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cent Search
    Sign in to register your favorite tags
    Sign Up, Sign In

    ImaedaKatsuya

    ☆quiet follow Send AirSkeb request Yell with Emoji 💖 👍 🎉 😍
    POIPOI 115

    ImaedaKatsuya

    ☆quiet follow

    【桃红】共芳盟
    石头的oc,闻琢×邱风翎

    #良玉不琢

    【桃红】共芳盟行车穿过立交桥下的空洞,车窗会刮出呼啸的风声,玻璃像刀子一样,穿过透明的器官,又把它们悄悄缝合。于是惨叫声就弱下去了,穿过去又是一片明亮天光。
    邱鸿侧过脸,轻轻捏了下被风吹得有些麻木的耳垂,感受却空荡荡的,只摸到一点初春的寒凉。
    每到这个季节就是如此,萌芽与巧合,疾病与伤感,变故与波折,一切事物都在复苏,陡然发生,又猝然消亡——总是充满了意外的世界,在春天刚好来临的时候就变得尤其仓促和戏剧性。
    邱鸿试图去发现车窗之外的差势格局,错觉自己从来没离开过课堂。选修课老师的声音太高亢,言犹在耳,熬夜看文献的觉没来得及补上,脑子里倒塞满了奇怪的知识点。
    当初选择考古专业是一念之差,又或者是冥冥之中注定,他以为自己应该是个发现者,是历史的阅读者,客观、抽离、平静,甚至是批判和审视的。但车窗外蓝色站牌从他眼前飞快掠过的时候,邱鸿还是眼皮一跳。
    公交车在开出去十几步之后才堪堪刹住,车头落在迟暮的阳光里,立交桥的影子把它切成两半。司机好像很懂忌讳,邱鸿准备下车的时候,整辆车又颤颤巍巍往前滑了两步。
    他走下车,又慢吞吞地依着印象中的导航路线往回走了一程,终于看清了桥下的车站名字。
    卧云桥。
    本来是很美的名字。
    原来这就是一种喜剧,一种课堂上老师滔滔不绝的差势格局。
    邱鸿恍然大悟,顺着站牌往分岔路口走。沿途小店的招牌都是黑底白字,肃穆又沉静,也看得出生意不大好。他是第一次来,却好像对这样的情形也司空见惯。坐在梯坎上摆弄玩具小车的孩子还抬头和他打了个招呼,自来熟地向他笑。
    他回报以友好的微笑点头,对小孩子谈不上什么讨厌,只觉得是一种难得的鲜活。可店里的大人没有这么可爱,拉着小孩训斥他不懂礼貌,随后对邱鸿表示歉意。
    邱鸿摇摇头说了没关系。
    目的地不太远,只要走过一段上坡——身旁也有私家车沉默地经过,可能是熬夜的后劲儿终于上来了,他看着行经的一切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与自己始终有一层密不透风的薄膜,只靠言语和强行的感同身受无法逾越与刺破。
    走到头能看到挂牌,目的地叫作“卧云永生会馆”。
    人们对待生死的态度大抵也类似——轻生畏死,彼此修饰。司机多出的一脚油门,父母对懵懂孩童的斥责,都像是薄膜之外的另一层世界,人们明明生活在一起,却好像彼此怜悯,自我之间造就差势。
    邱鸿走进去的时候,能听到每个挤挨着的灵堂里都放着旋律一致的哀乐。有认识的亲眷来招呼他,问他怎么一个人来。邱鸿轻轻点了下头,表情也跟着沉重,“哥哥有些工作临时走不开,我替他来上柱香。”他想了几秒,又补上一个称呼,“四表姨好。”
    对方才终于露出来一个欣慰的笑,领着他一路去磕头上香。
    “也就是风翎,多好一孩子,这么远也知道来看看你姨姥姥——小时候她还抱过你记得吗?”
    邱鸿从蒲团上爬起来,眼圈不可抑制的有点发红,“记得的。”他轻声说,“姨姥总给我和我哥拿好多麦芽糖,妈妈怕吃多了长蛀牙,不准我们多吃,姨姥就悄悄给我们拿。”
    四表姨红着眼睛笑他,“你现在牙长得多好啊,小孩子爱吃糖有什么问题?”
    邱鸿其实已经回想不起来麦芽糖的味道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时光虚度,人的固态记忆总是冥顽牢坚,越是年深岁久,越是对幼时的某些片段和感受印象深刻。他对老人的面目其实已经记忆模糊,麦芽糖的味道也停留在过去的某一年里了——但人的感情像缠满心脏的细丝,总是一角被触动,整颗心脏都一并跟着颤抖。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感性的人,长大以后和年长者的亲密往来也不那么多了。骤然收到姨姥姥与世长辞的消息,更多的是对过去原来已恍若隔世的茫然感。邱鸿换了两次公交才找到这里,“永生会馆”好像是人们对逝者的无力追思,好像是人们想要保留住什么,一捧流沙、一去不回的时间,诸如此类。
    把“永生”的封存当一种怀念和寄托。
    邱鸿低了低眼睛,那点潮湿就顺着褪下去的红色消融了。
    他到得不算太早,灵堂里已经没有太多杂活需要他帮忙的。于是干脆捧了杯热水杵在门边,看形形色色的人就在他身侧往来。这里太靠近“死”,所以人们的神情是那些黑白招牌一样的木然和悲戚。
    堂前正中挂着姨姥姥的黑白相片,她虽然笑着,但总是一副已经过世人的样貌,人们见了也不再为此而感觉到开心。
    听到有人走进,邱鸿以为是吊唁的客人,下意识转过头去帮着招呼。可是真见了人,礼貌的称谓又卡在嘴边怎么也叫不出口了。
    “需要写挽幛吗?”来人比他先开口。
    那声音乍一听上去有些雌雄莫辨,温柔又动听,仿佛只是一瞬间,就能让人忘了自己还置身灵堂的事实。
    侧面看过去的面容倒是十分英气,鬓边垂落了几缕发,衬得漂亮也没有那么多的攻击性了。他还梳着一只长长的马尾辫,规整地束在脑后。一身青色长衫,布料像是手工裁成的,很是古朴典雅。他维持着掀帘子的动作,转头目光撞上邱鸿的时候,表情明显愣了一下。
    邱鸿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半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对方却已经自然而然地收回了视线,放下门帘和前来询问的四表姨对上了话。
    “也就是每个灵堂挨着问问,需要吗?”他柔声道,“有没写的挽联也可以找我。”
    可能是他看上去太年轻,气质也不像在殡仪馆工作的人,四表姨就狐疑地多问了几句。
    “今天下午来问的好像还不是你。”
    他点了下头,“是我朋友,他晚上有点事,叫我来帮忙顶一下。”
    四表姨把他让进来,记满奠仪的名单就交到了他手里。
    “风翎。”张望了一圈就看到这么个闲人,四表姨当即把还在发呆的邱鸿叫回神,“你来给小师父说一下,我去那边看着点。”
    邱鸿“哦”了一声,朝着闻琢走过来。
    闻琢像是咂摸了一下“风翎”两个字,又笑“小师父”这个称呼,才拎把椅子在门口的礼桌边上坐下来,郑重其事地把名单展开,轻轻搁在了手边。
    “要怎么写知道吗?”他抬起头看邱鸿。
    这么近距离看了,邱鸿才发觉他抬眼的动作也真是好看,薄薄的一帘这么掀起来,灯光下像是透明的,都能看到底下细密的血管。
    闻琢一边扶袖一边歪了下头,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脸上,看得坦然自若。笔墨和挽幛要用的绢布他随身带了,在桌上一排铺开,伸手指了指那一行行的名字,“劳烦?”
    邱鸿才眨了眨眼睛,眨掉了那点突如其来的涩意。
    他的瞳色很深,某些角度看过去泛着一点少见的青绿,看人的目光就显得波光粼粼,专注又深刻。
    邱鸿有意识避了避,手指点在名单上,给他说明哪个名字是什么身份。指尖也很轻的,透着一点粉色。那点颜色就在闻琢手边小心翼翼地移动,指到哪里说到哪里,好像担心惊扰了什么。
    闻琢垂着眼,跟着他的动作点头表示记住了。他记性很好,邱鸿说的顺序很乱,他落笔的时候却也一个没错。现代社会除了练书法的,会写毛笔字的人已经不多了。而闻琢持笔的动作却很自然,下笔从容。邱鸿见他的字也赏心悦目,是非常漂亮的小楷。
    “你也是在这里工作的吗?”邱鸿问他。
    闻琢写字的手没停:“不是。”
    “那你是做什么的?”
    “个体户,开了个小店,平时爱好帮人写点字。”闻琢轻声解释道。
    邱鸿转头望了望姨姥姥的照片,目光不再追着闻琢的笔锋,也就没有注意到闻琢跟着停了笔,“很多人忌讳这里。”
    “朋友的忙还是要帮的。”闻琢先是这样说,随后又像是想了想补充的,“生老病死是常事,是人生固定会迎来的一个进程,我们总不能和逝者一样,永远把自己留在过去的某个时空。”
    “但人们未必真的会节哀顺变。”邱鸿说。
    闻琢好像是笑叹了口气,“这只是一句祝福。”
    ——原来是祝福。
    如果真有人在面对自己或远或近的亲眷离世,还能够保持这种通透理性的看待,旁的人大抵要说他一句冷血吧。
    虽然人们总在并不关己的事情上慷他人之慨,操心别人的门前雪。
    在这些邱鸿数得清的一面之缘里,他听了无数评判的声音,直面了许多指点的目光,想来想去还是最喜欢闻琢。
    以致他觉得有些缘分只停留在一面之缘有些可惜。
    但闻琢好像只是随口,没有什么大彻大悟,轻飘飘的几句话,甚至谈不上醍醐灌顶那般的振聋发聩,他就是那么随意又自然地说了邱鸿不能轻易对四表姨说的话。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邱鸿说服自己。
    他还在犹豫的时候,闻琢已经把本子上的名字抄完了。一笔一划很是工整。他写这个是真的手熟,扶着袖子的动作也优雅,好像平时就穿惯了长袖的衣服。
    闻琢收拾他的笔墨,温文尔雅地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要写。邱鸿想再找些,但花圈上的联都是提前写好了的,这会儿真就再找不到什么。闻琢便点点头,如他来的时候那般,又轻又自如地道了个别,说要再去别的灵堂看看,就掀起帘子走出去。
    这会儿的天色全然暗了,比他来时要凉。邱鸿隔着透明门帘就看不清他背影了,只觉得这场景多少有些伤感。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走到这儿了,为这些不熟悉的名字留下笔墨,又提着笔自己孤零零地走——好像他就只是来送别个朋友,如他所言那般送走一份过去,接着又往前走。
    闻琢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却总让人觉得是经历了许多,送别了许多,又这样一个人走了许久的路。
    邱鸿甩了甩脑袋,把那些不切实际的联想都丢掉,转过头就看见满壁的白色纸幡,铺开了整整齐齐的字迹,他就能想起来闻琢扣得规整的领口盘扣,和仔细捏起的袖口。
    闻琢像知道他不会追出来,步履迈得四平八稳,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去拜访下一间灵堂,而是径直从来路走回去。
    从永生会馆出去的路有点黑,寻常人容易害怕。闻琢望了望陈旧的路灯,试着抬手敲了个响指,蒙了尘似的暧昧灯光就好像真的颤巍巍地亮起来了。
    “看起来还没有太生疏。”他喃喃自语道。
    上坡和下坡全然是两个心境,来时想着跋山涉水去赴一个未知的约,离开时把情绪都滚下去,终于灰头土脸的冷静了。这样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和吊唁的人心境也差不多了。
    从这里回去并不近,他搭上了一辆顺路的公交,把内兜里震动的手机找出来,按下接听键把听筒靠在耳边。
    对面的声音比他还激动,一把年纪了还能把自己呛住,咳了半天才缓过来。
    “怎么样,你见着了吗?是你想见的吗?”
    闻琢轻应了一声,顿了几秒才说:“他挺好的。”
    “挺好的你去殡仪馆见他?”
    闻琢自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这个能力的,或许是活得久了,历的死亡太多遍,他见到邱鸿的第一眼,就能够把他这一世的过去原原本本展开在眼前。
    “嗯,父母健在,家庭和睦,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有人关心,有人支持,独立,自由。”闻琢淡声道,“我想不出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顾客定的字画还没有仿好,当然是回来接着工作。”闻琢若无其事道,“我替你顶了一单,你替我看店,没出什么岔子吧?”
    “能出什么……不是!我是问邱鸿!你一大早起来就说殡仪馆里有你的机缘,我当时便猜的是他。火急火燎顶了我的班赶过去,这会儿又不急了,我还以为你多心疼他。不得嘘寒问暖赶紧接回来?”
    “风翎。”闻琢说。
    “什么?”
    “追思艮岳归来后,稳依山护得,雨翮风翎。”他说,“小鸿这一世叫风翎。”
    “他叫什么都不打紧,你不跟他相认么?”
    闻琢停了一会儿,才回答说:“不是在我身边他才一定会过得好。如果他对现状感觉很满意,甚至很幸福,那我只要知道这个就可以了。我的愿望不是要他跟我生活在一起,而是他能过自由选择的一生。”
    可能是憋了一天就等来这么个回复,也可能是实在不能理解闻琢的心思,朋友沉默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等闻琢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旁的人体会不出他的心情,以为乍见故人,不是痛哭流涕,也该失了沉稳,当众露出端倪。可他从头至尾,只有开头那一眼没能藏住,有心人若要想,或许只能从这一秒钟里剥出他形迹——饶是心有猜测,却不想是这样的方式重逢。
    但是闻琢究竟是习惯了一个人等着,好像每一辈子都是在这种等待和无止境的寻觅中度过。如果不会自我开导,恐怕早有一日入了魔,要世世把他绑束在身边,那是病到膏肓了。他的朋友说他如今这般心性也不见得怎样健康,越发超脱,就不像个世人了。
    “可我本来也不是个人啊。”闻琢笑道。
    朋友就翻个白眼长吁短叹。他们认识数十年,这人还见过邱鸿的上一世,和如今也隔得并不算远。他自是知道闻琢的,自然也就知道邱鸿。知道这个不老不死的妖算着人类一世又一世轮回,守着一个人类的灵魂辗转各处。哪怕人的灵魂是消耗品,总会在一次次打磨中逐渐和过去的形状变得不同。
    闻琢劝别人的话安知不是在告诫自己。
    把过去封藏在身体里,如何不是活成了一座他人的孤坟。
    他不大会直接对朋友说起什么感受和情绪,仿佛一切都是很淡的,但朋友多少也感觉得到他对人世的眷恋与依赖。所以每次都选在满是人气儿的闹市周围安身,要总看着周围的人寻常往往,生来又死去,好像自己也就跟着活了一遍。
    朋友就终于知道自己大抵只是一个锚,是闻琢把自己稳在人世间的一个锚。闻琢有时候坐在店里,盘一个茶杯,半阖着眼睛,好像这样就能过千年。走进店里的人同他对上目光,那点深埋的人性才终于能被唤醒了。有一个朋友在身边看着他,陪着他,他也好像能这样勉强经历过凡人的一生。
    见了邱鸿,对他来讲和往常也如同没有什么分别。照常开店,拎着一支丝笔,在里屋写字仿贴。外头一室的贵器古物在他眼里仿佛不值一钱,只派门口那只深蓝的虎皮鹦鹉作代理店长,被往来人逗一逗,字正腔圆说一句“欢迎光临”或是“茶水自取”。
    原也是生来不足的,但闻琢对手边生命从来怜惜,既然见了,就没有袖手的道理。略施些术法,又过问了几句,替一墙之隔的花鸟市场把小生命从寿缘一线吊了回来。老板见他一人开店,还是邻里相关,就转手赠给了他。闻琢便这么自小养起来,小鹦鹉沾了他些灵气,会说的话也比寻常鸟多那么几句。
    闻琢知道有人来,分出一丝神识在外,便不怕得人顺手牵羊。常客不用他看顾,自然知道要自己倒茶,再找地方坐,或是四处察看观赏——古董店,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再有的多是要听故事。闻琢把隔间帘子挂起来表示店长在内,想问什么就请进来。
    “万象更新,冬去春来。”
    邱鸿盯着门口鹦鹉觉得亲切,飞羽完好未剪,脚趾抓在鸟秋千上轻轻地荡,黄色小脑袋就歪着头看他。
    同学拿手肘轻轻地拐他胳膊,“我还没听它说过这句话呢……你运气不错啊,上次我想带你来结果老板还刚好外出不在。”
    邱鸿才回神,把注意力从鹦鹉身上转回来。
    “你经常来?”邱鸿提声问了一句。
    同学摇头:“也不是经常吧,班里女生倒是经常来,说闻老板长得好看,性格好,懂的也多。不管买不买东西,来店里坐坐喝茶他也不会赶人。”
    邱鸿若有所思地一点头,跟着同学绕过隔间门帘钻进去之前只迟疑了一秒,结果抬眼就撞上了前不久才刚见过的一张脸。
    午后的日光从窗格一角落下来,温暖又灿烂。这几日倒春寒反复,少雨的城市也下了几场留客雨,淅淅沥沥,好像人的情感也这样被浇湿。邱鸿来的这日赶巧是个晴天,就跟着心情美好。
    闻琢也有些惊喜的样子,把手里的笔搁下了,一双深色的眸子便望过来,邱鸿一时间分辨不出他的目光落点究竟是在谁身上。
    “是你啊。”闻琢轻声问候。
    同学便高高兴兴应了,“闻老板打扰了。”
    “没有。”闻琢颔首把笔架好,他原本就是站着写字,这会儿袖子还挽着,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便不习惯似的放下来,捋平了褶皱,“先坐,我去泡茶。”
    他好像偏爱穿这样的长衫,袖口垂到手背,古朴而又风雅无双。邱鸿的视线追着他背影走,又循着他大大方方的悠闲步子回来,看他在桌前晾了两杯茶。
    矮下身的时候,左耳挂着的一只长长的青绿色雀翎耳坠扫过肩颈,勾走了邱鸿的目光——上次见面他还没戴过这个。可能是觉得颜色太亮,不适合出现在那样的场合——这样古朴的一个人,竟然还打了耳洞。
    “闻老板在写什么?”同学好奇探头。
    曾棨白象赋有序的仿帖。”闻琢道,“是客单,就不叫你们过来看了。”
    同学理解地点点头,“这也是可以仿的吗?”
    闻琢回答:“会打仿章,况且仿形不能仿意。只是行内人爱书如命,得不了真迹也要寻一个替代来宽心。”
    “真有人高价转手怎么办?”
    他笑了笑:“虽然我自认为看人很准,但总不能把什么都寄托在人性上——总之,我自有办法就是。”
    闻琢转而又问他今天来是想听点什么。
    邱鸿想不到什么可以问的,只能坐在旁边听,听他的同学抛出早就准备好的问题。
    他们是考古系的大二学生,闻琢这家店就开在大学附近的步行街后面,紧邻着一个花鸟市场。邱鸿之前还陪着舍友去看过,半人高的院墙,葱茏花草栽得茂盛,几乎钻出了墙外,要一直延伸到旁边的店里。彼时想着,大约这边的店主也是个好脾气吧。
    店名叫什么来着……
    邱鸿苦着眉沉思,没注意到闻琢已经不动声色地把他面前放凉的茶水换过了好几遍。
    直到闻琢抬手在他眼前轻轻巧巧地碰了个响指。
    邱鸿才猛地回神,看到闻老板骤然凑近的脸。
    “起来走动走动吧,看你都快睡着了。平时上课也这样吗?外间有沙发,放心的话可以在那里靠着休息一下。”他笑着说,“店里有什么想看的也都可以看,不要碰碎了就好。”
    同学仿佛也是刚注意到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恍然大悟似的:“啊对不起我是不是问太多了?其实也是因为这个选题我有点拿不准……文献太难找了,但又舍不得这个题目——想起来闻老板你说很了解这段历史……”
    眼看着又要开启新话题,闻琢冲邱鸿挤了挤眼睛,后者就会意地站起身,朝二人点点头钻出了内间。
    他这才有空走到门口去,好好看了一眼店名。
    “玉宇”。
    邱鸿一皱眉,不想先入为主地去思考一个意义。古董店的位置很是机巧,倚着热闹的一角,任谁路过都会多注意一眼留个印象。可屋檐又修得深,门匾要走近了抬头才能看清。店内装潢古色古香得漂亮,和高低台架上的东西倒也能搭成个风格统一。他分明放着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物件,却不叫人见了感觉杂乱。仿佛颜色再多样,蒙了时间的尘埃也融入了历史车辙,变成了和谐的旧画卷。
    闻琢什么时候出来的他也没注意,目光只是被外间正堂摆着的一把刀吸引。已经辨不清颜色的柄,缠绕的白色布条陈朽半脱落,依稀能感觉到保管人费心保养过的痕迹。刀鞘的颜色还要更深些,绘着暗黄色的云纹。刀身长直而窄,原主应该个头不低。
    “对这个感兴趣?”闻琢背着手站在他左近。
    邱鸿偏了下头,目光没从刀上移开。
    “我店里的非卖品不多,这是其中一件。”闻琢主动说道,“是我的个人收藏。因为实在喜欢,所以在店里摆了一件。”
    这说法有点奇怪,但邱鸿没有深究。
    “它有什么特别吗?”
    闻琢弯着眼睛沉吟。
    他笑起来的时候非常好看,而且是那种英气的好看。邱鸿第一次见他以为那样的声音应该落在一个阴柔面相的人身上,后来发现是自己刻板印象。只要见过闻琢的长相,再听他的声音就不会有任何怀疑性别的想法存在了。
    “这和你朋友要了解的那段关于昇朝的历史有关,你们的教材上形容那段时期用了两个非常夸张的词——大繁荣与大荒凉,它们同时存在。这把刀的主人,就出生在那个时候。”闻琢伸手轻轻抚摸就一下刀鞘,上面没有一丝尘埃。
    邱鸿一下子就和教材上某一串表示年份的数字区间联系了起来。他低头注视着那把合拢的刀,沉默而不露锋芒的,像铺开的冷淡的历史书。
    闻琢侧过头在看他。
    门外的温暖光线落在他漂亮的蓝色头发上,明明是很冷的颜色,却让人莫名想要靠近。对于现代人来说有点长了,但看上去很软,抓在脑后刚好能束起来。
    “我记得那段历史。”邱鸿斟酌着开口,“因为很少有这两个词来形容的,所以印象很深。”
    “嗯。”闻琢应了一声,话尾上扬,像是在引导着他继续往下说。
    邱鸿又想了想,“那段历史,因为流传下来可作为研究使用的史料很少,又记载有很多争议内容,所以传播很广的一些故事性的东西,历史学家们普遍不太承认。”
    “差不多是这样吧。”闻琢回答,“但不可否认的是,任何一段岁月中都有些值得铭记的人和事,他们在过去和未来都持续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比如这把刀的主人?”邱鸿歪头。
    “比如刀主的母亲。”闻琢笑。
    邱鸿对这样的转折猝不及防,露出来一个迷茫的表情。
    闻琢笑意更明显:“都要讲的话,故事就太长了。”
    可故事再长总有结尾的时候,真切在历史上存在过的人,总不会从石刻的痕迹上抹去。这就是历史和考古的意义。
    “她曾经为了一个理想奔走在庙堂与江湖之间,勾系了两个水火不能容的群体,为后人留下火种。但她个人的东西,传下来的实在太少。”闻琢捋了下耳边的雀翎,“因为权力倾轧,尔虞我诈,她的名字多半也被历史抹杀得虚无,连这世间还与她相干的人也再难回忆起什么了吧。”
    邱鸿听他掐头去尾地讲,想说自己不那么赶时间,可以慢慢听。但又开不了口——闻琢看上去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方才还笑着的人目光也有些黯淡。
    “不过她留下来一把刀,要他和她的儿子相互保护,在那段既好又坏的历史里活下去。她是很伟大的先驱者,唯一的私心大概就是,她没有强迫她的儿子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如果他愿意拾起火种,那么刀就会助他披荆斩棘,无往不利。如果他选择站在某一方,刀也会护他一世周全。”
    邱鸿问他:“就是这把刀吗?”
    闻琢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可刀还是不够锋利,打磨的时间太短,刀柄也不称手,反过来要割伤自己。”
    这话就又像哑谜了。邱鸿蹙起了眉毛。
    “我整理完了!”同学恰从里间出来,举着一个本子说,“今天打扰闻老板了,我没有其他问题……我是打断你们了吗?”
    可能也是察觉气氛不对,他及时刹了车。但邱鸿本来就没有过度探究的意思,这时也不打算再接着刨根问底。思考着闻琢原来是把同学扔原地整理笔记了,难怪有闲情逸致出来晃,也不怕里面的东西被偷……
    邱鸿思维发散得厉害,近些天总是这样,不知道算不算矫情的春日病。
    “没关系,再想起来什么问题也可以随时来找我。”闻琢微笑道,“以往客人们都说我店里的茶好喝,今天风翎好像一口都没喝,我都该怀疑是不是要做点味道上的改良了。”
    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邱鸿眉心一跳,心下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想起来应该是上次见面时他听去的吧,竟然还记得他。不过今天倒是谁也没有提初次见面的事情,同学也像是没发现什么异常似的,提出下次得空再来拜访。
    “下次我一定……”邱鸿下意识跟着接了一句,然后话到嘴边说一半又止住。
    我想说什么,下次来听故事?还是来喝茶?又或者其他?
    他其实摸不太准闻琢的态度,似乎对谁都很亲和,但与邱鸿交谈的时候,却显出一种超过了其实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该有的自然——而邱鸿想要进一步的时候,闻琢又像是察觉到什么,飞快退出一步,只保持在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矛盾至极。
    “下次我备好茶。”闻琢从容地替他接了下去,“如果你还愿意来听故事。”
    走出店的第一个转角,邱鸿就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门口没有人,那些烂俗剧情里的倚门相望果然是不存在的。
    “今天光顾着问闻老板问题,没有照顾到你,不好意思啊。”同学抓了住后脑勺,有点尴尬地跟他道了个歉。
    “你今天想问的都问完了?”邱鸿神游天外地问了一句。
    同学不疑有他:“差不多吧。”
    “那下次如果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再告诉我一声。”邱鸿转过脸对他平静地笑了一下,“没关系,我只是想过来随便转转,他店里还挺有意思的。”
    同学点点头立刻被安抚高兴了,眉飞色舞道:“我就说你会喜欢的吧……啊对,我之前跟你提的,闻老板家的鹦鹉灵的吧,人家都讲那个品种的其实不太会讲话,啧啧……”
    邱鸿沉默了一会儿才突然说:“今日春分。玄燕归来,雷乃发声,四阳盛长,雷电合章。”
    “——是雷水解。”
    他说。
    “物不可以终难,故受之以解;解者缓也。”闻琢把远眺的目光收回,轻轻敲了敲鹦鹉的脑袋,手指把它被弄乱的一点头羽捋顺,“怎么随随便便替客人起卦呢?”
    他蹭了蹭鸟喙,语气还是很温和的,“我可不听解释,说什么是算给我的,几时你这样好心过,总给我一封下下卦……到底是因人而异么?”
    鹦鹉偏头在他手指上贴贴,像撒娇。
    闻琢轻声叹气,“我已经坦然许多,就不要太严格要求我了。”
    结果说着要再来的人,因为学校里琐事缠身,忙完论文又接着是看项目做实习,和导师来回拉锯,等到有空的时候已经是学期末。
    邱鸿没忘了玉宇,那日回去了还在梦里见着,后来也总做类似的梦。
    梦里的便真是“琼楼玉宇”,金碧辉煌,底处都陷在云里,邱鸿低下头也看不见自己的脚背。闻琢坐在精致又玲珑的古朴房檐上,反反复复擦拭着手里一把黑色的刀。邱鸿好像认得又不认得,刀没有刀鞘,不知是放在哪儿了,刀身的铭文模糊都模糊得很。邱鸿只被他耳边的雀翎晃得眼疼,几乎流泪。
    闻琢像是没发现他,房檐那么高,他却坐得自在,就这样的事能做上千年万年——闻老板在店里拎着丝笔垂眼勾画的模样大抵也类似。可梦里的闻琢却和他见的不太相同,长衫变作了繁复的青绿色套袍,长发披散……闻琢突然抬了下头,露出来一双猩红的眼,整座高耸的玉宇便向他塌陷过来。
    邱鸿就是这样骤然醒转的。
    同学在摇他的床栏,嘱他导师交流会不要迟到。邱鸿才慢半拍坐起身,眼睛干涩又酸胀,觉得睡完比熬整夜还疲倦,可能是睡不惯宿舍床。
    他常年住在校外自己租的房子里,白天偶尔过来落脚,这几天为了配合导师的时间才临时搬回来小住,确定了项目再搬走。舍友对他把宿舍当旅馆这种行为也没什么微词,甚至乐呵呵地问人搬东西要不要帮忙。邱鸿照顾自己是习惯了的,反而受宠若惊。
    打了个哈欠顺着梯子往下爬,同学走到门口了才想起来回过头问他一句,“下午半天没事的话要不要去闻老板那里坐坐?”
    邱鸿像是被人说中心事一般,下意识就想拒绝——但这拒绝很没来由,像一种不明的避嫌思维。同学以为他不想去,挠了挠头说:“你器物学得最好,可能没感觉,但是导师好可怕啊,我真的宁愿去问闻老板。”
    他捏了捏眉心,最后两步并作一步地跳下床,人倒是清醒了,“没有,我正好也有点问题不明白的,一起去吧。”
    交流会也很催眠,介绍完导师又讲项目,邱鸿撑着听,填完志愿就一直在打瞌睡,同学用胳膊肘怼了他好几次,邱鸿小声应了几句,没听几句又开始眼皮发沉,一直等到结束了才终于被推醒。
    同学替他拿了志愿条,有点遗憾地说没能分到同一个项目。
    “不过你这个很轻松啊,就在本地,都不用出省。”同学把手臂往脑袋后面一枕,长叹了口气,“我这也就占个包吃住的便宜,还不知道是不是好便宜……”
    邱鸿扫了眼抽完签的纸条,没怎么在意地往怀里一揣,是本地博物馆的文物维护整理,他倒是想出去做田野实习,挖挖土也挺好的。
    “我喜欢器物。”
    同学推着他起身,“哎呀知道的知道的,走走走,我们出去吃,我请客,我最近发现花鸟市场那条街有家很好吃的烧麦。”
    “烧麦不是早饭吗?”
    “我早饭也没吃啊我的邱哥哥,一起吃了呗,多吃点就算午饭了。”
    出来的时候天色发黄,邱鸿疑心要下雨,但同学叫得急,说肚子快饿瘪了,出门还是把伞给落下了。
    走到烧麦店门口就能望见一墙之隔的花鸟市场了,邱鸿一边听着鸟鸣拌饭吃,一边缓慢回忆,思绪里把长街都看遍。邱鸿对这些店的名字并不敏感,只知道上次经过的时候花还开得没那么好。大约也是快入夏了,枝繁叶茂开得旺盛至极,体量又大,算是整条街的地标了。
    闻琢的店就在旁边,现在看不见,被丛丛的花草挡住了,绕过转角才是。好像不管是云上琼楼还是人间玉宇,都这样静谧沉寂,偏安一隅,又总是注视,总是收藏人心。
    走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邱鸿叫店主又打包了一份,青豆腊肉和玉米虾仁的各装了几个。同学在来路上夸这家店的烧麦个儿大皮又薄倒是一点没造假,邱鸿就想着,这个时间过去太早,说不定闻琢还没吃饭。
    可谁想今天的古董店竟然没开门。
    邱鸿愣愣地站在门口,望着紧阖的实木门,有些被打乱了计划的无措感。同学把门上贴着的临时告示念出了声,说店长有事外出了。
    “扑空了啊……不过这也是常事了,闻老板开店一直都比较随缘。那……我们回去?”他问。
    邱鸿“唔”了一声,有点不甘心地又抬手敲了敲,好像这样就能留下点什么,告诉那人自己来过。
    于是果不其然听到了里面的鹦鹉叫,隔着门页传来。
    “算而今,重到须惊,重到须惊。”
    同学奇怪地见邱鸿露出来一个难得的浅笑才转头道:“我们走吧。”
    “奇了啊,这鹦鹉怎么每回碰上你都要吟诗……诶?”他刚要举步跟上,就撞上邱鸿脚步猛地一顿,抬眼看过去,闻琢正同另一位颇有些年纪了的男人从路口另一边说说笑笑地走过来。
    闻琢今日没有戴耳坠,邱鸿一眼就见了,大约能想见他又去了什么严肃庄严的场合,然后才注意到其他地方。身边的男人看上去有五六十岁的光景,平平无奇的样貌,落在人群里也很难叫人一眼瞧见的。
    “怎么才刚敲了门就要走?还是我未卜先知走得快,不然就错过了。”闻琢走到人跟前了才开口,然后低眼一瞥他手里的快餐盒,“临街烧麦店的?没吃饭就过来了?”
    邱鸿摇头,“吃过了,想着你可能没吃饭……”
    闻琢便笑起来:“那我还差点错过一顿免费午餐。”说着便掏钥匙开门,那还是一串看上去很老旧的黄铜钥匙,锁孔在门环下面,掰开门兽的脸才能看见,“进来说吧。”他拎着钥匙圈好像迟疑了一下,而后叹口气似的浅笑了一声才收起来,轻得如同邱鸿的错觉。
    才发现那位同行的男人也跟着进来了似的,闻琢诧异地转头问他:“你不去忙你的?”那人的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在邱鸿身上,嘴里胡乱应着闻琢的话:“我有什么好忙的,我也张罗一上午还没吃饭呢。小……同学给你是带了饭,我还饿着呢。”
    闻琢正从邱鸿手里把袋子接过来,盒子里正正放着四个烧麦,筷子也只有一双。邱鸿表情有点局促,“我不知道两个人……”
    闻琢笑眼看着,“不用管他。”
    他好像有这个朋友在身边的时候表情就要丰富有趣些。邱鸿被他请进屋去坐了,闻琢自己还在门口和那位明显是朋友的人说话。
    “张道师,你看也看过了,该走了吧,真要我留你吃饭?”闻琢笑。
    那人便赶忙摆手:“别折煞我了。我还真不打算在你这儿吃斋饭,半个月没沾油星了,我找个地儿打打牙祭去,您老忙,您忙。”
    按理说邱鸿是不便问他出门去做什么,可闻琢低头吃东西的样子太好看,又安静,房间里一时只能听到他很轻的咀嚼声音,同学在旁边也跟着不知道说什么。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空气尴尬得不行。
    “你……”
    闻琢抬抬眉毛表示听到了,咬口虾仁还“嗯”了一声。
    “你平时也总出去吗?”邱鸿鼓起勇气问道。
    同学没忍住笑了一声,闻琢看过去的时候又连忙绷住,摆了摆手表示“你们继续”。
    “偶尔,”闻琢嚼完嘴里的东西才解释说,“张道师是我朋友,平时在卧云,也做些私活儿,帮人看看风水之类的吧,有时候一个人忙不过来,就会租我的时间。”
    “租?”邱鸿瞪大眼。
    闻琢点头,理所当然道:“开张时间请我出去是要花钱的,又不是打白工。”
    “那上次……”
    “上次是帮忙。”闻琢自然而然地岔开了话题,“你姨姥姥的百期也是这几天吧,如果家里有人不会做的,可以联系我,我帮你问他,咨询不花钱。他做这方面很熟,半辈子都扑在上面,懂的很多。”
    他还记得。
    邱鸿愣了一下,点点头应下来。
    同学不免好奇:“真有人喜欢丧葬方面的东西啊?”
    “丧葬。”闻琢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才道:“不如说是生死。”
    邱鸿低了下头,看到闻琢用筷子把烧麦里的青豆数出来,“生死是永恒的课题,是你不能逃离的东西,存在与消亡每时每刻都在你的身体里发生。如果要爱人,就要爱生死发生的每个瞬间。”
    同学看上去不太同意这个说法,但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邱鸿却突然道:“从事物的发展总是螺旋上升的观点来看,消亡不是悲观和消极的,它预示着可触及的未来即将到来。但它本身的走势仍然是向下行动的,不可避免地为人心带来剧痛和挣扎,带来希望的并不是消亡本身,而是因为面临消亡而触动的挣扎的人类自己——所以我不能认同我们要热爱每一个瞬间,我们必须接受,必须学会与这些消极的东西共存,但不需要热爱它。”同学在一边点头,表示这样的说法更能得到他的认可。
    闻琢停了几秒,把剩下的半只烧麦吃掉了,然后说:“你是对的。”
    邱鸿似乎没想到对方这么容易被说服,突然不知道往下说什么好了。就见闻琢施施然起身,把桌子收拾好,仿佛刚才的谈话没有发生一样,递过来一张卡片,“这是我的电话,下次过来之前可以先打给我。”
    邱鸿接了,发现它虽然裁成了名片的大小,上面的字却是手写的,尚且留着一股十分浅淡的墨香,非常漂亮的小楷。
    “闻琢”,这是名字。
    良玉本不琢,大音无希声。
    闻琢就是天工。
    他想起来那天的灵堂里,满墙的挽幛上都是这样的字迹,工整又干净的,好像带着平和淡然的情绪。于是那些有关分离的悲伤,自我的部分碎片遗落在历史尘埃里的恐惧和迷茫,都在风吹入门帘,撩起层层白幛的时候被吹散了。
    闻琢穿着青色长衫立在那里的时候,像一杆亭亭的竹,定住了心神,自有使人宁静的力量。
    后来邱鸿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但他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另外一句:“兔向圆时捣,蟾因琢夜惊。”
    闻琢微顿了一下,偏头问他:“喜欢这句?”
    邱鸿突然有些说不出口,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在旁人听起来有些过于暧昧了。
    因为月是一切美好事物的终点,人们用月来形容所有无法简单描绘的欢欣或悲郁,给予它意义上的厚度与广度,充满了可被一切人理解的美感,丰盈和亏损对应了人间百态。邱鸿看向闻琢的时候,千般万般的复杂就这样重叠。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闻琢笑笑把话接了下去,“其他人第一反应是用这句来夸我呢,虽然是愧受了,但你说这句到底还是新鲜,谢谢。”
    他说得坦然,邱鸿耳根子要生热。
    大约是气氛实在是有些偏离初衷,见势不对的同学主动岔开了话题,问起来学校田野实习相关的注意事项,又说到邱鸿是在省博跟文物维护和修复的项目。邱鸿就记起来上次在这里看到的刀,转过头还能见,依然是端端地架在前堂,沉静黯然。
    “省博的文物曾经在大迁徙中丢失损毁了一部分,现在留下的就格外珍惜些。田野实习也很苦,有热爱是好事情,但不要把自己当免费劳动力。提前问好地方,需要的话可以先去附近踩点,做好一些久住的准备。”
    闻琢把茶杯放到了二人面前,像是种提醒。
    邱鸿终于才肯问:“上次的故事是不是还差一部分?”
    同学没听到前半截,闻琢也不重复说明,好像从故事要从哪里开头都没关系。
    “那把刀吗?”闻琢想了想,好像在找一个话头,“我是不是说到刀主了?”
    他沉吟片刻,像是理解了什么:“在刀主意识到刀的存在,手握刀柄的时候,也一度被锋刃的力量左右。像所有人收获力量都想到要使用它一样,没有人是例外。但人总会成长,他经历了挫折,又遵从内心最本真的指引,在没有人告诉他母亲遗留的使命是什么之前,站在历史的洪流中,他作出了和母亲同样的选择,并坚持着奉行到底。”闻琢笑了一下,“于是在生命尽头,他和一切的见证者就可以说,他这一生无愧无惧,完整而自由。”
    他转头看着那把刀,“我有幸留着它,就是一种自我提醒,和纪念。”
    提醒什么?纪念什么?
    但邱鸿没有问这个,他有更在意的问题:“那么,闻老板,你眼中的刀主是什么样的人?”
    闻琢意外地挑了挑眉,“我?”
    他并非完全客观的讲述者,就算克制又克制,吞掉评价和判定,感情也仍然从字里行间溢出,自己无法察觉,旁人却要替他觉得苦涩。
    “我很喜欢那种坚韧又善良的内核。”闻琢回答,然后看着邱鸿探询的表情又道,“我不是很擅长说这个,只是作为个人而言,喜欢这里面的故事而已。”
    回去的时候下了场立夏的暴雨,突兀而激烈。同学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起愁来,说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拿伞。邱鸿本想说等一等雨,或者直接淋着回去洗澡,话到嘴边却改了主意,“闻老板,借把伞行不行?”
    他嘴里说着是要借伞,眼神却不是那么讲。
    闻琢看着他:“当然可以。”
    在遇到闻琢之前,邱鸿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个理性成熟的大学生了,可以拥有游刃有余的社交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自己能做又想做的决定——以及,成为一些关系里的主导者。
    但时间线并不是阶梯状往上爬升,他缓慢度日,生命经过了圆滑的弧度,邱鸿有一丝难以自察的焦躁,觉得时间太慢,他走得太慢。
    留下电话以后就会方便很多,还伞的理由可以用一遍,帮忙整理库房可能受潮的字画也可以,闻琢都不会拒绝。
    邱鸿临近暑假,期末考试的内容不算太多,历史背得人头昏脑胀。他除了平时复习都在往“玉宇”里跑——在店里是很难看进去书的,偶尔看也是看闲书——要么是沙发和茶香都太舒适,以至于睡着,要么是走神走到闻琢身上。
    没有陪同学一起过来的理由,全是他自己“想”,好像这就是他可以为自己做的决定,细腻的,纯粹的,那些微妙的情感所左右的。
    “为什么这里叫玉宇?”邱鸿终于敢问。
    闻琢低头在忙着自己的事,听到了也不抬头,语气熟络又轻松,这段时间以来他都是这样的状态,大约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天上琼楼当然高处不胜寒,可这里是人间玉宇——你是不是想问这个?”
    解答了又像是没有解答,但邱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下巴,有一种被人看穿的错觉,赶忙又埋头翻书。
    听着一壁之隔的鸟雀啼鸣,花香能绕墙而来,店里的温度也总是合宜。这样的日子太过惬意,邱鸿甚至萌生出就这样下去也不错的想法。
    于是人间玉宇的解答就算告一段落,他在繁花锦簇中找到了答案。
    以往的暑假邱鸿是要回家住的,但今年哥哥在外地出差,家里一贯放养,邱鸿就待在自己的出租屋里过,白天泡在闻琢店里,再为下学期的实习做点准备——据说他那位同学是为了提前适应艰苦生活,已经在找导师带他下乡了。
    因为来往得多了,邱鸿也连带着认识了闻琢那个被叫做“张道师”的朋友。
    张道师的本名不知道,哪门哪派也不知,只知道闻琢平时都叫他交寒,大约是什么别的名或字之类。他对这样的人难免好奇,对方好像也对他感兴趣,就算邱鸿不去找,张交寒也会循着机会来跟他聊天。
    闻琢大抵是和他认识了多年,具体的时岁已不可考。这位道师却一点不如闻琢讲究,处事为人都活泼得很,随心所欲,看着不同寻常这般年纪的人那么稳重。有时候是在殡仪馆给人写字,更多时候都在四处给人驱邪看风水。
    邱鸿打心眼里佩服他们这样的人,张交寒却小声告闻琢的状,说他就是年轻的时候被闻琢这老妖怪的外表给骗了,没看出他的邪来,如今跑不掉了,被人抓着打黑工。
    闻琢在里面听到了,声音远远地问了一句:“我邪吗?”
    张交寒就摊手耸肩一整套,然后对邱鸿道:“真邪就是这样的,你看不明白。”
    闻琢拿着东西从二人背后经过,顺手却在邱鸿脑袋上摸了一把:“道师就靠嘴吃饭的,信不信?”
    邱鸿应了一声,本来就没往心里去,思维都在被人摸头的瞬间停滞了一样,只能感觉到头皮痒痒的,有点温暖。闻琢背过身的时候,也轻轻攥了下手心,弯起眼睛来。
    再熟一点,邱鸿有时候就敢恳央着张交寒也带他出去,最好是闻琢也在,能凑个三人行。
    闻琢才在恍惚岁月中惊觉,邱鸿是世世如此的,就算眉目偏换,性格移转,也总要执念在他身上,落个不知能否圆满的未来。
    他经历的时间太长久,不敢不热爱被强留在世间的每个瞬间。他比凡人多了能耐,多了寿数,却没有多几分爱。所以自己辛苦,看着还要额外冷情些。见到邱鸿的时候,那些无处托付的东西就汹涌而至,在他无法克抑的眼神中,在伸出又缩回的手心里,蔓延出来的触角总会缠绕邱鸿的心脏。
    只要我向他靠近,我们就会彼此吸引。
    但结局未必都能美好,闻琢已知自己未必是他能善终的答案。
    “你这样的想法在我看来是很奇怪的。”趁着邱鸿先回去了,张交寒才叫住他说。
    闻琢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寄希望于命运,又不敢相信命运给你的答案。”张交寒大多时间都是这个老神在在的样子,闻琢也不在意,他待人的态度总是暧昧模糊,不深入就不能体会深刻,还以为他春风和煦,其实是等闲的漠然。
    “什么话。”他笑,“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带他出去,也不怕他沾脏东西。”
    张交寒坐在他的沙发上,跷着腿打晃,“他带着你的名片呢。”
    “我以为他早丢了。”闻琢轻声应道。
    张交寒哼笑一声:“你自己留的灵护感觉不到?”
    闻琢看着他不说话。
    “行吧。”他叹口气,“我看着你们只觉得累。你想要活成个人又不承认,想得到又不敢要,自己把自己封起来,骗我可以,骗自己也没人能指摘,但你要骗他,终究是骗不过的——因为你们已经遇着了。”张交寒突然就认了真一样,“小朋友现在没发现,是他自己没搞明白自己,你以为能瞒得过他多久?”
    这我知道。
    闻琢很少感觉到这种心情,仿佛周期出现,以邱鸿在他身边存在的时长为一个轮回,周而复始,死去又来生。
    “人真是越老越懂害怕啊。”张交寒最后才感慨道。
    闻琢从他口中证实了命名也不觉得太意外,可能这种已经不会令人恼羞成怒的心情就是坦然吧。
    人人都懂坦然,人人都害怕坦然。他要害怕的事情则更多。闻琢知道自己的心,所以做不成“人人”。
    “这几个梅雨天,你还是叫他来搬东西?”张交寒又问。
    闻琢头也不抬的。
    “嗯。”
    张交寒就说他头天叫人别给博物馆当免费劳动力,隔三岔五又喊人来给自己打白工,可见这种双标也并非人类独有。
    “我一个人总是忙不过来的。”闻琢答道,“这些字画都有些年头了,我这里地势低,不放起来就要起潮发霉挨虫咬。”
    张交寒想说这不就是他一个法术的事儿,又记起来这样的对话过去也发生过,闻琢十有八九还是同样的回答。
    他想保留住那些时间流逝的痕迹,好用来记录,他与邱鸿的第几次重逢。
    “更何况你不也说了,瞒不过的。”他轻声道。
    既然如此,不如放开来允许他走近,允许他看清。
    闻琢低着头做事的样子很专注,但张交寒就是知道他没做上心去,走神的对象也多是邱鸿。曲起的颈子洁净,弧线利落,只是这般就看出伶仃来。他好像在等一把判决的铡刀,每每落下,心里先要血溅三尺,经年才回复过来,又遇下一场等待。
    邱鸿果真听他的,顶着湿漉漉的天也日日来,好像旁的事都不重要了。从他先前被获准进出玉宇的库房开始,邱鸿才发现这后面还龟缩着一间厢房,辟在后堂,极其窄小。里面是一张垂着帘帐的窄床,收拾得整齐。再有个灶台和一张吃饭的小桌子,合一些紧凑的家当,差不多就是全部,闻琢平时休息也在这里。
    只有墙上挂着幅很是复古的九九消寒图,字迹是模糊了,邱鸿也依稀辨得来,那上头绽开的浅粉色的笔墨怎么也不像是人们惯常用的梅花图。
    “闻哥,”混熟了邱鸿才敢这样叫他,“为什么消寒图要作桃花?”
    闻琢循他的目光望过去,“啊”了一声,好像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反应,才笑着说道:“春梅开得太孤独,看起来不快乐。”
    邱鸿就信服地点点头,桃花确实是喜悦的花。
    “现在已经很少见到有人挂这个了。”他说。
    闻琢回答:“嗯,这里的冬天太冷了,时常画一画,就好像能驱寒。”
    邱鸿刚要说什么,手底却突然碰到了什么硬物,张口就忘言。闻琢的收藏很多,大多都码得整齐,字画和字画分门别类放好,邱鸿整理起来并不觉得麻烦。但触手的冷硬却显然和字画不沾边。
    是一把收鞘的刀。
    邱鸿守着眼熟的刀柄出神,先想起来的是那些朦胧模糊的梦境,才惊觉他已经很久没再梦到闻琢——自从他成为玉宇常驻的客人以后——然后才想起来前堂里放了把一模一样的。
    “这是……”
    他抬头的时候,闻琢的视线好像才刚从消寒图上收回来,图虽然有些旧了,但消寒诗的每一笔其实都勾得清晰。
    “咦?”闻琢挑了下眉,继而看见了邱鸿手里的刀,“怎么在这儿?”
    他弯下腰,手指从精致的鞘纹上扫过,雀绿色的耳穗就一并从肩头滑下来。邱鸿对这种靠过来的熟悉感无所适从,只好仓皇地低下视线,发现这把刀比前堂那把看上去要新很多,像是做过很多维护保养的。身上也没有挂着遮遮掩掩的白色布条,让人想起风里的挽幛。
    “是一样的。”闻琢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刀主是双刀流,我拿出来一把,收着一把。”
    邱鸿下意识抚摸着那些斑驳的痕迹,指腹下压的地方,金色的纹路都像在隐晦地流动,亲昵地吻着邱鸿的手。他这么一路摸到头,终于碰上了闻琢的手指。
    “槐庭落暗金。”闻琢说。
    “嗯?”邱鸿看着他,像是没听进去。
    没有人想到要收回。
    “刀的名字,它叫暗金——想拔出来试试吗?”闻琢轻声问他,分明是怕惊醒了什么,呼吸却落在很近的地方成了扰动,“你们有缘。”
    邱鸿望进他眼睛里,梦里的猩红似乎真的就藏在闻琢不逃不避的眼神里,不像是错觉。但定睛一看,又只剩下深邃的漆色。
    他总觉得下一秒要发生什么了,但闻琢又及时退开。邱鸿拔刀的手顿了顿,回了神似的,半开着玩笑说:“要是弄坏了我可赔不起。”
    闻琢就笑笑,指点着他剩下的东西应该搬去哪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邱鸿都表现得很正常,只是少了些眼神对视,避让得很是不着痕迹。
    走的时候闻琢才突然叫住他,把一整串钥匙递了过去。
    “玉宇的所有门。”在邱鸿疑惑的视线中,闻琢面色十分坦然,“我从明天开始要出一趟远门,至少得一周吧。你如果有空,我想请你时常过来看看,松桂的食粮我也怕添得不够。”
    松桂就是门口那只格外伶俐的虎皮鹦鹉。
    邱鸿之前就见过这串钥匙,闻琢总是带在身上的,每一把钥匙都长得不同,轻易就能分辨对应哪把锁。
    “这不会是费切尔的钥匙吧?”邱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闻琢反应了几秒,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旋即失笑道:“不会,没有不能开的门。”
    其实玉宇的房间他几乎都进过一遍了,只是没有闻琢在旁边的情况还是第一次。闻琢说是出远门就真的走了,邱鸿来了几天都全没瞧见。
    只是闻琢所谓的担虑全是多余,松桂是沾灵性的鸟,不要太多照顾也能存活的。邱鸿喂了几天鸟也知道是借口了。饶是玉宇里众多器物古玩,理论上邱鸿应该很喜欢,可全都看过一遍后也觉得无聊和烦闷——讲故事的人不在,沉寂的玉宇就又变成了云上琼楼,器物都只是静默的记录者。
    邱鸿对这种莫名的心绪并不太适应,小时候一直陪着自己读书的哥哥去寄宿学校了,他偷偷哭了一晚上,第二天觉得所有郁闷与不舍都随着眼泪流进枕头里,晒一晒就在阳光下蒸发掉了。他们会拍电报、通信件和寄礼物,好像彼此都没有离开对方一样。但和闻琢的短暂分别却不同,邱鸿以为自己该是完整的,但又执着于在玉宇里寻找自己的碎片——一定是遗落在这里了,或者被闻琢带走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会让人觉得自己不完整?
    邱鸿给松桂留足了食物,终于没敢再去。可钥匙揣在身上总像是发烫,也或许是其他。邱鸿查了很多项目资料,为实习做了很多准备,强迫自己不再回到梦里的琼楼上去。可越是这样想,闻琢越是要来入梦。
    他梦得越来越长,逐渐能看到坍塌的高楼下伶仃的影,夜以继日地摩挲着那把名为暗金的刀。闻琢置身废墟之间,目色里的猩红如血迹,神情却像怜惜。
    邱鸿被楼宇压住了身,梦里也动弹不得。胸口如同豁开了一个大洞那般,往外汹涌出汩汩的热流,只淌向闻琢的脚下。对方却看不见他,只有身侧突然的往来人影,都不过模糊而半透明的黑色这么掠过去,但邱鸿就是知道,那些都是人——或许来自自己的记忆,也或许是闻琢的。
    塌在地上的残垣断壁突然腾空而起,重新摞成了邱鸿无数次所见过的那座高楼。
    他才觉得自己可以动了,挣扎着醒转,积了一身的汗,睡衣黏在身上,像经历了一场战争。外头天光已经大亮,他扶着脑门感到一阵头重脚轻,缓了好半天。梦境终于模糊了,再要回忆,也只能描述出来那双醒目的红。
    洗完了澡出来,拎着浴巾腰带就去捞电话,隐隐约约听到的未接果然躺在手机屏幕显示上。
    拨回去的时候对面倒是接得很快。
    “哥。”邱鸿喊了他一声,“有什么事吗?我刚刚没听见。”
    他系好了带子就这么裸着上半身坐在床边,一边问一边拨着浴巾一角冒出来的线头,嘴角却勾起来。
    “没什么事就不能打?邱小少爷不局气啊。”邱鸿的哥哥笑着说,“我不给你打是不是这个月就要鸽我电话了?”
    邱鸿这才想起来,和哥哥约好了要每个月通电话的——这该是他过去最期待的事情了——这个月都快过完,自己竟然给忘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邱鸿才不管他这些假装的抱怨,“托你帮我捎的东西可别忘了。”
    哥哥就问他:“你每天在学校,上哪儿认识的什么很会看古物的?不要被人骗了。”
    “不会的。”邱鸿回答得飞快,“我上课学了本来也要用,他……我就是有些问题想请行内的人指导一下——反正你回家一趟就顺便帮我带带吧,你亲自打包,爸妈我不放心。”
    他这么说着,就听到有人敲门。哥哥在电话那头还在嘱咐他,邱鸿只来得及随便从衣柜里抓了件衬衫,披上了就溜去开门。
    外头站着风尘仆仆的闻琢。
    邱鸿愣了一下,才赶忙取下防盗链把人让进来。
    闻琢刚想开口说什么,发现他还在打电话,便轻轻点了下头,站在玄关等他偏着脖子夹住电话,又手忙脚乱从鞋柜里找拖鞋,才跟着进去,坐在沙发上端端地坐了,静静听他把电话说完。
    “你哥哥?”不等邱鸿说明,闻琢直接问道。
    邱鸿抓了抓后脑勺,有点计划被打乱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闻琢突然来访,对方还少见地穿着轻便又体面的休闲装,邱鸿后知后觉到脸热,说话也跟着磕巴起来。
    “嗯我哥……他出差去了,这几个月都比较忙,不然他还想亲自来见你呢。”
    闻琢就笑:“见我做什么?是找理由回来看你吧,多少也不放心。换做是我,也舍不得这么乖的弟弟一个人在外面。”
    邱鸿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拢紧了身上的衬衫。匆忙中拿成了哥哥上次在这里小住留下的衬衫,本来就大了一码。袖口和衣摆都有点大,衬得邱鸿本来还算高挺的个子都变得不明显了。没擦干的头发还顺着发尾往下滴水,水珠滚进脖子又被衣服吸干。邱鸿的上半身也就是介于透明和不透明之间的,看上去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他问闻琢怎么找过来的时候,对方不知道为什么低下了视线。
    “我刚回来,不想住酒店。方才打你电话是占线——不过我现在知道啦。”闻琢声音还是轻言细语的,“正好遇上你同学,就问过来了。”
    逻辑通顺,闻琢给自己打了满分。
    邱鸿看上去也很信服的样子,走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呃……我去拿钥匙给你。”说着就起身,浴巾一角从闻琢眼前晃过去,消失在房间转角——回来的时候已经换成了他自己常穿的那身宽松睡衣。
    钥匙和交出去的时候没什么分别,短时间的出借并不会留下人眼能分辨出的使用痕迹,闻琢也不行。他纵然有一双能识明事物本质、窥见端倪的眼,也看不清邱鸿现在的想法。如果不是张交寒提醒,他还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察觉与自悟。
    “太突然了,”邱鸿局促地捏了捏手指,“本来想请你抽空帮忙看看一件古物,是我自己收藏的,但平时放在家里没带过来。”他说着说着就想解释,“刚刚和我哥打电话就是拜托他这个……”
    闻琢还攥着那串钥匙沉默,只是几天不见就如同过去了一辈子,明明更久的日子也不是没等过。或许就是那么一点火星遇见了柴薪,没见到的时候感觉不深刻,重逢就要碰撞而剧烈燃烧。
    “我来得不是时候?”他才回过神了一样,轻轻地笑起来,“你们感情很好呀,我或许该等你哥哥回来以后再找时间拜访的。现在确实有点早,是我唐突了。”
    他的话说得不明不白,仔细听还有点混乱。但邱鸿更乱,什么也没发现似的,带着点忙乱地立刻回答道:“没有,你一直不回来我也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闻琢追问,“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自己?”
    对于闻琢来说,这已经足够直白,像是把自己的心脏贴在另一个人的手心里,只要他一句回答,就如同一场捏碎般的重铸。
    邱鸿下意识想反驳,但每一句话在出口前就先行崩塌,找不到合适的支点,支撑他摇摇欲坠的柔软内心。
    闻琢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勾着钥匙环站起身来,想说“时间不早了”,又想说“你需要想一想”。但邱鸿不想,他很快被闻琢明显准备离开的动作刺激,像是注意力被转移掉,就可以不用被浸泡在那种几乎让人窒息的空气里。
    他可以再拖延一阵,不用立刻回答,然后作出选择,面对着“放弃”掉什么的风险。
    “这么晚了,还有回去的公车吗?我家……”他顿了顿,“有空下来的房间,收拾一下就好,之前也是我哥哥过来会住……”
    “不太方便吧——我住你哥哥的房间?”闻琢停下来,转过头看着邱鸿,笑得很疏远,“我可是外人。”
    邱鸿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也说不清对方突然又是怎么了。哪里都很不对劲,哪里都很别扭。胸口胀得像是要裂开了,肋骨被撑得很疼。闻琢只是简单地到访,说了一些家常的话,他却一定要说出什么来。
    有一瞬间闻琢好像放过他了,但他又说了什么呢——让那个温文尔雅,永远给人一线余地的闻老板突然变了卦,封死了他能回答的路。
    “闻哥……”邱鸿抖着声音叫了他一声。
    闻琢就心软了。
    还是太急了吗?他轻声叹气,一切稚虫的破茧或是关于情爱的顿悟,都需要经历打碎自我那般的剧痛,他只是心疼了些,悄悄剪开了一道口子。有些话不是对每个人都适用,但邱鸿不一样的。
    闻琢看着对方骤然红起来的眼眶,和硬生生憋回去的一点水光。
    “我不知道,”邱鸿用力瞪着眼睛,“我不知道怎么了……”他飞快地抬手又抹了下眼角,“我也觉得很奇怪,就好像,经常看见你的背影一样,明明每次都是你送我……闻哥,你不是外人……”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捂紧了眼睛不敢抬头,“你是我喜欢的人。”
    闻琢在原地顿了只一秒,到底还是折回去了。手刚放上邱鸿的头顶,还没摸两下,对方就一头栽在了他肩膀上。
    “是在难过吗?”闻琢退而求其次地摸摸他的后脑勺,感觉到肩头很快就一片湿润,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环住了邱鸿的腰,顺着后背拍了拍。
    邱鸿还在轻轻地抖,抽了抽鼻子,声音都发闷,“不知道。”他回答,“我就是,突然不想看到你的背影,总感觉……你本来就该在我身边,如果走了,就不会回来了一样。”
    闻琢顺着他的话慢慢地摸他的头发,像给小猫顺毛,“这么难过啊。”
    “我是不是,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他断断续续说道,“你是不是很早就看出来了……只有我自己不知道。”
    可闻琢自己清楚,他们谁也没有比谁更从容。
    邱鸿再看他的时候好像已经冷静下来,只剩下睫毛还是湿漉漉的,装作无事发生一样掉头就走,哽着嗓子说:“我去给你收拾房间。”
    但闻琢叫住他,即使怀里的空荡让人感觉很遗憾,“我没说我不走了。”
    邱鸿愣了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看他。
    “你需要好好休息,”闻琢轻言细语道,“我不认为今晚我在这里陪着你,你可以好好睡觉,好好思考。”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回店里,不会消失的。”
    邱鸿依然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店里,不冷吗?”
    闻琢听懂他的意思,只是笑,“冬天的时候,在哪里都会冷。可现在是夏天,旁边的花开得那么好,看着也会暖和起来。”
    你走了我也不会好好睡觉。邱鸿赌气似的想。
    “虽然这样说对你太不温柔了,但是,”闻琢低下头摸了摸他的耳尖,顺手帮他把潮湿的鬓发别起来,语气像是种宽慰和体贴,“我希望你可以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里思考和休息,而暂时不必要考虑我——或许有些话说出来反而动摇心思,在你不够确信的时候,我不想趁人之危。身为年长一些的人,不能以经历或者其他什么别的,包括所有仅仅只是因为活的时间稍长,而带来的朴素优越来胁迫、引诱。”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叹气。太卑鄙了。勾着小孩想明白了对自己开口,又告诉他开口不代表一切。说着已经算是肯定回应的话,却作出拒绝的行动。换作是那时候的小鸿,是不是暗金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呢?
    但爱情不是理性和计算,它在涌来的时刻没有任何规划和筹谋,只是出现,让人打开嘴巴,又剖出心脏。
    混不讲道理。
    闻琢在心里自我反驳,激烈博弈——他也没有比邱鸿冷静多少。
    当“喜欢你”成为既定,闻琢仍想留给他后悔的余地,自己却心气起伏,难掩在这些年等待中只会层层累积的渴求与期待。
    邱鸿每一世的记忆都会重置,闻琢却能记得他的每一世。人们可以憎恶一切诸如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等等难以言喻的苦楚,而他连这些都不能太有。爱这种连点成线的东西漫无止境地延长他的生命,他得更爱悲欢离合的每一个瞬间才能如此熬过来,不至于被获得又失去往复来走而神经绷紧又骤然松溃,终于破坏。
    他摸着心口,吹着来时的夜风,觉得自己走出来或许才冷静了,否则要怎么向邱鸿解释,自己无法控制妖力乱走时遏不住的妖纹和红色眼睛。
    闻琢尚且不认为这是个摊牌的好时候,他心里的邱鸿就算灵魂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却依然是那个善良纯真、坚定执着,仍能锋芒毕现的邱鸿,但没有记忆的人要如何看待无数个前世的自己呢?
    他只是个未知的爱人,曾经也用染血的手捧过他的脸,尖利的指甲刮伤人类脆弱的皮肤。
    邱鸿过了很多天才恢复过往造访玉宇的频率,态度还是照常,好像表白的事情没有发生,没有落下来的水珠成为过眼云烟。但闻琢仍能察觉到变化,从邱鸿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亲昵。不管来的时候闻琢在做什么,他都会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闻哥,我可以来试试吗?”邱鸿从后面靠过来,自然而然把他的肩膀当成了垫下巴的支点。
    闻琢满手是泥,拿他也没有办法。
    邱鸿眼里他什么都会,这些制器的工序更是新鲜。在课堂里见了不够,逮着实践的机会就不放。
    “这个是客单,做完了这个再教你?”
    邱鸿才老实,端了个凳子坐在后面看,很是知进退。
    “你怎么连砂器也会做?”
    闻琢包明针的手很稳,指间沾了灰泥也一点没影响他的动作。这里是玉宇的工坊,邱鸿也来看过,之前就见到许多制器的工具堆在这里,但闻琢做器的样子他还是头回亲眼见。
    “仿帖仿画,制符制器,客户有什么要求就做什么,有钱不赚是傻子。”闻琢笑着回答,然后想了想又补充,“算命看风水也可以。”
    邱鸿就问他:“那你算过自己吗?”
    “医不自医,卜不自卜。”闻琢平静道,“我需要给自己一个安心的时候会去问松桂,它比我算得好。”
    邱鸿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松桂对着他说的那句话。
    “万事万物有心则灵,命是自己的。”闻琢说话也总是这样轻言细语的,让人下意识就信服,“听他人算,不过也是换了张口听自己的心声罢了。”
    “下周开学你是不是就要去省博实习了?”闻琢偏了下头,手底下的动作仍然精准。
    邱鸿应了一声,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但这个暑假确实过得太快,眨眼间就要开始忙起来了。他还没有太多实感,好像只是常和闻琢待在一起,日子便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可能因为昇朝的首都在这里,省博留下的相关史料文物是最多的。”闻琢说,“你之前问过我的问题,或许在这里可以找到许多印证。我说过我不擅长讲故事,但自己去看一看就可以有针对性地了解更多了——你想要来帮我敲底章吗?”
    邱鸿还沉浸在他的说法里,猝不及防被人拉回注意力,当即跃跃欲试地跳了起来。闻琢就知道他大约是真的喜欢,反手把壶口倒扣在支架上,把自己的名章和小锤都交给他,然后退后几步让出了空间。
    “我该怎么做?”
    闻琢自然而然地从后面握过他的双手,替他摆好了位置。
    “摆正,敲的时候力道要均匀。”
    闻琢握着他的动作并不重,但是稳当又利落,邱鸿脑子里“嗡”地一声,只感觉到手背传来的从容不迫的力量和微凉的温度,灰泥的质感比想象中的硬,每一下敲都像是敲在他心口。
    “好了。”闻琢的手松开,看他还愣,又抽走了他手心里握着的小锤。
    邱鸿感觉到背后一空,才慢半拍地红着耳朵把名章也取下来,壶底已经清晰留下了闻琢的名字,是非常工整的阳刻篆体。跟手写的签名感觉又不同,好像是他亲手把对方的名字刻在了什么地方。
    “这样就可以了吗?”
    闻琢“嗯”了一声道:“接下来拿去烧制就可以了——今天没有足够的泥,如果真想学,下次可以从打泥条开始教你。”
    太短了,好像就只有几秒钟,这样的接触太短了。
    就如同闻琢只是想简单让他体会一下,邱鸿却已经立刻开始思念起了方才落在耳后的另一人的呼吸。
    “我从小就喜欢各种器物,”邱鸿说,“听说抓周的时候拿了外婆的宝贝鼻烟壶,錾金的,差点就给摔了。”
    “我喜欢什么你都能教我吗?”他又问。
    闻琢看着他,隔了几秒才回答:“或许有些连我也不会的呢?”
    “你带我学。”邱鸿又想红眼睛,似乎说到这个就有什么浓烈的不属于自己的情绪要涌出来,“只要是你的话,我应该都学得会。”
    “这不是我说‘我尽力’就能做好的事情。”闻琢近乎温柔地说,“或许你还需要更了解我一点。”
    ——了解。
    邱鸿原本不明白他说的“了解”是指哪方面,但很快也就抓住了线头,所谓他一直以来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些许不同,都源自于哪里。
    邱鸿要去实习的省博物院已经有七十多年历史,四万多平的建筑面积,十几个陈列厅。闻琢看着它兴建,随后经历战乱又重修,如今也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之一了,每逢节假日总是人满为患。
    他好像有预感邱鸿会在那里见到什么,只留下一些不清不楚的提示和引导,其余的就交给一些缘分和命运。
    邱鸿对此隐有所知,但无法抗拒地要追溯,甘心受了他的诱导。
    省博对接的老师姓景,自称是因为这个姓氏,对昇朝的历史感了兴趣,又听说这里留下的记载最多,所以毕业后就到了这里工作,十几年如一日,扎根在这儿了。
    邱鸿还记得“景”是昇朝国姓。
    和同组的几个同学报完到,他们就被分配去了各自的实习岗位。邱鸿被安排到的是漆器组,前几天都是观摩学习,了解需要修复保养的文物背景,继而就是一些实际的技巧和操作。修复工具都很精细,容不得一点马虎,毕竟对文物的损伤往往是不可逆的。
    老匠们手上全是常年工作留下来的薄茧。景老师告诉他们,做文物修复大多是不能皮肤直接接触的,汗水会酸化器物表面的某些涂层。丝绢类的修复除外,但人手上的茧痕却又是致命的杀器。
    邱鸿就想起来闻琢那双沾着灰泥的手,白净而骨节分明的,指腹与指间都光滑,看上去不是长期制器的手,可他又熟练。人往往沉默着挨了岁月的刀,不管如何逆生长的人都该留下些许变化的痕迹——但这种感觉在闻琢身上就微乎其微。
    不等邱鸿走神太久,后面几天的实践操作就要叫他们从最简单的调胶开始了。可拌腻子的时候他也能想起来闻琢,捏着一根泥棍把融合好的材料调开铺平,在黏合处细细地抹上一圈——扣上去就是严丝合缝。
    邱鸿的动作还是生疏,无论他怎么回想,落在他记忆里的都先是那双从容镇定的手,握在他手背上的温度。
    调色也是精细活儿,邱鸿手里这件是红的,经由时间消磨沉淀而变暗,像凝结的血迹。他能记起来梦里的废墟,闻琢眉心和眼底的血色。虽然闻老板总是穿得一身素,他却没来由地觉得艳色才与他最相配。
    因着这些心神不宁,半天的工作效率都不高。景老师倒是安慰他们刚上手不熟悉也是正常,慢工出细活。下工去吃饭的时候旁的同学在说上午补字画的成果,讲省博收的名帖太多,他们挨不着,只能看着老前辈来。怎么收笔、怎么描折……丝笔下去也尽是学问。
    这倒确是让人心静的。省博里大多要他们做的活儿便是这些,除此便是借由这样的机会听听文物史,了解器的发展变化特点。有些竟是闻琢也同他说起过的。
    邱鸿对于闻琢抛给他的思考,感到无从下手。人是无法在情绪中对自己的情绪进行自证的,感情也是一样。他并不确定闻琢想要的是怎样的回答,他应该如何表达才能向他证实“爱”的存在——这比手头的实证论文还要难。
    在玉宇消磨掉的时间里,闻老板都像是一种更深远却也更脆弱的存在。他会的很多,别人几辈子可能也学不来的东西他都能轻松做到。他做一切邱鸿身边所能见到的事,渗透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同时又活得很是无欲无求,仿佛时间在他身上总是停滞的。如果不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拉扯,说他下一秒就会消失,邱鸿也是信的。
    换句话讲,闻琢就好像是一件绝妙的器,他不够透明,但是美好而优雅。邱鸿分不清也不太想分清,他对于闻琢的情感到底是哪一种。他爱的是器背后的那种厚重与故事感,是闻琢千言万语藏于心底的眼神,永远给他以可以捕捉和探循到的未知神秘,还是某些埋在更深处的东西。
    借由实习的机会,邱鸿去玉宇的时间就少了,他可以有很多时间来想,闻琢频繁进入他思考的空间是不是因为“爱”——有时候是他低头往旧器上填缺的时候,闻琢用指尖抵了抵临近一处细节,告诉他这里的颜色是赭红,他抬眼又不见了人;有时候是他在藏书库里查阅资料,闻琢在透气窗筛下的光影里坐着等他,邱鸿余光能见他捧书阅读,转脸时却发现身边早就空无一人。
    ——邱鸿又查文献出来得很晚,同学都走光了,工作室里谁也见不到。天色这样晚,窗外头的路灯光都亮起来。他给值班室打电话,保安大叔一边数落他,一边又感慨他太用功,说马上来给他送钥匙。
    他其实不太着急回去,出租屋那边的班车收得晚,这时候还赶得及最后两班。他在工作室里借着门口的灯预备把借出来的最后一本文献看了,却不防翻到了熟悉的名字。
    “闻琢……以剑道称于都中……帝闻其武才,召以为士。是时,琢年二十余,最为少,逢昇兴三十余年……已见颓相。承嘉惠,尚武行于朝中,国师以为尊……琢具仪法,授之以学。躬逢其悦,超迁,岁末至太子太傅。后五年,宫中生变,太子患于面,以甲覆之……”
    带着或许是与历史人物重名的疑惑,邱鸿只是匆匆扫视完,当即就跳起来想去问闻老板本人。
    这位昇朝历史上昙花一现般只惊艳了片刻的闻太傅,在这篇冷门文献的角落也不过寥寥数笔,生平大事还总系他人。邱鸿甚至是第一次在正式文献中看到这个名字。对于昇朝第三代皇帝景澜宇,史书都总有或多或少的笔墨来歌功颂德,而这位少人知晓的闻太傅竟是其老师。
    也不知道是不是坐太久的缘故,邱鸿起来得猛了,瞬时一阵头晕目眩,抓着门口的桌子稳了稳才站住。不过头脑也随之冷静下来,顿觉自己方才的想法冲动又好笑。
    且不说这个时间点,闻琢极有可能已经休息,再说历史上的人物重名便重名罢了,事事都要联系来联系去,他还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不成?
    邱鸿扶着额头缓了缓,自嘲地笑两声,感觉最近神经过敏,总要冒出一些怪异想法来。他疑心是自己没休息好,原本没打算这么快走,现在也改了主意,不如早点回去睡觉,索性下楼去等大门钥匙。
    保安大叔从门口值班室过来还需要走上一阵,他趁这机会把文献还回去,再准备到一楼的展厅里等。他们的修复工作室和学习区都在省博主展厅副楼的第六层,沿路下去除了工作人员的休息区和各个层级的办公室,中间还隔着两层库房。
    临江的城市太潮,库房不能挨着最底下,里面大大小小存着许多修复完没修复完的文物,上着好几个密码锁,邱鸿有一把可有可无的备用钥匙,单这个也打不开,只不过多一层保险。这还是景老师交给他这个组长保管的。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人员下班太匆忙,他路过库房的时候,看着库房门的锁头只卡进去一半。邱鸿一皱眉,伸手准备帮忙给善个后,刚碰到锁头,发现那门的密码锁竟也是开的——这门连一道锁也没上好,他一推就大门敞开了。
    邱鸿当即带了点火气,给景老师去了一条短信说明情况,然后向他询问怎么处理。等回音的时间里,他站在门口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进去看看,将大概情况拍照存档,方便明天景老师来查的时候清点。
    库房里毕竟都是死物,大多能见的都是保存条件不太苛刻的东西。但邱鸿还是觉得有些冷,夏秋交季的晚上,他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景老师回短信之前他拍下了可能十几张照片,一路越走越深。刚开始陈列的文物他还能叫出几个名字,越到后面的东西他就越发陌生起来,甚至连其形制都难以推断具体的朝代,得凑近了去看旁边贴的标签,才能依稀与历史书上的时间段对上号。
    拍完最后一张他就往回走,正要离开时,他突然被靠角落里一张表面已经看不出具体颜色纹路的面具吸引。邱鸿霎时间回想起了方才在文献里一眼扫过的句子,“这一片是昇朝的吗……这是,昇三世的面具?”
    可等他真的靠近,看到标签时才发现不是。这面具确实是昇朝遗物,但却不是景澜宇的,而是属于闻太傅传记里提到的另一个人。
    邱鸿还记得史书上对那位国师的记载,说他身量极高,人前必戴一只金属面具,从不示人以真面目。如此看来,就该是这只了。
    他做了半个多月的漆器修复,下意识就以组里前辈传授的经验目光来打量这只面具。虽然是金器,但修复的思路应该大同小异。它看上去并没有传说中那般玄乎,经由岁月侵蚀,已经变得不如记载里那般光鲜亮丽。邱鸿需要花很多时间想象,才能把它套在一个庄严肃然的人影身上。
    但这想象到底也很苍白,毕竟历史上没有国师的任何画像留下,后世也对仿出他的画像没有多大兴趣似的。全凭简短的语言记述,根本没有办法还原出国师的形象。
    邱鸿摇摇头,收起手机准备往外走。
    转过身时,他余光看见那面具像是突然动了。
    “嗯?”
    闻琢写符纸的手突然顿了一下,气一散,手底这张符就废了。他锁眉沉默着把黄纸给揉了放在一边,张交寒却不干了,敲他的桌子道:“你怎么突然走神啊?我总共就带了十三张过来,你给我写废一张,明天我怎么拿去见客户啊——”
    “赔你就是了。”闻琢丝毫没有放松的样子,“小鸿那边好像出了点什么事——我留给他的灵护……消失了?”
    张交寒本来还要继续控诉,听到后一句话,登时也严肃起来,“出什么事了?那你还不去看看?”
    闻琢摇了下头,“我感觉得到,不是冲他的,但有点熟悉……可能,是位故人留下的东西。”
    ——故人。
    面具里飘出的黑影和坐在地上显然还没回过神的邱鸿对视了几秒,目光落在邱鸿衣兜烧出的一个洞上——里面还放着闻琢写给他的名片。
    虽然那隐约只可分辨出人形的黑影并没有太明显的五官,但邱鸿还是能感觉到它的视线变化了,随之也就发现它的注意力是放在了哪里。
    邱鸿吞了吞口水慢慢站起来,在闭了好几次眼睛再重新睁开,都发现眼前一切确实不是幻觉以后,他才终于认清现实了一样——只是张了几回口,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突然出现的黑影,又或者说顾虑于它是不是能听懂自己说的话。
    “闻琢……”黑影先他一步开口,声音高远又飘渺,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发音像是他学过一点皮毛的古音,但邱鸿还是听懂了,“我以为重见天日,能和故人叙叙旧。没想到……”
    它看到邱鸿,没有半分要靠近的意思,“故人不故,令人啼笑皆非啊。”
    “你是谁?”邱鸿下意识把手伸进了衣兜,却只摸到了被烧出一个洞的名片——方才就是它替自己挡下了黑影冲破面具束缚下的一击。它好像也不是冲着邱鸿来的,只是感应到了什么,本能驱使下放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能量,又被灵护吃下了,便只够把邱鸿才换的衣服烧出一个洞。
    “游魂一缕,残念一桩,已不足为惧。”它答道。
    说话间那黑影就好像又淡上了些许。
    邱鸿心念急转,又问了一句:“你认识闻琢?”
    那黑影很明显地顿了一下,隔上许久才道:“风尘满面,终究底色未改。原来我是算到了与你的缘分,才应有今日一见。”
    邱鸿听得云里雾里,却发现黑影已经在缓慢消失,当即也顾不得有没有危险了,扑上去伸手要抓。动作是下意识的挽留,但却什么也没抓得住。
    另一边的张交寒却无语了个透,他为着邱鸿着急,却看闻琢还坐在桌前帮他写符。
    “我的符不重要,邱鸿真要出了什么事你后悔都来不及!”他叉着腰在店里来来回回地走。
    “你刚还和我急。”闻琢头也不抬,又一气呵成画完一张,“你做好事把灵力借给他人,自己自然就不足,不来找我还有谁帮你做这些琐事?不过几分钟的功夫,等一等,他也该来找我了。”
    张交寒顿住了脚:“谁?”
    闻琢只是弯了弯嘴角,“千年不见,当初放他一缕分魂逃脱,是留着今日给我个惊喜。”
    他说这话时,才又有了点长生不死的桃妖应有的味道。张交寒这么看着他,分明二人都未动,但距离感却油然而生。
    “既然都到了,就出来一叙吧。”闻琢又道。
    张交寒一惊,方才感觉到一股来自周围环境的奇诡凉意。
    刚刚从省博库房里消失的黑影就在玉宇的厅堂里闻声显了形,而后在二人面前公然凝结成了一个身着古服的男人形状,只是仍旧看不清面目。
    张交寒没见过他,也没听闻琢提过,却见人陡然换了一副阴冷神色,细看来竟是生气了。
    “世易时移,被抛于轮回之外,也没让你改掉鸠占鹊巢的习性吗?”闻琢低下眼搁下了手里的笔,细细清点完符纸方递给旁边的张交寒,刚好十三张。张交寒沉默地接过来,十分识趣地一句腔也没有搭。
    闻琢才终于重新看向了对面的人。
    那黑影悠悠踱步到他桌前,颔首望着他,“多少你叫了我几年先生,改口太快我也不适应。”
    闻琢看了他半晌,又回到初时的笑意,好像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
    “说话间也就道别了,”他语气平静,“今时不同往日,太过拘礼就没意思了。”
    那黑影便笑起来,才有了些苍老的味道。
    “闻琢,我不过是来看你的笑话,如今痴愚贪嗔你又占了几个?”
    闻琢浑不在意地回答说:“五毒俱全,你可满意?”
    “寻常满意罢。”黑影竟像是叹息一般,身子微微前倾,“由此可见,人人皆困囿于形,我所求形拘之外,可有半分错?”
    眼见黑影的口吻骤然便凶恶起来,张交寒大为紧张地掐了个决,只差闻琢一动,他就能即刻甩出。
    “错不错的,谁知道呢?”闻琢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二百来岁的小妖,空负一身灵力,难以和修为大乘的国师正面抗衡,现下自是岿然不动,“伤人害己,你自己觉得值就是了。”
    黑影的目光都没给张交寒半分,却突然道:“你的人类小友比你紧张,看来你也孤单得很。”
    闻琢低了眼,浅笑着对张交寒做了个手掌下压的姿势,意思是让他放松些,“可我到底还活着,这就比什么都好,是不是?”
    他弯起了眼睛。
    邱鸿从省博里出来,保安大叔在后头锁门,还絮絮地说着他不应当这么晚才出来之类,要早点回家休息。他胡乱应着,有点灰头土脸的,满脑子还是刚才在库房里见到的情形。
    黑影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但他听不明白,眼前心里都像起了一层雾,摸得到轮廓,却碰不到真相本身。
    面具里钻出的黑影和国师有没有关系?他说的“闻琢”和闻老板有没有关系?如果没有,闻老板给的名片又怎么会烧坏?
    邱鸿一时间乱极了,浑浑噩噩地坐上了公交,窝在最后一排胡思乱想,表情也恹恹的,活像丢了魂。
    或许是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和熏陶,邱鸿对神魔妖鬼这类的事物总是充满了敬畏。不至于相信其必然存在,但也不认为他们一定是虚构——但他长这么大,亲眼见到还是头一回。
    他下意识想这是什么恶作剧,随之又被他自己实际的感受而否定。
    也可能是终于发现了,这样一个人想下去没有任何实质进展,还会自己吓自己,邱鸿从座位上跳起来,也没看是哪个站就下了车。
    这里到闻琢的店其实已经不太远,他也不想再去看哪路车可以到,背着包就一路狂奔起来。
    黑影在玉宇出现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分钟,它好像真是来打个招呼,气急败坏地大闹一通,奚落完闻琢就消散。
    张交寒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平复许久才问他:“这是,走了?你这么激怒他,他就发一通火,就走了?”
    “原本我也说过不是什么要紧的,是你太看重他了。”闻琢笑了一下,“你能感觉到他魂魄强大,是因为他曾经杀妖炼魂,又……借尸洗去劫数,如今即便只剩分魂一缕也足够唬人……如果不是我了解他……放心,他不会再出现了,既然已经离开附体的事物,没有人再替他加附新的术式,也就存在不久了——你当他是死透了吧。”
    他说着就站起来,预备着收拾完去休息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喂你没事儿吧!”
    张交寒还想刨根问底,冷不防看见闻琢起身的时候整个人都晃了晃没站稳,他自己扶着桌子撑住了,另一手却突然抓住了胸口的衣料露出来十分痛苦的神情。
    他想要上来搀扶,闻琢却好像缓过来一点,摆了摆手,表情疼得还有些扭曲,但已经能摆出一副自嘲的神情。
    “所以我说,他是给我送惊喜来了。”闻琢轻笑了一声,“他也不算毫无收获。我了解他,知道他在意什么、畏惧什么;他也了解我,知道我这么些年,是靠着什么坚持下来的。”
    张交寒还有些云里雾里,闻琢却好像已经恢复过来了。他站直身子扯平胸口的褶皱,又是那个体面温和的闻老板。如果不是面色还有些难看,张交寒就真信了。
    “失礼了。”
    七情六欲,泄得越多,越是苦痛折磨。
    闻琢还想嘱咐什么,却望着门口突然顿住了。张交寒跟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扶着门框跑得大喘气的邱鸿。
    他死死盯着闻琢的脸,试图找到一点端倪,但都被闻琢波澜不惊的表情挡了回去。
    张交寒这时候倒是懂了,上前就把他拉进来,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邱鸿,发现他确实没有什么地方受伤才松了口气。
    “你这孩子,怎么大晚上跑过来,还好我们今天关门晚……”他拉着邱鸿,对着闻琢就使眼色。
    “名片……”邱鸿只管看着闻琢,一点一点平复呼吸,“你是不是……”
    闻琢神色未动,好整以暇地迎上他的目光,在桌面之下的手指却悄悄攥了起来。
    “你是不是受伤了?”邱鸿拧着眉问他。
    闻琢才明显愣了一下,绷起的手指头一松,笑着回答说:“没有。”
    他不知道国师的残魂和邱鸿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才找来这里。但这一时刻,他和邱鸿都同样意识到,他们一直等待的那个契机出现了。
    “你脸色很差。”邱鸿挣开张交寒的手,扯了扯嘴角表示自己没事。
    “再差也比不过你这么一路跑过来的……我只是有点累。”闻琢绕过桌子来,走到他跟前,伸手按了按小朋友有些潮湿的头顶,“休息一下再说,我去给你烧水。今天太晚了,在这里将就下吧。”
    邱鸿抬手扣住他的腕把他揭下来,又翻过来扣住了。
    张交寒举了举双手:“那我去烧水,家里还有点事情,忙完我就走了。”闻琢目光也未动,只侧了下头示意他跪安。
    闻琢这次没再挣脱邱鸿的手,弯着眼睛问他:“那要抱一下吗?”
    邱鸿才终于是卸了劲儿一样,一把搂住了闻琢的腰,整个人都扑到他身上,用力吸了吸气,颤抖着声音问他:“你也会消失吗?”
    闻琢动作一顿,随后缓慢地把手放在邱鸿的后背上拍了拍,又捏捏他后颈以示安慰,然后重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么安安静静地靠了会儿,两个人都缓过来一样。可能察觉到邱鸿有些不安,闻琢才低声提醒:“是想去休息了,还是想问我点什么?”
    “你……”邱鸿绞尽脑汁措辞,“你是、你和闻太傅是有什么关系吗?”
    闻琢“嗯”了一声,动作也没停的,坦然道:“你应该也感觉得到,我和交寒,我和你,都不太一样。这种特别不是简单的个体差别,而是因为——我是妖。”
    邱鸿陡然僵住了。
    “会害怕吗?”闻琢摸着他的头,却没有丝毫要放开他的意思,也并不是要等他回答一样,自顾自往下说道,“我不会老死,你听说的闻太傅也是我……大昇兴衰起落都和妖脱不开干系,是而历史记载为了掩盖妖的存在,藏头去尾,如今能追循的便很是有限了。你今天见到的,当是国师的残魂。我们曾经交过手,他碰到我的名帖就显形,以为是我吧——还好你没事。”
    他一提到昇朝就不知不觉用了古音,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样,最后半句硬生生拐回来。
    “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邱鸿说,“你怎么,听上去比我还怕?”怕得都不敢放手。
    闻琢的怀抱就松了松。但邱鸿更紧地回抱住他,听到人口是心非。
    “我希望你考虑的就是这个。”闻琢轻轻地说,“我和你有很多不同,你需要更多的了解我。”
    他又提到了这个词。
    “在卧云永生会馆的时候,你记得吗?”闻琢说,“我同你说过,生死都是教会人往前看的东西,它是生活给你的馈赠——因为我见过了太多的生死,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
    邱鸿沉默了几秒才道:“我记得。你是想说,我只能算作你生命里的一簇烟火吗?”
    “不是的。”闻琢回答,“是我在学着像人一样,用投入一生的力气来投入一段关系,这样才能和人类短暂却拼尽全力的一生匹配——我想要你能接住我,我想要你在真切认识到我们的不同以后,仍能够不把自己当成终会消逝的烟火。”
    他还说:“这会很漫长。你要了解我是不是值得,也要了解你的爱。”
    闻琢第一次同他正式说到“爱”这个字眼,郑重的,真诚的,带着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期盼。
    于是邱鸿也理所应当地用同样的语气和态度来回应。
    他站直了身体,眼眶还像是红的。
    “我不怕你,也不怕等。如果真的等不及,那就是我还不够爱。”邱鸿狠狠吸了下鼻子,“闻哥,那我们约好了。”
    于是,翔凤阑干,啼鹃院宇,相逢梦才醒。
    我与飞红有芳盟。

    ————
    *题意来自庆春泽·丙申乡人醵赏凤花
    Tap to full screen .Repost is prohibited
    Let's send reactions!
    Replies from the creator

    related wor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