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ificial Bouquet】00
「這個世界沒有比人造花還要美麗的花。」

01
您的盆栽好美啊。
無論是嘻笑打鬧，戀愛諮詢的女高中生，安撫孩子脾氣，詢問如何育兒的母親，甚至是因為腰背酸軟無力而前往除靈的上班族，無一不在稱讚相談所的花束。
每一朵花都盛開的燦爛，每一片花瓣都吐露著生氣和活力，就連枝葉都顯得繁茂。

那是當然的啊，人造花怎麼會奄奄一息呢。靈幻扯了扯嘴角，接受了那些真心的恭維的表面的無意的稱讚。

「師傅，為什麼您要在相談所放假花？」
毛茸茸的黑色腦袋探上桌面，那時的路人身高僅僅比辦公桌高了一些，好奇的情緒在眼眶中滴溜溜地打轉。
那些委託人研究了半天都沒發現端倪的花，這個孩子只是瞥個眼就全部看破了，好像一併看穿了自己的靈魂。靈幻彷彿被掐住脖子一般，先是咳了幾聲，眼神心虛地瞟向窗外。

「那是因為假花不會枯萎，不需要澆水，好看還不用照顧，最重要的一點是！能為相談所帶來清新的印象！這就像招財樹一樣，知道了嗎，モブ。」
靈幻滔滔不絕地講著各種道理和常識，思緒卻輕飄飄的像氣球一樣飄上雲端。

為什麼要放假花在相談所呢？
無論拋棄多少次，無論怎麼蹂躪，無論如何破壞踐踏污衊，人造花依然綻放美麗。
頑強、苟且的繼續活著，即便從來都沒有生命存在。

就像自己。

02
靈幻新隆的眼裡，沒有光。
影山茂夫總是看著靈幻新隆的眼睛，他喜歡看著師傅對眼前發生的事做出各種鮮活的反應，開心的、無趣的、憤怒的、難過的，師傅總能給予最飽滿的情緒滿足委託人的心理，而委託人轉身離開後又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輕攬自己的肩膀，一派輕鬆的說出去吃拉麵的言論。

笑得燦爛，身邊彷彿都亮了起來；哭得傷心，哽咽鼻水從不停下；憤怒毫不掩飾，連珠炮字字珠璣，無論打在誰身上總是痛得手臂發疼，會對一切發生在眼前的事第一時間給予反應，但是在那陣情緒的高潮後，只留下一片的荒蕪和無人能夠靠近的冷漠。
那瞬間的眼神變幻總是讓影山茂夫覺得空虛，像是抽中大獎的籤換來只是一顆棒棒糖，也像徹夜未眠讀書卻只考將近及格。好像那些情緒都是專門為他人客製化的服務，包含在ABC方案裡的附贈品。

師傅說的每句話都像人造花，恰當的配色，生命盎然，燦爛盛開。多麼漂亮，多麼生動，卻沒有任何一朵花是真心的。
遠觀那枝繁葉茂的謊言和極度讓人信服的花瓣都讓人以為那束是如假包換的真花，有時師傅講的話誠懇到幾乎發現不出那是假的，可是轉了一圈回來，枝條的塑膠感，花瓣的廉價，勉強固定起來的膠水總會露出馬腳，這時他又不慌不忙的拿出另外一束更漂亮的花束，以浮誇包裝，說著更滿的話，玩著更危險的豪賭，在對方捅破那層完美的偽裝前，拉著自己逃去遙遠的彼方。

重新對上自己的眼時，又染上了寵溺和溫柔，好像自己也是芸芸多數的委託人其中之一。
自己好像十分瞭解師傅，又好像一點都不認識這個人，明明就近得像是可以抓住他濕黏滑膩，跳動的血淋淋心臟，卻像是連衣角都抓不住，無情的風吹過指間。
他想更瞭解師傅，他想。

03
師傅您喜歡吃什麼？
嗯⋯⋯拉麵吧？話說路人你這小子是不是又長高了？有沒有好好吃飯？別整天只會吃那些沒營養的食物——
師傅平常有興趣嗎？
看看網路吧。不過最近沒什麼有趣的事發生啊，對了樓下是不是又開了⋯⋯
音響播著蕭邦的降E大調夜曲——那是自己與音樂老師比手畫腳得知的訊息——電視裡播著喪屍大肆虐殺人類的B級片，人類被喪屍啃噬的慘叫聲混合著優雅的鋼琴顫音形成極為滑稽的鬧劇。影山茂夫不由得冒出了一句話，金玉其外。

而靈幻則是輕輕靠著影山的肩，津津有味地吃著洋芋片，看得入神。
沒有特別喜歡什麼，也沒有特別討厭什麼，攝取足夠的熱量就能活過今天那也沒必要再吃更好的，有歇腳的地方能夠閉眼渡過一晚就沒必要找太好的地方居住。
一整個夏天，影山茂夫得知的訊息僅僅如此。

不對，不是這樣。
自己不是跟師傅認識很多年了嗎，為什麼半點跟他相關的事情自己一點都不曉得？
影山茂夫搜索著大腦，翻閱著從11歲認識師傅到現在的生活，而他看見自己為了向心儀多年女孩告白，毀掉大半個城市，靈幻新隆為影山茂夫展露出來的脆弱。

04
我愛你。
影山茂夫站在靈幻新隆面前，隔著辦公桌，隔著沙發和茶几，隔著近在眼前又觸不可及的距離。
靈幻對上了影山的眼，眼裡看不見一點反應，看不見遙遠未來，就像石頭丟進膠水裡，陷入無盡深淵，像是一個無底洞，激不起半點漣漪。
氣氛停滯在空氣中略顯尷尬，影山卻耐心地等待心上人的回應。
我愛你。靈幻新隆說。
師傅，這個時候您應該要說我也愛你。影山茂夫說。

靈幻新隆笑了，沒有回答。
·
若是有花吐症，自己絕對會是吐出那樣塑膠材質的花瓣吧，什麼花都有，香檳玫瑰、向日葵，滿天星，梔子花，矢車菊，卻沒有任何一朵是真花，全部都是騙過他人也騙過自己的謊言。

影山茂夫向自己告白離去後，他衝進廁所蹲在馬桶前乾嘔著，而腦袋裏冒出的則是自己無聊在網路上看得三流言情小說，為了男女主角可歌可泣的愛情而杜撰的病症。
從嘴角流淌的是燒灼食道的胃酸，還有那看不見的人造花瓣。
別說了，別說了。
除了謊言，他說出來的話總是讓人覺得淡薄，對家人的關懷，對情人的甜言蜜語，對朋友的。就算是最動人的情話，也不過只是音節字句堆疊起來而已。於是他學會說謊，也只能說謊。

而那時的我愛你到現在他還是沒想透，那是長久以來的孤寂抓住了從天空降下來的蜘蛛絲而造成吊橋效應的意亂情迷，或者是敷衍孩子的緩兵之計？又或者，自己的真心——
「嘔——」轉瞬即逝的念頭沒有存在多久，又變成另一股胃酸燃燒著靈幻的喉嚨。
眼角染上因嘔吐而泛起的紅，還未擦拭掉的淚花掛在其上，依舊勾起從容餘裕的嘴角，比哭泣還要難看的笑，感謝背光，感謝西曬的窗，感謝那天的夕陽，那孩子看到的只是混濁的陰影籠罩了無聲哭泣的臉龐。

05
他不記得告白後他是怎麼離開相談所的，他也想不起來，只知道自己那天沒吃晚餐，關在房間裡，敷衍應著弟弟的關心，心裡沒有解放的輕鬆，而是更加糾結的鬱悶卡在心房。
明明也是訴說愛意，為什麼他接收到的情感在愛之下，還有更深層的痛苦和畏懼？師傅為什麼要用瀕臨崩潰的愛來回應自己？拉緊被子，蜷縮在那小小的黑暗的溫暖的空間，漫天的思緒穿梭腦袋，細細咀嚼那個黃昏，那個陰影籠罩的臉，那個笑容，是不是像師傅當年買的人造花一樣？

06
過了幾個禮拜，影山茂夫又來到了相談所，他一直搞不明白那天黃昏後兩人的關係，逢魔時刻使兩人的影子交織在一起，卻產生無法言喻的陌生距離，他默默握緊拳頭，這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一走上樓梯便聞到濃重可以實質化的菸草味，還有震耳欲聾的交響樂。
門把鎖上了，不過師傅並不是那種任著音響隨意播放著音樂便出門、粗心的人。他絕對還在裡面，可是門是反鎖的，該不會⋯⋯

「靈幻師傅，請您開門。」
整個人陷在沙發裡的靈幻被一陣爆炸聲嚇得跳起來，菸灰燙著自己的手指，手抖了抖便掉到地上。影山看著整個相談所，煙灰缸裡每寸空間都擠滿了菸蒂，即便開了窗，二手菸的臭味還是盤繞在室內，粉紅色的領帶隨意的掛在白皙的頸部，襯衫的扣子鬆了兩顆。
「モブ⋯⋯你怎麼不先敲門——」啊，的確敲了。他看著那個開出一個大洞，宛如廢鐵的大門。
還沒反應到發生什麼事，影山一腳踩上燒不到一半的香菸，抓住靈幻的手腕，直視著那被煙霧吞噬泛紅的雙眼。

「即便是假花，還是渴望被誰慎重捧在手心裡的，即使不需要施肥，不需要澆水，他還是有被重視的資格，在我來的那天，您也沒有在相談所放上花，所以——」沒頭沒尾的，影山一連串的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靈幻聽著，他想起來那年飛上天空的氣球，又落回凡間，只是現在被某人緊緊握在手中。
影山嘴角顫抖，眼淚大滴的落在靈幻的襯衫上。

「人造花並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他哽咽的說出最後一句話。
「你這傢伙⋯⋯炸了我的門，踩熄我的菸，就是為了說這些？」
靈幻無奈地看著空間內的狼藉，卻無法對這孩子升起任何生氣的情緒，再高分貝的交響樂都不能蓋過那清晰明確的表白，而靈幻新隆聽到的不只是那幾個字，他清楚地，感受到超能力傳過來的情感。
想要用噪音堆砌起來的防護罩輕易地被堅如磐石的感情打破了啊。
就算是謊言，我也相信著您也是全心全意愛我的。
從來都沒有謊言，因為我永遠都是全心全意愛著您。
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未來依然如此。

06+1
「師傅，為什麼您在那天要說我愛你？」
遙遠的未來，影山茂夫環抱著靈幻新隆，下巴輕靠著男人的肩，摩挲著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手掌。詢問著多年以前的往事。
「傻小子，會不會看氣氛說話。」

靈幻輕捏著影山的手，他們看著男人為了一隻狗大殺四方——換成自己或許也會如此——想半天的問題竟是這個？
「我愛你不是建立在你愛我之上的，就算你不愛我，我還是會愛你。」電影裡男人抱著領養來的小狗，在海邊的木棧道散步回家進入片尾，靈幻終於吐出了答案。即使聲音平穩，影山茂夫還是看見了那藏不住的，耳尖的紅以及懷裡加速跳動的心臟。
「我很高興，我愛上了師傅。」影山的雙臂又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