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司/再相逢临行之前,同事曾无数次试图劝说我取消这场从各种意义上希望渺茫的行程。种种传言表示神代类目前的危险程度难以评估,如同一只匍匐在不可探测方位的猛兽,更何况我的身份又很特殊……我想,他们说得没错。我是当年让类成为现在的“神代类”的人,类理所应当对我表现出任何级别的恨意与不应期。即便如此,正因如此,我才一定要去见类。
讨伐或是通缉往往始于一念之差,类离开骑士团的这些年,我的身边从未缺失有关于他的消息。所以找到类也许是这一行最容易完成的步骤,更复杂难解的是我要如何去见到他。前往边境的火车上,我把想到的话语林林总总地写下来。长期撰写报告使我养成了通过书面文字整理思绪的习惯,把关于类的词汇写在纸上,仅仅是这样的行为也令我感受到一丝微妙的诙谐。
读书时我更喜欢将一切诉诸于唇舌,想到就说什么,晚一秒都怕蓬勃的想法会从我的脑子里溜走。于是那时类成为我长期且唯一的听众,得益于天才学生的脑容量,即便我说出的话没头没尾且毫无根据,类也能高效率接收并且为我提供合理的反馈。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像类一样的人。类对我的意义之深,程度已然达到看着我写出的词语,就好像看到类正在这些墨水与纸张的背后看着我,用标准的微笑等待我与他交流一样。想到这一点,连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很难把这种情绪总结为任何单一的词句,唯独可以确定的必然是我非常地想他。
目的地与车站不远,我换下骑士团的服饰,穿着便服进入乡间小路,以免对边境居民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但至少从目前来看,当地情况没有我想象中那样糟。尽管上级并未收到消息上报,王城流传的小道传闻早已将神代类形容为十恶不赦自立为王的黑魔法师,我想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添油加醋的成分,又自觉这样的体验似曾相识。在魔法学院就读时,各种传闻也是这样充满神秘色彩地描绘他,甚至也包括我:校园怪人、以及最佳拍档。
不巧的是,我并没有超群的施法天赋。虽不至于达到无法通过魔法科目考试的程度,但也仅限于能够让习得的法术生效的级别,且需要反复多次的练习才能做到发挥咒语的全部效果。出于入职皇家骑士团的心愿,我并不在意自己贫乏的施法天赋,毕竟魔法对骑士而言仅为辅助,体术与战斗技法练习才是重点。但读到二年级遇到转学来的类时,我还是和其他人一样由衷地被天才的能力所吸引。
据说类先前就读于北方以管理严格著称的贵族院校,与这里以启发引导施法能力的学风大相径庭。不仅是学生,连任课老师同样惊叹当时的类已经能够无咒语前提瞬发施法,毕竟我们的老师中甚至都有人做不到这点,类的存在直接打破这里的教学结构以及法术层级。当然,如此高调也并非出自类本人的意愿。
真正意义上引起全校关注的是类入学第二天,凭借魔药课上险些炸穿教室天花板的壮举而被直接送进会谈室的行为。老师们终于意识到转来了一位多么聪明的学生,以及应当配置一位时时在身边监督的同学,那时担任学级委员的我理所当然地成为幸运候选人。推开会谈室的门,首个和我对上眼神的不是面色凝重的老师,而是一脸无辜似乎想要表达错的是房顶太脆弱的类。总之在那之后,我和类成为某种意义上形影不离的组合。不像是我在监督类,反倒是类在跟随我。正常的课程一堂不落下,我额外的剑术课程也有类的身影。
话虽如此,我并不在意类对于我的亲密。毕竟一切的开始,都来自于坐在类身边因为调配不出理想的结果,而试着对他提出求助请求的我。实验时间快要接近尾声,我的坩埚里仍然堆积着一滩难以名状的块状物。而余光里手握提取而出药物成果的类,简直像是自带圣光的希望天使。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听到我的求教之后,类的眼中首先闪过一丝诧异,继而是成果被肯定产生的难以掩盖的兴奋表情。我原先只希望类能够对我面前失败的原材料进行一些改正的建议,可面对他那小朋友得到肯定般的反应时,也就没有拒绝他直接更换成果的提议。原材料被转移到他的坩埚十秒后,那团原本属于我的材料在天才学生类的指挥下猛地窜出蓝色的火焰,径直冲向空中。
老师不知道这个中原委,在场的同学却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并在这件事之后默契地认为我与类本为共犯。不过略微过激的法术往往被同学们视为对于规则的反叛,大家反倒非常欢迎类为学生们的学习生活创造些许乐趣,而我负责在享受乐趣的同时将类每次的新尝试控制在不被老师察觉到危险性的程度,由此保证属于我们片刻的宁静。
对此,类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现在教授课程的内容他早已能够熟练掌握,并且通过优秀的课程专业让老师为他开设了不必全勤的特权,避免影响这位天才的自我学习进程。于是课余时间的类经常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从一排排有两个我那么高的书架里一本本看过去,甚至让我觉得类转学的目的就是为了本校背靠王城的丰富书籍存量。
我也很喜欢偶尔听类讲解其中几页奇妙的记载内容,毕竟我连摄入课内知识都倍感艰难,更不用替图书馆里那些有的我连语言都看不懂的古语书籍。晦涩的内容经由类的转述变得简单易懂,即便我没有想要进一步学习的打算,依然能听得津津有味。那时我坚信不出意外的话,类未来必定会是一位优秀的学者或是教师。除了高效率的摄入与输出的能力之外,类还能复现书籍中记载的种种奇妙现象。比如令偌大的图书馆顿时亮如白昼,或是将手边的羽毛笔顿时以图像形式融入书页之上。每一个法术都是老师不曾教给我们的奇迹般的存在,而类就是让奇迹重返世间的魔法师。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很久,久到我一度以为会和类在属于我们两个的隐秘空间中发掘更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秘密。直到二年级圣诞节假期前夕,准备启程回家看望妹妹的我瞥见宿舍外夺目的红光。等我冲出宿舍楼时,火势已经即将点燃半片学校后山的森林。我知道这个学校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类,但见到正在极力施加控制法术的他时,我却说不出任何话。直至我们合力勉强将火焰控制住之后,才终于和类对上眼神。懊悔、难过、对于能力不可控的苦恼、以及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怕我生气的可怜。我想告诉他真正生气的不只是我,但现在首要的是发挥我能实现的作用来补救。
赶去会谈室的路上,类一直紧跟在我身上小步走着。平时由于身高等等原因,总是我要小跑着追上他,现在却是完全反过来。怕走太快让我的情绪变得更糟,又怕跟不上显得态度不够诚恳,但我依然没有和类对话。会谈室里,我坐在开学时类曾坐过的那个单人沙发上,和各位校方领导据理力争,称类的行为只是在尝试创伤魔法时失去控制,今后作为学级负责人必定会对神代类严加管理,试图以此打消校方的疑虑,想尽办法试图否定神代类使用黑魔法的事实。实际上即使最终抹除施法痕迹的流程经过我亲自检查,我也依然无法确定校方会就此听信我包庇性质的言论。
最终,校方只是敲定下来假期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送别老师后,我和类从图书馆的绳梯爬上教学楼顶,没有课的时候我们经常来这里,可以看到整片天空。此刻森林边缘仍然飘荡着黑烟,类看着远处的云层,说起没头没尾的话:“如果可以飞到那里去,爆炸也会被当做惊雷。火则是太阳的一部分,水流能够汇入云朵,汇入海洋。施展法术与自然循环本为同源,只要能做到那种程度……”
我不是规则的制定者,是被执行的对象。黑魔法的界定本不清晰,我又如何说那点亮半边夜空的光亮或者永不熄灭的火焰是穷凶极恶的法术?神代类早已站在魔法世界的象牙塔前,亟待探索黑暗中的未知。掌握超前天赋的能力是否能与驾驭危险法术、探索未知画等号?我不知道。如果身为学生的我们无需承受既定的规则,我们都心知肚明没有这样的如果。我说:“我的故乡和这里一样温暖,从小到大,我还没有亲眼见到过书中描写的雪花。如果按照类所说,魔法足以改变自然环境的运转规律。那么你可以让天空飘起雪吗?”我们正在学习的魔法课业中不存在的“奇迹”,我知道你可以做到,我也愿意将其仅仅视为非常规的现象,你会实现给我看吗?
类失焦的眼瞳在听到我的话之后又亮了起来,就像那场魔药课上,听到我的请求时一样。他试探着抓住我的手,语气却格外坚定,“我答应你,司,我答应你一定会做到。”我看着类的眼睛,相信如果那时我说我想要天上的哪颗星星,他也会找到对应的法术,将它摘下来送到我面前。
后来共同看了一阵夕阳之后,我们就各自离开学校回家了。
等假期结束回到学校,我才得知类转学的消息,神代类就此轻飘飘地从我的学生时代销声匿迹。
升入三年级之后,骑士团的专项训练令我无暇他顾,一年的时间就这样飞速流逝,我也如愿以偿地在毕业后进入皇家骑士团成为见习骑士。当然,我想这份心愿得偿的计划中本不应该出现作为同事与我再相逢的类。
在训练场地看到那抹熟悉的颜色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同组的伙伴说“你不知道他?据说神代和你还是校友,早半年因为卓越的魔法能力被骑士团收编,在这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现在和我们同处于应战训练期。但神代比我们有经验,天马你说不定得叫他前辈。”我还没来得及接话,类就大跨步走过来,笑意满满地朝我们、尤其是我问好。
仅仅一年未见,类的身高就已迅速与我拉开差距,以至于我必须仰头才能和他正常交流。幸亏他专长魔法,否则大块头可不符合骑士的体型要求。离开学校之后,类的头发已留到及肩的长度,后方用一撮编发束起大部分发丝,以便类平时活动。看到那股由我当时教给类的编发方法时,我的喉咙本能地一阵干热,将徘徊已久的那句“我想你”咽回腹中。
幸好类显然不急于一时,之后我们还有充分的时间能够再续前缘,享受重逢带来的快乐。训练空隙,我们终于有时间走出营地,讨论过去这一年彼此身上发生的事,在集市上淘学生时没见过的新鲜物件。类在那里买到了他钟爱的单片镜。我再三确认过它的镜片没有度数,戴在类身上纯粹因为看起来很酷,很适合他。我则在小摊买下一只迷你龙,类在我捧起它时反复提起当初就想在宿舍养一条龙,可惜学校不允许。我及时提醒他现在的营地更不允许,但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这只送给你。类听到我的提议后眨眨眼,立刻伸出手等待我把小龙玩具递给他。即使过去这么久,我依然觉得类在某些方面像小孩子一样单纯而幼稚,以及我喜欢这一点。
骑士转正之后,前线任务的增加使我与类独处的时间逐渐减少。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出任务的目的地都不在一处,见面时往往是任务结束回城之后的事。伴随我身上负伤程度的增加,类一次又一次地提起使用魔法来帮我抹除愈合阶段的痛苦。我清楚队内的治疗法术无法做到类口中形容的程度,也隐约察觉到类至今仍在使用规定之外的黑魔法。但当时我没有察觉到失控的信号,只是以骑士应当直面伤痛为由把类的关怀堵了回去。次数多了之后,我自己也开始学习一些必备的治疗术用于应急,避免未来哪天会因为无法忍受痛楚而向类伸手求救。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之后的一次任务中我与队内其他队友均负伤严重,以至于在野外便已失去意识。等再次醒来时发现已经身处营地的休息室中,浑身像是被锤子砸散架又重新用胶水粘起来一样疼。视线还未完全恢复时,感官隐隐约约能够听到有人在床边哭,紫色的脑袋让我想起类,可又微妙地不符合现在的类的形象,更像是读书时的类。等到视野逐渐清晰,我才发现正是类伏在床边,捧着我缠满绷带的手止不住地啜泣。他原先留的长发被整齐地一刀裁断,仅留下到耳朵附近的长度。
我简直惊呆了,我深知魔法师的法力绝大部分存蓄在发丝中,类是用了多么巨大的成本想要救下我,再得到这些又要花费多长时间?!我的喉咙还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拍打类的手,想要提醒他这样做绝不可取。可无论我如何表示,类依然保持着欣喜的神态看着我,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说着:“没关系,无论是我的魔力,我的头发,即便是我的手指我的躯干。只要是司需要的!只要能让你回到我身边,我都愿意献给你。是我应该保护司的,我来得太迟了,不这样就没有办法让你活过来,为了最大限度保证你的健康,我只能这样做……”类的声音逐渐含糊,最终把脸颊埋到我的手边,轻轻地对我说,“对不起……”
如此一来,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的恐惧与害怕、希望与欢乐都如此真实,与我紧紧相连,死亡亦不能分割。我用颤抖的手抚摸类的头顶,想让他不要哭了,自己却先落下泪来。我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用嘴唇为他轻轻地留下一个吻。将近死而复生的状态下,这样的动作也已经耗尽我目前的力量。于是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类的反应,就重新昏迷过去。之后的一切与平日相似,从重症状态康复的速度甚至比平日更快,幸而营地诊疗所并未发现异常,只以为是我体质顽强。
但自那之后,我开始明确地感受到类的魔力带给我实质性的改变。我开始能够察觉到类的一些信息,比如眼前画面的闪回,睡梦中出现的主人公,以及与类接近时心情下意识地收紧。简而言之,我开始受到类带来的共感干扰。但那时的我没有想到如此现象会同时发生在接受与给予双方身上,以至于意外发生时,我的眼前只有敌军逼近的刀刃,自身后向前席卷吞噬的紫色惊雷,以及脑海中响彻感官的心跳声。
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在敌对那人被雷电击中之前施加了一道简单的保护术,希望能尽量保住对方的人形。伴随人体皮肤被点燃的气味与刺目的光线,爆发级法术的威慑力让我一度失去视觉能力,不得不捂着眼睛等待冲击散去。即便看不到,我也知道类此刻正站在身边。他没有逃走,坦诚地在所有队员的注视下承认使用黑魔法保护我的事实。等我再次睁开眼,身边只有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队友,脚边的焦尸,以及神情平和、对现状十分满意的类。
类被押送回王城等待审判期间,我没有去看他。一是由于我作为关键当事人,理应避嫌。二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无法做到和此刻的类面对面交流。庭审当天,我终于见到在座椅上端正坐着的类。看到我健康出现的瞬间,他的情绪似乎立刻由阴转晴,热切地盯着我宣誓接下来当庭陈述的证言绝无隐瞒。
我坐下了,对所有人讲述有关的一切前因后果。
“我与神代类自三月末开始建立起由未知法术达成的共感关系,我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神代类对于如何应对危机情况的判断,并导致其在战场上使用禁术。”
“以上,我认为神代类使用黑魔法是公认的事实。”
陈述的过程中,我强迫自己不与类对视,避免下一秒就会改变说出的内容。即便如此,我的余光仍然捕捉到类瞪大的双眼。恍惚间,我和类好像又回到了点燃半个森林的那个傍晚。包庇他与承认他的罪的都是我,即便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保护我,此刻的我依然别无选择。
离开证人席时,我匆匆瞥过类已然回归平静的神情。不知他是接受了自己的一切,还是接受了我所做的一切。
审判结果很快公布,类被调任至边境远离王城,我因为知情不报被暂停派发骑士任务。处理完庭审后的琐事之后,早已错过了类离开的时机。去他的住处取我的笔记本时,才发现房间布置与之前基本一致,除了我送给类的那个迷你龙玩具,他什么都没带走。
平静的时光匆匆而过,惩罚期满后,我得以继续自己的骑士生涯。午夜梦回时,我依然会无数次看到类最后难解的眼神。我想类对我会承认这件事应当具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我会毫无保留地、不加任何转圜余地的认定这一点。类虽然已经前往遥远的地方,类却始终扎根在我漫长的梦里,一遍遍地听我陈述他的罪行,并且接受我的审判。这一定不能称之为噩梦,直到有一天,梦中被审判的对象变成裹满绷带、被类救回一命的我自己。
惊醒过来之后,才发现原来天已大亮,门外传来吵闹的声音。我推开门,迎面看到窗外漫天的大雪。住在隔壁的队友兴奋地对我说:“天马,这儿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雪呀!”
我愣怔着看向自己的书桌,和类在学校过相遇纪念日拍的照片上写下的日期正是今天。如果这就是命运的捉弄,那也实在是太诙谐了。
短短的时间,地面已经留下一层积雪。我穿上外套下楼去,雪花一片片融化在我的鼻尖。类的体温也是比常人偏低一些,像雪花一样轻轻地飘过,然后转瞬即逝般融化。那天我在雪地站了很久,用全身感受雪花的包裹,就像置身于类的怀抱一样温暖,并未感受到寒冷。
再之后的第二年同一天,这里又下起了雪。第三年、第四年同样如此。我彻底明白这从来不是什么气象异常,根本就是类在和我相遇纪念日这天定时定点实现我当初许下的心愿。气象推测部门对这一年仅一次的降雪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我知道这是类展示给所有人,但仅限我能看得懂的情书。
次数多了,定期的雪也成为类的生存证明。一定意义上,这也是我决定此行的重要原因。无论类现如今对我爱恨与否,至少他依然履行着当初对我许下的诺言,那么我们之间仍然存在交流的可能性。只需要这一点可能性就够了。
越靠近小镇,类融入我骨血的共感系统发作变得越来越强烈,街道也已经出现来往的人群。我把类的照片折去文字部分,拿来询问路边的孩子,问他是否见过纸上的人。如果这些年类的外貌变动过大,加上常年与世隔绝,说不定无法问得出。
没想到小女孩仅看了一眼,就像认出熟人一样答道:“就住在镇子后面的森林里呢,神代先生还养了一院子的小动物,我们经常过去玩!”
我想已经找对人了。
给小女孩道谢之后,我准备往她指出的方向走。她迟疑着,像是后知后觉地问道:“大哥哥,你也是被流放的吗?”
我愣了下,笑着对她说:“不是的,我是神代的好朋友。”
前往类的住处需要经过大片树林,看到那栋独立的建筑后,我下意识握住配剑的剑柄,压低气息靠近。距离越近,越能看到阔别已久的类正在庭院里忙碌着什么。胸腔中愈发躁动的心脏令人无法保持平静,我早已分不清这是类留给我血肉相连的诅咒,还是我自己无可救药的执念。接近到能够清晰看到类的面容的距离时,我像是撞上看不见的障碍物似的被迫向后退。
与此同时类回过身看向我,这一瞬间,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已经不重要了。
多年过去,类的身形比记忆中更高大了些,头发也重新留了起来,已经能够在身后扎起来。我还想再仔细看,却发现障碍仍然存在。于是顺手将佩剑向前丢过去,居然毫无阻碍地落在了地上。虽然没有准备让重逢的场合变得这么幽默,但是……“为什么你这结界只防我一个人啊!”
“抱歉抱歉。”类笑着走上前来,挥动手指取消法术,“我想让司君放松一些嘛,这么紧张地来见我也不会开心吧?你看,司君有收到我每年纪念日送给你的魔法对吧。即使是这样,也要这么怕我吗?”
我抿着嘴,向前几步走到他面前,将佩剑塞回剑鞘。“我怎么可能怕你。”
“想来也是。”类答得毫不犹豫。“镇上的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来我家,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也同理。除了你,司。我想在再见到你时用完全的准备和心情来迎接你。”
类好像确信我一定会来见他,实际上,我想自己也是。
“欢迎回来。”类张开双臂,等待我再靠近最后一步的距离。“在这里不会被其他人看到的,骑士长大人。”
明明是我来见他的,为什么说是我回来了呢?但我并不讨厌类这样说,伸出手去共享拥抱时,我短暂地理解了类所说的含义——来自身体深处长久呼唤着的归属感,我的身体中属于类的那部分终于找回了它的来源。无论血肉、还是联系过去与未来的情感,一切都未曾改变。我把脑袋埋在类的肩头,幸好在身高差距驱使下,类看不到我现在的表情,那必定写满了“我很想你”。
出于保守考虑,我向类提出了回归骑士团的邀请。见他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忍不住调侃道:“难道你真的在这里养了龙,才舍不得走?”话音刚落,看到类露出“你怎么知道”的表情,我才意识到可能本不应该提起这个话题。
类对于各方面的心愿都具有强烈的实现能力,从认识至今一直如此。但即使是做足心理准备的我,也没想到会亲眼见到真正的龙。当然,在此之前已经被承载它的城堡所震撼。来看这条龙的路上,类对我讲述了这些年来经历的一切。上面原先也没有真的流放神代类的打算,认可他的能力的同时,担心这样的天才流向敌国,后果或许将无法想象。传言中的黑魔法师也算是有一定真实性,类凭一己之力让身处边境线的小镇在他到来之后保持长达数年的平静,眼前的城堡与其中的一切都是小规模纷争中收获的战利品。面对守护他们的救世主,没有人会首先考虑他用的是怎样的方式,以至于被我问路的孩子对类的印象都十分温和。
我和类一层层走上城堡,目睹他几年间积攒的各种新奇的战利品与法术产物,以及为这里做出的一切。像是走进类创造的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们依然穿梭在图书馆的书架之间,探索这个世界尚未向我们展示的奇迹。但读书时我绝对想不到可以看到龙在人类的指挥下伏着身躯,像被驯服的宠物似的对我示意。类为它提供了整个城堡天台作为居所,尽管身上没有任何物理层面的拘束,龙依然听话地趴在地上,任由类抚摸它的鳞片。我很好奇类何时习得的驭龙术,更想追问如何做到将龙养在这里。但在此之前,“类,我可以摸摸它吗?”
“当然可以。”类示意稍等片刻,从腰间取下一个挂在那里的饰物,放在我手心——是我送给他的那个小龙玩具。“通过这个共享我的气息,它就不会害怕你了。”
回忆到团内各式讨伐巨龙的计划书,我认为类说得合理。但联想起类在平时施法的过程中把这么可爱的挂件放在身上,画面感实在有些诙谐。我清楚这其中掺杂着类对我的思念,将挂件攥在手里,还能感受到原本无生命源的它渗透出被注入法术的温度。我无意想象这些法术是否与自己有关,只不过单纯握住它也能令人感到安心。
龙在法术立场的影响下将身躯移过来,我试着触碰这只庞然大物的躯干。伴随呼吸幅度延展的鳞片传来意料之外的触感,坚硬、抗性高并充满生命力。片刻后,它用脑袋蹭了蹭我的手心,扇动翅膀带动庞大的身体飞离城堡,逐渐消失在天际线。
“我需要时间准备离开之后它们的生存空间,构建法术系统需要一定成本,但对我来说不算麻烦。”类指向龙离去的方位,顷刻间笼罩整个旷野的法阵在空中泛出彩虹般的色泽。曾经的类想做到的一切,如今都已实现。而我只能想到,因为那是类,所以完成这些奇迹是如此地理所应当。
等我反应过来时,类已经将手伸到我面前,替我擦去情不自禁落下的泪水。我发誓自己不是爱哭的人,可面对类,我总是无法有效地管理自己的情绪。即便此刻的心情并非悲伤,而是为了我们共同实现的梦想。我看过太多类为我而流的眼泪,现在我握住他的手,把我的全部情绪表现给类看,把我们的心跳紧密相连。
“无论需要多久,我会等你。在此期间,我会为你递交系统的申请,确保你回去的路上不受任何阻碍。上面更看重魔法做出的成果,我相信类做到的一切足够让他们为你给出特批。”我对类做出保证——我相信的是现在站在眼前的类。
“我相信司。”类笑着答应,眼瞳中点燃希望的光亮。
这金色的火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魔法。我捏着类的手指尖,向他许诺我们的未来。这来得有些晚,但说不定是刚刚好。
“我很期待到时候司君为我准备的欢迎宴会,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那肯定,这可是王国骑士长与天才魔法师的重逢时刻。整个王城都应该来参与!”
我想,也许我与类从未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