【荒须】归燕纪行 上 归燕纪行01-昭和六十年三月二十七日
须佐站在船舷边,将最后一点三明治塞进嘴里,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麻将牌大的银制小药盒。甲板上有些摇晃,他不得不分出些心思保持平衡,同时心不在焉地观察起大海上的天色。像是证明天气会像出发前天气预报播报得那样和畅,没有风暴和雷霆的来袭,一群海鸥呕呕哑哑地叫个不停,贴近海面飞行,敏捷地追逐水下的游鱼。有几只胆子大的,一路跟随着游艇,过于步调一致,以至于让须佐觉得它们看上去仿佛悬停在眼前一般,不禁生出一股伸手触摸那些小扇子般张开的尾羽的冲动。
他熟练地打开药盒上的精细锁扣。盒子里分成上下两层十二个槽格,灰白色的药丸齐齐整整地躺在里面,看情形已经取用了两颗。须佐从剩余的药丸里又捡出一颗服下,便要将银盒扣上。
“须佐。”在身后极近的地方忽然有人在唤他,紧接着,肩膀上被拍了一下,金发青年的身形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出现了一瞬的紧绷,仿佛受惊的猫。他缓缓转过头,看到来人后吐出一口气:“是你啊,荒。我一会儿正要去找你,晕船好些了——”
那几只随船飞行的贼鸥瞅准了机会,猝不及防地飞撞向金发青年的手,等到他反应过来,雕刻有四种月相浮纹的银盒已经落入了大海,向着不见天光的深处沉坠。没有片刻的犹豫,它的主人便要翻身跳下,却在第一时间被背后的人牢牢抱定,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对方的臂膀。
“你疯了?现在是在海上。”
须佐又沉默地挣扎了几下后才停止了动作。“荒,你不明白。”他抿紧了形状姣好的嘴唇,其言中未尽之义再也不肯继续吐露。
荒瞧见了甲板上不远处几个探头探脑偷偷向这里张望的学生,松开手臂,不经意似的问道:“那么重要,是‘他’送的吗?”
恢复冷静后的须佐从海面上移开了视线,看了面前的英俊青年一眼,轻轻说了句对不起,满腹心事地离开了。荒对此未置一词,注视着那背影消失在船舱里,眼底的深蓝在渐沉的暮色下仿佛与船外的沧海融为一体。几个本来在暗处悄悄旁观的学生,此时踌躇着走过来,显然是想询问方才的事。
荒却先行开口:“无妨。”
“一两个小时后船就要到岸,把握好时间,做好登陆准备,别落下东西。今晚事会很多,我和须佐都没有精力和时间应对丢三落四的事。”
他甚至没有转过身去看这群蹑手蹑脚的学生。
一个女生犹豫片刻后刚想说些什么。物理教师已经径自踱向另一侧船舷,显然是不愿再多交谈的意思。
“有时我真怀疑月见老师会未卜先知,或者有读心术一类的超能力。”
“我物理很差,他的课像天书一样,一点也听不懂,我却不敢开小差。因为我发现,我一开小差,他就点我提问。太吓人了。”
“还好都毕业了。这趟旅行结束,大家就要彻底说再见了,这样的事以后再不会有。”
“煽情的话就留到真正告别的时候吧?我还想开开心心多玩几天。”
“也是。”
毕业生们又交头接耳了几句,话题不约而同地开始围绕起这趟毕业旅行本身。
众人脚下这艘名为“潮汐号”的游艇据说是物理教师月见荒的私产,此行的目的地也是对方的“故乡”——一个叫归燕岛的地方。至于他们这群东京高中生为什么要去一个普通地图上都找不到的乡下私人岛屿,这话说起来就很长了。
当初提名这个地方的是担任班主任的保健老师须佐,他没有利用职权操控投票结果,当然也用不着,因为荒本来就邀请他在春假期间一起去自己的故乡看看,须佐不知道怎么想的,觉得可以顺带,就把归燕岛也列在了毕业旅行目的地的备选名单上。班里大多数学生都很喜欢须佐,尤其是组织力很强的女生们,所以投票结果最后会变成那个样子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反而是荒本人听说了这件事好像不太乐意的样子。毕竟预定的双人旅行一下子变成了二十人的旅游团,这谁能乐意呢?
“你们觉得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呢?看起来是朋友,但总感觉很微妙。”
“嘘——小点声……”
少年人们刻意压低的谈笑隐没进了逐渐喧嚣的海风。
是夜八点一刻,潮汐号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须佐大概提前半个小时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组织众人下船,他看起来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只是脸色却有些病殃殃的苍白,不过这一切都被昏暗的夜色与众人欣喜的情绪遮盖得很好。
落脚点是旅行开始前就商定好的。整座岛屿是月见家族的私人领域,荒作为这个家族中重要一支的唯一继承人,在这片土地上拥有一座占地颇为广阔的传统宅邸,好几进的院子安排二十个人的住宿完全不成问题,更何况无论是配套设施还是撒扫的家政人员都一应俱全。学生们虽然都多多少少听说过物理教师出身阔绰,真的亲眼见证时还是吃了一惊,都在私下里议论:
为什么这样的人要来东京一座普通中学里教物理,可别说是为了体验生活。
须佐走进荒的祖宅,赞叹中还打趣道:“小少爷,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也就算了,竟然还跑到东京去做甩手掌柜,还好有人天天守在这里维护,聚聚烟火气。”
“小少爷”冷哼一声:“比你‘大’。”
对此,须佐无奈地撇了撇嘴,而后想起了什么,脸上笑意淡了下来。转头去帮学生们安排住宿了。他一向管得很多,学生的学习、风纪、生理和心理健康,甚至一些家里的事,没有他不管的。班上的人私底下偷偷叫他妈妈。至于是慈母,还是鬼母,取决于学生的品行和态度,但总归这个年轻的保健老师出发点是好的,做这些都是为了更好地教书育人。何况人又长得那么盘靓条顺,不说养眼,就是走出去随便往哪儿一站,大家在旁边都觉得倍有面子。
“…你们的班主任是混血金发帅哥吧?真是好嚣张好刺目的美貌…”
“……每天拉风地骑着机车上下班,摘下头盔却是一张漂亮脸蛋,我偷偷……”
“……平时都那样冷冰冰的吗?看着好生人忽近……”
学生们都被迫与班外的人经历过这样的对话,尤其是当月见荒成为他们的物理教师后,感觉环境中的曝光度急剧上升,像是坐在秀场里上学一样。荒在背地里被叫做“严父”,既是为了贴切他的教学风格,也是为了贴切某些人无意中的发现——毕竟,这两位确实在各种意义上都非常相配,匹配到了旁人见了都会觉得彼此非卿不可的地步。更何况,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思春期少年少女们都能发觉,荒对须佐好像确实有那种意思。
大部分学生都是须佐认证的“好孩子”,然而这次参加旅行的人里还有三个不太乖的“刺头儿”——长谷、川崎、大石。逃课、霸凌、抽烟、赌博,一个不良学生所能具备的特质,他们一开始是样样都沾,偏偏还物以类聚地臭味相投,不良指数翻倍。须佐“驯服”他们也花了好长时间,也就是到了毕业的这一年,三个人才有了些学生该有的样子,似乎已经和过去的种种恶习告别。须佐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好教师,直到最后也没有放弃他们,反复叮嘱这三人今晚要老老实实在安排的房间里休息,不可以在没有经过两位老师允许的情况下私自外出。他们初来乍到,对岛上的地形人文还不熟悉,而且现在又是夜间,万一偷跑出去玩出了岔子就不好了。如果有什么需求就向他提出来,须佐会尽量看情况满足。
考虑到长谷、川崎、大石到哪里都是结伴行动,三人被分到一间大净室,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人,须佐来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三个人都在,一个个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地斜倚着墙壁或茶几,那种曾经在雷霆手段下消失的不良风气似乎又回到了身体和灵魂里。他们用一种奇怪的黏稠的眼光盯着曾经是自己老师的人。须佐对此有所察觉却不在意,交代完要说的事便要去其他学生的房间。刚转身,腰上却搭上了一只手,它飞快而用力地在那里拧了一把。须佐不由蹙眉转身。
“只是想叫住你,谁让你走得太快了。”嬉皮笑脸的长谷高高抬起两只手臂作投降状。两个死党嘻嘻哈哈地在一旁帮腔。须佐耐心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就是你刚才不是讲了什么需求都可以吗?”
“是尽量满足。”,须佐指正道。
“对对对,是‘尽量’,我们也不会强人所难。”
“你说。”却见长谷狡黠地点了点自己的面颊,极尽矫揉造作地道:“人家平常在家的时候,每天都要妈妈的晚安吻才能好好睡的。”
“这里没有你妈妈,你忍忍吧。”
“老师不可以代劳吗?你也不想看到我明天有气无力的样子吧,那样说不定会拖大家的后腿,我真的很想在最后给他们留下一点好印象。”
须佐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长谷凭借经验明白,对方正认真思考自己的提议。这个人总是这样,在某些方面非常迟钝,思维逻辑也很奇特,让人很想逗逗。只见须佐似乎很快便得出了结论,对长谷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这下反而轮到少年忐忑了。
“你今晚必须好好休息,不许出去乱跑。”长谷为这话语中的潜台词狂喜不已,心脏砰砰跳得厉害,都有点怀疑房间里另外几人也能听到。他游魂般地走近了两步,鼻间萦绕的薰衣草与琥珀的暖香明晰了起来,在心头荡漾。同时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些画面,都是些过去的影子,当长谷从中挣脱时,温暖干燥的手已经托起了他的下颚,梦里肖想过无数次的唇瓣在视线里逐渐放大,是一种润泽的美丽的淡色,薄荷特有的清爽气息散了过来——
“须佐。”移门刷的一下打开,其突如其来很有些JUMP SCARE的感觉,惊得长谷与两个死党差点原地跳起来,一连串的脏话预备脱口而出,但在看清来人后却都硬生生憋住了。因为他们的前物理教师,这栋宅邸的主人月见荒正冷冷注视着屋里发生的一切。
一瞬间,长谷产生了些被捉奸在床的错觉,骨髓似乎都要因为那双深沉眼眸投来的视线而冻结。这真是一个全方位都散发着压迫感的男人。作为被压迫的对象之一,长谷很久以前,就敏锐地察觉出这位物理教师不喜欢自己,或者说,对方刻意地将这种不喜传递过来。
“女生那边还在等你过去看看,我一个人应付不了。”
须佐应了一声,便跟着荒出去了,徒留房间里一伙人面面相觑,长谷的手指迟迟停留在方才金发青年触碰的地方。
一切都安顿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须佐想洗个澡,问过这房子里的家政后,便被带着去了浴室,学生们都已经分批次地洗漱完了,所以他进去的时候空有满室氤氲水气,却没有一个人,这恰好中了金发青年的下怀,他并不习惯在这种私密的场合和别人共处。冲洗一遍全身后,便踏进宽阔的浴池里,想让洁净的热水缓解一下精神与肉体的疲惫。而事实上也确实有些效果,他闭上眼睛缓缓坐了下来,让水面一寸一寸亲吻上肌肤,舒适的叹息情不自禁地从喉咙里冒了出来。
“很舒服吗?”
须松弛了一些的神经一下子又紧绷了,他辨认出了荒的声线才不至于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怔愣过后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此处浴池尺寸不小,容纳下二十来个成年男子也不成问题。荒坐在偏远的角落里,恰好在须佐对面,中间又隔着重重水雾,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须佐没在第一时间发现也属正常。就算是此时朝着声音的方向定睛细看,也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水流翻涌搅动,荒的身影逐渐大而清晰了起来,仿佛从深海之下缓慢上潜,向着群鸟与游鱼展露巨大身形的鲸。“巨鲸”在须佐身边的位置搁浅,熟悉的白松木香气里似乎真的隐隐约约存在着海洋的痕迹,须佐认为那可能是自己的幻觉。
荒的长发悉数盘了起来,用了木簪一类的东西固定,几缕垂下的鬓发沾了水气,湿哒哒地半贴着白皙的颈项,配合上极为端正俊美的五官,如果刻意忽略掉那股雄性的英气和喉结,单看脸,真的有几分像传说里会出现在浴场里的美女精怪。金发青年想像着对方自己给自己盘发的场景,忍不住无声地笑了,随即就感到后悔。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很香艳的场景。”这倒不是纯粹地在开玩笑,很有几分真情实意在话里。
荒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仿佛知道了他在想什么。“什么香艳的场景,能说给我听听吗?”
“不不,只是妄想,就不说了。”
“你不想说,我倒想说说今天看到的香艳的东西。”
须佐错愕地看向对方。荒在他心里一直是个十分正经严肃的人,相处的两年里从来没见到这个人亲近女色,便是男色也没有。学校内外的狂蜂浪蝶就算被他的外表招惹来,最终也会很快不了了之。
“荒,你……”,他想说真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样一面,这就是传说的闷骚吗?
“比方说,老师要给刚满十八岁的前学生晚安吻?”
“啊,这,他还是个孩子,而且又不是接吻。怎么就……香艳了呢?”
“不吗?”
荒像给学生讲解经常做错的物理试题时那样,严肃地盯着须佐,后者感到了无形的压力,说不出话来,却听荒继续说道:
“不过我也不感到奇怪,毕竟你是在这方面有‘前科’的人。”
此话一出,须佐金色的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捏紧了拳头。浴池里温度宜人的热水似乎变成了滚烫的岩浆,令金发青年一刻也无法忍受,从水里站起身。
“对不起,我先回去了。”愤怒,悲伤,或许还有些恐慌,须佐也道不明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只想落荒而逃,去一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安静地方呆着。
“谁允许你走了。”
他的一条腿已经跨了出去,另一只脚也高高抬起正要跟上,脚踝却忽地被紧紧抓住,一股强劲的力道从那里传来,须佐来不及出声就向后摔进了水里,大脑一阵晕眩。
那池子明明不深,坐在那里泡澡顶多只淹到肩膀以下几寸,他此时却感到身体不断下沉,仿佛那不是浴池而是一口深潭,就连包裹肌肤的水体也变得冰冷刺骨。幼年起便蛰伏在骨肉里的邪症,感应到了某种号召似的,从每一根骨节的缝隙里新笋般破土而出,用没有实体的坚冰的刺,敲骨吸髓,痛得他想要蜷缩起身体,将这里当做母亲的羊水。
须佐明白,自己的“病”又发作了,今日下午在船上服下的那颗药丸的效力本该维持数日,现在却失灵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的身体像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那样,在水底软绵绵地挣扎,然而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对生的渴望和贪恋。灵与肉似乎是割裂的,此刻,须佐的灵魂在安静地旁观着肉体最后的努力。不过这种死法还是太荒诞了,也许明天,其他人会在池水里、瓷砖地板上,甚至是附近的某条小溪里发现他的裸尸,须佐无法确定病痛发作时“真实”的面貌,但可以肯定的是,真实和虚妄都可以带来死亡,就像他现在也不清楚,几分钟前共浴的荒以及两人的对话是不是发病时具现的“妄想”。但是他很快从这种忧愁的情绪里抽离出来,因为从昏暗的水底向上看,有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指节的轮廓与甲床修剪的形状都透露着一种久违的熟悉。先于认知一步,有滚烫的东西从眼眶里溢了出来。金发青年的叹息化为唇间细碎的气泡,很快便粉身碎骨。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流露的笑,和寻求拥抱般的,竭力伸出的双手。
“须佐。”
窒息引发的昏迷来临的那一刻,他再一次听见了那个声音,和记忆中一样,清冷而干涩,带了点少年变声期特有的喑哑。
02-昭和六十年三月二十八日
“你真的想看吗?须佐老师。”少年轻轻将长发绾到耳后,它们太过于柔顺丝滑,以至于其主人不得不每过一段时间便重复这个动作,最终成为某人记忆里挥之不去的一幕,也许会褪色,但轮廓总是刻骨铭心的。
须佐坐在天台铁网边上,听到自己回答道:“当然,你第一次和我提到的时候,我就很想看了。可惜现在手边没有摄像机呢。”
“不需要那种东西。”少年摇了摇手中神乐铃,清脆的铃音悠悠传入耳中,不算大,却令唯一的听者感到心神为之飘荡。那柄造型华丽繁复的法器有着同样华丽的曳尾,五彩丝绦长而轻盈,随夜风而飞舞。
“珍贵的东西之所以珍贵,便在于其不可替代,倘若失去便追悔莫及,即使有神力相助,一朝失而复得,其过程也必定历尽万劫,仍有遗憾重重。而我希望,今夜你所看到的也可以称作是‘珍贵的’。”
“你说话还是这样弯弯绕绕,老气横秋的,快点跳给我看嘛,我等不及了。”
“你总是这样呢。”
今夜月相盈满,大放空明,群星似乎都为之失色,退避于无形。少年的白色狩衣在月辉下似乎也在隐隐发光。须佐用一种极度爱怜的目光看着眼前的月下之人,肺腑中强烈的欢喜与无名的酸涩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只有在满月下才能跳这支献给神明的舞蹈,每一个动作都必须沐浴在皎皎清辉里。据说这是神明给他的神官们所订下的规矩,每一代的传承者都谨记在心。作为其中一员,少年执行起这套规则来,是如此的一丝不苟,仿佛最忠诚的卫道士,却偏偏在最重要的一条上犯了禁忌。
“可以吗?这是献给神的舞蹈,可以只跳给我看吗?”
须佐对那位不知名的神明和他制定下的繁文缛节毫无畏惧之心,此刻却还是迟疑了,却并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受到所谓冥冥中的神罚。
“你就是我心中的‘神’,名正言顺。”神乐铃再一次在夜空下响起,须佐金色的眸子一缩,看见天上那轮满月缓慢地在视野中越越来越巨大,向他而来,原本圣洁而温柔的月披上了魔性的虹晕,有条不紊而不可阻挡地将视野里所及的一切吞噬进它刺目的怀抱,先是黑夜与群星,再然后是大地上的一切,包括献舞的少年,也包括须佐自己。
“不!”
在视野里失去了自己形体的人向着少年存在的方向扑了过去,而那里似乎也是白洞的中心。
当须佐醒来,他没有漂在池水里,没有躺在瓷砖地板上,也没有泡在附近某条小溪里,后续的发展是最为俗套的那一类——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惊醒,被一具热乎乎的身体抱在怀里,用足够的温暖平复噩梦乍醒后的强烈心悸。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样的情景十分稀松平常,每一个夜晚的记忆都结束于养母丰满的胸脯,每一个清晨的记忆也开始于那里。她会像大猫抱它仅剩的猫崽那样,把他牢牢地圈禁在怀抱里,漆黑浓密的长发是丝被下的另一层帐幔,如同夜幕锁住它的星星,就像现在这样。同样的,她也喜欢用白松木的香调……如果他没有看到荒沉静的睡颜,也许还会以为自己仍然深陷旧日的梦境。
发现彼此裸裎相对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短暂的惊骇过后,金发青年开始尝试从对方的胳膊中脱离出来,当然前提是不惊扰到荒的睡眠。物理教师有力的臂膀铁箍一样地围住了同事的身体,一只手扣住细腰,另一只则搭在一侧臀丘上,仿佛那块柔软而极具弹性的肉是什么很好的搭手。须佐像所有落入食肉植物陷阱里的小虫,自作聪明的小动作反而让猎手的控制越收越紧。于是须佐怀疑自己又发病了,此刻也是病症随机构建的谎言,它像一个怠惰的程序员,随手编写出了充满错误却恰好能够运行的代码。
荒的眼睑与睫毛轻微地颤了颤,睁开了,苍蓝色的眼睛里酝酿着被唤醒的不快。他看上去确实也像那一类拥有严重起床气的人,须佐想着,紧接着屁股上就挨了一记掌掴,没什么力道,却异常清脆。
“精神不错。”
出完气,荒又恢复成了淡淡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来昨晚的尊容。”
“昨晚到底怎么了,我在池子里晕过去了吗……”
“一进去就看到你浮在池子里,周围没有人,还好脸朝上,否则我的房子就变凶宅了。”
金发青年感到血液裹挟着热气急速上涌,脖子、耳根、太阳穴的血管都突突跳个不停。
“抱歉,我当时大概是发病了,我其实……”
“你后来又突然失温,这里很偏僻当时又很晚,我也来不及去找岛上的医生,只能用一些简单的土办法救急。”
金发青年知道对方是在解释两人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呆在一个被窝里,还赤身裸体。都说久病成医,但须佐自己罹患的并不是普通的病症,也就无从知晓荒的操作究竟合不合理,但不管怎样,他都非常感谢对方。
“谢谢你,荒。”
“我更喜欢实际的行动。”荒又闭上了眼:“比如停止打扰别人休息,并至少保持安静到8点前。”
大概到早上8点半左右,所有人基本都收拾好了自己,也用过了早饭,大家为出去观光而开始集合。须佐看着换了一身着物打扮的荒,犹豫再三后还是说道:“荒,你能陪我一天吗?我也许随时都会发作……”
他没说为什么非对方不可,但荒似乎能够领会。
“你待在家里别出去,我陪着你。让他们自由活动。”
“这样可行吗?”
“我会委托一两个可靠的月见家的人替代我们,顺道还能充当一下向导,远远比你在的时候强。”
“那就只能这样了,又给你添麻烦了。”
“嗯。”
荒找来的人是一对约莫十八九岁的双胞胎兄弟,哥哥叫月见龙一,弟弟叫月见龙二,五官与同为族人的荒很有几分相似。从荒打电话联系,到两人过来,不到10分钟的时间。和昨晚开始碰到的其他岛民相同,双子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的,甚至可以说十分谦卑,须佐很不习惯,反观身边的荒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学生们对老师同时缺席和两位向导的到来只是惊奇了片刻,便很快适应了,甚至有人背地里挤眉弄眼地说:
“二人世界。”
气氛很欢乐,因此便显得某人格格不入。长谷不知为何,一脸菜色,眼下有着淡淡的黑眼圈,目光一直偷偷游移在须佐的脸和身体上游移,神色慌张中透露出些许诡异。出发时,金发青年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反常,想去过问几句,然而人已经不声不响地跟着队伍走了。
一定是昨天又熬通宵,真不爱惜身体,须佐默默下了结论。
送走了学生,看着拿起一本大部头书籍阅读的荒,他决定找些话题来消磨掉剩下的时光。原本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一些答案。
“荒,在你认识的月见家的人里,有没有一位叫‘月余美’的女性?”
“你觉得这个人是月见家的人吗?”
“嗯,虽然她不姓月见,但她长得和…凛美(Rimi),和你,都很像。”
“这个世界上长相相似却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多如牛毛。”
“她也很喜欢天文和观星占卜。”
“即使再加上有相同爱好,同样多如牛毛,世上的巧合太多了。”荒依旧没有放下手头的书籍:“不过,也不是没有你想象的那种可能性,毕竟姓名可以随便更改,也许她之前是月见家族的人也说不定?但她是或不是,对你很重要吗?”
须佐苦涩一笑。“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是我的养母,一直到我高中毕业我们都住在一起,昨天在船上你看到的那个盒子和里面的药,就是她过去送给我的东西。我向你打听她的事情,只是想要有机会多了解这个人,因为我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虽然只是法律上拟制的血亲,你们仍然是彼此最亲密的人,为何不当面去问?”
“我已经……永远不会再有那种机会了。”
荒陷入沉默,良久后才答道:“对一个普通人而言,过去是无法改变的,能够把握的只有现在,能够期待的只有未来,如果你为了过去而痛苦,不妨试着放下执着,多看看身边和远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并不敢放下。一个人真正的死亡发生在被所有人遗忘的时候,也会发生在被另一个人取代的时候。我不想让她……”
熟悉的晕眩感与疼痛再次毫无预警地袭来,在尖锐的耳鸣里,须佐隐隐约约听见了荒呼唤自己的声音,然后他的身子就彻底软了下去,再支起身抬头去看。月余美就在那里存在着,坐在荒刚才的位置上,看着荒刚才看的书。须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要再次去确认,视线恢复清明后却发现自己的手掌小了一圈,变成了少年的肢体会有的样子。
“月余美?”他还记得对方不许自己叫她“妈妈”,每次不小心喊错,那双独特又美丽的银灰色眼睛便会投来严厉的视线。她穿了一件黑色修身高领丝绒长裙,曳地裙摆的末端用金银线绣出了点点繁星,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模样。于是他从地板上爬了起来,走到女人面前跪下,将下颌轻轻靠在她的双膝上,像是寻求主人爱抚的魔女饲养的小猫。
他等了很久,却迟迟未得到她的爱抚,于是忐忑地抬起脸去看她。女人的面容笼罩在晦涩的阴影里,唯有线条优美的下颚还算清晰,苍白的色块在一片夜色的黑中恍若新月。“你又生气了吗?”须佐不安地问道,尽管他并不知道为什么是“又”,但对话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就像月余美的存在一样,不需要太多质疑。
女人的手终于放下书籍,指尖缓慢地托起少年的脸,在它们的引导下,须佐站直了身体。“药呢?”声音有些沙哑,低沉而悠远,其庄严之感令人想起德尔斐神庙里向人类宣读神意的女祭司。少年从来都害怕她带有责备的讯问,尤其是当他做了一些不好不妥的事。
“须佐,我给你的药呢?”
“啊…”他慌张地在身上摸了起来,试图在衣兜里摸到那个坚硬而冰冷的盒子。我的药呢?我的药哪里去了?
“须佐,你弄丢了。”
不,我没有,肯定能找到的,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暮色下的海,摇晃的船舷,海鸥雪色的尾羽,破碎的景象光怪陆离地杂糅在一起,在脑海里不断闪现,伴随着无法忍受的剧痛,他抱着头蹲了下来。
“你一直很不听话,答应过的事一件也做不到。”女声飘荡在空间里,隐隐有回音应和,环绕不绝。拖长的尾音里充满了浓重的失望,拨弄须佐高悬的心,赋以潮汐般涌来的恐慌与酸楚。
“我不会再养不听话的猫。”一股力量从他的身体里爆发了出来,具现为细碎的电光,在少年的发丝与肢体间烨烨生辉,驱散了室内的晦暗,包括遮蔽月余美面容的阴影。女人银灰色的眼睛定定注视着金发少年,像无星之夜一般沉寂。须佐冲撞进了她的怀里,紧紧抱住了对方,眼泪洇湿了黑色的丝绒,却留不下一块痕迹,就像他的电光,同样无形地湮灭在她回应的怀抱里。
“你不能不要我。”
“嗯。”
在逐渐浓烈的白松木香气里,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成年男性的声音,错愕出现在了他没有血色的脸上。但是荒的右手已经抚上他潮湿的面颊,温暖的指腹轻轻拭去眼睑下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滚落而下的泪珠。一切又都回归了“真实”,就像是神明的玩笑。
学生们没有像预定的一样,在晚间6点半回下榻处集合然后享用晚餐。事实上,一行人足足提前了1个小时。最先回来的龙一龙二两兄弟面色沉沉,一看就知道在须佐没有参与的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学生们则跟在他们的后头,脸上也不见了出发前那种轻松愉快的神情,反而添了许多不安与焦急。须佐自己的气色和精神也很不好,他还没有从上一次的病症发作中恢复过来,整个人看上去有种飘飘忽忽的感觉,倒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山雨欲来的氛围。
“须佐老师!您快看看这怎么办呢?”
一个平时就很机灵的女生冲到两位教师面前,指着身后被男同学搀扶着走进来的一人说道。须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长谷和神色怏怏,没有骨头似的靠在两个死党身上,勉强支起的腿脚透露着一股虚浮,走起来只有脚尖点着地。须佐一边和几个男生将病人扶到自己的房间里安置下来,一边问道: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不舒服了?”
“长谷明明下午之前还好好的,突然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烧得非常厉害,路都走不动。我们没有办法,又不能放任他不管,只能提前回来了。”那女生解释着,“老师,我们要不要请个医生呢?我感觉他的症状不轻。”
须佐看向一旁的荒,后者向月见家的双子使了个眼色,龙二接收到后便离开了,众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安的心绪有所平复。
“岛上有医生,但只有一位,如果只是普通的发烧,应该能够得到妥善的处理。”荒严肃地说道。
“那——那如果不普通呢……”方才的女生在旁怯怯开口。
“什么意思?”
“这……”她似乎在忌惮些什么,迟迟没有下文。于是荒的目光再次落向龙一。后者得到了指示,开始讲述起须佐和荒不在的几个小时。
归燕岛上的民俗和传统保护得非常好,有大量原汁原味的古建筑,近期又恰逢当地一年一度最为重要的庆典——龙神祭,岛上四处都洋溢着热闹的节庆氛围,按常理来说,对从东京过来的学生们来讲,应该有吸引力。况且除此以外,归燕岛的自然风光和沙滩也是旅途中值得大书特书的亮点。今天是他们在岛上正式探索的第一天,原定的计划是上午在海滩上愉快度过,下午去参观整座岛屿最有名的景点——月见神社,晚间回下榻地稍作修正后,去看夜市里的龙神祭表演。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很好,下午4点左右却出了岔子。他们走进月见神社,一一参拜,期间,作为半个向导的龙一龙二在学生的好奇下为他们介绍起归燕岛的文化历史风俗,尤其是龙神祭的事情。龙神祭的中心主题是神婚,因此在夜间的相关表演和仪式里会反复出现这个要素——龙神迎娶新娘,在岛民的祝福里于月下完成结合。这在归燕岛的文化里是非常神圣的一件事,祭典的顺利而圆满的举行意味着接下来的一整年里“龙颜大悦”,岛民和他们的鱼获将会获得龙神的赐福和庇佑,并在龙神通过神社降下的旨意的指引下驱灾避祸,逢凶化吉。在这座岛上,月见龙神就是唯一的,最高的神主,不可冒犯,否则便会引来灾祸。然而长谷却犯了禁忌,还是在对岛民而言最为神圣的月见神社里。那个时候,龙一正在讲解龙神娶亲的仪式,说这种隆重的仪典每年的四月中旬都要举行一次。众人本来都在认真地听着,一直心不在焉的长谷忽然开口道:
“一年一度,这意思是龙神每年都要娶一个老婆咯。”
“并不是,龙神的妻子从来都只有一人。”听到龙二的解释,长谷的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当大家都以为他在例行挑刺的时候,少年果然不负期待地自言自语道:
“这不可能……”
月见兄弟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都没有了再和他讲话的意思,然而长谷却像没有察觉在场氛围的变化似的,接着说道:
“骗子,如果这里的神明只有一个老婆,为什么每年都要举行婚礼?而且新娘自己的意愿呢?他会不会其实并不愿意?你们都在草菅人命!”
大家都不明白什么样的逻辑能让长谷忽然转进到“新娘不愿意,神婚是杀人”这样的结论上。已经有几个同班生骇于两个当地向导无言的怒气,在背后小声地提醒他慎言,却都被大石和川崎两人瞪了回去。
长谷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机,那本来是他好不容易才私藏下的,为了逃过保健老师的重点搜查颇废了一番功夫,此刻却被它的主人大大咧咧地拿了出来,去做一些比点燃烟草更轰轰烈烈的事。
啪嚓,跃动的蓝色火苗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留下了两抹幽灵似的光影,照亮了略微有些扭曲的笑容。
“这样的地方没有必要再存在,这里供奉的神明是夺人性命的邪神。我绝不允许它继续存在。”说完,他便扑向最近的经幡。并不同于从前做校霸时无缘无故殴打同学的狂横,此刻的长谷所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毫无可以预测的逻辑和目的,简直就是疯人院内患者的癫狂。刚从中学毕业,涉事未深的少年男女们吓得呆在原地,无人敢上前阻止。幸而月见家的双子出手迅如雷电,在火苗舔舐上月白色的织物前将陷入癫狂的人制住。
“放开我!放开我!只有我才能救老师!只有我才能救他!你们到底懂不懂啊!?要小心月亮!”
神社的地板是一块砧板,被牢牢压制着,身体却仍然扭动不休的人是一条待宰的绝望却又没完全绝望的鱼。
长谷疯了!一个好好的人就这样疯了,嘴里念叨着晦涩不明的呓语,手上做着堪称疯狂的事。毕业生们惊恐注视着这位名声不好的昔日同学,有人在回顾记忆里的对方的行动轨迹,试图找出背后的原因,有人则深陷于难以言喻的恐惧,停止了思考。但地上的人仍然困在某种强烈的情绪里。由于亢奋而有些外凸的眼球忽然在骚乱的人群之外捕捉到一道白影。它顶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慢慢向长谷走来。仿佛命运。
他首先看到了一双穿着木屐与黑色足袋的脚,然后是深蓝的裙袴,再往上……瞳孔骤然涣散,然后两只死物般的眼球突然毫无规律地,开始骨碌骨碌地狂速转动,这两颗死寂的球体似乎有了生命,急不可耐地试图脱离眼眶的束缚。被压制在地上的肉体不再挣扎反抗,却开始无声地痉挛抽搐,仿佛正置身于极寒之地。大量白沫从无法合拢的牙关里涌了出来。没有被反剪到背后的右手的指甲盖掀起了大半,在木质地板上抠出了几个殷红的浅坑。
神社前殿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一位戴着覆面的中年神官的祝祷终于结束,他蹲下身,在地上的人眉心处一点。正在诡异转动的眼球猛然停滞,然后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一般,缓缓上翻,直到几乎看不到昏暗的瞳仁。
长谷终于晕了过去,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在回去的路上醒来,整个人呆滞无神,虚弱不堪,无法交流。他发起了可怕的高烧,严重的恶心与畏寒的症状出现在他身上。龙二打完电话回来说一个小时后医生才能到,须佐让其他学生按原计划活动,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有几个少年少女自愿留下来帮忙,尽管他们其实对病人本人没多少交情和好印象,理由仅仅是担心长谷会再发疯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而长谷的两个死党川崎和大石都表示,他们从来没听说过长谷本人有精神病史或者罹患癫痫一类的症状,三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提供的信息应当是可靠的。须佐想起早上众人出发时长谷鬼鬼祟祟的目光和眼下的乌青,便问两人昨天晚上长谷是否有好好休息,自己走后他们又干了什么,因为直觉告诉他,长谷身上发生的事也许和他昨晚的行动轨迹有关。两人回答说他们都乖乖熄灯睡觉了,然而面上出现的迟疑之色表明须佐的猜测也许不是空穴来风。金发青年无心逼他们说出真相,因为有更为焦头烂额的事摆在面前——旅行前准备的应急药品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病人的高烧没有丝毫减退迹象,温度计上的数字直逼42摄氏度的人体极限,这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
须佐心中焦急却毫无办法,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采取外敷降温的方法为病人争取时间。而几个少年少女帮忙喂进去的药全都被病人吐了出来。长谷的身体明明那么烫,嘴里却一直喊冷。他似乎出现了幻觉,说了很多的胡话,众人从中勉强接收和拼凑出了有关这幻觉的信息——他正在坠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不断向下沉没,快要溺死了。
须佐听见长谷在无意识中挨个地向父母、两个死党甚至是自己求救,但他除了握紧对方的手以外毫无办法。一个活生生的人正在被高烧摧毁,须佐无比鲜明地认识到这一点。
医生在人心惶惶的半个小时后风尘仆仆地到了,这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行动不是很利索。他只是简单地看了一眼榻上病人的脸色,翻了翻对方的眼皮检查瞳孔,便转过了身。须佐心里咯噔了一声,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没有等到他询问,医生已经先开了口。
“这不是病,是神祟。你们应当立刻去月见神社,只有主祭神官才有办法救他。普通的医疗手段只是在白白浪费时间。”
“什…什么神祟?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他冒犯了龙神大人,现在正在领受惩罚,而且很明显的是,他快要承受不了了。”
“神明作祟什么的,怎么可能……您还是再给他看看,也许输点液就能好转呢?”像是在应证医生的荒唐发言,长谷被子下的肚腹迅速鼓胀了起来,与溺水者灌满了水的肚皮十分相似,在少年的肚子撑爆之前,医生迅速上前按压,大量的清水从患者口中沽沽流出,房间里顿时充满了海水咸腥的味道。几个少年少女见了这情形瑟瑟发抖。
“在主祭神官给出平息神明怒火的办法之前,他的肚子会一直被海水灌满,刚才的方法治标不治本,只是在争取一些时间。”医生说道。
事情开始朝着超出须佐认知的方向发展,他怀疑自己正在发病,否则该怎么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呢?在怔愣的片刻中,一直默默旁观的荒已经收拾好准备出门了。
“我陪你去一趟神社,如果你不想那个长谷死掉或者落下残疾,你就赶紧跟我走。”须佐没有去过月见神社,只是听学生们说它坐落在本岛一座山崖上。昏暗的夜色下,通向那里的路曲折而崎岖。一路上,荒一手举着手电筒照亮前方,另一只手牵着须佐。除了月亮,不会有人看见他们相握的手,须佐无法拒绝。
“我不会放开,万一你的病半路上又发作了呢?”荒理所当然地说着。须佐只能在黑暗中模糊地辨别出他的轮廓,感受到交握的双手间传来的热量与力度。但这已经足够了,他原本躁动不安的心不可思议地渐渐平静,仿佛这只是一场心血来潮的夜间散步。
荒对这条路似乎特别熟稔,熟稔到令须佐甚至觉得他其实并不需要那个鸡肋的照明工具。
“你去很多次吗?”
“嗯。”
“所谓的神祟是真的吗?”
“嗯。”
“长谷他……会有救的吧?”
“……”
“如果他在这里出了意外,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与一路的昏暗截然不同的是,作为终点的月见神社却灯火通明,远远便能瞧见,像是黑暗大海上的灯塔。须佐看到一个人立在神社前的鸟居下,越走近越觉得在那里见过。对方白衣蓝袴,脚踏木屐,一副神官的打扮,及腰长发于发尾处在背后收束成一股,同这里的所有神官巫女一般,戴着覆面。这应该是个高挑瘦削的少年。
不知何时起,荒的手松开了。须佐恍恍惚惚地走了过去,伸手就要去撩开遮蔽少年神官面庞的白布,口中不确定地唤道:
“凛美?(リミ)”
神官无言,轻轻向后退了一步,避过须佐的手。
“凛美?(スサび)”
“你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了。”神官的声音从覆面后传来,如同须佐的妄想,与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随我到神殿里说话。”
荒站在鸟居下,看着两人走进神社。
少年神官将金发青年引向神社不对外开放的后殿,一路上,须佐并没有见到有其他人,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些上面,执着地叫着凛美的名字,直到神官淡淡地说:
“您难道不想救那个叫长谷的年轻人了吗?”
须佐这才幡然醒悟似的,愧疚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一进入后殿,视野豁然一明,千百支蜡炬的光焰将室内照得胜过白昼,黑暗在这里无所遁形,融化后流落的油蜡在高大的树型黄铜烛架上盘虬成厚重的繁花。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暖香,须佐猜测应该和这些呈现出微微金黄色的蜡炬所含有的特殊成分有关。他不反感这样的气味,甚至有些喜欢。原本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也在这股香气的抚慰下稳定了下来。
他跟在神官后面,沿着刻意留出的路径,走进被托举着长明烛火的烛架们包围的中心,那里有两块蒲团。
“要如何才能解决神祟呢?”须佐直奔主题。
“这件事的本质是那个人类冒犯了这里的主祭神,因而被降下神罚。”
“主祭神,是指‘月见龙神’吗?”
“是的,如果想解决神祟,必须平息神明的怒火。听起来很简单对不对?”
“我听说长谷今天下午在神社这里说了冒犯的话,还…试图放火。”须佐越说越心虚。
“嗯,确实特别生气。放在往年,是需要活祭掉渎神者才能平息的程度,否则神祟将蔓延。”
“什么?!”金发青年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覆面的神官:“您确定不是在开玩笑吧?为了几句话,就要——”
只听那少年神官轻笑了一声,像极了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只是说出的话却无比残酷:
“没错,就为了所谓的几句话和未遂的纵火。神明是任性又残酷的。另外,我还要指正您一点:那位干的事可不止今天下午那些。您可以回去询问,神祟会给他亲口供述全部罪行的机会。”
须佐吃了一惊,心中生起疑窦,又道:“你刚才说了活祭是往年,所以长谷他……情况有些特殊么?”
“确实特殊,因为神意是——若错误被纠正,仪式能圆满,燕子终归来,那么所有人都会得到宽恕。反之,神祟将如同海啸,吞噬所及的一切。”
“神意?您可与那位月见龙神沟通?”
“你可以选择不信,但现实的走向会告诉你什么是真实,只是到了那时,一切都晚了。”
须佐默默将那位冥冥中存在的月见龙神认定为邪神。在这个以信奉神道教为主的国家里,传统的人们往往相信天地万物间存在着八千万神明,祂们无所不在,有善有恶,与祂们的交集会带来福祉还是凶祸,全在于人类的命运,这种天威不可测的感觉,是神道教信徒们狂热与虔诚的支撑。由于从小至今的经历和体质,须佐受养母的影响虽不信奉神道教,却也绝对称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无神论者,他只是无视了超凡力量的存在,视鬼神为无物,而后者往往也对他颇为忌惮,更不用说造成影响了。
如今,他却必须正视那位极有可能夺走学生性命并降下更大灾难的神明。
须佐又请神官解读“神意”的具体内涵,少年神官笑而不语,说天机不可测,需要世人自己去破解,弄得金发青年十分生气,如果不是他脾气好且担心有所得罪,对方又像极了故人,须佐一定会向对方说:别再做老气横秋的谜语人。
既然不能够从神官的嘴里撬出更多,须佐便决定立即回去,根据神官的提示询问长谷昨天晚上是否发生了什么。他必须要尽快地弄清神明发怒的来龙去脉,然后相应地拿出平息的对策。他从神社里走出来,见荒还在那座鸟居下等着,走过去后便忍不住问对方有没有冻到,毕竟现在是春寒料峭的深夜,而荒只穿了几层单薄的着物。
“现在不是担心我的时候。你来说说,进去后都谈了些什么。”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径回到了荒的祖宅。一路上,须佐已经将在神社中的所见所闻悉数告诉了荒,荒听后只说了一句话:
“那就是神意,神官是不会撒谎的。”
本地人都这样说了,须佐还能说什么。他们刚进到宅邸里,就有跑来迎接的学生说长谷“突然好了很多”,人恢复清醒,不再不停地吐海水。但须佐知道,这种平和只是暂时的,他让其他守了通宵的学生们回去休息,就连长谷的两个死党也被安排到独立的房间里去,现场只留了病人和两个成年人——医生、还有须佐自己。荒则去盘问长谷两个死党病人昨夜的行踪。
“长谷,今天早上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很不对劲,你昨晚有好好休息吗?”
病人现在的样子消瘦又颓废,整个人十分萎靡不振,少年应有的精气神似乎都被神祟消耗殆尽。
“我……”
“你尽管大胆地说出真相,老师一定竭尽所能地救你。我在你醒来前去找了神社的神官,这种事以前发生在别人身上过,并非无法解决,神官也提供了解决的办法,但具体实施起来需要你的帮助,你明白吗?长谷。”
须佐尽可能地放柔声线,营造出一种不那么沉重的氛围。“
老师……我……”少年抬起头,用悲伤又恐惧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老师:“如果我说了,您真的会相信我吗?就算我…过去让你失望过那么多次……”
“我信你。”
得到了笃定的答复,长谷缓慢讲述起昨晚须佐走后发生的事。
“那时候,我心里…不太舒服,就很想抽根烟,对不起,没能戒掉烟瘾。”
“抽烟的话不好在这里抽,总得找个合适的地方,正好我也想一个人出去透透气,和大石他们说了一下,他们答应会帮我打掩护。”
在长谷的叙述中,他一个人悄悄溜出了宅邸的室内,这对一个曾经天天逃学旷课,和须佐打游击的不良学生来说,不要太轻松,更何况那时又在深夜,为了次日的观光安排,大家基本都歇下了,也就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一开始,长谷只是倚在宅子外院的墙根下,打算给嘴里的烟点上,但打火机似乎出了点问题,外面又突然刮起一阵风,半天都没点上。正在焦躁的时候,他听到墙外传来由远及近的唱念声,其间还伴随着雅乐之声。大半夜的听到这种声音,说不好奇都是假的。长谷家在老家属于地方传统望族,在他有限的人生阅历里,曾有几次听到过类似的动静,那还是在本家几个亲族的婚礼上,就那种特别传统的,完全不西式的婚姻仪式。
他便觉得墙外正向这里走来的可能是某支迎亲队伍,然后就没有心思抽烟了,蹭蹭几下攀上那堵不算很高的外墙,伏在墙头上,屏声静气暗暗观察来人一行。昨夜的月亮格外的圆满而明亮,借着月色他看得分明:一群神官巫女打扮的人列队前行,白色衣袂迎风飘舞,脚步轻悄而缓慢,仪态庄重肃穆,每个人都戴着覆面。悠扬的唱念和雅乐正是来自这支队伍。长谷一眼便找到了他认为会存在的“新娘”。新娘一身白无垢,端坐于队伍中心的一顶辇舆上,众人簇拥在她的身边,就像星星簇拥着明月。
长谷的视力非常好,从他的位置,仰仗着那格外明朗的月光,渐渐看清了新娘衣物上飞燕形银色暗纹,然后是从宽阔角隐里露出的下颌与金色的头发。讲述到这里时,长谷虚弱地抬起一只手,指向面前的须佐:
“老师,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能一眼认出那是你的样子。”
须佐惊讶地睁大了鎏金般的美丽眼眸。
“在我老家那里,经常流传着一些奇异的禁忌,往往被家里的老家伙们唠叨着要遵守它们的是年轻漂亮的女孩,比如,她们不能在满月的夜晚站在芭蕉下面,因为会被芭蕉化作的鬼东西看上,怀上鬼胎,如果不及时找到一种特殊的草药服下打掉它,女孩就会被肚子里的东西害死。听起来很离谱对吧,我当时也这么觉得,还和一个堂妹偷偷验证过,但亲身经历了相似的事,心情就不一样了。”
所以长谷想也没想便从墙上一跃而下,恰好落在队伍行进的前方,那些人便如同失去操控的提线木偶般静默在了原地,任凭他粗鲁地闯进队伍中,直奔中心的辇舆。“那里坐着的…确确实实就是……老师你,我可以发誓。”
“我大叫着冲了过去,你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坐在那里。”
神官和巫女打扮的迎亲客们缓慢地扭转脖颈,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的视线从一张张覆面后探了出来,交汇于突然出现的冲撞者。那些路标般矗立在原地的身躯沉重而冰冷,长谷艰难地推挤开他们,努力向着车辇而去。然而坐于其上的人神情漠然,恍若一具内里虚无的空壳,万事万物都不能令那双涣散的金眸重新凝聚起神采。长谷想要抓住新娘雪白的衣袖,在指尖触碰到那名贵精美的织物的一刻,少年感觉到了仿佛能够冻结骨髓的寒意,在他的惊愕里,辇舆上的身体化为流萤似的金色光屑,消弭在清澈如水的月辉中。美丽的白礼服失去了它的主人,如玉山般坍圮。失去了新娘的迎亲队伍似乎“活”了过来,将罪魁祸首团团围住,空气里郁结着无形无声的怒意。长谷瘫坐在地上,看着逐渐缩小的包围圈,心脏为强烈的不祥之感而战栗,喉咙里似乎生出了一个肿胀的结,在他想要叫喊宣泄时,使僵死的牙关里泄出的只有无意义的气流。每一只冰冷而坚硬的手都抓住了少年的一部分,他的身体最终被惨白肢体们淹没,最后只剩一只眼睛,惊恐地倒映出天穹上明亮到惊人的月。它正冷冷地注视着他的结局。
“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后是在今天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倒在墙外的那条路上……”
长谷在不安中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和两个死党的房间。一个人钻进被子里想着昨晚所看到的究竟是噩梦还是现实,他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直到天光大亮。
昨晚几点回来的?起床后的大石和川崎忍不住问他,但长谷沉默许久后却只是说,别再问了。他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些,尽管他也明白,多年的相处可以让一个人被轻易地看透。他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就跑去了两个教师的房间,仅仅犹豫了一下便敲了敲隔扇。此时,距离预定的集合时间尚早。
“出来的是月见老师,他说,你……正在睡觉,还没醒……问我有什么事。”
“大家早上集合出发前,我一直在角落里看你,你的气色看上去很不好,又告诉我们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参加观光,我就…非常怀疑……这是不是与昨夜我看到的……有关……我的祖母还在世时经常说,活人的灵魂,也就是生灵,在某些情况下会被妖怪、幽灵迷惑而离体,就算能回去,也会消耗大量的精气。”
“然后到了下午,我们被带着参观了神社,那里神职人员的打扮居然和昨夜的那些东西……一模一样,我害怕极了,但如果说出来,除了大石和川崎,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或者在……哗众取宠,你明白的,我过去确实也是这样的人。”
“那个龙一……之后说起了什么龙神娶亲的祭典仪式,根本就和我看到的都一一对上了!这座岛上的本地人一定知道些什么。”长谷猛地抓住了须佐的手,害怕眼前的人会如昨晚那般消失似的,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老师,我们立刻离开这里吧!我不相信‘他’在这座岛以外还能——”
咕嘟。
毫无预兆地,恐慌焦急的少年喉头抖动着,呕出大股大股的清澈的海水,紧绷的四肢胡乱地如溺水者般掙动着,已经瘪下去的肚子又飞快胀了起来。
与此同时,从宅邸的大厅里传来了深夜十二点整的钟声,须佐明白,祂所留下的告解时间已然随昨日的消逝而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