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灯每年海雾最浓的七日，德三便准时出现在海边那座荒废的灯塔脚下。传说中，这七日里，阴阳界限薄如蝉翼，亡魂可以短暂归来。

他等待着李云祥。

第一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熟悉的身影果然穿透浓雾而来，带着海上特有的咸腥气息。他们倚靠着冰冷斑驳的灯塔石壁，相互默默无语，只能听见脚下海浪拍打礁石的啪啪声。李云祥的手，是记忆里那样的温度，轻轻覆在德三冰凉的手背上，像想要驱散那深埋于骨血的寒意一般。

第二年，李云祥甚至带来了德三最爱的海盐硬糖。糖块在嘴里慢慢融化开，咸涩之后竟涌出丝丝缕缕的甜。他们就这样并肩坐在灯塔下，德三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整整一年里发生的事情，李云祥只是安静地听着，唇边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德三觉得，那笑容似乎比灯塔顶上早已熄灭的旧灯更亮。

第三年，海雾如期而至，浓得化不开。德三依旧站在灯塔下，任凭冰冷潮湿的雾气浸透他的衣衫。海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然而，直至海雾开始变淡，天际泛出灰白，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灯塔下空荡荡的，只有他孤零零的身影在浓雾里晃动。李云祥呢？那个每年此时必然赴约的人呢？他想起李云祥最后消散时，曾在海风中留下的话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浪声淹没：“若找不到我……就去灯塔顶上……我在那儿等你……”

灯塔内部盘旋而上的石阶早已被海风侵蚀得松动斑驳。德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娇滴滴的他从未如此狼狈。胸腔里那颗心狂跳着，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塔顶那扇窄小的门板，被海风与盐霜侵蚀得摇摇欲坠，他用力一推——

门开了。塔顶平台上，一个人影背对着他，面朝茫茫大海。海风猛烈地灌进来，吹得那人影的衣衫猎猎作响，正是李云祥！德三心中巨石落地，狂喜瞬间冲散了所有疲惫和恐惧。

“云祥！”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哽咽，大步冲上前去，伸出手想抓住那熟悉的肩膀。

可他的手，竟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李云祥的身体！

他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一阵异常强劲的海风猛地从海面席卷而来，狠狠撞在灯塔上。塔顶弥漫的浓雾被这阵风瞬间撕开一道巨大的缝隙，露出平台的全貌。

李云祥的身前，赫然立着一块粗糙的石碑！碑石被海风磨蚀得棱角模糊，上面深深镌刻着两个清晰的名字——“敖丙”

李云祥正深深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一束早已枯萎、褪尽颜色的干花轻轻放在墓碑前，枯萎的花瓣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他直起身，指间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哀痛，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抚过碑上那两个冰冷的刻字。泪水无声地滑下他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粗糙的碑面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痕迹。

“敖丙……”李云祥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深不见底的痛苦，“……七年了……你沉在海底，整整七年了……”

他对着墓碑，如同对着一个活生生的倾听者喃喃诉说：“那年大战，为何死去的不是我，是你。”

德三僵立在原地，海风穿透他虚无的身体，带来刺骨的寒意。他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又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李云祥痛苦佝偻的背影，盯着碑上那两个残酷的名字。无数碎片般的记忆瞬间冲入脑海，尖锐地刺穿了他一直深信不疑的“现实”——爱人亲手再次抽下自己的龙筋将他抛尸回海，冰冷刺骨的海水灌满口鼻的窒息、身体不断下沉时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最后一眼看到的，码头边李云祥痛苦的神情……

原来，灯塔下那短暂的七日相逢，并非他等待李云祥的魂魄归来，而是李云祥年复一年，固执地守在这孤绝的灯塔之巅，对着埋葬他失了筋的躯壳抛向的无情大海，哀悼着早已沉入深渊的爱人。他德三自己，才是那个迟迟不愿离开、固执地回来相见，却不知自己早已葬身鱼腹。

透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狂风中的烛火，越来越淡，越来越稀薄，几乎要被这塔顶猛烈的海风吹散。原来不是李云祥失约，是他自己，早已被杀死，被沉没在七年前那片冰冷的海水里。

“……你看，”李云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强撑着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笑意，对着墓碑，更像是对着虚空，“……海雾又浓了……那七日……又要到了……”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穿越生死的笃定：“……我知道的……你总会回来的……我就在这里……等你。”

德三最后一点凝实的轮廓在浓雾中彻底消散了，化作一缕比海雾更轻、更淡的气息，无声无息地融入了灯塔周围那无边无际的灰白之中。唯有那抚摸着冰冷墓碑的指尖，似乎感受到一缕比海雾更寒的微风，若有若无地缠绕而过。

海雾愈发浓厚，沉沉地包裹住整座灯塔，如同一个巨大而温柔的茧。灯塔顶上，只剩下李云祥孤寂的身影，和他身前那块沉默的碑石。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雾气翻涌的大海深处，如同穿透了生死，投向一个无人能见的归期。明年此时，当海雾再次弥漫，他知道，那穿透生死界限的约定，依旧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