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曲】雨幕·上正文:
雨丝细密,一层半透明的纱笼着墓园,空气中浮动着泥土的气息,混着松柏的冷香,沉甸甸坠在呼吸里。
弗雷德里克撑伞站在母亲的墓碑前,黑色大衣肩头洇开一片深色水渍,他浑然不觉,只是抱着花,低头看着碑上的名字。
他其实没什么特别想说的。
“最近工作有点忙……”弗雷德里克开口,声音被雨声吞没。
说罢陷入一阵沉默。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会搂着他坐在窗边,说雨声是世界上最好的安眠曲。可现如今,雨声只会让他觉得疲惫,和脑海里无休止的噪音组凑成烦闷感。
弗雷德里克站了许久,久到白色的花瓣边缘微微蜷曲,他才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肩膀,低声道:“下次再来看您。”
弗雷德里克转身欲走,身后传来窸窣声,像是某种生物擦过了湿漉漉的草叶。他顿住脚步,侧耳倾听,目光扫向声源处。
墓碑斜后方的灌木丛里,枝叶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
弗雷德里克眯起双眼,俯身凑近了些。黑暗的缝隙间,隐约有什么东西在反光——是一双眼睛,在幽暗中泛着冷质的光,如同被雨水冲洗过的玻璃珠,非人的竖瞳收缩,专注地盯着他,目光原始而赤裸。
野猫?弗雷德里克不确定。
雨滴砸在伞面上,弗雷德里克眨了眨眼睛,和那双一动不动的异色瞳孔再一次对视。
被淋湿了吧……
弗雷德里克沉默片刻,忽然将手中黑伞倾斜,搁在了花坛边缘,旋即转身离开。
一条漆黑的蛇尾灵巧缠上伞柄,鳞片滑擦着金属,发出几不可闻的嘶声。
助理的嘴从楼里出来就没停过。
“——明明合同里写得清清楚楚,结果临到头又变卦!那个制片主任还说什么,‘剧本风格引导服设方向’,啧,真当别人不知道他们打什么算盘!”他一边跟上弗雷德里克的脚步,一边斜眼偷瞄对方的反应。
弗雷德里克走得快,长风衣下摆划开空气,不想搭话。
助理咽了咽唾沫,换了个态度。
“不过他们请的化妆师蛮有名气的,据说很擅长做特效妆,”他把手机屏亮到弗雷德里克眼前,展示起化妆师的代表作品,“你看这个烧伤质感,根本看不出破绽对吧?所以我们要不……”
弗雷德里克停下脚步,静静看向他:“先吃饭。”
“哦哦!哦……”助理语塞。
他们走进楼下一家快餐店,芝士和油炸物的腻香扑面而来。
“叮咚——”
自动门应声打开。
“欢迎光临!”
身穿红白制服的男人站在过道一侧,向客人问好。白金色卷发柔和,精心打理过的额发蜷曲外翘,一红一绿的异色瞳在顶光下像两枚透亮的糖釉玻璃珠。他胸前别着夸张的金属名牌,上面刻着「您的专属骑士:理查德」,显然是为了迎合女性顾客的设计。
当事人对这一身份表演得无比虔诚,甚至对弗雷德里克行了个左手抚胸的礼。
助理“诶哟”了声:“你是那个网上很火的……”
弗雷德里克直接绕过了这个浮夸的生物。
过了正午的时间,快餐店里人不算多。弗雷德里克选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后背抵着墙,将口罩拉了下去,好像终于喘上了气。
助理去买餐,弗雷德里克独自坐着,他戴上耳机听歌,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轻敲,规律的节拍让原本不愉快的心情缓和了些许。
“您的套餐。”
一道声音从头顶落下。
弗雷德里克看着多出来的饮品,说:“我没点咖啡。”
“附赠的,”这位名叫理查德的服务生微笑道,“您看起来需要。”
理查德放下餐品的动作很轻,杯底与桌面接触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唇下的小痣随着那道弧度若隐若现,平添几分蛊惑人心的意味。
弗雷德里克没有回应,他的手指搭在桌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有种近乎苛刻的整洁。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就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他连余光都不会再扫过去。
理查德的目光在弗雷德里克紧绷的下颌线上停留了几秒,他看见弗雷德里克的喉结微微滚动,这是唯一的反应,仿佛吞咽下了某种不悦的情绪。
快餐店的人流声在此刻格外刺耳。
理查德没有立即离开,他故意多站了几秒,视线缓慢滑过弗雷德里克的眉眼、鼻梁,最后停留在抿紧的唇线上。
弗雷德里克依旧不看他一眼,但呼吸频率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更轻、更缓,他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最终,理查德无声地笑了笑,他小幅倾身,制造出略显暧昧的距离。
“克雷伯格先生,您本人比屏幕上更好看。”他压着声说。
弗雷德里克蓦地僵住,他缓缓抬眼,看见了那颗模糊且刺眼的淡色小痣。弗雷德里克的浅色瞳孔闪过一丝冷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谢谢。”他平静得可怕,嘴角扯出一个社交性的弧度。
理查德捕捉到了这个极其轻微的表情,他唇角勾起,异色瞳透出亮光。
“祝您用餐愉快。”
挑起怒气的人转身离开,带走一阵冷香。
弗雷德里克抓起餐巾纸,将它捏成皱巴巴的一团。
克雷伯格家的天才,徒有虚名的空壳。
这两个意义截然相反的标签贴在弗雷德里克身上,成了烙入骨血的耻辱。
少年时期的弗雷德里克确实担得起“天才”的名号,他出众的音乐天赋能弹奏出神赐般的美妙旋律。
“那个音乐世家的小少爷。”
人们都说。
“他生来就该站在聚光灯下。”
可聚光灯同样会灼伤人。
忘了从哪天起,窃窃私语变得如影随形。起初只是音乐杂志角落里的只言片语,“克雷伯格的新作缺乏惊喜”,“华丽的技巧掩盖不了灵感的枯竭”,后来演变成不加掩饰的嘲讽,“不过是靠着家族的名声在硬撑罢了,如果他不是克雷伯格,这种水平的作品根本没人听。”
自我怀疑是一颗绝望的种子。
弗雷德里克开始在深夜反复聆听自己的作品,引以为傲的旋律听起来竟越来越陌生。
那些质疑的声音渗入了弗雷德里克的梦里,他艰难拼凑也谱写不出流畅的曲子,他感到恐慌——也许那些人是对的。
也许他从来不是什么天才,只是幸运地出生在一个显赫的音乐世家,幸运地在合适的时机被推上了神坛。
他的才能背叛了他,被赞誉包围不过是一场精心维持的幻觉。
后来,名门聚会场流出的偷拍照引起众多关注,这让弗雷德里克下定决心脱离了家族带来的阴影。人像照片救了他,也毁了他。娱乐公司不要他的曲子,只要他敞开领扣露出锁骨,和一句“克雷伯格家族的天才”标题。
家族姓氏成了兜售他的最好噱头,他引以为傲的创作才能正在商业洪流中逐渐枯竭。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走向了腐烂。
车内座椅散发着刺鼻的皮革味。
弗雷德里克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窗外的霓虹灯在他的瞳孔里拉出猩红的轨迹。
胃里酒精翻涌着,和晚餐咽下的那些高档食物混合成令人窒息的泥沼。
“就停在这儿。”弗雷德里克声音嘶哑。
助理扶着他下了车:“慢点慢点,你在这等会儿,我去买药。”
弗雷德里克在巷口蹲了下来,颤抖的手扒扶着墙壁上的砖缝,昂贵的西装袖口蹭上了灰尘也不在意。
远处便利店的白灯刺得他眼眶涩痛。
酒会上的投资人谈论起弗雷德里克的才华时,眼睛却只盯着他的领口看。
回想起那些黏腻的视线,弗雷德里克“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恶心。
弗雷德里克去掏手帕,却摸到了口袋里被硬塞进来的名片。他撕碎了这张和呕吐物一样散发着酸腐臭味的硬纸片,突然笑起来。
巷子深处传来鳞片滑过水泥地的细响,弗雷德里克抬起昏沉的头,朦胧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对竖瞳。
左眼翡翠,右眼玛瑙,冷冷映出他的狼狈。
黑蛇靠近了,弗雷德里克只是看着它。
信子扫过他裸露的脚踝,好奇地品味起这尊腐坏的艺术品。
冰凉的鳞片缠上弗雷德里克的小腿,他低头是正对上黑蛇张开的吻部,毒牙泛着寒光,猩红的信子嘶嘶震颤,竖瞳缩成细线。
酒精似乎麻痹了恐惧神经,弗雷德里克木然地望着这个摆出威胁姿态的小东西。
黑蛇被他的无动于衷惹毛了,向前飞窜!
——在即将撞到皮肤时猛地刹住。
毒牙悬在腕脉上方不足一厘米,蛇信洒在弗雷德里克苍白的腕骨上。
僵持数秒后,黑蛇泄了气,它悻悻闭上了嘴,眨了眨那对异色瞳孔,转而用脑袋讨好地蹭了蹭弗雷德里克的手心。
“……你也没地方可去吗?”弗雷德里克哑声问。
黑蛇困惑地歪头。
弗雷德里克脱下西装外套。
黑蛇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它被这双沾着酒气的手抄起,囫囵塞进还留有体温的内袋里。
“不要乱动。”弗雷德里克隔着衣服拍了拍僵直的蛇身。
助理拿着解酒药匆匆赶来,弗雷德里克将漏下来的尾巴尖按了回去。
弗雷德里克把蛇带回了公寓,大概是出于过剩的同情心,也可能是单纯从那对异色瞳孔里看到了狼狈的自己。
门锁咔哒合上的瞬间,这个空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黑蛇在光滑的瓷砖地面上游动,一条冷血动物,让这个空荡的住所有了点活物的温度。
夜已深沉,弗雷德里克机械地完成洗漱,眉宇间尽是倦意,沾上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黑蛇盘在枕头边,昂起脑袋细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悄悄溜下了床。
一团薄雾从蛇身腾起,在夜色流动间凝聚成形,散去时,化作一位单膝跪在床边的年轻男人,异色瞳孔莹莹发亮,正是白日里快餐店那位骑士服务生,理查德。
“晚安。”他用气音呢喃,视线虚虚描摹着弗雷德里克精致的睡颜,唇角小痣随着笑意加深。
月光偏移,光影重新拢聚,黑蛇游回枕边,尾尖轻轻勾住弗雷德里克的小指。
清晨的化妆间里,弗雷德里克安静地坐在镜子前。
化妆师将调好的遮瑕膏点抹在他胸口的印记上,大片火舌般的痕迹在专业的手法下渐渐隐去。镜中的男人染了一头火焰般的红发,与平日单薄的形象截然不同,张扬得有些陌生。
“这样如何?”化妆师退开一步,没有多余的打量和评价。
弗雷德里克点头,抬手碰了碰被遮盖的皮肤。
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刻意的回避,这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
定妆照拍摄进行顺利。
结束后,弗雷德里克站在片场边缘,看到女主角伯伦希尔朝他走来。那一头红发在阳光下燃烧,如同神话里走出的女武神,自信的步伐让周围的工作人员都自觉让开一条路。
“喜欢你的新造型,”伯伦希尔递给弗雷德里克一杯咖啡,“比我想象中更适合你。”
伯伦希尔的直率让他感到轻松。
“谢谢,”弗雷德里克的声音多了几分温度,“您看起来很耀眼。”
伯伦希尔爽朗地笑起来:“看来我们会是全场最抢眼的‘兄妹’了。”
昨晚的挣扎变得遥远了,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弗雷德里克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期待。
一天的行程在嘈杂的剧组结束。
弗雷德里克的余光中总有一抹熟悉的红白制服,每当他回头观望时,那身影便在人群里一闪而过。
“克雷伯格先生?”
助理听过他的猜疑后解释道:“应该是快餐店的周边外送服务。”
弗雷德里克沉默半晌,说:“麻烦帮我订购些活体小白鼠,晚点我带回公寓。”
助理打字的手停下:“诶?活的小白鼠?”
“你没听错,要小只的。”弗雷德里克打断追问。
“哦,好,我知道了,需要准备镊子吗?”助理低头匆匆记录下要求。
弗雷德里克说:“不用。”
傍晚收工,助理提着吱呀作响的透气箱出现时,弗雷德里克正戴着帽子,倚在车门边吹风,目光瞥向棚内的某个角落,他又看到了快餐店的骑士服务生。
理查德动作优雅,穿着那套标志性的红白制服,正将餐盒递给场务。他似是察觉到弗雷德里克的视线,偏头回望时露出那颗醒目上扬的小痣。
弗雷德里克收回视线,塑料箱内传来抓挠声,几只小白鼠在木屑间窜动。
“走吧。”他对助理说道。
车门关上,弗雷德里克透过后窗玻璃,看到理查德站在远处的路灯下,单手插兜,姿态闲适。夕阳将他的发色染作金色,一个介于天真和危险之间的笑容绽放在他的脸上。
玻璃外的距离拉远,弗雷德里克仍能感受到那道视线的重量。他此刻确定了,这双眼睛停在暗处,无时无刻不在注视他。
钥匙转动的声响惊动了玄关处的黑蛇。它从毛毯上游过来,冰凉的蛇尾缠上弗雷德里克的脚踝,探头的小动作可以看出它对箱子里的东西很感兴趣。
“晚餐。”弗雷德里克放下箱子,转身去换衣服。
衣帽间外,塑料箱翻倒发出闷响,间或夹杂着小型动物慌乱的窜动,当第一个“吱”声戛然而止时,弗雷德里克系睡袍的手指僵了僵。
黑蛇饱食后爬进了浴室,它穿过氤氲水雾,在浴缸边缘昂起头。
弗雷德里克的红发被水汽浸得愈发鲜艳,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后颈。
蛇信扫过他摊开的掌心,分叉的舌尖触碰到那道横贯手掌的生命线,水珠顺着鳞片滚落,滑出一道透亮。
遮瑕膏早已卸去,暗红痕迹从锁骨蔓延至胸口、小臂,几乎覆盖了弗雷德里克大半个身体,这是一道苏醒着的伤疤。
黑蛇冰凉的吻部蹭过那片斑驳的皮肤,异色竖瞳里闪着好奇的光。
弗雷德里克皱眉,拎起蛇。
“出去。”
蛇尾顺势缠上他的手腕,一副耍赖的作态。
水花溅落在瓷砖上,弗雷德里克跨出浴缸,用睡袍裹住身体。
明天没有行程,他可以好好休息一天。
久未练习的手指略显僵硬,弗雷德里克深呼吸片刻,将生涩的琴音继续演奏了下去,被商业活动挤到角落的旋律慢慢苏醒,乐音行至高潮时惊起飞扬的红色发梢。
黑蛇游走到琴箱边缘,尾尖悬空打着拍子。
弗雷德里克的演奏越来越流畅,遗忘的肌肉记忆正与体温一同回升。
琴声穿过空旷的客厅,弗雷德里克指尖一转,古典旋律中跳脱出一段轻快俏皮的变奏。
火舌印记在领口下发烫,当他重复这段旋律,黑蛇游上了琴键,在高音处盘成圆环,构成了完美的终止式。
一人一蛇对视一秒,弗雷德里克轻笑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