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线🖤💜湿冷的冬天要来了🖤
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冬意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阳奈坐在公寓飘窗边,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亮她半张脸,也照亮了邮箱里那封刚刚点开的offer。知名模特经纪公司的邀请,一份去往外地、需要滞留下半年的工作。薪酬数字后的零多得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后面还附带着成为某个高端护肤品牌代言人的可能性。
她的指尖微微发凉,一种混杂着巨大喜悦和隐约不安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这是她投出的无数份简历和作品集中,最有分量、最不可能的回音,如今却真真切切地躺在她的收件箱里。她几乎能想象到另一个城市夜景的灯光,T台上炙热的追光,以及那些能让她真正站稳脚跟的资源。
她下意识地转头,寻找那个蜷在沙发角落里的身影。toko正对着她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眉头微蹙,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像是被某个词句卡住了思路。屏幕幽幽的光照着她有些苍白的脸,映出一种易碎的专注。她是网络上小有名气的写手,专攻同性情感题材,笔下的故事细腻曲折,拥趸不少,但屏幕后的本人,却常常被困在自我怀疑的泥沼里。
“toko,”阳奈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你看这个。”
toko像是被从深水里打捞出来,茫然地抬起头,视线好一会儿才聚焦到阳奈的电脑屏幕上。她逐字读着,瞳孔微微收缩,放在键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需要去……其他城市?”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他们看中了我上次时装周的表现,还有……反正,机会太好了。”阳奈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稳,却掩不住眼底闪烁的光彩,“需要去那边半年左右,但那边说如果发展好,很可能续约甚至可以留在那边。”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toko的表情,补充道,“我们一起去。”
toko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低地埋下了头,手指绞着衣角。“我……我不行的……”这句话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在面对任何变动和未知时,总会第一时间脱口而出。
“你可以的,”阳奈起身坐到她身边,揽住她单薄的肩膀,感受到那下面细微的战栗,“你的写作在哪里都可以进行,甚至…新的城市说不定能给你新的灵感。我们可以租一个带小阳台的公寓,你写作,我工作,就像现在一样,只是换了个地方。”她描绘着想象中的未来,语气充满鼓励,仿佛那光是说出来就一定能实现。
toko没有说话,只是把头靠在她肩上,呼吸很轻。阳奈知道她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恐慌——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对自己无法适应、会搞砸一切的悲观预期,以及最深层的、害怕成为别人负担的焦虑。
阳奈的心微微揪紧。她理解toko的自卑和恐惧源自何处——那个从未给予她安全感的童年,那个轻易将她抛下的母亲。她心疼地收紧了手臂,低声承诺:“别怕,我会照顾好你。一切都有我。”
她是真的相信这一点。这份工作机会是金色的阶梯,她必须抓住。更高的收入意味着能提供更稳定的生活,更能抵御风险。她开始更忙碌地整理自己的作品集,核对简历上的每一个细节,甚至翻出大学时的绩点证明翻译公证。每一个深夜,她对着电脑屏幕精修图片、撰写邮件时,眼角余光总能瞥见toko安静地坐在一旁,或是无声地整理着衣柜,或是对着窗外发呆。
阳奈会时不时停下,给她一个微笑,或是一个短暂的拥抱。“等我忙完这几天就好,”她总是这样说,“等我们到了那边,一切安定下来,就会好的。”她看着toko努力想回应一个理解的笑脸,却最终只扯出一个勉强弧度的样子,心里也会掠过一丝疲惫的阴影,但她很快将其挥散。
“会好的,”她对自己说,也像是对冥冥中的什么发誓,“再熬一熬,就像熬过大学最忙的那段日子,就像熬过刚出道时的艰难。”她规划着未来:拼命工作,攒下足够让她短暂停歇、安心陪伴toko的资本。她相信时间和她足够的爱能治愈toko内心的伤痕。她甚至带着一种天真的笃信,认为自己的努力能复制父母那段一度破裂却最终被挽回的感情。她觉得自己也可以,为toko筑起一个永不倾塌的避风港。
她爱toko,这是从小根植于心的执念。从幼儿园那个鼻尖沾着颜料、吵着要永远在一起的小女孩,到初中被迫分离后只能在社交网络上默默关注的那个越来越沉默的影子,再到大学重逢时那一刻几乎让她落泪的失而复得。这份爱早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欲。
她想和她从青丝走到白发,甚至走到生命的尽头。她以为,抓住事业的机会,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是实现这个承诺的最重要一步。她却未曾完全察觉,在她踌躇满志地规划着两人未来时,身边的那个人,正被她日益耀眼的光芒照得愈发瑟缩,在她笃定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承诺里,愈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无力和笨拙。
阳奈沉浸在机遇带来的兴奋和对未来的蓝图勾勒中,忽略了那些沉默背后积累的绝望。她以为安慰和承诺足够抚平所有不安,却不知道有些裂痕,需要的是停顿和紧紧的拥抱,而非拖着前行时,那句看似鼓励却重逾千钧的“跟我走”。
她以为是在共同奔向曙光,却未曾料到,对于身后那个早已筋疲力尽、只想躲在阴影里的人而言,这急促的奔赴本身,就是一种更残忍的剥离。
这份沉甸甸的机遇和阳奈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最终化为了那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当阳奈正式收到所有书面offer,开始兴致勃勃地查询公寓、规划行程,甚至试着学几句简单的法语逗toko开心时,toko眼中的恐惧却与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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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只是微小的摩擦。阳奈忙着收拾行李,toko却坐在一旁发呆,阳奈忍不住说她:“你能不能也稍微收拾一下,再过几天就要出发了?”toko低下头,没有说话。后来,阳奈因为压力大增,说话越来越没有耐心。toko忘记给阳台的植物浇水,枯黄的叶子让阳奈语气无奈:“你怎么总是忘记,要不然不养了,到那边再养?”toko依旧沉默,眼泪却无声地滑落。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为她的颓丧、为她的悲观、为所有不值一提的小事。每一次争执,都像在她脆弱的神经上刻下一刀。她尖叫、哭泣、说出自暴自弃的话,不过是想验证阳奈是否还会抱住她,说“即使这样我也不会离开你”。
而阳奈的回应,从最初的耐心抚慰,逐渐变成沉默的忍耐,到最后只剩倦意重重的争论。某个深夜,当她们又一次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后,阳奈突然安静下来,轻声说:“toko,我累了。”
那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toko最后防线。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午,听着母亲离开的脚步声,站在空荡的客厅里,心脏空得发冷。
其实压垮她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一直是阳奈那份需要长期异地出差的工作邀请。
“toko,你得和我一起去。”阳奈眼里有期待,有不安,也有不容置疑的决心,“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在新地方开始。我会照顾好你。”
toko的心脏被恐惧攫紧。陌生的环境只会放大她的笨拙与不安,她会更快地搞砸一切,成为阳奈事业里那个显眼的拖累。
“我不行的……”她之前就拒绝过,toko蜷起身子,声音止不住地发抖,“你一个人去……你知道的,我办不到在新环境下生活的很好……没有我你会更好。”
“又是这句话!”阳奈的声音终于染上绝望的怒意,“我想要的不是‘更好的’!是你!可你为什么永远不肯相信我,不肯相信我们一次?不要让我每次都......扛着你往前走……我真的,也很累了啊,toko……”
“扛着”。
这个词像一根烧红的针,猝然刺进toko的耳膜,又钻进心里,在那里搅动起一片冰冷的灼痛。空气仿佛凝固了,先前争吵的声浪余波还在房间里嗡嗡作响,此刻却被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取代。
toko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阳奈因激动和疲惫而微微扭曲的脸,看着对方眼底那片她再也无法照亮的深海,整个世界迅速向内坍缩。她不是被抛下的,她终于明白了,她还是那个被“扛”到半路、不得不被放下的沉重行囊。
“所以……终于说出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古怪的、破碎的笑意,“我……我就只是……你的负担。”不是疑问,是最终的确认。
新一轮的争吵以更猛烈的态势爆发。toko的悲伤瞬间转化为尖锐的指责,字句像玻璃碎片一样泼洒出去,她控诉阳奈早已存在的疏离,控诉那些心不在焉的回应,控诉她每一次晚归带来的恐惧。而阳奈,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也不再忍耐,她历数toko那些无法自控的颓丧、那些自我封闭的夜晚、那些怎样也打不起精神来的日日夜夜,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愤怒。
“我只是想让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好起来!”阳奈的声音都嘶哑了。
“我好不起来了!我就是这样一块吸饱了冰水的海绵!只会让你觉得冷,觉得重!”toko尖叫着反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微弱的刺痛是她唯一还能感受到的自己。
她们用语言互相撕扯,仿佛谁能在对方身上留下更深的伤口,谁就能证明自己伤得更痛。房间里充斥着眼泪、怒吼和那些收不回的刻薄话。每一次情绪的爆发都抽干toko一分力气,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邃的空洞和自我厌恶。她一边嘶吼着,一边在心里疯狂地唾弃自己:看啊,你就是这么歇斯底里,这么不可理喻,难怪没有人会爱你,难怪母亲会离开,难怪阳奈会累。
内耗像一群白蚁,在她的胸腔里疯狂啃噬。大脑在尖叫,心脏却像被冻住,一阵冷一阵热。她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在疯狂地攻击,另一个则缩在角落,抱着膝盖,无声地注视着这场灾难,一遍遍低语:看,你又在搞砸一切。你总是这样。你不配。
争吵最终在精疲力竭中偃旗息鼓,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无法止住的泪。阳奈颓然地靠在墙上,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toko蜷在地板上,像一只被丢弃的破布偶,身体因为哭泣而不停颤抖。
冰冷的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厚重。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在这个曾被称为“家”的空间里反复折叠。空气滞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潮湿的棉絮。她们之间的寂静不再是一种默契,而成了一场无声的较量——谁先开口,谁就会先撕开那层薄薄的、一触即破的假象。阳奈眼下的乌青愈发深重,像是不慎泼洒的墨迹,在她苍白的脸上格外醒目。toko的烟灰缸早已堆成一座小小的、灰白的坟。
她们仍在同一张桌子吃饭,仍躺同一张床入睡,却像是隔着一堵冰冷的墙。toko的手指在碰到阳奈的瞬间会下意识缩回,如同触及灼热的铁。而阳奈的目光,则越来越多地停留在手机屏幕和电脑邮件上——那些闪烁的光标和未读提示,仿佛才是她更真实的世界。
阳奈必须出发的那天清晨,阳光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澈穿透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狭长明亮的光带。toko就站在那光带边缘,看着光线中飞舞的微小尘埃,如同目睹一场无声的舞蹈。她转过身,阳奈正从卧室走出来,穿着笔挺的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一颗,试图用一个疲惫的微笑掩盖一切。阳光恰好照进她玫粉色的眼眸,那片曾经让toko沉醉的瑰丽色彩,此刻却像两瓣凋零的花,蒙着一层灰翳。
“我会早点回来,”阳奈说,声音干涩,“我们……到时候再好好谈谈。”
toko没有回应。她只是注视着阳奈的眼睛,在那片黯淡的玫粉色里,她只看到自己的倒影——一个小小的、摇摇欲坠的轮廓。然后,那句话就像自己从喉咙里滑出来一样,轻飘飘的,却带着决绝的重量:“我们分手吧,阳奈。”
阳奈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一种混乱的情绪在她脸上翻涌——震惊,愤怒,恐慌,最终汇成一种挣扎:“别胡说!等我这次出差回来,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
“不是胡说,”toko打断她,目光越过阳奈的肩膀,望向她身后未被光照亮的灰暗角落,“我累了,你也累了。我们放过彼此吧。”
她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她甚至走过去,拉过昨晚就收拾好放在客厅桌边的、阳奈那只沉重的黑色行李箱。轮子在木地板上发出咕噜的声响,在寂静中震动。
阳奈的手微微发抖。她不安地接过箱子,工作的电话在手中持续震动,嗡鸣让她指尖发麻。她最终咬了咬牙,手指收紧在拉杆上,指节泛白。“……等我回来。”她的声音低下去,几乎破碎,“toko,等我回来,我们必须谈清楚。”
门在身后合上,锁舌叩入锁芯的声音清脆而冰冷。toko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空气中还残留着阳奈常用的那款柚子香水的清甜气息,此刻却像某种防腐剂的味道,试图保鲜一段早已死去的爱情。她深吸一口,只觉得气管冰冷。
她开始收拾少数属于自己的东西,动作缓慢而机械。几本书,几件衣服,一些零散的日常用品。它们被放进一个旧的帆布包里,显得那么少,那么轻,仿佛她在这里生活的所有痕迹都可以被如此轻易地抹去。最后,她将钥匙放在茶几上,金属接触玻璃,发出细微的“咔哒”一声。
她回到了大学附近那栋老旧平房里租来的单间。用钥匙打开门时,一股混合着灰尘和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一切都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散落的画稿,堆在墙角的书籍,床上没有叠起的被子。一种陈旧的、属于她一个人的荒凉。
她放下包,没有开灯。傍晚的光线从唯一的窗户渗进来,昏沉而暧昧。她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旧式的烧炭暖炉,铜制的外壳已经有些发暗。她蹲下身,点燃了里面的炭块。橘红色的火光逐渐亮起,透过炉盖的缝隙跳跃着,热量开始缓慢地辐射开来。一种虚假的、干燥的温暖开始驱散空气中的寒意。
toko只是坐在炉前的地板上,抱紧膝盖,感受那热光烘烤着她的脸颊和手臂。皮肤渐渐发烫,但身体内部的某种冰冷却顽固地盘踞着,拒绝被驱散。
思绪开始漂浮,像气泡饮中浮起的气泡。最先浮现的是最近的画面——阳奈吵架时那个勉强的微笑,她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她们最后几次争吵时那些伤人的话语,像玻璃碎片一样散落一地。但很快,这些尖锐的记忆被一些更柔软的东西覆盖。
她想起刚和阳奈同居不久的一个周末下午,下着雨,她们裹在同一条毯子里看一部老电影。阳奈的手臂环着她,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呼吸平稳。电影讲了什么她早已忘记,只记得那种温暖的、紧密的贴合感,仿佛她们是两个严丝合缝的部件,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那一刻的安心,像一颗小小的糖,在记忆里缓慢融化,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甜意和挥之不去的痒。
但这甜蜜的幻觉很快褪色。记忆的暗流轻易地将她卷向更幽深冰冷的水域。高中教室的画面猛地切入——电脑屏幕上社交平台不断跳出的匿名嘲讽,同学们那些刻意压低的窃笑在她经过时响起,课桌上被人用涂改液写下的刻薄字眼。她记得自己如何低着头,试图把自己缩进宽大的外套里,如何独自在天台吃午餐,听着风声想象自己可以被吹走,消失无踪。那种被目光灼烧、被孤立在人群之外的恐惧,早已渗入骨髓。
紧接着,是母亲的脸。在她高兴地挥舞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鸟羽泉子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喜悦的表情。“太好了,”那个应该称为母亲的人说,语气轻快,“你总算能自立了,我也能去追求属于我的生活了。”然后是衣柜开合的声音,行李箱轮子滚过地板的声音,门关上的声音。那个下午,空荡的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单薄的纸,巨大的寂静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没有被选择的喜悦,只有被卸下的负担感。
而在所有这些记忆的最底层,是一幅几乎被遗忘的、色彩模糊的画面。幼儿园的接待室里,阳光很好,空气里有蜡笔和橡皮泥的味道。年轻的母亲还在,笑容温暖。隔壁那个叫阳奈的小女孩,鼻子上还蹭着一点颜料,挤在她身边,吵着要一起画画。她们三个人——妈妈、阳奈和自己——趴在一张矮矮的小桌子前,用铅笔在一张大大的图画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字。妈妈笑着纠正笔画,阳奈写那个“起”字写得特别大,占了好多格子,还笑嘻嘻地、口齿不清地说:“这样……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哦!”妈妈笑着摸着她们俩的头。那张纸后来被toko小心地裁下了写满字的那一小条。
后来,在初中某个漫长的午后,当toko得知阳奈已经搬离旧居、再也联系不上时,她又一次找出这张纸条。铅笔的字迹历经岁月已经开始模糊,她害怕这些字会彻底消失,于是拿出铅笔,极其小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那些笔画,试图将那个遥远的下午、那份温暖的承诺永远固定下来。纸上因此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有些笔画甚至因为反复描画而变得粗黑。
toko像是被这个回忆牵引着,她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旧钱包,从最内层的夹袋里,指尖触碰到了那张薄薄的纸片。她把它抽出来。
纸张因为年深日久的摩挲已经变得极其柔软,边缘起了一层细密的、茸茸的毛边,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铅笔的字迹因为反复描摹而显得深浓不一,但依旧能看出那些稚嫩的笔画。她盯着那些字,视线却迅速被涌上来的泪水扭曲。一切都变得更加模糊,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黑色。暖炉的热气烘烤着纸片,给它注入一种虚假的生命般的暖意,但这温度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从心脏开始蔓延的冰冷。这张代表着她最初和最后幸福的纸条,此刻像一片温暖的落叶,衬托出整个冬天的严寒。
也许关上窗户会好一点?也许盖上那床厚重的被子,就能把这种无孔不入的寒冷隔绝在外。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严丝合缝地关上,拉紧了那副褪了色的窗帘,将外面那个她始终无法融入、也无法理解的世界彻底阻断。她从柜子里拖出被子,厚重而沉甸,带着一股樟脑和潮湿的气味。她把自己裹在里面,蜷缩在暖炉的光圈正中心。
可是没有用。寒意是从内部滋生出来的,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骨骼,钻进她的脏腑。再多的物理温暖也无法触及那片冰冷的源头。
然后,她的身体像是被另一种意志驱使着。她站起来,走到那个老旧的收纳柜前,拉开了最下面一个抽屉。在几本旧笔记本和零散杂物的最深处,她的手指碰到了那个冰凉的小玻璃瓶。它被一张已经褪色的糖纸包裹着,像一颗巨大的、苦涩的糖果。她拿着瓶子,走回那片橘红色的光晕里。瓶身的冰凉和她被烤得发烫的掌心形成一种尖锐的对比。
她拧开瓶盖,看着里面那些白色的小药片。它们安静地躺着,像某种微小而确定的答案。桌子上还有半瓶她最喜欢的甜味气泡饮料,粉红色的液体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她倒了一杯,甜腻的香气短暂地弥漫开来,与她此刻的心境形成荒谬的对比。
“做了……会后悔吧?”她听到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短暂的沉默。炭火在炉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如果还有明天的话……”另一个更疲惫、更空洞的声音回答道,“再后悔吧。”
她倒出药片,没有数,一把放入口中。它们立刻粘在舌面上,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苦味。她赶紧灌下一大口那甜腻的饮料,试图冲淡那苦味。甜与苦在口中交织,甜味徒劳地试图掩盖却最终败下阵来,只剩下更浓烈的苦涩顺着喉咙滑下。
药片滑下去之后,世界似乎并没有立刻改变。她重新坐回暖炉前,将那张柔软的纸条重新攥进手心里。手指收紧,感受到纸张那脆弱的存在。橘红色的火光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蜷缩在这片光与热之中,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被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拥抱所包围。那拥抱如此紧密,如此不容拒绝,仿佛可以隔绝所有伤害和孤独。
意识开始像潮水般退去,陷入平稳的黑暗。最初的信号来自胃部,一阵剧烈的、烧灼般的翻搅让她猛地蜷缩起身子,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想呕吐,喉咙深处涌上一股酸涩,但她的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像是隔着厚厚的绒布,肺部得不到足够的空气,开始恐慌地抽搐。她想咳嗽,想呼喊,但声音被堵在喉咙里,只发出一些嘶哑的、不成调的气音。
剧烈的恶心感让她不受控制地干呕,一些酸液逆流上来,灼烧着她的食管和喉咙。她感到窒息,不确定是被呕吐物堵住,还是因为氧气正变得稀薄。身体开始一阵阵不受控制地痉挛,冷汗浸透了她的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战栗。她能感觉到手心也变得湿滑,那张被紧紧攥着的纸条早已被汗水浸透,纸上那本就模糊的字迹此刻想必已彻底晕开,化成一团无法辨认的污迹。
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顺着太阳穴流进鬓发。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收得更紧,仿佛想要抓住那最后一点虚幻的温暖和承诺。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最后一个念头如同断线的风筝,飘忽而逝:
明天……也许不会来了。
——
阳奈的心从未如此慌乱过,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痛。出差在外,她不断给 toko 发信息,从分享工作的细碎片段到小心翼翼的问候,却始终没有回音。电话拨出去,总是漫长等待后的无人接听。起初她还能勉强安慰自己——toko 只是生气了,像以前很多次那样,需要一点时间独自消化情绪。她甚至天真地揣测,或许 toko 只是想让她着急一下,等她回去服个软、好好哄一哄,就会重新扑进她怀里,带着哭音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可随着时间推移,那种冰冷的不安感越来越清晰。第三天凌晨,她从混乱的浅眠中惊醒,心跳如擂鼓,冷汗湿透了睡衣。房间里安静得可怕,窗外是陌生城市的霓虹,她却只觉得窒息。不能再等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驱使着她,她推掉所有后续安排,几乎是狼狈地抢到了最早一班飞机的票。
回到公寓,推开门的瞬间,那种过分的整洁让她心头一沉。空气里属于 toko 的气息淡得几乎捕捉不到。她快步走进卧室,衣柜空了一小半,toko 常穿的那几件毛衣和总是叠放在角落的帆布包不见了。茶几上,孤零零地躺着那把银色的钥匙,反射着窗外渗进来的、毫无温度的光。
阳奈的手指有些发颤地拿起冰凉的钥匙,心里某个角落仍在负隅顽抗:也许她只是暂时回那个老平房住几天,需要一个人静静。她一定是太生气了,或者……或者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她甚至开始想象,toko 此刻正蜷在那张旧沙发里,抱着膝盖,眼睛红红地等着手机响,等着自己出现,然后她们会抱在一起,哭一场,把所有委屈和恐惧都说开。她会告诉 toko 她错了,她不该逼她,她们可以慢慢来,总有办法的。
她疯了似地拨打 toko 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那个冰冷的提示音。她转而打给所有可能知道 toko 去向的共同朋友,语气从焦急到哀求,得到的回应却无一例外:不知道,没看见,没联系。
希望一点点碎裂,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胸腔。她突然想起 toko 曾经无数次提起过的、大学时租住的那间老旧平房,那个在她母亲离开后收容她的、如同壳一般的地方。toko 曾说,只有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空间里,她才觉得稍微安全一点。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拦下一辆出租车,语无伦次地报出那个地址。车子一路飞驰,窗外的景物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碎肋骨,心里一遍遍徒劳地祈祷: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等我找到她,抱住她,一切就都还来得及。她甚至想好了要说的话,要如何道歉,如何保证,如何把所有的爱和盘托出,只求 toko 再给她、给她们一次机会。
车停在那条熟悉又破旧的街巷。阳奈几乎是摔下车门,冲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周围安静得可怕,那扇门沉默地立着,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碑。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老太太走出来倒垃圾,看见这个妆容精致却满脸泪痕、浑身散发着焦急的年轻女孩,愣了一下。“你……是来找之前住这儿那个小姑娘的?”
阳奈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过去,声音嘶哑得:“是!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她叫 toko……她是不是回来这里了?”
老太太脸上露出深刻的怜悯:“哎呦……造孽啊……”
“大概三天前吧,晚上闻到有点怪味,后来警车和救护车都来了……说是那个小暖炉惹的祸,煤气中毒什么的……门窗都关得死死的……”
世界在阳奈眼前碎裂、崩塌,老太太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那些关键词刺耳的很,像是针扎进皮肤里,带着冬天即将来临的寒意刺进骨头里。
雨,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淅淅沥沥,打湿她的头发与肩膀。她缓缓蹲下身,蜷缩在那扇再也无法开启的门前,像一只被遗弃在雨夜的破掉的伞。
为什么?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为什么她总是来得太迟?初中时,母亲强硬地带着她离开这座城市,离开toko时,她没能道别。如今,她又一次错过了toko。
雨水混着泪水从脸颊滑落,她想起那些偷偷关注toko的岁月。通过社交账号上零星的痕迹,看着那个曾经活泼爱笑的小姑娘变得越来越沉默,眼神越来越怯懦。她记得高三那年,当父母终于和好,她回到这座城市,在大学里与toko重逢时的心情。那个胆小如鼠的toko,经过整整一年才敢主动和她说话。那一刻,她心里说不清的开心,仿佛找回了丢失已久的宝物。
在一起后,她习惯性地负责,习惯性地背负一切。她从未告诉toko这些年来的关注,那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残忍的旁观者,留toko一个人面对所有痛苦。她总是想,未来会更好的,就像她能让父母和好一样,她也一定能救出toko,让她重新露出幼儿园、小学时那样灿烂的笑容。
“在我的努力下一定会更好”,这个信念支撑着她度过无数个疲惫的日夜。可现在,她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她不是拯救者,她甚至连守护都做不到。
雨水模糊了视线,阳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内心的绞痛已经压倒了一切物理感知。她想起toko最后说的那句话:“我们放过彼此吧。”当时她只当那是气话,如今才明白,那是toko最后的求救,而她,却错过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喃喃自语,声音被雨声吞没。为年少时的离别道歉,为重逢后的沉默道歉,为最后的争吵道歉,为所有没能说出口的爱与歉意道歉。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这个悲伤的黄昏。阳奈蜷缩在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浸透她的衣衫,却无法浇灭内心灼烧的悔恨。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初中时的那个下午,被迫离开熟悉的城市,离开她最好的朋友。
只是这一次,她失去的,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整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