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六月八日夜间小雪/如诺】故乡帐篷被掀开的时候带起来一阵黄昏的热风。这个季节还很闷热，草原上潮湿得很，这样的节令往往短暂，过不久又会变成干燥恶劣的状态。临近水源的喀塔银部还处在狩猎山羊、屯集粮食准备越冬的时候。帐子里有股水汽蒸腾的味道，呼吸都带着黏重的草木气息。
阿如温查斯拎着从重逢集市带回来的皮袋子，随手搁在桌上。表面是瘪的——阿如温查斯是重准备的人，空手而归的情况几乎不会发生，苏诺就知道他已经去看过宝力德一家了。
“宝力德怎么样了？”他直接问道。
阿如温查斯对此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对答如流：“伤口有点化脓，不过部落的萨满已经看过了。配的药方只缺两味药材，我去集市碰了碰运气，刚好买到就给他们送过去了，不用担心。”
苏诺点了下头，就算是知道了。他们千里迢迢从艾欧泽亚来到太阳神草原，是因为阿如温查斯说到想带他来自己的家乡看一看。这个提议很早就发生，一直拖到十二神典礼以后才终于成行。缇菲恩对此很支持，但在听到阿如温查斯说想要带他参加那达慕的时候却瞪大了眼睛，仿佛下一刻就要尖叫起来。
良好的修养让这位精灵族女士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言行，然后一言难尽地看着阿如温查斯道：“我以为你们的蜜月旅行只是去看看风景之类的，怎么还是打打杀杀的？”
阿如温查斯弯着眼睛笑：“一成不变的风景他总会看腻吧，还是要有一些惊险刺激的冒险才行啊。更何况这是草原上最有代表性的活动，都去了白月节，只是旁观怕他手痒呢。”
缇菲恩抱起了手臂，“可别把理由都推到我的好学生身上啊，我的眼神可是很厉害的。”
阿如温查斯被发现了也不局促，只是坦然跟老师保证，酣畅淋漓的冒险固然有趣，但毕竟是蜜月旅行，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保护好彼此。
他太久没有回到这片土地，从双足踏上久违的草场开始，这里的每一寸泥土、每一颗草苗都在亲密地簇拥着他。广阔的风和薄纱般的云还如记忆那般清晰，远处有胡鹰掠过的身影，草场的绿意绵延千里。
“阿茹拉克部已经几百年不现世，”他说，“我会等时机成熟再带你回去。”
阿如温查斯抚摸着脚下的草地，眼神怀念又温柔：“这里是生我的地方，我想让你也得到这片草原的认可。”
于是他们来到了这里。
阿如温查斯说他们曾经和喀塔银部有些来往，一到草原就直奔北边山麓去了。但老朋友没来得及拜访，先遇到了受伤的宝力德。
他们把受伤的猎户送回部落，受到了部落人民的热情接待。或许是因为阿如温查斯同为暮晖之民的身份，也或许是人们感念他们的热心。总之阿如温查斯提出和自己的伴侣想作为喀塔银部的战士参加那达慕大会的请求，被部落的首领同意了。
但穿过试炼行路获得草原认可的仪式仍然必不可少。明天一早，阿如温查斯就要带着苏诺去巴尔达木霸道接受试炼。生长在太阳神草原的五十一个部落虽然各自发展出了不同的文明与习俗，彼此之间总在争夺草原的霸权，但对于通过了霸道试炼即为草原上被承认的勇者这一点却没有任何龃龉。
苏诺没有带他惯常穿的那一套鳞甲，轻便的服饰更适合长途的旅行。骤然听到阿如温查斯说要战斗的时候还发了好一会儿愁。兔子的面上神情不显，但茶饭不思得有点太突出。阿如温查斯回来的时候，他还守着一堆喀塔银部送来的草原服饰发呆。
不过看上去思维逻辑没受到任何影响。阿如温查斯就放心地揉了揉兔子毛茸茸的脑袋：“换上衣服我们出去走走？”
这时候天还没有完全熄灭，红光透过帐篷把一切都照得很暖和。苏诺点着头，但又对草原的袍子有点真情实感地不知从哪里下手。
阿如温查斯就笑，“我教你穿。”
暮晖之民的衣服其实并不复杂，就取材于草原丰富的物产。以动物的皮和植物结成的纤维为原材料，骨头为装饰，精通贸易的沉默之民凯苏提尔部就在集市上贩卖着这种草原特有的布料。
它的上装非常轻便简单，大半个身子都裸露在阳光下，只有几根革带作为固定，露出大片大片精壮的肌肉，还有漂亮的鳞片。腰带也是仿照敖龙族的鳞片所制，鳞状的纹路看上去坚硬又勇猛，下摆是刻意做出的不规则撕扯状，以示野性与自由。
阿如温查斯来的时候就换上了，于是黑亮的胸膛就在苏诺眼前晃来晃去，后背上对称的黑鳞嵌在皮肤里有种特别的力量美。他看得脸热，干脆就低下头，假装在听阿如温查斯又说了什么。
但对面的人讲到一半就停下了。
他看得到苏诺的瞳孔在眼眶里放大，在某种太过直白的注视里轻轻颤动。
“我直接帮你好了。”阿如温查斯提议道。在苏诺还没来得及拒绝的时候，阿如温查斯已经碰到了他的领口，又迟迟没解开那颗扣子，像在等他一句许可。
苏诺胡乱应了一声，从下面开始往上解，阿如温查斯就会意。两个人的手碰到一起的时候，阿如温查斯很利落地帮他脱下了衣服，然后凑上去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退开，“裤子也要脱。”
如果苏诺要问这个吻，阿如温查斯就会回答说“太可爱了忍不住”。但他没有问，也知道答案了。
穿起来的过程体验起来也不算多久，真如对方说的那样并不难。阿如温查斯给他系腰带的时候几乎把整个兔子都圈在怀里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微凉的后背和另一个发烫的胸膛贴在一起。
拥抱让人心情愉悦，于是他默许了这条腰带系了很久的事。
苏诺自己并不太习惯穿着袒胸露背的衣服，风拂过久不见光的皮肤都会带来酥麻发痒的战栗，这种把安全感交付天地的洒脱是他过去所不能想的。苏诺委实太白了，暮晖之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很浓墨重彩，是一种粗线条的描画。他走出帐篷的时候就有种奇妙的入境感，在来到草原的第二天以后，他才终于有了自己已经身处草原的真实感。
看到阿如温查斯自如地穿着草原衣服来去，坦然地展示着自己完美的线条，那些鳞片跟随他的动作拉伸出微妙的弧度，都让人能想象到力量。苏诺就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黄昏的草原别有一番美景的。落日给草尖扫了一层赤红的流金，天际渐落得深沉，从明艳的黄抹到另一边就剩下暗灰色，泛一点蓝，等星星亮起来。
他们不自觉地就朝昂萨哈凯尔走着，阿如温查斯把乔尔艾恩石环的方向指给他看，告诉他在那里能听到风的声音。
“我在那里听过风的歌声。”阿如温查斯说，“它唱草原的战士，唱远去又归来的冒险者，唱未来也唱故土。”
苏诺认真听着，听他讲草原的传说，草原的信仰，草原的一切。
阿如温查斯很少这样滔滔不绝地讲。他们从黄昏走到夜晚，闪烁的群星逐渐铺满天际。阿如温查斯都在讲，像要把与自己与故乡有关的一切都掏空给他。他说到走过试炼的巴尔达木，说到勇猛的胡鹰，说到圣人恰佳，说自己尚未离开草原的儿时也有过埋骨家乡的愿望。
“现在不一样了，”他说，“现在我只想和你一起吹吹草原的风，最后归在哪里都无所谓。”
阿如温查斯离开部落前，曾在草原的北边居住了很长时间。他的童年都在潮湿的山谷里，近乎与世隔绝。阿茹拉克部在遭遇几百年前的灭顶之灾后，幸存者就隐藏自我地迁徙到了这里。
他出生的那一年，四季如春的山谷下了一场不多见的雪。星六月一个普通的夜里，或许是罕见的冷空气因为激烈活跃的星极性，变成了漫天柔和的飞雪。
“但我没见过那场雪，此后也再没有过。”阿如温查斯说，“我一直想见，现在等到了。”
故乡的土地等来了苏诺，他等到梦寐以求的瑞雪了。
于是第二天清晨，草原的天才泛起微白的亮光，阿如温查斯就打开了帐子。他束起了高高的马尾，收紧鳞纹的腰带，递给苏诺一只护腕。红色发尖晃过他的眼睛，像一团燃烧的炬火，随风而动，永不熄灭。
苏诺就知道自己可以无所不能，因为更难的事情他也已经做过了。
他走出了萦绕在噩梦里下不完的雪，却又变成了另一个人的雪。
“从未到过草原的兔子，无垢的大地还等待着与你重逢，我先教你驯服胡鹰去。”阿如温查斯意气风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