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白与红我凝视着手里的西装,本是一片纯白,如今却染上了斑驳的红色。成片的深红不是其他任何人的血,正是相当于我再生父母一般的恩人——恍先生的血。
六个小时前,像往常一样,我又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那平平无奇的建筑物前,恍先生的店就位于二楼。又来了啊……这么想着的同时,按下了电梯按钮。等待电梯的途中,楼上有人在尖叫,然后是嘈杂的脚步声,咚咚当当的。现在可还没到开店时间,理应不该出现这么吵闹的情况。那群人搞什么鬼呢?难道是男公关之间发生私斗了?无论是谁,敢在恍先生的店里这样造次我都不会让他好过。
吐出一口烟雾,我随着电梯到了二楼。门缓缓打开了。
映入眼眶的是红色,满地的红色,刺眼的红色。那个人——恍先生,正跪在地上,捂着嘴,鲜红的血从他口中不停涌出,啪嗒啪嗒摔到地上。
啊,不行,会死的啊。
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身体就先于脑子行动了。现在立刻必须带他走。我只知道拼命地抱着恍先生往医院跑。
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眸抬起来望向我,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然而接着从口中吐出的不是言语,是鲜血,不仅侵染了他的西装,也侵染了我的。
我不由得嚷道:“请您不要再说话了!相信我,我会把您送到医院的,我保证会让您活下来的!”那双担忧的双眸合上了,只是轻轻地抓住了我的衣襟。
途中恍先生曾未停止身体的颤抖,脸色惨白,身体无比冰冷,仿佛他生命的温度正在随鲜血一点一点流失而去。怀里抱着的这个人本来就不重,现在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更是无比的轻,好像一根羽毛,马上就要从我的怀中滑落,摔到地上化作一团血泥。我只能把他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就这样一路狂奔着,带那个人抵达了医院。我持续不断地催促,你们为什么不赶快帮他治疗?好不容易把恍先生安置下来,亲眼看到他进了病房。我却被医院以非家属且态度太差影响治疗为由给赶了出来。开什么玩笑,你们究竟把恍先生的命当成什么了?
从医院出来后,街道上的路人纷纷对我侧目而视,不是出于对我的敬畏,而是因为我的衣服上全是血。
带着染血的西装,我回到了目黑的顶层公寓。女人们纷纷向我投来惊奇的目光,我并不打算回答任何她们提的问题。
脱下了这套血色的西装,时隔几个小时,血已经不再鲜红湿润,散发出强烈的腥味。扫过染上血的地方,仍能感到一阵心悸。
医院给出的诊断是饮酒过度造成的肝硬化,据说恍先生已经进过了不少次医院,这回是最严重的一回。可喝酒是身为男公关的使命,那个人没有如此出色的酒量的话,当年绝对爬不到一兆第三的位置。那么他变成这样难不成是不可避免的吗?
如果那个人就这样,哪天突然死去的话……我尽量不去想象这种未来,可是恍先生倒在血泊中的场景的景象,控制不住地浮现出来。
不,不会发生的,我极力把这种可能性从脑海中抹除。那个人可是世界上最顽强的人之一啊。而且……即使担忧真的变为现实,我也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只有现在尽可能守护他。
甩了甩头,我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令人心烦的事,开始思考如何处理这件衣服。这件西装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显然已经不可能再穿了。按理来说,已经失去价值的衣服,应该把它扔掉,我却久久不了手。
这件西装是当年成为累之后,上街挑了一个穿得不错的人,从那人身上凭自己的实力拿来的。巧合的是,这正好是一套白色西装,和我尊敬的人——恍先生身上穿的一样。那个人也因此经常调侃我,不过,我不讨厌这样。不如说,甚至有点感谢它扩充了与恍先生的交流话题。这些年来,无论是美容还是服装,我一刻都没有怠慢过。得益于我认真的态度,这套西装多年来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甚至比当初得到它时还要更加彰显高级男公关气质。我还给上衣配了带有蝉装饰品的驳头链,用以提醒勿忘目标。
然而,现在看到这件带有成片血迹的西装,最先跳到脑中的只有那个人吐血的场景……我的人生中很少有如此苦恼纠结的时刻,明明应该扔掉,却怎么都放不下手。
算了,时间已经不早了,再不入睡的话,肌肤状态会变差,也会影响到第二天的锻炼时间,这件衣服就这么被放进了衣柜。
————
时间过去了多久?不清楚。
意识处于一种模糊状态。浑身燥热,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痛苦炙烤着躯体。
在我辗转反侧之际,有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我的额头,好像要给我降温一样。一般来说,我讨厌别人摸我的脸,但不知为何,这只手却让我感觉很亲近,甚至想让对方再多摸一会。待额头冷却之后,那只手缓缓沿着脸向下移动着,轻柔地抚摸过我的眉毛,眼睛,抚摸过鼻子,脸颊。在触摸到嘴唇之时,我情不自禁地咬住了对方的手指。那只手的主人没有反应,只是顺从地接受啃咬,我忍不住得寸进尺,用力地咬了下去。有一股腥甜滑腻的味道侵占了味蕾。
喉咙在发痒,好渴啊,想喝下去,好想喝下去。
于是我开始贪婪地吮吸这种液体,宛若新生儿渴求奶水一般,直到整个口腔里充满了甘甜。
对方好像被咬痛了,把手拿开了,传入耳中的是无比温柔而又熟悉的声音,“真是的,没有时间再玩了哦,累君。”
眼睛随之张开了,面前是微笑着的黑发恍先生,穿着围裙,一只手的指尖正滴着血,上面有我刚刚留下的咬痕,很漂亮。但仔细观察,伤口在逐渐愈合,血液也不再渗出,最后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迹。这令我感到失望。
周围是一片漆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又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我想要张开嘴巴,试图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发不出声音,只能用表情传达情感。 恍先生看着我挤眉弄眼的样子,明朗地笑了,“累君,你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
“这可不行,不能忘记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哦!你可是要建立殖民地,成为伟大支配者的男人啊!”他皱起眉头,敲了敲我的脑壳。
“不可以再发愣了,来,我们走吧。”
恍先生向我伸出了手,我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跟了上去。
他牵着我向前走了很长一段路,好像过去了有半个世纪那么久。看不清四周,所以干脆放弃了观察周围,只专心盯着眼前那个人的手。这只手比我的手小得多,却很有力量,紧紧地攥着我。我不想思考,只想这么被牵着走。
就在我沉浸于这种安心感之时,手突然被松开了。抬起头时,恍先生已经不在了。我四处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十分焦虑,手心不停出汗,试着发出声音,发现可以说话了。
于是我大声喊道:“恍先生,您去哪了?”
没有回应。
“请不要这么一声不吭地就消失掉,我讨厌这样,请不要戏弄我……”
还是没有回应。
连声呼喊了很多次,多到我都数不清了,那个人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终于,我口干舌燥了,瘫坐在地上。不知坐了有多久,背后传来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扭头,看见了身穿白西装的恍先生,晃着酒杯,身后立着高耸的金色香槟塔。
“累君真是不愧对自己的名字的男人啊!说到做到,入店第一天就让客人为你开了路易13世~”
明明是夸奖的话语,我却有些焦躁,“没有……您更厉害才对。”
“诶~累君这么说,我好高兴哦。作为奖励,把它喝下吧。”他把酒杯递到我面前。
我微微欠身接过了酒杯,闭上眼睛,抿了一口。是尝过无数次的酸爽气泡感,略带苦涩。
接下来本打算一举饮尽,可在液体流入嘴里的瞬间,味道改变了。和咬破那个人手指时品尝到的液体一样甜美,带着铁锈味,黏稠而又温热。不,这不是香槟。毫无疑问,这是人的血。
警觉地睁开双眼,手中的杯子的液体早已由淡金转为猩红。手不由自主一松,酒杯顺势滑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地上铺满了鲜红的血,恍先生也不知何时倒了下去,浸在酒红色的血泊中。
他闭着双眼,双手浸满了血,交握在腹部,我伸手探到鼻子前,没有气息,俯下身贴在胸口,没有心跳。拿开腹部的手,血正汩汩地从里往外涌出,身下堆积的血面也随之越来越高。地上的流淌的血液……难不成全是从这里流出来的?
已经丧失生命了吗?不,只要止血,他就能醒来,我如此相信着。
周围只有血红的香槟塔,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救到他?我找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木质衣柜。里面挂的全是恍先生穿过的衣服,有在各个时期穿过的白西装,还有那件围裙……可就连这上面挂着的西装,也都在逐渐从上至下变红,只有围裙还保持着原样。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用它了。我一把取下围裙,再奋力在血河中跋涉回来盖在那个人身上。
围裙盖上去就开始吸收周围与底部血液,片刻之后,地上的血迹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围裙也变得血红。我把围裙拿开,下一秒,恍先生和围裙都不见了,只剩下血色的西装。
手在颤抖,耳边响起嗡鸣声,脊椎好像被压断一样疼,仿佛有一根锥子从背后穿过。我弓着腰跪下去,用手支撑着沉重的身体,痛苦地大喊着一些没有意义的破碎的话语。
为什么会这样?
我明明竭尽所能了,为什么你又消失了?
是我做的不够好吗?
你也和那个女人一样吗?
……
带有温度的液体从眼眶滴落到手上,是透明的,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该不会是眼泪?
唯独这是不可能的,自有记忆以来,我从来没有流过一滴泪。只有脆弱的、没骨气的男人才会流这种东西。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头顶是熟悉的天花板,身下是熟悉的地板。
是梦啊,真恶心。我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这个莫名其妙的梦简直是……
嘴唇被咬得出血了,一切都是这个梦的错。去洗了一把脸,我终于摆脱了那种令人不快的黏腻感,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幸好,之后的几个月里这种诡异的梦再也没有出现过,恍先生也逐渐康复了,我想我可以放心了。
————
大概是五六年之后吧,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不过是有一个新来的女仆来为我整理衣柜,翻出了这件已经有十几年岁月的老西装。
翻出来的时候她显然被吓到了,上面的血已经变成了深棕色,但在上面残留的形状并未改变。
“哇,观音开大人,这件衣服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是以前当男公关时的衣物罢了。不用管它,把它挂在那里就好。”
说起来,我居然真的把这件西装带来了,还保留了这么久,连我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我还是喜欢穿白西装,只不过因为北海道的天气原因,能穿的时机变少了不少。
不过,我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件留有恍先生印记的衣服,只是出于我自己都不清楚的理由,保留了它。在每天为殖民地梦想奋斗之时,回想起过去男公关的奋斗岁月,以及那个人,仅此而已。
殖民地进展并不算顺利,因为传染病的缘故,花费巨大精力组织建设的设施沦为了附近居民的滑冰场。但这不意味着我要就此放弃,虽然没达成最初的目的,但借此机会我提升了不少在当地的知名度,总会有其他机会的,就像当初遇见那个人和伸大人一样。即使这个机遇要需要一辈子去等待,我也不缺乏耐心。现在不过是在为之后的统治者日子做准备罢了。
穿上毛呢大衣,我出门去巡视滑冰场,现在正是北海道下雪的时节。外面的世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纯白的雪经众人的踩踏之后变得肮脏不堪。
扫视着场馆里吵闹嬉戏的男人和女人,这群人都是托了我的福,才有这样的娱乐设施玩耍。不过,这可不是免费的,只不过还没到你们回报我的时候。总有一天你们不会再有闲心玩乐,男人就当苦力,女人会持续呻吟。谁都不准踏出我的殖民地一步,外界那份洁白无瑕也不再会被人践踏玷污。
不过现在这些男女老少还是在无忧无虑地滑着冰,对他们将来的命运浑然不知。真是可怜呐,我不禁笑了。你们就姑且再快乐一会吧。
出了场馆,我捏起一把干净的雪,把玩着,回首望着宏伟的建筑物。真想让那个人也看看啊,这就是我在北方大地这些年努力的成果。
上次拜访恍先生已经是半年前了,那次拜访的记忆并不愉快。自从退休后,从他身上就再也看不出当年传奇男公关的风范了,染回了黑发,老是穿一件深红色羽织,驼着背,穿得如此随意,简直成了街边随处可见的中年人。眼睛也不像以往那样流光溢彩了,总是半眯着双眼,笑眯眯地盯着我。看着他这样悠闲随便的生活,我总觉得有些遗憾,您不该是这样的,您应该比现在更有气势才对……
在我盯着那个人出神时,他又像以前一样打趣我:“累君啊,即使结婚了,你还是那么爱穿白色的衣服呢。”但与之前不同,他也只是打趣而已,咳咳地笑了几声,甚至做不到再像过去那样有活力,用拳头打我的胸膛了。为什么您不像往日那样做了呢?
“您以前不也爱穿白色的西装工作吗?”我的视线在那件羽织上游走。
“是这样不错,但工作是工作啦……”
为什么之后不再穿了呢?我差点脱口而出。但这太失礼了。
“哎呀,说起来,之前为了保持形象,买了好多白西装呢。这样即使沾到呕吐物或血,也可以脱下就换上崭新的衣服。啊,我还留了几件在衣柜里呢,翻到的时候就会想起来以前的日子啊~”恍先生叹了叹气,饮了一口茶。
听到他这样若无其事的带过自己吐血的事,好像家常便饭一样,我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能否麻烦您拿出来一件让我欣赏一下吗?”
恍先生喷了一口茶,“喂喂,你是要当白西装收集者吗?我这种老年人的西装没什么好看的啦……”嘴里念叨着,他还是起身去找了。
几分钟后,他抱着一件一兆时期的他爱穿的白色西装出来了。我对它们非常熟悉,十几年前不仅天天能白天见到,有时在梦里也会见到。
恍先生比划着这些衣服,略显消沉地说:“现在人老了,背也驼了,这些衣服穿上去也没有精神了,还是休闲服好啊~”
“没有这种事,您一直都很……”一直都很美丽,我原本打算这么说的。可就连我看着现在的他衰老的模样,也感到说不出口。
恍先生仍然在那里絮絮叨叨的,我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您……您要不要去北海道看看?这几年我在那里发展了不少,虽然没有完全实现夙愿,但也完成了一半,所以恳请您来参观一下。我也邀请了伸大人,但那位大人忙于事业,并无空闲……”
他吓了一跳,“诶诶诶,怎么这么突然?这个嘛……我是很想去看的啦,但是你也知道,像我这样的老人家再进行长途旅行,坐飞机什么的,还有气候适应的问题之类的,搞不好突然就会发病猝死了哦。”
我还是盯着他,我的大腿在颤动。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我已经好几年没离开过东京啦。这时候再让我出远门,可能会有点舍不得呢~”
我的手心变得冰冷。
最后他笑了,笑得无比灿烂,侧首看着我,“与其死在路上,我果断还是想要死在东京啊。”
我攥紧了手心,“请不要说这种话……”我很想冲上去立刻抱住他,像多年前那样,大喊您不会死的,我不会让您死的,但是做不到,也不能够做到。以现在的情况,即使他某天突然发病入院了,我都不能及时得到消息。也许这个人真的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悄然离开这个世界。
我只能无力地坐在原地,仰望着他,那个身影逐渐在我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之后他好像说了什么,我好像又说了什么,但我已经记不清了,也不愿再回忆下去了。
回过神来,手里的那滩雪早已化了,只留下发烫的手心。迎面刮来一阵刺骨的寒风,我又抓起一团雪,愤恨地扔向远方。
远离了滑冰场,我继续在附近巡视着。只有这一个滑冰场是远远不够的,我的领地还应该更大才对。附近的商业区,居民区,什么都好,将来全部都是我的东西。到了那时候,不会再有人敢拒绝我。
……
结束今天的视察后,我回到了宅邸里。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又打开了衣柜,翻出来那件白西装。摩挲着早已干涸的血迹,回忆今日以及过去的一切,有种不祥的预感,恐怕我要一辈子都留着它了。
我苦笑了一声。
公平起见,下次拜访那个人时,就送他围裙好了。还有啊,殖民地也要扩大,干脆就建到东京去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