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李箱做了两个决定来让自己辞职后的生活有些新变化:
一个是申请到市图书馆做志愿者,帮他们把几百万册书从城市的北边搬到南边;另一个,是终于在网上租一个在线伴侣,算是结束了自己多年的单身生活。
这能骗得了谁呢他想。
毕竟谁会真正和一段数据谈恋爱说出去只会让人感到疑惑和可笑吧。
李箱刚辞去的工作是测试员,主要职责是为一个网络游戏测试程序漏洞。比如,试一下把某种道具卖给某个NPC,看他会不会反常地一夜暴富;或者无数次地从某个悬崖飞身跳下,看他会不会跌出地图范围。工作虽然薪水可观,但这如同陷入循环般的工作内容让他觉得既聊又疲倦。
最终他选择了提交辞职信,同事东柏对于李箱这一选择有些担忧,不过李箱表示,这对他原有的生活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并且他可以保障自己的生活。
至于申请成为志愿者,也算是打发时间吧。
他在图书馆里干得很卖力。
三个小时的体力活,他经常一个人就搬空一整排书架,还能抽出时间坐在地上看会书。
“图书馆的书都很不错。”
这是李箱发给但丁的第一句话。但丁就是他租来的在线伴侣——李箱能断定,但丁不是人,而是聊天程序。但丁的本体不过是海量的搜索数据,存储在开发商的服务器里。在收到用户的消息之后,经过短暂的运算,回复一句最像恋人的对答,让用户得到恋爱式的心理满足感。
“我没去过图书馆。你在看什么书”
李箱看得出这句话经过了语义分析,既回应关键词“图书馆”,又针对“书”发问,让两个人的聊天可以继续下去。
“一本被破坏掉的诗集,只剩下一半的内容。莱特昂·布兰朵,你有听过这位诗人吗”
对方回复得很快:“没有。我只读过维吉尔的史诗和一点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程序在主动发起新话题,表明设计者对自己的算法很有信心。但现在李箱并不打算接招,他关掉手机屏幕,开始埋头看书。
李箱很少跟活人打交道。
做测试员的那段时间里也就只有少数几位同事和自己有简单的来往,剩下的,就只是那些重复又无聊的工作。以至于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这项能力。他善于辨别游戏程序里每个角色的举动是否符合原定的设计,也能轻易看出某项数据的异常会导致什么后果。但揣测人们暧昧不明的话里包含的深意,从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来判断他们的喜怒哀乐,对李箱来说,都是难以掌握的能力。
“如果一排书架上有一千本中文书和一千本外文书,我每次借走五本中文书和两本外文书,你每次借走两本中文书和三本外文书,假设我们看书、还书的速度一样快,那当我第四次借书的时候,刚好借到你看过的书的概率有多大”
李箱把这道题发给但丁。他想,如果程序员设计但丁只是为了能够跟人谈恋爱的
话,那但丁应该不具备分析数学题的语义功能。说不定收到的回答会答非所问,又或者干脆是一句“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但丁的回答总是有延迟。这显然是为了让用户有更真实的体验——毕竟忐忑地等待对方的回答也是恋爱的一部分。
“我的数学很差,你一定要我说一个答案吗”
规避设计。
李箱倒没想到这个。看来开发商对盲区的补救措施考虑得还算周全,没那么容易让他们出丑。
“不用,我就随便问问。你对自己的伴侣有什么期望吗”
“有相同爱好,整个人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为人要诚实,哦,还有,最好还聪明一些。”
整个句子显得凌乱,没有遵守语法的顺序,看起来非常口语化。程序在拟人化方面已经做得足够好,但是,那个“哦,还有”有点画蛇添足:口头上虽然会这样说,但有谁会把它敲在手机屏幕上呢
“那你的爱好是什么”
“我喜欢读诗。”
这是根据用户的个人资料牵强附会的吧。
“可是你都不知道莱特昂·布兰朵。”
“他太小众了。这不能怪我。”
“那你可以做好功课再跟我谈,对吧”
李箱发现自己还是把测试员的职业习惯带进来了,总想着帮开发商完善这款恋爱聊天程序。
“对你来说,这不算难事吧”
“不算。”
但丁回答。作为一个程序,自然是不懂话里的讽刺。
李箱在书堆里寻找着莱特昂·布兰朵诗集的后半部分。这不是志愿者的工作,对于这种残破绝版又少有人借的旧书,图书馆并不当回事儿。
“关于他的资料很少,只知道他是一个法国人,十九岁就死了。”
但丁回复得很简单,与它服务器里的数据汪洋相比,这连一滴水都算不上。李箱思索着这个聊天程序每天要同时面对多少像自己这样的呆子,这需要它把强大的运算能力分化稀释,当具体到某一个人时,陪在他身边的所谓恋人充其量只是一个能使用礼貌用语的笨蛋罢了。
“查不到就算了,他一辈了都没离开过他生活的村子,只是个小角色。”
“啊,为什么”
“是我的推测。”
“那证据是什么”
李箱拿出那半本诗集,翻到最后一页,拍下上面的句子发了过去。
或许辨不清日升日落
或许看不到流云晚霞
不知道耳边溪流,咫尺可达
不知道天地浩瀚,人间喧哗
但丁看了很久。或者说,聊天程序分析了很久。
“他是一个盲人吗”
李箱突然觉得老天不公平。凡夫俗子可以活到七八十岁,一双眼睛也只顾着看庸脂俗粉,偏偏诗人只有十九年的寿命,还不得不活在黑暗世界里,忍受着他人生中本不应该存在的苦难。
“是的。他生下来就无法看见,诗里都是抱怨,你分析得出来吧”
“可是,我总觉得这首诗不完整,后面应该还有吧”
李箱看着手中被撕破的残页,摇摇晃晃。
“可能有吧。你的数据分析能力还挺不错。”
“我想看看后面是什么。”
李箱借着在新馆整理书架的机会,一个缝隙一个缝隙地找过去。旧日的灰尘,陈年的墨香,四溢飘散,固然值得记在心里,但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你每天工作到那么晚,不累吗”
这句话在手机里搁置了两天,李箱一直没有回复。一直跟程序打交道的自己,到头来
还要被另一个程序关心,他说不好这是被数据分析后得到的嘲笑,还是命中注定只能收获这样的安慰。
“关你什么事。”
“发送”键被按下的瞬间,李箱便有些后悔。程序虽然没有感情,但想必也会模拟出恋爱中的伴侣受到来自最亲密的人所发出的伤害时的姿态,那样的伤害是不能用言语来描述的。
伤害一个并无恶意的人,终归是很卑鄙的做法。
果然,但丁发来了回复:
“抱歉,我只是想关心你。”
“我心情不太好。”
“为什么呢”
“因为孤独。我身边都没有活人,只有我一个。”
“是有我陪着你吗”
“你只是一个装在手机里的聊天程序。”
李箱敲出这句话,但最终还是没有发送出去。
图书馆的书终于搬完了。志愿者陆续离开,李箱办好借书证,继续寻找丢失的诗句。在此之前,他已经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虽然薪水算不上多,但对于李箱的生活,足矣。况且,这份工作让他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去图书馆或别的什么地方,至少不再是之前“循环”。
李箱有时候希望真相就是这样:那个死了几百年的年轻诗人,与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孤独终老、无人惦记。如此,时空相隔的两个人就可以互相安慰,孤魂与他都不至于太过落寞。
毫无头绪地找了一个月之后,他终于引起管理员的注意。
“年轻人,你在找什么书”
李箱将手里的诗集晃了晃:
“这本书的后几页。”
管理员接过去看了看,纸张脆薄得仿佛随时可能化成粉末。
“这书有些年头喽。莱特昂·兰朵,之前也有个人来找过呢,叫什么……”
李箱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
“抱歉,但请问你到底知不知道在哪里”
“这本书是跟六七十年代的旧书放在一起的,你去那儿看看吧,四楼。”
四楼有些吵,因为有一台电视机没日没夜地播着新闻,也不知道这样安排的理由是什么。李箱蹲在地上,从最底层找起,手指一个书脊一个书脊地划过去,碰到比较厚的大部头,还要抽出来抖抖一书页,盼望着能有什么惊人的发现,很明显,目前还没有。
好在,在这枯燥的过程中,但丁会不时地和李箱说几句话。聊电影,聊文学,聊白天的苦恼、夜晚的梦境。一切话题都很随机,却意外的很投机。李箱不以为意,毕竟是按照自己的需求定制的程序,完美契合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如果我在现实中遇见你,你会是什么样的”
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程序来说是刁难的,哪怕先前有让用户填写自己的需求,遇上像这样询问到了更为具体细节的问题,一般也很难回答出让用户满意的答案。
“嗯,你真的想知道吗我可能并不会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再一次的规避设计。看来开发商确实思考到了足够多的方面。
李箱正准备敲出下一句话,但丁又发来了另一条消息:
“可能你会看到一个顶着钟表的人,很奇怪吧”
钟表
程序设定的是异头形象的伴侣吗
李箱并不反感自己的“感爱对象”是异头角色,他所接触的世界里自愿或被迫放弃人类脑袋的人还有很多,更何况自己在填写需求的时候并没有否认“异头角色”这个选项,终归到底,但丁也只是一个聊天程序,也不会影响到什么。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我也有接触过和你类似的人。”
在简单回答了几句后,李箱继续寻找那丢失的诗句。
“我也在帮你找哦。”
如果利用服务器强大的运算能力,在整个互联网上找出一本已经绝版且小众到几乎没有人知道的诗集来,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李箱知道这只能算是但丁的玩笑,哪有那么多运算空间分配给自己。
“好的,谢谢你。”
李箱终于打算放弃了。耗费掉最后一天,他不得不承认,那些遗失的句子并不存在。诗人是一位盲人,他抱怨命运不公,跟自己抱怨此生孤独是一样的心境,有什么完整不完整的呢
管理员看着筋疲力尽的他,打了个招呼:
“找着了吗”
他摇摇头。
“刚刚有个顶着钟表头脑袋的人借走了一本地方志,背后好像贴着几页纸,有点儿像诗。”
“你确定”
“很少有人借地方志,我记得很清楚。”
李箱跑到管理员面前:
“那个人走多久了”
“走了大概五分钟吧。”
李箱转身就跑。管理员在身后大声补充:
“伞是纯黑色的,纯黑色的!”
李箱等不及电梯,踩着楼梯冲下五层楼,冒雨狂奔。他猜测从图书馆出来的人都会去地铁站,便一路朝地铁站跑。雨滴挂在眼镜片上,他看不清路面和车流,踩起的雨水溅在路人身上,惹来一路骂声。
图书馆居然把外国诗集和地方志放在一起。是啊,地方志那么老的书,都是用糊粘的吧,所以才会把诗集粘走了几页。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去借地方志呢是在跟自己找同样的东西吗
那个问题——两个人借到同一本书的概率到底有多大
李箱跑得越来越快,“扑通扑通”的心里没有答案。
但丁回答过吗还是说,这就是但丁的回答
地铁站里挤满了人,其中就有不少异头的人。李箱的眼镜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取下来在衣服上擦试。顺着人群挨个看过去,仔细寻找自己的目标。
钟表头,纯黑色,钟表头,纯黑色。
手机响了。
“我找到那几页了。”
“写的什么”
“莱特昂·布兰朵没有抱怨,我觉得他是写给恋人的。”
李箱望着眼前的人潮——哪怕还有异头的人,也在此刻的人潮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心底只有失落和绝望。他突然明白“天地浩瀚,人间喧哗”是什么意思,也突然明白,所谓的聊天程序——自己以为是机器人的聊天程序——到底耍了什么把戏。
“你在哪儿”
李箱手指发颤,喉头发干。
收到的回复是完整的诗:
或许辨不清日升日落
或许看不到流云晚霞
不知道耳边溪流,咫尺可达
不知道天地浩瀚,人间喧哗
但我知道
星河在上,波光在下
我在你身边
等着你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