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背💜
窗外的雨声淅沥,敲在玻璃上,发出空洞而持续的轻响。台灯的光晕勉强推开一片黑暗,照亮她手中漫画书——但她的目光早已穿透纸面,落入深邃的思绪里。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的霉味、未收拾的衣物散发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她自己的一身烟草味。一种连她自己都已厌倦的、潮湿而颓败的气息。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清脆。toko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又迅速松懈,垮得更深,仿佛想把自己埋进沙发的褶皱里。
玄关传来阳奈轻快的哼唱,旋律来自她今天拍摄的广告。那么明亮,那么时髦,与这个昏暗的、被她称作“家”的巢穴格格不入。toko窝在沙发里,几乎能想象到她每一个动作:优雅地脱下沾湿的短靴,顺手理了理永远柔顺的短发,或许还对镜子迅速确认了一下妆容——即使忙了一整天,她依旧完美。
“我回来了。”
阳奈的声音清亮,裹着一层刻意经营的归家的温暖。
toko没有回应,甚至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掐皱了漫画书的页角,留下深深的折痕。她憎恶自己这副模样,憎恶那因阳奈归来而悄然升起的、卑微的期待,与随之翻涌的、更庞大的自我厌恶。她们之间的话题日渐干涸,像一条即将断流的河,她害怕自己开口便是抱怨与负能量,只能选择沉默。
阳奈出现在客厅门口,携来一身微凉的雨气和某种昂贵的、清甜的柚子香气。那气息像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吹散了toko周围的沉闷,却令她更加无处可藏。
“又在看这些?”
阳奈走近,语气亲昵得像在哄孩子,带着一丝温柔的责备,“怎么不开灯,不是说了眼睛会累?”
冰凉的指尖拂过toko的刘海,触到她皮肤。那一碰如同冬日静电,让她猛地一颤,几乎要躲,却又贪恋那瞬间的亲昵与凉意。她闻到了,阳奈身上除柚子香外,还有极淡的油烟味、别人的香水气。她今天应该是跟很多人在一起,度过了热闹而充实的一天吧。这个认知让toko胃里一阵翻搅。
阳奈习惯性地开始讲述这一日的经历,声音里的兴奋试图抚去沉闷的气氛。封面模特、杂志社、sayo姐的赏识......她细心讲述着这些日常琐事,如同分享过冬的粮食,生怕冷场降临。
而toko此时只是在情绪漩涡里,阳奈说的每个词都像是在强调她们世界的天壤之别。她在云上行走,而自己在泥里腐烂。
名为“嫉妒”的荆棘,突然紧紧缠绕上toko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令她窒息。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活得那么轻松?凭什么所有人都爱她,未来光明璀璨?甚至......凭什么连她都要对这样不堪的自己温柔相待?那种好,像阳光灼烧着畏光的眼睛,让她恨不得拉上所有的窗帘,将光彻底隔绝。
恶毒的幻想再次不受控地浮起:如果阳奈也跌下来呢。
如果她也尝尽冷眼、遭人离弃、陷进无法挣脱的绝望......如果那双总是漾着笑意与自信的粉色眼睛,也能被泪水浸透、染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灰败......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再轻巧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们是不是就终于能在绝望的深渊中彼此理解、紧紧相拥、直至融为一体?这念头让她既兴奋得战栗,又羞愧得想吐。
阳奈见她毫无反应,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温暖的怀抱如期而至。那熟悉、带着柚子清甜的拥抱,本是toko的避风港,此刻却像一件过紧的礼服,让她无法呼吸。
“又在胡思乱想了吧?”
阳奈的声音低沉温柔,有种令人沉溺的魔力,“我说过的,我在这里。”
又是这句话。总是这句话。像一句咒语,轻易击溃她所有阴暗的防御。恨意如潮水退去,留下的是更无边无际的自卑与惊慌。她忽然觉得好疲惫,用尽力气回抱阳奈,把脸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贪婪呼吸那令人安心、又令人痛苦的味道。
她恨阳奈的光芒,恨她的完美,恨她轻易就拥有自己渴望的一切。
可她更恨的,是自己如此依赖这片光、如此需要这份暖,像藤蔓缠绕大树,一边依附,一边却又想将树拖入与自己同样的泥泞深处。
就在这时,阳奈忽然松开她,从纸袋中取出一块包装精致的小蛋糕——是她最喜欢的那家店的巧克力慕斯。
“今天路过,就给你带了。”阳奈的声音依旧轻快,像是在努力点亮什么。
toko怔了一下,接过蛋糕。指尖触到冰凉包装盒的瞬间,心里某个角落忽然塌陷了一小块。她拆开丝带,舀了一小口放进嘴里,甜味细腻地化开。那一刻,她几乎错觉她们之间什么也没变,阳奈还是那个无论多忙都会记得带甜点给她的女孩,而自己......也还是那个会被一点点甜就收买的、简单的人。
也许阳奈并没有那么遥远。也许她还是会留在自己身边,哪怕只是暂时,哪怕只是因为责任或习惯------但那也是爱,不是吗?一种让她得以继续活下去的、临时的爱。光是这一点念头,就足以让她再多熬过一天。
“嗯......”
她含糊地应着,声音发哽,“谢谢阳奈,我很喜欢。”她回抱阳奈,收拢手臂,指甲几乎掐进阳奈背后的衣料。内心的风暴暂时被蛋糕的甜腻和温暖的拥抱隔绝,却并未止息。
🖤
钥匙插进锁孔之前,四寺阳奈在公寓门外站着,深深、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像演员登台前的最后一次酝酿。脸上的肌肉习惯性调动,拉起一个练习过千万遍、弧度完美的微笑。推开门,温暖的光线流泻而出,她让声音清亮起来,裹着恰到好处的欢欣:
“我回来了。”一句她反复练习、用以驱散寂静的开场白。
玄关的镜子映出她精致却难掩倦色的侧脸。她迅速移开视线。脱鞋,挂外套,每个动作流畅得像预设好的程序。
toko还是如往常一样窝在角落的沙发里,阳奈已经习惯她久不出门,把自己丢在自己的世界里。
见toko没有什么反应,她开始絮絮讲述今天的“趣事”——那个难搞的摄影师最后怎么被她打动,sayo姐又是怎么夸她表现力出众......她像一只不断衔来琐碎树枝筑巢的鸟,竭力填补着每一秒可能坠落的沉默。她害怕话题穷尽的那一刻,害怕寂静放大后彼此都无法承受的尴尬。
她能感觉到。沙发上那道蜷缩的身影所散发的低气压,像一片沉重的深海,而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其中的石子,几乎惊不起涟漪。她的心向下微微一沉,嘴角的笑容却撑得更开、更用力。又来了。这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感受。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整天高强度工作积压的疲惫与神经紧绷,在此刻尖声要求释放。
可她不能。她是阳奈。是所有人的小太阳,是toko唯一能依靠的。她必须发光,必须发热。
她近乎迷信地相信,只要自己表现得足够正常、足够快乐,就能带动toko,就能稳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叫做“家”的平衡。她害怕沉默,害怕任何一丝负面情绪的流露,都会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会让toko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然后离开。
有时候,她甚至对toko悄悄生出怨意。为什么总是我在吞咽情绪?为什么我连喊累的资格都没有?我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啊!可这念头刚冒头,就被更汹涌的恐惧与自责压了下去。不,不能怪她。她只是病了,她需要我。于是怨意扭曲成更深的控制欲:没关系,一切由我来扛,一切由我给,你只要乖乖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让我照顾你,让我用爱与物质将你锁在我身边,让我不要失去你,就好。
当她拿出那块精心挑选的、toko最爱的蛋糕,看见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亮——那种纯粹的、短暂的快乐,像沙漠中的一泉清水,让她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有了意义。看,我能让她快乐,我是被需要的。这个信念撑住她几乎要崩塌的精神。
她走上前,轻轻抱住toko。希望这个拥抱能像从前一样,成为隔开绝望的墙。她能感觉到toko的身体从僵硬到逐渐放松,最后甚至依赖地靠向她。那一刻,阳奈的心也稍微安定了些——也许今天,她又能帮toko撑过去。
可她自己也已经太久没有宣泄的出口。她渴望能有人也这样抱抱她,不用她说话,也不用她表演,只是安安静静地、完整地接住她的疲惫。但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让自己站稳。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来处理自己那些摇摇欲坠的情绪。只有这样,明天她才能继续扮演那个能够支撑toko的阳奈。
但toko是那样阴晴不定。阳奈回想起她的低潮袭来时的毫无征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不仅要淹没她自己,也要将阳奈一同吞噬。她们之间的争吵往往起于toko一句尖锐的、源于悲观的负能量爆发的言语。而可笑的是,最后先情绪崩溃、流泪不止的,往往是阳奈。
她不是被她负面的道理说服,也不是被话语刺伤。她是累垮的,被toko情绪漩涡吞噬的。积压整日的压力、应对各方人马的精神消耗、回家后继续扮演“完美恋人”的紧绷......所有情绪在争吵的催化下轰然决堤。她也想抱怨,想告诉toko今天那个客户差点把咖啡泼到她新裙子上,想告诉她主编的暗示让她恶心又恐惧,想告诉她她脚疼得站不稳、心跳得发慌......
但她能对谁说?
外面的世界冰冷坚硬,没人在意她的脆弱。而对toko说?她不敢。toko自己已站在悬崖边缘,任何一点负面重量都可能推她坠落。她不敢,也不能冒险。
于是,除了鲑鱼跑,浴室成了她唯一的堡垒。
“我去洗个澡。”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常,甚至带上一点轻快的调子,咽下鼻腔的酸涩。
门关上,落锁。世界被隔绝在外。她打开花洒,把水放到最大,哗哗水声顷刻灌满整个狭小空间,像一场暴雨,足以掩盖一切。然后她背贴着冰冷的瓷砖墙,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蜷缩在湿漉漉的地上。
完美的笑容瞬间收起,嘴角无力地垂落。她用手死死捂住嘴,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泪水夺眶而出,混着溅落的热水,无声地流淌。她不敢泄出一丝哭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气。
花洒的水声震耳欲聋,是她此刻唯一的屏障与慰藉。在这虚假的暴雨声中,她准许自己脆弱,准许自己崩溃,准许自己就只是一个二十一岁、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女孩。
哭出来就好了。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把今天的委屈、疲惫、恐惧,把那说不出口的怨与沉重得窒息的爱,全部借泪水冲刷干净。
明天,闹钟响起的时候,她必须变回那个无懈可击、光芒万丈的四寺阳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