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手记 Chapter Two这颗荒芜的星球还能看出人类生产居住过的痕迹。到处都是废弃的工厂、坍塌的大楼、破碎生锈的金属机械、难以降解的塑料垃圾。千万年的智慧凝结出的文明都在那次灾难中化为焦土。极端天气持续多年,至今依然没有呈现出可预测的规律。早在人类彻底移民之前,枯草森林就常常因异常的高温和持续的干旱而起火,浓烟时而沉淀,时而扩散。而太阳落山后必然会出现强力寒潮,短短几分钟内就能将一头驯鹿冻僵。大气层像一块破陋的残布,难以完整地保护可怜的地球,空气中的放射性物质浓度时强时弱,暴露在其中的生物,能够存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重新踏上地球的那一刻,木兔光太郎隔着舷窗望出去,入眼只有一片焦黑暗淡的废土。他绕地球转了一圈又一圈,确信这里已经不再是宜居之地,人类、动物甚至植物,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无法在这里存活。一天之内,温度最高能到华氏一百二十度以上,最低也能低到华氏零下一百二十度以下,甚至更低。没有恒温服,人类根本无法在这样的室外行动,因为根本不知道气温什么时候急升、什么时候骤降,常规的气象观测已然失效,他记得最后一次移民前,已经有很多人活活冻死或热死在家里。
距离被选入世界宇航局先遣部队已经过去十四年,十四年足够发生很多事。移民星的开发,地球人的转移,物种的大批量灭绝,以及战争。
人类转移至移民星的第二年,也是木兔光太郎入选先遣部队的第四年,移民星爆发了第一次世界级的大型战争。人们对于领土的占有和资源的掠夺,无论在哪个星球都不会改变。他也被迫加入战争之列,眼睁睁看着刚从地球的灾难中抢回一条命的人们继续在新世界里相互屠杀。
战争结束于某个炎热的季节,木兔坐在一群肤色各异的战友中间,看各国领导人站成一排达成和平协议。他们沉默不语,所有人都知道战争不能再继续下去,不能再有人死掉,否则下一个灭绝的就是人类。
那天的场景常常出现在梦里,宁静的午后,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大家轻微的呼吸声。直到立体成像直播中的人们纷纷落下签名,相互握手,四周爆发出欢呼和掌声。战士们相拥而泣,终于可以回家,终于可以继续活下去了。
天光乍亮,木兔光太郎就被一阵“咄咄”声从梦中唤醒,雕鸮正在窗外左右扭头,眼睛里写满了不耐烦,向下勾起的尖喙不住地敲打舷窗的玻璃。他揉着眼睛去开门,刚开出一条缝,雕鸮就贴着墙飞进室内,在天花板转了一圈,最后轻盈地缩进一根带有树巢的人造圆木中去。
木兔关上门,伸了个懒腰,转身来到雕鸮面前,银灰色的发丝垂在眼前,轻轻晃着。
“怎么回来了?我没叫你回来啊。”
雕鸮迅速眨动瞬膜,在他看来更像是朝自己犯了个白眼。
“臭太郎!”他喃喃着咒骂一句,却并没有责怪的意味。阳光顺着舷窗爬进来,在地板上射下一朵朵温暖的圆形光点,他拉开窗帘,室内顿时被照得透亮。窗外的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一夜之间就从冬天到了春天,这样的天气他早已习惯,但还是忍不住想念过去的日子。
他起身穿过阳光到镜前洗漱,“早上好,木兔先生。”Aki的机械音温柔地跟他问好。
“你也早。”他低着头挤牙膏,“说说今天的天气吧。”牙刷塞进嘴里又拿出来,“地球的天气。”
“一小时内没有雨,放射性元素浓度高于安全值,期间请不要出门。”
“然后呢?”
“抱歉木兔先生,地球的天气只能预测到未来一小时,并且无法保证准确性。不如我们来看看移民星,移民星今天有阵雨……”
“停停停,我又不在移民星,知道这个干嘛?”他打断它,漱了漱口,“算了,说说移民星的新闻。”
“哦,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机器人的声音像是松了口气,相比之下,播报移民星的新闻比预测地球的天气要简单得多——就连人工智能也拿这里没辙。可以理解,不然他们当初为什么要逃离地球?
地球物资匮乏,他甚至吃不到新鲜面包,把吐司切片冻在冰箱里,解冻两片,再抹点花生酱够凑出一个三明治。再来一杯速溶咖啡,就是他的早餐。他嚼着三明治来到猫头鹰面前,伸出胳膊让它跳上去,一人一鸟来到舷窗前的工作台。
“好了,现在让我检查一下。”
翅膀的伤口愈合得完美,体重有点下降,他知道最近它在挑食,于是不轻不重地教训了两句:“如果没有我,你就不吃了?”
左腿的神经传输器有信号紊乱迹象,可能这才是太郎选择回来的真正原因。习惯了长期与基站的连接,传输器一旦紊乱、连接不稳定,就会让它感到不安。男人拆下它左脚的金属圆片,翻来覆去看了看,突然“啊”了一声。
“被他拆过啦?”
雕鸮离开的那天,放射物质浓度极高,赤苇被困在室内,看着墙上的监测屏度日。这块屏幕已经有些年岁,白色的边框发灰泛黄,是第一次大地震后的产物,跟着他从研究所到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报废。他无法去思考这些,身边的一切都是旧的,而且会越来越旧。他知道,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万物都有它的保质期,包括人类。他们会报废,会老去,会出错,会腐烂。而自己无法在一个报废的世界里独自存活,到那时,就是生命的终点。
赤苇甩了甩头,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既然是一定会发生的未来,那么还不如去想想一些未知的……比如那只雕鸮。对,木兔先生,对于赤苇京治来说,木兔先生就是这个旧世界中唯一的新朋友。
他在工作台前一坐就是一天,翻阅过去的笔记,凭借记忆和经验在其中增添细节。他画雕鸮的画像,此刻又在想,如果能有一只相机就好了。什么相机都行,只要是相机,可以立刻记录当下的一切。紧急转移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带相机,毕竟对于当时的赤苇来说,相机只能算是增加负担的非必需品。
傍晚起了很大的风,电子屏闪动着数值变换,放射性物质浓度降到了安全值以下。可以出门了。赤苇的心动了动,要不要出门?猫头鹰是夜行动物,可经过那七天的相处,可以看出木兔先生也很习惯白天。也许是夜间的极端天气逼迫他无法夜间出没,也许是跟他住在一起的人类搭档驯化的结果,赤苇知道,想要在这个世界活下来,没有护具的动物更加无法在夜间生存。
他回到床上,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无眠。第二天刚一睁眼就跳起来,简单查看了监测屏的数值,一切都在临界点。再等十分钟左右应该会更稳定,他穿戴好恒温服,站在屏幕前等待着,数值似乎故意同他作对,一切都变得极为缓慢。刚过去五分钟,手心已经渗出汗来,他不再等待,拉下门闸,走出地下室去。
室外与之前没什么区别,这次外出看起来也跟之前的每一次没什么区别。他有意识地留意四周可能会出现猫头鹰巢穴的地点,第一次,他的搜寻有了实际的目标。
雕鸮离开后,明明只是恢复到七天前的生活,可真正相较之前,孤独却在成倍增加。要能找到它就好了,不一定要一起生活,只要能找到它,确定它还活着,就够了。赤苇京治不介意定期跋涉数公里甚至数十公里,只是为了观鸟,这是他曾经的生活。而要在现在的世界里继续曾经的生活,显然是一件奢侈的事。
就这样走了几公里,中途下了雨,雨不大却恼人,头盔表面不断被雨水打湿。他没有吃早餐,饿着肚子走过一片片荒芜的废墟,最终在一张生锈断裂的店铺招牌前停下了脚步。雨停了,太阳爬出云层,猛烈地辐射能量。恒温服表面的探测器开始报警,地表温度和放射性物质浓度正在迅速升高,再不回去就有暴露的危险。他叹了口气,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好了,只要他别再随便拆动这玩意儿……”一天的时间够他修好传输器,木兔光太郎把神经传输器重新连接起来,固定在猫头鹰的左腿,“现在,给我回去,知道了吗?”
太郎盯着他,不耐烦地“咕”了一声。
“他需要你,太郎。”他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那对浑圆的眼睛便跟着眨了眨,“乖,我会一直陪着你。”
猫头鹰依然不为所动。
“好了,我答应你,每天都可以回来。这样总行了吧?”
一人一鸟僵持了一会儿,直到雨停,Aki开始播报放射性物质检测数值降到安全值以下。木兔打开门。
太郎抖了抖羽毛,展开双翼用力拍了两下,便飞了出去。
木兔目送它离开,然后耸耸肩,捞起门口的恒温服。“我也得开始干活了,再见Aki,看好家。”
“再见,木兔先生。”
回去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真是倒霉。赤苇快走到学校,远远能看到那片被雨水打湿的白色野蒿田,它们似乎开得更欢快了,相互挤在一起,随着微风摇头晃脑。真羡慕这些植物,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他也想做一株变异的野蒿,或者蛇含,总之,就是可以在任何情况下疯长的杂草。
恒温服的警示灯渐渐暗了下去,天气愈发温和,赤苇放慢了脚步,走上山丘。两道彩虹从云端清晰地射向天边,猫头鹰的利爪紧紧抓着脚下的断壁,脑袋转动一百八十度看向身后的赤苇。
他惊喜地跑过去,下坡时脚下打滑,又踉跄了一跤,恒温服表面满是脏污,头盔都沾上了泥灰。他顾不上这么多,来到猫头鹰面前,只见它一动不动,瞪圆了眼睛望向他。
又有些后怕,万一它被自己吓到了怎么办?事实上并没有,它就这样望着,歪了歪脑袋而已。
“你是回来看我的吗?”
它“咕咕”两声,抬起头看向远方。赤苇也跟着看过去,可除了一望无际的废墟和灰黄色苍穹下的彩虹,他什么也看不到。
将地球的垃圾收集堆积的这项工作,简单、枯燥、重复,却不容易。木兔光太郎每天都要驾驶飞行器绕着地球转圈,还得在移民星下达指令时赶到指定地点接收垃圾。移民星的人口数量仅有地球灾前人口数的百分之一都不到,他不明白这么点儿人为什么每天能生产出上百万吨垃圾,几乎要赶上灾前的地球。除了移民星自有的垃圾处理站,剩下无法被利用、没有任何价值的垃圾就会被压缩打包,投放到地球上来。
人类似乎从来不会浪费任意一件垃圾,它们会转化为热能、电能、核能,供人所用。人们要榨取所有垃圾的最后一丁点儿价值,而现在——木兔把飞行器停在垃圾接收点,走出驾驶舱,在难得的和煦天气中摘下头盔,吸了口电子烟。
而现在,地球就是被人类抛弃的,最大的垃圾。
雕鸮有自己的家,它还会来找他,但总在他不经意间飞离。一次次巧合让赤苇京治每一次都捕捉不到它的离开,也许它并不想让自己跟着,赤苇想,反正他有的是耐心。
“我们是朋友吗?”
雕鸮扭过头去。
“我们可以是朋友吗?”
猫头鹰是敏感的动物,作为猛禽,它们很难与人类建立起亲密的信任关系。赤苇京治记得那只被研究所救助过的美洲雕鸮,经过长期的投喂和照拂,在大家都以为它被驯化后,它攻击了一名试图强行将其关进笼子里的同事。
他跟木兔先生之间甚至没有长期的投喂和照拂,事实上,他想要投喂的食物,是木兔先生看也不看的垃圾食品。他常常跟这只大鸟自嘲,我可是靠这些垃圾食品生存的。这些可以被长期储存的密封性压缩食品,足够他吃上几年。但吃完后呢?他也有想过,所以他得去寻找,寻找同类,或者食物。
跟所有猫头鹰一样,木兔先生行踪神秘,很少发出声音。它飞得又高又快,赤苇好几次跟着出去,都追不上它的速度,好几次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远处的废墟之间。甚至好几次,他都觉得是它在戏耍自己。
只要是放射性物质浓度正常、温度也正常的日子,它都会过来,像拜访老友。它不吃赤苇给的东西,只是在他附近盘旋或栖息。也许这就是木兔先生跟自己交朋友的方式,赤苇渐渐接受了这一点,于是他静悄悄地观察,勤恳地记录,偶尔还会在它小憩时为它画像。
托它的福,赤苇京治的画技也在进步,想到这一点,他咧嘴笑起来。雕鸮扑腾着翅膀落在他肩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赤苇一动也不敢动,任他尖利的爪抓着自己的肩,生怕惊扰到它。
这代表什么?他从没有被猫头鹰这样对待过,这代表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吗?
心率上升,赤苇紧张地吞咽口水,把手里的笔记亮给雕鸮:“我在画你,还满意吗?”
猫头鹰歪了歪头,赤苇悄悄侧过脸去,与它近距离对视。那对金色透亮的招子就这样近在咫尺,接着它眯起眼睛,往前靠了靠,毛茸茸的面盘在赤苇脸上亲昵地蹭了蹭。
还没等赤苇京治回过神来,它已经飞走了,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安静又迅速地离开。唯一不同的是,一片带着棕色横纹的羽毛落在工作台,像有意留下的礼物,轻盈地躺在杂物中间。
木兔关上屏幕,整个人靠在飞行器的座位上,大口呼吸。
他通过神经传输器与太郎连接五感,在自己工作的时间里,太郎就可以飞出去做常规的搜寻工作。这只价值连城的猫头鹰跟自己一样是战争中的幸存者,在战火中失去了双眼。视觉和听觉是猫头鹰赖以生存的两大要素,失去其中之一都无法独立生存,不完整的动物,身价便会一落千丈。是木兔的神经传输器才让它得以自由活动,它与木兔光太郎之间才建立起不同寻常的依存性。
那天傍晚通过太郎发现了这半座校舍,飞进教室里查看,却被脚下的变异植物绊倒。太郎的翅膀受了伤,他以为它会死在那儿,就在那时他们遇见了赤苇京治。
这是木兔光太郎回到地球至今,遇见的第一个人。他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包括之后相处时,赤苇京治的一切生活细节。
通过太郎的眼睛,几乎每天他都要跟赤苇京治有所接触。观察赤苇京治的生活并记录在案、定期上报,可以作为额外研究成果,加速他被调回移民星的进程。
令他意外的是,再这样的环境里,赤苇依然延续了规律健康的作息。他聪明地利用塌陷的校舍为自己庇护,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加筑了三道大门,木兔通过太郎在室内转了很多圈,这个临时的住所看起来十分简陋,却又应有尽有。他得出结论,赤苇不是被随便丢弃的,抛弃他的人或者组织也希望他可以多存活一段时间。
可这些东西十分脆弱,这间地下室也是,如果地球再发生一次地震,那么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木兔知道赤苇在观察太郎的一举一动,也许是义眼过于逼真,他没有察觉到眼内的微缩摄像头。他偶尔靠近,靠得太近,木兔甚至可以看到他纤长的黑色睫毛。大部分时间,他都会与太郎拉开距离,是为了给它一定的安全感。贴心的赤苇京治。
他很了解猫头鹰,却不了解参加过战争的猫头鹰。这不怪他,移民星的战争爆发时,他应该还在地球与极端天气和放射性物质抢夺生存的机会。这是另一种战争。
这天他又在画画,木兔很好奇他的画,他每次都对着太郎很认真地画画,表情里有种可爱的严肃。木兔从没看过,太过好奇,就让太郎飞到他肩上去看。
哈,画得真烂。木兔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赤苇转过头,木兔立刻噤声。他的声音只会传给太郎,赤苇京治根本听不见,可他还是下意识闭嘴。又是这么近,这么近,他能看到赤苇的双眼闪烁着翠绿的神采,像极光在其中流淌。或许依然是下意识,或许只是感应到他的心跳,太郎低头往前蹭了蹭,赤苇跟着闭上眼睛。
短短几秒,像掉进真空的失重感,木兔迅速下达了回家的指令,接着关闭显示屏幕。
左手的手环亮起黄灯,提示他体温和心率都有短暂的异常。他抬起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深深出了口气。
莫名地,赤苇京治这些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佛从天边传来的声音,在记忆里盘旋不去。
——我们是朋友吗?
——我们可以是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