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次听到要和神名合租的消息时,我就预想过这样的场景。
可没料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被他发现。
在异乡的旅店带着满身疲惫与伤痕,猝不及防地视线相交。
如雪般的眸子里翻涌的震惊与忧虑,化作一根细小的针,刺入我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柔软角落。
那是在漫长轮回里,从未有人涉足过的秘境。
1.
指针又一次与十二点相交,餐桌上的菜肴也已褪去最后一丝温热。
轻轻的叹息声后,雪风也放下了徒劳的坚持,不再进行重复的加热动作,任由自己精心准备的饭菜倒入了滑入冰冷的垃圾桶。
修长的指尖划过屏幕,自己在三个小时前给他发出的信息还处于未读状态。
最近礼光回到hama的时间越来越晚,也越发频繁地在外留宿。
虽然他已是二十三岁、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但雪风心底那仿佛与生俱来的责任感,让他始终无法安心下来,担忧仿佛是一层厚重的阴霾笼罩着灰暗的天空久久不散。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像是开门者不忍惊动屋内的宁静,死死的按着锁舌,小心翼翼扭动着。然而还是没能躲过雪风灵敏的耳朵。
他转过头,恰好和礼光的视线撞了个满怀,对方的脸上掠过不易察觉的心虚,带着些许困惑,唇瓣轻启,却又迟疑的合上,思虑再三才出声:“还不睡么?你明天应该还有训练。”
“我担心你,联系不上你。”
雪风每天的日常都被繁重的训练任务侵占着,作为国家级运动员,他恪守的铁律除了日复一日的冰上技术磨砺,便是严苛的作息时间与健康饮食。
而现在,自己却成令他一次又一次的打破这个铁律的人,这份认知带来的愧疚,实打实的压在礼光心头。
“哈、”更像是无奈的叹息。
“你不用像照顾其他人一样照顾我,我自有分寸。你应该明白的。”
礼光抬手按了按额角,眉头紧锁,眼底的情绪同深沼晦暗不明。
话音未落,竟也不等回话,他已掠过雪风身旁径直走向床铺,衣服还未褪下,被褥也没掀开,就那样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几乎只是一瞬间便陷入睡眠,他太累了。
雪风还是第一次面对不假辞色的礼光,那周身散发的疏离感让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竟忘了做任何举措。
只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丝极淡的、属于别处的沐浴露的味道,叩击着他的心脏。
礼光已经在外洗过澡了,这本应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知怎的,却让雪风心底滋生出难以言喻的闷烦。
他压低声音,轻手轻脚靠近礼光的床沿,俯下身去,在视线齐平处,是礼光正在安眠的脸庞。雪风的目光细细描摹着眼前人的轮廓,指尖轻抚过他眼下的乌青。
礼光近日都是这个状态,自己的担忧,也许真的成了他无形的困扰。
雪风在心里无声的反省着,几缕柔软的长发垂落在指尖,带来细微的痒意。
决心释然后,雪风直起身打算替礼光掖好被角后一同安歇。
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这个沉甸甸的躯体妥善地塞进温暖的被褥。
就在他仔细地捻着被角时,目光却骤然凝固——透过礼光身上那件半透的丝绸外套,在右肩处,一截纱布若隐若现,那一抹白色亮的刺眼。
如同暴风雨处连绵不绝的海浪,将雪风的心拍进深不见底的海底。
直到此刻才明了,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半年有余,他依然对眼前这个的男人所知甚少。
为什么总是深夜归来?
为什么身上有伤口?
为什么,自己像一个局外人被你划分出去?
雪风低垂着眼,目光所及之处,不只是那青黑的眼眶,礼光的脸色苍白的骇人,多日的奔波忙碌与不规律作息,让这个时时刻刻透露着高傲姿态的男人染上挥之不去的憔悴。
雪风不忍再打搅礼光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眠,悄然起身,带着满腹疑虑,蹑手蹑脚的离开,轻轻的躺回自己的床铺。
2.
礼光向来不擅长早起,而雪风也从不惊扰他的睡眠。当礼光在朦胧中睁开眼时,房间早已空荡,只余早餐温存的飘香钻进鼻子,固执的钻进礼光的鼻腔,刺激着他的嗅觉。
红木桌上,一笼小笼包静静摆放,褪去了烫意,只留下宜人的温热。小小的蒸笼上,贴着一张素色的便利贴:
记得吃,凉了便热一下。
照顾好自己。
有分寸感的关怀,是雪风一贯的温柔。
只是一个极细微的动作——想要将那张便利贴折起,却猝不及防地牵动了肩上的伤口,一阵尖利的痛感袭来,惹的倒抽一口凉气。
他向来不是矫情的人,此刻却显得格外虚弱。
又给他添麻烦了,有看到么?
指节无意识的蜷缩起来,那张小小的便利贴便在掌心无声的皱成一团。
3.
锋利的冰刃划过洁白的冰面,刮起细碎的冰晶,在聚光灯下纷飞四散,照耀出彩光。
穹顶之下,冰场中央的男人在旋转、腾跃空中,又稳稳落冰。他的动作凌厉如风,带着破开一切的气势,但那探出的指尖,低垂的温润如玉的眉眼,却又无声地透露出骨子里的温柔。
那样惊心动魄的美与坚毅,足以让最不懂花滑的人,也为之驻足。
不知是第几次曲终,冰场边一位气质沉稳的中年人,缓缓鼓起了掌。
“父亲。”
“跳的不错,就按着今天这个节奏,这个星期的比赛一定能拿到金牌。”他脸上漾开难得的笑意,行为举止也比平日多几分温和。显然,是极其满意。
雪风紧绷的心弦,终于悄然松弛了。
“今天就练到这里。记得安排好行程。旅店已经替你订好了。”父亲上挑的尾调带着未消的赞许。
太阳距离跌入地平线还有些时间,人一闲下来,思绪就容易如潮水涌来。昨夜窥见的,关于礼光的那些再次浮现在眼帘,或许该告诉他,今天自己不会回去hama。
指头却凝固在发送键下。
自己归与不归,对他而言,是需要知道的吗?
编辑好的信息被逐字删去,对话框里,只留下昨夜询问对方是否回hama的的信息。
胸口传来一阵闷痛感,在比赛前夕这样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也许是训练累了吧。
暗淡的屏幕上映出雪风的脸,还是没能告诉礼光,只匆匆给可不可发了外出信息。
我是怎么了,像一个孩子对礼光使性子。
明明从来不会这样,真是变成差劲的‘哥哥’了啊。
更何况礼光和我,抛去舍友这层关系外,便再无更深的羁绊了。
纷乱繁杂的情绪交织在脑海里,他却无力再去梳理。
就连怎么前往的旅店也记不清了。
夜色暗涌,窗外星光寥落,夹杂在都市里繁华的灯火里显的格外渺小且不起眼。
雪风躺在柔软的床塌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侧着头,目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注视着被灯火阑珊衬托的格外沉闷的天空。
手机被紧紧握在手心,似乎是等待着什么。
心底一片澄明:礼光他从不妥协,亦不会轻易为旁人改变自己,如同一个固执的老灵魂,严守着内心不为人知的准则。
也许正因如此,自己才会……被他深深吸引吧?从何时开始呢?雪风终于不得不承认,礼光于他而言,不再是需要被他照拂的‘弟弟’,再往深处思索,自己又希望和他发展出何种关联呢?
手指无意识轻触唇瓣,两个模糊的音节在齿间游转,只余一声叹息。
啊,感觉脸颊似乎有些发烫,与训练时因代谢所产生的热量不同,更像是从心底悄然燃起的星火,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种感觉……这绝对不正常吧。
4.
辗转反侧,平整的被褥被翻覆的皱做一团。
‘去楼下跑几圈吧。’
雪风不是放任情绪将自己吞没的人。
他很清楚,为了即将到来的比赛,至少此刻不能沉浸其中。
可就在开门时,是未料想的视线相交,毫无预兆地令人心悸的场景——鹿礼光虚弱地倚靠着冰冷的墙面,一只手死死捂住肩头,指缝间渗出刺目的暗红,沿着手臂蜿蜒而下,渗入走廊厚重的毛毯,晕开一片深色。
他看上去也没预料到这场相遇,惊愕凝固在脸上,忘记了移动。
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雪风伸出的手避开了那片触目惊心的红,只小心地攥住他染血的衣角,将他拽入房间。
房间里的空气凝滞得几乎令人窒息,沉甸甸地压在两人身上。雪风一语不发,只沉默地在行李箱里翻找,动作中带着一股急切。
礼光在这令人难堪的寂静中率先败下阵来,声音干涩地开口:“你,你今天怎么没hama?”
“听着,我很抱歉,”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避开雪风低垂的视线,“让你看到这副样子……抱歉没有告诉你,我夜晚的去向,昨天和今天都是……”
礼光不自觉地摩挲着后颈,思绪混乱如麻,搜寻着合理的托辞。应该如何解释?
如果因此被厌恶,被恐惧,也是咎由自取。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挣扎,任凭沉默侵占这房间时,雪风转过身。他手中提着急救箱,那张平日里如冰雕冷的脸上,此刻却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愠怒。
“让我看看伤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坐过去。”
他总是没办法违抗面前的人。
一层层的衣物褪去,大片苍白的肌肤暴露在灯光下,肩颈与胸口处,蔓延着虬劲有力的梅花枝状纹身。
此刻,右肩却更为刺眼,被鲜血浸透的绷带下,伤口狰狞地洇染开一片深红。他的后背,更是布满了伤痕:细小的擦痕、愈合后遗留的增生、尚未结痂的新鲜创口……无一不彰显着这个男人背负着的秘密究竟何种份量。
“绷带,从昨天起就没换过吧?”
雪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透过礼光的躲避。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这样下去可能会感染。幸好创面不算大……但以防万一,还是该去医院。”
薄唇上下启合,担忧已将他的指节紧牢。
礼光一直觉得他忧虑时的眉眼格外动人,连同那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动作。
鬼使神差地,礼光抬起手,待他惊觉时,指尖已轻缓地触上了雪风的脸颊,那动作珍重的仿佛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对方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惊住,微启的唇也忘了合拢。礼光慌忙收回手,声音带着一丝狼狈:
“……太晚了,而且我不太方便去医院。”
“好吧,”雪风出乎意料地没有追问,“至少让我帮你处理。”
暴露的皮肉接触到冰冷的生理盐水瞬间,尖锐的痛觉瞬间刺过神经。雪风用浸湿的纱布小心地擦拭着伤口边缘。“新的伤口也没有异物……看来有处理伤口的意识。那为什么今天连更换绷带都忘了?”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责备,但手下清理的动作却又如羽毛轻柔。
“只是……单纯忘记了。”
“那我的信息呢?也是‘单纯’忘记了吗?”
礼光蓦地怔住。雪风脸上那层薄怒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深深刺伤的落寞,眼底水光闪动,却又朦胧得看不真切。
未待回应,碘伏的凉意与随之而来的刺痛感已席卷而上,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嘶——!”
明明还在生气,可当感知到礼光因为痛感而颤抖的身躯时,雪风所有的动作不禁放得更轻、更缓,生怕再给礼光施加一丝一毫的疼痛。
礼光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间的苦涩一同吐出,声音缓得像飘散的烟:“没有看你的信息……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解释这一切。”
“唯独对你……我不想编织更多的谎言了。可若放任我的任性,”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下去,“或许会让你陷入危险。还是第一次……会感到如此束手无策。”一丝自嘲的苦笑,悄然爬上他的嘴角。
“那现在,你会告诉我吗?”
雪风依旧没有抬头,专注地在急救箱里挑选着合适的敷料和绷带。
“不会。”
那声音轻得几乎飘散空中,如同一声叹息,却清晰地落入雪风耳中。
“我明白了……”
沉默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狭小的空间。两人各怀心事,却默契地不再试图打破这沉重的寂静。
5.
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两个高大的身影几乎紧贴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连彼此呼吸的温热的吐息都清晰可闻。
雪风固执地回绝了礼光回到自己房间的提议。
但让一张单人床强行容纳两个成年男子的身躯,还是太过勉强。礼光被挤得微微牵动了伤口,无奈地撑起身。
“神名,我还是认为我该去另一个房,这床太小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
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迟来的羞赧才席卷上雪风的脸。他几乎是慌乱地扯过被子,将自己连同发烫的脸颊一起蒙了进去。
“啊……抱歉,是我任性了。你回去吧。”
意外的轻笑声隔着柔软的织物传来。下一秒,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包裹——雪风猝不及防地被拉入一个带着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怀抱。
“别乱动就好。”
他被礼光结实的手臂揽抱着,后背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那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过来。耳畔是他均匀的呼吸声,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雪风小心翼翼地,在这有限的方寸之地里翻了个身,手臂试探地、轻轻地搭在礼光的腰侧。
“我会等你。”
“……什么?”
“那些我不知道的关于礼光的事……直到你愿意亲口告诉我的那一天。”
话音落下,他感觉到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那拥抱带着一种近乎珍重的力道。
胸膛相贴,两颗心脏的鼓动交织在一起。此刻,他们共享着同一方狭小的天地,体温相融,寂静中只剩下彼此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