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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禾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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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禾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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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彰冬
    akitoya

    【彰冬】第18号十四行诗*《Galactic Railroad》同人志收录文
    *向日葵pa(画家彰×作曲家冬)


    01 「如若不再簇拥烈日」

    东云彰人在某个清晨捡到了个人,准确地来说,是捡到一个差点要从对面楼的天台跳下去的青年。

    那是青柳冬弥第一次见到盛开得热烈的向日葵,在朝霞和高楼的缝隙间。
    初夏的黎明还存留着些许凉意,微风掠过天台,耳后的细碎发丝翻飞在空中。楼很高,仿佛那些有着火烧般鲜艳颜色的云就在自己的头顶,只要一伸手,他就能够碰到还未离去的群星。
    他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坚持。
    向前迈一步,他就能与繁星逆行,彻底抛去过往的一切。
    他会站在天台,也并非出于什么痛苦不堪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找寻了十几年,心脏处还是空空如也。
    为了给活着找一个理由,所以他即便双腿发抖,还是站在了这里。

    “喂,”对面矮房的天台上传来了遥远的声音,“要一起去看向日葵吗?”
    青柳冬弥垂眼去望声音的来源,映入眼帘的是一束巨大的向日葵,一个与向日葵有着相似颜色的脑袋从花后探了出来,朝阳的光洒在他身上,连同他的针织衫一起,映得温暖柔和。
    距离太远,冬弥望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莫名觉得,那名青年脸上一定有着能让人心情变好的笑容,如同此刻他手里捧着的那束向日葵。
    在繁星隐去之前,青柳冬弥在黑夜的终末,白日的伊始,遇见了生命中盛放得最热烈的那束向日葵。
    去看看向日葵花田吧。
    他转过身,离开了地面与天空的那道交界线。

    冬弥回到地面上,发现对方已经站在了这栋楼的门口,他的身后是一间花店,招牌两边开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鲜花。
    橙发青年并没有过问他站在那里的原因,只是拿起了花店门口的草帽,轻轻地扣在了冬弥的头上。
    “一会太阳该变晒了,戴上更好一些。”青年扶了扶帽檐,沿着一条小路来到了他的目的地。
    冬弥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青年用钥匙打开了花田的大门,伴随着铁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看到了满目的向日葵。
    “怎么样,很漂亮吧?”青年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悠闲地站在花丛中央,有向日葵生得高,簇拥在他的身侧,而他仅是回头望了冬弥一眼,冬弥就愣了神。
    太阳还未升到最耀目的位置,一切都美得刚刚好。
    空空如也的心脏,好像在这一瞬间有不为人知的种子在破土而出。
    “很美。”冬弥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整片灿烂的风景。

    “来这边,给你看几束不一样的花。”
    青年朝着他的方向走来,向他伸出了右手,冬弥有些犹豫,但还是把手搭在了对方的掌心里。
    “你挺有勇气,”对方紧握着他的手,半抱着将他从高高的台阶上捞了下来,“恐高却敢站在天台的栏杆外面。”
    青柳冬弥听过很多夸奖,天才钢琴家,沉稳的贵公子,成熟的二十岁,所有人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无论是外界媒体还是他的家人,对他的称赞无一不是其中的词汇。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夸他“有勇气”,甚至还建立在他那不受任何人理解的自杀式行为之上。
    “我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
    明明已经厌倦了那样的生活,却犹豫着不敢反抗,乖孩子早已被磨平棱角,他不过是众多庸俗向日葵中的一朵。
    永远只能朝着世人认为正确的方向盛开。
    青年没再说话,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拉着他走向了花田最偏僻的角落。
    冬弥不解,因为通常来说,角落里绽开的花,有许多都生得与普通的花朵不同,而花田中央的花朵往往才更受人们追捧。
    “这几束花从来都不朝着太阳的方向盛开。”
    冬弥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几束并不高大的向日葵很自由地生长着,花的朝向各不相同,但都有着各自的轨迹。
    “也许是因为,他们在阴影下,在黑夜里初次绽放。”青年轻抚其中一枝的花茎,喃喃道。
    “是夜之向日葵吗?”
    青年笑了,似乎很喜欢他的这份猜想。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东云彰人,你呢?”
    “青柳冬弥。”


    02 「狂风将五月病摇撼」

    “既然不知道该去往哪里,继续留在这个小镇上应该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吧。”
    从向日葵花田出来之后,东云彰人和青柳冬弥并肩走在来时的小径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冬弥很少和谁交谈音乐或者工作以外的事情,准确地来说是,他并没有这份勇气去直抒胸臆,他是家喻户晓的钢琴家,没有说出真心话的自由。
    “这里虽然交通不便,各种设施也没有大城市那么先进,但是镇民都很淳朴,环境也适合生活,也许你在这待了一个夏天就再也不想走了。”
    面对冬弥对容身之处和未来的忧虑,彰人给出的建议很简单,只是留下。
    “我总是需要一个意义才能去做一件事。”冬弥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还给了彰人。
    为了实现父亲的期盼,所以他逼迫自己忍受乏味难捱的练习;为了试探自己有没有反抗的决心,所以他浑身战栗也要站在天台边缘。
    “那就当……”彰人接过草帽,沉默思索了两秒,又将帽子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为我和他们留下来——”

    花店里几名小孩在追逐打闹,花店门上的牌子刚被一位小女孩翻到“营业中”的一面,下一秒就被一位小寸头摁了回去。
    “休息中”三个大字在玻璃门前被风吹起又落下,小男孩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样彰人哥哥就可以不用上班,过来陪我玩了。”
    恶作剧结束,正对自己的杰作洋洋得意,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小男孩缩着肩膀试图从彰人的眼皮底下逃跑,不料彰人伸手的速度比他逃跑的速度更快。
    “掩耳盗铃,嗯?”彰人把牌子翻了回去,轻轻摁着他的肩膀不让他跑。
    “罚你去给这位哥哥端茶倒水。”
    直到他说出这句话,院子里的小孩子们才安静下来,注意到院子门口的陌生面孔。
    “如何?”
    不是在问面前的小男孩,而是在问他身后不远处呆呆站着的冬弥。
    “比彰人哥哥更好看的哥哥!”孩子群里一道稚嫩的喊叫声打破了沉默,接着“爆发”了一阵争论。
    “才不是!彰人哥哥才是最帅的!”
    “明明是一样帅!”
    “……”
    实话说,青柳冬弥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的场面,他的日常里,充斥着听觉的只有乐器声,优雅得如同一把上好的枷锁,而此刻陌生的喧闹,机关枪般击碎了扣在他腕上的镣铐。
    什么都好,就是对他的耳朵不太善良。
    彰人已经见怪不怪地无视了这般场面,他穿上围裙,头也不抬地忙着开店的事。
    五分钟后,他将所有要摆出来的花盆都挪到了相应的位置,终于腾出了一条进店的道。与此同时,小朋友们的争论声也弱了下去,院子里顿时清静不少。
    “要进去坐坐吗?”
    彰人脱下围裙,领着冬弥进了店。
    门只有小小一扇,他们进店甚至还需要稍稍躬身,但迈进店里的一瞬,视野忽而变得宽阔起来,店内面积很大,各式各样的鲜花铺于其间。角落摆着画架、颜料和各种绘画工具。抬眼望去,画布上描绘着店中央的一架钢琴,黑白单调,却受百花簇拥。
    “不觉得这里比起花店,更像个咖啡厅吗?”彰人带着他在藤椅中坐下,熟练地泡了一杯咖啡给他。
    冬弥这才看到收银台上还摆了个咖啡机。
    “店主说过,人生在世,就要像花一样活着,优雅、自在、任性、漂亮,”彰人倒了一杯果茶给自己,“当我跑来这里面试的时候,她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喜欢什么’。”
    “我说,我喜欢绘画,喜欢音乐。”
    “结果第二天我来到店里,原本空旷的地方出现了画架和钢琴,连店里的音乐播放权也全都交给我了,而我明明只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辞职离开的新店员。”
    “门口那些孩子们,父母都离开了这个落后的小镇,也许几年都不会回来一次,店主把原本用来摆放花盆的一大块空地全让给了孩子们,还教他们各种东西。”
    “一开始我不太理解店主的做法,因为很多客人其实并不喜欢吵闹的小孩。但店主却和我说,很多事,很多她真正热爱的东西,年轻的时候不敢舍弃一切去追,全都成了遗憾。而现在的她只想趁自己还活着,去弥补缺憾,不仅是她自己的,还有别人的。”
    彰人喝了一口面前的茶,撑着脑袋望向玻璃门外,沐浴在阳光下的孩童们。
    “那你呢,”冬弥看着他,想从那双映照出阳光模样的眼瞳中探究些什么,“你有遗憾吗?”
    彰人突然笑了,转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
    他笑的时候眼角微微弯起,冬弥很喜欢他这样温柔的表情,就像他在向日葵花田回头望自己的那一眼,让人难以忘怀。
    “有啊,遗憾你的离开。”
    不仅是天台的那个身影,还有此刻犹豫不决的交谈者。
    “如果那时候你迈出了那一步,会成为我此生抹不掉的遗憾,”彰人将杯中剩下的果茶一饮而尽,迎客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了起来,他从椅子上缓缓起身,“现在也是,如果你无法迈出这一步,也会让我感到很遗憾。”
    他的话语不明不白,但冬弥全都听懂了,他愣愣地看着彰人走向门口那束高高的向日葵,门被客人推开,有燥热的夏风灌进来,将咖啡表面吹起微小的涟漪。

    “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都可以来花店找我,”临走前,彰人站在花店门口,身后是他最开始抱着的那束向日葵,“如果你要离开,也请告诉我一声。”
    冬弥其实不懂彰人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在他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没有人告诉他离开的时候需要知会谁,每次离开一个地方,都是孤零零一个人,没有谁会和他说一声再见。
    “到时候我好去送送你。”
    他站在原地,只是静静地看着彰人,看着他脸上真挚的表情,他逆着光,却能在那双眸子里望见绚烂的夏天。
    未来的可能性,新的容身之所的可能性,也许就在这里。
    冬弥想。

    他选择了留下,在彰人的推荐下去面试了小镇上的临时音乐教师,一路十分顺利,除了因为手机没电闹铃没响导致差点睡过头迟到之外——
    冬弥火急火燎地跑到花店门口,遇到正忙着修剪的彰人,对方二话不说就把自行车推给了他。
    冬弥几乎没骑过自行车,上车的动作也磕磕绊绊,彰人扶着后座,一眼便看出来他根本不会骑自行车。
    于是就有了花店店员随性地将大门一锁,踏上踏板带着冬弥一路狂飙的情景。
    “下坡了,抓紧我!”
    冬弥坐在后座,扯住了彰人的衣角。
    自行车朝着坡道的方向奔去,风很大,吹开他们头顶的云,也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单车压过坑坑洼洼的地面,穿过人来人往的路口,路过大喊着“自行车后座不能载人”的大叔。
    彰人将这一切都抛到身后,加速蹬着踏板,消失在十字街道的拐角。
    五月初夏的蝉鸣阵阵,伴着耳畔的风声,为故事新篇的开幕献上一曲演奏。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他依旧成为了一名音乐教师,且行动迅速如他,收到录用通知的第二天,他就和一场国际性演奏会的主办方提了退出活动。
    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甚至连父母哥哥们都不曾提起,这次是出于他一个人的决断。
    青柳冬弥非常庆幸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根本没有人认识他,否则他现在一定会面临媒体记者水泄不通的围堵。
    和主办方诚挚地道了歉,得到退出演出的同意后,发推特关手机拔电话卡一气呵成。
    他试着不再关心推特趋势上会有多少个关于他的话题,不再害怕自己回应不了谁的期待,不再去想自己任性的后果。
    他不知道这是否算迈出了他的第一步,但他知道,他不能再后退了。
    他想让不久前才破土而出的种子,长成一株漂亮的向日葵,不朝太阳的方向盛开,只在黑夜中肆意绽放。


    03 「油彩缀满花露不曾漫漶」

    “彰人知道学校附近有没有什么房子能租吗?”冬弥第六次路过花店,被聚在花店门口的孩子们扯住了衣角,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又走进了花店,等待热心店员东云彰人给他泡上一杯咖啡。
    “好像最近房东阿姨没有在招租,”热气氤氲了彰人的轮廓,他在雾帘后眨眨眼睛,“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这里还有一个选择……”
    “什么?”
    “我还缺一个室友。”
    冬弥错愕地看着他,似是没想到不久前还是陌生人的彰人会对他如此照顾。
    咖啡机轻声轰鸣,又一杯拿铁新鲜出炉,彰人将它放在桌上,再次开口:“我是说,我租了个双人公寓,刚好缺个人分摊房租。”

    虽是应下了此般邀请,冬弥面对彰人的处处照顾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他跟在下了班关了店推着自行车准备回家的彰人身后,计划着休假的日子替彰人好好打扫整理他们今后共同的小屋。
    单车链在轮子的滚动中发出响声,路过减速带,篮筐里的背包浮起又落下,抹了点油的车铃铛叮叮当当响,彰人的脚步声也会跟着慢下来。
    在冬弥低头思考每一项打扫任务应该是什么流程之时,视野里的脚后跟却突然停住了前进的动作,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先一步撞上了对方的后背。
    “抱歉……”冬弥这才从自己发散的思维里回过神来。
    彰人停在人行道前,街上的行人只有他们两个,剩下的便是零零星星的汽车。
    冬弥抬头向对面的红绿灯看去,意外地发现,那是个表通行的绿灯。
    “彰人,不走吗?”冬弥搭着后座,“前面是绿灯。”
    “啊……”彰人顿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看错了…走吧。”

    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了彰人租的公寓,不算逼仄,但也不算宽敞,属于住两个人刚刚好的程度。
    冬弥在玄关处换了鞋便跟着彰人进了屋,他四下打量着整个屋子的内饰,发现对方生活的基调比他要有人情味得多——
    房间主色调是暖色。电视柜和沙发桌上都摆了花瓶,每几日一换的鲜花是屋内有烟火气的证明。布帘后是小小的开放式厨房,冰箱贴横七竖八地躺在冰箱门上,备忘录纸条附于其间,上面记满了本周食谱和各食材的保鲜期。
    彰人拉开冰箱,从里面捞出来两盒牛奶,倒进容器送上灶台加热。
    灶火一开,屋内的氛围也将随之升温。冬弥端坐在沙发间,听着刚打开的电视传出漫才节目音,视线却不住飘向小厨房那道忙碌的身影。
    “有个小阁楼,我平常是睡在上边的榻榻米上,”彰人转过身,撞上他的视线,“还有一个卧房,以及一间……”
    “画室?”
    冬弥观察力一向很敏锐,踏进屋内的第一步,他便嗅到了淡淡的颜料味,彰人常穿的那件针织衫此刻搭在椅背上,溅上了新新旧旧的颜料痕迹。
    “对。”彰人关了火,把热好的牛奶搬到冬弥跟前。
    “说起来我好像只见过你的一张画,在花店的画架上夹着,画的是花店中央受百花簇拥的那台钢琴。”
    彰人亲口说过他喜欢绘画,冬弥没什么顾虑地抛出了话题,不料彰人听完便陷入了沉默。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犹豫,电视里的漫才节目来到高潮,观众在底下哈哈大笑着,衬得这氛围更加诡异起来。
    “……之后也许会有机会给你看新画作的。”
    “也许”这个词用得很巧妙,带着不确定的性质。冬弥笑笑,应了句好。
    毕竟自己尚且有不少的秘密未说出口,又怎么能够坦荡探求他人的内心呢?


    04 「落入梦幻船离开的夜晚」

    冬弥在双人公寓住下了,每天被窗外树木上栖息的蝉喊醒,关了空调推开窗,燥热的微风灌进来,浓夏的气息顺着窗沿缓慢流淌着。
    来到小镇的一个月,冬弥学会了骑单车(在第三次差点撞上路标,第五次以歪歪扭扭的前进路线跌进一旁护驾的彰人怀里后,他终于学会了平衡驾驶),做一些简单的家务(建立在洗碗时笨拙地被菜刀划出伤口,拖地时理所当然挤了几泵清洁剂最后弄得满地泡沫等事故的基础上),和花店以及学校的小朋友建立了良好的友谊关系(“像冬弥这样温柔的人,谁能够不喜欢呢?”——东云彰人评。“不喜欢冬弥哥哥?得先问过我的拳头同不同意!”——常驻花店刺儿头小孩评)。
    不过他始终没能学会怎么做早餐,花店开门时间总是比他起床去学校上班的时间稍早一些,每日他打开房门,都能在小餐桌上看到彰人留下的纸条,然后在锅里发现彰人亲手做的早餐。
    冬弥偶尔会和午餐坐一桌吃饭的同事们讲起他平稳安静的小镇日常,只要冬弥提到彰人,提到他的合租对象,提到总是穿着针织衫笑得温柔的花店店员,同事的眼神里便会多一层东西,冬弥总被称赞能够在对话中捕捉到人的深层想法,可唯独这层东西,他摸不清是什么。

    夏日祭举办的当天,彰人关了店面来校门口等他。身旁的同事看到这幅情景,识趣地拍了拍冬弥的肩,将他轻轻推向了彰人。
    冬弥还没从这几个动作里觉出什么意思来,对方就已经一个闪身消失在了拐角。
    他们今天都很默契地没有骑自行车出行,于是久违地肩并肩走在去夏日祭会场的路上。
    “这个小镇的夏日祭还挺新潮的……”彰人双手插着兜,半转过头来看着他,“有演出,甚至还有舞会。”
    “舞会?”冬弥对这两个字的印象只有小时候被母亲教着跳交谊舞,还有各大宴会上的觥筹交错,暗红色的酒水映着金碧辉煌和各色扭曲的脸,他站在利益场的漩涡中心,眼前舞动的男男女女在古典乐里变幻出重影。
    “哦,应该不是你想的那种舞会。和想大展身手就夺过话筒的演出一样,很随意,想跳什么都可以,一个人跳也行,甚至不会跳也没关系,”彰人若有所思地抚了抚下巴,他的视线落在认真听他解释的冬弥身上,又补充道,“不过其实我还是希望能找到个舞伴。”
    “彰人是被花店的小朋友们激将了吧。”
    “……没错…寸头小鬼居然说什么‘彰人哥哥看起来就是那种没有舞伴的人’,我问他‘那你有吗’,你猜发生了什么?”
    冬弥看着他认真的脸,抿着嘴把笑意生生憋了回去。
    “发生了什么?”
    “经常穿粉裙子头上夹个蝴蝶结的小女孩你记得吧,”彰人挑了挑眉,“她扯着小寸头的衣角,脸和耳朵全红了。”
    这下冬弥满脑子都是中学校长那句“早恋要抓典型”了,他弯着眼睛,笑意从唇角溢出来。
    黄昏的光温和,落在他的侧脸,夏风拂面,泪痣一侧的鬓发翻飞,而彰人在这一刻又想起那个清晨,想起天台上逆着光的身影,那时的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彰人很早就在这里了吗?”看彰人出神,冬弥适时地提了个问。
    “没有,大概只比冬弥早来一个月吧。”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了冬弥的意料,毕竟看彰人对小镇的熟悉程度,怎么说也不太像刚来这里没多久。
    “花店的小孩有时玩累了会直接在花店睡着,关了店我会送他们回家,久而久之就和他们的爷爷奶奶也混熟了,再加上我比较喜欢在空闲的时候四处走走……”
    “彰人是怎么突然想要来这里?这里好像挺偏僻的。”冬弥终于问出了积压在他心里已久的疑问。这个小镇实在是太偏了,他自己也是毫无目的地闲逛才到了这里。
    “有很多夜之向日葵,有夏天,还有……”彰人停住脚步,庆典地就在他们的面前,暮色已四合,摊贩们点好灯摆好摊招待起往来人群,和服浴衣木屐小丸子小金鱼苹果糖,一片热闹之景里他低声回答,“我在…找一个人……”
    冬弥只看清了他的口型,彰人的声音淹没在夏日祭里。

    “冬弥之前来过夏日祭吗?”看着冬弥随着人潮路过每个摊位,脸上的好奇和惊喜丝毫没有褪色的迹象,彰人抱着双臂,跟在他身后问道。
    “没有,从前都是趴在窗前看隔了半个城市的烟花,总觉得很遥远,”冬弥在捞金鱼的摊位前驻足,“在梦里,每当我想伸手触碰焰火和热闹,它们便会消失无踪……”
    扎着头巾的老板大叔叉着腰,耳朵动了一动,随即爽朗笑道:“那年轻人你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啊,人不多还偏僻,但节日氛围啊,说不定大城市都比不过呢!”
    彰人替冬弥接过纸网和碗,金鱼似是有所感应,在水里傲气地摆了个尾。
    “谢谢您,我会好好体验一次的。”冬弥礼貌回复。
    话音落下,他便拿起纸网,摆出了如临大敌的架势。
    彰人握着纸碗,等待冬弥大显身手。
    每逢夏日祭他都会被母亲和姐姐拉去捞金鱼,由于他在这一项目里点满了奇怪的天赋属性,最后总是会出现某种画面——东云彰人提着一透明袋的金鱼,在人挤人的祭典里小心翼翼前行,然后被兴奋的两人远远甩在后头。
    “彰人,你之前捞过金鱼吗?有没有什么技巧能传授一下?”冬弥弯着腰,思虑许久,手还是顿在空中,也许脑袋里正在计算以什么角度和力度挥下去,才能够邀请金鱼赏脸跃上来。
    他偏过头寻彰人的眼睛,金黄灯火落在彰人青朽叶色的眸间,瞳仁里却映着一缕蓝,像十几年前的那一夜,他从玻璃窗子里,眺望见的第一束焰火。
    一只稍显冰凉的手贴近他的手腕,轻轻包住了他的指节。
    他没有回答,只是带着冬弥亲身实践起来。
    彰人在这节一对一的教学课中,无意识地环抱得难舍难分,就连下巴都抵在了冬弥的肩上。
    呼吸声萦在冬弥的耳边,激得他一个轻颤。
    “彰……”冬弥忽然觉得有些缺氧,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了彰人的呼吸声,就连自己唤彰人的声音也弱不可闻。
    “成功了!”彰人松开他,脸上满是胜利的喜悦。
    冬弥这才望向手中的网,一只金鱼在完好无损的纸上躺着。
    “厉害啊!很少有人能够一次就捞中的,”老板将金鱼倒进装满水的袋子里,离水的鱼再次恢复精力,“你男朋友很有天赋啊!”
    “男……男朋友?”青柳冬弥刚从亲密接触里回过神来,又被这陌生的三个字震得脑袋有些宕机。
    东云彰人差点被呛住,余光里是冬弥红透了的耳根,他赶忙摆手道:“我们不……不是您想的那样!”
    大叔哈哈一笑,目光在两人的身上逡巡着,几秒后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但眼神里依旧写着“我都懂的”几个大字。
    彰人扶额,默默拉着冬弥离开了摊位。

    “舞台亮起来了。”
    两人慢悠悠地逛完了两侧的小摊,买了鲷鱼烧、苹果糖,还给对方别上了狐面,又在射靶、套圈游戏里赢回了不少小玩偶(事实证明冬弥只是不擅长捞金鱼),舞台灯终于开始了它的工作,人群在灯亮起的同时也转移了注意,一点点朝着舞台的方向涌去。
    他们也不例外。
    镇上的演出风格不用想应该也是偏向中老年人爱看的一类,老人牵着孩子聚集在舞台观众席,彰人和冬弥两个高高大大的青年人在其中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要不要上去唱一首歌?”
    廉价音响设备里传出细微滋啦电流声,开场音乐放了起来,是昭和时代的经典曲目。
    冬弥把脑袋凑过去,背景音堵住了他的耳朵,于是他双手作喇叭状,大声问了句“什么”。
    “我说,”彰人勾着唇角,也学着冬弥的模样,比了个喇叭,“要不要上去唱歌——!”
    也许是被热闹起来的氛围感染,冬弥觉得此刻内心无比躁动,昭和金曲的鼓点打在他的心上,叮叮咚咚,敲开了他自我封闭的一角。
    “好啊——”

    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放在一个月前他是想都不敢想的,他总是需要顾虑很多东西,家族的脸面,自己的名誉,世人的眼光,他没有信心,也没有勇气把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摆出来给众人看。
    两个月前,他逃了出来,窝在昏暗的旅店里写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三首歌,压抑的情感顺着指尖落在五线谱上,他关了灯,长长的刘海幕透着电脑光,他在发帘间盯着编曲软件的页面,挣扎着呼吸。
    两个月后,他走上舞台,聚光灯又一次来到了他的身上,但他已经不再条件反射地颤抖,他拾起舞台边那把老旧的木吉他,插了电便坐在中央的凳子上,安静地对着立麦唱起他新写的歌。
    这是他的第四首歌,一首民谣,温柔平和,充满希望。
    彰人仰着脑袋去望舞台上的冬弥,冬弥写过的所有歌他都听过许多遍,但这首,他从未听过。
    新歌吗。
    不同于第一首歌的茫然,第二首歌的迷失,第三首歌的绝望,这首歌它像那天清晨的夜葵,月光倾洒而下,比烈阳更灿烂的花朵恣意开放,只为自我而摇撼,寂静又热烈。
    吉他音和冬弥清冷温柔的嗓音从音响里传出来有些失真,却依旧攫住了他的心脏,无论什么时候听冬弥写的歌,他都会如此沉醉其间。
    来到小镇的这一趟,或许已经成为了他不长的一生里,最幸运难忘的时光。

    “来吧,来这无人能够到达的远方。
    去吧,去那月光挥洒之城尽情舞蹈。”

    后来的后来,观众的即兴演出落幕,第一束焰火升空,啪地炸开,舞会随之开场。
    没有前奏的昭和舞曲响起,老爷爷老太太搭对开始随乐声起舞,踩着轻飘飘的旋律晃动,小孩子们也有样学样地转着圈,没有统一的姿势,跟随背景音乐也好,烟花升空的节奏也好,自由舞动着。
    彰人还沉浸在方才冬弥的演出中,一时忘了主动邀请面前人与他共舞。
    也许是刚才的弹唱彻底打开了他的内心,冬弥出人意料地,主动搭上了彰人的肩膀,在对方的怔愣中带着他起舞。

    “无论我华丽还是质朴,
    一切的一切,
    从今晚开始,
    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彰人在第三束烟花盛放之时,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回搂着冬弥的腰,默契地踏着节拍,一进一退,似追逐又似漫步。
    冬弥没有按交谊舞的标准来迈步,当然,彰人也并不怎么会这套舞,他们只是随心地摆着动作,有时踩着鼓点或者钢琴的节奏,又有时停下来等待对方的眼眸里出现绚烂花火。
    很奇妙,像不连结任何风尘的两座孤岛相遇,随着大洋和风暴四处飘摇。
    他们的心脏几乎要贴在一起,彰人在拥挤的人潮里,清楚感受到同频的跃动。

    “我会把每一个心动的瞬间珍藏起来,
    珍藏在一个瓶子里,
    随它到遥远的国度。”*①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束烟花,距离越来越近,彰人看见冬弥那雾灰的双眼里,已经盛满了他的影子,而五光十色在身后渲开,像跨越了几光年的星子,安静落在灰幕上。
    冬弥也回望他,四目相对,鼻尖相触,呼吸黏连。
    心跳如擂鼓,彰人抿了抿唇,只觉面上发烫,他将一切都归责于升空频率逐渐加快的焰火,乱了他的节奏,也乱了他的五感。

    在梦幻船离开的夜晚,我见到爱与奇迹。


    05 「于薄月的一角描绘出」

    “彰人哥哥,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特别想问你。”小寸头举着笔,有样学样地往调色盘里划拉了几下,他的目光落在东云彰人蹭了些颜料的脸上,随即画笔顿在空中。
    花店每日开张,而东云彰人的绘画课堂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办一次,冬弥第一次听到彰人说出“要不要来我的教学课堂做模特”这句话时,以为彰人同时在打两份工,顿时有些肃然起敬,但实际上只是很随意的课堂,教学地点在花店门口的空地,教学对象也并不固定,小孩子们想来便来想走就走。据教师本人所说,这只是兴趣使然罢了。
    今天是休息日,冬弥没什么犹豫就应下了彰人的邀请,从衣柜里精挑细选了一件衬衫,满怀期待地来到了花店当课堂模特。
    彰人替他搬了桌子凳子,冬弥正对着他,屋檐的阴影落在他的身上,避开了太阳直射。
    就连习惯性穿长袖的冬弥今日也被高温催得换上了短袖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一颗,锁骨在其间若隐若现。
    “什么?”彰人本想凑过去看他的画布,还以为小寸头是遇到了什么绘画上的困难。
    “为什么彰人哥哥一直穿着针织衫,明明已经大夏天了,不热吗?”
    这个问题很好,作为模特的青柳冬弥也忍不住凑近了想听他的回答。
    七月的小镇,气温稳定在三十度以上,骄阳暴晒得连田间那些向日葵都要先蔫一步,大街上肉眼可见的人群稀疏,稍微动几下便汗流浃背,天气预报今早还播报了夏季暴雨即将到来的消息。
    只有东云彰人还在雷打不动地穿着他的长袖,宛如感知不到温度的变化。
    “……只是习惯而已…没什么。”
    意料中的回答,他的情绪和眼神中无不写着躲闪二字,很显然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冬弥被阳光晃得眯了眯眼,抬手挡眼的间隙,他无意间瞟向了彰人握着画笔的那只手。
    好像在发抖?
    那只手隐藏在画架后边,只有站起来绕到彰人的侧面,冬弥才能瞧得真切。
    他揉了揉眼睛,一切又恢复平静,好似刚才那一瞥不曾发生过。

    教学结束之后所有小朋友们都在自由发挥,沉浸于创作当中,没有人再开口说话,空气里是震天的蝉鸣声,只有一种乐器的背景音过于乏味,时间的流逝也成了未知命题。
    冬弥撑着脑袋,从背后涌来的空调风温度恰好,昨晚灵感大发写歌写到凌晨,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很自然地犯起了困。
    “如果困了的话就睡吧。”
    这是他落入梦境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彰人望着趴倒在桌上的冬弥,无奈地笑了笑,昨夜他从阁楼下来倒水,瞧见房间里的台灯还在兢兢业业地亮着,便知道冬弥又在深夜写歌。
    如今的他,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了吗?不为古典乐束缚的未来,是他想要的未来吗?
    夏日祭那天,舞台上轻声弹唱的冬弥和与他搂抱着起舞的冬弥仿佛再次出现在眼前,那时的他发现,原来自己的心脏还能够再这样激烈地跃动。
    从那晚到现在,他都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想起眼前人就会像坠入夏季的热雨,这样难以言说的感情,究竟要如何去命名,单纯的在意?朋友间的记挂?还是不为人知的救赎?
    或者……
    他垂眸看向自己颤抖的双手,那是身体抱恙和心魔肆虐的证明,沾了色彩的笔尖,在纸张上却只能落下歪歪扭扭的痕迹。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的画作,很无趣。”
    好吵闹的夏天,放了课满街喧哗的小孩,趴于枝头的夏蝉,来往汽车的鸣笛,呼啦啦的风。可是沉入梦境的人,平缓的呼吸声,又是那么清晰可辨,就像…就像最后一束升空的焰火,细碎发丝蹭过他的脸,有人在微风里朝他轻笑的那一声,勾得他快要遗忘自己是谁。
    “彰人。”
    思绪混乱,五颜六色的雨落下来,他的身形被染成彩虹一般的颜色,而他早已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只是在第四首民谣的旋律里窥见天光,于是朝霞来临,钴蓝色的暖阳遍地绽放。
    他发誓,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陷入无意识的幻境中。他的指尖不自觉地舞动着,回过神来,画布上已经填满了色彩。
    长夜对岸,是开满夜葵的花田,绿丛于浮云的间隙洒下,雾灰的双眸,与天幕和细浪有相同颜色的发,花田中朝夜晚和清辉轻笑的是,眼前趴在桌上陷入睡梦的青年。
    落笔那一瞬间,他终于知晓那是什么感情。
    他又一次站在了世俗的对立面。


    06 「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②

    暴雨来了。
    彰人在玄关处收伞,抬头便看见一个身影孤零零地站在混沌之间,晚六点,室外黑云压城,室内一灯未开。
    彰人摸着黑走到阳台,哗啦一声推开阳台大门,一道目光在昏暗间探过来。
    冬弥靠在墙角,大雨已经顺着风飘进来,打湿了他的前发。
    见他没有要进来避雨的意思,彰人干脆站在了他的身旁,豆大的雨滴时不时砸在他的身上,但他不太在意。
    “一直都想这样淋一次雨,不计较冷热,不去考虑会不会感冒。”虽然彰人根本没有开口问,但冬弥还是读懂了他眼神里最初的疑惑。
    “束缚我们的事太多了,”彰人理解他的想法,“疯狂一次也未尝不可。”
    “小时候的我,特别喜欢雷雨天。每到这样的天气,我就会幻想,如果我跑出去淋雨,感冒了是不是可以逃避一切,”冬弥微仰着头,他的神情隐没在灰暗里,彰人望不清他此刻的情绪,“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再练琴,也能得到除了古典乐以外的关怀。”
    “其实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你在向日葵花田对我说,我很有勇气,那时的我否定了你的说法。”
    “彰人知道为什么吗?”
    远方隐约传来一声雷鸣,又被无止境的雨声盖了下去。
    彰人知道冬弥并没有在等他开口回答,暴雨已经足够喧闹,他只需要恰到好处地保持沉默。
    “那天,我并不是要跳下去,”冬弥伸出手,没有屋顶的阻挡,雨滴肆无忌惮地落在他掌心,“我只是……想知道我究竟敢不敢反抗我的父亲,舍弃我的过去。”
    “如果连跳下去的勇气都有了,是不是可以选择逃离令自己痛苦的一切?”彰人抱着臂,替他说完了下一句。
    “是的,我总是在害怕很多东西。我的父亲是著名的钢琴家,我的两位哥哥也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很远,他们总是告诉我我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我,即便觉得无止境的练习很痛苦,总是跟在父亲的身后也让我很迷茫,还是没有勇气成为那个不一样的人。我害怕面对逐渐响亮的,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雨势越来越大,狂风卷进来的雨毫不留情地扑在面上,冬弥闭上眼。
    “但是追寻自我的想法是封不死的,这是你写的前两首歌告诉我的。”
    也许是夏雨过于狂放,或者身边人的剖白心迹令人动容,关于自己的秘密在彰人喉间蠢蠢欲动,最终还是受氛围所感染,诚实地逃出了口。
    事实证明,彰人说出来的这句话确实是平地惊雷,应了暴雨天的景。
    冬弥突然侧过身来看他,脸上的震惊如彰人所料。
    “之前我说过,来到这是为了找一个人。”他笑了笑,觉得冬弥瞳孔微张的样子有些可爱。
    “我在推特上听了你的歌。”

    东云彰人,一个深陷天赋魔咒的努力家。
    与冬弥不同的是,他早早就认识到自己将会走什么样的路,他是一个很坚持自我的家伙,认定了便会沿着这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放弃吧,你天生就不适合当一个画家。”
    “看到隔壁那家伙的画作没,色彩真是惨不忍睹。”
    “就这样还妄想成名呢?”
    “色彩认知障碍?你真是完全选错路了,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你真的懂什么是倾注情感吗?”
    “你的灵魂,好像空空如也。”
    “你的画作,很无趣。”
    ………

    他眼里的世界,从来就和其他人不一样,上帝随意打翻了他的调色盘,红橙黄绿蓝靛紫,乱七八糟地撒在视野各处。就连他的情感认知,也比寻常人要淡薄得多,人生二十来年,真切地感受到强烈情感波动的时刻,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第一次是在父亲的个人画展,站在展厅中央的那一瞬,他被震撼到挪不动步,回到家他开始拿起画笔,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就在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强烈的情感波动,再也不会感受到他人作品外放的情绪之时,冬弥的创作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比赛受重挫的当天,他咬着牙不服气地在推上刷获奖作品的展示,结果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条没有任何人点赞转推的视频。
    甚至标题都是很简单的“1st”“2nd”。
    他连上耳机,满怀好奇地点开了视频。
    那是他此生第二次感受到这样鲜活的情感,很寻常的乐器,吉他鼓钢琴贝斯,编织出了难以想象的歌曲。
    于黑夜中独自行走的茫然,在风平浪静里失了方向,可仍然在努力找寻着那个真正的自我。
    前半段的压抑情感令他的呼吸都滞涩起来,像落入深海,暗无天日的海底从来没有一束光。后半段却如狂风骤雨,掀翻了在原轨道上航行的船,滔天巨浪甚至想要吞没冰山。
    每个音符重重敲在他的心上,心脏在疯狂跳动,作曲人的所有情感顺着旋律流过他的四肢百骸。
    他点进上传者的主页,发现除了这两首歌之外,什么都没有。
    “冬”,就连账号名字也如此简洁。

    “那天的我,第一次画出了自己真正的内心所想,向其他人证明,有东西填补了我的灵魂,”彰人回忆着,“后来我才反应过来,这难道是共鸣吗?”
    在同一个时空,不同的轨迹里,两只迷途羔羊,痛苦、失意、挣扎、迷惘,从未相见,对方的故事也无从知晓,但他听见了,隐藏在两人心里,即将破土而出的渴望。
    “后来我又开始四处寻找,寻找属于别人的情感,寻找属于我自己的触动,可是都失败了。”
    “没有人像你。”
    你的一切都是独特的,你的压抑,你的迷失,你的忧伤,你的努力,你的创造……它们如此鲜活生动,如同振翅的飞鸟,有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颜色。
    “两个月前,你发了第三首歌,就是这首歌,让我决定来到这里。”

    那依旧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彼时的彰人陷入了命题作画的世纪难题。
    他咬着笔头,皱着眉不断搜寻与“不凋歇的长夏”一词有关的意象,烈日、大海、短袖、冰淇淋、夏蝉……太空洞了,像混乱的拼贴画,还伴随着毫无美感的糟糕色彩。
    不能再陷入自我怀疑,他所剩的时间已经难以支撑起任何苦涩情绪,必须要尽快……可手又开始不自觉地发着抖。
    天空倏地炸开刺眼白光,雷声轰隆不绝,账号更新的提示音叮咚一声,清脆得有些突兀。
    锁屏通知上,写着“@冬:3rd”,简短到让人不明所以的文字,却让他差点从椅子间站起来。
    这次,会是什么样的一首曲子?会继续为迷途高歌,还是直面自我拥抱希望?
    他满怀期待点开视频,在流淌的音符里愣了神。
    垫在底部的大提琴沙哑哀伤,旋律却诡异地欢快行进着,小提琴和钢琴踏着相同的步调,与编入的吉他音背道而驰,宛如席卷整座城的狂岚,越来越躁,和窗外愈发肆无忌惮的雨一样,最后吞噬了整首曲子。
    他在呐喊,他在走向支离破碎,他在弦乐编成的深渊巨口上方摇摇欲坠。
    无足的飞鸟,落下来吧。
    彰人突然觉得很痛苦,而这也许只是作曲人感受到的十分之一。

    “那条视频发布的时候,带了你所在地的定位,”彰人有点不好意思地偏过了脸,追着素不相识的人远行,在附近小镇守株待兔,显得自己像个跟踪狂,“抱歉……”
    冬弥愣了愣,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泄露了行踪这件事。
    “我想要见你,也想要停下来,见见内心深处的那个我自己。”
    “所以,没什么犹豫,我就背着画架来到了这里。”
    暴风裹挟着雨吞没了整个世界,狂乱疯癫,那日写下的曲,便是这般光景。
    “来到这的第一天,也下了雨,我站在花店附近,店主看到了便邀请我进店躲雨,问我要不要试试来花店当店员。”
    “来到这的第一个星期,我发现我的心静了不少,开始能够再次拿起画笔,直面天赋和世俗禁锢的那个‘自我’。”
    “第二个星期,我拿到了向日葵花田的钥匙,在一片簇拥烈日之景里,发现了自由生长的夜葵,那一瞬间我决定,将‘长夏’定义为它们。”
    “然后,在第三个星期,我遇见了站在天台上的你。”
    雨声吵嚷,冬弥靠在阳台门上,将脑袋凑过去倾听彰人的回忆,湿漉漉的鬓角贴在耳侧,像一只淋了雨的垂耳兔。
    彰人看着跨越了社交距离的冬弥,亲昵地把耳朵凑到他的唇边,忽然就被定住了手脚,他滚烫的呼吸和热雨黏连在一起,顿了半天没说出下一句话。
    “有一句话彰人说得不太对。”冬弥抬眼,安静地看着他。
    “哪一句?”
    “‘不凋歇的长夏’,夜之向日葵,不只是肆意绽放的它们,”冬弥的指尖探过来,雨水宛如粘合剂,将他们的掌心紧紧贴在一起。他转过身,大步后退,脊背贴上阳台栏杆,彻底站进了雨幕里,雨滴毫无怜惜地砸在他身上,一片朦胧间,他低声道,“也是我们。”
    为规则束缚,为世俗眼光和谩骂嘲笑围困,为一眼望到头的枯燥日子和打着叉的失败人生绝望崩溃,无尽长夜里一遍遍问自己,“自我”究竟是什么?要在这没有天明的世界里继续挣扎,还是从夜晚逃出来,逃进雨里风里,再不为那些廉价泛滥的日光撼动?
    彰人扣着他的手,向前一步,也终于淹没在大雨里。
    “雨好大啊——”冬弥拖长了音感叹道。
    呼啦啦的风,哗啦啦的雨,两人一瞬湿透,但没有人在意。冬弥那蝉翼般漂亮的眼睫也盛满了雨,眨着双眼,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那是一双清澈漂亮的眸子,琉璃似的,只映照出他的模样,没有光,风雨里昏暗里混沌里,什么都没有,但彰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灰色柔波中央是点点星子,是那片角落里自由灿烂的向日葵,那样绚丽,引人不住沉醉徜徉。
    雨顺着额头落进眼里,酸涩得让冬弥不自禁地闭上了眼。
    然后有柔软的吻就这样落了下来。
    这本是极其突然的,却又给人水到渠成的错觉。冬弥身躯后仰,曲着腿仰头承受这时而激烈时而温和的吻。
    冬弥不自觉地伸手去抓彰人的衣摆,他腿软得快要站不住。
    彰人环过腰拥抱他,接住了那份向下坠的力,顺势将牙关也撬开,探进去勾起冬弥笨拙的舌,黏糊糊地纠缠在一起。
    心脏跳得好快,好像要和大雨拍在屋檐的节奏重合起来。大概是雨滴顺着唇舌暧昧落进了心里,噼里啪啦地汇聚成了惊涛骇浪。
    席卷盛夏的第一场暴雨,云墙高耸,狂风呼啸,大雨如注,而他们立于风暴中心,终于不顾一切地拥吻。


    07 「随心徜徉的夏花永恒」

    “我回来了。”冬弥推开门,朝着室内照常喊了一声。
    暴雨来了又走的那夜,他们跨越了友人最后的距离,却又在风暴结束后,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自己和对方的心意。
    而文化祭临近,忙碌的日子接踵而来,放学后冬弥要留在社团活动室指导学生们训练合唱,因此暴雨日过后的每天,他几乎都是晚上九点十点才回到家,有时候公文包都没放下,人就要倒在沙发上睡死过去,早出晚归也导致他每天见到彰人的时间寥寥无几,根本无从和彰人谈起那个吻。

    非常罕见地,东云彰人没有探出头来回应他。
    客厅的灯只象征性地留了一盏,昏昏暗暗,有油画颜料的味道从他不常进的画室里飘出来,是久违的气味。他上一次看到彰人画画还是在他被邀请去当课堂模特的那天,在他终于睡饱醒来的时候,彰人已经将画架都撤走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他的画有多么漂亮,冬弥当然也很好奇,可对方不为他那双期待的星星眼所动,只是淡淡回复道:“等到我修改完美了再给冬弥你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还挺惦记这件事的,他想知道,彰人眼里的他,笔下的他,会是什么模样。
    画室门没有关上,冬弥轻轻迈着步子来到门口,却发现彰人已经趴在一旁的桌子上睡着了,身后是他未完成的画作。
    他只悄悄看了一眼,就被这混乱不堪却又冲击力十足的色彩震撼,线条凌乱颤抖,却编织出一个若即若离令人恍惚不已的世界,即便是读不懂画作的观众,也能确切感受到它的精妙绝伦。
    和他见过的另一幅画很不一样,摆在花店里的那幅画,规规矩矩地画着黑白的钢琴,这是世人眼里钢琴应有的模样,却不是彰人眼里的世界,那是他试图妥协照葫芦画瓢的产物,是缺失灵魂的沉闷。而此刻摆在他身后的未完之作,才是他真正解放自我的体现,他独特的灵魂终于摆脱了那些条条框框,高墙被暴雨推倒,于是他得以逃出来,不顾一切地施展独属于他的才华,这是无人到达之境,是他真正的创作。
    冬弥无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邀请函,他终于体会到彰人听到他的曲子时,所感受到的那份触动。灵魂共鸣的何止彰人一个,他同样也被彰人的创作深深吸引。
    “……冬弥?”被脑袋压得发麻的手指动了动,趴在桌子上睡了快半小时的人终于迷迷糊糊醒来,“你回来了…”
    “嗯,”冬弥应了声,又想起彰人也许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还未完成的作品,连忙用其他话题来掩饰,“文化祭快要到了,等文化祭结束就会闲下来了。”
    很显然彰人的脑袋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他缓慢地点了点头,一时间没想起来自己睡前修修改改的画作此刻正大咧咧地架在自己身后,也就是冬弥面前。
    “来吗,我们学校的文化祭?”冬弥将攥得有些皱的邀请函递给他,“如果那天花店也很忙的话,不来也没关系的。”
    彰人打开邀请函,里面是很朴素简洁的一张文字海报,展开时,一纸薄薄的入场券掉落下来。
    “下午三点,我会在礼堂指挥合唱团的演出,里面有好几个爱待在花店的孩子,”冬弥想了想,又继续说了下去,“和在花店的时候很不一样,他们在音乐教室乖得不得了。”
    “那我得好好看看这帮捣蛋鬼的另一副面孔了。”彰人笑了笑,读懂了冬弥话里深层的意思——
    我很希望你能来看这场演出。
    有些话直白地讲出来反倒失去了韵味,他们都是聪明又浪漫的艺术创作家,从最开始在花店那些关于“遗憾”的话题,到此刻冬弥的邀请,彰人不会说“别离开”,冬弥也不会说“你不来我会很难过”,但他们都能默契地知晓对方心底的渴望,同时也乐在其中。
    “还有,彰人如果困的话还是回床睡觉吧,”冬弥后退几步,准备若无其事地离开画室,“你刚刚好像…有些发抖……”
    画室没开空调,室内温度几乎要到三十度,而穿着一件长袖衬衫的彰人竟会感觉寒冷,冬弥其实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许彰人只是做了场噩梦,他找好了另一个可能性。
    “……好…”彰人的脸色在各种颜料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苍白,他起身,跟着冬弥走出了画室。
    直到第二天从床铺间醒来,彰人才彻底反应过来,他没给那幅画盖布就睡着了,冬弥一定已经看过一遍了。
    本来还想等完美完成后给冬弥一个惊喜,看来是失败了。

    一星期后,文化祭如期而至,彰人得到了店主的应允,早早下了班去赴冬弥的约。
    冬弥在音乐教室门口朝他招手,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从前演奏会常穿的高定礼服,头发也梳了个偏分,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
    这还是彰人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冬弥,在音乐厅的演奏录像里,冬弥也是这般打扮,但彰人觉得,冬弥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也许是眉眼间的轻松和愉悦,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让他的心脏又开始怦怦乱跳。
    他来之前特意在店里挑了最新鲜开得最漂亮的鲜花,向日葵白蔷薇满天星,扎成一大束抱在怀里,准备付款的时候店主笑着拦住了他,眼神里写满了欣慰和祝福。
    “你今天,很漂亮……”彰人把花递给他,周围时不时有学生经过,他少见地羞赧起来,“当然…平时也很好看。”
    彰人下意识用了“漂亮”一词,他几乎不会用这两个字去形容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男生,但在对面天台见到冬弥的第一眼,这个词就烙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如花如月,拥着花束的人一笑起来,又显得百花逊色了许多。
    彰人很少这么直白地夸人,冬弥面上发热,红晕悄悄爬上来。
    他抱紧了怀中的鲜花,轻声道了谢,又邀请彰人陪他去各个班级和社团消磨时光。

    文化祭和夏日祭一样,对于从前的冬弥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他曾幻想过许多次自己融入节日的场景,也许是孤身一人的游行,也许是跟在他交情浅淡的同学们后头随波逐流,但从没想过,他人生中最向往的几个节日,会与他喜欢的人一起度过。
    “彰人陪我经历了许多重要的‘第一次’呢。”
    第一次正视自我,第一次骑自行车,第一次离经叛道,第一次逛夏日祭,第一次闯进暴雨,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参与文化祭……
    这些大大小小的回忆,成了他此刻站在这里的重要理由。
    “之后还会有更多的‘第一次’。”彰人把纸币递给收银的学生,从对方手里接过两根棉花糖。
    冬弥没在意穿着礼服吃棉花糖看起来是否有些滑稽,他心情十分愉悦。昨夜在衣柜里将这件礼服挑出来的时候,他犹豫不决,这件礼服承载的回忆往往与痛苦麻木脱不了干系,可如今他却忘却了一切,情不自禁雀跃起来。
    “彰人怎么这么肯定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冬弥舔了舔棉花糖,绵软化在嘴里的感觉很奇妙,他与彰人肩并肩走着,氛围和舌尖的糖一样漫着浓烈的甜味,于是他没什么顾虑地反问了一句。
    “那我会带你体验什么叫‘第一次私奔’。”彰人开玩笑道,化了一些的糖滴落在他的手背。

    合唱团的演出在两个小时后,时间充裕,两人尽情享受了这场文化祭。
    冬弥带着彰人品鉴了三个不同班级磨出来的咖啡,彰人很有经验地照着菜单点了三遍招牌甜品,最后他们一致认为A班的水平最高,离开时彰人诚恳建议还在为进路志愿举棋不定的“主厨”同学选择甜品师这条道路。
    后来两人又逛遍了大部分小摊,还差点被占卜师搭的矮纸箱房困住,最后这场闲逛以勇闯鬼屋作结,朴素的装饰和蹩脚的装鬼吓人手段,让探险变得安全感十足,但彰人始终没有松开冬弥的手,他们十指相扣,手臂紧紧贴在一起,在鬼哭狼嚎和漫天尖叫里安静地感受对方的脉搏跳动。

    “合唱曲目是什么?”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礼堂,文化祭演出即将开幕,观众陆陆续续进场,彰人站在后台房间的门口,替冬弥整了整领结和衣角。
    “等会彰人就知道了。”冬弥卖了个关子,也抬手帮彰人整了整后脑勺凌乱的发。
    彰人这才注意到冬弥别了个向日葵款式的袖扣,在深黑礼服间闪着金色的光,平添了一份孩子气。
    “前段时间路过集市看到的,和彰人的耳饰很配,”冬弥察觉到彰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袖口,主动开口介绍道,“我没有打耳洞,但是又很想和彰人有成对之物,所以买下了。”
    和青柳冬弥相处了这么多天,东云彰人算是特别清楚地认识到对方的某个特点,那就是很容易无意间说出节目效果一流的发言,譬如此刻,一句“成对之物”让彰人下楼梯的时候差点一脚踩空,直到站在观众席里的时候还在久久回味。
    节目单上话剧社和合唱团的演出是连在一起的,话剧社选了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演绎了一段皆大欢喜的爱情故事,而紧接着上场的合唱团,表演曲目像是在与话剧社呼应,《第18号十四行诗》,莎翁名诗,谱曲一栏写着冬弥的名字。
    舞台上的道具全被撤了下去,黑暗里只有一架钢琴被推了上来,孩子们匆匆入场,按照站位稳稳站在阶梯上,舞台正中央是穿着黑色礼服的青年,一切就位,灯光倏地打下来,礼堂陷入寂静,钢琴终于敲下第一个音符。
    孩子们的声音清澈,伴着温柔的钢琴音将夏日的某个故事娓娓道来。合唱指挥始终背对着观众,他的脊背挺得很直,手指张开又合拢,双手在雨一般的灯光下舞蹈。

    “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
    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
    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
    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前奏由蝉鸣和烟花迸溅声编织而成,舒缓钢琴音渐进,高音部领唱开口定调,两句轻柔干净的独唱,浮于琴键上方,将礼堂所有人领进名为夏日的幻境。而第三句开始,低音与中音部兀地打破了独唱,如低沉却狂撼的风,三角铁叮叮当当,沙铃唰啦不止,疾风骤雨落下,原先的静谧美好在重音弹奏与狂风席卷中消失无踪。

    “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颜又常遭掩蔽:
    被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摧折,
    没有芳艳不终于凋残或消毁。”

    高音部不再充当和声,逐渐成为合唱主调,伴奏弱下去,雨后烈阳曝晒,蝉鸣声再次四起,三声部合唱却缓而轻。来到与副歌衔接的部分,其他乐器渐出,人声也渐停,只剩钢琴依旧孤零零演奏着,一切的一切都被暴雨烈日摧折,在盛夏凋敝。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琴键上的双手失去活力,不明所以的音符零零碎碎,拖长了音回荡在礼堂中。灯光灭下去,又忽地亮起,一片狼藉中,领唱清清嗓再度开口,音调颤抖,像方才那场戏剧里捂着心脏坚强面对倒错局势的主角。而后和声逐渐加入,低音中音高音三声部稳稳托起领唱,终于跟随着诗歌里那不朽的长夏,来到美丽圣洁之境。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③

    散场时人挤人,只有一个出口,彰人逆着人群,被洪流挤得胸口发闷,方才的歌还在他的脑袋里循环播放,只听一遍他几乎能记住所有音调,这是冬弥编织出的,不朽诗篇里长存的夏日。过往种种泡影般浮现,他踏着有些虚浮的步子,奔向后台,迫不及待地想要给他永恒的夏日一个拥抱。
    “我不会回去的。”
    比平常冷淡得多的声音从台阶最上方传来,冬弥站在高处,眼底是他没见过的寒霜。
    彰人停下脚步,他站在拐角,冬弥没能看见他。
    “冬弥,你在耍什么小孩脾气?和小学生相处多了心境也倒退回了十几年前?”站在台阶最下方的男人说话也并不客气,语气里是难以压抑的怒火。
    “我早就厌倦了那样的生活,那不是我想要的,哥,你真的不懂吗?”冬弥一步步走下来,皮鞋跟稳稳停落在地面,“我以为你也有过梦想,现在看来,也许是我想多了。”
    被冬弥唤作“哥”的高大男人顿了一顿,神情里闪过一丝犹豫,很快又被抿成一条线的双唇掩饰。
    青柳家的小儿子不告而别,一夜之间退出了所有活动和比赛,电话卡一拔直接玩消失,所有人都以为这位不谙世事的小少爷玩够了便会回来,没想到等了两三个月,依旧杳无音信。
    于是他们坐不住了。
    “总之不管怎么样,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去!”
    “我说过我不会再回去。”
    “为什么这么坚持?为你那位小男朋友?”
    冬弥愣了愣,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在后台整理衣物?还是更早?
    “我有很多理由,为了彰人,也是为了我自己,”冬弥平视着他,坚定道,“为了好不容易找到的自我,为了不分高低贵贱的音乐,为了表达,为了创作,为了只属于我们的热烈。”
    “而不是为了那个只会机械弹奏别人人生和愿望的钢琴家青柳冬弥。”


    08 「夜色纷扰里唯有你的眼瞳」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又一次站在了楼顶,初夏的空气带了些微闷热,对面高楼的天台边缘没有任何人驻足,他戴上帽子,低着头只身一人来到了花田。
    角落里的向日葵蔫头耷脑,不复往日之景,花丛里开得艳的漂亮的,全都朝着同样的方向,他叹了口气,拾起一旁的修剪刀钳断蔫坏的花朵,咔嚓咔嚓,花瓣与绿叶碎了满地。
    与残花凋落同频的,是万籁俱寂里,无足飞鸟于天际坠落的那一声。
    “永别了。”
    清晰入耳。
    心脏处针扎般刺痛,他剧烈喘着气,直到剪刀戳在掌心,泥与花落在他面颊,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做了一个噩梦。

    “冬弥!”他惊喘着从床上坐起来,梦境太过真实,引得他大幅度动了动身子,输液针移了位,鲜血从其间渗出。
    他梦见自己没有阻止那天的冬弥,他像一只轻盈的飞鸟,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安静地落了下来。
    心脏剧烈疼痛,彰人捂着胸口,呼气声都在颤抖。趴在床边小憩的冬弥被这样大的动静吵醒,他连忙起身,将惊魂未定的彰人搂抱进怀里。
    “没事了……我在这呢……”冬弥温柔地拍着他的背,一下下帮他顺气,他的存在和他的声音,有着比镇静剂更强的效果,不一会儿,彰人气息便慢慢平复下来。
    他环顾四周白墙,又嗅了嗅空气里的消毒水味,床边医疗器械在滴答滴答运作着,一声一声,提醒着他此刻正在病房里,而他隐瞒许久的秘密,终于还是被冬弥知道了。
    文化祭演出散场后他躲在角落听到了后台房间门口的那段对话,两方对峙谁也不让谁,空气一度十分胶着尴尬,可当彰人准备迈出打破局势的那只脚时,他的病症又一次突然爆发,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他脱力倒在地上,最后一眼是冬弥慌乱的神情,那双漂亮的眸子一瞬盛满了泪水。

    冬弥叫来了护士,重新扎了一次针,彰人在意识到自己又进了病房这件事之后,低垂着眼一言不发,他毫无血色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一句合适的话语。
    他想说抱歉,隐瞒了这么久,但他知道,任何道歉都是徒劳。
    于是冬弥先开口了:“刚才后台门口的,是我哥。”
    见彰人点头,他沉吟片刻,又补充道:“父亲已经知道我在这了,他说,我的创作什么也不是。”
    话音刚落,彰人如他预想般猛地抬起了头,像是被戳到了某个不可冒犯的点,他愠怒道:“你别听他胡说,他什么都不明白。”
    “嗯,我知道,但我不想放弃说服他,我想写出更好的,更能打动人的歌曲,”冬弥握住他的手,指腹轻轻蹭了蹭彰人的指尖,像在汲取能够安心下来的能量,又像为彰人递去安慰,“写一首……彰人听完能够跨越一切来拥抱我的歌。”
    “跨越一切”四个字里埋藏了很多东西,横亘在两人面前的世俗,生活的重量,那一纸病历上书写的过去未来,还有终将要结束的夏日。
    如此种种,杂草般疯长,缠住他们的脚步,遮挡住凝望的视线。

    与昨日只有两人的安静病房不同,今天病房里来了不少客人,彰人刚睡醒,睁眼就看见一堆小孩子围着他,每个人的眼里都写着担忧和关切,好像害怕他下一秒就又会昏倒过去,他们争先恐后地挤上来,想要把手里的鲜花和小礼物全都塞进他的怀里。
    “彰人哥哥,你还好吗?”
    “我带了小蛋糕,彰人哥哥吃了就要快点好起来……”
    “彰人哥哥,你不要死掉呜呜……”
    童言无忌,一旁的老奶奶赶紧捂住了小朋友的嘴,嗔怪两声,彰人倒是不太在意,他笑笑,揉了揉对方的头发,温柔道:“彰人哥哥只是得了小感冒,很快就能出院了。”
    当然这些话都是骗小孩的,冬弥站得有些远,给孩子们腾出了空间,他靠在墙边,几不可察地摇摇头,脸上是无奈的笑意,真相总是残酷,可没有谁会把这些摊开来摆在孩童面前。
    病床正对着的电视播报着晨间新闻,不一时,主持人的播报声便被孩子们的你一言我一语盖了过去。参加了合唱团的小寸头为彰人又演唱了一遍文化祭上的歌,属于低音部的独唱为其赋予了新的风格,一曲清唱落毕,掌声充斥了整个房间。
    ……
    “彰人哥哥,你还会回来吗?”护士进来清场,除了冬弥和小寸头外的所有探视者都离开了病房,小寸头停在房门前,表情忧伤。
    彰人静静地看着他,早熟的孩子早就识破了他的谎言,他不需要解释任何,也给不出任何承诺。
    “没关系,彰人哥哥只要跟从内心就好,”他拉开房门,迈出去一只腿,“偶尔想念一下我们就可以啦。”
    门在他身后关上,没有留下一句道别,大概是还想要留下一些再会的希望。

    “早上好像在文艺汇演,”两人独处的时光流逝得很快,夜幕降临,冬弥靠在他的身侧,又一次牵住了他的手,半开玩笑道,“文艺团之东云彰人病房分部。”
    彰人被他逗笑了,回了一句“还挺荣幸”。
    偌大的病房里只有他们二人,一灯未开,室外是遥远星河和万家灯火,对面楼栋的点点灯光照进来,病房门的玻璃窗外是匆匆来往的医生护士与病患,移动病床在地面上滚过轮印,轱辘着与人声喧嚣混杂在一起。
    彰人回握住他的手,他想起第一次拿起画笔的自己,指节还未覆上一层薄茧,他是那样自由不被困囿,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是正确的世界,也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是皆大欢喜的抉择,他只是凭心挥动着画笔,画了一幅他想象中的远方。
    他的人生本就不该禁锢在白墙之中,自他画下第一笔,他就在永不回头地向前奔跑,不会停滞。
    机器嘀嗒声不曾止歇,夜风侵袭,窗纱浮起又落下,而暴雨席卷那夜的心境卷土重来,他不再立于风暴中央,却仍旧陷入动荡。
    “还记得我昨天说的那句吗?”彰人偏过头凝视着冬弥,室外星星点点映在他的眼底,他俯下身,与冬弥额头相抵,“我们私奔。”
    冬弥微怔,呼吸滞了一瞬。
    “白墙病房不会是夜葵的归宿,对吧?”
    这是个疯狂又大胆的选择,关乎盛放,也关乎凋零,生死命题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可犹豫的人也总会失掉所有。
    他的脸是那样苍白,但那双眼睛又是那样地充满希望与勇敢,一片漆黑里,冬弥望不清他的眼瞳,可他知道,那里住着他向往的一切,住着他永不凋敝的夏天。
    “我们去取材,”冬弥蹭了蹭他的鼻尖,烂漫的艺术创作者开始畅想他们的旅行,“去世界各地,画出最满意的画,作出最满意的曲子。”
    无论短暂还是漫长,无论平凡还是特别,无论夏日还是冬季,也无谓结局会在何时到来。
    “好啊,从盛夏逃亡,”夜色纷扰,彰人闭上眼,吻了吻他的唇瓣,再睁眼时其间已经盛满涌动的光,“到天涯海角。”


    09 「与那永不凋歇的长夏」

    “就结尾啦?后面呢?他们去哪了?”一连三个问句表达出了一旁听故事的人的急切,少女揪着衣摆,一副抓心挠肝的模样。
    我抱着臂沉默地站在画作前,没有回答这些无答案的问题。

    后来他们就离开了小镇,留下一封署了两个人名字的信件,托人转交给了我,信的最后一句写着再会。再后来,我当然也无从得知。
    也许是受了那位彰人哥哥的影响,我也爱上了绘画,考了东京的某个艺术大学,隔三岔五地跑画展,欣赏他人艺术创作的同时,还留着那么一丝见到对方画作的期盼。
    青柳冬弥这个名字我也没再听谁提起,所有人都在惋惜这位天才钢琴家的消失,但我觉得,那年他站在夏日祭和文化祭的舞台上,演绎自己的时候,他是快乐的,也许金碧辉煌并非他的归处。而某种第六感也告诉我,他说不定在用其他名字进行歌曲创作,也许已经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制作人,只是无人会把两位划上等号罢了。

    一切都在改变,就连我也不再留那让人看起来笨笨的寸头,许久未见的朋友们总说长了头发看起来聪明多了,我觉得他们说错了,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笨过,但他们不信。
    一切又好像还是原来的那副模样,我在合唱团当了五六年的领唱,毕业时合唱团的后辈们又为我唱了那首歌,第18号十四行诗,很美的名字,正如那个难忘的,如诗般永恒的夏日。

    而此刻我仿佛又遇见了那年夏天,花店门口的空地摆上高高低低的向日葵,树影摇曳,趴在桌上睡觉的人呼吸绵长,握着画笔描绘的人落下泪来,我悄悄凑过脑袋去看那幅画,橙色与蓝色的向日葵在夜晚绽放,画布被分成两半,有着漂亮泪痣的人站在长夜对岸,脸上是比朝阳更温暖的笑。
    用色大胆到让人难以理解,却又好像彻底诠释了创作者眼中的世界,强烈的情感冲击令人呼吸不畅,那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震撼。
    如今,在东京最大的画展上,我又遇见了它,这是修改细化后的成品,几乎所有经过的人们都会为此驻足,我在它面前站了很久很久,画作一旁的同名歌曲播放了一遍又一遍,流淌着的音符里,我听到惊叹,听到批判,又听到各式各样的解读。
    我想,这应该就是再会了。



    -Fin.-



    ①出自歌曲「ドリームボートが出る夜に(在梦幻船离开的夜晚)」——菊池桃子
    ②出自诗歌「今夜我在德令哈」——海子
    ③出自诗歌「Sonnet 18(第18号十四行诗)」——莎士比亚 (梁宗岱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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