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峰/双关】走神 作者:困狼苟三在听到开门声的一瞬间,关宏峰忽然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伸手把电视关上了。然而就算他动作再快,也没办法撤回电视先前发出的声音。韩彬站在门口,看了看关宏峰的神色,又看看电视,“怎么突然关了?”
关宏峰握着遥控器,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手比脑子快了一步,他刚刚只是……有些走神。在听到响动的那一刻身体先一步惊醒,随便找到一个什么东西或者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他下意识抓住了遥控器关了电视。结果却像个偷偷看电视玩手机的劣童被家长抓包,现在要绞着手指冥思苦想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主要是一旦解释,就要解释很多。你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好端端看着电视会忽然走神,要解释为什么遮掩走神下意识的反应,是关掉电视不想让韩彬看到,要解释那忽然吓一跳是不是对韩彬的防备与不信任。
解释的对象也不适合,如果是他的领导,解释是合理的自我辩护;如果是下属,解释是体恤;如果是关宏宇……那也算难得的耐心,尽管可能只是敷衍。但如果是韩彬,他太敏锐,顺着线头能还原出一整团毛线,接着就会戳在关宏峰不希望他落脚的地方。
成年人的确很难开诚布公,说真心话也能有千百种含义解读,而他不愿意解释,不想让韩彬曲解,也不想让韩彬多想。韩彬只是他的家人,不是他的家长,他不想面对接踵而至的疑问,也没义务解答。
一个念头千回百转,沉默片刻,关宏峰最终只是淡淡答了句,“没什么,本来看电视就是等你回来,正好听你回来了就关了。”
韩彬低头笑了一下,弯腰换鞋,“放着吧,看看电影频道在放什么,还可以一起看一会儿。”
关宏峰依言重新打开电视,韩彬放下东西,去厨房烧水。他掂了掂水壶,忽然又后退两步,从厨房门中看着关宏峰。关宏峰还兀自坐在沙发上,虽然盯着电视,显然注意力也不在电视上,否则他余光一定能瞥到韩彬的动作。
韩彬不动声色地烧水泡茶,茶叶被开水冲得发软膨胀,他慢悠悠地等到茶叶完全浮起,才端着茶杯出去。走出去的时候关宏峰正抱臂靠在沙发上,一个很无意识的思考动作,人只有在出神的时候身体才需要一个防御性的动作。
沙发微微塌陷,让关宏峰回过神来。韩彬坐到他身旁,笑着放下茶杯,“看个爱情电影,怎么给你看得苦大仇深的。”
关宏峰扯了扯嘴角,“刚好在想些东西。”
“又是案情?”韩彬伸手摸了摸他的唇角,“你看上去比我这个刚回家的人还累,如果再不歇歇,身体会撑不住的。”
关宏峰用力搓了搓脸,闷声说道,“我没事,只是最近事情有点多。”
“你需要休息,就现在。”韩彬抽了一个抱枕出来,哂笑道,“我还以为以关队的能力能平衡好工作和生活,原来也要靠家属监督。”
他想把抱枕塞到关宏峰颈后,动作却像极了拥抱,关宏峰条件反射偏了偏头,一个等待亲吻的动作。他做完才领悟到韩彬的意图,两人俱是一顿,尔后韩彬还是给了关宏峰一个柔和的吻。
最近也确实有些疏忽韩彬,关宏峰想起来就顺嘴问了一句,“你刚刚去哪儿了?”
“工作,”韩彬答道,想了想说道,“算是跟工作相关的内容吧。”
这话也没什么,关宏峰很少会过问韩彬的工作,似乎一直都只是他有需要的时候会参考一下韩彬的意见。因此关宏峰只是应了一声,就把这个话题放过去了。
电影还在播放,是个蛮俗套的青春爱情电影,不用动脑子也能跟上剧情。也没人提出要换台,于是两人就真的坐着看了一会儿高中生谈恋爱。韩彬忽然说了一句,“我发现其实你比想象中要好骗。”
“嗯?”关宏峰有些莫名,转而又笑,“你骗了我什么了。”
“如果我刚刚不是去工作了呢?”韩彬品了一口茶,“比如,我是去见另外的人,偷情去了呢?”
“那你会吗?”关宏峰看着他,不怎么把这话放在心上,韩彬拿着茶杯的手却一停。
“有的时候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太相信我,还是你其实不怎么在乎。”他淡淡说了一句,让关宏峰的笑意微微一僵。
“当然是相信你,你又不是那样的人。”关宏峰说道,也顺着继续这个话题,“不过,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出轨了,你会怎么做?”
“嗯……”韩彬举着茶杯,不确定地歪了歪头,“找出你偷情的对象是谁,然后杀了他?”
他用的是问句,语气轻快,一听就是玩笑话。他们对视了片刻,关宏峰也真的笑出了声。
“所以如果是我犯了错,你会怎么做?”韩彬问道。
关宏峰真的凝神思考了片刻,如果是愤怒、遗憾、觉得自己被背叛,但得建立在他自己清白的基础上。一个柔弱的清白的无辜人才有权利失望,而那不是关宏峰。他只是一个已经出轨的人,好像根本没有立场指责另一个假设要出轨的人,如果奖惩也论先来后到,那无疑关宏峰自己才是先应该接受审判的那个人。
但这答案不能这样说,所以思考良久,关宏峰只能含糊地摇头,“没想好。”
韩彬乐了,“这种事也需要想这么久吗?”
关宏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现在都只是假设,假设我当然能做到足够冷静理智,但万一真的……”关宏峰顿了顿,诚实地说道,“我不知道那时的我会有什么反应,有可能会愤怒,有可能心灰意冷地离开,也有可能会被你动摇。”
韩彬短促地笑了一下,眼神却没什么波动,只是紧紧盯着关宏峰的眼睛,“你会动摇吗?”
关宏峰唔了一声,转过头去,“这世界上又不是一切都非黑即白。”
“不是一切都非黑即白……”韩彬轻轻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没再继续追问,尽管他还不算得到他真正想要的那个答案。
电影快演到尾声,大概是想讲的东西太多。前半段明明还是青春言情,后半段又开始讲自由本心。结尾女主居然选择和男友暂时分开,说什么要和好朋友和狗踏上一段公路旅程,等找到了自己的心后再回来找男主。
看惯了情杀和仇杀的两个人对这部影片自然没什么共鸣,皱着眉头看完电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个什么。韩彬伸了伸手,最终只能说,“至少结尾这个镜头拍得挺漂亮。”
关宏峰笑出了声,“至少你这评语给的也没什么必要。”
韩彬摇摇头,对他的玩笑无计可施,不过这倒是让他想起来了别的什么,“说起来,你年轻的时候有做过什么疯狂的事吗?就像电影里演的这种,疯狂陷入爱情和不切实际幻想后又突然要追寻自由。”
疯狂。关宏峰眼球轻颤,高中某个夏夜的潮热忽然短暂攻击了他,他的手指在压力下轻轻蜷缩。他想突如其来地发难,把遥控器砸向电视用来止住韩彬的发散。然而躯体唤起的回忆和这个想法一样出现得迅速而毫无道理,只是短短一秒理智就覆盖了这个想法,快到他自己也来不及深想。
“当然有了,疯狂学习啊,还能干什么。”关宏峰轻嗤了一声,“别说得好像你和我不是一个年代的人行不行。”
想来也是,大家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更何况关宏峰和韩彬在工作上都极其出色,要付出的努力只会更多。年轻的时候自然忙着学习、考试,工作后就更没机会了,关宏峰身为执法者,本来就受着多方的监督。非要说疯狂,可能也就只有个人生活能有点发挥的空间了,无非就是一场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爱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能触犯法律不成。
“怎么,还是你有故事?”关宏峰又补了一句,有些促狭,“也是,你是天才,说不定天才和我们普通人过的生活不太一样。”
韩彬淡淡笑了一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忽然想到,其实我们也可以一起出去走走,不是有目的的旅行,而是散散心那种的休假。”
关宏峰一下子就明白韩彬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了,是因为自己最近的不在状态。别说韩彬,连队里关系近一些的都时常面对他欲言又止。关宏峰不是没察觉到,但他觉得过段时间就好了,等他熬过下个案子就会有起色了,然而结果往往下个案子后面还接着下个案子、下下个案子,他反而越来越无法调整好状态,以至于韩彬如此正式地提出了这个话题。
“等手头上这个案子结束吧。”关宏峰模棱两可道,不想多谈。
“你真的需要立刻休息一下,”韩彬皱着眉头,“虽然我对周巡的了解没有对你了解得多,但我很确信他能够处理好这个案子。”
关宏峰还想说什么,韩彬握住了他的手,“最近在家里我看你经常心不在焉的,一想案情就会发呆很久。”
虽然有的时候发呆并不是因为案情,但关宏峰没法否认,只能说,“确实,因为最近案子比较多,又到关键时候了,我忍不住有点……你放心,很快就会调整精力的,不会一直都这样的。这也很正常,大家都是这样的。”
他的保证太像工作成瘾的那类人,毫无说服力。韩彬摩挲着他的手指,“这是很正常,但放在你身上不算太正常。我有点担心你的精神状态,毕竟大家都知道警察也是心理疾病的高发人群。”
关宏峰忍不住哼笑了一声,“我不会的,你可能也有点职业病了,看谁都像——”
他止住了自己的声音,可能预感到接下来说的话不合适,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意识到了更深层次的含义。最近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平淡,虽然本来也就早过了激情澎湃的年纪,两个人也本来就不是热情似火的人。
但还是有什么改变了,下意识地回避、绞尽脑汁地解释、还有被死死捂住不敢叫人发现的秘密。一段亲密关系本来就伴随着背叛与伪装,再加上工作带来的疏远,再这样下去,除开情事,就真的要变成陌生的室友关系了。
心不在焉的关系,没有全情投入的经营,好像回答什么都变成了敷衍。而韩彬当然察觉到了关宏峰的敷衍,他明白这是正常的,只是工作使然,案情堆积,关宏峰没办法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家庭。就像一次短暂走神,等醒神就好。
可是出问题的好像不止是关宏峰一个人,还有会提出奇怪话题的韩彬,他最近似乎总是会莫名其妙提出一些假设性的问题。关宏峰没注意他最近在干什么,事实上他不太清楚韩彬的工作,也不太清楚他的动向。
关宏峰的心不在焉和韩彬的行踪不定,这个家忽然就显得有点没有亲密沟通的人气,于是这段关系好像突兀地走到了一个瓶颈期。韩彬提出要出去散散心,其实是在提出一个解决方案,试图挽回这段正在歪斜的列车。而意识到这一点时,关宏峰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他无法放弃这段关系。
于是他最终只能说,“我等会儿给周巡打个电话,会跟他说清楚的。”
韩彬微微松了口气,他没明说就是因为不想给关宏峰造成太大的压力。看起来他的工作本身就已经足够消耗心神了,他是真的希望关宏峰能从中抽身出来轻松一下,也希望把关宏峰往回拉一拉,拉回到这段关系中来。
他抓住关宏峰的手,晃了晃,好像预约了一段亲密关系诊疗。
关宏峰看着卧室,不太确定一段没有计划的旅程都需要准备什么东西。日用品和衣物是必须的,但因为时间和地点的不确定,数量和计划也就变成了不确定的东西。
似乎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不太擅长自由和随心所欲,出门需要按照计划打卡,需要遵循既定的路线。就像高铁票和机票一样,不管是单程还是往返,好歹都有个目的地。旅行也大多是规划好的,自由行也有个大致流程,公路旅行好像是个只出现在影视剧里的概念。
他们从小就在规则下长大,反而特别不擅长处理自己个人意志的那部分。而关宏峰和韩彬更不是喜欢突发奇想的人,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他们都习惯用计划安排得井井有条。什么时候需要采购,什么时候需要请人做清洁,什么时候需要置办衣物,韩彬不说,是因为那些计划早已存在于他的脑海,关宏峰也一样。
所以现在叫他面对着一个突如其来的休假,关宏峰反而犯了难。他想问问韩彬,但话还没出口他又觉得有些没必要。于是他持续地盯着那个空箱子,甚至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烦躁,他想把衣柜里的衣物统统都塞进去,又想把它们统统都扔掉。
截然相反的想法突然出现,引起了强烈的情绪。关宏峰不得不承认做关宏宇也有好处,有的时候生活需要一点简明扼要的暴力,就像现在。他突然没来由的焦躁,想要发火,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想要放弃,只想继续保持着正常的家和工作的两点一线,待在舒适圈里。
他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计划打断了他如常的生活节奏,而这让他感到不适,而他开始在想象中责难强人所难的韩彬,没有提前和他商量。但他不能和韩彬说这些,连他自己都无法言明这种突然入侵的念头,更别说向别人描述。他和韩彬的关系应该是成熟的、平和的,他要控制住自己不要引发争端。
关宏峰手指伸展又收紧,他后退半步,坐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抓着床单。然后他忽然意识到——
他刚刚又走神了。
关宏峰连忙从床上起身,看了一眼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快一个钟头,他几乎什么也没干,箱子和刚开始一样空空如也。韩彬没有催促,可关宏峰心里有一块钟表,表上写着几点几分要做什么,他有自己的计划,而现在秒针滴滴答答,他开始催促自己。
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了,要抓紧,本来应该半个小时就要把东西收拾好的。他自己给自己定的计划现在拼命追着他的手脚,让他烦乱地把东西塞进箱子,草草合上后就往外拎。
韩彬正在车里看手机,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看到关宏峰来的时候只是神色自如地摁灭屏幕,带着点笑意问道,“收拾好了?”
“是不是等很久了。”关宏峰坐进来,有些抱歉道。
“没有,我收拾完东西,还检查了一下家里的门窗水电。”韩彬探身替关宏峰拉上安全带,关宏峰却错觉那条安全带像条光滑平整的蛇。他赶紧调开目光,努力屏蔽这个想法,目光不经意落在空调上方。
他目光一停,发现空调出风口上忽然多了一排三个摆件,“你什么时候把那个拿来了?”
韩彬顺着他目光望去,是三个样貌类似的猴子,一个捂住嘴,一个捂眼睛,一个捂耳朵。他笑了笑,“是啊,临出门的时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了柜子里,都落灰了,我想着放在家里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擦擦放在车里,寓意也很好,不是吗?”
这是三不猴,关宏峰当然知道。儒家、道家和日本文化乃至西方文化中都有类似的雕塑品。当然最广泛的认知还是来源于,寓示着“非礼勿言,非礼勿看,非礼勿听”。
这雕塑一般是用来告诫自己在工作生活中,不该说的别说,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只是这涵义落在关宏峰的耳朵里,多多少少有些讽刺,毕竟他是刑警,再怎么不该看的不该听的也都看了听了。
然而那古怪之处并不止来源于此,而是这似儒似道的猴子面部雕得太精致。深红漆木的猴脸上,两颗眼珠凿得很深,顶头灯一照,红得发黑发亮,有种幽深的恐怖感,好像总盯着自己在瞧。
关宏峰忘记之前是谁把这个木雕放进柜子的了,说不定是家里东西太多顺手而为,但他此刻却莫名觉得那个人应该是自己。他扯了扯嘴角,“干刑侦的,放这个是不是有点太神神叨叨了。”
他伸手想把那三只猴子拿下来,韩彬却先他一步调整了一下猴子摆放的位置,“我觉得车里偶尔也要有点装饰,不然看着太单调,开车久了也容易疲劳。”
关宏峰本能觉得韩彬不像是会买这些摆件的人,就顺嘴问了一句,“是谁送你的吗?”
韩彬一愣,似乎没预料到这个问题,尔后才嗯了一声,“当时一起去日本的时候妹妹送的。”
他说起妹妹这个词的时候太自然,太亲昵,对关宏峰来说也太陌生。关宏峰怔住了,他从来都不知道韩彬还有妹妹。或者说,他好像本来也就没了解过韩彬的家庭、他的过去,从他们相遇开始关宏峰就默认了韩彬现在的模样,他们的一切都建立在这个坐标点上,从0开始向前发展。
而关于坐标负轴的那些部分,关宏峰没问过,韩彬也从未提起。
大概是关宏峰愣怔的有点明显,韩彬哼笑着补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
他大概以为关宏峰是要开玩笑,揶揄这妹妹是不是真妹妹。但关宏峰只是张了张嘴,最后点了点头。他的心里忽然多了一丝异样的陌生感,好像他的旅行伙伴真的是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要靠一个摆件的攀谈用来破冰。要用对话留下来的只言片语获得信息,推断对方的人生经历,增进了解。
这感觉太诡异了。可关宏峰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脑海中那些生长着的阴暗又畸形的念头。这些想法会突然出现,侵占他的思绪。
他忍不住瞥着去看韩彬,稳定掠过的路灯下他的侧脸明明灭灭,在镜片上投出莫测的光影。决定做得太仓促,收拾东西又花费了点时间,以至于他们现在要赶夜路了。反正他们两个人的职业特性对于昼夜颠倒倒没什么不适应,交替着开车,找到旅馆再休息也没什么不可以。
只是仔细想想,抛开旅行这个标签。在深夜,一对关系出现裂缝的伴侣决定开车出行。这听上去可不像是什么关于自由和爱的电影,反倒像是悬疑惊悚片案件的标准开局。
关宏峰着迷地看着韩彬的侧脸,不是出于情欲,而是被一种带着战栗的探究所驱动。就像在深海里努力睁开眼,想从黑暗中辨别出面前巨物的轮廓。他想,他自然是没有韩彬擅长侧写的,可是就按照他的经验来看,韩彬完美地符合一个高智商罪犯的形象。
他外貌整洁优雅,工作距离刑侦关系很近,自然地拥有反侦察意识,还能够接触到许多案件的核心。除此之外,他自律、高度重视计划性、智商超群、拥有经济能力,体力也足够他完成绝大部分谋杀。
橙黄的路灯一闪而过,韩彬余光快速瞟了关宏峰一眼。
他就像是早已确定了一个完美的杀人计划,黑夜,私家车,出城的高速公路。只等着伴侣放松地闭上眼睛,他就会冷静地打开扶手,取出一针针剂,推到关宏峰的脖子里。
“我脸上有东西吗?”韩彬摸了摸自己的侧脸,“还是怎么了,怎么一直看着我?”
关宏峰吐出一口气,才意识到他刚刚又走神了。甚至幻想出了一个极为荒谬,完全不可能的场景。不说韩彬不可能也没有动机对他实施犯罪,刚刚的那个场景比有罪推定还离谱,完全是荒谬的臆想。
“没有,只是在想今天晚上会在服务区休息还是去酒店。”
“都可以吧,看到时候心情。”韩彬看了一眼指示牌,“你可以睡一会儿,到服务区我再叫你。”
关宏峰点点头,但也没有真的试图入睡。他的思维混乱了几秒,试图剖析自己为什么总是产生这样的念头,甚至于就在现在,他忽然设想有一辆车从旁边横向撞上他们的车,发出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响。
“你工作中有遇到那种,会突然不受控制产生一些乱七八糟想法的人吗?”沉默片刻后关宏峰斟酌着开了口。
“有很多吧。”他给的问题有些含糊,韩彬也不好回答得太绝对,“有很多跟妄想相关的精神病患者都会不受控制产生想法的。”
关宏峰分得清现实和妄想,在这点上他还是很笃定自己没有严重精神疾病的。他只能追加限定条件,“就比如……我之前见到过一个犯人,他说他开着开着车就忽然会觉得,下一秒有车会横着把他的车装成两截。”
“哦,那种啊。”韩彬了然点点头,“明明没有恐高症,但会在某一时刻从高空望下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马上要掉下去看,或者看见刀具的时候会联想到谋杀和割腕死亡。如果你是说这种不受控制的想法的话,一般会称作侵入性思维。”
关宏峰微微坐直身体,韩彬瞥了他一眼,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两下,“这种现象很常见,可能90%以上的人都会有过这种瞬间。大脑毫无预兆地出现一些怪异、荒谬、暴力或者血腥或者违背道德法律的念头。不过其实不用特别担心,这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有的时候是身体的一些自我预警,有的时候是面对的精神压力太大,或是什么东西触发了这个机制。”
他手指又轻轻敲了两下,“我个人不觉得侵入性思维会对犯人造成过分的影响,除非有一些精神本来就不稳定的犯人进行冲动犯罪。所以如果你日常生活中遇到,也不用太在意,让大脑放过去就好,我们不会把那个想法付诸实践的。”
关宏峰示意自己了解了,“只是想起来,随便问问。”
“是吗。”韩彬微微一笑,没再多说。
他大约是看出来了,关宏峰又开始有些不舒服。知道他总是会看出来的,韩彬一直都对关宏峰的状态了如指掌,他知道关宏峰在做的事、要做的事、未完成的事,他知道关宏峰的过去,也帮他去到未来。
只是……那种淡淡的恐怖感再次出现,关宏峰希望韩彬了解他,又希望韩彬不要表现得那么了解他。他意识到自己暴露得越多,让韩彬了解得越多,他反而对韩彬了解的越少。不知道他过去有什么样的经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关宏峰的目光扫过那三只猴子,然后突兀地在中间的猴子上停留了几秒。那只猴子紧紧捂住自己嘴巴,目光平静又深远,随着关宏峰的视线投注,似乎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微微一亮。
他顺着那亮光看去,才发现那亮光是韩彬镜片的反光。路灯扫过他的侧脸,和车顶内饰的阴影交织在一起,在他的嘴部落下一个类似于X的宽大阴影。
侵入性思维再次来袭,高速公路在视线中延展、扭曲变形。就像在深海里,那巨物震颤着,终于露出了它的身形。它打开表皮,然而你却突然发现,这表皮似乎只是它的眼睑,眼睑翻开,露出里面一只庞大而深邃的瞳孔。你所凝视与摸索的,长久以来,居然只是一只眼睛而已。关宏峰喉头一窒,为那样的场景猛地心跳加速起来。
那只猴子紧紧捂住嘴。
不说。
因为没有设定过目的地,所以一开始一切都莫名慌乱,有一种秩序脱离掌控的失控感。通常家里的小事自己决定负责,大事两个人一起商量决策。可是成年人的生活中除了生老病死和重大案件,似乎也没什么非得要两个人坐下来沟通决定的事,就算有,两个人也有足够的默契,知会一声就足够了。
可是在路上,一切就变得不太一样了,没有什么是稳定的,一切都处在一种未知的变动中。汽车是一个单位更小的家,需要不断费心力地维护,要定期加油加水,要关注轮胎有没有磨损、胎压有没有问题。
然而最重要的是,方向盘在手里,你得选择去哪里。
因为没有提前做过攻略也没有计划,最开始两个人看到指示牌的时候还得聊几句,应该继续向前还是在这个口就下高速。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来不及长篇累牍地分析利弊再进行决策,没人能在高速公路上紧急刹车或倒退,所以一切都需要在一瞬定下来,错过了就得继续往前开了。
他们往前开了很长一段路,韩彬终于忍不住扶住额角,苦笑着指出他们这样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练车。
他这么一说,关宏峰才意识到好像确实。已经在路上开了小两天,到服务区就停下吃点东西,上厕所休息,没下过高速,几乎要一路从津港纵向把地图穿了半条线了。哪家的旅游景点是服务区的?这一点也不像旅行,倒像是追逃。
关宏峰忍不住发笑,在下一个出口下了高速。韩彬也憋不住那点笑意,狭窄的汽车忽然间就换了一种氛围。那种淡淡的冷意终于消失,关宏峰隐隐觉得,从前的感觉回来了。
原来只要随机选择一个出口,走下这条路,就能走回去。关宏峰此前从没想过这一点,哪怕是两个人轮换着开车,这么长时间也让他有点疲惫,脑子里反而奇异地没有其他工作案件或者杂七杂八的念头了。
他们随便找了个旅馆休息,在太阳要落山的时候一起出门觅食。两人在路边随便买了两个手抓卷饼,主要是饿了,时间仓促又来不及精挑细选等待排队,干脆就抓住第一样看到的东西。
这跟闲逛好像还不太一样,毕竟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所以把卷饼里的料加得很足,咬一口馅料就会从另一边滑走。要是边吃边走,恐怕大半个饼都得便宜马路,不得已,两个人找着能坐下来吃一口的地方。
还好不远处就是一个公园,正是饭店,公园里的人不多,他们得以占领一大排空座,从公园开阔的草坪看一看这座城市的景色。韩彬坐姿难得闲散,吃得慢条斯理,吃几口还会揪一块面团扔出去喂鸟,不消片刻他们身边就呼啦啦拢了一群。
关宏峰吃着饼,好奇韩彬怎么突然有点小孩心性,像个退休的饲养员。嘴和手都空不出,关宏峰拿膝盖碰了碰韩彬,韩彬还以为他想交换,把卷饼递到了他嘴边。
不是那个意思,但关宏峰还是象征性咬了一口。他们安稳地坐在长椅上看了一会儿夕阳,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放松,就像是开了很久的车,终于摆脱了那些疲倦得令人生厌的东西,现在他们在一场旅行里,假期,关宏峰忽然笑了一下,这个字眼都不存在于刑侦人员的生活里。
吃饭和喂鸟的间隙,他们也聊几句。韩彬说明天应该去吃点热腾腾的汤料,鱼煲之类的。关宏峰挺讶异,谁会想到在大热天去吃热食。
“关队,现在空调早就普及了。”韩彬无奈地揶揄。
关宏峰也不是要拒绝,想了想,他说明天如果起得来,早上想去江边走走。韩彬就隐晦地扫了一眼他的腰,抿住一点笑意,重复了一遍关宏峰的话。
“如果起得来,当然行了。”
像是很自然的,就有了想一起看一起吃的东西,这好像就是旅行了,又有点像蜜月。毕竟一辆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想去哪里都可以。
“你要是再喂那个鸟,等下保安就要来抓我们了。”关宏峰指着其中一只胆大膘肥的恶霸鸟,对韩彬说道。他怕那鸟被喂刁了嘴,等会儿就该直接飞上来抢食了。
“那关队可千万要帮我逃跑,”韩彬促狭地看他,似有所指,“实在不行联络一下兄弟警队,记得把我保出来就行。”
“去你的。”关宏峰知道他说的是之前帮自己的那次,笑着轻声飘了句脏话。
关宏峰还想说什么,忽然被韩彬看得一怔,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有的时候还不能习惯和他直直对视。这个人就是这样,对视时说的话,不管是玩笑、威胁还是谎话,在那双眼睛定定看来的时候总显得深情。
“你要是被抓了,我也跑不了。”关宏峰站起身,把包装纸揉成一团,投进垃圾桶里,“要去别的地方逛逛吗?”
然后旅游又变成一种漫无目的的闲逛,不带着任务或者别的目的,就好像能融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就在街头随便走走,逛逛夜市,很像刚下班的普通伴侣。
城市不大,顶多算个小三线,无甚特色,也没有什么景点,于是第二天吃过饭后他们又上了路。一回生二回熟,属于两个人的秩序感再次在这滚动的四足车上构建,在看到路牌时不会多此一举地问一句“要不要从这儿下去”,也没有了毫无营养的回答,“都行,你说呢?”
没有了询问和商量,反而效率更高,握着方向盘的人就默认有了绝对的决策权。决定要继续往前看或者下高速,决定要跟着导航走或者自己即兴发挥摸索一座城市的道路。
这样的确也更有旅途的兴味,有的时候关宏峰只是打了个盹,醒来就已经身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城市了。他开始逐渐理解关于公路旅行中自由的那一部分,没有定点的班车固定的路线。睁开眼就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心里的确会有点惊喜感。
虽然有的时候也会有些茫然,感官一下子接收的陌生讯息太多,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醒了就得去现场了。看见那三只猴子会情不自禁一个战栗,然后他才能慢慢想起来,啊,现在正在休假呢。
韩彬似乎比他更喜欢这一点,有时看关宏峰拐下高速,他就挑挑眉,饶有兴致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在这儿下呢。”
于是忽然开始变成一种隐隐的竞争,关宏峰很难相信在这个岁数,他居然会和韩彬因为猜测对方会选择怎么开而暗暗较劲。就像是默契地打了个没有赌注的赌,猜对了对方行为的加一分,输了就倒扣,也没什么道理,纯粹为了高兴。
一开始还出于对对方的了解而下押,慢慢的变成观察、侧写和心理博弈。韩彬仔细观察着关宏峰的动作,“你想从这儿下,是不是?”
像牌局里的经典诈术,关宏峰挑挑眉,也不示弱,捂住他的牌面,“要不你用概率论算一算?”
韩彬很少和人玩这种无伤大雅的游戏,他平常的博弈通常都很危险,要用某人的性命入局,才足够惊心动魄。他习惯了在极端状况下的思考,也难得能和谁势均力敌。但现在的节奏就刚刚好,轻松有趣味,刚好能够填满那些无聊的时间,韩彬摸了摸自己的唇。
他在考虑延长这段假期了。
脱离津港那个环境,两个人都难得都愿意出格一些,反正就算是开一间情趣豪华大床房,也不可能偶遇什么熟人。中午起得晚,就近买了汉堡和薯条,快餐店多会儿都人满为患,尤其是这还是个工作日的午餐时间,不如干脆拿了放在车上吃。
车里空调开得很足,冷风呼呼往外冒,熄了火停在路边,两个人一边吃一边看着路上的人。这个点车外的人就没这么舒服了,太阳太大,连空气都隐隐扭曲,幻视漾出一圈圈波纹来。
关宏峰吃着吃着忍不住去扫韩彬,他很习惯这样的进食空间,本来还以为韩彬会有些不愿意。毕竟在车里吃饭,不仅会留下气味,还会产生一些垃圾,好像只有那些粗鲁的美式单身汉才会在车里解决一日三餐,然后随手把快餐包装纸揉成一团扔到挡风玻璃前,彰显自己的不拘小节。
然而他确信韩彬适应良好,甚至还微微点头肯定食物的味道。往常无论在路边还是在食堂,他总能像坐在高级餐厅一样,慢条斯理地用筷子挑拣。现在在车里,别人看不清车内,也没人会注意一辆汽车里面坐着的人在干什么,没有他人的目光,只有车内的人观赏着路过的行人,象一面特殊的单向镜。
不知道是这种观察带来的权力感,还是因为空间带来的隔绝感,韩彬得以吃得不那么优雅。就和每个在车里吃快餐的人一样,狼吞虎咽,手指揩着嘴角,还要注意别把食物残渣落下去招虫。
他注意到关宏峰的目光,动作一顿,笑着问了句,“怎么?”
关宏峰递给他一张纸,“难得看你吃饭觉得有食欲。”
吃饭和做爱一样,要不那么规矩,得狼狈一点,才能勾起人的念想。要是太精致太条理,反而有点叫人望而却步,他很少看见韩彬这样吃饭,比起吃饭,更像进食,牙齿撕裂面包和肉片,咀嚼出一点汁水,和乳白的沙拉酱混在一起,他看上去很愉悦,像某种捕猎后魇足放松的动物。
莫名的,关宏峰问了一句,“前几天工作很有收获吗?我看你很高兴。”
韩彬这样的表现,就好像出发前那天他刚完成了一项艰巨繁琐的工作。直到现在放松下来,工作带来的成就感才变成一种回甘,让他连吃饭都忍不住一边咀嚼一边回味自己的成果。
韩彬愣了一下,那种放松的微笑很快消失,他转回目光,“那些工作不会让我产生什么多余的情感,我又不是变态。”
“多多少少还是会有点吧,”关宏峰却说,“有的时候破了个大案,别人做不到的我可以,而且我还可以帮助被害人的家属,那些时候还是会产生一点宽慰的。”
韩彬古怪地发出了一个音节,像一声冷笑,“那你和关宏宇共享身份的时候你会有成就感吗?别人都发现不了你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还有关宏宇的那个案子,没人能发现你动的手脚,但又随时有可能会被人发现,刺激和压力之下也会有快感吗?”
他见关宏峰挑了挑眉,明显是要拒绝回答,他立刻笑了起来,“我只是随口一说,跟那些都没关系。我高兴是因为觉得两个人一起在车上吃饭的体验很新奇,一起在车上吃快餐本身体验也很好。”
他学着影视剧里的那些角色,把包装纸揉成一团,随手塞在扶手里,再喝一口冷饮。这种感觉很惬意,有一种你可以不在乎任何规矩任何人的视线,把餐桌弄的一团糟的自由感。
就好像对食物的一次谋杀,在食欲和杀戮欲满足后的一段时间里,你允许这谋杀现场足够乱。怎样都没关系,血迹和指纹可以到处都是,残肢可以不必摆放得十足美观。被食物的残骸与剩余的血衣包围,像被谋杀的战利品环绕。大脑多巴胺分泌,欲望满足后的一段时间是惫懒而空白的,反正事后都会一起收拾的,清理现场很简单,只要扔掉垃圾就可以,这是一顿高回报的快餐。
韩彬用手指戳着那团包装纸,看不出情绪。倒是关宏峰闷笑了一声,“你这一看就是没出过外勤。”
韩彬出现场只负责坐车的那部分可不算刑侦里的外勤,那顶多是跑个现场。关宏峰说的是追逃盯梢,那才是真的两人一组坐车里,吃喝拉撒都在车里,光是快餐就能吃到吐。到后几天,烟味、食品包装和体味混合在一起,人会一秒都不想待在这个车里,只想赶紧结束轮班出去活动活动。韩彬这很显然就是新奇了一把,真要让他盯梢,关宏峰都不敢想象那个场景。
看关宏峰老盯着他笑,韩彬就知道肯定没憋什么好水,在他脖子上不轻不重摸了一把。刚摸了可乐的手指很凉,摸得关宏峰一缩脖子,躲开了。
不知道是因为现在的汉堡分量缩水,还是因为吃得太快,总觉得才半饱。韩彬又压了两口可乐,确信自己确实没饱,“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再去买点小吃。”
关宏峰也没完全吃饱,让韩彬再给自己带盒鸡块。这事儿又不是小学生要结伴去厕所,韩彬一个人去就行。他走之后关宏峰无事可做,只能盯着窗外的行人发呆。
大概是正逢晌午,一眼望出去所有的颜色都鲜亮得惊人,明明没有直视太阳,看久了也觉得眼前带着一层模糊光晕。长久望着窗外,关宏峰忽然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这样平淡的生活,这样纯粹的娱乐,他不是觉得不好,只是觉得……有点假。
就像是那种幻梦,或是一场太阳雨,明知道不远处就有乌云,雨已经被风先行吹落。可只要乌云没真的压到头顶,太阳还在,就还觉得像个明媚的晴天。他和韩彬的这种旅行,轻松、惬意,两个人都精心控制一切变量,积极扼杀每个可能出现的问题。
不,那都不是扼杀,只是妥协。韩彬想吃鱼煲,关宏峰不想,但他只是委婉提了一句,没有真的拒绝。韩彬或许不想早起去江边,但他只是轻巧调笑一句,没有表达出半点不情愿。
他们很像那种合约的伴侣,唱一出对角戏,句句礼貌有回应。默契足够到上一句紧跟着下一句,不会冷场,永远合适,永远妥帖。很专业,功底深厚,反而稀释了原本的感情。
都说一起旅行最挑战伴侣关系,多的是在半路就闹成一团的。他跟韩彬不会,根本吵不起来,互相都在尽力维系,发现一点可能引发的异议就立刻止住话题,用玩笑化解,妥善选择调侃、婉拒或让步。像是那种卡牌游戏,双方谨慎挑选手牌组合,共同达成完美结局。
关宏峰想起先前在警队时,也有那么两天没有案子的,一群忙惯了的人闲下来,连怎么打发时间都不知道。关宏峰好几次看到有人就靠着玩扫雷消磨时间,最高级的难度,占了一大块屏幕。
他现在觉得自己和韩彬在玩一个双人的扫雷游戏。你说这很假吗?当然不是,这都是出自真心,是真的轻快、真的放松。能把伴侣关系维护成这样,对绝大多数来说应该算好事算厉害。
但关宏峰就是……很抽离。他好像始终有一部分游离在这场旅行之外,他的灵魂惴惴不安,可能在危险中浸泡太久的感官无法适应平和安逸的环境,好像如此顺利的生活后总要跟着什么灾难,而他始终在等那件坏事发生。就像是一场太阳雨,雨水金亮温热,但他始终在等后面那朵乌云飘来,只有见到那朵乌云,他才能结结实实放下一颗心来。
也有可能是逃避带来的不安,他和韩彬看似在通关扫雷游戏的路上越走越远,安全的空白格子越来越多。可关宏峰始终觉得他们只是共同约好了一起逃避,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在可疑的话题地点上打一个红色标签,绕过这片雷区。可是等最终回头才发现,屏幕上零星标记的红色旗帜还是立在那里,雷区没有引爆,游戏没有失败,可也没有人拆掉那个炸弹。
只是欲盖弥彰地做了个标记而已。
“宏峰?宏峰?”韩彬轻声叫了两声。
关宏峰猛地回神,他装作刚睡醒的模样发出了一点鼻音,“怎么了?”
“这儿好像是个花鸟市场。”韩彬简短地说道,“要去看看吗?”
“行。”关宏峰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有点像走神后的遮掩。
相较于猫狗来说,好像鸟雀爬行类宠物的受众更小,所以这些店铺更倾向于集中在花鸟市场。花朵植物娇贵,爬行动物需要温箱,所以花鸟市场最兴盛的时段反而在早上,就像藏在城市里的一个早集,到这个点已经寥落下来。
走进去店铺都在正常营业,能透过玻璃看见里头堆叠的花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走在这市场里,从有种很静僻的错觉。没有目标的人,随便逛逛,看也看个走马观花,都不好一家家走进去瞧。没有要买的东西,也不是诚心做生意,还进去打扰店主做什么。
关宏峰以为这就是个散步,一条长街走到尽头就再上路,没想到韩彬径直推进了一家小门,关宏峰一愣,抬头瞟了一眼店名,也只得跟进去。
如果说外面环境还只是静僻,里面就是幽深。暗色的灯光一下子扑灭太阳那点亮晕,通身的温度也骤然降了下来,关宏峰望着一座座冷色鱼缸,是家水族店。
关宏峰打量了一下周边的环境,试探着选了条路。大约是灯太暗,店里的鱼缸又布置得千回百转,他一眼差点没找到韩彬在哪儿。韩彬比他先进来一步,正驻足在龙鱼缸前,关宏峰也走到那个鱼缸前,只是因为一开始选了两条不同的路,虽然在同一个鱼缸前,却恰好被这条鱼缸长廊隔成两面。
倒也不是水族馆那样全封闭的的玻璃长廊,站直了还能隔着鱼缸顶部看见对方半张脸。韩彬背着手,从鱼缸顶部往下看,“我好像认识的鱼的种类不多,这个倒能算一个。”
当然熟悉,著名的食用油外包装就是这样的一条鱼。关宏峰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哼笑了一声,“要是金龙鱼那个级别的,估计就不会养在这么小的鱼缸里了。”
韩彬用目光丈量了一下鱼缸的尺寸,“这鱼缸不算小了吧。”
“小了,”关宏峰说道,“如果是金头过背,鳞还翻得漂亮,那都能拿来拍卖的。不说金龙鱼,之前办过一个案子,一个公司的老板养了一缸的红龙混银龙,养了三四年了,其中有条银龙是变异品种,很珍贵。结果办公室出了事,大冬天的电断了,鱼缸的供暖停了,一个周末过去一缸鱼全都冻死。当时那个老板心痛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一直缓不过来,嚎得比知道老婆死在办公室的时候可凄惨多了。”
韩彬微微笑了起来,明明不是什么笑话,从关宏峰嘴里说出来莫名有了种荒诞的诙谐色彩。他稍稍弯下腰,敲敲玻璃,鱼没什么动静,尾巴一甩就游开了。
他们就顺着这个鱼缸一起同步走下去,像隔着玻璃玩捉迷藏。店里很安静,老板不知踪影。只有鱼缸气泵发出的一阵阵嗡鸣,水泡翻涌,在静谧空间里冒出一阵咕嘟嘟的水声。
“怎么突然想起来看鱼?”关宏峰随口问道,韩彬目的明确,下车直奔这家水族店,很明显是停车的时候就看到了这家店的牌子。
韩彬脚步一顿,“我以为你会喜欢。”
于是关宏峰的也停住了,他知道韩彬说的是哪条鱼,他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鱼缸,里面是虎仔鲸,关宏峰却在那条鱼的身上幻视了那条非洲肺鱼。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条鱼的名字了,鱼这样的东西,不像猫狗,家养或野生,饲养环境分得很清;也不像猪牛,食用或役用,用途种类分得很清。
鱼不是那样的,鱼这种东西,观赏饲养食用,用途和环境都是个很模糊的概念。那条死掉的珍贵龙鱼,上锅蒸一下,也还能吃,好像人们不会像吃掉猫狗那样的抵触。
所以他一直不愿意想起那个名字,好像一旦某一件事物有了名字,人类就主观赋予他们情感与类人思维,好像就会变成宠物变成家庭的一部分。
但关宏峰看着这条虎仔鲸,所能看到的却一直只是老虎轰然坠落鱼缸的场景。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韩彬说,其实他也不是很喜欢鱼,养了也就养了,就像随手把吃剩的大蒜扔进空花盆里。饲养有的时候也不需要所谓情感,与其说是关宏峰喜欢鱼而养鱼,不如说他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喜欢而养鱼,让家里多些活物的生气,也就能让自己多些人味。
但那本质依旧是利己,关宏峰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机会。道德束缚着他,因为道德对他有利;法律监督着他,因为法律对他有利;陷害关宏宇,因为陷害对他有利。
关宏峰从来都是一个利己主义者。
包括韩彬,也因为他对关宏峰有利。关宏峰太需要一个聪明人,一个强大的伴侣,一段稳定的、游刃有余的正常关系,这是他必需的安慰剂。
但现在关宏峰却觉得,他正在产生药物依赖,身体本能在抵抗致幻。他稍稍弯下腰,隔着两块玻璃和一缸被灯照得发蓝的水,他和韩彬沉默对视。
隔着水流和玻璃,韩彬的面部隐隐变形,像是离玻璃很远,离关宏峰很远,就连他眼角的笑意都被水流扭曲,离他自己的脸也很远。关宏峰忽然觉得韩彬很陌生,这种陌生不是因为前段时间聚少离多,不是因为交谈的时间和内容变少,甚至不是因为这场旅行。
因为韩彬隐隐让他感觉到威胁。
关宏峰做了多少年的刑警,看过多少离奇案卷,有的时候本能比思维更能救命。他直觉觉得不对,就像野兽露出獠牙时,汗毛会战栗竖起。韩彬最近越来越喜欢若有若无地表现出他很了解关宏峰,他很清楚关宏峰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像温柔的蛛网,一层层裹覆,慢慢限制住你的动作和存活空间,慢性毒麻痹神经,他表现得像是要给关宏峰做一个温柔的茧房,告诉关宏峰因为他足够了解,所以只要放心把一切都交给他就好。
选择。关宏峰忽然思维一顿,他还记上周韩彬问自己,如果他做了错事,关宏峰会怎样选择。关宏峰那时含糊搪塞过去,但他真正想说的其实是,他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那个答案。
关宏峰轻微调整自己的姿势,让自己的五官和韩彬的五官几乎重叠,他们像彼此面容模糊的影子。关宏峰忽然觉得,那个在车上玩的游戏还没有结束。猜测对方会在哪个路口下车,猜测对方想要开到哪里。这是个嵌套游戏,他们二人组队扫雷,但同时又要参加一个棋类游戏,要占领对方的领地,找到对方藏起来的秘密,就像找到这个王国的旗帜,然后拔掉那面旗帜,宣告胜利。
一段关系出了问题,一个人所能做的部分很有限,多的是双方都有问题。关宏峰的问题他自己很清楚,那韩彬呢?他又掩藏了什么秘密?
水泡咕嘟咕嘟泵送氧气,虎仔鲸从关宏峰的左眼慢悠悠游到右眼。
这种鱼长得温和,毕竟外号叫招财猫鱼。然而却很难混养,一个不留神,他们就会吃掉小鱼,有限的空间和资源会让它们出于利己而产生攻击性和排他行为。
关宏峰从来也不是什么食草动物。
韩彬最近都在做什么,他前段时间去了哪里?关宏峰忽然冒出了这个问题,直觉告诉他,问题应该就出在这里,他应该要从这里开始挖掘下去。
但他只是为这个地点插了一面旗,然后他站起身,耸耸肩,“走吗?”
韩彬当然没有异议,他们在里面的交汇处会合,然后一起逛完了剩下的部分。快要离开的时候,关宏峰在一个鱼缸前停留了一会儿。韩彬好奇地打量着鱼,是很常见的那种热带鱼,身体像个三角形,背鳍和臀鳍延伸出来,很是漂亮。好像是叫……神仙鱼?
关宏峰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敲了敲那块玻璃。
鱼做了一个梦。
鱼摆了摆身体,用鳍背确认所处环境,水流很静谧,告诉它这里很安全,没有捕食者和暗藏的危险。鱼放松地鼓动鳃部,呼-吸-呼-吸,它开始觉得高兴。
是的,它觉得很高兴,周围的环境都是它熟悉的模样,这里是它温暖的巢穴,它置身在自己的家里。
呼-吸-呼-吸。鱼开始朝里游去,它游过狭窄的走廊。墙皮泛出一种经年的不规则的黄,底部有几块浮了皮,簌簌地落在地上。整个墙体都不太稳固的样子,冬冷夏热,很典型的八十年代老楼的墙体。也不怎么隔音,鱼贴在墙上,就能听到隔壁模糊的声音颤动着它的肚皮。
鱼叹了口气,又惫懒地顺着水流漂浮了一会儿,任由水把它带到更深处。家里当然不止有它这一条鱼,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狭小的空间就得装下更多的鱼。
它路过漂浮在水中的杂物,飘散开的黑色水藻,卡带了一样凌乱地卷成一大滩,像柔和的缎带围住它的眼睛。水里经常有这些水藻,鱼已经习惯了,它甩开这些恼人的东西。然后是更多的生物,白色的水蛇混在海藻里,一支细长的乌贼在水中摇摆,喷出一道浓稠的墨汁,水中扩散开蓝黑色的墨汁,鱼掠过那只乌贼,细长的身体上印着它的名字“英雄”。
好奇怪的文字,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识。它只是路过了这些家伙们,它是有目标的。
弟弟。
这个词突兀地在水里震颤、嗡鸣,片刻后,又响了一遍,弟弟。
鱼是要去找弟弟的,弟弟的房间在家的里面。很奇怪,鱼的族群里不存在这样亲密的关系,这样亲昵的概念,但鱼知道它就是要去找弟弟。可能因为水温开始上升,鱼开始觉得不舒服了,它想自己可能在做梦,睁着眼睛就能从一片熟悉的景色中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一种冲动驱使着它要快点找到弟弟。
然后它找到了,弟弟,正静静地浮在房间里,睁着一双眼睛。
弟弟睡着了。
鱼谨慎地绕着弟弟游了一圈,确认了这个事实。弟弟和它长得很像,一模一样,鱼嘛,一个品种的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好像还是有点区别,弟弟是一条黑色的鱼,弟弟和它的颜色不太一样,但它其实也看不到自己身上的颜色。
它叹一口气,又绕着黑鱼游了一圈,水温越来越高,它开始紧张,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呼-吸-呼-吸。它感觉很难受,不知道是因为弟弟睡着了,还是因为这让鱼难受的水温。它受不了了,它得把弟弟弄醒,它得……它得碰碰弟弟。
是了,弟弟身上应该还没那么热,鱼谨慎地环游,尾鳍触到黑鱼的尾鳍,然后是肚腹贴着肚腹。它们的身体很扁,得以紧密得挤在一起,身体挨着身体,眼睛对着眼睛。
鱼专注地盯着黑鱼的眼睛,忽然玻璃窗传来笃笃两下敲击声。鱼立刻受惊逃开,弟弟的身体在水中晃了一下,并没有醒。
但鱼受了惊,疯了一样想逃出门外,它一下下地撞着房门,却怎么也撞不开,这个房间困住了它,水温高到了叫鱼难以忍受的地步,像是要沸腾,烧开它。
笃笃笃,窗外传来敲击声。
老式的脏污的玻璃,带着外面的十字木框,因为这敲击而共同震颤起来。鱼无处可逃,只能绝望地看向那块窗户,它看到了一根巨大的手指,正在敲击那块玻璃。鱼无处可逃,只能缓缓地向那手指游去。
鱼在这狭小的透明鱼缸里。
鱼靠近窗户的那一瞬间,手指消失了,鱼呆呆地看向窗外,看到了它难以理解的东西。在窗户外面,也有一间屋子,和弟弟的房间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那里面并没有两条一模一样的鱼,而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里面的一个人正在睡觉,另一个人沉默伫立。似乎察觉到了鱼的视线,他淡淡抬头望来。
鱼站在窗户里,看着窗户外,也趴在窗户外,看着窗户里。
巨大的恐慌笼罩住它,但后退已经来不及,忽然鱼缸倾斜,窗户大敞。鱼来不及尖叫,没办法阻止,就一头顺着那个破开的口子漏了出去,像一条从塑料袋里滑出来的金鱼。
鱼觉得头晕目眩,他扶住墙壁,徒劳张大嘴巴,呼-吸-呼-吸,他突然愣住,因为他听到了自己呼吸发出来的声音。他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鳃,又顺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鱼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人。
鱼……人晕头转向地摸索着路,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忽然不需要在水中也能呼吸,空气带来的噪音让他不知所措。他摸到了一杯水,但杯口没办法让他把整张脸都埋进去,所以人喝掉了那杯水。
他看到了墙壁上的奖状,昏暗月光下字迹模糊不清,他辨别了一会儿,才勉强读出“关-宏-峰”。
原来他叫关宏峰。就像所有的梦境一样,鱼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在梦境中的身份和心境。关宏峰在黑暗中的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会儿,客厅很安静,昏暗的月光只在客厅留下了一道崎岖的可见范围。关宏峰坐在那里,家人都已经睡着了,但他不想入睡,他捧着那杯水,像捧着一杯酒精。
独自在黑暗里清醒是一个很孤独的概念,关宏峰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怔怔出神。夜风柔和无声,只有夏夜偶尔的虫鸣。他的思绪顺着月光漫无目的地落在家具上,深夜的一切都是苍白的,所有的家具都摒住了呼吸,把自己藏在漆黑的阴影里。
关宏峰一直坐着,直到他不得不站起身。他不需要开灯,这个家对他来说太过熟悉,走几步能到厨房,在哪里拐弯能不撞到桌椅,这里是他赖以生存的鱼缸。
他走过厕所、父母的房间,接着他脚步一停,关宏宇房间的门缝里漏出来了暖黄色的灯光。他房门半掩,关宏峰犹豫了一下,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的关宏宇一无所知,他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一只手直直伸着,上面落了一堆被挑出来的磁带卷轴,海藻一样挂了一手。白色的耳机掉在桌子上,线和磁带缠在一起。摊开的作业本一眼望去都是空白的,只有一滩刺目的墨水洇在正中央,罪魁祸首捏在关宏宇另一只手上,还是个写字的姿势,英雄牌钢笔,蓝黑墨水漏了一手。
关宏峰叹了一口气,把钢笔从关宏宇手中抽走,关宏宇手指抽了一下,没醒。关宏峰站在他身边,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到关宏宇的身上,薄薄的一层黑,几乎完全笼罩住了关宏宇。
关宏峰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
关宏宇无知无觉,嘴巴微微张了一点,脸被胳膊挤得变形,好难看的一张睡脸。
但关宏峰就那么看着。
潮湿的夏夜,像那些水族馆里的憋闷鱼缸,被调好的灯光照射下,温度永远29,湿度大到空气随时会凝结成水珠,吸入肺泡,谋杀一口氧气。还有时不时响起的虫鸣,像水泵间歇性工作,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他目光落在那作业本上,一共就写了一点点,每个字看了都让人感觉像是用左手写出来的,狗爬。题型是阅读理解,题目是请你描写一下文中哥哥的性格特征。
答:傻逼。
这两个字又被答题的人重重划去,这就是他对这道题的全部回答了。
关宏峰忽然笑了笑,他看着关宏宇,好笑变成悲哀,变成一种莫名的冲动,像潮热的夏夜抽条在他十七岁的神经。他看着关宏宇,忽然潮湿变成一种霉菌,生长在他每一块腐烂的肺里,他忽然很想把关宏宇叫醒,他想就这样杀掉关宏宇,矛盾的痛苦的侵入性思维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呼-吸-呼-吸。
半晌后,他终于无法忍耐,他弯下腰,抚摸着那块被墨迹染湿的区域,指尖沾上黑印。
他轻轻吻住关宏宇。
不不不,巨大的恐慌忽然攫住鱼的神经。它从未体验过如此类人的情感,它只觉得恐惧,这是错的,这是不对的。鱼想要回去,鱼想要回到它熟悉的鱼缸里。
强烈的失控感让鱼清醒了一瞬,它半只脚回到自己的身体,半只脚还在自己的梦里。鱼贴在窗外,看见关宏宇手指抽动,喉间挤出一声黏糊的梦呓,“嗯……”
他咕哝了一下,本能地哼了一声,“……哥?”
他太困了,根本分不清现实与梦境。鱼缸里的关宏峰站起身,冷静地望向窗外。他的窗户外出现了一条巨大的,白色的神仙鱼,鱼目同他对视,寂静的夏夜开始浓稠地流动,像一场梦境正沸腾在一个鱼缸里。
他站在鱼缸里,看着鱼缸外,也从鱼缸外,敲了敲玻璃。
失重感来袭,大约过了梦境逻辑最清晰的片段,接着就变成剧烈而模糊的情感。然而紧接着情感也抽离,鱼动了动鱼鳍,却没能动弹分毫,它困惑地睁着眼睛,看着鱼缸里的一尾大鱼,疑惑为什么明明都是鱼,对方可以在水里,自己却在一个……架子上?
鱼又活动了一下身体,才忽然领悟自己变成了架子上的一个鱼型摆件。注意到这点后鱼又放松下来,做摆件也好过做人。鱼睁着眼睛,心安理得地打算休息。
有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戳了它的嘴一下,鱼费力地看过去。对面原来是弟弟,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也变成一个鱼形状的摆件,就和它嘴对着嘴。鱼是白色的摆件,弟弟是黑色的,它们嘴对着嘴,看上去很和谐。
只是鱼有些困惑,同为摆件,为什么弟弟可以挪动身体,为什么它不需要遵循摆件的规矩?
它没想太多,门开了,走进来了一个人,鱼认识他,他是那个关宏峰。
好吧,鱼明白了,它还在梦里,只是两个鱼缸混成了一个更大的鱼缸,他们一起搬到了一个新家里。
关宏峰走过来,皱了皱眉,顺手把黑鱼摆件挪开了,放到了一旁的柜子上。他听不到黑鱼在他手心里发出一阵大叫,然后是一连串的咒骂,可惜那是鱼的语言,人没有办法理解。
接着梦境开始倍速播放,关宏峰来了,关宏峰又走了。接着关宏峰又回来了,他看见了两条分开的鱼,嘻嘻一笑,把黑鱼又拎回来,亲昵地贴在了鱼的嘴前。
鱼忽然觉得不对劲,它意识到这个不是关宏峰,是那个写作业睡着的弟弟,只是它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弟弟和关宏峰很不一样,关宏峰不喜欢这两个摆件挨在一块,每次弟弟看到都会强行把它们又重新摆在一起。
有的时候鱼挺喜欢弟弟的,有的时候鱼觉得关宏峰不太喜欢弟弟。也是,关宏峰会用嘴唇碰弟弟的嘴唇,鱼也会那样,张开口唇用尖牙攻击对方,亲吻鱼都是那样打架的。
弟弟,说多了这个名字,有的时候鱼会把弟弟和黑鱼混淆。它有点分不清这两个弟弟,也有点分不清自己和关宏峰了。
说到黑鱼,鱼现在觉得自己有点厌烦黑鱼了。黑鱼很喜欢弟弟,因为每次弟弟一回来它就会被摆回来。平常如果黑鱼没有被摆回来,它就会不停地嚷嚷大叫,贴着鱼的时候黑鱼也无法停止说话。
有的时候,鱼会感到厌倦,它真的想让黑鱼闭嘴一会儿。就老老实实待在那个位置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挨自己这么近?明明只是一条鱼而已,鱼在空气中说话,嘴唇开开合合,空气哔哔啵啵,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听到黑鱼的话。
但黑鱼还是一直在说,有的时候鱼也不明白,它究竟是讨厌黑鱼,还是讨厌喜欢着弟弟的自己。但黑鱼只是忍不住一直说,说它的思念和喜欢,说一些脏话和废话。鱼没有发声器官,在空气中鱼只是一条徒劳的哑巴。
所以很快的,黑鱼的鳃就因为空气反复的摩擦流了血,黑鱼的皮肤开始流血,鲜血染红了它的皮肤。它在鱼的注视下,变成了一条红鱼。
鱼隐隐焦躁了起来,它讨厌红鱼,白色的鱼必须要和黑色才登对,如果和红的放在一起,很怪,看着就不对。但是红鱼固执地淌着血,血让它再没可能变成一条黑鱼。
鱼看着那条红鱼,它希望关宏峰永远地把它扔出去,它几乎忘掉了上一个梦境里的一切了,它只想远离。鱼需要一条黑鱼,和它配在一起,所以鱼没再关心那条红鱼,它重新给自己找了一条黑鱼。
新的黑鱼很完美,话不多,无论是关宏峰还是关宏宇的摆放它都泰然自若。鱼喜欢这一条黑鱼,永远能让它心情稳定,偶尔鱼会渴望水,黑鱼也会让它忘记自己已经离开水很久。
渐渐的,鱼发现弟弟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水温也好像再没有先前那么高过了,反而冷却下来。
鱼缸里走进来了第三个人。
鱼看着他,他的脸上挂着两片东西,好像和鱼缸是一个材质,让他看起来很像一条使用双腿行走的彬彬有礼的鱼,鱼喜欢他。鱼觉得黑鱼也喜欢他,或者说,鱼觉得黑鱼和他很像。
彬彬有礼的人拜访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多,鱼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关宏峰也觉得这是好事,所以关宏峰放心地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然而关宏峰走后,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却推了推脸上的玻璃。
鱼看见他走了过来,捏起了那个红鱼摆件,轻飘飘把它推到了地上。
摆件瞬间碎裂,碎片中躺了一条无法呼吸的红鱼。他从地上抓起那条红鱼,死死扼住红鱼,像用掌心攥住一根湿滑的红绳。红鱼破口大骂、拼命挣扎,它尾鳍痉挛地抽搐,却敌不过那只越收越紧的手。
鱼瞪大眼睛,男人像雨夜闯进来的渔夫,冬日里的猎手,精心抓住了一个关宏峰不在的时机,扼住了那只不安分的红鱼。鱼想要呼救,想要奔上前去阻止,那是弟弟,那是……弟弟啊。
可是黑鱼忽然说,嘘。男人含笑看过来,一根手指也竖在唇前说,嘘。
鱼的鳞片尽数炸起,它察觉到危险,它应该要帮助弟弟。可它只是一个摆件,它动不了,摆件向来成双成对,黑白配,多一个染红的次品算什么东西?
于是鱼沉默了,看着男人把红鱼扔进了鱼缸里。可红鱼没有再挣扎,只有血迹溢出,它缓缓在水中坠落,像一条被水溺死的鱼。
它成为了死在关宏峰鱼缸里的那条鱼。
关宏峰猛地吸了一口气,浑身冷汗地惊醒。他缓了一会儿,还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只是茫然地喘着气。街外又传来一声喇叭声,关宏峰才意识到是什么把他吵醒了。
他侧身躺伏在床上喘气,等着那辆扰民的车过去。他大脑混混沌沌的,自主回想起先前的梦境。梦也是个糊涂的梦,颠三倒四的,想不清楚。
关宏峰眨了眨眼,想要调整心境再睡回去,整个人却猛地僵住。韩彬怕关宏峰在黑暗中无法完全适应,所以两边的床头灯都打着,不是很亮的光,但足够照明。此刻灯光却在关宏峰的身侧投出了一个影绰的影子。
就好像有人正起身坐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就只是那样看着他的脖颈。
关宏峰一时后颈发凉,诡梦带来的冷汗几乎连串地往下淌。他的黑暗恐惧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稍微有点光亮他就能如常生活。完全的黑暗还是会让他感到不适,但不至于无法呼吸浑身僵直。可现在明明还有微弱灯光,关宏峰却呼吸急促,小腿肌肉抽搐,他想转身,却偏偏像被梦魇住了一样,怎样都无法动弹。
车辆驶过,发黄的灯光扫过墙壁,把房间的摆设都投映得巨大无比。也把那一动不动的人影放大、扭曲,投在墙壁上,变成一只漆黑的鱼影。关宏峰看着那条黑鱼随着灯光的晃动,像在诡谲的水底微微游动。
接着那辆半夜鸣笛的车终于驶离,半梦半醒间,关宏峰昏睡过去。
关宏峰无法控制地四肢抽了一下,像半梦半醒间忽然被身体唤醒。他睁开双眼,柔和的日光从窗帘边缘漏出一点触角,掉进他的眼睛里。
他不在鱼缸里,不在梦里,甚至不在夜里。关宏峰呆愣了几秒,开始无法遏制地心慌,思绪还停留在昨天的那个梦里,做了什么梦已经记不清了,只有一点零星的碎片,但那种鲜明的恐慌感还停留在大脑里。
他猛地回头摸索,好像韩彬还那样坐在他的身后,但床铺上另一个人的体温已经很淡了,仔细听去,卫生间里有轻微的水声。
关宏峰猛地泄了气,躺回去喘了几口气平复心绪。正巧韩彬推门出来,看到关宏峰的样子时愣了一下,“我吵醒你了?”
“没。”关宏峰摇摇头,声音却有点恹恹的,“昨晚有点没睡好。”
韩彬正在放东西,闻言又扭头看了他一眼,“做噩梦了?”
“不是,昨天半夜有辆车按喇叭,被吵醒了。”
“是吗,”韩彬的语调微微上扬,“我好像没有听到。”
关宏峰看着他的背影,再一次无法确定那个碎片究竟是不是自己清醒时抓住的记忆,还是说那一切都只是梦,“你昨天晚上有起来过吗?”
韩彬似乎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顿了几秒才笑着摇头,“我看你真是睡糊涂了。”
关宏峰先前还无法理解那些做梦梦到伴侣出轨的人,醒来会把梦中的情绪代入现实,先给伴侣一巴掌。现在他开始不确定了,梦似乎延伸到了现实中,以至于他起来洗漱的时候还是有些怔忪。
好在阳光很快晒化了那点摸不着头脑的情绪,大脑脱离睡眠后不久那种感觉就淡化了,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已经完全想不起前天晚上还做了梦这件事了。一切重新回到正轨,关宏峰以为这和前一天一样也只是普通的一天。
没人想到争吵来得这么迅速。
就像每一次吵架一样,起初都是一些很细碎的小事,就像密封袋的一个小小缺口,顺着那个缺口就能一下子把整个包装撕开。关宏峰粗鲁地点燃了一支烟,试图用尼古丁平缓自己的思绪,同时尽量冷静地梳理刚刚发生的一切。
一开始两个人只是在如常聊天,马上七点钟,总得选个什么吃一口。关宏峰在调侃韩彬,大概是韩彬没什么机会在警队里开车的缘故,警队里都说韩彬开车是慢悠悠的那种严格守规矩的,只有正儿八经读过大学的优等生才那么开车。
只有关宏峰最熟悉韩彬的车技,不说之前帮他和关宏宇甩掉人的那次,后面在一起之后交换着开车。关宏峰就发现韩彬开车稳是很稳,疯也是真疯,不知道他是不是总以为自己在开警车,遇到绿灯只剩几秒或者黄灯,第一反应总是面无表情先踩油门。
又一个黄灯过来,关宏峰抓住把手回头瞧了一眼,“开慢点也没事,又不差这一分钟的。”
他只是想到就随口说了,也没什么指责的意思。韩彬不置可否,“只有能过的我才会加速。”
言下之意他都精确计算过,不会出差错。关宏峰皱了皱眉,觉得韩彬有些托大,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只是担心你的安全,别人都说韩大专家心思缜密行事稳妥,我怎么觉得你比我们跑现场的还激进?”
“不至于这么上纲上线的吧。”韩彬挑挑眉,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评价,“有的时候太保守了就什么也得不到,再者说,你应该充分相信我的能力才对。”
“这跟能力不能力没关系,爱冒险不见得是好事。而且其实就等一会儿的事,没必要每次都冲,万一对面刚好有人抢灯呢?”
“别人抢灯跟我有什么关系,撞了也不是我的责任。”韩彬轻啧了一声,少见地露出几分不耐的神色,“而且也没必要什么事都这么守规矩吧,也没见你办案的时候这么规矩过。”
关宏峰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声音重了点,“你说清楚,什么叫我办案不规矩?”
韩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关宏峰知道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话,不管是要说伍玲玲还是213案,关宏峰都不算干净。
车内的氛围瞬间有些僵硬,韩彬无声叹了口气,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有意避开这个话题。正巧路边有两个小孩,大人应该在店里,小孩就坐在路边等。待了才不到几秒就吵起嘴来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看长相差不多年纪,或许是异卵双胞胎也说不定。
韩彬斟酌了片刻,有意要用这个话题稳一稳车里的气息,“你们小的时候也这么针锋相对的吗?”
“什么针锋相对。”关宏峰语气算不上好,也没注意到那两个小孩。
韩彬就指了一下,示意他看,“就你和关宏宇。”
他以为这样的对话是服软,毕竟也算给关宏峰了一个台阶下,有关家庭的话题总不会出错,“说起来,最近好像没见他来过家里,怎么,你们又吵架了吗?”
没想过突然要听到这个名字,明明姓名的前两个字都一模一样,但听到的时候总会有种心脏紧缩的感觉。就好像真实的恐怖谷效应,总希望这世界上能有个人和自己很像,能理解自己内心那些阴暗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想法。但当这个人真的出现,挂着相似的名字顶着一样的脸时,又忍不住本能回避。
“你忽然提他干什么?”可能是这三个字唤起了关宏峰的防御机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格外令人不舒服。
韩彬脸上的淡淡笑意一下子僵住,眉心从微微抬起一瞬间变为挤皱下压,仅仅是微表情的变换就让他忽然迸出零星的愤怒。他掩藏得很好,立刻垂下眉眼,还在补救,“毕竟是你弟弟,你们又总是时好时坏的,关心一下近况不也很正常么。”
他轻轻转了转脖子,握在方向盘上的指节也抓得紧了一些。但他依旧把这些细小的、不快的表现掩藏得很好,只有时速盘上慢慢向红色靠拢的指针像无声的计量器在攀升。
上一秒还讽刺他关宏峰办案不规矩,下一秒又旧事重提拽起关宏宇,不管韩彬是什么意思,落在他耳朵里就是像嘲讽像挑衅。关宏峰冷下脸来,“开好你的车吧。”
韩彬也没了笑意,“关队,这儿不是你的警队,没必要拿我当下属出气。”
“我在拿你出气吗?不是你先挑起这个话题的吗?”
“这不是在出气吗,我好声好气跟你沟通——”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行了吗?”关宏峰粗暴地打断了韩彬的话。
“我算是知道你在队里为什么有些人看你不顺眼了。”韩彬冷笑了一声,话里终于上了显而易见的怒气。
“能不能别总是表现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没人告诉你要尊重别人的个人空间吗?”
“我表现欲过盛?有没有可能因为你总是压抑着一切,不表达也不坦诚。说实话我觉得你在关宏宇面前都更真实投入,你会投入你的感情你的情绪,但在我面前,如果我不主动,你永远会在门外走神,不会自己打开门进来,你真的有在这里吗?”
韩彬接连无声冷笑几声,似乎觉得荒谬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他强行压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突如其来的愤怒总是最难控制,他忍不住探身说道,“你知道你真的很不擅长保守秘密吗?我从来没问过你们兄弟之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是一起杀了人还是犯了法。因为根本不需要问,稍微碰到一点你就会心虚地恼羞成怒……”
“你就没有秘密吗韩彬!”关宏峰忽然低喊出了声,“你就能说你对我很坦诚?那你倒是说说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一个剧烈的急刹车,两个人都顺着惯性猛地往前一荡。车停稳后,车窗前的三不猴随着力道滚落了下来,被韩彬一把接住,他熄了火。
他们没有对视,只有愤怒的气味飘散,沉默地对峙后,韩彬动了动嘴唇,关宏峰拉开车门,“我下去抽根烟。”
关宏峰抽烟也抽得烦闷,越回想就越难平息情绪,他不想现在回去和韩彬继续待在一个空间里,更不想做那个先低头的人。可惜他一支烟才抽到一半,周围就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按道理太阳才刚落山,就算天黑也没黑得这么彻底。关宏峰抬头看着夜幕,看不清头顶的云层,但已经能清楚嗅到浓重的土腥气。
要下雨了。这个念头才刚升起,就有大颗水珠砸到鼻端,还没反应过来就是接二连三的浓重雨点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韩彬也意识到下了雨,重新发动汽车,就像一个求和的信号,这时候也轮不到想不想了,关宏峰快跑两步,拉开后座车门赶紧钻了进去。
雨水浇熄了他身上的火气,关宏峰身上没什么烟味,反倒被雨浇得有点狼狈,一坐进车就被空调吹得一个激灵。他坐在车里,才透过隐约的雨幕瞧见车的另一边不远处原来就是一家宾馆,韩彬先前不知道怎么开到了宾馆后院的停车场。
于是现在气氛就有些尴尬起来,旁边不远处就是宾馆,但他们显然不能坦然带着怒气去开一间房,如果分房睡,好像事情又还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于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议去宾馆,而是坐在车里,希望这场雨能够疏解争吵带来的后遗症。
韩彬似乎从后视镜里窥见了关宏峰的动作,他脸上已经不再有怒意,大约是为了缓和气氛,他先退了一步,不经意地开口说了句,“我们这样好像在出外勤任务。”
“谁家外勤盯梢选暴雨天。”关宏峰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韩彬勾了勾唇角,似乎没察觉到他话中的毛刺,“也不是只有警察才出外勤,比如私家侦探出外勤,盯一个出轨惯犯,”他从储物箱里拿出一只望远镜,随手架在鼻梁上向宾馆窗户方向望去,“你知道吗?其实现实生活中偷情的人远比想象中的要多,而且中年人占大头,如果你做过酒店前台,那些来开钟点房的中年男女,一抓一个准。”
他淡淡说道,随意摆弄着望远镜的参数,明明这么大的雨,能看到的只有模糊的被雨水洗刷的玻璃。
大约是“出轨惯犯”或是“中年出轨”之类的字眼又刺痛了关宏峰。他本能想反击,却又被望远镜一下子夺去了注意力,一下子那点怒气变成了淡淡的哭笑不得,“你怎么还在车里放望远镜?”
“之前为了观察一个案发现场的地形地势,”韩彬不以为意地晃了晃望远镜,“懒得跑来跑去,就要了个望远镜估算,谁车里不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关宏峰反而起了点闲心。他之前没怎么注意过车里有什么,用的频繁的无非就是纸巾雨伞,谁也想不起来都在车上放了什么。况且关宏峰也不怎么坐后座,他摸索着椅背,倒真给他摸到不少东西。
也不是脏,只是生活化的杂乱,关宏峰甚至都能察觉得到都有哪些人坐过这后座。未拆封的一次性口罩和手套,还有多余的证物袋,这肯定是哪个警队的留在这里的,说不定是韩彬自己随手放的。另一边有一块有点融化的糖,还有零散两根可爱风格的头绳,想也知道是年轻女生放的。
关宏峰最后随手摸了一把最底部,意外地捞上来了一个罐子和……一把剃刀?他对着灯光确认了一下,是剃刀没错,是那种老式的泛着银光的刮刀,那个罐子里则是剃须膏。关宏峰有些惊愕地问韩彬,“你怎么还在车里放这个?”
韩彬看着那柄剃刀,似乎也困惑了一瞬,尔后想起来什么似的,有些啼笑皆非地扶额道,“赵馨诚。”
“他之前被领导点过要注意一下对外形象,毕竟他有衔,应付记者的时候不能跟流浪汉似的。结果不知道他看了什么英国还是意大利的剃刀党,非要弄把剃须刀,说什么等着案发现场疏散人群的间隙就能刮一次胡须,结果我记得就只有那么一次,刚抹上剃须膏就发现了返回现场的嫌疑人,顶着白花花的泡沫就跳下去抓人,结果自然又被领导批了一顿。”
“这不,再没用过,就这么扔我车上了。”
关宏峰转着那把剃刀,觉得赵馨诚这人也是挺有意思,那罐剃须膏都不知道放了多久了,一晃都有水声。韩彬看了他的动作也忍不住轻笑出声,“你拿着刀的样子倒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关宏峰给了他一个有些疑惑的眼神,韩彬就笑着指了指上面,又指了指关宏峰,“雨天,夜晚,汽车。”
“王志革雨夜车震案。”关宏峰了然道。
“现在只缺车震这个元素了。”韩彬笑道,从后视镜看过来的眼神似有所指,在汽车里发酵成一种隐晦的暧昧。
“不是还有一个。”关宏峰笑了笑,忽然轻声说道,他从后座贴到韩彬的侧颈旁,像是要隔着座椅拥抱韩彬。韩彬皱了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这样被环抱着的弱势姿势,但下一秒他身体一僵,另一侧颈边一凉,那把老式剃刀贴上了韩彬的颈动脉,“杀人这个元素也还没出现。”
关宏峰语气淡淡,听不出是不是在开玩笑。说是玩笑,未免太过头,刀准确地搭上了韩彬的颈动脉,说是要犯案,他又实在仁慈,刀身放得很平,接触着皮肤的部分是刀背。
伤不到,但威胁足够。
韩彬眼神一冷,搭在腿上的手指猛地收紧,雨夜车后镜里他目光锐利,侧头瞥着那只拿刀的手。那一瞬间他神情冷淡,像是不屑像是嘲讽,要克制本能才能控制自己不要夺过那把刀再捅穿那只胆敢威胁他的手。愤怒让他下意识勾了勾唇角,想要重新戴上温和的面具,每一块绷紧的面部肌肉却变成蛰伏的凶兽,拼凑出一张狠戾的表情。
这神情消失得也快,随着韩彬把顶灯调亮,似乎又恢复成了那副寻常模样。他身体放松下来,亲昵地歪着头,不介意那刀背抵得更深些,“怎么,要杀我啊?”
一个杀字,轻飘飘又暧昧。好像关宏峰抵住他动脉的不是刀,而是嘴唇,装模作样用牙齿咬住皮肤,威胁他要谋划一场血淋淋的情杀。
关宏峰低笑出声,身体前倾,鼻息扑在韩彬的皮肤上,在刀上化出一点淡白的的雾,“怕吗?”
这样说着,左手也压上了韩彬的肩。隔着一个座位,像隔着第三个人那样环紧他。
“要不怎么说那些平台接单的私家车也应该学出租车呢,”韩彬叹了口气,忽然说了句,“放个铁丝网,能保证乘客的安全,也保证司机的安全。”
没有回应,韩彬抬眼从后视镜看着关宏峰,关宏峰却目光低垂,只看着那刀。他左手拇指也压上了韩彬的左动脉,刀缓缓横移,从动脉到气管,像是要这样横切开韩彬的喉咙。
刀停在韩彬的喉前,刻意往里紧了紧。关宏峰淡淡笑着道,“都干了什么瞒了什么,老实点交代,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他语气像恫吓,但不严肃,只是看不清眼神,以至于分不清究竟是不是调情。
韩彬意味不明地笑,手指也摸上那柄刀,他一点也不担心刀刃会划伤手指,只是顺着刀身向下,摸到关宏峰的指尖,再向下,忽然一把抓住关宏峰的手腕。
“报告长官,”韩彬几个字,就把这角色扮演变得更不伦不类,“我也不是故意来旅馆偷情的。”
他吐字很轻,却用力抓着关宏峰的手腕,关宏峰手上也在发力,没有让步。两人僵持了片刻,关宏峰的手腕终于还是颤抖着一点点上移,最终贴到韩彬的下颌上,他轻声说道,“不是要给我刮胡子吗,这儿呢。”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演杀人犯与被害者,审讯者与犯人,还是什么别的了。关宏峰倒真的假装给韩彬刮起了胡子,明明没有抹刮胡膏,甚至一直都是刀背冲内,两个人却演着一场无实物表演的戏。仿佛雨夜交锋的黑帮,一位是隐退多年金盆洗手的理发师,一位是正掌权的当家。
韩彬眯起眼,微微仰起一点脸方便理发师动作,一副很惬意的样子。这样的场景下,有交锋,自然就要有谈话,“会不会很辛苦?”
明知故问,这样别扭的姿势,当然费力。他抚摸着关宏峰的手腕,然后是小臂,指腹擦过手臂内侧,带起一阵轻微的瘙痒,像个信号。
“哪有你这么问的?”关宏峰有些失笑,用刀敲敲他的下颌,“别人刀都放在脸上了,你也得拿出点像样的威胁吧。”
“哦,也对。”韩彬转转眼睛,“一般会怎么问,‘家里人都还好吗’?”
刀身一顿,韩彬似无所觉,“你父母都不在了,但你不还有个弟弟么,所以最近跟弟弟关系怎么样,维持着正常人的表象,会不会很辛苦?”
关宏峰嘴角笑意淡了,刀身贴着韩彬的脸抹了抹,接着被他随手扔到了副驾驶上,“服务结束了,客人请走吧。”
“你这服务,也太潦草了吧?”韩彬挑挑眉,揶揄道,“总不至于又生气了吧。”
“生什么气,那些影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难不成一场威胁戏还真演半个小时,就仔仔细细给你刮胡子啊。”
“也是,”韩彬不置可否地哼笑了一声,“只是外面雨下得这么大,你真舍得赶我走啊。”
关宏峰和他对视几秒,忽然忍不住拿了个抱枕摔他,“你真是韩彬吗?什么时候这么会装可怜,我这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韩彬捏着那个抱枕,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还以为关队会吃这套呢。”他把抱枕也往副驾驶一放,“看来真要被赶走了。”
他神态没变,只是声音被他控制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哀怨,关宏峰只觉得他在开玩笑,往旁边坐了坐,没理会。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天黑得像午夜,一眼看过去,连旅馆的灯都看不见了。还好他们车旁边就是一个停车场的路灯,还好歹能有点光亮。关宏峰等着雨停,车里却忽然一暗,韩彬关了灯,真的开门下了车。
关宏峰本能一惊,这么大雨下车干什么,他扶着座椅靠背探身去看,伞还放在扶手箱里,他立刻抽身想开门喊住韩彬。转回身来后却陡地一愣,模糊的路灯下车门上投下一道浓黑的身影,隔着厚重的雨压在关宏峰的身上。
韩彬站在雨里,身上的风衣也变成一种黑色的、流动着的质地,他冷冷站在车门外,像雨夜的屠夫披着黑色雨衣,终于要弯腰敲响车窗。
这一瞬间似乎很长,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韩彬只是从驾驶位下了车,在关宏峰微微放大的瞳孔中拉开了后座的门。
风裹挟着雨的气息磅礴地扑入,关宏峰靠着门缩在角落。这个本来代表着安全的封闭的空间像是被韩彬粗暴地撕开了一个口子,接着纷杂的气息倒灌进这个破口,关宏峰本能地对突然逼近的外界气息感到危险。
韩彬站在门外,像极了危险的罪犯。他不是一力降十会的那种用蛮力破局的莽夫,是刺客是杀手,是天才屏息蛰伏在人群中,像个伪装完美的异类。而现在他站在夜雨里,只是那样站着,就让人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人是高级动物,对同类和异类的直觉最敏锐,韩彬抬起手,雨水像是粘稠的黑色介质从他手肘坠落,流动的黑色给他增添了几分邪性。
韩彬弯腰从后座爬进来,带上了身后的门。雨幕被阻拦,汽车又变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气温开始回升,明明打的是冷空调,关宏峰却觉得皮肤上开始泛起暖意。他缩在角落里,有些戒备地盯着韩彬,似乎在判断韩彬的危险性。
才出去短短几秒,他身上就被暴雨浇得半湿,他就那样用湿凉的手探身去摸关宏峰的脚踝,关宏峰猛地一缩,觉得那触感像蛇。但奇怪的是,关上那扇门,韩彬又显得很无害。他俯身爬进来,不像要进攻,倒像在黑夜里偷偷从床脚掀起被子爬进去,猛地把人整个拽进被子罩住,用吻偷袭久别的伴侣。
况且关宏峰躲也躲不到哪儿去,拢共这样大的空间。韩彬一把攥住他的脚踝,还真像偷袭,手上一个用力,关宏峰就被他拽得仰面朝天,被拖到身下结结实实压住。
关宏峰先是惊了一下,下意识想推他,却被韩彬用吻压住了动作。这个吻和刚刚的韩彬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柔和、温暖,好像蒙着被子交换一点潮热的呢喃。
很奇怪,关宏峰本能地回应着,感受到湿凉的潮气从韩彬的身上洇过来,但再靠得近一点,就能感觉到藏在潮气下面的温热皮肤。很矛盾的触感,关宏峰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是觉得这个吻还不错。
在喘息的间隙,关宏峰任由韩彬轻咬着他的嘴唇,“我还以为你去开房了,怎么不打伞?”
“就两步路的工夫。”韩彬笑了笑,手顺着关宏峰的腰带,向里缓缓插了两根手指。没有更继续的深入,只是手指从内侧滑过关宏峰的腰带,像个隐约的暗示。关宏峰察觉到了,忽然从这个吻中抽离,他摁住韩彬的手指,挣扎着想坐起来。
“怎么了?”韩彬像是浑然不觉关宏峰的动作,只是低头吻着关宏峰的锁骨,身下手画了半个圆,停留在纽扣上。他给了关宏峰一个暗示,一个以问号结尾的语句,但那却并不是一个问句,并没有给关宏峰选择的余地。
“等一下。”关宏峰匆忙说了两声,推着韩彬想起身,这不在他的计划内。
一个湿漉漉的吻,就像睡前的童话故事或者休息的甜点,关宏峰接受这样的调情方式。但这不代表他接受调情后就必须要做爱上床,尤其是在窄小的汽车里,他不喜欢这种憋闷感,可能年轻人还会想要车震寻刺激,但关宏峰早就过了寻刺激的年纪,他跟韩彬也不需要这种方式重燃激情。他喜欢在安全舒适的,他能掌控的范围下做爱,而眼下显然一个条件都不符合。
然而他挣扎也挣扎得很狼狈,有限空间里他根本无法施展。像是和韩彬一起被挤进了一个笼子或者罐头,稍微动弹一下就气喘不停,好像氧气供给不足似的。所以他喘息着别过脸仰起头,反而像欲拒还迎。
令人烦躁的是他也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拒绝,来来回回只能叫韩彬停一下,先等一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肩顶着硬而冷的把手,腿也挤在狭小的过道上无处施力,一切都挤压着他,让他越发不适。
可就在这样混乱的场景下,关宏峰却依旧觉得韩彬的吻浪漫到撩人。韩彬身上太湿了,以至于呼吸时都能咀嚼到那种潮湿的腥气,但他的吻又那么缠绵,这种热意带上了一种真实质地,让关宏峰觉得那像是一种……现实中他无法获得的感情与温度。
他的大脑因为这样的吻而空白了一瞬,以至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在下意识地迎合韩彬的手。韩彬的手仍旧搭在扣子上,没有侵略性的动作,只是手指从里向外勾住关宏峰裤腰。
随着他的摩挲,指关节勾弄着,若有似无地顶过关宏峰的性器。指背不像指腹那样,总是目的明确,韩彬似乎只是在摸着关宏峰的扣子,思考如何不得章法地解开这颗扣子,然而指背似有似无地接触着性器,却反而勾着人挺着腰想去磨一磨那个关节。
他屈起手指的力道与弧度,几乎告诉了关宏峰他会怎样用两个手指插进后穴,转动碾磨时也这样勾起手指,穴肉就会被饱满地撑开,关节则会在某一次旋转时碾到那个凸起。
韩彬太会引导人,他好像给人选项,却又不给机会拒绝;好像无意冒犯,却让人不自觉挺着腰索要。
关宏峰因为自己这样经不起撩拨的欲望而升起一点恼火,他用了些力坐起来,一个不防,后脑咚地一声撞上车窗。这声响动终于成功暂停了两个人的动作,关宏峰喘着气揉着头,胯间半勃的性器让他无法真的带上怒气,他只能看一眼身后的旅馆提议,“干脆直接开个房吧,完事以后方便洗漱睡觉。”
韩彬挑了挑眉,“你想要我们两个这么硬着走过去开房?”他又贴过去亲着关宏峰的鼻尖,然后是嘴唇,手指在关宏峰的胯下圈着抓弄,“再说了,偶尔这样刺激一下不也挺好的么。”
“在人家停车场里……”关宏峰断断续续地说道,后脑抵在冰凉的车窗上,甚至能察觉到雨水砸在玻璃上的力道,“……雨很快就会停的。”
“这不是还没停么。”韩彬隔着裤子摩擦着关宏峰的性器,在关宏峰耐不住眯起眼睛时又忽然停下,压住那根勃起的阴茎,引得关宏峰轻嘶了一声。他就像那种循循善诱的魔鬼,一步步哄骗着关宏峰缔结契约。
于是拒绝变成半推半就,关宏峰放软了肌肉,也是,反正雨下得这么大,没人看得见,快点解决就是了。
其实还是憋闷,衣服脱得很困难,雨水把衣服变成一块湿漉漉的绳子,加上总是在磕碰,关宏峰越来越觉得烦躁。汗意让本就潮湿的空间变得更粘腻,后脑勺一跳一跳的钝痛也让人无法忽视,偏偏自己的阴茎挺立着,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韩彬身上。
韩彬随意把衣物通通扔到前座,把本就模糊的灯光遮掩得更鬼祟。他又伸手去抓关宏峰的脚踝,关宏峰的背擦过坐垫,又勾起了一阵憋闷的痛楚。
他得把注意力集中在性爱里,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磕磕碰碰的闷痛总叫他无法忽视。狭小的空间本来就没有太多姿势的选择,只能选择传统的体位,但传统体位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也有点艰难。
关宏峰身材比例其实不错,只是平时裹在衣服里看不出来,放在眼下这个情景里就很明显了。他腿脚根本无处可放,还没等伸直就踢到了窗户,只能斜着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踩在前座椅背上。
朦胧光晕下能很明显看到他因为用力而绷出弧度的足弓,脚趾都用了力,扯着攀紧了坐垫,小腿肌肉也因为发力而微微颤抖着。韩彬伸手捞了个什么,手指探进来的时候很湿润,进入得并不艰涩。关宏峰混沌的大脑艰难地转了转,车上本来也就没什么可以润滑的东西。
……等等。他忽然瞪大双眼,剧烈挣扎了起来,“你用的什么东西润滑?”他看到那个盒子,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停下!”
“别动,”韩彬没停下动作,仔细听去,声音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剃须膏而已,没过期,本来就是水油混合物,没关系的。”
“不是过没过期的问题……唔。”关宏峰咬紧了牙,下一秒又被韩彬的动作逼出一声闷哼,韩彬的手指如愿在他的身体里勾起又撑开,剃须膏很快浮成一片靡白的泡沫,好像性爱太激烈,关宏峰的穴口浪荡到把精液绞成白沫似的。
身体上的快感和心理上的推拒带来的矛盾让关宏峰格外恼火,他无法对韩彬带来的快感说不,甚至希望韩彬能更快一点。塞进更多的手指,然后是阴茎,用热的粗的性器摧毁他的理智,摧毁那些潮湿的冰冷的现实,带来一瞬间妙梦般的体验。
但他又对韩彬这样的突发奇想而控制不住地愤怒,或者说,不单单是因为韩彬现在的行为,先前的争吵,那些细碎的、韩彬让他感到陌生的瞬间,都在这一刻回到他的身体里,反哺堆叠着成为愤怒。
韩彬一面用手指按软肌肉环,一边探身来吻他。关宏峰控制不了自己的勃起,控制自己的情绪反应总还是绰绰有余的,他避开韩彬的吻,侧头转到一边,明显地露出些抵触情绪。
韩彬愣了一秒,忽然伸手拧过关宏峰的下颌,关宏峰挣不脱、避不得,被他摁着下巴固定。关宏峰转着脸挣扎着想甩开韩彬的手,韩彬就掐着双颊逼他看着自己。
关宏峰能察觉到韩彬的失态,他掐在自己脸上的手指很用力,那对韩彬来说就是一种失态,因为他很少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们对视着,关宏峰只能听到自己费力的喘息,与此相对的,韩彬很安静,黑暗中甚至看不清他神情,只有一双眼睛藏着浓烈的黑。
关宏峰很想问问韩彬,他究竟是不是真的需要一段亲密关系托住他,还是他只是沉迷扮演,扮演一个成熟冷静的伴侣,扮演一个理智的疯子。
只是韩彬掐着他的脸颊,双颊肌肉泛酸,他们只能沉默对视。
在这样的对视中,关宏峰忽然觉得荒谬,他们好像是来修补这段出了问题的关系的。然而任何一段关系的维系,第一要点都是坦诚,问题在于,他们谁都没有对彼此坦诚。韩彬好像为他们预约了一段心理咨询,可好笑的是,他们既没有真的选择面对问题,也没有一个真的有资质的心理医生,他们自己在这里扮演医生,可惜医者从来不自医。
不,他们甚至都没找到问题。
还在玩扫雷游戏,遇到了潜在的问题,就做个红旗标记,然后默契地绕开它,拖延真正面对地雷爆炸的时间。密密麻麻的红旗下,他们甚至不确定究竟哪个下面才隐藏着地雷。
于是心照不宣地各自退避,涉及到关宏宇的事情关宏峰没有让步,韩彬没有咄咄逼人;涉及到韩彬的秘密他没有开口,关宏峰也没有追问。傍晚的争吵没有解决,他们各自的秘密没有解决,引起他们关系的那个问题没有解决,什么都没有解决。
关宏峰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永远看不透韩彬。可他却觉得,韩彬看穿了他,在沉默的对视中,在关于关宏宇的争吵中,甚至更早之前,在每一个关宏峰决定要开下的高速路口,在那个国王游戏里。韩彬早早找到了那面旗,他只是没有拔掉旗帜,而是画了个圈,把它标记成了一个新的藏雷点,接着就走到一边,旁观着这面旗在谎言中摇摇欲坠。
关宏峰猛地移开视线。
韩彬没说什么,只是松开了桎梏着关宏峰的手。事实上,韩彬再也没说过什么。他移开身体,不再试图去吻关宏峰的嘴唇,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但人忽然显得格外凉薄。先前那种温热的触感淡褪,只剩下冰冷的潮意。
韩彬顶进的手指增加到了三根,进得也用力了些,没有再变着花样让关宏峰一下一下地战栗。似乎只是单纯地扩张,手指用力撑开穴肉,把那些白沫推着挤到深处。
他偏过一点脸,刚好面对着关宏峰紧绷的大腿。湿热的呼吸像涂鸦喷罐,拂出一阵阵的气流,热的呼吸带着水汽,被空调一吹就立刻冷却,像一道意义不明的烙印。大腿内侧本就敏感,关宏峰几乎能感觉到那一片皮肤在冒出细细的鸡皮疙瘩。痒意叫人无法忽视,他脚踮起又落下,偏偏找不到一个别的地方可以放置。
韩彬忽然咬在了他的大腿上,发痒的皮肤没得到搔刮,倒被疼痛一口否决。关宏峰挤出一点被压抑后的闷哼,立刻试图抬高臀部躲避,可惜大腿内侧是块软肉,只有臀肌顺从大脑指示绷紧,连带着穴口夹紧手指,悬空的股间落下几点粘稠的液体。
韩彬没有看关宏峰,也似乎知道他那边发生了什么,他用手指潦草刮了刮挂在穴口的液体,把那些泛凉的异物又重新塞进关宏峰贪吃的屁股里。他只是专注地用牙齿探索着关宏峰的腿,好像这不是什么器官部位,而是一道天然未加工的美食。要他用牙齿一点点撕开谎言的皮肉,才能尝到内里新鲜血肉的气息。
先是大腿内侧,然后是膝盖关节处,接着是小腿。太多又太矛盾的触感,关宏峰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自己获得到的究竟是快感还是痛感,他只能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发出声音,微弱光线他看不清自己的腿,只本能觉得韩彬在那上面留下的一个个牙印似乎闪烁着星微的银光,大脑用痛楚在想象里标记出了一副错乱的地图。
韩彬无需询问,也不需要关宏峰有什么回应,好像他只是个不需要发出声音的摆件,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湿润的穴肉诚实记录快感。咬到敏感的软肉,关宏峰就会用力夹紧他的手指,如果只是咬到关节处的皮肤,关宏峰就会有些茫然地夹紧后又慢慢放松,要是小腿上的肌肉,关宏峰不觉得痛,甚至还会无意识地磨蹭着手指。
你看,根本不需要他说一句话,韩彬就能掌握他的快感渠道。
最后一口咬在脚踝,韩彬用了力,像是要咬断他的脚筋那样,让关宏峰再没机会从他身边跑走。他抽出手指,没再管那因为空虚而收缩的穴口,反而将手上剩余的液体都信手涂在关宏峰的腿上。
他好像只是专心致志地玩弄着关宏峰的腿,沾了润滑的手指在关宏峰的膝窝摩擦,湿腻腻地发出一点隐约的摩擦声,好像关宏峰敞着空荡荡的穴不用,在给人腿交似的。
韩彬还咬着他的脚踝,这样情景下玩着他的腿,就像拨弄一把单弦的琴。咬得用力,关宏峰就忍不住踮脚抬腿,筋脉和肌肉都明显地绷紧,稍稍松口,关宏峰就会坚持不住地回落,腿根因为松懈微微发抖。
关宏峰几乎受不住这样的冷落,他不清楚这究竟算调情还是一种折磨,充血的穴肉开始冷却,欲望却根本没得到满足。他想伸手去够韩彬,韩彬心领神会地松了口,改为攥着关宏峰的双脚脚踝又往自己身下拖了拖。
这个姿势不可避免地让关宏峰躺得更平,双脚大张,被韩彬捉着,虚虚踩在车顶。这个姿势让他格外难受,腿部血液倒流,不消片刻就带来一种酸胀发麻的感觉。同时也格外没有安全感,这个姿势太像那些追求画面刺激的毛片,只为博眼球,让被插入的人抬起双腿像物件一样淫荡地被肏。
他想起身,被韩彬控制却无法动作,韩彬跪坐在他面前俯视着他,手上缓缓用力,居然开始把关宏峰的双腿缓缓下折、内压。
关宏峰很快就意识到了他在做什么,恐慌和不适攫住了他,他连不字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浑身骨头肌肉都在发出抗议。他不是那种柔韧性很好的年轻人,此刻却被韩彬按着双腿抵在肩头,腰臀悬空,几乎像整个人倒过来,只有屁股高悬着,等着什么东西狠狠插进来。
这个姿势格外屈辱,他比那种男优还淫荡,整个人像个高级飞机杯一样被折叠,只敞着一口肉壶给人泄欲。像那种发情的动物,或者不知羞耻的孩童,抱着自己的双腿,把私处整个敞开,求着人赶紧肏进来。
最可怕的是这个姿势他能看清一切,他能看见自己因为羞耻而兴奋起来的性器,正贴在肚腹上缓缓流出透明腺液,液体在皮肤上舌头一样舔过,连带着囊袋都在晃晃悠悠地颤。他也能看见自己泛着白沫的穴口,因为姿势缘故自然敞开,像早被人肏熟肏坏了似的合不拢,崩成了一个椭圆的小口。
韩彬伸出两指撑开穴口,自上而下地把他看了个仔细,才不紧不慢地扶着阴茎插进去。阴茎撑开穴肉,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感觉,像是要这样肏穿他。偏偏韩彬还玩弄着他下体湿漉漉的毛发,好像想把交合部分好好给关宏峰自己瞧瞧。
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这个姿势负担太大,韩彬每动作一下关宏峰都能听到自己浑身的骨架在哀嚎,他甚至错觉自己像个要被肏坏的机器,发出嘎吱嘎吱的苦闷呻吟。偏偏穴肉乖顺地吸吮着韩彬的性器,随着动作在白的泡沫里浮出一点嫣红,看着倒是欢喜得紧。
快感也确实有,这个动作总是进入得格外深,感觉又格外鲜明。只是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交流格外少,没有言语,没有亲昵的吻和抚摸,只是性器相连机械动作。
于是快感莫名变成一种艰涩的压力,关宏峰越想尽快高潮结束这一切,雨势就越大,仿佛永远无法停歇没有尽头。他被韩彬激烈的动作撞得双腿散开,不得不自己掐住腿弯抱着给韩彬插。然而韩彬动作越来越粗暴,很快关宏峰就被撞得扶都扶不好,最后韩彬只好帮他掐住腿弯固定,只有小腿还高高翘起,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关宏峰越努力,就好像离快感越远了,他越想逼自己高潮,那种无法忽视的不适就越来越鲜明。狭小的空间里一时只有皮肉拍打的激烈声响,关宏峰却好像逐渐走了神,他的身体还在这场激烈性爱里,思维却莫名抽离着放空了。
他越努力,越想逼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空间里,反而相悖地走得更远。人是不能长久逼迫自己集中精神的,就像在上一堂时长太久的课,时间线太久的一份工作,他太重视这场考试、这份成果、这段关系的最终结果,却反而因为压力开始不断走神。
韩彬向他俯身压来,上半身几乎不动,只有下半身打桩一样拍出白沫。他们好像很少有这样完全面贴着面的性爱,像是知道如果在这个姿势下,有很多事就无法再继续逃避了。
外面的雨声很大,汽车来来回回地摇着,关宏峰忽然产生了一种失重感。就好像他和韩彬正在海底,都说地球在几亿年前都被海水覆盖,或许他们现在正处着的这片陆地,在无数年以前也曾经是一片海洋。而现在从海洋升起的水珠隐藏在云层中,又化成无根的海重新灌进这片大地,而那些潜藏在无数泥土之下的海洋生物的魂灵,也随着这场暴雨缓缓升起。
关宏峰一时分不清上下东西,那些魂灵都在上升,他却觉得自己在下坠。他和韩彬,被关进一个四面用玻璃封起的汽车里,像一个四角密封的鱼缸,随着韩彬抬起他的腿,鱼缸倾倒,缓缓沉进海底。
接踵而来的就是似梦似幻的碎片,关宏峰走神太远,他在鱼缸里和韩彬相拥着翻滚坠落,可是梦境在和那些死去的鱼浮出水面。他忽然觉得韩彬变成了一滩漆黑阴影,变成他梦境里那条黑鱼,那个窥伺着他的人影,牢牢笼罩在他的身上,用性器封住关宏峰的路。
他又想起那一对亲嘴的神仙鱼,他觉得自己也像是拼凑而成的鱼,在这样的黑夜潜入梦中,变成一个被鬼魇住的人。一旦醒来,梦就会消失,可他会在清醒时不停走神,于是那些梦境就化身成白日梦里的侵入性思维,攻击着他所在的这个现实。
他开始分不清真与假。
那些事,真的发生过吗?那场梦,所谓的记忆,究竟真的存在过吗?
他不知道,他只能抓住韩彬的手臂,像抓住一点能锚定他的安慰剂。他被韩彬肏得不住往上,几乎顶到了车门,于是韩彬不得不抓着他的腿根把人重新拖回来。关宏峰的腿无力地搭在韩彬的肩头,因为走神,痛苦不再鲜明,同样的,快感也有些麻木,他只能等待着机械动作后快感会不预期地在某一刻把他抛起。
在那样的等待中,关宏峰顺着动作偏了偏头,忽然穿过后座和前排的空当,看见了那三只猴子。
模糊昏暗的灯光透过雨幕,在那三只猴子身上投出无规则的漆黑斑点,暖黄的光晕和漆黑变形的斑点,让那三只猴子看起来格外古怪。它们不会动,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关宏峰。
关宏峰忽然想起韩彬一直以来的克制与隐瞒,他从来不说。好像神诫导那只猴子,不要说出真话,否则会被世人谴责。
可是不说的三缄其口,眼睛却在看,耳朵仍在听。他看到了比别人多的秘密,他听到了比别人更多的心声,于是他用红旗标记所有秘密,关宏宇的,关宏峰的,和他自己的,然后他做一个看似理智的旁观者。
关宏峰闭上眼,却从黑暗里幻视一条巨大的红鱼,那条红鱼总是张大嘴,在鱼缸里哔哔啵啵,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声音。没人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没人在乎他真的想要说什么,他也从来不会听。他什么都不听,他不听话,不听劝告,不听拒绝。
那只猴子抬起双臂捂住耳朵,他什么都不听。像是那样害怕听到真相,否则用于安慰自己的谎言就不再起效。
所以他不能听,只能一直张大嘴巴一直说,试图用自己的声音盖过所有人的,那样才能够偷天换日,掩耳盗铃。
关宏峰闭上眼。
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像是逃避。逃避快感,逃避现实,只想透过指缝幻影在走神的间隙做一个白日梦。他装聋作哑,闭上眼睛就可以对一切视而不见。否则用于止痛的药剂会失效,麻木的痛苦的不适的现实会立刻充斥双眼,在道德和法律,天堂和地狱的夹缝中,他找不到一个指示牌,可以告诉他应该在哪个路口驶离。
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封闭视觉后快感一瞬间就汹涌来临。他放任自己走神,放任快感麻痹痛楚,融化神经。像是和韩彬一同行驶在一条夜晚高速公路里,这是一场公路旅行,前方柏油马路无端开始消融,然而他们只想寻找一个目的地。
可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一个在走神,一个满腹心事。没有指示牌,没有提示,关宏峰不知道要怎样继续前行。
他控制不住地弓起身子,哆嗦着身子断断续续射出一点白精,接着猛地放松瘫软下去。
天旋地转,关宏峰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如果他们都在走神,那现在方向盘又在谁的手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