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巡游“我们从这里一起逃走吧。”
罗德尔冬季里最寒冷的那一天,艾尔登之王久违地来到了暗室,向那里的神人发出了一如他不着调风格的邀请。
彼时梅瑟莫正围着炉火取暖,带翼蛇们很不喜欢这样的气候,在他外出时都心照不宣地抢着换班蜷缩在斗篷下,让神人间接地失去了一部分视觉。但所幸他没有非得要处理的工作,也没有一定要出的门,于是梅瑟莫随了它们的脾性,呆在暗室里,还唤来骑士在壁炉里燃起了火焰。那些年轻人们离开后不久又搬回了他要求之外的羊毛毯、软垫和靠枕——据说是因为王在办公室窗户上瞥见了他们抱着柴火的模样,便让女官寻了初春时就为神人定下的过冬用的东西送来,而那在大部队抵达后才姗姗来迟的她对此只是无可奈何地叹气。
“陛下从未跟您说过吗?”她得了神人的否定,又叹了口气,似是对顽固保守的王感到痛心疾首,随后指挥骑士们将巨大的毛毯在暗室里整齐铺开。梅瑟莫注意到那厚重的布料表面是蛇与火焰的纹样,边缘则装饰着编发般缠绕着的暗金的软穗,显然是工匠们受了专门的指示才会制作的上等工艺品。女官确认一切都摆放妥当,又招呼仆人送来温暖的茶水和点心——据说这些也都是因为王的嘱咐准备好的。
临走时她轻声抱怨那早已记不清自己年龄的王明明可以在感情方面更加坦诚一些,在场的骑士、宫女还有侍者,有人连连点头,有人重重叹息,看来远不止一个人对于神王的关系有着类似的看法。梅瑟莫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因此变了脸色,如平常般让他们都回去休息,于是暗室的门扉被关闭,只剩下熊熊燃烧的炉火和在数个枕头的包围中独坐的神人。
现在室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带翼蛇们对那些用了略微粗糙的面料的棉花块和羽绒块很是满意,各自拖来不同的抱枕和垫子在他的腿上占好位置,又卷起送来的属于它俩各自的毯子,将身体盘起埋在布料和抱枕之间。于是梅瑟莫的视野里只剩下了透着微光的毛毯和温暖的黑暗,他向壁炉的方向伸出手,用掌心感受着普通火焰特有的温度,并在不久后因为和带翼蛇们的共感而昏昏欲睡。
直到有闯入者推开了房间尽头的大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为止。
“你在说什么胡话。”梅瑟莫对不速之客那莫名其妙的邀请只得做出这样的回应,他早就通过脚步声和嗓音辨别出了对方的身份,只是等到带翼蛇们终于舍得从毛毯下露出头时,才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模样。
此时站在他附近烤火的褪色者身穿厚重铠甲,背着灭洛斯剑和亵渎圣剑,腰上还别了死王子杖和黄金圣印记,一副马上要出门去弄死谁的架势。他还没清理身上的积雪,就问梅瑟莫是否要一起逃走,并且因为神人的答复露出愉快的笑容。
“你笑什么?”梅瑟莫没明白褪色者为何那样高兴,但他还是往毛毯的边缘挪了一点,“要先坐下来吗?”
“好。”褪色者没有推辞,几下拍掉身上已经开始融化的雪花,在火炉边上落座。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两人一语不发地盯着火苗看了许久后,梅瑟莫还是先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
“没什么,突然想出去走走。”褪色者平静地答道,双眼转向看着自己的带翼蛇,随后又抬头看向神人被火光照亮的侧脸,“我之前答应过你要带你去地底旅行的。”
“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但现在并不是适合出门的时间。”
“既然我都用了‘逃走’这个词,也不会有更好的时间了。”褪色者露出微笑。
梅瑟莫叹了口气:“你知道这并不是个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
“我也这么想,但是除此之外恐怕也没有别的时间了。”褪色者耸了耸肩,伸出手指向神人清点两人都熟悉不过的每年惯例的那些公务,“春初的时候还要忙着准备农耕庆典,夏天要举办各种社交宴会,秋季会忙于收获工作。所以我思来想去,只有现在了。”
“我想你应该能看出现在是什么情况。”梅瑟莫指了指瘫在毛毯和抱枕里贪恋温暖的两条带翼蛇。
“啊,我就知道会这样,”褪色者看着它们忍不住发出了笑声,“但你放心,我是来找你去完成我许诺过的地底之行,那里并不会受到四季的气候影响。”
他的话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褪色者根本没有给神人留下多少商量的余地,就像千年前他们在神之门重逢,梅瑟莫确实可以选择在听到他的提议后离去,但也仅仅只是如此。
“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已经是下午了吧?”他看着艾尔登之王朝自己伸出的手掌继续问道。
“因为我刚刚处理完所有的文件,而按照那些文官的性子,他们肯定会希望我第二天还能够准时出现在办公室。综上所述,这是一场空前绝后、气势磅礴的熬夜行为。”褪色者说着又向他抬了抬手,表示催促,“要走的话就趁现在,越晚出发我们能够利用的时间就越短。”
“他们知道你要出门吗?”
“别担心,我留了仿生泪滴在那里值班,虽然它没有能够处理文件那么复杂的能力,但是给他们造成我还在的假象就已经足够了。”
梅瑟莫想起过去的千年之间宫内发生的各种闹剧,不由得心累地叹气:“真希望不会捅出什么大乱子。”
“你要相信它。”褪色者依旧笑嘻嘻地朝他伸了伸手。
在梅瑟莫放弃坚持准备搭上褪色者的掌心时,他却像是想到什么似地突然侧身去掏自己的口袋:“对了,我都忘了把这个交给你,你能稍微弯下一点身体吗?让我把它给你带上。”
于是梅瑟莫不得不挪开身上的垫子和毛毯,带翼蛇们为此感到扫兴,他不想被它们过多地影响情绪,只好重新拾起刚刚放下的毯子,把它们包起来抱在怀里,然后向着褪色者俯下身。于是现在他的视野被降低了高度,只能看到褪色者拿着一块亮闪闪的东西向自己靠近,人王向着神人抬起手臂,将它别在梅瑟莫的红布斗篷上。不久后,最先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带翼蛇凑了过去,用翠绿的瞳孔端详那泛着金属光泽的小东西。
“这是?”梅瑟莫借着它的视野,看到那是一枚金属的圆环,用一根粗针固定在斗篷上,表面雕刻着交缠的带翼蛇,在他开口询问的时候,另一条蛇也靠了过来,它们看看彼此,随后如同那花纹般亲密地将身体卷在一起。
“我说过的护符。”褪色者把那外表精巧的金属块又调整了一下位置,最后看着自己的成果满意地点点头,“我想了想对你来说方便携带又不影响行动的饰品,最终还是觉得非斗篷扣针莫属。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把它当作腰带扣或者臂环来用。总之,也正因为我刚刚才完成它,所以想找你来试用它的效果。”
他说完,又再度朝神人伸出了手。
“虽然刚才被我的健忘打断了,我们一块走吧?”
两人触碰之间他们已经移动到了千里之外的赐福旁,梅瑟莫听到海水冲刷岩石的声音,他转过身,才发现他们此时在宁姆格福的岸边,不远处是古老的海德要塞。
“为什么从这里开始?”
“大概因为在前往地底之前,想要你看看真正的天空?”褪色者抱着地图摸了摸下巴。
“你传送错地方了?”
“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褪色者借着夕阳的光线指向远方,“你看,我们离永恒之城的入口很近了。”
梅瑟莫让带翼蛇抬高身体,他看到了空中漂浮着的岩石群,并且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用靠近就能看到那些石头凹凸不平的表面。
“的确……变得比以前清晰了。”
“你指视野吗?”
“嗯。”
带翼蛇们也是第一次发现周围事物的颜色如此鲜艳生动,没有继续藏在斗篷下,而是耐着寒冷到处探头探脑。
“走吧,还是说你想再看看天空或者海面?”
“先出发。”梅瑟莫现在可没空去观察褪色者的表情,“可以边走边看。”
艾尔登之王因为神人新鲜的反应忍不住笑了起来:“好。”
他们走了一段时间,褪色者因为追着高大神人的步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梅瑟莫停了下来,询问他为何不愿召唤托雷特,褪色者摇了摇头。
“因为你在步行。”他气喘吁吁地解释道,“只有我骑马的话多少有点不公平。何况我累的原因在于我穿了重甲,又背了巨剑,从负重层面来讲已经很恐怖了。”
“我才不会介意这点小事,而且你骑马更快些。”梅瑟莫劝说他道,“还是说,你要我带着你走?”
“串在枪上的那种就算了。”褪色者非常严肃地回应他,又看看逼近自己的蛇头,“蛇卷起来的也免了。”
随后他在带翼蛇失望的眼神中召唤了托雷特并上马,又在前进数百米后被两条蛇咬着斗篷从悬崖边上叼了回来。它们在松开他后砸吧着嘴,可能是想把斗篷上的绒毛吐出来,而托雷特在冲出悬崖的瞬间就很敏锐地回到了哨笛里,轻而易举地放弃了自己的拥有者。
“我有点受伤了。”褪色者悲戚地摸着哨笛说道,“我们以前一起摔死的战友情呢?”
梅瑟莫听到空气中响起灵马本马的嘶鸣,大概是在反驳他并不存在这样的东西。
“它还会出来吗?”他低头向扶着带翼蛇站起来的褪色者问道。
“嗯?会的吧。”褪色者掏了掏随身口袋,摸出一把带着糖霜的果干,“托雷特哟,这是你——”
他话都还没说完,灵马就重新出现在原地,嘴里还嚼着褪色者刚刚拿出来的零嘴,还冲他们理直气壮地打了个响鼻。
“你看。”褪色者笑着向梅瑟莫展示自己的小牛马,换来对方看不下去似的叹息。
“它只是不喜欢死亡罢了。”褪色者再次解释道。
两人避开附近的村落和有人来往的商道,找到了前往陨石坑的道路。千年之间褪色者并没有忘记处理这里因战斗庆典而造成的烂摊子,为了避免无辜的民众闯入其中无法生还,他在陨石坑的周围设了类似于米凯拉在幽影之地所做的那样用于说明的标记,又派遣了专门的军队日夜在大坑入口处巡逻。但他所做的努力也仅限于此,梅瑟莫在大臣建议他应当劝说艾尔登之王封印陨石坑的入口时,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百年前褪色者推开暗室大门的景象,最终他摇了摇头,否定了对方的观点。
“真正好奇之人无论如何也会想出越过障碍的办法,不好奇的人一开始也不会主动靠近,我想他很清楚这一点。”
两人躲在树林的阴影里观察着往来的士兵,褪色者上了化为无形的魔法,和梅瑟莫趁着那些人不注意跳向下方的小径,朝着更深处前进。
为了掩人耳目,褪色者并没有掏出任何照明工具,梅瑟莫也并未尝试使用自己的火焰,他们只能借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前行。越往后,连续的小路也断裂开来,于是他们陆续跃过漂浮的岩石,最终褪色者找到了峭壁上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山洞。他拔剑砍掉千年之间新生出的藤蔓,才招呼神人沿着自己走过的地方进入那狭小的入口。
等到昏暗的道路结束,眼前出现古老空旷的建筑废墟时,走在梅瑟莫前面带路的褪色者从腰间掏出圣印记,为两人做了黄金树立誓的祷告,随后拿出法杖,开启了魔法之境,用梅瑟莫看不见的某种方式解决了废墟草丛里蠢蠢欲动的老鼠。在神人开口前褪色者率先为他解释那是黑夜魔法的一种,而非是带翼蛇的眼睛出了问题,同时他又向着远方咏唱一次,击杀了最后的敌人,也为梅瑟莫展示了那魔法是如何释放,也因此,神人久违地想起过去他在幽影城暗室中也曾对自己受伤的原因抱有过同样的疑问。
然后他们又顺着破损的地板向更下层跳去,梅瑟莫还是第一次造访这里,所以比之前在地面上时要谨慎得多,带翼蛇们也四处张望并吐着蛇信子,搜寻着可能存在的敌人。
“以前这里有很多怎么杀也杀不死的活尸。”褪色者倒是比他放松不少,还用法杖的前端指着前方因为地板塌陷而形成的“独木桥”,他注视现如今已空空如也的古建筑,脸上浮现惆怅般的笑。
“你创造的律法在切实地发挥着作用。”梅瑟莫说道。
“是吗。”褪色者却发出叹息,“只可惜它偏偏对我无效。”
“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神人指出他话里的错误,但褪色者对此只是摇摇头,并没有再反驳些什么。他们离开了那空荡荡的大厅,顺着倾斜的建筑向下走去。中途褪色者阻止了前穿刺者想要主动开辟道路的行为,等到他们开始挨个解决和褪色者拥有同样外表的仿生泪滴时,梅瑟莫才明白他并非是像过去那样将自己的生命弃之于脑后,而是出于更加慎重的考虑。只是褪色者毫不犹豫杀死和自己有着相同外表的敌人的行为让带翼蛇们有些畏惧,梅瑟莫还没顾得上去安慰它们,反而是艾尔登之王先注意到了这点,他用黄金盾弹开防身泪滴的重击,又用慈悲之刃扎进它们的身体,同时笑着向神人和两条蛇解释自己已经至少面对了两回这样的敌人,现在的他面对和自己有同样外表的存在时早就失去了畏惧之心。
“你不再探索自己的死亡了吗?”战斗告一段落,两人在安全的赐福边坐着暂歇时,他在人造的虚假天空和古旧的庞大遗迹中向艾尔登之王问道。
褪色者闻声转过头来,没有赐福光芒的眼睛眨了眨,随后他弯起嘴角,露出无可奈何的笑。
“我想我暂时不会那么做了。”他看着在自己身旁的神人,有些怀念地想起千年之前的那场旅途,“既然你说过难以寻找到符合要求的准王的话,我再怎么胡闹也无济于事。”
“是吗。”梅瑟莫轻声说道。
“何况一开始是我强行要求你做了神人,现在又让你必须再去找个王来代替我就显得我有点太任性了。”褪色者耸肩,“但如果某天你发现了这样的人选,或者有了想要交托重任的对象,就告诉我,这样一来——”
他在星空下释怀地笑了。
“我就可以放心地把艾尔登之王的位置交给那个人,然后独自去死了。”
不知为何,梅瑟莫因为他那话语而产生了一丝寂寞的情愫,他垂下眼睑:“我想那恐怕还要很久的时间。至少这百年内我不会再考虑做类似的事了。”
“别担心,或许只是缘分未到罢了。”褪色者明明在回复神人的话语,却像是自我安慰般如此说道,他在带翼蛇向他靠近时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怎么样,它们还觉得冷吗?”
“现在还好。”梅瑟莫如实回答道,“而且因为你的护符,现在它们比起避寒,更乐意到处看看风景。”
“那就好。”褪色者很是满意,“如果这个护符的效果不错的话,回去我就再多做一些。这样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依然能够看清遥远之处发生的一切。”
梅瑟莫闻言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怎的,身上那金色的金属块让他回想起母亲的那些同样是金色的灵药,只是她后来不再制作,它们的数量也越来越稀少,最后散落各地,消失不见。许久后他才理清了一部分头绪,将脑海里上浮的破碎文字重新编织成完整的句子:“如果它们都损坏了呢?”
“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肯定会有更好用的护符的。”褪色者因为他的追问而忍不住笑出声来,“而且前不久工匠们拿来了名为‘玻璃'的新发明,他们说把它做成特别的形状就可以放大字体,我想或许它有一天也能够帮助视力不佳的人获取更清晰的视野。”
“你不能指望给蛇用上那东西。”褪色者看到梅瑟莫皱起眉,似是有些苦恼地说道,“还是护符之类的东西方便一点。”
“的确,很难想象该如何将玻璃片固定在它俩的脑袋上。”他想到了两条蛇头顶四个放大镜的画面,因为憋笑甚至都有点脸红,直到其中一条带翼蛇将下巴放在他头顶上,才清了清嗓子,变回一本正经的模样。
“你别担心。我之后还会留下护符的制作说明,所以即便某天我不在了,那些护符也都损坏遗失了,你也依旧可以找到工匠将它们重新制作出来。”褪色者靠近梅瑟莫,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指节,以示安慰,随后他朝带翼蛇们调皮地眨眨眼睛,“放心吧,这些都是小问题,在我离开时我都会解决和留下备用手段的。不说这个,我实在想不到除了斗篷扣针以外还有什么东西是你能用得上的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梅瑟莫收回了撑在地上的手,看样子并不想被他所触碰,但褪色者也并没有因此气馁,反而目不转睛地看着神人陷入思考:“不需要征战,只是参加日常的朝政或者仪式的话,其实也不需要太高的要求——戒指、项链、手环……你想做成什么样子都行。”
褪色者点点头:“那装饰呢?你觉得现在这种纹样怎么样?还是说你想要更多别的样子?”
“我想……”梅瑟莫想起白天女官送来的毛毯,从新的王朝建立到现在,褪色者一直都使用着和火焰军相关的元素作为装饰。当然这其中并不排除褪色者考虑到自己就是烧了黄金树才当王的可能性,所以火焰倒也完全符合他在世间的形象。只是梅瑟莫隐隐觉得或许有某种能够更加概括他的事物,并非表面舞台上艾尔登之王做出的所谓英雄壮举,而是单纯地象征着褪色者本人的某种要素。
“做一个代表你的护符吧。”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如此开口道。
两条带翼蛇外加褪色者本人都应声看向梅瑟莫,而他本人则因为意识到自己发言的内容而陷入了漫长的缄默。
“啊?我?”褪色者指了指自己,显然因为他的发言一头雾水,甚至都抻着脖子像火山蛇人一样探身过来问他,“但这护符不是你用的吗?”
梅瑟莫借助带翼蛇的眼睛和他对视良久,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我想其他人早就觉得我们的关系不够紧密了。”他想起白天时宫里人的恨铁不成钢,将错就错随便找了个理由并且强调道,“而展示良好关系的第一步就可以从持有对方的象征物开始。”
褪色者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是吗?我觉得原本火焰和蛇的主题就已经足够能撑起门面了。”
“那是属于火焰军的象征,我说的是有关于你的象征。”梅瑟莫皱起眉头,却看到褪色者从刚才迷茫的神态转变成释怀的微笑。
“但那样的东西其实也没必要吧?说不定哪天我死了,这样的东西留在你的手边或许只会让你感到不快罢了。”
梅瑟莫闭上了金色的独眼,片刻后他又重新睁开它,大概是因为被对话方的固执己见弄得无可奈何,不得不花点时间平复心境,只是他开口时语气依旧缓慢而平静,只是遣词用句还是某种程度上泄露出内心的不满:“无光者,你是在因为逼迫我成为你的神人而感到内疚吗?”
那瞬间,他看到褪色者睁大了眼睛,人类的身体向后仰去,他就那么两手撑着地面端详头顶的天空,用严肃的神情思考了许久。
“或许吧,因为彼时你看上去也心事重重,在幽影城一战的最后你又对玛莉卡说出那样的诅咒之辞,所以我总是在想我是否的确做错了事,让明明从千年的无尽使命中解脱的你又背负上了新的枷锁。但后来我忙于重建罗德尔,除了准备那简陋的新暗室以外,没能来得及为你做过任何事,也没能开口询问过你的任何想法。我并不了解这千年之间你究竟有过怎样的心路历程,又如何与你记忆里和现实的母亲达成了和解,更不知道你对我抱有怎样的看法。只是我有种莫名的直觉:你并没有怎么开心过,而我也的确觉得那是我的问题。我考虑过该如何弥补我犯下的过错,但距离上一次我处理这种事至少也是百年以前,我想不到什么好的、巧妙的办法。别嘲笑我拥有如此漫长的人生却不擅长为人处事……如果你问我该如何释放魔法、祷告或是战技,或是创造它们,我都能够向你做出完整详细的解释说明,但是如果问我该如何圆滑又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处理这样纤细的情感问题,我束手无策。”
“所以你最后的结论是逃离为王之任的束缚,然后独自寻死?”
“你说得是不是有点太直白了?”褪色者因为神人的话语哑然失笑,“不,我其实是真切地想要重新找回死亡的平静。但在那之前,我知道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就这么草草离开。我需要打理好每一件事,这样在泥土中合上眼睛时,我想寻求的安宁才会真正降临我的灵魂。而且我并不打算对此隐瞒,我确实在意着你的感受,并不因为其他原因,而是因为是我唤回了你。”
梅瑟莫没有因为他的笑和诚恳而缓和了态度,依旧神情严肃:“但从结果来看,你确实是临阵脱逃,又把所有的烂摊子推给了我。”
“的确如此,所以我并不打算否定你的指责。”褪色者轻轻点头,他嘴角带着笑,侧脸被赐福的光芒染上朦胧的金色,“抱歉,梅瑟莫,抱歉,抱歉。”
他那么说着,却也没有给出更多其他的解释,还是和过去一样,褪色者从来没有留给神人任何商量的余地。他总是自顾自地决定好每一件事,自顾自地把他从归树的旅途上拉回,自顾自地要求他成为神人,又自顾自地为此感到内疚,最后依旧自顾自地决定了自己的终点,就连现在,他也只是自顾自地道歉,自顾自地说在意他,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却不去尝试询问被道歉的对象对自己的真实想法。梅瑟莫开始觉得有时候看得太清楚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为了将对方恼人的微笑甩出脑海,他扭过头去。
“你的道歉毫无诚意。”他像是抱怨一般控诉道。
“抱歉。”褪色者依旧对他如此说道,语气诚恳,“但很遗憾,我也没办法再做什么了。”
他们之间不再有任何对话,直到褪色者从冰凉的地板上站起身,拍了拍斗篷上的尘土。
“我们继续往前走一走吧。”他提议道。
梅瑟莫没有因为之前的对话和他在这方面闹什么别扭,他拿着长枪起身跟了上去,却也没有继续和褪色者开口说话。这下他们也融入了地底这片永恒静谧的星空,沿着狭长的廊桥行走时,带翼蛇们都在向那明亮的虚假星空张望,于是褪色者特地停下脚步。
“如果你想看的话,就再呆一会吧。”他说道。
“快到早上了吗?”梅瑟莫头也不回地问道。
“还有几个小时,不过接下来的路我们可以直接传送过去。”
“你不会困吗?”
褪色者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已经说过这是一场空前绝后、气势磅礴的熬夜之行了吧。”
“可是我困了。”梅瑟莫这么说着,一路上却从未打过任何一个哈欠。
“那我们要回去吗?”褪色者向他再度伸出了手掌。
“下一次再继续吧,我们一起。”
倏然间,梅瑟莫看到褪色者因为惊讶睁大了眼睛,之后人类又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想起闭上同样张开的嘴,最终,那不老不死的年轻人只是深深地皱起眉毛,明明瞳孔里隐藏着悲伤与担忧,然而他却弯起了嘴角,露出短暂的微笑。
“好,下次再一起来。”艾尔登之王向他的神人柔声承诺道。
冬季最寒冷的一天在宫廷的骚乱里悄然结束,清晨时女官带着准备好的新服饰前往王的寝室。前一夜王的近卫骑士在递送文件时突然发现王不是王了,而是和他有着相同外表的另一个存在,当他们试图寻找神人报告情况时,却发现留在暗室的梅瑟莫也消失了踪影,为此险些引发一场大骚动。经验丰富的女官早就习惯了艾尔登之王的不告而别,于是当即出面平息了各方的慌乱和谣言,只是神人也跟着不见还是头一回,所以她表面装得十分淡定,其实多少也有些心里没底。
但女官也没有什么能够联系上王和神人的手段,只能一如既往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并祈祷至少他们两人之一能够在清晨出现,好让宫里不要出更大的乱子。并且因此,她今早没有叫任何侍从来为自己帮忙,而是拿着东西独自前往王的寝室。
穿过古老建筑的大厅——她过去听王称呼那里为黄金树大教堂,但现在这里则有着别的用途。随后女官走上台阶,远远地看到寝室黑暗的入口,因为冬季的严寒现在已经在门框后挂上了厚重的帷幔,所以也无法第一时间判断王是否就在里面。当她边祈祷着,边将那覆盖火焰与蛇纹样的布帘掀起一个角时,借着熹微的晨光,女官看到巨大古老的石床正中央盘着一条模样骇人的大蛇。
或许她应该为看到那恐怖的景象而发出尖叫,只是独眼的蛇头旁依偎着艾尔登之王本人,有着年轻外表的王裹着被子蜷缩身体,神情安详,嘴角甚至还隐约有着口水的痕迹,属于神人的两条带翼蛇从被褥边角里露出小部分身体和翅膀,大概是缠在他身上取暖。与此同时,王身后的大蛇鳞片上则遍布裸露的血红眼球和杂乱的毛发,与同眠者的安然睡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缓缓放下了帷幔,放轻脚步转身离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