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鸟】木野狐水亭离门廊只隔着一道前院，淑风过堂带着荷池的潮气，也捎来宫门外的信风——通报的人是和归雀一道来的。日头奔西，光线还不至于太弱，落在案头的残局棋枰上，树影和雀影都晃得清亮。
太子不喜欢直棂窗，在亭子两侧开了两道圆窗，远远的就能和亭里外见个通透。停鸟站在栏杆上探头探脑地望进来，圆滚滚的身体被掠过的人影吓得炸出来一团毛，蹦到疏枝上晃一晃脑袋，又落下来好奇的眼光。
景澜宇这几日偏好在水亭小坐，练完剑去洗沐，回来就在这儿温一温功课。
“回来得这样早？”他捏着一枚黑玉似的棋子在指间游过，目光微抬，把风风火火的来人好好关住了。
崔希虞掸一掸他那身颇为正式的姜黄袍子，敷衍地点了个礼，也不等人可有可无地回个什么，就撩起衣摆坐了，毫不见外，支着下巴盯了眼景澜宇摆弄的棋局。
“这是什么？黑龙都死了，盘得活么？”崔希虞眨了眨眼，手就伸到了白子盅里。
“嘶！”
冷不防被人用折扇打了手。
景澜宇八风不动地坐着，表情都收在面具之下，一点也看不出方才出手的敏捷。
崔希虞手里的白子落回棋盅，他撇了下嘴一边揉着手背一边才肯好好回答：“魏尚书做主，替他的门生摆了一道烧尾宴，殿下是知道的。皇子们不便出席，但左右人总该到场。父亲留在那儿，我就偷溜回来了。缉妖司都不凑的热闹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若无其事地说完，突然又轻轻一合掌，眉飞色舞道：“殿下，我从席上包了一封没人动过的金铃炙，本打算留着给你夜读时填肚子的，不如此刻配你的棋局。”
金铃炙是酥口的甜点，烤制得金黄酥脆。景澜宇平时用得少，一口咬下去掉渣。他好好地从人手里接过来，拈了一块小心放进了嘴里。崔希虞路上跑得飞快，包好的甜点却几乎没碰坏。
“怎么样？”崔希虞眼睛发亮，看景澜宇慢慢地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他也跟着咂嘴，又跟着人皱了眉——
“不好吃吗？”
景澜宇看他纠结成一团的表情，顿了顿，好像难得有点被逗开心了的样子，嘴角可疑地弯了下，又飞快拉直。
嚼完了才不紧不慢地评价道：“有点粘牙。”
崔希虞跳起来要去唤人添茶水，景澜宇终于叫住他：“希虞，先替我看看这盘棋。”
棋是残局，黑子处于下风，右下角和上边两条黑龙几乎已经被断开，中腹大场局势未定，黑子落后白子一目半。崔希虞方才就已粗略看过，他棋艺不比景澜宇，太子殿下盘不活的棋落到他手里未必就有什么转机。
景澜宇又挑了一块完整些的甜点，金铃一般的形状颇有些可爱。只他还是绷着一张脸，“先生留与我的题目，白子占先，但棋局未终，依然危机四伏。我想试试以黑子突围，请希虞为我执白。”
崔希虞才又在榻上坐下了，盘起来一条腿观察起了棋局。案是平头案，尺寸不大，一盘棋一包点心就显得捉襟见肘起来。下人送来的茶水清苦提神，崔希虞只喝了一口就搁一边了。景澜宇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不必拘于自补，解题罢了，尽可围杀。”
崔希虞指尖一颤，抓握起来的几枚白棋又漏下去了。景澜宇倒是毫无所觉一般吃掉了第二块点心，随即唤了侍棋人把点心收下去，就擦过手表示不再用了，苦茶水一压倒显得刚刚好。
身为太子，克制仿佛已经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崔希虞看在眼里，心底先是漾起来一点微妙的高兴，好像又窥见一点太子的喜欢——是在可信之人面前才袒露一二的。
同时，这话语却又不轻，像是含沙射影。崔希虞按了按胸口，埋在深处的不安蠢蠢欲动地冒了个头。但景澜宇从容不迫惯了，心下如何，面色也从不叫人看出端倪，他也是跟人待久了才偶能看出些意思。这会儿他又摸不透了。
察觉到对方飘忽的心思，景澜宇轻咳了一声，现出一点细微的不悦来。崔希虞连忙回神，试着倒推了几步棋局，却发现几处疑问手，有点估不准白棋的思路了。
这棋局与他素来无事自补的风格不同，蛮横得多。白子占得优势后便步步紧逼，空门也不守，黑子随时能趁虚直入。只是黑子目前还受制于白子的攻势，一时没有喘息反攻的机会。
看似黑子没有出头之日，黑地尽失，但白子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死棋也能盘活了。赌的不仅是白子的失误，还有黑子对机遇的把握。
看清楚这个，崔希虞冷汗就下来了。
面前人又恍如五年前那场大火里彻夜望他的鬼魅，忧伤、痛恨和不解的复杂眼神如同炭钩一样捅穿了胸口。
——景澜宇下的是一着试应手。
崔希虞提心吊胆了太多年，对一切试探都敏感至极。
景澜宇拿棋子叩了下棋盘，一声脆响才把人叫醒，看他炸起来的样子也像枝上雀。
崔希虞假装无事发生，慌忙间落子却是一着乱中俗手。景澜宇这回皱眉皱得明显，端起茶杯把他看了一眼，又欲盖弥彰地放回去，满脸的糟心。
“重下。”
崔希虞再慌乱这会儿也该缓过来了，前两年他还总被梦魇侵扰，偷偷请人到尚书府作法也没用，妖啊鬼啊生生死死都算两界事，感受得到，却触碰不到。缉妖司派人来瞧过，说是心有戚戚，人世也如鬼蜮。崔尚书不忿，但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崔希虞此后便没再提过。
有心压制，反倒渐渐能与幻影共处。有时他们站在一起，透过景澜宇面具下掏空的洞里一同望着他，问他如今又站在什么位置上，有没有一刻动摇，有没有找到自己真心想要——偷来的年月，活得可还得偿所愿？
他灰溜溜地把棋子捡起来，小考片刻才重新挂了子。景澜宇神色稍缓，二人有来有回地下了好几个回合。崔希虞好像也得了点闲，一边愁眉苦脸一边絮叨：“太傅摆这局棋是什么意思？置之死地而后生？”
“下完便知。”
崔希虞顺着白子铺设的局面继续扩张，心却总分两头，瞄着自己的空后，又算着景澜宇的棋路。景澜宇擅长黏着，总有股阴冷又如影随形的气质，不比闻太傅大开大合，手底生风似的。他没同闻琢下过棋，只在一旁看过。侍棋的下人他见过几面，大约也是懂棋的，局终还能帮着复盘。好几次都能点出局中关窍，将闻琢未竟之言点透，恰好敲打在太子的心思上。
从死路里杀出生路也不容易，景澜宇有时候一步棋能静思一刻钟。崔希虞也不得不认真，观棋的团雀都知道静默不语。但他终归还是棋差一着，失了中腹，叫景澜宇把两块生棋连通，不到关子就推枰认负。
景澜宇轻叹口气：“你杂念太多，这一局算是消遣了，我推演不出。”
一旁专司侍棋的下人还是他眼熟的那个，闻言只是一边收棋一边笑吟吟说道：“殿下弃小图大，公子促行严厉，各有千秋。只因此局不为二位所设，却由二位所执，不能事事如心意也是正常——殿下胜在心更定些。”
崔希虞便记起来他也是闻琢初时擢升太傅后不久，指到东宫来的随侍之一，平日里补记功课，有课时在一旁辅助。过去没经意，崔希虞来了点兴趣，下人却摆手说自己不会下棋，景澜宇也点了头，说是试过，确实是不会。
崔希虞便问他方才话的意思，景澜宇却背手出了水亭，留下一句：“当局者迷的意思。”
下人轻一颔首，崔希虞便捡起景澜宇落在榻上的折扇追上去，“我却觉得这残局的意思不尽如此，种种局面皆有所……”
景澜宇站在廊桥上转身，朝他伸出了手。他从来站得正，眼光清澈，即使一身枯色，也有金线挺在其中，生来便是直骨顶天，不会折在池里的。
崔希虞一顿，看得眼热，忙一低眼，双手奉上景澜宇的扇子，不再说了。有些话心知即可，不是能在这宫中撂在台面上讲的。那随侍也不过是得了指点，又有景澜宇的授意才能多说几句。
景澜宇平日里不常配扇，须得是闲暇又心思轻快时，才有探雅拾趣的意致。崔希虞怕搅扰他的兴趣，总觉得这样的时候得来不易，连宫里的雀鸟鸣叫也动听起来了，想想也就作罢了。
他不知道景澜宇在推演什么，直觉和东宫、缉妖司的关系不小。他是太子殿下的同谋者，也是同心不同德的监视者。但那都是之后事，他是只有当下能握在手里的。
“殿下，面具旧了。”崔希虞赶上去几步，追上了景澜宇四平八稳的步伐，侧头就能看到景澜宇戴着面具的侧脸。
这么多年，他仿佛念旧一般始终带着那个涂金的木面具。金漆脱落的表面又翻新了很多层，鼻梁上凹凸的断面都磨平。但随着年龄渐长，五官长开，面具部分已经不能全然遮住他脸上的烧伤。那些未曾淡化的瘢痕从金色的边沿溢出，就像是一种提醒，提醒他也提醒景澜宇，路的前面是什么。
“然后呢？”景澜宇淡淡地接了一句。
“内务府的下人不上心，等寻着好料子了，我替殿下重做一只。”崔希虞轻快回道。
景澜宇抿了抿嘴，只觉得宴会上的金铃炙还是有点甜了。
他捻着扇柄，想着前日里又推了一次内务府替他测量面具尺寸重新定做的申请，说是冠礼在即，也该备着新的了。
皇帝没来话，他就知道实是用不上的，讲着场面话漂亮地拒了。俭行的借口屡试不爽，他甚至都不用多费心思——数着日子却等来了崔希虞。
好。
次日等到闻琢授课的时候，崔希虞想起来便多问了一句棋局的本意。闻琢讶异地抬了抬眉毛，看了一眼目光都没瞧着这边的景澜宇——知道他也在竖着耳朵听。
然后抬手敲了下崔伴读的脑袋。
“满招损，谦受益——棋是木野狐，操控人心，切勿沉迷。”闻琢意有所指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