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只要,把这个喝下去,就可以了吧?
身着纯色燕尾服的少年攥紧手中的药剂,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最终,他总算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仰头将那奇异颜色的药水一饮而尽。
如那位女巫所说的一致,液体流淌过的喉咙和胃袋传来了令人安心的烧灼感,仿佛要把他整个身子都给拖入地狱的火场。
“太好了……咳、咳咳!”欣喜的神色从少年脸上一闪而过,随即被扭曲的痛苦表情给代替。太痛了、实在是太痛了,他已经多久没有过这种接近死亡的感觉了。难道这次,终于能够成功了吗?
视线被杂乱的色块糊得看不清四周,天马司用双手紧紧扼住喉咙,似乎这样就可以稍微缓解一下痛楚,但接近窒息的缺氧又激发出那可恨的求生本能,他的身体因剧烈的动作从床上摔下,蠕动着向移动遥不可及的门口,试图寻找一个可以拯救他的人。
在他失去力气、几近昏迷时,房间的门打开了。刚刚濒死的症状也一下子消去了活性。司如释重负地瘫在地板上,胸口大幅地起伏着,恬不知耻地享受这劫后余生的新鲜空气。
“你好些了吗?”
空荡荡的房间罕见地出现了第二个人的声音。司的身子倏然僵住。他不敢抬头去看声源处。可清脆的脚步声却逐步向他逼近。
“本想着终于有个不怕死的傻子送上门来了,但你比看起来还要顽强一点啊。那应该不需要我出手了。”
到底是谁……凭空出现在这里,还说着这样幸灾乐祸的话。司回想起自己为了“取经”而去拜访过的那些身患绝症的人们,他们说过自己好几次碰到过死神,是看他们活不久了、要来收走他们性命的。司当时只当作是临死前的幻觉,没有相信,可现在看来……
“你难道是,死神吗?”
“嗯?”
“呵呵……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紫发的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掐住司的脖子,手捏得越来越紧,几乎是能让一个普通人类窒息至死的程度。司的脸庞渐渐失去血色,呼吸被抑制得越来越轻,气息逐渐消失。但“死神”似乎并不为这个行为感到愧疚,他像拎起一只动物一般把失去意识的司扔到床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已经“死去”的少年。
“差不多可以了。”
“你,明明死不了吧?”
几分钟过去,如“死神”所说,就像是死而复生的奇迹一般,司脸上的血色慢慢恢复,他总算得以睁开眼睛看清面前的人物,虽然意识似乎还没能彻底回到躯体内,但他已经能够听得见这人在说什么了。
“你、你果然是……”
司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嘴角被心里那丝庆幸给吊起来,笑得格外难看。“死神大人,你肯定知道缠在我身上的诅咒是为何物吧?只要能解开它……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上次听到这种话,还是在某个同僚破格回应了人间某个落魄贵族的祈愿,降临在贵族的身前。那贵族疯狂渴求财富和权力的模样比未开化的野兽还要丑陋。如今相似的话被这个少年说出口,紫发的“死神”却只觉得他像个走投无路的小动物,凄惨得有些好笑,但不可避免地生起一点对这弱小生命的怜惜。
“死不了对你们人类来说不是正好吗?为什么要解开?”
“因为活着留给我的,徒有痛苦罢了。”
难得有人能与自己交谈,司把深藏在内心多年的苦闷一股脑向这个男人倾泻出来。“我的家人……或许现在,他们也不能理解我了。只要我出现在别人的视野中,收获到的只有怪物般的眼神。“
“而唯一能够理解我的友人,也早就不在我身边了。”
“我恨自己,却因为这诅咒不能一死了之。于是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疯子不断地求死不得、求死不得……“
“难道我这副模样,也能算作是人类吗?”
说完这些,司感觉心里畅快了许多。他甚至隐隐期待着,用这过于啰嗦的话惹怒面前的“死神”,这样就可以让他杀死自己,这也算是一种解脱。但过了很久,司收获到的唯有沉默,他偷偷抬眼打量死神的面部,那上面始终如一地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果然还是,行不通吗……
司的手一脱力,失去着力点的他从床上沿跌落下来,但某只毫无温度的手很快扶住了他,意料中与地板磕碰的疼痛竟没有传来。
“我同意了。”
“诶?”
“你的诅咒,我会帮忙解开的。”
“真、真的吗?”
没想到居然意外地好说话?神的心思还真是难捉摸。司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死神”见他在地板上跪坐着畏畏缩缩的模样,干脆利落地把他提溜到床铺上,“不要让我重复太多遍,我说到做到。”
“那,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你倒是挺上道的。”
“死神”挑挑眉,顺理成章地坐在司的旁边,两只手大咧咧地撑在床沿,与那知性的外表形成了极大反差。“完成约定之后,我自然会在你身上收取想要的东西,现在不需要去考虑这个。”
“毕竟嘛……”“死神”朝他眨眨眼,“我觉得你和我挺有缘分的。”
“是吗……”
司咬住下嘴唇。他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物可以失去了,这对他来说倒是个不亏本的交易。即便是要收走他的命,能得知诅咒的真相,他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好,那就拜托你了,死神大人?”
“咳咳……”
只见“死神”掩住面部,轻轻干咳几声。“倒也,不用这么郑重。”
“就叫我,——Rose吧。”
“Rose……”
司沉吟着,随后他看见了Rose胸前的花朵佩饰,这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死神大人……不,Rose,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那、那是当然。”不知为何,Rose在说话的时候语气里似乎带了几分慌乱,“只是每个死神都会有的代号罢了……想知道我的真名,你现在还不太够格。”
“哦,这样啊。”司倒并不是很在意这个,“我只是觉得有点巧合,在这个国家,也会用花名作为代号来称呼各个家族的继承人。”
“照这么说的话,你也有吧?”Rose早就注意到了燕尾服上那朵夺人眼球的白色花朵,“你的话,就叫Lily?”
“……Rose,你叫我的本名就可以了。”
“原本,我的确有这样一个代号。但自从被发现身上的这个诅咒之后,我就被家族放弃了。现在的话,Lily这个称呼是属于我父亲的。”
“只是因为这个无关紧要的诅咒就失去了继承权?人类排除异己的心理真是一如既往的可怕。”
司摇了摇头,对Rose的说法表达不赞同。
“这是我应受的罪孽。死亡只是我想要逃避它的一种方式而已。”司露出一个很难过的表情,嗓音也随着微微发颤。Rose不解地问, “为什么?你这样子,看上去也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人。”
司移开视线,一言不发。Rose跟随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一张褪色的相片。上面是一黑一白两个少年的合照。
“旁边的这个人……难道就是?”
不知为何,Rose对这照片上的人像产生了些莫名的熟悉感。这很奇怪,按理说,身为“神”的他,本应与人类毫无瓜葛才对。
“是我童年时期的玩伴……我不知道他长大后的样子,甚至连最后一点关于他的记忆都快忘记了。”
“哦?难道说你们是闹掰了?”
这倒让Rose起了点兴趣。他想拿起那副相框仔细看看,却被司给拦了下来。
“没、没什么好看的。”
“是因为我的任性,才害死了他。”
“这样啊……”
Rose难得地失算了。他本来只想随口套点话,没想到这话题比想象中还要沉重,反倒把刚变得轻松一点的氛围给弄得更加尴尬。
司看上去也不想继续谈论这个,他不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所以啊,Rose,什么时候才能完成约定,让我死掉?”
“真是的,你这个人……”
“我说的可远不止让你直接去死那么轻松啊。”
从他们见面开始,司这消极厌世的态度就让他很是不悦。不死?即便是源头不明的诅咒又如何,这可是他习以为常且必须接受的东西,他一介人类能得到这样的特权,不应该感恩戴德吗?在看到他那个早死的青梅竹马之后,这份烦躁更是变得愈加浓烈。
你要是真的想死,我随时都可以……
无可否认,这个时候的Rose的确起了些杀心,强大的法力很快汇聚在他的掌心,杀死眼前这个弱小的人类完全绰绰有余。但看到司那黯淡无光的眼神,他忽然变得迟迟下不去手。
“不用心急,再等等吧。”
Rose收起了那富有攻击性的法术,取而代之,他捧起司披散下来的长发,一眨眼的功夫,散乱的头发再次被绑得整整齐齐,安静地垂在司的胸前。以为惹怒了Rose的司本来以为自己就要受到什么惩戒。虽然他尝试过各种死法,但在神明的面前,他也会为了那不可违抗的强大感到畏惧。Rose的神色俨然不变,就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还有你,都有很多没做完的事。”
“死亡,也是需要去认真对待的一件事。”
此刻,心脏过快的频率不但没有恢复到正常,反倒跳动得更加厉害。司看着Rose那明显非人的美丽面孔,思绪不知觉中飘到了很远。
死神也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吗?
————
“唔,果然让你直接死掉太麻烦了,要不还是从解咒开始入手吧。”
Rose扑通一下倒在司的床上,一开始端着的表情也跟着一块垮下来。
“可是,要是从头开始调查诅咒的话,不比直接杀了我要麻……”
司刚要困惑地开口疑问,就被坐起来的Rose给捂住了嘴。“你又不是死神,知道些什么?要杀你这种特殊体质的人,对我来说也很不容易啊。”
“好吧。”司也不想和他多辩解,只得掰开Rose的手,堪堪认可了他的说法。
“那么,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被下咒的,在哪里被下咒的?”
Rose的神情比之前认真了许多,一上来就直接切入到最关键的地方。
“时间……大概是十一年前,当时我和他年纪都不大。”
Rose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示意司继续说下去。
“自从他死之后,我的记性就越来越差了。不但记不得那时候发生了什么,甚至……连他的长相,他的名字我都忘记了。”
听完司的话,Rose并不感到惊讶。诅咒之所以被称作诅咒,它带给人类的“长生”自然会有其代价。侵蚀记忆或许已经算是比较轻的代价了,这也是诅咒的一种“自卫”的机制。
“这么多年来,我唯一能记得的,和那件事相关的是……在一片阴暗的森林,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太庞大了,我和他进去之后,走了很久都没能走出去。”
“森林……啊。”
Rose既然会答应这个人类,是因为他本来就有足够的把握。他浏览过神界几乎所有的书本,这点事情自然很轻易就能从他的知识储备里推理出来。
“我知道了。”Rose眼睛弯弯的,似是有势在必得的自信。这倒让他看起来更加接近人类的范畴,“那么,现在就去看看吧。”
“诶,现、现在吗?”这个提议太过突然,进展也太顺利了点,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想到有可能解开诅咒这件事,麻木的内心就不住地泛起阵阵悸动。“我还没有,准备好……”
虽是这么说,颤抖的手指,以及重新出现在眼里的光芒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Rose轻轻笑着,“不要耽搁太久了。”
“——君。”
是、谁的声音?
“司……”
是在叫我吗?难道是Rose?
那个声音如同雾气一般飘渺,忽近忽远,抓不住其源头。司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这似乎是个虚无的空间,他只能摸索着一步一步前进。
“司君!”
那个呼唤他的声音突然清晰,仿佛近在他的面前。司再一眨眼,漆黑的视野忽然变得开阔明亮,但不知为何,视线范围却比之前低了不少。
“我,这是……”
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随即震惊地瞪大眼睛,“等等?”
他的手比起之前小了一圈,身上的礼服远没有成年之后那般冗杂,头发的长度也没有到需要扎起来的地步。他抬头,眼前的那个少年正担忧地看着自己,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鲜活,相框里那张已然模糊的面庞渐渐地被彻底补全。司居然有些落泪的冲动。
“你刚刚有点心不在焉啊。是司君你求着我非要来洄溟之森玩,我才偷偷带你进来的,不会后悔了吧?”
洄溟之森、洄溟之森。司把这个名字在心底默念了几次,总算是记起这是个什么地方了——王宫外围被军队看守着的森林,原本只是块中等面积的自然植被,因为丰富的植物资源和充沛的魔法气息所以没有被王室下令全部砍掉。但不知从某年开始,就有黑压压的士兵把守着每一个入口,除非有国王的许可,不让任何人进去。这也是让当时的司如此好奇的原因。
司张开嘴,想去呼唤面前那人的名字。
“——。”
咦,为什么?
无论怎么开口,只要触及到那个名字,像是布料被撕裂的粗糙声音把他的嗓音盖过去。司不得不放弃,这具身体不受他意识的操控,他就像个外来的灵魂被迫待在以前的身体里。司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哼哼,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答应我陪我来的。”
可恶,连记忆中的自己也没办法叫出来吗。到底……他的名字是什么?
“干脆就像叫Rose一样,叫他们家族的代号吧。”司的眼睛转了转,目光落在少年披风上的暗金色家纹,那里正是一朵百合花的形状,和司衣领处绣着的那朵近乎一致。
“「黑百合」。”
太好了,我居然还能再一次听见你的声音。虽然,是在这样身不由己的特殊情况下。
洄溟之森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吓人,两个少年只当是在野外出游,玩得不亦乐乎。等到天色暗下来时,两人想要从林子里出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来时的路。黑百合虽然年纪比司小了些,遇到这种情况却要冷静许多,他很快安抚了司不安的情绪,当机立断找到一片开阔的空地、生起火堆,至少可以驱逐夜晚树林里的野兽蚊虫。
“——!看,我找到了这么多树枝!”司捧着一堆干枯的树枝朝少年跑过来。少年连忙把这有些锐利的东西从司手上抱过来,随后用袖角把沾在司脸上的灰尘给拭去。“嗯嗯,司君真厉害,好了,快坐下休息一会儿。”
“哦,好吧。”司嘟起嘴,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这种被当成小孩的感觉让他有点不爽。但很快,他的那点不满就被好奇心给盖了过去。
“没想到你居然还会生火啊!——,你不会真的什么都会吧?”司是第一次在这样的野外过夜,一切对他来说都很新鲜,先前害怕的情绪早就在黑百合的身边消失殆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黑百合手上的动作,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呵呵,这不算什么,司君想学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教你。”
黑百合停下了手中添柴的动作,随后把身上的披风取下来盖在司的身上,顺带像以前一样给司讲起了书里看到的故事。
“我从某本书上读到过一个传说,说是如果在这种有魔法充斥的树林里,绝对不要让你的光源灭掉,否则……”
“否则?”
向来稳重的黑百合难得露出一个使坏的笑容,他突然凑到司的面前,提高了嗓音,“否则灵魂就会被树妖给吸走,再也醒不过来!”
“啊!”司很快就被唬住了,他不安地抱紧了黑百合的手臂,声音发颤,“那、那……要不要我去多找一些树枝来烧?不然,我们的火烧不了多久吧……”
即便是温暖的初夏,夜晚的森林仍然不断往外渗透裹挟着潮湿的寒意。黑百合被司的反应逗笑了,他的身子往司那边挪了挪,两人的体温亲密地交融在一起,并且不断生出新的暖意。“呵呵,不用担心,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传说了。司君,放心休息吧,明天还要继续找出去的方法呢。”
“嗯……!”
看到现在,司感觉脸颊被烧得发烫。他有些羞于面对幼时自己的那份天真了。这完全是全身心去信任他的这个竹马,虽说他记得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确很密切,但太过头了反倒显得他有点愚蠢……
“算、算了……”
毕竟是很关键的记忆,即便是自己的黑历史,司也只能硬着头皮,尽量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继续看下去。
小小的两个身影在这偌大的森林中显得格外渺小,他们相互依偎,在温暖的火光和木头燃烧的噼啪声中,筋疲力尽的两个孩子渐渐进入了同一个梦境。只可惜那火堆却不甚争气,月亮才刚刚越过顶端的树梢,一阵诡异的风吹过,轻轻地让那烧得正旺的火焰熄灭掉,被这唯一的光源照亮的森林再一次重归于黑暗。
黑百合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他揉揉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烧得只剩黑炭的火堆,他只当是烧到白天燃料不够用了,没有多在意。但昨天盖在司身上的披风却轻飘飘地躺在地上,不见司的踪影。
“司君,去哪里了?”
他匆忙起身,张望着去寻找司的去向。这片森林毕竟从很久以前就被国王下令封禁起来,谁也说不准会有什么未知的危险。
“——司君!你在哪里?”
他从东边的风声中捕捉到了司的声音,司似乎是在喊他的名字。担心司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黑百合没有犹豫,拔腿朝那个方向奔去。
司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近了,黑百合被一片冒着异样烟雾的沼泽拦住了去路。从外表来看,这沼泽不是常人可以接触的地方。黑百合抬眼望过去,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沼泽的最深处,正是司的身影。
“司君!!”
面对这无边的毒沼池,黑百合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他大声喊司的名字,想让他恢复神志。但司像被什么东西隔绝了感官,完全无视了他的任何声音。悲伤、愤怒、恐惧在司的脸上轮番交替。
迄今为止,天马司碰过的最危险的东西也只是橱柜里的刀叉。即便他们几乎每一刻都在一起,黑百合甚至从来没有让司接触过他用来做实验的那些器具。而就是这样被保护得很好的司,现在手上握着散发骇人白光的匕首,不知疲倦地朝着非人的事物一下又一下地捅去。他的声音近乎撕心裂肺,好像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变得有威慑力一点。他手上那残忍的动作仍在继续,从那法阵中迸出的诡异液体像生物的血液般溅了司一身,向来纯白无垢的少年也就从此沾染上了洗不清的罪业。
眼泪和汗水糊住了视线,司却无暇顾及,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杀死某个活物的行为让他感到本能地抗拒,但他却不得不这么做下去——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诱导他。
“没错,就是这样,继续这么做……”
“不彻底杀了它,你的好朋友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
司的眼中完全失去了理智,在他的意识里,手底下的这个东西就是伤害黑百合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他非要来这邪门的森林,就不会害得黑百合陷入这般危险的境地。在那个声音的引导下,悔恨与不安的情绪彻底控制了他。
“把——还回来,还给我啊!”
伴随又一次挥下匕首,带着哭腔的嘶喊把黑百合的心揪得生疼。这幕后黑手是何等残忍、何等的恶趣味,让那个纯真善良的司如此失态,呈现出这般堕入绝望的惨状。
“司君!”
黑百合无法容忍自己这么袖手旁观下去了,他望了望散发着黑气的毒沼,咬咬牙,踏了进去。几乎是被泥沼包裹的第一秒,刺骨的疼痛便蔓延至四肢,大脑叫嚣着要快点离开这里,但另一股更强势的意识让他暂时战胜了这难忍的痛苦。
“司君,等着我……我马上就过来了。”
因为有施法者的允许,即便一半的身子陷在毒沼里,司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是黑百合就不那么轻松了,虽然他那过人的魔法天赋向来被众人夸赞,但即便有魔法的庇护,尚且幼小的身体在这狠戾的沼泽面前也几乎无力抵抗。他费了极大的气力,才勉强从岸边挪到司的身边。忍受着无休止地侵入体内的毒素,黑百合不断调整呼吸,凉气依旧从唇缝间不断泄出。随后,他伸出疼得失去知觉的手臂,从身后稳稳地抱住司,不停呼唤着他的名字。
“司君,司君,醒一醒……“
“我没有被带走,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不要被骗了,都是假的。”
“——?”
司的动作滞缓了一瞬,趁这个机会,黑百合抽出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司手中那把古怪的匕首给拍下,匕首掉进沼泽的那一刻,司的意识总算是恢复了一丝清明。
“——,你没有被带走,也没有受伤吗?”
“没错……我就在这里哦。”
黑百合的眼眸渐渐失去了焦点。饶是如此,他依旧想要安抚司的情绪。说出这句话后,他整个人瘫倒在司的身上,陷入了昏迷。
与此同时,被消音的那个名字突然被刻意地放大,像是把纸放在耳边揉搓成团,且声音越来越大,司被这噪音扰得心烦意乱,他的灵魂似乎正在和回忆中的自己融合起来,眼前的景象渐渐被扭曲成冗杂的色块,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另一个声音,一点一点把脑内的躁动给抚平。
“司君、司君……”
“你还好吗?”
“……啊!”
司猛地睁开眼,Rose那张焦急的脸顿时填满了他的整个视线,这好像是司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么强烈的情绪。“你突然就晕过去,刚刚还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刚刚,是在叫你吗,Rose……?”
死神的面容和记忆中玩伴的长相如同重影般逐渐叠在一起,司的大脑有些处理不过来这巨大的信息量了,他呆呆地看着Rose,嘴里发出些自言自语的梦呓。见状,Rose双手握住司的肩膀,嗓音一下子变得很严厉——
“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被这强硬的声音从混沌不堪的意识里唤醒,司这才清醒了不少。但记忆里那痛彻心扉的悲愤仍旧残留在他的胸口。他深吸一口气。虽然被幻象蒙蔽感官并不好受,但只差最后一点关键的地方,就能知道这一切的真相了。不过最可惜的还是……他没能回忆起最重要的人的名字。
“Rose,我……”
司刚想开口,眼泪就断了线似的不住地往下掉。好奇怪,只要和这个死神接触,总会有想要落泪的冲动在胸中冲撞。这份刻骨的痛楚……却又与对黑百合的感情大相径庭。噩梦般的回忆在他额间留下几滴未干的冷汗,强烈的后劲消去后,残存下来的竟是一丝平静的释然。
Rose动作轻缓地将他搀扶起来。他们相顾无言了许久,将在记忆里看到的往事一一地向死神娓娓道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听完司的说明,Rose的反应很平淡,甚至有闲心摘下手套,把司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关于这些,Rose,你知道些什么吗?”
“啊啊。”
真是个不得了的故事啊。
随后,在司无比期盼的目光中,Rose用开朗的声音说道,“我也彻底没辙了。”
“诶,诶?!”
司诧异地张大嘴,先前的种种都让他习惯性地以为,眼前的死神是全知全能的,什么都可以做得到。这个回答把他的期望彻底打破了。
“洄溟之森的主人早些年前就死掉了,知道禁制诅咒运作方式的只有他本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死神,没那个能耐解开这东西。”
也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结果。司闭上眼,视死如归地张开双臂,“既然如此,那还是,麻烦你直接把我杀死吧。”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
Rose用食指点了点司的鼻尖。“我这里还有一个方法,你想试试吗?”
“什么方法?”
司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
死神不想着怎么让人去死,反倒这么积极地去想让他活下去的办法……是不是有点不务正业?
“天马司,来我这里吧。”
突然被叫出全名,司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是……什么意思?”
Rose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他张开纤长的手掌,上面凭空出现了一块小巧的刀片。在司的注视下,Rose隔着手套,用那块刀片在手腕上划出一道伤口。鲜红的血液很快流淌出来,大滴大滴地掉在地面,汇成一滩骇人的血泊。司慌张地把那危险的凶器夺过来,“你……你在干什么?!”
血迹不可避免地沾了几滴在司的衣服上,在白色的布料上显得格外刺眼。Rose皱了皱眉,随后安抚他道,“这点伤对神来说不算什么。比起这个……司君,看脚下。”
司听话地低下头,然后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Rose的血液有自我意识一般在地上作画,很快,一个巨大的法阵完全覆盖了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周围的鸟兽同时感受到了这异常,惊慌地逃出法阵的范围,静谧的森林顿时被搅得乱成一片。
“你想亲眼看看那个世界吗。”
“难道说,是冥界?”
众所周知,那是死人待的地方。
“……没错。”
Rose感觉司的声线不太稳定。
是在害怕吗?
你也会感到害怕吗、你害怕的是死亡吗?
现在,方圆几里的范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隔着不到两寸的距离对望,司不断地向他提出问题,Rose也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他。
“在那里,我就可以正常地死去了吗?”
“不会,你身上的诅咒会解开。”
“为什么,不是说下咒的人已经死掉了吗?”
“是的。从这个法阵出发,就能变成和我相似的存在。诅咒对非人类是无效的。”
“有什么代价吗?”
“当然,一旦踏入,你在人间的所有痕迹都会消失,也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
司暂时停下了连珠炮般的提问,他抓着类那只还在流血的手臂,似乎是陷入了思考。
“这个办法,对你来说也很不容易吧……有必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吗?”
天马司向他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而Rose偏偏在这时答非所问,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想必你从此就可以迎来新生了……我会给你一点时间考虑的。”
“我愿意。”
几乎不带任何思考,司郑重朝Rose点点头,牵紧了这个“死神”毫无温度的手。“只要是和你在一起的话,那些事情都无所谓了。”
Rose对这个少年的眼神带上一层悲悯,即便这不是一个死神该有的情绪。
啊啊,分明是如此美好的生命,却被这可恨的魔法拖得伤痕累累……或许,带他去到那边的世界,也许就能给他带来解脱吧?
“……我知道了。”
“司君,抓紧我。”
脚底的法阵随着Rose的话爆发出刺眼的白光,从那深不见底的正中央依稀可以听到象征终结的钟鸣声。司好像有些紧张,他跌跌撞撞地奔进来,差点就要失去平衡,不过Rose伸开双臂,稳稳地将他圈在怀里。
司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感。
“呐,Rose,这样可以吗?”
“嗯,不要松手了。“
司攥住了他胸前那玫瑰制成的佩饰,另一只手犹豫了一下,紧紧地握住了Rose的左手。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脑袋靠在Rose的左肩上,穿梭时空带来的强烈风压刮得他睁不开眼。因此,他才没有看到,这些天来自称“死神”的这个男人,悄悄展开了一双与外貌不甚相称的、纯白色的羽翼。将要前去的地方,与无边黑暗之下的冥界刚好是反方向。
很抱歉直到现在都骗了你。
Rose垂下眼帘,向来平淡无波的眼眸里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他在赌,赌一件没有把握且十分多余的事。某本禁书里有提到,被施以诅咒的罪人,与天界的使者共生之后,在人间的名字就会被消去,诅咒自然也会解开了,只是从此再也回不到人间而已,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应该也算是不坏的结果。
Rose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成为神使的了。他唯一记得的便是——他真正的名字是神代类,而不是像其他神使那样只有一个简单的代号。所以每当有同僚跟他打招呼,他的反应总会慢个半拍。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他就已经和同僚们格格不入了。
“「我」到底是什么呢?”
天上的神使们大都与人类一样,有家人、有童年、有温暖的居所。但类没有任何可以维系的关系,记忆里唯有雪花般的一片空白,就连唯一和他有点联系的那块属地,也只是个没人来过的空地。
他向很多个神使打听自己的来历,同时还把天界的禁书都给翻了个遍。知识倒是增加了很多,但却没能找到一丝一毫有关他来历的线索——洄溟之森和这个消除诅咒的偏方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得知的。
既然司已经接受了。那么接下来,今后可就要和他一起生活了呢。得好好告诉他在天界和人间的不同之处……啊,还得跟他道歉,其实他根本不是什么死神。不过应该也不用担心,毕竟他们会有很多时间,这些都可以慢慢告诉他。司的样貌比他还要纯良一点,肯定很轻松就能融入进来吧。
但还是觉得很不安,是为什么?
Rose已经可以看到两个世界的交界处了,日与月在同一片天空交辉,只是稍微看一下便感觉会被灼烧双眼。马上就要成功了。他咬咬牙,抛下心中那点惶恐,抱着怀里瘦弱的少年冲进那道命运的边界。
“Rose!”
听见司欣喜的声音,Rose低头去看司。少年的脸庞被眼前的景象照得流光溢彩,让他一时移不开视线。“在这前面,就是冥界了吗?好漂亮…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呵呵,这可不算什么,我们要去的那片区域,还有比这更好看的地方。”
类很早之前就设想过有人和自己一起生活的情景。至于原因,他也没有仔细思考过。所以,那块属于他的毫无生机的荒凉土地,让类耗费了不少法力,使那里长满了永不凋谢的鲜花。想来这也是他觉得和司有缘分的原因吧。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花,正是点缀在司身上各处的洁白百合。
“……谢谢你。”
司突然蹦出一句道谢,让类有些措手不及。
“哎呀……突然这是怎么了?”
“如果不是Rose你的话,我或许就会……就会,在那狭小的房间里,一个人慢慢腐烂掉吧。”
司的睫毛轻轻颤动着。随后,他抬起头,在类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无比虔诚的轻吻。“对我来说,Rose不是什么夺人性命的死神……”
“你才是,拯救我的神明——”
几缕白鸽般的流云从玫瑰和百合花侧边飞过。类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他也不自觉地收紧了环在司腰上的手臂。神使空荡荡的心脏在这一刻终于拥有了自己的脉搏。
“诅咒,真的解开了……”移开了那压在灵魂上的重锤,司明显地感受到身体从未有过的轻盈,这份属于生命的重量让他不由得热泪盈眶,“Rose,看啊,我终于!”
“我看见了,恭喜你。”
类无奈地摸摸他的头顶,想要拂去他眼角的泪水,但手上的动作却落了个空。怀里的重量陡然一轻,变得缥缈无踪。
“……司君?”
他的动作僵住,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刚刚那个沉浸在喜悦中的天马司,仿佛只是一场幻觉,他的怀里只剩一件轻飘飘的衣物、在风压的作用下化成一片又一片的碎屑从他指缝间流走,只留下胸口前那朵白色的花朵,静谧地停留在他的手心。
他闭上眼,然后又睁开眼睛。无论重复多少次这样的行为,眼前的事实依旧残酷地摆在他面前没有改变。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一切都应该按照他预想中的发展的才对。类还是不愿相信。他死死盯着手中的花朵,却发现像墨水般黑色的东西一点一点染上它,类想用手指抹去,却无济于事。白色的百合花最终变成了纯色的黑。随后,它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如同一摊水融进了类的身体里。那一刻,这一切的一切,才完完整整地浮现在类的脑海中。
“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
黑衣的神使孑然一身滞留在魔法的洪流中,他独自喃喃道。
“在最开始,我就已经在你身边了……”
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这个真相?类自嘲地笑着,左手捂住那因强烈的情绪而扭曲的面部。
“是需要多深的执念和决意……才能让早就腐烂掉的人成为高天上的神?”
他不敢去细想。
十一年前,洄溟之森,幼小的他们被夹携恶意的秘境之主给下了圈套,天马司被迫以灵魂为代价,强行打开了森林的禁术,而拼尽全力阻止了这一切的神代类,则被毒素侵蚀了全身,从那里逃脱出来后身体便每况愈下,无论是多么厉害的宫廷医师,见到他的病状也只会无奈地叹气。
“但那都是我自身的意愿。那天的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至少,司的灵魂被保留住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但被拯救的另一个人却不这么想。
时日不多的少年躺在床上。神代类的皮肤变得枯灰,生命力在他身上迅速流失,让仅仅十多岁的他看上去像个命不久矣的老者。不分昼夜一直守在床前的,不是别的什么人,自然是天马司。
平日里那个开朗的他如今每日以泪洗面,却又强撑着嘴角,给类讲外面开的花、天上飘的云,树上站着的鸟。讲完故事,司亲手喂给他家族从各地收集到的奇药——尽管他们都心知肚明,药物只起到一个心理安慰的作用罢了。
“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深夜,天马司总是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尚且处于成长期的身体根本撑不住连轴转的彻夜不眠,他很快就趴在床边睡了过去。但神代类却睡不着,还不如说,他舍不得闭上眼睛。
形销骨立的身躯中,唯有他那双淡金色的眸子还散发着仅存的生命力。他把眼睛睁得很大,颤颤巍巍地抬起食指,描绘司睡脸的轮廓,细数他睫毛的长短——他想珍惜这最后的,与天马司相处的时间。
少哭泣一点吧。我想看到你笑的样子。
等司醒来之后,类准备对司这么说。不过那时,他已经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
直到现在,神代类才明白。司的那句话,并不是一句随随便便的戏言。
以灵魂为抵押,附上沉重不堪的执念。天马司竟真的以一具凡人之躯,引来了来自另一维度的注目。几乎是弹指之间、不费吹灰之力——作为人类的神代类彻底在人间消失。他身上所有的污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凭空出现在天界来历不明的神使。但那个维度的干涉并不是那么十全十美。洄溟之森被打破的禁制随着那无处安放的「污垢」,化作象征着罪孽的诅咒,尽数返还到了天马司的身上。
……这便是他们重逢的开端了。
强行续上早已断开的、天各一方的关系线,在所有人都以为可以迎来的皆大欢喜结局之时,残酷地冲破幸福的假面,戳灭了两个当局者所有的心存侥幸。是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呢,背后的一切都有其相应的代价。
是不是只要当初的他神使按部就班地完成神使的任务,不对自己的来历抱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那么,至少,他就不会碰巧地降临在天马司的面前,他们也不会去寻找解开诅咒的方法、也不会因为束手无策而使用那禁书里的咒语……
你也就,不会消失了吧。
“即便有那个该死的诅咒、即便我们永远忘记了彼此的模样……!也远比这个结局要好些吧?”
类握紧了拳头,悔恨与不甘充斥着全身,手指把掌心的手套抓出几道深深的痕迹。就连司留下的最后的东西,都已经变成他内在的一部分,再也看不见、摸不着,连可以留作念想的物品都没有了。
身后的双翼突兀地失去了实体,大概是出于本人自身的意愿。没有了空中的依托,类仰面朝天,任由身体从空中向下坠落,就像一颗毫不起眼的流星。与空气摩擦产生的强烈气流几乎要把他的耳朵震聋、把他的衣物燃烧出几个破洞。神代类只是闭上眼睛,不去直视两界交界处的强光。
身体即将砸向人间的某座楼房上时,被失重感冲得一片空白的意识总算起了一点反应。类的双眼突兀地睁大,那张哭着笑着的脸仿佛还在他眼前,从未消失过。
“啊……”
手指向上空挥了几下,但是他什么东西都没抓住。
如果没有和你重逢……
如果你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某个神使的躯壳被砸得七零八落之前,这是他产生的最后一点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