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的城邦/JΩ】神不能自杀“你好，我是厄梅迦·阿尔瓦。我憎恶人类。”
他录下自白书的第一句，然后侧了侧身，让出一半屏幕给身后的空间。
这是一间巨大舱室，有着灰白色的内设。天花板上内嵌着一盏盏白色的圆形小灯，正对着下方的柱形液体密封舱。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照明。
每一个竖立的密封舱里都漂浮着一团不明物体，穿过透明的舱壁，能看见那些形状模样皆不分明的东西，只是姿态各异地泡在“水”里。有的像一把水草裹着筷有棱有角的锈螺钉，有的像折断的轮毂套在一起，离厄梅迦最近的那个甚至像一只长了对肉翅膀的开瓶器。
祂们的颜色多是一种死寂的荧白，在这种直射灯下显得有些刺眼，几乎要成为整个舱室的光源。
厄梅迦对着面前的个人终端继续平铺直叙道：“昨天，有个人跟我说，他想要理解我。”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透过屏幕上的即时画面，他自己也能看到舱室里这些只是随波逐流一般的“生物”，但其实祂们每一次浮动都是有迹可循，遵从着祂们的意志。
厄梅迦·阿尔瓦是领域内最有学术权威性的天使学家。在真正进入天使研究所成为专职学者之前，他就已经很有名望。他曾领导过多次游行，组织过无数次宣讲，以反对人类屈服于天使所代表的天命——在他口中，这一论点本身就存在着错误性。
在进入研究所后，他以自己为实验对象，在尔德阿勒的研究所里培育了数十种天使，并通过对人类天使混血后代的研究，推导出诸多天使的一般特性，提交了上百篇关于天使的各项研究。
可以说现代人类能够对天使的了解逐步加深，有相当一部分成果要归功于厄梅迦。
即使如此，天使也仍然是一种人类眼中神秘而未知的造物。
——并没有过任何一只“活着”的天使被“活着”的人类成功捕捉。
“活着”这个定义原本就是人类加诸天使的价值，然而祂们可能并不存在“活着”这样的属性。没有“活着”，又怎么定义“死去”？
连“天使”都只是人类恐惧的具象化名词。他们冠冕堂皇，假装虔诚。
就像身后那些离奇的仿制品，流着人类的血，呈现出类同天使的形态，却没有人敢说这些人造天使就等同于真正的天使。
“祂们就在这里，凝视着你我。”
厄梅迦平静得连眼睛都眨动得很慢。他的瞳色和发色都浅，逆向的光线给他擦了一圈柔和的边，整个人的轮廓都显得柔和稳重。
“我用死掉的器官培育会生长的死物，”他低眼轻抚着自己的小腹，那里面沉静地睡着天使的诗巢，不在黑月期，也没有受孕，他可以短暂地与它和平共处，“把死物的每一寸骨肉写成废纸。”
诗巢，如果人类注定会在天使压境的末日中灭亡，那最初的巢穴是否曾经真的孕育过属于人类的史诗。
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具有留给后来者重新解析建构的意义——哪里还有什么后来者。
厄梅迦抬眼：“人们自欺欺人地将此奉为圭臬，满怀着扭曲的希望，在尘埃中蠕动。我只是看着他们，推波助澜。”
他一边推翻自己的一切，一边快活又轻蔑，怜悯又自嘲地说着。
在一次次黑月期中，厄梅迦几乎已经习惯和自己沦为工具的身体和解。他揣着一团从“死去”天使身上割下来的未知腔体，把它塞进自己的肚子，以此接纳了太多来自于这个世界上所谓“优秀”人类的基因。
研究所采集了无穷尽的样本，每一个都从他的身体里流出，然后装进密封舱观察，然后又按下按钮把祂们抹去。
厄梅迦抬手示意未来可能会看到这段视频的人去看他身后的“孩子”们，“这就是成果，这就是人肆无忌惮展现自己劣根性的具现。”
越往后，更深处的密封舱里甚至有了接近人形的存在。
“祂们脱胎于人的内心世界，像一面面镜子，反照出观察者恶劣的好奇。”
最早的研究表明人类也是一种能量体，由丰富繁杂的能量构成。“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幻觉，人们在此基础上创造出的种种情绪欲望都只是在搭建蜃楼。
人们每一天都在随着能量的缓慢逸散而逐渐“死去”，有快有慢。厄梅迦提了提裤腿，没有知觉的双腿已经萎缩变形，只有一层皮脂裹着骨头，显得裤管空荡荡的。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一半，加上诗巢的存在，他或许也因此成为“天使”的“延续”，才得以被认为是“活着”且永久这样“活着”的。
每一个黑月来临的时候，人们的能量被压制，难以作出有效的行动，只能安分守己地待在安全屋里。
厄梅迦是反应最大的。作为人类，他贫瘠的能量几乎不能支持他做任何事。但体内死去的天使肉腔却因循着黑月的活跃期，渴求着一切“活着”的事物。
在这个期间，尔德阿勒变成一座真正的围城。数不清的天使从黑云中浮现，不再只是模糊遥远的感受的存在，而是实实在在出现在城外，一双双眼睛刺破眼皮，扎进每个人的精神，祂们就是这样凝视着人类。
这个黑白的静默的世界，人类处于静止之中，那些无意义的目光变成想象的铡刀，无数次斩落人类于幻觉之中。
人造天使此刻也都睁开眼睛，看向这座城里的人类。
那些眼睛不具有眼睛的形状，但祂们拥有“注视”的能力，以此来紧紧地钻透人类的颅骨和胸腔。
精神的痛苦没有任何途经终止，厄梅迦不知道承受的过程应该怎样描述，或许给予他存在幻觉的那对男女在被赶出伊甸园的时候，也是这样疼痛，所以在一切结束时才留给他一对安详的微笑。
直到无常的黑月过去，有人消失，有人精神失常，厄梅迦恢复理智，推着轮椅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我的职责，就是欢迎这场滔天的洪水。”厄梅迦的语气堪称温柔，“我是锚住方舟的铁索，是消亡的信徒。”
如果洪水一定会来，那么人类必然如沉船，被目光解体，而后回归最初。
世界的本质就是一场没有目的没有意义的观察。
“我在物种的边缘徘徊，像头怯懦的野兽，缺少足够的气魄，与另一群猴子为伍。”厄梅迦念着书上见过的话，然后笑起来。
他亲昵地抬手摸了摸屏幕上自己的脸，好像隔着一层光影在触碰对面的谁，“这就是我的心愿，我毫无意义的一切。”
“你不会真的理解。”他说。
选择用影像录制的方式，有种延时反馈的作用。厄梅迦拿捏着提问人的心性，像吊着块鱼饵，要他拼命游，才能施舍他破碎的嘴唇。
这是雅各求来的。他有旺盛的精力，满溢的能量，正好用来追逐一个死去的游不动的人。
在幻觉消失后，人类都将不存在，任何理论都可被推翻。那么死去的人又怎么不算一种永远不会被追上的逃离。
雅各会在未来某个平静的日子里得到这份录影，厄梅迦也一定还留在这里，作为见证者，又作为执行者。继而接受一切来自雅各的爱。
他会如同一呼百应的人类优秀基因一样，突然充满厄梅迦的身体，又在一瞬间全都掏空。雅各会来了又去，从捞起又下落的溺没中理解他，得到这个世界最荒唐的真相。
雅各还是会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厄梅迦深知这一点。但在“凝视”的面前，一切都显得无所谓。雅各不会那么长远地看着人类，他是闭着双眼的人，他的呼吸里只有厄梅迦的气流。只有完全的静止会让他感觉被厌弃，被世界隔离。
厄梅迦憎恶人类，就像雅各憎恶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