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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辰马第一次见到陆奥的时候手上的伤还没好。他本来就高，在她面前更显得像个巨人。陆奥长得瘦瘦小小，大约根本没到十四岁女孩的平均身高。他还想着跟她握个手什么的，但伸出右手的时候看到上面还缠着纱布，就又放了下来。
他当时二十五岁，刚刚因伤退伍。陆奥是他战友的女儿，或者说，遗孤。那位战友的妻子很早去世，身为军人也没法尽多少父亲的义务，最后在上个月的敌袭里牺牲了。坂本之所以会担起照顾陆奥的责任，是因为那位战友是为保护他才牺牲的。他虽免于丧命，右手还是被炮弹碎片划开一道不浅的口子，伤口从手掌延伸到手肘下方，看过的医生虽然都没明说，但他知道自己的手算是废了。
陆奥见了他也没有问起她父亲的死亡，只是沉默了很一会儿。后来他才知道她的沉默或许不是为了表达悲伤，只是一种如习惯般的常态。

坂本带陆奥回到家里，他很早就离开故乡了，因此这里所说的家其实是一个二十叠左右的房间，他一个人住绰绰有余，加上陆奥就显得有点拥挤。好在她占的地方并不多，他收拾收拾还是可以整出一个她的小房间来。他没有问之前的十四年她是如何生活的，她手臂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已然说明一切，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把她带来照顾。
这一路上陆奥都没和他有什么交流，直到晚餐的时候，在他连着打坏了两个蛋以后陆奥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来吧。于是她动作很熟练地打了两个蛋放进锅里，油花溅到她露出的皮肤上，她恍若无觉。
第一天的晚餐就这么解决了，吃完之后陆奥很自然地把碗收到水池，收拾桌面。坂本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总觉得好像是自己被照顾了，有种“他带她回来就是为了让她做这些事情吗”的愧疚感。

第二天坂本主张要送陆奥去学校，结果被拒绝了。她站在鞋柜边，冷静地陈述理由：“你看起来不像跟我有血缘关系。”
他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反应过来后他有点尴尬，只能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02

这天陆奥拿着成绩单回家来，坂本拿起来一看，门门都是亮闪闪的A+，他问陆奥，这个要签字吗？陆奥点点头。他拿起笔正要签上自己的名字，但突然又想到陆奥之前站在鞋柜边说的“你看起来不像跟我有血缘关系”。
他就又问，我就签我自己的名字吗？陆奥又点点头，没等他做出反应，她又紧接着说：“我会说这是我哥哥。”

哥哥，坂本差点被这个词噎了一下。陆奥依然没什么反应，站在那里等他签字。他已经勉强会用左手写字，但写出来的字歪七扭八很是不好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成绩单还给陆奥，她接过，然后放到房间的书桌上，又出来要准备今天的晚饭。坂本赶紧说不用了，陆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说：“……我刚买了点成品菜。”

她看了眼菜色，问他：“这些花了多少钱？”

他有些心虚地说也还好，但实际上他最近确实有些捉襟见肘了。他的军衔和伤残等级都算不上高，不仅没被安排好工作，拿到的补偿金也并不多。何况这点钱还被他拿去做投资，结果收效甚微。

也不是不能向家里求助。但家里的产业已经给了大哥继承，他回去似乎也只能做个闲人，所以他并不打算回家去。给姐姐的回信里，也始终逃避着回家的话题。

何况，他现在带着陆奥。陆奥得继续在这里的学业，他便也要留下来。而且虽说家乡民风淳朴，但总归有那么些好事的人，看到他带着陆奥，不知道要说多么难听的话。
等陆奥考上大学他就把这里的房子留给她然后回家去，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找点事做，坂本是这么想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坂本找了一份推销员的工作，他口才好，捯饬过也算得上仪表堂堂，业绩一直居高不下，偶尔的投资也算有些起色；陆奥放学后会去便利店做兼职补贴家用，面对他时的表情也渐渐丰富起来，他在她下夜班去接她时，她也会对同事介绍他。第一次见他的同事问她这是你哥哥吗，陆奥很干脆地回答“不是”。
小姑娘八卦地笑，压低声音道：“那就是小陆奥的男朋友咯？”
“……也不是。”
“诶——那是什么人啦——”
陆奥一本正经地回答：“是室友。”
“哈？”

倒也没错，把她们根本没刻意隐瞒的对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的坂本心想，但是不付房租的那种。
和陆奥之间的关系比最开始时缓和了不少，这让坂本觉得有些高兴。但，他迟钝地意识到，最近两人的距离有些太近了。陆奥已经升入高中三年级，大概是由于他这几年的照顾（或者说，是互相照顾的关系），她比起刚见面时拔高了不少，四肢也变得修长而富有肉感。这样的陆奥走在他身侧、在回家路上遇到他职场上的后辈时，对方不免问了一句“坂本前辈，这是你的女朋友吗”。

“啊哈哈……是妹妹啦。”
他这么说到。身旁的陆奥没什么反应，问过好就继续看着手机。

回到家，坂本先脱鞋进屋，陆奥站在玄关的鞋柜边，叫住他。
“坂本。”
“怎么了？”
“我下个月就满十七岁了。”
“啊哈哈，这个我知道……”
“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她打断他的话，“你知道什么？”
“……什么呀，怎么突然不高兴了，陆奥……”
“我又不是你妹妹。”

这句话和鞋一起被丢下，陆奥径直走向房间，然后把门反锁。坂本把她的鞋摆正，就这样蹲在鞋柜边思索。他并非没有察觉到少女偶尔紧紧钉在他身上的视线，他还以为那只是因为她对他还不太信任而时刻警惕观察着他，或者只是单纯地好奇他都在做什么。就算有过一点疑惑和猜测，也被他全部按回大脑深处。

当天晚上陆奥没有到餐厅吃饭，坂本敲了一会儿门，但无果。他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的了解全然空白，根本不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于是他隔着门板说，我把晚饭放门口了哦。
门内没有应答。
而他回到厨房后，唐突想起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彼时他在家里虽然从来不说，但每每看到右臂的伤疤心里还是会焦躁且郁闷，偶尔也瞒着陆奥去酒吧喝通宵。在某个冬夜里，他挽着在酒吧里主动朝他搭话的女人摇摇晃晃地出来，醉眼朦胧间看见陆奥站在路灯下静静地望向这边。
坂本的酒一下醒了大半，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人。少女穿着从亲戚家带出来的不合身的羽绒服，脚下踏着灰扑扑的运动鞋，头发和肩膀都落了大片的雪。他挨了一同出来的女人一个白眼后急忙忙跑到陆奥身边，问她怎么会在这。陆奥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一路沉默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当天夜里她发起高烧，嘴里含糊不清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本想带她去医院，但一摸口袋钱包却不翼而飞。他想起刚才那个女人突然的靠近，心里泛起后悔的苦水。
他给陆奥盖了一层又一层被子，她还是冻得发抖，他犹豫再三，躺到她身边抱住了她。陆奥的身体烫得吓人却怎么都不发汗，坂本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会用酒精擦遍他全身以逼出汗来，但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实施。
他只能抱着她，祈祷她能平安度过一夜。
第二天醒来陆奥的烧退了，但她穿着湿淋淋的睡衣还被他抱在怀里醒来这件事使得他被她推下了床。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露出相当生动的表情。

身后没关紧的水龙头落下一滴水来，清脆地砸在水池里。
然后，从回忆里醒来的坂本意识到。

说不定，他才是那个从一开始就没把陆奥当成“妹妹”、而是“异性”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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