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规则 - Moscow RulesChapter2
汉堡与死鼠与1卢布 - Hamburgers & Dead rat & 1 Ruble
阿尔弗雷德扭开台灯,桌上摆着两枚1卢比硬币,其中的一枚用油性笔做了记号,画着较小的同心圆。手中拿着蹭得发白的砂纸,垫纸上是一把刻刀。金属碎屑淅沥地落到白纸上,小指腹上染上了银黑。从午后开始到天黑,他都在摆弄着两枚硬币。长时的伏案作业令他颈椎僵直发疼,酸胀的手指机械般地磨去’CCCP’的字样,这成为枯燥的准备中他最享受的部分。
光圈晃得他眼花,恍惚间,刻刀下凿剜去了指尖的一小块肉。直至渗出的血珠变得模糊,红色的液体嵌满凹槽,年轻的间谍才顿觉自己“该休息了”。为受伤的指头粗略缠上纸巾,倚在靠背上,他揉着鼻脊望向那盆洋甘菊,昨天的对话又闯入脑中:
在说出“约会”一词的那刻,中情局特工开始反思平日的训练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他不该在保守的苏联人面前说这种话的。唯一的安慰是,这或许能让间谍身份藏得更好。他还记得布拉金斯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哦不,就把刚才的当个玩笑,亲爱的。’「别用亲爱的,这对俄国佬没用。」
’忘了刚才的话,莫洛斯。’「可该死的,他还要装作自己不会大舌音。」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快停下阿尔弗雷德,你让一切都变得更糟了。」
阿尔弗雷德给自己找着退路,想象像受惊野兽逃回自己洞窟的狼狈模样。凝固的空气冻住两人的嘴,穿过冰丝的缝线,视线乱飘着就是不在对方身上。第三次看向怀里盆栽,一株株绽开的小花化作嘲笑他的假面。金发间谍决定在此次对弈中弃权,荣誉奖杯拱手让给苏联人,扭头回家就好,50米都不到的路程,没什么做不到的。
他尴尬地乱笑两声,正打算说些没营养的话应付,右脚已经跨出一步,做足了离开的准备。
“当然可以。”
轻至听不见的一句,布拉金斯基低垂着眼眸,没落在美国人身上的任何一处甚至还攥着绿围裙的一角。
“就这周五晚6点如何?我会等在花店门口。”
All‘s well that ends well。总之,鲁莽的一问成功了,尽管两人的关系朝着另一个极端发展。
阿尔弗雷德扣弄着指缝的灰屑,弹向窗台上的洋甘菊,洁白的花瓣铺上层鼠灰色。冷哼一声,暗自低讽「它才没有那种魔力」,又开始埋头制作他的硬币道具。包裹的纸巾早已浸得殷红,他也毫不在意,仍在回味克格勃王牌特工的演技。那样软乎乎的一个人会掐住你的脖子,用同样软乎乎的声音让你去死。暖气流通的屋子里,冷汗沁满了前额,他不敢回头,仿佛布拉金斯基就在后面,牵着绳套静待下手的机会。寂静的小屋里只剩下打磨硬币的刮噪。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1小时。阿尔弗雷德翻开怀表,扯乱了颈间的领带,斯拉夫人扬起的唇角就像是对他的嘲讽。要知道,过去的半小时里他已经将不多的衣装翻遍了。
床上杂乱扔着几件上衣,多是各色粗毛呢的西装外套。背带裤还是西裤,棕色的还是蓝灰?发型呢,用发胶抹成大背头还是更随意的偏分。似乎永远有做不完的选择,取不尽的排列组合。阿尔弗雷德烦躁急了,抓着自己的鸡窝头,恼怒地脱下了身上的棕色外套。发誓下次艾米莉约他出来玩时,不会再抱怨她磨蹭了。金发青年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更好的间谍活动,而不是些出于孔雀开屏的心理。他想在这次约会后,就能研究出一篇好的论文,有关。尽管在谍战背景下的虚伪和苏联的地域限制会让它失去普遍性。
时针逼近“6”,在阿尔弗雷德第10次咒骂弄不平整的衬衫褶皱后,他终是顿悟了。靠美色拉近关系获取情报不是CIA的一贯作风,那是属于苏联人的。你不做那只孔雀,总会有人做的,比如来自克格勃的伊万·布拉金斯基。
最后的胜出者仍是那件深蓝的粗毛呢西装,起球了的——他的最爱。
美国人向下张望,约会对象如期等在了花店门口,脖颈间围着条米白色的围巾,平日戴的那条。他身着深灰色的粗呢大衣,手里支着把黑色大伞,轻靠在玻璃橱窗上,视线远望着公寓楼的大门。
今夜的莫斯科下着小雪,窗台上落着一片雪花。阿尔弗雷德拾起桌上的1卢布放进衣兜,又拣了把长柄伞,同样是黑色的。
“弗雷迪。”见金色的美国人在门前眺望,伊万小跑着来到街对面
“喔,是等很久了吗?”
“不不…店才刚打烊。”
如此寒暄的话语,是最应出现在初次约会的场合的。布拉金斯基将自己包的严实,围巾捂着口鼻,尚未对金发精心的打扮做出任何评价。而他自己也只是穿得像个街边任意走过的苏联人,除了没扣上那顶厚帽子。细看是件军装大衣,左胸的位置还留着两个扎过的小孔。
赶往餐厅的路上,伞廓的推开了两人的间距。 伊万倒是感谢伞的距离感,让他们看似只是普通朋友,免得遭人的白眼,他最了解自己国家人民的态度。阿尔弗雷德的嘴却是没停下过,从抱怨教授到无止尽的快餐笑话里,克格勃都不知道哪里该做出反应,哪里又不该。久笑的嘴角开始发僵,回想起在美国糟糕的经历。直到驻足于餐厅前,中情局精英都主导了对话。
“我们到了。”他们在一家小餐馆停下,饭点时分,店内热闹极了。
只是矗立眼前的并不是什么美式快餐店。别说有汉堡了,里面的店员看起来根本就是会把金发的美国人揍出去,大叫着’这儿不欢迎外乡人’。那是一家传统的俄式餐厅、苏联食堂。墙面装饰着列宁、斯大林的肖像画,四方的桌子相挨紧凑,铺着典雅的碎花。浅绿的瓷砖配上暖棕的木制地板,斯拉夫民族切着盆里的小牛肉谈笑风生。这只是一家的温馨家庭饭店,和美式快餐提不上任何关系。
阿尔弗雷德站在店前发愣,布拉金斯基却已经压好了门,轻软的声音发问道:“不进来吗,弗雷迪?”
两人选了靠窗的位置,红色的花瓶里插着郁金香。
“这是家苏联餐厅。”美国人说得委婉。
“是的,我很喜欢这儿。”
“你知道汉堡是美国菜吧。”
“当然,我们可造不出这种词。”
“那…”
苏联特工摆出了耐人玩味的笑容,不温暖,反倒让阿尔弗雷德感觉冰冷的镰刀又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唤来了服务员,用俄语交流着。
“你点了什么?”金发间谍装作没听懂,事实上他的确猜不透这个克格勃要如何变出个汉堡。他对俄式餐厅很熟悉,在来到莫斯科前,他背下了每个区域的经典菜式。
“面包、酸黄瓜和炸肉饼。”
哦,面包。阿尔弗雷德幻想着服务员会上几片又酸又涩的黑面包。他可不想再啃一次那样的木糠,心里暗自想好了呛布拉金斯基的台词’嘿,这顶多能算是三明治’。
尴尬地对视了一会儿,伊万才想起递给美国人一份菜单,追问着:“还需要来点什么吗?”看镜片后面的蓝眼睛眯得吃力,他指着一个单词:“这是伏特加,这是红菜汤,一种红色的、带甜味的植物。”
“等等,这只是你想点的吧。”金发无奈地垂眉。
“别戳穿我。”俄国人的脸颊有些泛红。的确,伊万·布拉金斯基需要一些酒精,来将神经麻痹到一个极好的位置,不会在任务中犯错,也能够糊弄过名义上的约会。
“红菜汤可以,伏特加就算了,我还没到允许饮酒的年纪。”
“孩子,你还不满18岁吗?”伊万换上长辈的口吻,尽管他们并没差上几岁。
“19了。”阿尔弗雷德仍假装钻研着菜单,他厌恶别人这样看待自己。
“这里是苏联,俄罗斯。你已经合法了。”他本就没打算听金发青年的意见,又呼来了服务员追加。“Бутылку водки, пожалуйста(请给我一瓶伏特加)”CIA听懂了,那该死的斯拉夫点了一整瓶。就算俄罗斯人的肝脏再强大,它也不相信伊万能喝下整整一瓶,这意味着接下来他总得喝一口。可不是,把人灌醉了就什么都好办了,那是最危险的处境。
趁着阿尔弗雷德和假想敌伏特加打架时,藤编篮筐被端上桌,里面并排列着烤得暖黄的圆形餐包,奶香四溢。
“哇哦…这不像传统的俄式面包。”它小小的,看起来香甜软糯还抹着蒜油。黑面包和掺着葡萄干的大列巴显然是反例,更别提后者放了几天后就能坚硬得成为武器了。
“所以我说‘我知道一家餐厅’,不是每家餐厅都有这个,而面包店里也不会有炸肉饼。”
跟在后头上的是炸得金黄的椭圆肉饼和一小碟酸黄瓜。伊万切开餐包,又将黄瓜片开,像模像样地组成了一个“汉堡”。
阿尔弗雷德接过俄国人的好意,大咬一口,默默咀嚼着嘴里的鸡肉碎末,酸黄瓜味冲进了鼻腔。
“其实你没见过汉堡对吧?”
“这不是吗?”伊万问得小心翼翼的,他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了,摆弄着手里的刀叉,半天才继续开口,“圆形的两片面包里夹着肉饼,剁成碎末煎制的肉饼,还会加酸黄瓜解腻。”
“旁边就放着番茄酱你却没有涂上,这肉饼也是鸡肉做的…”注意到了对方逐渐低垂的脑袋,金发青年转而发问:“是那些和你相处过的美国人告诉你的?”
他避开了那双湛蓝发纯的眼睛,心虚地瞥向一边,小声回句“嗯”。
“酒来了,”阿尔弗雷德和高挑的服务员相视一笑,他为眼前的俄国人斟上一杯,将酒瓶放在了桌沿,“或许今晚你愿意谈谈。”
伊万望着清澈见底的酒液猛灌了一口,空荡的胃底瞬间烧灼起来。虚幻的甘甜散去后,伏特加特有的苦味萦绕舌尖,他缓缓叙述起来,这段台词他已经背诵了无数遍。
“我运气好,赶上了战争的末尾。”
“那时我刚满征兵的年纪,我们的部队被派到了柏林,几乎没什么阻碍了,行进地很顺畅,”他又闷下一口,“在一条河边我们遇上了一支美国军队。”
“我知道那条河。”阿尔弗雷德又咬下一口苏联汉堡。
“那大概也是我从军生涯里最快乐的时光了。看到了战争结束的曙光,抛下了残酷的厮杀,结交了新的朋友。”他继续望着手里的酒杯发愣。
“伏特加,就靠这些伏特加,可能还有些德国啤酒,总之就是装在瓶子里的酒,没人分得清那是什么,”烈酒再次滑过喉腔,盘里的食物已经快冷了,苏联人却没停下的意思,“美国士兵愿意做交易,他们拿来口香糖,我现在都记得那名字‘military energy gum’以及万宝路香烟。苏军从没见过这些,就像他们只会喝带汽油味的威士忌。”
金发特工磨着口腔内的食物,他插不上话,他的身份只是个学生,静静聆听点头就足够了。
“那是我第一次抽烟,此前只看到过一些战友卷着枯草抽,可没加入他们。我咬着滤嘴,尼古丁的味道直往肺里钻,拼命地咳嗽。那些美国人嘲笑我,这时我学会了几句英语,也弄的我没敢尝试第二次了。”
阿尔弗雷德不断为嗜酒如水的俄国人倒酒,酒瓶的水线已经过半。他分得清伊万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脸颊透着淡粉。
“事情到这儿为止都很温馨对吗?的确如此,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纯粹的友谊。直到我晕晕乎乎地在美军帐篷里醒来…”
“等等,你进了美军的帐篷。”
“是的,都怪酒精,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河边生火歌唱,有人在拉手风琴,混着汽油烟草味的伏特加涌进胃里。谁知苏军就这么走了,忘了我。”
“所以你被迫和美国大兵住了一段日子?”
“不错,找到部队的行踪并不容易,”伊万开始搓着酒杯边沿,“几个星期,我们都呆在一起,他们向我描述一些美国食物,汉堡、牛排、炸薯条还有可乐。我常在想那味道是更接近格瓦斯还是西特罗奶油汽水。”
阿尔弗雷德擦了擦嘴角,默默想着克格勃为了这段词背了多久。他咽下最后一口汉堡,鸡汁在口腔内迸发,鼓着嘴含糊夸赞着:“嘿,其实这还是不错的。”
苏联人的手伸向了酒瓶,为对桌的人倒上小半杯,接着举起了自己的酒杯:“故事到这儿差不多就结束了,”碰杯后他闷空了酒液,用刀叉切分盘中的食物,“日复一日的行进和联络,空闲的时候有人会教我几句英语。有时夸我有语言天赋,有时明明就看到他们在偷偷笑我,直到某天一个新兵告诉我’你得捋直舌头’。”
“哦不,他们坏极了。”
“不过他们吃腻的斯帕姆午餐肉罐头也会扔给我,尽管我已经没什么能交换的了,那比黑面包好吃多了。”金属刀具与瓷碗刮出难听刺耳的滋啦声,伊万顿了下,为故事补上结尾:“再后来,总算遇上了另一支苏军。我又回到了军营,士兵们塞给我几个午餐肉罐头。最后我亲吻了他们的脸颊饯别,你们那儿的人好像不理解,都吓坏了。”
“后面你还见过他们吗?”
“没了。但在街上看见金发的人还是会让我心里一紧,”他的手蹭着透明杯壁,“所以…遇到你的时候,我很高兴。”
“只因为我是美国人?”
“不…呃…也算是,但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苏联人脸色沉了下来,阿尔弗雷德补充道:“玩笑罢了。”紧接着吵闹的笑声,他手里的酒还没动过。
伊万感到恶心,去讨好一个敌对国。他确实为了完成任务撒过一个又一个的谎,却永远压不下心底厌恶的波澜。瞥了一眼剩下小半瓶的伏特加,意志在’喝下去,忘了今晚的一切’和‘用克格勃惯用的手法,把美国人迷醉’间摇摆。饮酒后狭窄的视线里,那双蓝色的眼睛更像是酒精灯焰将他烧化。做足了心理斗争后,对面的年轻人像猫一样用舌尖沾了口酒,就皱着眉放下了。
“你会有机会喜欢上酒精的,只是不是今晚。”
克格勃特工接过了美国人手中的酒杯,就像把自己的孩子从坏蛋那儿夺回来了。
在离开餐厅前,那瓶酒都没人动过了。伊万请下了这顿饭,阿尔弗雷德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嘀咕着“下次”、“下次”。
谁都没想到,他们失去了一把伞。伞桶里清一色的黑色里难免会搞错,布拉金斯基的那把不见了。
“有的时候,你还是得写上自己的名字。”金发戳了戳伞柄,俄国人看见歪斜刻着的「Fredrick B.」。
他主动撑起来了伞,宽大的伞沿在两个高大男性的映衬下显得局促。肩膀互相碰磕,两人收到了一些恶意的目光加之咒骂,误会是对同性情侣或是对一头灿烂金发的憎恶。他们又会在看到斯拉夫人提着的酒瓶时退缩,’别招惹醉鬼’谁都明白这个道理。而阿尔弗雷德还在旁边傻乐,天真地问他:“他们在说什么?”
“你真该补补你的俄语。”
“我需要一个老师。”
“所以这是第二次约会邀请?”
“随你怎么看。”阿尔弗雷德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他扔下了布拉金斯基,快步跑到一条巷子前。
——那里有只死掉的老鼠。肚子被猫还是野狗的利齿撕碎了,嫩粉的肠道腐烂成了黑色,一团浆糊似的黏在地上,参杂着血红的冰晶。眼珠像是被鸟类啄走了,空洞得能看见头骨。
看着死鼠,阿尔弗雷德仿佛看到了自己。他也会死在没人看见的巷子里吗?腹部被剖开,内脏乱流。最后胃液消化物腐烂的恶臭引来无辜的路人,没人敢碰他。孤独地、寂寞地死去,这不是他心目中英雄的死法。至少他的棺材上要披上星条旗,在国歌中落葬,素不相识的民众也会为他祈祷。
他扔下了伞,单膝撑着地面,不在意被弄脏的裤腿。
“弗雷迪?”
克格勃特工原本还在暗骂随心所欲的美国佬,拍着头顶的落雪。他凑近一看,竟是只恶心肮脏的老鼠尸体,眨着眼确认第二次,伏特加还没让他的视线昏花。
“别碰它。”
金发青年直起身,缓缓转过头,镜片反着幽幽蓝光。
“你觉得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他又看了眼地上的死鼠,“天堂还是地狱,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哪儿都不会去,火化之后只剩一堆骨灰,至多腐烂的血肉能养活几颗花草,”美国人投来反对的目光,伊万抬头看向天空,星星应该存在的地方,“但我也愿意相信,死后更可能变成宇宙的一部分,生命起源的物质就在那其中。”
“听起来不赖。”
“说不定人类在死前就能去那儿了。”俄国人移开了伞,指了指上空。阿尔弗雷德嘴上回应着“酷哦”,背脊却再次发毛,他总觉得这不是随口一提的轻松猜测。
随后,布拉金斯基拉走金发,离开晦气的老鼠。回家的路上,斯拉夫人又喝了几口酒,美国人还在念想那只死鼠,安静了许多。途径一家商店时,有流浪汉在缩在墙角,身上只盖了层报纸,黏糊低沉的嗓音乞求着食物与金钱。阿尔弗雷德扔给了他兜里的1卢布硬币,干枯的嘴唇反复着“谢谢,谢谢…”。
苏联人沉默地看着圣心泛滥的年轻人,低语道:“其实你可以不用管的,政府很快就会安置他。”
“因为我想去天堂。”
莫斯科的雪还在下,他们在公寓楼前分别。阿尔弗雷德示意对方收下伞,默想他的脸颊也会落上俄式亲吻,深吸了口气。
他们都在等这场漫长“约会”的结束。
“对了弗雷迪,有件事我之前就很在意,”克格勃接过伞,摩挲着刻字的凹痕,“虽然之前你问了我的名字,却一次也没用过,为什么?”
美国人大笑掩饰窘困,雪花落在他的鼻尖。蓝眼神虚晃乱瞟,磨蹭半天才开口:“我不会大舌音,可你的名字…”
“所以你说我的名字好记只是在客套,我不会在意的,”见对面仍难堪地抓着脸颊,他继续道:“你试过将舌头抵在这里吗?放松些,应该能成功。”
伊万看着金发年轻人努力张着嘴,灵活的软舌找寻着位置。酒精,都怪酒精。他盯着那张算是精致的脸,一瞬间的晃神抓上了他的肩膀,美国人没有退缩,只有被吓到的微颤。他的舌头停滞在半空,喉间发着难听的呼气。俄国人的脸愈发接近了,大鼻子几乎贴上了脸颊,阿尔弗雷德能闻到浓烈的酒气。
伞又一次被抛弃,酒瓶滚向一边。CIA特工以为自己要被强吻了,为事业献身。大骂’这操蛋的任务他不会再接第二次’,幻想着极致的英雄主义,这都是为了美利坚,这当然是为了美利坚。双手微颤着欲图抓上斯拉夫的腰间,再搂上他的肩,来一次超热烈的拥吻作为初次约会的收尾。
嘴唇上没传开意想中的柔软触感、伏特加的苦涩,只有冰冷的雪珠亲吻他。布拉金斯基的道别仍旧落在脸颊,耳膜尝到了酒精的味道。
“希望没吓到你,”伊万捡起伞,低头忘着落雪,“其实你可以叫我别的,那些美国大兵也总嫌弃俄语发音难。”
“Bear,他们都称呼我为Bear。”
*
伊万·布拉金斯基成了美国人的俄语老师。花店休息的日子里,通常是周日,他们会去图书馆坐坐。找个有阳光的角落,靠走廊的位置,打着绿壳台灯,堆着三两本书加上一本厚词典。每天都要忍受犯困摇晃的金色脑袋,卷起废纸往他头上敲下,成为严师布拉金斯基。再听他咕哝不清的抱怨,刻意地称他为“Dr.Bear”。有时,克格勃也不会叫醒他,一般是阳光在头顶晕出光斑的时候,镜腿也总是闪着光。此刻任务对象才变得不那么讨厌,窗框将发瓣割成一块块的,他又想起向日葵,贴在窗上的向日葵。
阿尔弗雷德则是受够了这每周一次的小会,自然这还没算上偶尔的“烛光晚餐”。装作不会俄语,听着布拉金斯基蹩脚的英语让他更生气。通常情况下,他都在装睡,监测对方的反应。而那个苏联人无聊透顶,除了把自己打醒,就是傻看着,他能感到那份诡异的视线。甚至有次醒来时,他的俄语老师正戴着自己的眼镜,辩解着“这才更像Dr.Bear”。
日历翻页,更多的日期被划去,中情局特工的笔记也重换了一本。莫斯科迎来了春天,褪去了白雪的衣装。伊万的花店迎来更多新的花种,金发的美国人不是常客,却总来店里玩弄花艺工具,扎几束难看的花束,那儿也成了两人固定的会面地点。他换下了厚重的大衣,炫耀最爱的飞行员夹克。“弗雷迪”依然被街上的苏联人挤兑,好在已经能用布拉金斯基老师教授的俄语骂回去,他一直在平衡适当的俄语水平。
可他们的关系就维持在这儿,没有接吻,连牵手也没有,每次脸颊的饯别吻成了最亲密的接触。即使他们会躺在河堤前数飞过的鸟,也会坐上火车去莫斯科郊外转一圈,阿尔弗雷德会趁机取回一些泥土样本。俄国人编造了更多战场上的故事,吹嘘他用黑面包砸死过一名德军。美国人则说这些更不着地的东西,吵闹的邻居、粗鲁的收银员,更正对美式快餐的误解,分析着可乐的成分。但从没提过他们家的事,他的童年,他经历过的一切。
克格勃特工想或许当时借着酒劲亲上金发的嘴唇,他们现在就不是这样含糊的朋友关系了。或许他和“弗雷迪”会一起出现在总部,对着上校发誓“他愿意服务于苏维埃”。
幻想终是幻想。到头来他们还是在图书馆的走廊见面,书换了一本又一本。美国人学会了弹舌,却仍更爱用Bear的称呼。再来去食堂拿上面包、炸肉饼和酸黄瓜,额外淋上番茄酱,都是日复一日的平常。
4月底的一天,阿尔弗雷德少有地买了一份真理报。首页刊载了一张坠毁飞机的照片,粗体俄文报到道:
「苏联氢弹研究专家所乘专机在黑海海域坠毁」
中情局特工掏出了藏在箱底的假发与易容面罩,站在镜子前。耀眼的金发被灰白微卷的短发替代,胶皮改变脸部骨骼的走向,瞳色被灰棕的虹膜覆盖,变成大街上常见的斯拉夫人。
苏维埃该急坏了,失去了一个核专家。他们会疯狂地搜刮一切人才,比如:德米特里·萨卡什维利·彼得罗夫,来自格鲁吉亚的核物理学家。他照着假护照上的资料做着造型调整,粘上几撮胡子,将发型弄得更乱。
「他们要那个列车上的小偷去死,更要苏维埃去死。」
阿尔弗雷德拿起桌上的文件,上面的那份厚又沉,同样的用油性笔标记着「NUCLEAR EXPRESS」。这才是他来莫斯科的主要目的,监视苏联计划的推进,撒在布拉金斯基上的火是次要的。理化领域的卓异加上独道的个人魅力,CIA没理由放弃这样的人才,没理由不把他派到最危险的莫斯科。德米特里的背景信息他都印在大脑里了,整整43页的履历,包括7岁那年埋下的,名叫萨沙的狗。
坠机消息来得正好,他早腻了和克格勃过家家的平淡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