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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禾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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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禾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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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彰冬
    akitoya

    【彰冬】苦月*cp30场取小料本解禁
    *无法预警,预警是不要点进来看
    *非典型双阴角,听障要素有

    (从凶手曾经居住的地下室中找出的一本日记,蓝色墨水和黑色中性笔混用,部分沾了水的地方洇成难以辨认的淡蓝污渍,纸张老旧而皱巴,锁边部位开裂成几节,掉出来的几页被无序地插进缝隙间)
    (一起很简单却跨越了数年的案子,即将被塞进档案袋中的物件陈列于桌上,实习警官一样样点过去,在桌子边缘再次找到了这本日记。大学时她辅修过心理学,对照片上的橙发凶手十分感兴趣,即便案子已经尘埃落定,她还是没忍住打开了那本日记)
    (一页纸掉出来)



    6月30日
    他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
    其实时间的流逝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可说道的,逼仄空间挤得生命愈发渺小,尘埃又怎会需要知晓已逝多少年月?
    但在看到那熟悉身影的瞬间,我这稀里糊涂的大脑忽地惊醒过来。
    哦,原来已经六年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我们都还只有十六岁。
    他还是那副样子,湿漉漉的,像捡到他的那个雷雨夜,手腕上有血痕,我没敢问那是玻璃碎片还是刀锋,他的眼睛依旧那样干净,定定地看着床头花瓶里的白菊(写到这两个字时字迹突然变得凌乱不确定,许是逐渐想起来具体物件,复又描上几遍)
    我有些恍惚。




    东云彰人拾起倒在墙角的铁棒,勾起卷闸门便要往下拉。
    凌晨四点,这条街终于有了沉眠的迹象,抱着垃圾桶呕吐的醉汉被踹到几米开外,暗巷尽头卷走横七竖八的人,酒气和食物腐烂味漫在空气里,混着音响的刺啦电流声,一切混沌得同每个夜晚无异。闭店的人忘记关音响便拔出了插头,一声噪音炸得他耳鸣,东云彰人捂了捂左耳,低头望见了一双帆布鞋,脏兮兮的,校服裤脚正往下滴水,化开黏答答的酒渍。
    “打烊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继续往下拉卷闸门,要把对方的视线阻隔在门外。
    血的味道,毒蛇般缠绕上来,顺着他的呼吸道填满肺部,东云彰人忽感喉头一阵甜腥,始作俑者仍安静地站在半掩的卷闸门下,灰色眼瞳一动不动望着他。
    方圆十里不曾落雨,但他的裤脚,衣摆,发梢,似是从大雨滂沱中归来,湿漉漉地,雨水一滴滴往下砸。
    东云彰人终于抬眼,昏黄的灯在青年身后拖拽出影子。
    六年前的夏季暴雨,潮湿而泥泞,蹲在大雨中听雷的少年拽住了他的裤脚,那双眼睛盛着云翳,他只望了一眼,就跌入了迷雾中。
    而此刻,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在这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有些不知所措,拉卷闸门的手顿在空中,他以一个有些滑稽的姿势站在故人面前。
    “彰人……”对方开口了,和六年前一样的语调,吐字依旧有些含混不清,嗓音却更加成熟了些。
    那件事已经过去六年,十来岁的他们躲在随时会被掀翻的避风港,做着短暂易逝之梦,东云彰人有多少次想起过少年时相依偎的夜晚,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他总是在努力忘却这样温暖的记忆,或者说,用戒掉这个词更加合适些。
    他以为自己已经从瘾中剥离出来,可面对那人近乎乞求的眼神时,他又再次败下阵来。
    “怎么了,又要我捡你回家了?”
    看吧,他简直要为自己的毫无原则嗤笑出声,东云彰人从来没法拒绝青柳冬弥,从来都不行。
    “住在我这没什么好的,”他将铁棍搁置在一旁,转身走向楼梯下的杂物间,连着地下室的一扇门被拉开,廉价皮革和硬壳纸箱堆砌出一团废墟,东云彰人踢开一地啤酒瓶,柱型玻璃瓶轱辘滚至帆布鞋鞋尖,便不再动了,“六年之间什么都变了。”
    没有什么能比蜗居一词更适合形容他可悲的容身之所,再有也只能是苟活,他的梦早已被自己亲手埋葬,响着警笛的夜晚记录着他濒死的哀嚎。
    青柳冬弥望着无法下脚的几平米,没有说话。
    在六畳大的空间做着廉价的梦,就连这样的日子都不会再有,东云彰人苦笑,不明白青柳冬弥再次出现的意义。

    一片寂静里,酒瓶忽地响了。
    他的左腿膝盖撞在铁架床脚,而青柳冬弥毫无知觉般,只是凑近了去看床头的花瓶——那里空空如也,唯一绽放过的一束花,也已枯萎在了东云彰人十六岁的秋夜。
    可他却笑了,暗红色的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滴落在花瓶里,他捧起满是划痕的瓶身,那双眼睛躲在玻璃后面,流转着投射而下的灯火。
    “这束白菊……”雾灰眼眸间是一抹褪了色的橙,青柳冬弥眼角弯弯,天然地笑起来,“开得很漂亮,我很喜欢。”
    东云彰人被这句话定在了原地。




    (实习警官将掉出来的一页塞进笔记本后半部分,夜已深,她打开手边的小台灯,翻开了真正的第一页)

    6月30日
    该和日记本先打个招呼吗,还是先祈祷这些丑陋的文字今后也不要被任何人看到……
    我可能真的被雨淋坏了脑子,听了那家伙的话开始写日记。他说写日记是为了和空白的人生对话,这句话意外地太有哲理。
    算了,就当是无聊的自娱自乐。
    今天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第七天,偷偷打工攒下的钱已经花了不少,在这六畳大的房间里,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做梦原来也需要代价。
    出租屋里摆了台老旧电视,除了连接DVD机,剩下的只能收看天气预报和本地新闻。那家伙说我是不是害怕孤独,醒着的时候总是需要打开那台破烂电视,我否定了他的说法,并解释这只是一个习惯,那家伙不置可否地笑了。
    哦,说说“那家伙”吧。
    天气预报说夏季台风今天将要登陆,八级,不过是隔壁市。这里只有永无止境的暴雨,凌晨的路上没有人。连便利店都提前打了烊,我只带了一把伞,却在伞下捡到了另一个人——
    前边说的“那家伙”,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同级的制服,白色衬衣上是歪歪扭扭的水笔印,他的发色过于特别,闪电的光映上去,是清晰的深浅蓝色,其实我没有告诉他,在两天前我就见过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但没有见过他衣服上的那团混乱笔迹。
    “白痴。”他说,我第一反应是被骂了,他笑得太天真,那张脸和脏话一点都不适配,让人生气不起来。
    他预料到我的反应,在暴雨里继续开口,他的声音模糊不清:“衣服上……写的是这两个字。”
    “另一边是‘聋子’。”
    一瞬间雷好像响了,我记不太清,他蹲在暴雨里,那几个字早就顺着雨水黏在了他的皮肤上,像一个烙印。
    现在想来,或许是在他身上见到了自己的影子,又或许,是那双迎着雨水望向我的眼睛,再或许,是我不想再去打开电视机。
    这大概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我把他捡回了出租屋。




    地下室那张躺上去嘎吱乱响的单人床,多了一个衣物叠成的枕头。
    青柳冬弥盖着一半的被子,侧躺在里边,他的目光大方毫无掩饰,东云彰人知道这人是无意识露出这种神情的,可他仍尴尬得不敢转头回看对方。
    冬弥的手臂蹭过他的腰身,再往左一点便是一道狰狞的伤疤,彰人终于侧着身让出安全距离。
    铁架床太挤了,挤得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冬弥瘦得不成样子的小腿,还有对方小臂上的崎岖。
    “中午还要调试设备。”现在已经清晨六点,街道死气沉沉,不代表太阳不会照常升起,彰人叹了口气,手动帮冬弥闭上了眼。
    冬弥便不动了,只剩眼睫还在微弱地蹭着他的掌心,痒痒的,挠得彰人有些无所适从。
    青柳冬弥和六年前不太一样了,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东云彰人却始终想不起来,那些记忆朦朦胧胧,回过神来,好像除了一场接一场的暴雨,总是学不会撑伞的少年,以及床边无论怎样浇水都不再盛开的白菊之外,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从一而终地,他想与身边的人搂抱在一起,失而复得,死而复生。

    这间酒吧是自车祸意外以来,唯一愿意收留东云彰人的地方。
    左邻是挂着理发店名义的风俗场所,男的女的,什么都有,拉客的也实行换班制,迷醉的灯光打在每张脸上,趿着木屐的,穿着皮鞋抑或是高跟鞋的,来来往往。右舍是一家KTV,街道小混混的据点,八时营业到二十八时,据说开店的是个中国人,WiFi密码很好破解,八个八,可老板到现在也没发。
    音箱乐器设备调试完成,东云彰人躲在后门的阴影里,掏出一支烟,却半天没有拉下口罩。隔壁抱着臂站街的青年朝他吹了声口哨,笑吟吟地问:“怎么不抽?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东云彰人看了他一眼,选择无视对方。
    “说起来我好像还没见过你抽烟,也没见过你的下半张脸,为什么每天都戴着口罩?”对方颇有拉过凳子就要坐下来唠上一小时的架势,他是理发店出了名的嘴碎,“嘛,都在这条破街待这么久了,你看起来还是不想承认自己也是下水道里的老鼠,真倔强。”
    “其实小哥你也没必要假装矜持,你们店表演钢管舞那位今天又来找我了呢,”他慵懒地靠上理发店的三色旋转灯,脚跟点了点地面,充满暗示性地继续笑道,“这种人比那些所谓的有钱佬更舍得砸钱,天天嘴里喊着什么精神寄托,可好笑了。”
    “说完了吗?”彰人直起身,从阴影里退出来,近几日总是阴云密布,却不见落雨,他挑眉反问一句,语气冷若冰霜。没等对方回答,便抬脚再次没入了阴影里。
    “说完了就可以闭嘴了。”

    东云彰人捏着未点燃的烟,他的手心微微濡湿,烟草味沾在指尖,他下意识蹭了蹭裤腿,冬弥是否厌恶这股颓靡的气味,他不知道。
    地下室的空气并不流通,唯一通向外界的只有阶梯底部的门,咔哒声响起,彰人踢开挡路的酒瓶,开辟出半条能下脚的道来。
    只穿了一件T恤的冬弥应声抬头,凌晨时分湿透的校服被扔进垃圾桶,连同干涸的血液一起。彰人的衣服很显然比他的体格大上些许,冬弥的袖口和腰身空荡荡的,身形脆弱得仿佛随时可以被折断。
    “彰人,”他站起来,“欢迎回来。”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温和认真,彰人环顾了一遍四周,此刻地下室的环境比六年前的出租屋更混乱不堪,可青柳冬弥始终站在那里,雾色眼瞳倒映着彰人的模样,平和得毫无涟漪。
    难以言喻的感受涌上来,东云彰人不住探究,这股久违的暖意从前如何命名来着?明明没有点燃指尖的烟草,却好像着了火星,一下下烫着他的指腹。
    “等下想吃什么?”彰人将口袋里的空烟盒揉成一团,以抛物线的弧度将它扔进垃圾桶里。
    “那个就好。”冬弥指了指堆成小山的纸箱,顶部排列着几桶泡面。
    “六年前我就说过,这种东西很没营养,”彰人叹了口气,静默两秒后,还是把泡面都抱了下来,“算了,你喜欢就好。”
    太瘦了,比他这种常年吃不饱饭的人还要瘦上许多,但彰人不想开口问冬弥这些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
    雪夜里划开一根火柴,火光里的梦境只允许将死的人短暂沉溺于温暖,并不给他们探究温暖本质的机会,因为它太容易消逝,而火柴有且仅有三根。
    “彰人晚上…有演出吗?”冬弥蹲在床头,捧着刚泡开的面,小声问道。
    “有,唱到凌晨一点。”

    东云彰人在酒吧当驻唱,这是他能够常住在这里的原因。
    离开那座城市的那天,他久违地去了高中时打工的Live house,店主还是原来的样子,却没有认出他来。
    墙上花花绿绿的演出海报时刻提醒着他,一个鲜红且刺目的事实——“东云彰人无法再跳舞了”。
    他孤身一人,什么行李也没有带,沿着新干线来到陌生的城市,他是个胆小鬼,只敢选择逃跑,好像离开了充满痛苦的城,他的人生便能够重新开始。
    可他的人生没有倒带回幸福日子的可能,高中肄业,半个残疾,性格阴沉的口罩男……他从面试间出来,听到的总是诸如此类的评价,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够接纳他。
    一切都是幻想,愿景,他拖着一条几乎失去知觉的腿,坐在了花街酒吧的门口,晃着便利店买来的alc.5%罐装酒。
    真是失败,连买醉都不够格。
    里边的人探出头来看他,他只是苦笑道自己没钱付医药费所以被医院赶了出来。
    这种话半真半假,被医院赶出来是假的,但没钱是真的。
    梳着爆炸头的老板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彰人撑起身子准备离开,他不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里,只是条件反射地想要离开。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店主叼着烟,望了眼他的耳骨钉:“我见过你,来我们店唱歌。”
    “没有几个钱,但有住的地方。”对方又补充道。




    7月1日
    他说他叫“青柳冬弥”。
    其实这个姓氏很耳熟,但我始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他说出姓氏时,很明显地犹豫了下,好像并不喜欢这两个字带给他的意义。
    我没有问他手臂绷带下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也没有问他校服上那些扭曲成一团的字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看向我的眼神很坦荡,他什么也不说,只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他笃定我能够明白:先天不幸,后天总是会将这个不幸,延伸放大到人生每个角落。事实上我只理解了一半,我没有先天不幸,但我后天也没过得有多好。
    写到这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国小数学老师就说过,负负得正,在暴雨里捡到他时,我竟有那么一刻真的在期待两个负极能够带来正向反馈,脑袋清醒后想想,我大概是压桌腿的小杂志看多了,边边角角的童话故事最终还是成为了卡在喉咙里的鲠,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今天电视机的声音比往常更大了些,无意义的花屏消失了,那台会卡碟的DVD机终于迎来了它第一位顾客——一盘刚从百米外碟片店借来的电影碟,冬弥下午出门时带回来的。
    我问他是否听得见台词声,没了助听器的那家伙连我这句提问都听不见,看电影时我把唯一的灯给关了,电视屏幕光打在我脸上,照着我大张着嘴却徒劳无功的样子。
    是的,青柳冬弥有弱听,可他并不想让任何一个陌生人知道,他在努力装作自己是个正常的,不需要任何同情的高中生。
    他转过头来发现我在试图和他对话时,眼神里的情绪好像很复杂,我只读出了一部分诸如歉意的感情。
    我有些失语,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的眼睛,灰色像一潭浑浊的水。

    “弱听,校园霸凌,心理疾病”
    我觉得自己像学校保健室里的无能校医,给每个前来寻求帮助的学生提取标签。
    其实我也讨厌警察局里解决纠纷时,画在白板上的关键字,对于我来说太过于刺眼。
    父■,赌债,暴■,未成■,■想症。(控笔力度大到划破纸张,整句都被水笔涂黑,只剩部分字能够被辨认出来)
    我想,我不应该也变成这样,至少,将对方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所以我凑到他耳边告诉他,电影很好看,如果我们也能从废弃车厢沿着春天的铁轨逃出去就好了。¹
    他听见了,于是他笑了。
    现在是夏天,他说。我点头承认。
    但是我把冬天捡回来了,这句话我没告诉他。




    “这个,”青柳冬弥半跪在床角,他的下巴微微上扬,过长的刘海因为仰头的角度而落在太阳穴两侧,一双漂亮的眼睛露出来,模糊地闪着头顶的白炽灯,他说话比之前更流畅了些,“你修复过吗?”
    他双手捧着一盒CD,透明塑料材质的CD盒上满是划痕,里面的光碟却完好无损,对光仔细看也几乎没有瑕疵,和那年他送出去时别无二致。
    “没有。”东云彰人避开他好奇的视线,他没说这张碟他只拿出来过一次,也没说他从家里跑出来,什么行李都没带,除了一本日记,剩下的就只有这张CD了。
    CD只印了一个名字,纯白的底色,橙色字体印在离圆心孔最近的位置。
    “致:东云彰人”
    CD里的内容也很简单,一首歌,六年前东云彰人将它放进DVD机里,按下遥控器的播放键,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小,曲子的音量却依旧震耳欲聋,他没有打开一盏灯,只是愣愣地盯着电视屏幕,VOl.1,播放列表只有孤零零的默认名称,作曲的人没有为这首歌取名,也没有为这首歌填词。
    附在CD盒底部的,是一封信,具体写了些什么其实彰人早就忘了,因为在读完这封信后没多久,他就捏着边角将纸张一把火烧了。
    火光中熟悉的字体,红笔写下的再见,如此扎眼。他忽地清醒过来,掌心扑在焰火上,一瞬间的高温灼着他的心脏,疼得落下泪来,能抢救回来的,只有灰烬边缘仍在冒着弱焰的一句道别。
    那句再见被贴进了日记本的某页,那张CD被他放在床头,和玻璃花瓶一起,他不再打开透明CD盒,而白菊也终究慢慢枯萎。
    “写下这首歌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呢?”冬弥的后脑勺顶在脏兮兮的墙面上,他在努力回想着六年前的故事,他的一只手扶着助听器,将它按得更深了些,似乎只要依靠这个动作,他就能想起当时的所有感受。
    “应该……是在想彰人的事吧。”
    他说得坦然,和记忆里的那位青柳冬弥有着同样的天然属性,总是很平常地说出令人难以坦荡回应的话语,而他东云彰人非常凑巧的,是个不那么坦率的家伙。
    彰人差点被口水呛到,他轻咳两声,别过脸去,不想让冬弥看见自己烫着脸的模样。一个星期前再次遇到冬弥的时候,埋藏了几年的异样感情又开始萌芽,可这是不正确的,他不该也不能够让它重见天日。
    “要填词吗?”彰人试图岔开这个话题,他不愿再继续想曾经亲密触碰的点点滴滴,要说为什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害怕问起当年临别的那个,意义不明的吻。
    “可以让彰人来填吗?”冬弥将CD盒递到彰人手上,他的眼神里三分乞求七分期望,“这首歌对我……很重要,我想和彰人一同完成。”
    彰人望向手中满是划痕的透明盒子,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应承下来。
    这首歌,他始终带在身边,却不敢将它再放进CD机滚上一遍,他知道这代表什么,而他只想从某种残酷的现实里逃出来,他宁愿承认自己同隔壁那人口中的下水道老鼠无异,也不敢面对这首曲子。
    他觉得自己矛盾得可笑,像精神寄托一样珍惜着这张碟片,又像害怕幽灵般唯恐避之不及。
    “冬弥,我可能……”彰人放下那盒CD,用不那么主要的理由回避他的请求,“写不出东西来了。”
    “是因为,两年前的事故吗?”
    “嗯。”
    青柳冬弥是他最不愿意欺骗的人,车祸事故以来,他确实没有再写过什么东西,除了和冬弥重逢当天,他久违地打开了日记本写下了几行文字。
    握着笔的手总是在颤抖,在日记提到过去,提到两年前的事故,提到青柳冬弥,他总会不自觉地紧张,心跳加快,唇舌干燥。而放下笔有如解脱,因此曾经的日记他也不再看了,这两年过得浑浑噩噩,他不爱看手机,不再写日记,时常不知道今夕何夕。如果能够不再和外界有任何联系就好了,这样自暴自弃的想法也隔三岔五地占据他的大脑。
    直到青柳冬弥再次出现。
    “彰人,”很温柔的声音,伴随着稍有些笨拙的咬字,听障使他难以用长串的语句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凑过来抱着彰人的脑袋,下巴抵在他的肩上,一遍遍揉着他的头发,“对不起……”
    安慰小狗吗,彰人失笑,却把脸埋得更深了。
    真正该说对不起的,其实是他自己。
    如果可以不再沉溺于幻想就好了,可他终究是戒不掉。
    “今天放晴了,久违地出个门吧。”他说。




    7月3日
    他说他是为了做好杀人的准备而跑出来的,他说一大段话时,会不自觉地用手语辅助自己,我不懂手语,只告诉他我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你这句话有点中二,我凑在他耳边如实告诉他。
    他的助听器被同班同学扯掉并扔到了不知道哪个角落,其实这些他根本没有和我说,他耳背的压痕和暴雨那日混乱不堪的校服衬衣,已经代替他回答了我的猜想。
    他不喜欢说起自己的故事,后来我才明白过来,他突然提到他自己,或许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我没能让他继续说下去,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可以用后悔来描述我此刻的感受。
    我说我其实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这间出租屋的房租是在Live house打工赚来的,我休学了,没告诉继父和母亲,只是想试着追逐一个梦想,想去到小时候母亲说的那个远方。
    “我很羡慕彰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还有着期望,好像在替我畅想充满光明的未来。
    半仰着头看我的表情,很可爱,让我想起幼稚园时期,老师赠与我的一只灰毛小兔子,只有巴掌大,蜷在我的掌心睡觉的时候,有着呼吸起起伏伏的温暖。
    我把它捧回家,期待着继父的夸奖,它躺在那双成年人的大手间,挤压迸射出艳红色的光,像它的那双眼睛,咕噜咕噜转着,液体滚了一地。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本来这句话我应该说出口的,可指尖触碰到他满是伤痕的手臂,我又将这些话都咽了回去。
    其实昨天我就把出租屋的锋利刀具,上到水果刀下到美工刀,全都随着垃圾扔进了楼下的垃圾堆,冬弥很配合,没有再找过这些东西。即便半夜睡不着的时候还是会一个人呆滞地坐在窗边,可违规建房导致窗外只有一堵水泥墙,灰白的,看不到月亮。
    想到这里,我不禁问他,要不要出门,今夜我在打工的地方有演出,回来的路上还可以顺便经过那家便利店,里面有卖星空灯。
    那盏星空灯对我来说,价格不菲。
    演出获得的报酬很低,我知道自己没有天赋,只能用报复性的努力去期待一个通往职业的名片,我的梦说白了就是如此直白现实,毫无浪漫主义。
    我知道他只能听到低频的部分声音,人靠近时的脚步声,大提琴的声音,88键钢琴的最左边那块区间,Live house音响播出的重低音。
    他听不见我的歌声,却依旧答应了我的邀请。
    我很开心,看到他站在第一排,眼睛里闪着向往的时候,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瞬间的骄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总是在看着他,一如他专注地望着我。他的世界应该很安静,我在台上自私地想,如果他只能听见我的声音就好了,如果这样短暂的梦境能够持续下去就好了。
    我将这些感受写在这里,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感情,我没有能够为我解答的朋友,也没有接触搜索引擎的机会,所以我写在这里,期待日后的自己能够回答。
    对了,今天回来时便利店已经关门了,我们手牵手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月亮和星星,台风过后的天空很晴朗,我想,下次再去买那盏灯吧。
    记得把备忘录贴到桌上,东云彰人。




    东云彰人没想到,六年前没有买回来的星空灯,今天他在路边摊看到了平价版,敌不过一旁青柳冬弥的眼神,他掏钱将它带了回来。
    “六年前,为什么没有买这盏灯呢?”彰人盘腿坐在地上,他拖了个纸箱到面前,将星空灯放了上去,“你还记得吗?”
    冬弥诚实地摇了摇头,这段记忆同水中望月,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记得演出结束后的天空,那一日繁星闪烁,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夜空。
    便宜的星空灯盒子里没有附说明书,彰人凭感觉将他组装起来,按半天开关也不见反应,外壳是透明的,让人一眼就能看清楚内部构造和运作原理,很现实,毫无想象空间。
    他抬起灯,眼睛躲在灯的一侧,瞳仁在透明外壳后方,是这座城市秋天落叶的颜色。冬弥也将脑袋凑过去,青朽叶便混了些雾色,他笑着拔开底部的塑料片,电池连通的瞬间,星空在两人眸间闪烁。
    “这种物品我很少买……”东云彰人尴尬地摸了摸额前的刘海,试图给自己的笨拙找补。
    “嗯。”冬弥接过星空灯,将它摆在纸箱顶部。
    白炽灯被关上,几平米的杂乱地下室里,是干净的夜晚,没有混乱的人群,没有难以逃离的现实困境,没有暴雨砸落在水泥地的响声,也没有黑夜里无休止的耳鸣。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份宁静了,彰人躺在床上,不自觉地去牵冬弥的手,他想回到沿着无人巷道手牵手散步的夜晚,那天是他生命中再难复刻的安静时光。
    抱团取暖,和冬弥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会想到这个词。事实上冬弥的体温很低,低得不像常人,他的脉搏总是很微弱,仿佛下一秒心脏就要停止跳动。
    “彰人,为什么星空总是这么漂亮呢?”冬弥的声音轻轻的,他身上的氛围总是比地下室更潮湿,彰人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贴近了肌肤,心脏便会有下坠感,泛起层层叠叠的悲伤。
    抑制不住。
    “可能是因为,银河离我们太远,”彰人望着头顶变幻的星子,回答道,“无法伸手触摸到的,总是漂亮幸福的。”
    “你说,会不会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幻想……?”
    “那实际的我们在哪里呢?”彰人转头看向他。
    “在彰人说的那个远方?”冬弥举起右手,星光透过他的指缝洒下来,“一座高大的山,一座城,城的光辉如同极贵的宝石,好像碧玉,明如水晶。”²
    彰人母亲曾说过的,一座没有苦痛,没有伤痕的城,每当他蜷缩在角落,躲在棍棒的阴影下时,他都会想起这句话。
    “那我们……白天去往梦想的地方放声歌唱,夜晚躺在草地上看银河。”冬弥用手语比划着,脸上是天然的笑容。
    “这是冬弥眼里的幸福吗?”彰人也跟着笑了,身旁躺着的青年有着同龄人不会有的天真,他的愿望总是如此简单。
    “……”眼下有着泪痣的青年侧过身来,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不…”
    彰人还在等着他的回应,对方却倾身过来,慢慢闭上了眼睛。有温热的触感覆在他的唇上,呼吸声忽地放大几倍,彰人听到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此刻摔落,七零八碎的,他的呼吸随之一滞。
    柔软的发丝垂下来,是薄荷洗发水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尖,他有些头晕目眩,潮湿如雾气的感受笼罩着他,重逢后逐渐萌芽的种子被浇灌出一片荆棘林,他迷路在大雾中,凭着本能伸手去抓引路的北极星,却徒劳。
    是一个笨拙的吻,和数年前代表道别的吻全然不一样。那一吻很短暂,蜻蜓点水,徒留他一人站在原地,眨着酸涩的双眼,始终无法落下泪来;而这一吻,更多的是缱绻,小动物似的,一下下舔吻他干裂的双唇,盛着他时隔多年的期许和想念。
    “也许这是彰人眼里的幸福吧。”
    彰人呆呆地看着他,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他的大脑快要失去思考能力,他告诫自己不能再想起六年前离别的下午,是幻想什么的都好,罂粟他也能够面不改色地吞下去,只求这一刻能够静止,只求……
    他紧紧地抱着冬弥,用要将对方揉进身体里的力度,瘦削的肩膀抵在他的臂弯中,彰人的掌心下滑,摸到一片脆弱的肩胛骨。
    他再次吻向冬弥的颈侧,以近乎虔诚的姿势,捧着手心羽翼颤动的蓝色蝴蝶。
    “是啊……”星空在他的头顶流转,夜航船在其间飘荡,北极星在他的指尖停滞,是微弱易逝的点光,“我不想让他离开。”




    7月5日
    今天的晨间新闻播报着寻人启事,本地电视台,有路面塌陷后不见的孩子,有走进了某条街就再也没能出来的少女,也有离家出走消失在台风天夜晚的少年。
    青柳冬弥,著名钢琴家青柳春道的小儿子,于6月30日放学后走失,如有线索,请联系当地警局,重金酬谢。
    一条寻人启事占据了此栏目的一半时间,早餐是便利店里不到五十円就能买到的面包,毫无口感可言,就着这条寻人启事嚼碎了咽进肚子里,胃有些疼。
    他醒着,靠在墙角,双手在不自觉地抓着些什么,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如此明显的躯体化症状。第一次是在两天前的凌晨,他缩在被子里发抖,他不敢喊醒我,只是揪着被角,止不住地流下泪来。其实我那时醒着,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哭了一阵我才假惺惺地将纸递过去,黑暗里我故作惊讶的样子让我自己都觉得很恶心。
    这一次我跨过距离去拥抱他了,他想将我推开,我知道他是害怕伤到我,他的指甲修得齐整,不住地嵌进我的肩头,到了夜晚冷水淋过时,还有些作痛,当时倒是没什么知觉,我只是想帮他,仅此而已。
    我关掉了电视,明明是用来遮盖我的不堪,却让冬弥更加痛苦,我不想再打开它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带给我改变的开始,从小母亲就爱将电视声音开到震耳欲聋,她说这样我们家的难堪便不会给人知道,她是一个爱面子的人,碎了一半的酒瓶敲在她脑袋上的时候,尖叫声哭泣声求助声,永远会被晚间电视剧的声音盖下去,除了我搬起凳子砸过去后,木凳子摔得四分五裂,那人倒在地上的声音。哦对了,还有刺耳的警笛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他平静下来,无神的眼睛里终于现出了些许光。
    气氛有些凝重,到现在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当时会问出那种问题,但我确实说出口了。
    我问他要不要学唱歌。
    他不讨厌音乐,甚至能够称之为喜欢。
    我解释说这是一种解压方式,将情感寄托进音乐,疯狂地大喊大叫,喜怒无常地又哭又笑,或是呐喊或是轻描淡写,什么都好。
    国中时路过家附近的那片公园,路边扛着音响的大叔唱着含混不清的rap,连鼓点都踩不对,我却从中窥到了真正自由的灵魂,他把自己唱给所有人听,毫无掩饰地,哈哈大笑着。我想,我是否有一天也能够,唱出这样的歌。
    我将这个故事讲给他听,他伸出手触碰我的喉结,痒痒的,我忍着笑意,唱了那晚的歌。
    他说他很喜欢我在舞台上的样子,他听不清歌声,但从舞蹈里能感受到耀眼,感受到自由。
    他表达夸赞的时候总是很真诚,我承认我很高兴,高兴得动作都有些同手同脚。我凑到他的左耳边,低声唱着,他的指尖仍停留在我的喉咙处,张着嘴跟着哼哼几声,冬弥很有天赋,听得清的低音部分他都能够哼成调,他唱歌时,语速要比说话更慢些,是天然的抒情歌嗓音。
    Don't mind. Don't mind.
    在安慰吗,抑或是告诉自己?属于我们两人最好的结局又会是什么样的呢?想要被爱,也想要去爱,对于我们来说,又是否能够实现?
    他说这是一首很好的曲子,我想,这就足够了。
    那么,至于道别,还是请你来道出吧。³




    “喂,”东云彰人弯下腰去抢黄毛小屁孩手里的蝴蝶刀,“这东西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说是小屁孩,实际上是营养不良的十五岁少年少女,按照正常情况来说,这时候面前几位应该在中学好好读书,而不是在这个满是烟味的角落蹲着研究某类物品的构造。
    黄毛抬眼看他,没将蝴蝶刀抢回来,他的面颊瘦得微微凹陷,脑后的头发被扯掉一块,平常是用黑色鸭舌帽盖住,今天却没有戴那顶帽子。他的脸上又添了新伤,像拳头留下的淤青,小刀的痕迹印在他的背上,是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一旁烟紫色头发的少女吐出一口烟圈,手里是不知道哪来的添加剂饮料,甜得发腻,彰人只喝过一回,他是甜食主义,但也难以接受这股浓重的黏腻味。
    “你用过吗?”少女靠在墙角,丝毫不在意裙子被脏水浸湿,她在烟雾后眯着眼睛笑,语气里满是捉弄,“这个。”
    一个已拆封的橡胶物品被举在空中,是东云彰人这个年纪的青年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橙发青年被这样的举动噎到快说不出话来,他挡在冬弥前面,试图不让对方看到一地的特殊道具。
    “诶——原来没有啊——”少女仰头吸完最后一口,将烟嘴扔进左手边的垃圾桶里。事实上他们面前的那堆物品,本来的归宿就是那桶垃圾:用到掉漆皮的带子,断了一半的手铐,引信都烧断的一滩蜡,甚至卷了边的刃。
    刘海长得像海草的黑发卷毛起哄般吹了声口哨,楼上KTV适时传出一首舞曲,麦克风拉到最大,鬼哭狼嚎,唱得足够难听。
    “在这条街没几个像你这样的人。”
    “是吗,我是什么样的人?”彰人扣住冬弥的一只手,冬弥从前便有些怕生。
    实际上这群看似不良的少年少女,彰人在理发店后头的暗巷见过许多次,没有准备好自我伪装的时候,他们只是一群可怜的孩子罢了。当然在这里,没有人需要怜悯,即使自尊心早就被践踏到低如尘埃,也没有人去接受高高在上的注视和自以为是的同情。
    “处—男——”少女拉长了音回复道,她的目光落在彰人指缝间,似是猜到了什么般,她扔过来未开封的一小瓶润滑剂,贴着黑粉色甲片的食指对着彰人空空如也的身侧,她神秘兮兮地怪笑一声,“纯情,处男。”
    “不敢面对现实的,爱管闲事的,”卷毛低头玩着手指,看似漠不关心,嘴里吐出来的话倒是毫不客气,“胆小鬼。”
    “他们喝多了。”黄毛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
    东云彰人叹了口气,他把蝴蝶刀收好,还给了黄毛,放进对方手心时,他无意间看到满手的血迹,在黑暗里并不太清晰,他眨了眨眼,残留在视觉边角的一抹暗红消失不见。
    “未成年…算了……”
    正常世界的规则又怎么会真的适用于这里,从前在课本里学到的大道理仅是一纸空谈,他比谁都清楚。
    正常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他活了二十来年其实也从没有搞清楚,他好像几乎没有接触正常世界的机会,倒不如说,世人眼里的不正常,倒成了他的正常生活。
    和他们又有何区别?他是下地狱的杀人犯?还是该死的同性恋?
    或许胆小鬼对他来说,还能算作一种褒奖。
    “哦,润滑剂就送你了,全新的。”

    “彰人?”沉默了一路的青柳冬弥在回到地下室之后终于开口唤了他的名字,从出门去便利店,到在半路上遇到那群少年,再到拉下酒吧的卷闸门,他一路上几乎没听清过一句话,就连东云彰人皱眉看着的那堆物品,他也都没有见过,换句话来说,除了少女举起来的那包橡胶制品,丢过来的那瓶液体,其余的一切都涉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抱歉,忘了刚刚看到的吧。”东云彰人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说不上来,只是忽然间有些唏嘘,“那些都是隔壁店的孩子。”
    冬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的模样总是乖乖的,头发柔软地垂下来。
    “彰人想试试吗?”
    “什么?”
    “那瓶……”冬弥指着彰人口袋里的润滑剂。
    东云彰人差点咬中自己的舌头,他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吗?还是纯粹地想要了解?上次的吻是什么意思?允许再进一步的触碰吗?抑或只是对他的安慰?
    他瞻前顾后,那人却已经替他做了决定。
    倒在床铺间的时候,东云彰人还在不着边际地想,青柳冬弥能够听到他的呼气声吗,铁架床震动的声音总是那么刺耳,他会在半夜耳鸣到难以入眠吗?
    在想什么呢?彰人?
    灰色眼睛朦朦胧胧,一个又一个吻落下,轻柔的,缠绵的,撕咬的,涟漪般卷起一阵阵颤抖,水汽弥漫上来,又是潮湿泥泞的夜,暴雨别再下了,他祈祷,浪潮却高到将他彻底淹没。
    雾,他总是想到这个字,大雾凝结成的水滴顺着冬弥的眼角流出来,彰人伸手去触碰那颗泪痣,有什么淌过指缝,他又一次俯身去吻,咸得像窗外水泥墙挡住的那轮月亮。是灰白色吗?可融进发丝间却是没有边际的蓝,一瓶寓意水滴的墨,他常用来写日记,而日记里都是身下人的影子。
    好喜欢你啊,冬弥,你知道吗?
    原来声音可以通过唇峰间震动的喉结传递过来,那情感也可以吗?明明那样脆弱,摸到的时候会浑身颤抖,稍微弯折一下就会坏掉般,可是为什么能够承受他压抑不住的爱与恨呢?
    乱得难以分辨衣物和被单,没有开灯的地下室闷热,四条腿搭在一起,是一个汗涔涔的拥抱,彰人不愿放开,亲吻着冬弥的额头让他睡去,冬弥喜欢听他的呼吸声,喜欢触摸他的心跳。
    停一停吧,这满溢而出的感情,他劝告自己。黑暗里总是盛着泪的眼角痣在他的指腹,彰人心下一沉。
    嗯,我知道的。




    7月7日
    我梦见他了,明明他就躺在我的旁边,手臂和我的贴在一起,我还是梦见他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敢回想梦的内容,它每时每刻戳着我告诉我我是一个混蛋,对一个相遇不过七天的少年起了欲望。我避开他的视线,尽量不再贴近他的耳朵与他说话,甚至用上了草稿本和笔。他看向我的眼神很疑惑,同时还有些难过,但我们都不是爱表达自己的人,我没有说明白原因,它太难以启齿,而冬弥,也没有问我为什么。
    就这样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今天几乎是无所事事的一天。
    冬弥的父亲不会放弃,即便冬弥说他离家出走时避开了路边所有的监控设备。
    他很聪明,休学半年回到学校仍然是年级的优等生,这一点我很敬佩冬弥,我知道这是难以想象的付出和努力。
    近两日他从失眠转变成了嗜睡,在他身上出现的状况两极分化太严重,今日除了必要的进食,短暂的发呆,累计时长不超过两小时的谈天外,他都在抱着被子熟睡,像一只猫一样,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他的呼吸声很浅,手脚总是冰凉,实话说我有些害怕,我从不用透明感去形容谁,可在他身上我什么也抓不住,冬弥明明躺在这里,明明以落入情潮的模样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却觉得他似乎要消失了,穿过我高高举起的捕梦网。
    晚上九点,他终于再次醒了过来,我没开灯,陪着他在床上躺了一天,今天依旧没有月光能照进来,黑暗里我问他睡得还好吗,他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他突然问我能不能给他拥抱,他说他很喜欢我的体温。我又想起了那个荒诞的梦,我再也无法光明磊落,理智总会告诫我不该这么做,于是我拒绝了,试图用漂亮的理由去欺骗他。
    他很明显地有些失落,脑袋耷拉着,又要看向窗外的水泥墙。我将想要触碰他的那份渴望尽数压了下去,混着名为后悔的情绪,嚼碎了咽进胃里。
    他许久没有吭声,我以为又陷入了睡眠,但他没有,只是莫名地问我,月亮是什么味道的?
    我答不上来。
    圆的扁的晴的缺的亮的暗的,无非就是这些形容,我没有听过月亮还能尝出味道来,是用舌尖去接洒下来的月光吗,或者是在满月下细嗅夜空和城市。
    我摇头,他毫无意外地笑了,眼睛弯成一轮月,暗淡的,是残月。
    他开始说起他的梦想,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的想法,他说他想成为一名作曲家,如果写出了一首最满意的曲子,他想让我来演唱,它一定会成为最动人的曲子,叫好又叫座。
    我有些惊讶,不只是他突如其来的剖白,还有我在他梦想中的分量。原来我也是他期望的一部分,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雀跃,我的大脑里有另一个声音酸溜溜地说着我的兴奋来得太廉价,只是一句想让我演唱他的歌,就能高兴成这样。
    我对他说,我很想知道你笔下的音符会是什么颜色,希望有一天能够收到大作曲家寄来的原创CD。
    他眨了眨眼,像是把这句话记进了心里,最后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彰人的这句话,我会将它实现的。
    好想快点去到那一天啊。




    “请问是东云先生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急切,背景音是杂乱的器械移动声,与人声搅成混乱的一团。
    几乎没有人知道东云彰人的联系方式,他从上一个城市离开时,只将新的手机号码留给了一个地方。接起这通电话,他从来不会出错的第六感已经告诉他,有什么难以挽回的事即将发生。
    为什么要是他,为什么总是他,上天真的公平吗。
    “是我。”东云彰人握着翻盖手机,低声应道。
    “请您尽快回来一趟吧,您母亲的情况不太乐观,恐怕……”对方像是害怕说出事实来会伤害到他,将墓园那些人的讳莫如深学得淋漓尽致。东云彰人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心情竟比想象中更加平和。
    “我知道了,谢谢。”他挂断电话,深深呼出一口气,忽觉有些头晕目眩,他该保持什么样的心情,其实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一旁的冬弥显然没听清电话里的声音,他还在试图从彰人的脸上读出能够被命名的情绪,不像悲伤,也不似无谓,这之间或许只有怜悯二字还算外露。
    怜悯谁呢,大概是他自己吧。
    彰人向酒吧老板请了两晚的假,没说明任何原因,他不喜欢有人探知他的身世,不喜欢任何来自其他人可怜的同情。他揣着一张银行卡,一台边角快被摔裂开的翻盖机,出门前冬弥将角落的透明雨伞递给他,彰人接过,对方却没有松手。
    彰人抬眼,只听到他说,连我一起带走吧,彰人。
    他原想拒绝,对于任何人见到他生命中难以抹去的苦涩,他都是抗拒的。陪着他直面他的痛苦,可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地感同身受,他们嘴里的没关系和撒谎又有何种区别。
    青柳冬弥站在他面前,身上是彰人洗旧的白衬衫,白皙得病态的手臂又添了新伤,这个星期他们在那张单人床上无止境地袒露爱意,解了一颗扣子露出来的锁骨和半个肩膀上,全部都是他东云彰人咬出来的印子,像一只家养又被抛弃的大型犬,带着发泄的痛意。
    青柳冬弥是个意外,他想,冬弥的眼睛里也有过可怜,也曾经抛下过他,像每个与他有过关系的骗子,什么也不说就离去,留他一个人在原地等待。可他总归是与那些人都不一样,他的一切都像烧得火红的烙。
    “……走吧。”彰人伸出手拉他,依旧是熟悉的体温。

    冬弥一出门便不爱说话,他的头总是低得看不清眼睛,彰人想起来自己又忘了给他剪刘海。
    “等回来后,我们搬去对面街的公寓楼吧,”彰人靠在座椅上,列车车窗外是高速倒退的风景,“和六年前的大小差不多,但是窗外有蓝天。”
    “可以看到夜晚吗?”
    “当然。”
    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动了动,指尖蹭过他的指缝,冬弥的脸上写着期待,两秒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小声问道:“那,房租会不会很贵啊?”
    会啊,但地下室的生活总是压抑,一个人的时候做什么都没有所谓,挤在收容所的角落探头寻找希望的日子他也经历过,可现在,他不想一个人了,东云彰人想永远和青柳冬弥在一起,他终于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渴望。
    “乐队的朋友介绍的,房租不用担心。”
    这段路途结束后,就真正地重新开始吧。

    “东云先生?我带您进去。”
    再次回到了这座城市,山区的病院与世隔绝,门外安静得只剩蝉鸣,而推开隔音门能听见歇斯底里的尖叫,躺倒在地上痛苦的哀嚎,扒着窗户神神叨叨的碎碎念,彰人想替冬弥捂住耳朵,下一秒病房门打开了。
    病床上的人满头白发,彰人无神地想着,今年是第几个年头了,她的四十八岁生日是不是快要到了,今年的生日蛋糕还会被打翻吗,还是说,她会不会更想要其它的礼物。
    “可能,过不了今晚了……”主治医生走过来,轻轻拍了下他的肩,“想说什么就说吧。”
    门被带上,门锁落孔的咔嚓声清晰,东云彰人拖着步子走向床边,束缚带依旧绑着她的双手,她的额头上有消不去的旧伤,呼吸面罩下,是一张瘦得脱了相的面庞,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缓慢流出泪来。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醒过来,曾有幸福的时刻在眼前,后半生却是失败的歇斯底里,她将希望寄托给神明,在灰白色的房间里,高歌着信仰和快乐,于是再也没能走出来,在幻想里不停打转,直至死亡。
    彰人替她拨开额前凌乱的发,指节向下擦去她眼角的泪,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有些想不起来曾经幸福的日子了,从记事起她就在流泪,逆来顺受,害怕反抗,躲进幻梦之中,可梦里没有他长大后的身影。
    “妈妈。”他轻声唤道,他们很久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说过话。六年前她就已经想不起来他是谁,那时他无论怎么唤,都是徒劳。
    呼吸面罩下传来一声回应,喉咙震动发出声音,彰人试图从中捕捉出她的话语,像那年警察将母亲送来这里时,从她的啊啊声中听出她的情绪。
    她的手指颤巍着点了三下,是在唤他的名字。
    “妈妈,你有看见天使和上帝吗?”彰人俯下身去拥抱她。
    她点了点头,以一个微弱的幅度。病房的灯光并不明亮,映照在泪光里却像白日,圣洁的天使张着翅膀,要将她接去乐园,乐园里有永远幸福的一家人,爱她的丈夫,还有她怀中低声哭泣的孩子。
    “彰人,”她吃力地开口,“你会过得幸福吗?”
    他不知道幸福的具体意义究竟是什么,六年前短暂逃出来的那段日子算幸福吗?他在昨晚做下的决定,规划的未来蓝图,里面有幸福吗?
    “我不知道……”他如实回答,喉咙像被挤压般,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但我找到了想要永远在一起的人。”
    “即便路途很艰难,我也想要试着去找到幸福,不用担心我。”
    她终于闭上眼,眼泪顺着太阳穴落在枕间,嘴角是一个温暖的笑容。
    “晚安,妈妈。”

    葬礼举办得很简单,东云彰人站在火葬场炉子旁边,望着铁炉门缓慢关上,他没有落下泪来,只觉得今天太闷热,乌黑的天空快要掉下来,他唤不来风和雨,只有一簇火光在不停燃烧,他的过往也随着这道火焰燃成灰烬,死亡对他来说快要成为没有实感的词语,不过是推出来的四方木盒,母亲的人生被倒了进去,埋进会长出杂草的墓碑下。
    他这一生到现在,经历过四次死亡,他总是会好奇,躺进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感觉。
    没有灵堂,也没有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他去照相馆打印了一张遗照,他们家所有资产都被变卖或毁坏,高中时期买给母亲的相机早已不见,照片是住院期间,护士给她拍的,那时候她的精神问题并不像后来这般严重,她笑着看向镜头,阳光从窗外洒进来。
    墓碑上的名字是人工一刀刀刻上去的,刻痕不深,不知道多少年的风霜会将其磨平,到时候再重新刻一次吧,东云彰人站在墓前,躬下身抚过凹下去的文字,那是母亲随夫姓之前的名字。
    来世希望你能做一个真正幸福的人。
    他在心里祈愿着,冬弥站在他身旁,低着头吊唁,他一直很安静,知道彰人在这种时候不想被人打扰,便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彰人的背,告诉他自己还在他身边。
    雨终于下了起来,彰人撑开伞,遮在他们头顶。
    一直负责照顾母亲的护士是唯一的来宾,她的声音轻柔,蹲下来抱着墓碑说了些悄悄话。可能是在道别吧,彰人想。
    时间流逝得很快,这场告别结束,天空仍在飘雨,今天没有暮色,也没有黄昏,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低垂着在替他掉下泪来。
    “东云先生,”紫色头发的护士叫住了他,“有人来找过您母亲。”
    她笑了笑,装作不是很认真地继续往下问道,“两年前问您的那个问题,有考虑好吗?”
    彰人愣了愣,握着伞把的力度不自觉大了些,冬弥将左手覆上去,像是在安慰。
    “不了,谢谢,我觉得我没有这方面的疾病。”




    7月10日
    光是Live house的演出报酬已经要付不起房租了,前天有同样来兼职的人提出报酬分成不合理的事,老板也只是说,你不唱有的是人唱。我站在后台,对这句话既愤怒又无力,旁边的人拍了拍我的肩说,以后要是签约了给公司干活,也会被这么说的。
    人生无可避免是由妥协堆积而成⁴,这句话已经忘了是哪首歌听来的了,没有应对方法和底气的我也只能选择再找一段兼职,之前打工的服装店已经关门了,找了一整天,最后还是去了未成年不该进的酒吧唱歌。
    我和冬弥说最近可能会很忙,要很晚才能回来,他点了点头,只是让我注意安全。
    我没能做到,因为今天我在酒吧遇见了学校里有名的几个不良,他们在骚扰一个只是在门口等人的女生。驱使我的是正义感吗,还是我想起了冬弥痛苦地蜷缩在角落的模样呢,我的脑袋一片浆糊,只知道我想让他们从这里滚出去。
    于是,在酒吧兼职的第二天,我闯祸惹事了。
    其实他们落在我身上的拳头没什么感觉,比起继父喝醉酒后给我带来的伤,今天脸上的挂彩甚至都失去了感觉,酒精棉球沾到伤口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丧失了痛觉。
    我像疯了一样在酒吧里对着他们大喊脏字,吓坏了那位少女,有人拨了报警电话,我又一次来到了地方警局,我简直要厌烦极了这里,果不其然又是一顿和稀泥,没有人想管这场无聊的闹剧,就像从来也没有人愿意插手我们家的不和睦。
    审问我的又是那位胖警官,他手里拿着似曾相识的白板笔,有任何事件他都要在那块白板上写上几笔,当着犯罪者抑或是受害者的面,提炼出关键词一笔一划地戳进他们心里,美其名曰案件分析,人物画像。
    这次他只写了两个关键词,不良少年,打架闹事。
    和关键词一样简洁,没过两个小时我们都被放了出来,我用狠戾的眼神盯着他们,没想到迎头撞上的是青柳春道,冬弥的父亲。警局的家伙们对他恭恭敬敬,而我的眼神应该是让他有些厌恶,他皱着眉头,指着我不知道和警官们说了些什么。
    到现在我还是有些不好的预感,回到出租屋见到冬弥时,我忽然感觉心慌了几拍,或许是因为今天偶然碰见了他的父亲,我知道就算担心的事发生了,我可能依旧什么也做不到,自我安慰这四个字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而生的吧。
    他打开门看到我的样子时,很明显吓了一跳,家里没有用来处理伤口的东西,他只是在电视下的抽屉里翻出了一个创口贴,上面画着一只蓝色的大鲸鱼,他就着昏暗的灯光,笨拙地贴在了我的脸上。
    我开玩笑说如果我破相了,冬弥你还会要我吗?
    这句话其实有些,说不上来的暧昧,我责怪于前几天的那场梦境,让我变得口无遮拦。他很明显地愣了两秒,继而依旧温柔地告诉我,只要我没有丢掉他,他就不会离开我。
    太动听的话我从来都不去相信,可他的真诚和天然让我从不怀疑,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人撒谎,那个人也只会是我,青柳冬弥不会说谎,我知道的。
    十天,不清楚以后看到这本日记的我会不会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在这十天里,和他依偎在一起,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悸动和真实,是所谓的灵魂共振吗,我不相信命运这种莫须有的东西,但我们之间,又是什么在指引我们寻找并靠近对方。
    弄明白这件事之前,我可能一辈子都会对他拥有执着吧。
    写到这里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青柳春道那时的神情,名为不安的情绪又开始占据我的身体,自我安慰好像不太管用了,我只能学着母亲,双手合十祈祷某件痛苦的事不要发生。
    不要发生。(这几个字被描了很多遍,描到纸张薄得快要破掉)




    隔壁理发店起火了,仅是一瞬间的事,火舌就从二楼舔舐到了一楼,街口的通道严重堵塞到消防难以及时赶到,大火几乎将所有人都吞噬,从窗户口跳下来的人脑袋着地,浑身焦化,临死前依旧大张着眼,像是看到过什么难以置信的画面。
    酒吧和理发店隔了半个巷子,焰火没能蔓延过来,凌晨时分街道灯火通明,巷道里挤满了人。喝了一半酒的买醉者提着威士忌酒瓶就冲了出来;KTV的中国老板睡梦中被喊醒,仅穿了一条内裤就跑到了门口;对面公寓楼大哥提了半桶水跑出来却发现只是杯水车薪……
    “上个月刚来我们这跳钢管舞的那个男的,他简直疯了一样,舞也不跳了,说要进火场救一个人,”坐在吧台嗑瓜子的店员又开始绘声绘色讲起火灾的现场情景,“你都不知道,当时火势有多吓人,他居然想就这样冲进去,还好我们几个人拦着他把他架走了。”
    事情发生在东云彰人请假的两天,现在那间理发店已经被烧成了废墟,警察拦了一堆封条禁止进入。这条街多是爱喝酒时谈起闲话的人,二十五死三伤的事故在他们眼里不算小,总是非得谈论到无处可谈才好。
    彰人仍旧戴着黑口罩,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说,他是不是偷偷去隔壁找人安慰了,肯定没把工资少花在这种事上。”
    “而且很显然对卖身的动真感情咯,不然也不会那么急着想要冲进去,”另一位店员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补充道,“我听说他是那个……”
    “什么?你不会要说……”
    “同性恋啊!”
    ……
    东云彰人把擦拭好的酒杯砰一声放在玻璃吧台上,他没在这场八卦中搭腔,此时的转身让两位忽地闭了嘴,面面相觑后选择无视他方才的举动,继续肆无忌惮聊起来。
    他提着一袋垃圾路过隔壁的风俗店,驻足在封条前。门口的三色灯已经烫变形,在风中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姿势,放眼望去一片焦黑,楼道已经被烧空了,仅剩下些钢筋混凝土,部分木制楼顶破着窟窿,灰烬被风一阵阵地吹,从各个空洞的角落飞出来。
    他仰着头,望着飞舞在空中的灰黑,那些人曾经站在门口和他打招呼,而现在他们都化作了一捧灰,和装在盒子里的继父母亲并无分别。
    路过的大爷在他身后感叹人命如草芥,彰人没有说话,只是沿着拐角快步走向垃圾桶,黑色袋子里的垃圾泛着酸水的臭味,铁皮垃圾桶里是特殊道具和一把沾满血的蝴蝶刀,呕吐物覆盖在上面,他将垃圾袋扔了进去。
    好想吐,东云彰人的胃部开始翻江倒海,昨夜他什么也没吃,今早乘着列车回到这里,他只吃了冬弥递过来的半个三明治,现在几乎是要冲过他的食道反出来,最先涌上来的是胃酸,他被呛到咳嗽几声,扶着墙缓缓蹲下。
    什么也不要去想了,东云彰人,你不是他们,你不是。

    “彰人?”见他脸色苍白,青柳冬弥试探性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东云彰人不知道在那个肮脏的角落蹲了多久,直到脑袋里的啸叫消失,胃痉挛平复,两年前车祸的场景在眼前散去,他才靠着墙慢慢站起来。
    腿麻,头晕,难以站稳,他不想就这样不堪地倒在这里,凭着某种执念一路摸着墙回到了地下室。
    “让我靠一会……”彰人呼出一口颤抖的热气,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死死从背后抱着冬弥的腰。他的脑袋靠在冬弥的后背,冬弥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有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数分钟后,终于平静下来的彰人松开手,在冬弥有些疑惑的目光中开口:“过几天我们就搬到对面公寓楼去吧。”
    银行卡里还有最后一点积蓄,这些年来他过着最低物质的生活,攒下的钱都寄给母亲作生活费和治疗费,以及这两天支付出去的,一大笔墓地使用费管理费。
    人死如灯灭,却仍需要一个容身之所,这样他们便和隔壁火场里烧干净混杂在一起到处飞扬的灰不一样,他们有家,有家人。
    “好。”冬弥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喜欢用这个方式去安慰彰人,而彰人也很受用,乖乖埋在他的臂弯里等待顺毛,“彰人累了吧?晚上你还有演出,要先休息会吗?”
    东云彰人从善如流地合衣躺上了床,冬弥陪着他,拉着他的手躺在离他只有两厘米的地方。
    “冬弥,我死了之后,如果烧成灰了,可以不要进那个盒子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不知道……可能是觉得太贵了吧,我不想让冬弥再承受更多的痛苦。”
    他没有说实话,冬弥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只是悄悄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彰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是吗……说不定,我会比彰人先走呢。”




    7月15日
    他明明说过,只要我没有丢掉他,他就不会离开我。
    为什么,是因为我丢掉他了吗,是我的错啊,如果那天我没有冲动打架,没有进到警局,就不会遇到冬弥父亲,也不会让警察找上门来。
    面对冬弥父亲的质问和威胁,我失去了拽住他让他留下的勇气,我松手了,像一个逃兵,明知道他跟着父亲回家,会让他面临什么样的痛苦,但我总是想到七月十一日继父发来的消息,他已经找到妈妈藏在哪了,如果我不回家……
    我给不了冬弥真正的容身之处,我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多么自私啊,我只想沉溺在这场泡影般的梦里,从没有想过如果真的面临这样一天,我们该怎么办。
    他临走前下了暴雨,他的父亲西装革履地站在警察前面,雷声响了,我不知道他能否听见,我被指控拐走青柳家小儿子,对我来说这或许不算罪名,他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可我是想要独占他的凶手。
    我那时候想说什么来着……不要走?或者是指着青柳春道大骂他不配做一个父亲?
    我听见了有什么轰然倒塌的声音,冬弥撞掉了桌上已经凉了一夜的水壶,泼出来的水倒在我们身上,又被淋湿了,他的校服,明明已经将那些笔迹洗得快要见不到影子,此刻又显现出来,好刺目,我闭上了眼,想躲开来自这些不幸的注视。
    他在我面前站了很久很久,他的父亲给足了我们最后谈话的时间,我只是低着头,指甲攥进肉里,我也有挣扎过,脑袋里一个左一个右,有个声音对我说,拉着他从这里逃走,不要再去想未来到底是什么样的,逃亡吧,那些痛苦只配在身后追逐,它们永远无法将我们吞噬。
    母亲捂着脑袋倒在一片血泊里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们没有未来的,为什么要欺骗自己。
    他的裤脚又开始往下滴水,我听到双脚踩进积水里的声音,闪电是亮白色的,它从望不见太阳月亮的窗外挤进来,光太亮了,我看不清他脸上的泪。
    他是在哭吗,还是在愤怒呢,他不会再告诉我了,因为我亲手将他抛弃了,在这个灰白的雷雨天。
    他吻了我,在轰隆雷声里,当着他父亲的面,低下头来吻了我。
    中年男人在他身后严肃地叫着他的名字,怒意笼罩了整个逼仄又空荡的出租屋,他的儿子是同性恋,是听障,是达不到他期望的人偶,此刻正在和一个差生,打架进警察局的不良,混迹夜场的废物接吻,让他在所有人面前丢光脸面。他的脚步声里是隐忍的愤然,一步一步,那只大手最终还是抓住了冬弥的肩。
    冬弥的嘴唇是苦涩的,咸咸的,他和我说再见,我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不要走……
    我的声音太小了,冬弥听不见,他的助听器丢了,丢在了十几天前台风过境的凌晨。
    好想让你听见,好想再见你一面……
    (笔迹颤抖到难以辨识,纸张被水浸成皱巴巴的一团,字间距越来越大,后半部分像是再难完整写下一句话,以潦草的字形带过)
    冬弥……我好痛苦啊……




    这条街自理发店被烧毁的那日起,便有些人心惶惶,某位黑道二把手意外死在了这场大火里,或许是来私下调查,又或许不止如此简单的原因,一巷之隔的酒吧里,出现了往常不会有的势力。
    大火一案初步调查出了结果,从后巷的垃圾桶里翻出来沾满血的蝴蝶刀作为起点进行推理,认定嫌疑人是三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其中一位有着鲜明特征的黄毛,于昨夜凌晨抢救无效死亡。
    听到这些的时候,东云彰人正坐在酒吧搭的小舞台上,唱着几十年前的摇滚。冬弥站在台下,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眠りは麻药
    睡眠仿如麻药般
    途方にくれた 心を静かに溶かす
    想尽办法却徒然

    今夜酒吧的灯开得很暗,只有舞台处留了几盏射灯,打在他的发顶,热热的。彰人在地下室以外的地方都会戴着口罩,就连在舞台上唱歌也不例外。他的脸上没有狰狞的疤痕,戴口罩的原因也没有人知晓。
    酒吧外面进来了一大群满是纹身的家伙,将吧台旁的位置挤得几乎没有空隙,他们要了几瓶啤酒,喝了没几口便开始大声喧哗起来。

    舞い上がる 愛を踊らせて
    跳动起来吧,舞动爱吧
    ふるえる身体を記憶の蔷薇につつむ
    颤抖的身躯被记忆的玫瑰包住

    伴奏的鼓点打在他身上,他握着话筒,旁若无人地唱着,台下只有冬弥一个人在认真听他的演唱。冬弥仰着头,手指停在栏杆上,一下下打着节拍。身后醉鬼们猜拳的声音太吵,他捂着助听器,耳鸣又开始断断续续。

    I keep my love for you to myself
    把对你的爱埋藏在我内心深处

    下雨了,这个夏天总是在下雨,闷热潮湿黏腻的七月,满是积水和飞溅起泥泞的七月,喧哗吵闹的七月,空调冷气开得并不足,站在门口的人顺手关上了酒吧敞开的门,雨落在玻璃上,滑落出透明的伤痕。
    台风会来吗,这场雨又是否能够洗净焦土,带来新生。
    彰人出神地想着,唱着符合时宜的歌,他的声音高而亮,唱着嘶吼般的副歌时,钢琴和鼓托着他释放出爆发而震撼的力量。

    Endless rain, fall on my heart
    无尽的雨,落在我的心上
    心の傷に
    心中的伤痕

    人群中一声尖叫划破了原本暗流涌动的氛围,像是象征着电影终于开幕的那声电子音,高频到无法通过助听器传进耳朵里。随即是爆炸般疯狂的吼叫、嘶喊、喧闹,东云彰人将话筒安回麦架,音箱里伴奏还在不停播放,他走下舞台,牵起冬弥的手,冰凉的,几乎没有夏日的气息。
    这些人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两年前继父死于车祸,他的遗产很简单,一盒骨灰,一笔巨额赌债,债主将追债权卖给了当地有名的黑道组,二八分成。
    母亲没有收入及任何自理能力,那些人的目标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彰人第一次认识到这个该死的现实时,是三年前他从Live house回家的路上,那些人掐着他的脖子,问他父亲究竟死到了哪里。
    三年后他们在精神病院找到了他奄奄一息的母亲,她的心脏病发作,幻想已经再难掩盖苦痛的现实。

    Let me forget all of the hate
    让我忘记一切的憎恨
    All of the sadness
    和所有的悲哀

    又是无休止的雷,无止境的暴雨,东云彰人扯下口罩,翻过一张桌子,在一片混沌之景里,毫无犹豫地朝最中心的混混挥了一拳。被按在桌上掀开裙摆一角的女人恐惧地尖叫,朱红色的高跟鞋掉落在吧台下方。他有些恍惚,此刻好像又置身于六年前,他为了救那位扎着双马尾戴着眼镜的少女,朝着不良少年们挥出第一拳,没有痛感,只是想要拯救自己,拯救那个雨夜中如同飞鸟般坠落的冬弥,仅此而已。

    Days of joy Days of sadness
    欢欣的日子与悲哀的日子
    Slowly pass me by
    慢慢向我步近

    “你是——”迎面被来了一拳的绿毛终于在一阵晕眩中望清了他的脸,他大张着嘴,鼻血流进口中,“狗娘养的……”
    东云彰人没有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他厌恶那些恶心腐臭的嘴里吐出他名字的任何一个音节,第二拳抡在那人的腹间,一旁的小弟们终于反应过来,扑上来与他扭打在一起。
    鼓点还在重重地敲着,那些拳头和鞋底落在他身上,他被拽着头发摁在吧台上,一下,两下,痛觉早就消失了,只剩吧台顶部的那束蓝光,灼得他眼底生疼。

    As I try to hold you
    我想拥抱你的时候
    you are vanishing before me
    你却消失于我面前
    You're just an illusion
    你只是个幻象

    雷声滚滚,雨点急躁,钢琴声仍旧在响,彰人想起那盒CD,今天他带在了身上,贴近心脏的口袋里,那里开不出一束鲜红色的花。
    玻璃瓶碎掉的声音近在耳边,啤酒浇在他身上,苦味的,还有难以挥去的铁锈味。头顶有什么东西正在流下来,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挡下即将捅进他腹部的半截酒瓶,伸手摸到吧台后的一柄水果刀。
    有一只手抢先一步,彰人闭上眼,认命地等待着那柄刀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像继父死时的样子,一根钢筋捅穿了他的心脏。

    When I'm awake
    当我醒来
    my tears have dried
    泪已干涸
    in the sand of sleep
    在沉睡的沙堆中
    I'm a rose blooming in the desert
    我是朵在沙漠中盛放的玫瑰

    世界忽然安静了,东云彰人躺在吧台边缘,以为自己终于丧失了听觉,他自虐般地想着,这样他或许就能真正理解青柳冬弥眼里的世界了。可一切都是虚幻,他没有失聪,下一秒又是一声尖叫,好吵,好吵。
    “杀人了——!!”
    他如梦初醒般睁开双眼,刀刃没有在那些人手上,被鲜血染红的也不是他,他听见上帝说他不该上天堂,要留在人间这等地狱继续偿还他的罪孽。他躲着晃眼的灯光,眼眶干涩得要落下泪来,猩红色的视野里,有人瞪着双眼缓缓跪坐下去。
    那把刀在青柳冬弥手上。

    It's a dream I'm in love with you
    这只是个梦而已 我的确深爱着你
    まどろみ抱きしめて
    在半梦半醒之间 紧紧拥抱着你

    东云彰人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认清这个现实的,回过神来他已经推开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警笛声在暴雨里长啸,青柳冬弥平静地站在人群中央,他的衬衫依旧干净漂亮,没有留下血液飞溅的痕迹。
    他寻到冬弥握着刀柄的手,替他扔掉了染了艳红的尖刀。
    跑吧,跨过所有墙,推开那扇门,闯进暴雨里,台风会来的,狂风会吹灭一切仍燃烧的焰,雷雨会冲刷所有的痕迹,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曾经出现在哪里。
    他拉着冬弥的手,将杂乱和不堪终于抛在身后,玻璃门被推开了,无尽的雨落在他们身上。

    The Dream is over
    梦终
    声にならない 言葉を繰り返しても
    无声的话语反复回荡

    暴雨中每一处景物都如此混沌,那首摇滚依旧在唱,吉他钢琴贝斯鼓齐齐奏响,没有人在嘶吼,雨滴伴着节奏砸在他们身上,东云彰人的左腿剧烈疼痛着,但他已没了知觉。身后刺耳的警笛远了,对面公寓楼有人探出头来看,彰人余光里是几盏暖黄色的灯,六畳大的故梦他再也无法重温了,他的前半生永远地留在了酒吧充斥着呕吐物腐烂味的后巷,十字路口的红灯闪烁着,大雨路上没有一辆车,他们奔逃着,热雨从眼角滑落。

    高すぎる 灰色の壁は
    在高大的灰色的墙壁
    過ぎ去った日の思いを夢に写す
    对过去的日子的思念 只有在梦中描画
    Until I can forget your love
    直至我能忘记对你的爱

    远了…远了……
    那些车灯和人声,消失在荒无人烟的丛林,东云彰人放慢脚步,拨开挡在头顶的绿叶,脚底是埋着落叶的泥土,铁轨躺在其间,他往前一步步走着,丛林尽头是一节废弃火车车厢。
    “我们来到天国了吗?”冬弥推开车厢锈迹斑斑的门,蜘蛛网落在手臂,是看不见的轻纱,他望着车厢内的景色,有些难以置信,那双灰色眼瞳里闪烁着明媚的光。
    “或许是吧……”与世隔绝,无人问津。
    雨又停了,破旧车厢碎了一半的窗户外,盎然生机探进来。

    Endless rain, fall on my heart
    无尽的雨,落在我的心上
    心の傷に
    心中的伤痕

    “我已经……没有归处了,”他们坐在车座的同一侧,彰人轻轻拥着他,他们之间每个拥抱都如此珍惜,温暖得像是仍有明天,瘦削而脆弱的身体内,跳动着的心脏是两人还活着的证明,“你还想要跟着我吗?”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彰人知道。
    “嗯,我想…和彰人去……你曾经说的那个远方……”
    远方,天国,乐园,或着说,信教者向往的极乐之地,那里没有暴力,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罪恶,一切都是圣洁的,他们在那座城里,白天放声高歌,夜晚手拉手躺在草地上看月亮和星星。
    “彰人,”那双眼睛不为贫困、世俗、苦痛、绝望污染,青柳冬弥再次仰头看着他,他的声音总是低沉而温柔,“我喜欢你……”

    Let me forget all of the hate
    让我忘记一切的憎恨
    All of the sadness ⁵
    和所有的悲哀

    “我爱你。”
    一滴泪落在冬弥面颊,他定定地看着彰人的模样,任由彰人抵在他的额头上,双手捂住他的耳朵。
    废弃车厢外的暴雨已经止歇,而他的眼底却开始落起热泪,东云彰人咬着下唇,不想被冬弥听见他的哭声,他的双肩颤抖着,眼泪一颗两颗滑落,他不知道这股细细密密的痛意该如何命名,明明身体已经再也不会感知到疼痛,心脏又为何会沉没在海底,涌起阵阵苦涩。
    覆在唇上的感触柔软,六年前冬弥顶着异样的视线,在告别前留下一吻,时隔多年彰人好像又尝到了吻的味道,和眼泪一样,和雨水一样。




    7月21日
    已经有多少天没有写过日记了,每当我试图翻开这本日记本,那些抹不掉的记忆就会浮上来,这几天里我总是梦见他,梦到捡到他的凌晨,梦到他在Live house观众席看我时的眼神,梦到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互相拥抱着感受温情,梦到与他接吻时,他那双有些颤抖的手。
    我想,我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这两天我去看望了母亲,她还是想不起来我是谁,医生说她的大脑已经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母亲缩在护士身后,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充满罪恶的陌生人。
    我和继父说我会回去上学,他从来不在意这个,他只在意我能不能拿出钱,去供他的烟酒和赌债,没喝酒的时候他看起来只是个窝囊的中年男人,无论我多少次和警察争论,他最后还是会像个赖皮糖一样回到这里。
    今天我回到学校上学了,在教学楼门口看了一眼本学年的分班表,才发现那个名字一直都躺在我的旁边,青柳冬弥,我又在心里将这四个字念了一遍,冬弥,两个音节,莫名地有些动听。
    我路过隔壁班,没有看到那张桌子上趴着谁,他的位置和我们班其他优等生的位置一样,在离讲台较近的地方,但那里空荡荡的。我没有和任何人打听他的下落,他一定在责怪我,是我扔掉了他,是我没有说出一句挽留的话。
    他走失的消息早已在同学之间传得沸沸扬扬,课间他们会谈论到他,语句里对他的称呼永远是“著名钢琴家的小儿子”“隔壁班的听障”“阴郁得没法开口说半个字的傻子”,我很烦躁,但我控制不了他们的大脑,也捂不住他们的嘴,只能拍案大喊你们又了解他多少,给我闭嘴。
    在他们眼里我看起来和那些会校园霸凌的混混没有区别,他们安静了,我却再难平静,那些声音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不停回响,这是冬弥所感受到的吗,每天他又是如何才能入睡的呢。
    我又去音像店借了一盒碟片,家里的电视早就被砸烂了,我只能跑去网吧将碟片塞进主机,它运转的时候会有细微的咔咔声,和那台DVD机有着同样的声音。
    我将那部电影再看了一遍,天已经黑了,提着碟片走出来的时候又是满街的霓虹。
    我望着头顶的天空,只是想,我们终究是没能从废弃车厢沿着春天的铁轨逃出去。
    现在是凌晨一点,冬弥在做些什么呢,他很喜欢看书,会不会捧着推理小说熬到这个点,或者是趴在窗前看月亮,那扇窗应该不会再被灰白水泥墙堵住了,能够看到今日的满月吧。
    好想他,好想问他那个吻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沿着那条铁轨逃走了,头顶的藤蔓时不时滴下露珠,东云彰人站在铁轨一侧,青柳冬弥站在另一侧,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像童年时期爱玩的踩白线游戏,掉到白线外便要大喊一声我死了。
    铁轨的尽头是他们从未到达过的城市,雨后的阳光很温暖,照在他们身上,彰人很久没有真切感受过明亮的颜色,他们的衣服已经自然风干,淋了雨的头发有些结块,但没有人在意。围栏外停着一辆货车,货箱大开着,冬弥指着那扇敞开的铁门,笑着说:“乘上那辆车,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觉得有可能。”彰人肯定道,他带着冬弥翻过围栏。司机还没有出现,他们偷偷钻进了满是棉絮的货箱。
    解手完回来的司机看也没看,直接砰一声关上了货箱门,载着他们开往另一个城。
    “……”冬弥看着他,微张着嘴,他的表情凝固,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五秒后,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嘘——”彰人捏了捏他的鼻子,冬弥微红的脸有些可爱,他没忍住,多揉了两把。
    司机依旧勤勤恳恳地开着他的车,对货箱里藏了两个流浪人士这件事毫无知觉。彰人松了口气,在他耳边小声道:“这个货箱隔音不好。”
    冬弥捂着嘴点了点头,用唇语说了声抱歉。
    “我们会去到哪里?好期待啊。”
    “嗯,我也是。”




    8月10日
    又过去了半个月,我没有他的消息,他不来学校,像是彻底消失了,同学们的话题也没有青柳冬弥这个名字了,回到了稀松平常的恋爱、漫画、游戏,他的存在对于每个人来说,可有可无,无非是添上一笔交头接耳的谈资,在这之上,便什么也没有了。
    这半个月来我总是试图在Live house观众席找他的身影,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他说过他喜欢我在台上的样子,也说过想写一首最好的曲子,让我来演唱,我不相信冬弥会撒谎,他从来没有欺骗我的必要。
    可是他不见了,我意识到我好像真的找不回他了。
    昨天回家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想法,拐道去了那座圆形的建筑,这座城市最大的音乐厅,每天都有各种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的演出在这里举办,它的一扇门是透明的玻璃,擦得很干净,我像个傻子一样扒在上面,试图透过那些反光,窥见场馆里的哪怕一角。
    舞台太过宽广,百来号交响乐团成员坐在上边也不会显得拥挤,我只能想起我的每晚演出,那个台上站三个乐手都显得逼仄。
    公告栏上贴着每场演出的海报,几乎都是古典乐演出或比赛,海报设计得很高级,和Live house墙上贴的那些有着天差地别。
    视线角落是一张灰白主色的海报,指尖触碰到它时,我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跳,我将它揭下来。海报只画了一架钢琴,我叫不出来品牌,黑白键上做了漂亮的发光特效,底部写着主题和时间,“青柳”专场演出,8月31日。
    青柳,这两个字过于灼目,没有写明演出人究竟是谁,青柳家有三个儿子,冬弥的两位哥哥也和他的父亲一样,走在这条路上。
    其实这个时候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追问他的家庭,攥着海报冷静了一会后,我才想起来,冬弥不喜欢,他不喜欢提起那些痛苦的事。
    第二天工作人员看到了应该会贴一个新的,这么想着,我把这张海报折好装进了口袋里,它有些烫,夏天温度很高,纸张似是要燃烧起来,我又不敢伸手去展开它了。
    票价并不便宜,抵得上我在Live house演出一个月的工资,如果是被辞退的那个酒吧的话,可能半个月的班吧。今天我瞒着继父偷偷跑了出来,他正躺在沙发上用手机看球赛,醉醺醺的样子让我想吐。
    我跑到售票窗口,把海报和钱都递了出去,工作人员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刻薄,我知道他的表情里写着什么,穷酸小鬼,全是皱巴巴的纸质零钱,还偷走了公告栏的海报。
    我不太在意,眼里只有那张递过来的票。
    8月31日,还有二十来天,有点漫长。




    电影没告诉他们现实本就不是浪漫的,那点房租是他最后的积蓄,还能够撑多少天,东云彰人坐在这个片区最便宜的旅馆房间里,翻盖机的屏幕光亮得刺眼,他对着手机自带的日历程序一天天数着能够苟活的日子。
    “彰人刚刚是不是在想,电影是骗人的?”青柳冬弥抱着腿坐在泛着潮气的榻榻米上,一脸读懂他内心的模样。
    “……你知道了。”彰人叹了口气,将手机盖上,扔在床角。
    “嗯,但我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糟,至少还能够和彰人继续在一起。”冬弥笑笑,“我这样说是不是很自私?”
    彰人摇头,捧着冬弥的脸直接吻了下去,冬弥学不会接吻,唇舌交缠时,时常忘了呼吸,憋得双颊通红,只能轻轻推着彰人的肩膀示意他别再继续深入,但彰人十有八九是不会听的,他只会吻到冬弥缺氧得头晕目眩不知身在何处,再缓缓凑在他耳边来一句,冬弥怎么又忘了呼吸。
    第三天了,他们没日没夜地在这个昏暗的破败旅馆里宣泄爱意和欲望,这次是背入,青柳冬弥漂亮的蝴蝶骨以一个完全暴露的姿势闯进他的眼底,东云彰人喜欢亲吻那里,往下是脊椎骨,还有瘦得快要皮包骨的腕,细细麻麻的快意让人成瘾。他终于放弃挣扎,选择纵身潜入漩涡里,任由自己被搅碎冲至无人知晓的海岸。
    那只蝴蝶又要振翅飞翔起来,门窗紧紧关着,喉间呼出的热气凝在不锈钢桌角,彰人用手护住他的额头,不受控地,带着他的手背撞击出血来,但他毫不在意。他想要这样痛的感受,冬弥紧闭着眼咬在他的虎口时,他的心底竟生出了强烈的欢愉。
    再给我留下些什么吧,不要再像曾经那样,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他盘着腿坐在窗前,低头点燃一根烟。东云彰人几乎没有在青柳冬弥面前抽过烟,上一次是在酒吧后巷,他将冬弥按在墙上亲吻时,对方伸手掏到了他的打火机。
    那时周围没有一丝光线,他啪一声按下火机,冬弥学着他的样子点燃了烟,抿着烟嘴吸了一口便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彰人顺着他夹烟的指尖,叼走了那根烟。
    “能教我吗?”只裹了半条被子的冬弥跪坐在他身侧,有些不服输地想起初尝试的夜晚。
    “冬弥想学什么?”彰人明知故问。
    冬弥又凑过来吻他的嘴角,是浓烈的香烟味道,烟雾笼罩着彰人的脸,一片朦胧里,彰人轻轻回吻他。
    “尝到了吗?其实是苦的。”
    “和咖啡是不同的苦味,很奇怪……”冬弥舔了舔上颚,此刻他的身上已满是彰人的味道,他说不出来,明明彰人是绝对的甜食主义者,烟和酒,他应该不会习惯才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两年前吧,第一支其实不是自愿的。”彰人盯着天花板,试图在他越来越模糊的记忆图景里找到过去的影子,近日来他的大脑总是在向他报错,曾经憎恶的人,喜欢的事物,深刻的回忆,全都一个接一个慢慢消失了,脑袋里的搜索框停止运转,但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碰酒精了。
    “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准备签约的时候,制作人递过来的,说这是人设需要。”
    两年前他接到过通往职业的名片,当时他应该很高兴,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觉,这是自某件事发生以来,他唯一感受到自己心脏有在跳动的时刻,他喜欢跳舞,也喜欢唱歌,更喜欢站在台上表演,那天也是他的生日,他跑去平常不敢进的蛋糕店,给自己买了一个生日蛋糕。
    东云彰人,恭喜你,无论怎么样,生活总是会有希望的。
    许了什么愿他已经不记得了,是祝自己被更多人看见,举办历史性的演出,拿到数不清的酬劳,摆脱这个窒息的环境吗?
    他接了那根香烟,二十岁,他早就成年了。点燃后的第一口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尼古丁的味道在苦涩后回甘,他忍着喉咙里即将冲出来的一声咳嗽,对面却哈哈大笑,抽烟不要过肺,小子。
    “为什么没有签约?原因很简单。”彰人替他问出了这个问题,也自顾自回答下去,事到如今没什么不好说的,他们已如此境遇,生命中苦中作乐的时间总是不多的。
    “我杀了我的继父。”
    公园前的电线杆上,家家户户的电视机里,本地调频的私家车内,是寻找通缉犯下落的新闻,昨天下楼扔垃圾的东云彰人,在昏黄的路灯下看到了自己的脸。
    拍得真丑,他想。
    “警察总有一天会怀疑的,我不是一个完美的犯罪者。”彰人吐出最后一口烟圈,将烟头掐灭在指腹间,很烫,却又没什么知觉,“车祸意外,为了逃过嫌疑,我用一条健全的腿给他陪葬了。”
    “当然,这之后我再也没能跳舞。”
    很俗套的故事,彰人讲着讲着甚至要笑出来。
    冬弥却圈起他的脖子,将彰人搂在怀里。他的身上总是有着雨天的气息,在这片弥漫着颓唐气味的角落,雨幕隔断了万物喧嚣,彰人深吸一口气,回应着他的拥抱。




    8月21日
    今天我见到他了。
    文化祭在这两天举办,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影子,但是我确信那就是冬弥。教室里没有人,大家都去礼堂看节目了,我对那些东西兴趣缺缺,在故作深沉的朗读剧下半场,打着哈欠回到了教室,从走廊拐角过来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那标志性的发色。
    他没有看见我,只是低着头进教室收拾走了抽屉里的几本书,装在他的背包里,显然有点沉,他的一边肩膀被压下去,骨头顶着背带,看起来不太好受。
    他又瘦了许多,明明是富人家的孩子,却好像营养不良的收容所少年,他的刘海已经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没有人替他剪短,便一直在眼前晃着。
    我想叫住他,想问他这一个月以来他去哪里了,过得还好吗,我远远地站在他身后,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没有拉着他逃跑的觉悟,或许根本也不应该再继续打扰他的未来。
    他推开门从教室里走出来,好像是夕阳吧,他的校服白衬衫映着室外橙红色的焰,颜色很衬他的肤色,漂亮而脆弱。
    他终于路过我,脸上是人偶般毫无波澜的表情,我没忍住想去拉他的手,他停下来,不知道有没有在看我。我确信他又回到了雷雨天的凌晨,从他毫无血色的唇间我连痛苦两个字都读不出了,他的生命力在逐渐消失,这是我唯一的感受。
    我只是对他说,冬弥,不要去8月31日的演出。
    他被我紧紧箍着的手腕动了动,我放开了他,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我说的话,他没有给我任何的回应,只是陌生地点点头,像那些泛泛之交,让出一个礼貌的距离。
    我的心脏又开始抽疼起来,我想过再见面他揪着我领子两只眼睛要落下泪来的样子,或者骂我为什么不去找他,为什么要把他丢掉。我没想过他的疏离,我们好似从没有认识过。
    我拉住他手的时候他在发抖,他的手心比之前更冰冷了,那只手挣扎抽离,比我想象中更加无情。
    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无法知晓他真正的心绪,好悲哀啊,东云彰人,你谁也留不住。
    他消失在夕阳的拐角,背影单薄得像随时要被折断翅膀的蝴蝶。
    好安静,我是否也失聪了,不然为什么听不到他的声音……




    原来根本就没有从囹圄里逃出去。东云彰人扶着鸭舌帽,仰头去看那栋熟悉的楼,他为什么还是回到了这里,那条铁轨不通向春天,他又打着转回到了六年前的夏末。
    “这座学校去年就关咯,这附近的孩子越来越少,经营不下去了。”拄着拐杖的老奶奶站在学校的门牌前,这位浑身漆黑的青年在这带不太常见,她停下来多看了彰人几眼。
    “什么时候会拆掉?”彰人插着口袋,眉头紧皱。
    “就下个月吧,楼建太高了,好几个孩子出过事,这地方啊……”老奶奶摇着头,一脸讳莫如深,“有名的不祥之地。”
    “这样啊……”彰人没有如她预想中那般,和每个来探险的视频主一样,掀开摇摇欲坠的铁皮走进去,他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阵痛,是被酒吧里的拳头挥的吗,他的脑袋最近总是不受他的控制,噩梦也好,幻觉也好,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他最难以忍受的是那段记忆被切断,无论他怎么找都找不到,关在他的记忆深处,一旦靠近就会触发大脑的保护机制,痛得他无法入眠。
    手里的塑料袋被攥得哗啦哗啦响,他垂眼躲着监控和人群,两个街区外,是他所认为的陌生之地,是他幻想中短暂的乌托邦,是他蜗居苟活的容身之所,是他寻求爱意的所在之处,可一切都是假的,连妄想都是虚假的,他兜兜转转只不过重新回到了这里,他灰败人生的起点,或许也会是终点。
    头太痛了,他捂着脑袋蹲在旅馆房门前,走廊没有灯,他摸着黑打开塑料带,毫无技巧地撕破那盒药物,仰头干吞了两颗,胶囊黏在他干巴巴的食道,又是如鲠在喉的感觉,他捏着喉咙,竭力吞咽着第三颗,第四颗。
    他摸到口袋里的钥匙,找了半分钟才对准锁孔插了进去,他没有力气打开这道锁。好冷,明明还在八月,却如坠冰窖。药物尚未起作用,他腿一软倒在地上。
    冬弥生病了,烧了一天一夜,伴随着彻底的失聪症状。手里的钱只够买这袋药了,彰人抱着膝盖,蜷缩在地板上,瓷砖地板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衬衫渗进来,他一边无力地颤抖着,脑子里却清晰地想,他要让冬弥好起来,他要让冬弥能够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警察还没有找到这个地方,他还有一丝机会,手机里的电话簿没有几个名字,继父和母亲的号码已经注销成空号,冬弥没有手机,彰人没有任何朋友,剩下的最后一个号码是两年前将名片递给他的制作人。
    他靠着所剩无几的毅力拨通了对方的号码,电话里的声音缠绕着强烈的电流声,这台手机也快要寿终正寝,他没听清电话那边在说些什么,实际上他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毫无印象,他的灵魂像是出了窍,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滑稽又凄惨的模样。
    “你真的决定了?虽然我觉得那不会是什么好歌,不过算了,聋子笔下的音乐,倒是一个很好的噱头。”
    “喂?听得见吗?你不会真死了吧?”
    “……”

    东云彰人晕倒在房门口的第二个小时,他被路过的牛郎踹醒,那一脚踢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印子。药物作用姗姗来迟,他睁开眼,只见到那人手里拿着他插进门锁的钥匙,那把钥匙被对方抛起来又接住,最后扔在了他的面前。
    “小哥,你额头真是烫得可以,”染了一头乱七八糟颜色的牛郎蹲下来,好奇地盯着他的脸看,“口罩摘下来还挺帅。”
    彰人撑着身子坐起来,眼神里满是戒备。
    “下次记得别浪费钱买这些药了,你的病不是这些药能治的。”对方自讨没趣,留了句半真半假的劝告,吹着难听的口哨走远了。
    莫名其妙,东云彰人选择无视这位路过的闲散人士,止痛药让他的大脑获得了暂时的解脱,尖锐的疼痛被压下去,太阳穴还残留着部分感受,不过那都已经无所谓了,眼下他要做的是翻出那盒CD,过去的夜里他常常试图拿起笔去给这首歌填词,可从没有一次成功过,写下一个字便已是最大的成就,这首歌,或许本来就不该属于他。
    他捡起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信息栏是来自制作人的邀请,彰人花了半分钟去找到点开的按键,方才的发作让他的反应能力直线下跌,信息被展开,他又花了半分钟将几个字组合在一起,拼成一句完整的话。
    “老地方的咖啡店,记得带上原碟片,我在最里面的角落等你。”
    CD是他唯一还带在身上的东西,他的日记,还有插着白菊的花瓶,全都被扔在了酒吧的地下室,浸泡在大雨滂沱的逃亡夜,唯有这首歌,他阴差阳错地带在了身边。
    而现在,这首歌也要离他而去了。




    8月31日
    昨夜的演出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室外又开始下大暴雨,我没带伞,墙上的钟指向两点,而白天还要上学,青柳专场演出在晚上八点开场,如果只是古典乐,我可能会靠在座椅上呼呼大睡。这么想着,我决定翘掉白天的课。
    从Live house回家的路要经过学校附近,这条路没有任何挡雨的屋檐,这已经是这个夏天我淋的第几场雨了,我数不过来,只知道最难忘的两场雨,雨幕中都有冬弥的身影。
    他现在究竟在哪里呢……他的父亲前两天来学校替他办了退学,说是要转到更好的学校去,在办公室门口我听到他大骂学校有同性恋教坏了他的孩子,冬弥应该是个正常人,他必须是个正常人。
    我只觉得他太吵了,吵得令人脑袋炸锅般地疼,但我又想起冬弥从我身边离开时的模样,他不需要我了,我把他抛弃了,他也要将我扔在原地,这可能就是我的报应,东云彰人作为胆小鬼的报应。所以那时我走开了,任凭他的父亲在办公室对我进行谩骂。
    今天凌晨的学校和往常不太一样,我听到了吵闹的警笛声,路过时我想,那些警局的家伙们又在自诩公正了吗,十几道封条贴在教学楼门口,是在对谁缝缝补补。这一带的凌晨没有路灯,大雨模糊了仅剩的一两盏车灯,几道手电筒的灯光在雨里迷失方向,保安亭里的大叔端着他的夜宵,暖黄色的灯光下他对刚才发生的事毫不在意。
    不记得是哪位老师说的了,下暴雨的夜晚通常难以看见月亮,太阳雨常见,而月亮雨不常有。我站在学校门口,看见了头顶的月光,一轮残月,是什么颜色的来着,我已经回想不起来了,雨水流进我的眼睛里,我就那样愣愣地看着月亮,水呛进气管里的感觉很难受,在那之中我好像又闻到了熟悉的铁锈味,月亮是红色的吗。
    我又梦见了他,在他漠然地路过我之后,便再也没有进入我的梦里,今天是第十天了,他出现在我眼前,我抱住他时他没有逃开,我们就这样一起倒在地上看一场月亮雨,我问他月亮是什么颜色的,他说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是什么味道的。
    然后我便醒了,醒来我没有去学校,我开始有点害怕那个地方,今天继父没有回来,我仰躺在地铺上度过了我浑浑噩噩的白日。
    窗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盯着天花板不知道时间是如何流逝,晚上出门时我终于记得带一把伞,那把伞被继父打弯了伞柄,大半个伞布勾不住骨架,风和雨会从头顶斜斜地飞进来。我把自己拾掇得还算能看,衣服是十五岁的时候,母亲偷偷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雨停了,今天好像只有凌晨下了一场大雨,但当我来到检票口,他们却告诉我,因为不可抗力,专场演出取消了,票钱会全额退还。我的手心汗涔涔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心脏越跳越快,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要死在这一日了。
    我被送去了音乐厅的医务室,消毒水的味道很难闻,我不喜欢这种地方,总是让我想到母亲的病,还有那些医生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在他们眼里也是个病例,精神疾病基因的遗传体,臆想症的继承者。
    医务室的白大褂说我是反应过度加上低血糖,休息一会就过去了,她塞过来一颗糖,是咖啡味的,我把它嚼碎了,胃酸却涌了上来,苦的辣的,我将它们全吐在了医务室的垃圾桶里。
    今晚没有月亮了,它只来过那么一次,便再也找不到了。




    青柳冬弥消失了,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东云彰人刚从便利店里出来。
    他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到那个蓝色的身影了,将CD卖给商业公司没能收到多少钱,那首歌他填不了词,制作人转着手里的咖啡勺,一脸遗憾地告诉他,这首歌只是残缺品,没有精妙的编曲,也没有歌词,更没有演唱,没什么商业价值,但是鼓点和贝斯线还算有意思,开个价。
    东云彰人到头来依旧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只是说,这首歌要署名青柳冬弥,价格能支付冬弥的治疗费用就行。
    这首歌原原本本就不属于他,他只听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收到快递的当天,第二次是决定抛弃它的那夜。
    而现在,他终于听到了第三遍,便利店的歌单每周更新,时下最流行最炙手可热的歌曲二十四小时播放,他在这里,听到了这首歌。东云彰人看到自己揪着店员的领子问这是谁的歌,脸上的表情不似哭又不像笑,对方一脸惊恐地开口,右手悄悄在台面下拨着报警电话。
    “好像是最近很火的那个solo偶像……叫什么名字来着……”
    彰人低头,看到播放器专辑封面上是一张脸,作曲人也被标上了他的名字。这个位置曾经是留给东云彰人的,如果不是车祸,如果不是他杀了继父……再怎么去假设也毫无意义,他的人生真正地死在了六年前八月三十一日的凌晨。
    他提着一罐酒走出便利店,将身上原本用来买食物的最后一笔钱拍在了收银台上,推开便利店玻璃大门时,门上的迎客铃还在叮叮当当地响,多谢惠顾,他捂住耳朵,那首歌伴随着这声铃消失在身后。
    外面仍旧在下雨,平平无奇,没有雷,没有闪电,天际间茫茫都是大雾。
    又是凌晨,他抬脚走进雨里,夏天将要过去,今年没有台风过境,他等不到台风眼里蹲着的少年。
    东云彰人拉开了易拉罐,酒精冒着气涌出来,他环顾四周,没在任何地方看到青柳冬弥的身影。

    月亮雨又来了。
    他突然有些想回到学校,七楼,凌晨下着雨的教学楼是什么景色,冬弥那双琉璃似的灰色眼睛里,见到的最后一幅画,到底是什么样的?
    东云彰人走在没有屋檐遮蔽的路上,这是一条坂道,雨水从最上端流下来,他双脚踩进越来越汹涌的水流里,一路向上走着,直到浑身湿透,裤腿往下滴水聚成水洼。
    他喝光了最后一口酒,雨和酒混在一起咽进肚子里,胃又开始灼烧,往上冒着一簇又一簇的火。废弃学校的楼梯岌岌可危,他一步步踏上去,代替六年前的自己走进了十几道封条之内,没有人知道他六年前曾在一墙之隔见证一场断弦,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六年以后找到了一场同样的月亮雨,那道月光比从前暗淡了些,今天也不是满月。
    青柳冬弥坐在天台边缘朝他笑,网状围栏并不高,二十二岁的他轻易就可以翻过去,比十六岁的青柳冬弥要轻松得多。
    风很大,东云彰人低头望向这座城,第二十六个小时,街道上公寓里的灯灭下去,路上没有人,警笛的声音还在锲而不舍地响着,越来越近,但雨堵住了他的双耳,他除了呼啦啦的风声,和青柳冬弥温柔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
    浑身湿透的十六岁少年在大雨里问他,月亮是什么味道的。
    低度酒精意外地起了作用,他牵着少年的手,站在围栏外,六年前夏末的逃亡于此刻终于实现,他看到对方眼底盛了细碎的月光,深浅蓝色交错的蝴蝶于月下停在他的指尖,飞鸟张开翅膀,是漂亮的灰白色。
    少年在轻哼着一首歌,声音低低的,不是便利店廉价的改编,也不是火光中仍旧在机器里播放的碟片,这首歌没有高频,断断续续的拍子伴着零零碎碎的月亮。他又试探性地触摸对方的喉咙,那里微弱地震动着,同每个相互依偎又相互道别的夜晚别无二致。
    唱出来吧,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歌词。
    风在耳畔呼啸,与暴雨逆行,彰人恍惚望见了云层里的月,他依然分不清那是什么颜色,他微张着嘴,想要唱出第一句,第二句,却再次闻到了铁锈的味道,星星掉下来,他想伸手去接,猩红的液体落在掌心,透过他的指缝,滴落在灰暗的废墟里。
    尝到了吗?
    幻梦消散在最后一个夏天,赠与十六岁少年的白菊在月亮雨中肆意绽放,透明花瓶盛满了水,从顶楼掉下来摔碎在水泥地面,花瓣落在他的面庞,警笛悠长而刺耳,手电筒的灯光又照了起来。
    雨终于停了。




    9月1日
    我收到了他寄来的快递,寄件人工整地写着他的名字,青柳冬弥,收件人是我的名字,东云彰人。
    他没有食言,我从始至终相信他不是骗子,纸箱子被递过来,我握着签字笔,在签收纸上随便写了几笔,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同时心里冒出一种渴望,一种祈愿,一种自欺欺人。
    箱子里是一盒CD,和一封信。
    我正在拆着快递和你对话,我想起来冬弥告诉我写日记是为了和空白的人生对话,那么我也应该找回这份初心了。
    对了,其实我在二手市场重新买了一台老电视,和一个同型号的DVD机,这台机器依旧会卡碟,如果冬弥在这里,调试这台机器的时候,应该也会突然笑出声来,这个厂家是不是专做卡碟款,他一定会问的。
    我现在把CD放进去了,听听是一首什么样的歌,VOL.1,看起来很神秘……
    还有这封信,封面写着,东云彰人亲启,还盖了一个漂亮的火漆印,第一句话是让我一边听着他为我作的曲子,一边看这封信。
    我要认真读了,先合上日记本吧,一会再来记录。
    (整本日记停在这一句,翻到最后一页,是边缘都被烧黑了的半截纸,像是用尽全力从大火里抢出来的最后一角,工整漂亮的字迹,和日记本主人的字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格。)

    “再见,彰人。”

    (实习警官合上日记本,将它和凶手的犯罪记录、监控照片、病案本一起封进档案袋中,墙上的钟指向三点,她关上了灯,在一片黑暗中起身离开。)


    -Fin.-






    《苦月》

    领衔主演
    东云彰人
    青柳冬弥

    友情出演
    小豆沢心羽
    朝比奈真冬

    特别致谢
    《怪物》——是枝裕和
    《唱出恋爱的苦恼》——熊坂出

    插入曲
    《阿吽のビーツ》——羽生まゐご/v flower
    《藍二乗》——ヨルシカ
    《ENDLESS RAIN》——X-japan

    总导演
    几禾







    东云彰人 亲启:

    相信彰人应该同时收到了这封信和CD吧,在读这封信之前,还请彰人将曲子打开。
    写这封信并非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告诉彰人,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杀死某个人了,这么说一定很自私吧,但我相信彰人会理解的,就像我们不会互相吐露心声,却能够没有距离地紧紧拥抱一样。
    在这之前,我想向彰人坦白我的所有。
    我的父亲,也就是那天找上门来的人,他是位骄傲完美的钢琴家,或许彰人曾经听过他的名字,他对自己要求严格,也同样希望他的孩子们能够成为他描摹的样子,只可惜,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白纸报告里就写着,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个先天残疾的不良品,注定无法成为他心中的大艺术家。
    我听不见88键钢琴的所有音,换句话来说,我只能听见最左边的几个黑白键,它们的声音嗡嗡的,和父亲站在我身后时的脚步声别无二致,我时常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人偶,只会机械地照着乐谱的指引按下琴键,他说我是个没有感情的孩子,我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尖,好像有什么东西一滴滴落在琴键上,然后是刺耳的责骂,那些声音震耳欲聋,我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母亲说我应该去听障专门学校上课,父亲并不同意,他不想承认我是一个与常人不同的孩子。那时我并无所谓,到哪里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没有办法变成正常人,并不是说听障,而是我早就整夜无法入眠,我的大脑开始出了些问题,雨明明切切实实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却觉得它们好像正在倒流回天空,很奇怪吧,我甚至能够看见空气的颜色,尝到月光的味道。
    痛苦对我来说慢慢变成了欢愉,我靠着刀刃来获取活着的实感,他们说我是怪物,是白痴,是聋子,我没有反驳,我有时候会觉得他们说得挺对,再怎么努力,我也不会变成父亲口中的正常人。
    六月三十日我从学校里跑走了,蹲在巷道里看着血液滴落在我的鞋尖,他们又画脏了我的衣服,回去父亲不会原谅我的,如果能下一场永无止境的雨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蹲在暴雨里等待雨水将那些字迹冲刷干净。
    那天我没想过会遇见你。
    我在放学路上听到过你的歌声,忽远忽近的,我抓不住你的声音,但我看到了它的颜色,闪着耀目的,温暖的朝阳光芒,我追着你的脚步来到了Live house,这是我从没有去过的地方,我站在观众席里,所有的世界都是灰暗的,只有一束光落在你身上,你说你叫东云彰人,我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了心里。
    可在台风天的凌晨,我在大雨里看到的那把伞,却不是太阳的颜色,我才知道,原来彰人与我同样,不幸而痛苦,只是在努力地活着。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但我突然变得很高兴。
    和彰人相处的半个月里,我切实地感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手牵手走在回去的路上时,月亮的颜色很漂亮,如果这样的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我知道它不可能实现,所以我不会说出口,这个想法太狡猾了。
    离开之前那个吻是青柳冬弥内心深处最自私的渴望,我不敢向彰人讨要什么永远,我们都无法逃离世俗的捆缚,对不起,我食言了,我将彰人抛弃了,我没有妄想彰人会原谅我,青柳冬弥本就是个恶劣的残次品。
    但是关于这首歌,我没有欺骗彰人,我知道它不会是一首悦耳动听的曲子,它和我相同,或许也与彰人相同,每个音符都很幼稚,甚至在你听来,它聒噪而不明所以,但我将我的一切都谱在了里面,我不止一次幻想这首歌能够被实现梦想的彰人填好词演唱,在每个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给人慰藉。听起来很自大对吗,在我杀死我自己之前,请允许我做一个甜品味的梦吧。
    明天是父亲给我安排的专场钢琴演出,演出结束后,父亲给我安排了新的学校,学习怎么做一个正常的孩子,我猜那之中也会包含电击和强制遗忘,亲吻彰人让父亲失望了,可我不愿意忘记你。
    对了,文化祭上你让我不要去演出,我会乖乖听彰人的话的,在这之上,如果乞求你能够原谅我,彰人是不是会稍微心软一下呢?
    写到这里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的计划会在8月31日的夜晚实现吧,还有最后两句话想和彰人说,当你读到这里,曲子应该也会来到尾声了吧。
    再见,彰人。
    我会永远爱你。


    青柳冬弥
    8月30日




    *本文为【洄游】中彰冬二人出演的电影剧本


    ¹ 出自电影【怪物】
    ² 出自【圣经-启示录】21章
    ³ 出自歌曲【阿吽のビーツ】——羽生まゐご /v flower
    ⁴ 出自歌曲【藍二乗】——ヨルシカ
    ⁵ 出自歌曲【ENDLESS RAIN】——X JA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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