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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ingyuny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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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ingyuny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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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本内容公开:少年、山神,还有一条蛇。

    #伊剣

    【伊剑】祓禊  壹
      “山神降祸,大雨连着下了十六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却从来没有这么久过,该派人去平息山神的怒火了。”
      “所以你找我来,是要我去讨伐山神?”
      神官打扮的人低头不语,倒下两杯热茶,将其中一个杯子推给对面的少年。少年瞟了一眼杯中冒出的热气,没有伸手去接。
      “我可以去。不过,不觉得奇怪吗,神官阁下。”他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你身为供奉山神之人,却打算依靠外人将其讨伐。且不说你有没有其他手段,山神被讨伐了,你,还有神社,又该去供奉谁?”
      没有回答。少年盯着神官看了一会儿,了然于心:
      “所谓平息怒火……我其实是祭品吧。”
      语气不似想象中那样愤怒或恐惧,神官忍不住抬眼——正和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对上。顿了几秒,他低下头,作出恭谦的姿态。
      “何出此言呢?”
      少年抿了抿嘴唇:“几百年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和我一样,十六岁。”
      他不再说下去,盯着面前的神官,希望能捕捉到对方神色中的动摇,但神官兀自垂目,讳莫如深:“陈年旧闻罢了,那不是阁下该知道的,还请忘记。只是山神肆虐,令妹年幼,免不了遭到波及;阁下上山之后,神社自会接纳她,让她随侍于神侧。”
      雨势又大了一些,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闷雷在云中翻滚。沉默了一会儿,少年的声音同雷声一道响起:“我接受。”
      他仍是神色平静,没有半分赴死的慨然,不等神官开口,又补充道:“你介不介意我真的杀死你们的山神?”
      对方一愣,微微地笑了:“神灵不会消失,你我凡人之身,不该妄言。”
      “我知道。”少年端起茶杯,“但我现在还不能死。”
      他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拾起他带来的那把旧伞。神官没有言语,安静得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他便起身,撑开伞,径直走进雨中。
      
      贰
      宫本伊织一手撑伞一手扶刀,在山里走了一天,不要说山神,连只野猪都没碰见。满地枯枝败叶、朽木磐石之下倒的确有兽类活动的痕迹,耳边也不时有鸟鸣呼应,只是直到夜幕降临,都不曾见到一只会动的东西。伊织心想,总不能是山神有知,在避着他吧。
      其实他对于“杀死”山神没什么概念,不过是坚信自己绝不会死在这种事上而已;山神要是不愿意吃他,当然是再好不过,大不了转上几天就下山,反正被神明拒绝又不是丢人的理由。
      要是……
      神不一定会亲自现身,祂有的是办法惩罚狂妄的人类。伊织听过类似的传说。世人眼中的山神喜怒无常,有这样的恶意也不难理解;先让他在空无一人的山中徘徊,惶惶不安,直到精疲力尽时再捕食——换做是其他人恐怕就上当了。
      伊织想通这点之后,立刻找了棵能挡雨的树,收起伞,在树下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既然天色已晚,不如索性吃饭休息,保存体力,到时兵来将挡不就好了?如果师父还在的话,大概也会这么做。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个饭团。
      “好香啊。”
      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伊织咬饭团的动作停在半路上,左手悄悄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香味是从你这里来的吗?”
      小孩子继续说,听不出声音的方位。他猛地站起来环顾四周,而后,有蓬松的东西从背后碰了碰他。
      触感温暖而干燥。狐狸?雨什么时候停了吗?宫本伊织回过头,与身后的生物对上视线:那是双懵懂如幼猫的眼睛,却连着一只滴血的蛇头。
      一只……怪物。伊织心想。难以想象“庞大”和“轻盈”的感觉会出现在同一只生物身上,大约是因为它毛茸茸的身躯明明像一座小山,身侧却有一对巨大的白色翅膀的缘故;似乎是为了观察伊织,怪物乖巧地垂下蛇头,琥珀一般的眸中同时流露出警惕和好奇。
      “你给我带了吃的?”
      蛇头冲他笑了笑,表情居然挺友好,紧接着它的骨头咔咔响了两下,整个脑袋便干脆利落地掉在了地上——伊织忽然惊醒——倚坐在树干边。
      梦。
      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没有时间容他思考,腥臭扑鼻而来,面前哪还有什么怪物,分明是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熊。身体比大脑先行一步作出反应,伊织在避开熊口的同时拔出了腰间的刀,熊身上随即被刀尖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野兽暴怒,站起身咆哮着向他扑来,伊织侧身躲过,又趁机拔出另一把刀。
      饭团滚落在地。居然一口都没来得及吃就睡着了,还险些在梦中命丧熊口,这其中的古怪恐怕与山神脱不了干系。他将双刀架在身前,紧紧盯着这只因为疼痛而胡乱挥爪的熊,寻找着它的弱点。
      肚子,脖子,或者其实是后背?他还没有面对过如此高大的野兽,也不知道双刀是否有把握接下它的蛮力。如果它不是站着,而是四肢着地的话,恐怕自己的胜算会更大一些……这么想着的时候,有树叶掉到他脚边。
      一只黑色的飞鸟张开翅膀,从天而降,盈盈地踩上熊头。熊分了心,扭动着笨重的身躯试图将身上的东西甩落,而黑鸟收起翅膀,长长的喙刺在它的头顶,竟硬生生将它压得趴了下去。
      黑鸟转头看了伊织一眼,身上沐着淡淡的光。夜幕中赫然是一轮盈月。
      原来雨真的停了。
      不合常理的事太多,伊织无暇思考,两眼只是紧盯着熊,后者却趴在泥泞中,再也没有动过——它被一只鸟所杀。意识到这一点,伊织抬头看向黑鸟,这才借着月光看清它……不,应该说是他的相貌,原来是个人类少年。少年四肢纤细,赤身裸体,黑色的长发如飞瀑般盖着全身,发梢在月下微微泛白,想来刚刚见到的翅膀就是他从高处跃下时头发扬起造成的错觉。被错认成鸟喙的是他手中那柄造型古朴的剑,此刻已然贯穿了熊的脑袋,将它狠狠地钉在地上。
      “你是这里的猎户?谢谢,帮大忙了。”这座山上根本不可能有人居住,伊织一边道谢,一边径直向少年走过去,手中紧紧握着刀;而对方像是没听到他的声音,自顾自地从熊的尸体上跳下来,拔出剑,小心地捡起了先前掉在地上的饭团。
      沾着血的、清秀的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少年捧着饭团嗅了嗅,试探性地咬下去。
      ……伊织心里一动,本欲攻击的手腕翻转,用刀背打掉脏兮兮的饭团。
      “别吃地上的东西。”他收回双刀,从包里翻出一个新的,“我这里还有。”
      
      叁
      “虽然我也不知道几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不过比起跑到村里吃人,还是下雨好一点吧?
      “要我说,当年那个孩子没准就不是作为什么祭品被送进山里的。他带去的那把剑也不是所谓献给神的宝物啦……至少,如果是我的话,都拿着那样的好剑了,就算要死也得在死前狠狠地教训一下干坏事的神灵才行!”
      偶尔提到山神的时候,师父会这么说,然后哈哈大笑。
      神官声称这不是他该知道的事,师父则从不介意将各式异闻讲给他听。于是在师父添油加醋的描述下,伊织从小时候起就常常梦到这样的场景:雨连绵不绝,却有一轮黯淡的月亮高悬空中;神社外的空地上扔着一只蛇头,看不清脸的人坐在神龛上,血沿着白衣的下摆缓缓蔓延上去。年幼的伊织抬头看着他……他们认识,并且,还差一点就能叫出他的名字。
      宫本伊织往往在想起那个名字时惊醒。
      
      肆
      伊织觉得自己遭到了绑架。
      吃掉他一个饭团之后,神秘少年眼睛一亮,衔起自己的剑柄,一手拖住熊的尸体,另一只手就拽住了伊织。
      伊织在他们跑起来的时候决定放弃反抗。和一个单手拖着巨熊还能足下生风的少年发生冲突显然是不明智的行为,更何况他居然能直接把长剑叼起来,伊织光是看着就觉得牙齿发酸:这样的咬合力,说能一口咬断自己的手指也不过分。想来这就是那位山神大人吧?虽然与吃人的形象相去甚远。
      好像知道神官当时为什么要说凡人不该妄言了。他握住少年的手,跟着他在山林中奔跑,掌心全是汗。
      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讨伐的对象。他想,在被吃掉之前,或许该想办法拖一段时间,好好观察一下……但愿对方对剑术一窍不通。不过这样一张脸与其说是少年更像个孩子,行为举止也没什么神明的作派,反倒类似动物;难不成只要想办法喂饱他,他就不会去吃人?
      他们在一个山洞口停下,少年松开熊和伊织,放下剑,伸手对着山洞里面指了指,似乎在示意他和自己进去。伊织点头,没有立刻照做,而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拿出了饭团示好。
      疑似山神大人的少年露出犹豫的表情。
      伊织礼貌地将饭团双手呈上:“我是伊织,宫本伊织。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舔舔嘴唇,皱起眉头,以一个极近的距离凑到了伊织面前。
      如果伊织了解动物的话,就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这座山里有着何等轻浮的意味:在这里的野兽们简单的社交中,无故投喂食物常被看作交配的邀请。不过伊织就算了解这些也不会真的把人形少年当作动物,他只是被忽然凑近的动作吓到,警惕地又将一只手放回了腰间的刀上,生怕下一秒,山神就会张开血盆大口。
      “……饭团里面没有毒。”
      他不想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开战,因此试图解释。
      回应他的是细细的嗅闻声,似乎有温暖的气息打到他的脸上。少年比他矮一点点,只需要微微仰起脸,鼻尖就能蹭到他的脸颊。
      伊织握住刀柄。虽然感受不到敌意,但浓重的血腥气让他始终难以放下戒备——附近有溪流,这孩子在杀完熊之后却一直没有清洗过身上的血迹。腥臭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雨水”的味道——要是能再下一场雨就好了。伊织想。他在山里都是靠雨水清洁自己的吗?他吃人的时候也会溅一脸血吗?
      少年的鼻尖从他的脸颊蹭到脖子,再蹭到肩,伊织悄悄把刀出鞘了一寸;少年又在嗅至胸口时抬眼看了看他,良久,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俯身、张开嘴——
      一口叼走了他手中的饭团。
      ——与此同时伊织挥刀,将将削下一缕白发,头发的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一跃后退至五步开外了。
      可能是对危险的感知实在迟钝,也可能是过于强大导致的目空一切,他躲开那要命的一刀后,竟还能若无其事地走到熊的尸体边,席地而坐,抱着饭团啃食。伊织尴尬地提着刀,追也不是,收也不是。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回答,因为山神大人好像,不会说话。
      
      伍
      伊织踩在潮湿的土壤上,看着被树荫遮去大半的月亮,脚边是一只皮还没有被剥完的熊;那把造型古雅的长剑就这样被随意地放在旁边,不知道它怎么还没生锈。
      山神大人一晚上都在忙着剥熊皮,完全没有要吃他的意思,这也许是饭团的功劳。说起来,浪费掉一个、投喂掉两个,伊织自己还没吃上一口,包裹里就只剩三个饭团了,这样算下来,如果每天喂一个,顶多也只能再拖延三天;如果掰开,每天喂半个……恐怕米会抢在他观察完山神之前变质。盘算了一会儿,他的肚子发出咕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时间紧迫,他必须在三天内找到山神的弱点然后杀掉祂。伊织决定不睡了,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回洞穴里,打算先从据点开始调查。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小的岩洞,可能还没有伊织住的屋子大,被映进洞口的月光照得一览无余;一大堆东西靠着岩壁,山神大人转到那东西后面就不见了踪影,兴许其中别有玄机。他试着伸手摸了一下,原来是一堆皮毛。
      神也会需要收集这些?难不成是为某种仪式准备的?皮毛大小不一,应当来源于各种不同的动物,有的看起来完全没有经过处理,已经散发出腐烂的臭味,还有些则像是被晒过,手感柔软。伊织把它们一层一层地掀开……露出了蜷缩在其中睡得正香的山神大人。
      还以为能看到什么法器。
      伊织蹲下来,借着月光打量他。
      ……这家伙真的是那位暴虐的山神吗。
      神秘少年还在睡,丝毫没有被打扰到的样子,长长的头发盖在身上,被他的毛皮毯子磨得毛毛糙糙的。
      鬼使神差地,伊织伸出手,顺了两下,把少年的长发拨到一边,露出毫无防备的脖颈。古代确有类似的传说,人子讨伐非人的怪物,是趁对方放松之时一击毙命的;眼下情景倒也符合,只是睡着的这位看起来比自己还弱小一点。哪里有这样的山神?伊织再次动摇时,手却已经落在了少年的脖颈上,只要他愿意,直接扼杀抑或是拔刀斩下头颅都轻而易举。如果他是山神……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在他心中悄然升起。
      如果他不是呢?
      可能不是山神的少年睁开眼睛,打了个喷嚏。
      虚虚地停留在他颈间的伊织的手僵住了。
      少年看了伊织一眼,眼神中似乎有不满,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伊织心一横——对方的弱点唾手可得,就算不能确认是否要杀他,暂时控制住也好——他手臂猛地发力,虎口对着喉头捏下去。而少年只是随随便便地拍开了他的手,像掸掉一粒灰尘一样轻松。
      ……单纯地,只讨论力量的话,自己绝无与他抗衡的可能。伊织意识到这个事实,犹豫了一下,又一次悄悄握住了刀。只是对方也又一次无视了他,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少年揉着眼睛坐起身,把被掀掉的动物毛皮一件一件捡回来,重新裹在了自己身上。
      什么事?他用探询的眼神看向伊织,仍是一脸不高兴。
      伊织沉默了一下:“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么怕冷。”
      也不知道这不会说话的孩子能不能听明白他的意思,他极不礼貌地盯着那张稚嫩的脸。徒手无法控制的话就只能拔刀,反正少年的剑被他扔在了别处,就算懂剑术也来不及去取;这样一来,后果非死即伤。然而还有太多事情无法确认,如果他真的只是个久居山中的人类小孩又该怎么办呢?虽然力气大得离谱,但终究没有对自己展现过任何敌意,贪吃怕冷的个性比起神也更加近似于人,最重要的是,伊织还挺喜欢这个孩子的。他想了想,深吸一口气,不抱希望地最后一次问道:“你是山神吗?”
      对方歪了歪头。
      恐怕山神也只是人类赋予的概念罢了。伊织叹了口气,手放在身前比划:“山神会吃人,你吃过人吗?”
      他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嘴,少年安静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
      人总在各种机缘巧合下被迫以身试险。伊织咬咬牙,伸出左手,指尖点在少年唇上,几乎要强行送到他口中去:“想咬下去吗?你想不想……吃掉我?”
      他右手还按着刀柄,高度紧张之下,完全忽略了少年耳尖泛起的薄红。少年一愣,窘迫地垂下眼睛,像是不知所措般,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指尖。
      伊织想起他叼着剑的力道,又想起他叼走自己手中饭团的速度,做好了拔刀慢一步就会失去一截指节的准备。
      如果他再了解一下这座山里的动物,就会知道对方此刻在顾忌什么——既然收了别人的食物就没办法了呢,更何况还收了两次。少年犹豫着,慢慢张开嘴,在伊织攻击性极强的注视下含住了那根视死如归的手指。对动物社交一无所知的伊织彻底僵住了。
      
      陆
      湿润温暖柔软……宫本伊织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今年十六岁,毫无经验,但该懂的却也多少都知道一些。赤身裸体地跪坐在他面前,然后含着手指吮吸……山神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难不成他既不是山神也不是人类,而是什么靠人的精气修行的妖魔?
      就不该提什么吃不吃的问题……
      湿软的舌尖在他的指关节上打圈,伊织动作僵硬地把手指往回扯,指腹划过尖尖的犬齿,触感微妙,让他觉得后背有些发痒。少年倒也没有挽留的意思,舌尖配合地向外一推,像是吐骨头一样放过了那根手指。伊织立刻跳起来后退两步——他是这么想的,但是腿不听使唤地留在原地,从蹲姿变成了盘腿而坐,然后本该收回的手举起来,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吃人不是这个意思,不要再这么做了。”
      ——宫本伊织,你在说什么呢!真正意义上的吃人也是不允许的吧?你被这家伙蛊惑了吗?
      伊织一边在心里痛骂自己,一边努力稳住打颤的手。打第一次从师父手中接过那柄木刀开始,十几年来,他自恃熟习剑术,手从来没有抖成这样过,直到这个不会说话的少年给他狠狠地上了一课。虽然这不是他的错,伊织想,怎么说自己都没有到该考虑这种事的年龄吧?好在他还能迅速地作出判断并且出言拒绝,即使说错了话,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了一点收获。至少知道了要找的山神并不在这里,如此一来,休息一下、等到天亮后离开,仅剩的那几个饭团就保住了。
      他松了一口气,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按在少年头上,先前为了稳住手腕而下意识地使劲,完全忽略了对方的抗拒。
      对,抗拒。少年的脑袋被他按得低下去,手却死死抵在他的膝盖上,力道与之前大相径庭,像是有意照顾伊织作为普通人类的实力,维持在了一个恰好不被按到地上又不至于直接挣脱的程度。
      这算什么,不愿意接受却不想公然反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吗?恢复了思考能力的伊织犹豫了一下,试探着把手又往下压了压。
      压不动,对方的力度在随着他的力度变化。只是按一下脑袋,为什么会这么委屈……伊织顺着少年低头的方向看下去,忽然反应过来。
      这不是正好对着他两腿中间的——
      “……对不起、对不起。”他赶紧松开手,尴尬地道歉,“我没注意到,呃,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别的意思也没有,你别紧张……”
      少年直起腰,咬着牙瞪他,眼里写满了不信。伊织心虚地移开目光。是自己的问题没错,不过,对人类社会一无所知的孩子居然会因为这种误会生气,也太矛盾了吧?分明是他先做出那种暗示性极强的举动的。如果不是非人生物间奇异的规定,那就代表在他的认知中,“尊严”、或者说“羞耻之心”不仅存在,还被和单纯的交配行为区别了开来。
      不可能有人特意进山教会他这些,也就是说,他必然在人群中待过。伊织皱起眉头,越来越多的矛盾随着这个结论的出现而涌现在脑海中,暂时找不到答案。只不过,既然保留着作为人的记忆,那么动物般的生活多少也会令他“人”的那部分为难,更何况除了御寒用的这些皮毛,这个孩子在大多数时候连一件衣服都没有。
      伊织忽然心软了一下,脱下自己的外褂——上面沾了不少堪称失礼的泥污——他索性把褂子丢在一边,脱下了贴身的里衣。
      不一定有多干净,但起码看上去还是白的。伊织把少年身上披着的动物皮毛拿开,替他穿上衣服,末了,又从过长的袖子上撕下一块布条,双手把他的长发拨到耳后。
      这么长的头发,如果肯花心思的话,一定能做出各种各样的造型吧?可惜伊织不擅长编头发,只能简单将之拢起,用布条束好。
      “可能会有点不习惯,不过,不要脱下来。”他叮嘱道。少年老实地接受,低头扯了扯衣摆,恰好能盖在腿上。衣服不合身,却很合适,他于是再次抬头看向伊织,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最后却只是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响。
      伊织捡起褂子套上,冲他笑了笑:“这是原谅我的意思?”
      少年不理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皮重新堆成一开始的小山,钻回去。伊织于是顺势倚在小山上,想了一下,伸手在毛皮堆上拍了拍:“我睡一会儿,不准半夜偷袭啊。”
      一只手从毛皮堆中探出,摸索一阵,摸到伊织的手,捏了捏手心。他们就算是朋友了。
      
      柒
      “喂、喂,不要就这么睡过去。”
      “你忘记做梦了,伊织。”
      “能听到吗?真是的……快梦到我!”
      呼唤声戛然而止,伊织猛地睁开眼睛,天还没亮。身边空无一人,毛皮小山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地上没有任何人走动的痕迹,好像这个山洞里一开始就只有他自己。
      天迟迟不亮,一轮明月凝固在空中,照着洞外的人影。
      他站起来,沿着月光走向那个背影。附近的小溪不知为何流淌到了山洞前,白衣之人临水而坐,侧过头,笨拙地编着辫子。伊织停在山洞口,眯起眼睛,认出那是他先前送给山中少年的里衣,此刻湿漉漉地贴在这个人身上,不太看得出原先的样子。
      幼年时的梦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他们认识,再差一点就能叫出他的名字……不,不对,那时候的衣服不是这一件。
      他想他一定是忘记了重要的事情,并非来源于师父的讲述,亦不存在于月光盈盈的梦中。只是他自己的秘密。
      
      捌
      白衣黑发的少年站在月下的神社中,发梢还在往下滴水,身上那件显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衣服却是干的。他四下环顾,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年幼的宫本伊织紧盯着他,小心翼翼地又往灌木里钻了钻。
      ——失算。一截枯枝被他踩到,咔嚓。
      “哦?”
      少年微笑着转过身,手中直刀垂至地面,他缓缓走向伊织,刀尖拖在地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伊织听着,忍不住咬紧了牙。
      “还躲,我已经找到你了。”
      以防对方只是诱敌之计,伊织决定装死。
      然后面前的草叶被齐齐斩断,刀尖指着他的鼻子,再近一点点就要戳进皮肉之中,伊织惊出了一声冷汗。白衣少年低头看着他,得意地露出吓唬小孩的表情:“抓小偷!”
      “我不是小偷。”虽然是小孩,但完全没有被吓到的宫本伊织后退一步,站起来澄清。
      少年将刀收回到腰间的鞘里:“你不是小偷,怎么会大半夜跑到神社来?”
      “你不也是大半夜跑到神社来了吗。”
      “真是个失礼的家伙,我和你可不一样。”他也后退两步,想了想,对伊织伸出手,示意他出来说话,“不过你这么小,能偷走什么……”
      “都说了不是小偷。”伊织忽视了对方的邀请之意,自己走出来,像个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你答应我,不要叫人,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溜进来。”
      “不要,我才不好奇呢。”
      伊织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小包糖:“那给你这个?”
      少年皱起眉头:“你居然敢贿赂我,你不知道我——”他咽了一下口水,“这是什么啊?”
      “金平糖,很好吃,而且很贵。”伊织拆开纸包,放了一个到他手心,“拜托你了,我是为重要的事来的。”
      “……”少年犹豫了一下,把糖放到嘴里,“但你只要还在神社,就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嗯,不用担心,我们现在是共犯,没有瞒着你的必要。”
      确实没有瞒着谁的必要,甚至,这之后的结果越多人知道越好。十二岁的宫本伊织把一包金平糖全部送给了白衣少年,说不肉痛是不可能的,但事关他的尊严和信誉,必须作出牺牲。
      起因是,节日将近,又是难得的晴天,所有人都来到了神社祈福,伊织和师父也不例外。这里的人对山神大人有种近乎奇怪的信仰,他们坚信山中的神明不会放过人类,又认为虔诚的祈祷能感化祂。伊织不理解,师父对此不置可否,但师父乐意凑热闹。
      “附近的乌冬面也会打折呢!”
      这么说着,他居然真的去买乌冬面了。小伊织在人群中被不知谁家的莽撞鬼撞了个跟头,等到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师父已经不见了踪影。所幸伊织是个沉稳的孩子,短暂地慌张了一下,很快便冷静下来:既然计划是去神社,就先到神社等师父吧。
      他不是很喜欢人多的地方,因此到了神社之后,为了躲避拥挤的人群而绕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
      “就是大概……这边。”
      他大致一指,随后,径直朝自己记得的方向走过去。
      “不可能,那边是神龛的位置,人最多了。”少年跟在后面,嘴里吃着糖,说话声含糊不清。
      “师父也这么说,别人都这么说。”伊织露出不大高兴的表情,“但是,当时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之后我就看到了那个。”
      是一座被布遮盖,用麻绳捆起来的……神像,之类的东西,上面贴满了符咒。如果真的是神龛的位置,那大家供奉的到底是谁呢?
      “然后有位神官走过来,牵起我的手,把我带进了人群。我问他那是什么,他一句话也不说。”伊织在神龛前停下脚步,“后来师父过来了,我告诉他这件事,他说这是小孩子的奇思妙想。”
      白衣少年往嘴里又扔了一颗糖:“所以,你半夜跑进来,就是为了找那个东西?你还真是个执着的小孩。”
      “啊,因为我夸下海口了。”伊织低下头,“我一气之下当着大家的面和师父打了赌……”
      “没事,你会赢的。”少年打断他,“我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我也可以帮你,只是有两个条件,一是下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得再带点吃的过来,二是——”
      他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一截的伊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伊织摇头:“那我就不能答应。”
      “只是暂时不能说而已,不会给你造成损失。”少年认真地保证。
      伊织犹豫了一下:“真的?”
      “真的。”
      少年牵起伊织的手,捏了捏手心。和头发一样,他的手也是湿冷的。
      
      玖
      大雨接连下了十六天,看到太阳的时候,伊织莫名感到陌生。
      睡在毛皮小山中的少年已经比他先一步醒来,在洞口吭哧吭哧地继续剥着他的熊皮。既要剃干净血肉又要防止割坏皮料本身,那柄长剑显然不是用来做这个的,因此他剥得有些辛苦。
      伊织走到他身边坐下,盯着他看。
      和见到太阳一样,一种久违的感觉慢慢在他心头涌起。与这个少年相处的时间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伊织想,当时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修改了他的记忆,否则他不可能忘记那样的奇遇,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忽然以梦的形式回想起来。
      眼前的人形小野兽虽然与记忆中白衣束发的形象相去甚远,但——
      是“你”的恶作剧吧,他近乎怀念地凝视着眼前之人。奇怪的事、不该存在的神官、连绵的雨、引出的记忆,皆是为了让他走到这一步:其实对山神而言,活祭和讨伐都只是幌子罢了。
      山神大人已经……不,从一开始就——也不对。不能这么说。
      答案呼之欲出,冒险到此已然接近尾声,只是宫本伊织还有一些承诺没有履行,在那之前,他决定把早饭吃了。
      他轻轻按住忙碌的少年,示意他放下手上的活,然后一手牵起他,一手替他接过长剑。照着梦中某人的指示,向附近的溪流走去。
      
      拾
      “你说的是这个吧。”
      和伊织描述的一样,眼前的物体被布遮盖、用麻绳束缚、贴满了符纸;本该在此的神龛不见踪影,怎么看怎么像是怪谈里才会出现的情形。
      “这是什么东西?”伊织咽了咽口水。
      “不认识。我只知道它一直被某种法术伪装成神龛放在这里,接受着供奉。”少年比划了一下神龛的造型,大小大致相似,“这东西平时没什么存在感,所以不认识也没影响。如果你实在好奇的话,可以揭开来看看。”
      “那么做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白衣少年一脸的无所谓,“老实说,我一开始也好奇过,但是它好像一直在拒绝着我,别说打开了,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
      伊织起了一点疑心:“你……不是人类?”
      “我可没说过我是。”对方坦然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不定那上面的符咒就是为了限制我才存在的,怎么样,是不是更好奇了?”
      他倒是把小孩子的心态猜得很准,但伊织深知好奇害死猫的道理。
      相比之下这位白衣少年才像是更着急的那个,伊织转头看着他,故意叹了口气:“好可疑啊。”
      果然,对方似乎开始有点不耐烦。
      “哪里可疑了?”少年戳他脑门,“你才是,你才可疑,这上面有那么多障眼法,你一开始就不应该看到,你用什么方法看到的?”
      伊织捂着脑袋躲开他的手:“我怎么知道……非要追究的话,也是你自己不小心让我看到的才是!”
      “哪有仅对你一人有效的不小心!”
      他还打算借着身高优势继续戳伊织的脑门,手腕却忽然被握住了。力气不大,捏得很紧。
      “仅对我一人?”
      “什么?”
      “你故意演了这一出。”伊织松开他的手腕,“让我和师父走散的人是你,那个奇怪的神官也是你。至于这个,是封印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有人把你封印在了这里,你自己无法逃离,所以设下了这个局,吸引我来到你的面前,如此一来就能放你离开了。”
      “……诶?”
      伊织把手放在了腰间的木刀上。
      “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被封印在这里?解开封印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话题转得太快,这一连串的问题也不像是一个孩子口中能说出的,对方被问得愣住了。
      “不,倒也……”
      伊织深吸一口气:“我没有猜错的话,因为作恶太多而被封印在这里,你其实应该被称呼为——山神大人?”
      少年睁大了眼睛,有风从他们中间吹过,也只有风的声音呼呼作响。良久,他不可置信地叫出了声:
      “哈!?”
      “明明都见到我了,你居然还敢这样说?”话里多少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但并未否认那个身份;少年咬着牙,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用力挺直了腰别过脸去,“你这个无礼的家伙……你们的传说到底已经发展成什么样了啊!”
      “抱歉了,山神大人。”
      伊织压低了嗓音。他不太明白山神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听不懂对方的感慨,只是有点后悔出门时只带上了木刀;不过,惹怒神明的话,即使带着真刀也难逃一死就是了。
      “虽然不知道你想要的结果是什么,但我不会帮你。”他的手心里全是汗,眼睛紧紧盯着山神,希望能找到机会逃跑,“就算用杀了我来威胁也……”
      山神大人在他警惕的目光中露出复杂的表情,原地转了两圈,叹了口气,直接倚着旁边的老树坐下,还往嘴里又塞了颗糖。 
      “我为什么要杀你?你答应我的两件事还没做呢。”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虽然确实有事拜托你,但不是我让你来的。你猜测的那些事情我也无法做到……名义上是山神,但我本身仅仅是个被束缚在这里接受供奉的亡灵罢了。”
      他的眉头在手指离开之后又微微地蹙了起来,看上去很真诚也很可怜,但伊织不为所动地后撤一步,打算借机拉开距离。
      “不过,既然让你看见了,想来你也是那个,该怎么说,冥冥之中被选定的家伙?”山神坐正,状似无意地把手也扶在了刀上,抬眼看着伊织,“只是没想到现在的小孩子居然会这样形容我,看来我真是太久没有和人交流了——来,坐到我身边来,给我讲讲你们流传至今的传说。”
      分明就是看出他逃跑意图后的施压行为,可山神大人威严的表情下,语气却变得比先前还要平和,濡湿的发丝黏在脸上,显得更加真诚也更加可怜……伊织犹豫了一下,在原地站住:“你并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吗?”
      对方回以反诘:“你不会真的觉得我和你所知道的山神是同一个人吧?”
      确实不像,比起吃人的神明,眼前这位翩翩少年怎么看怎么无辜。况且山神降下的灾祸几百年来从未停止过,如果真是他——如果他真有这样通天的手眼,又何至于坐在这里皱眉呢。
      年幼的伊织开始感到头疼。他忽然发现,有些事情,只靠自己一个人是绝对琢磨不明白的。
      “你想从哪里听起?”
      在对玩伴的好感和自身的好奇中,他妥协了,甚至真的坐到了山神身边。
      “从……神社建成开始,”山神大人思考了一会儿,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拾壹
      可能是三百年,可能是五百年,也可能只有一百年。十二岁的伊织对此并没有什么概念,照师父教的说,“久到那个时候的人全部都去世了”。
      那个时候,山脚下的村子还没有像现在这么热闹,山神也还算性情平和。风调雨顺之下,村民不时前往山中砍柴狩猎,渐渐地也繁荣了起来。
      为了更多的资源,人们开始向山神献上祈祷,而山神大人也在那个时候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对人类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但山神不喜欢人类。抱着取乐的心态,祂开始干涉村子,先是吃掉了进山的人,再后来山脚下的人家也被吞吃殆尽。渐渐地,大多数人因为恐惧逃出了这里,而剩下的人舍不得祖辈积攒下的家业,决定讨好山神。
      “既然山神喜欢吃人,那我们就献上祭品与最好的宝物,以换取庇佑。”
      因为这既不合理又很可笑的决定——这句是师父在讲这段故事时插入的评价——一位十六岁的少年带着一把剑被送进山中,据说是相貌极出众的少年和出身极高贵的剑。但不知道这位祭品上山后发生了什么,当天夜里,暴怒的山神降下大雨,山中泥沙被冲刷下来,将附近的房屋与农田夷为平地;第二天人们发现,在废墟的中央,赫然扔着一只巨大的蛇头。
      大雨连下数日,蛇头流出的血水被雨冲刷干净,四周弥漫着腥臭的气息。从那之后,时不时就会有这样接连不断的雨,但山神不再吃人了。
      作为祭品的少年和剑自然是再也没有回来。
      于是有人猜测说山神其实接受了他们的祭品,只是那位少年说错话惹怒了山神,因此吃剩的尸骸被变作蛇头丢到他们面前,和降下的大雨一同作为警告。
      “应当对山神大人更恭敬些。”
      同时,也有人认为,即使未能完全讨好山神,但那位少年毕竟为所有人牺牲了自己。
      “应当安葬他。”
      最后蛇头被就地掩埋,人们在掩埋蛇头的地方建起神社。说是神社,其实也不太像,毕竟神社中本是不应有墓地的,除此之外,拜殿被直接简化成了神龛,作为人与神之间的栅栏的玉垣也设得暧昧不清——这也是师父插入的评价——总之,对于这样的结果,山神大人并未拒绝,也没有结束惩罚,但下雨总是比吃人好一些。故事就到此为止。

      拾贰
      白衣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开始就弄错了。”他说,“你们到底在信仰什么啊?”
      当然是在信仰着你,山神大人。伊织心想。
      像看穿了伊织未能说出口的刻薄话,少年往嘴里扔了颗糖,又分了一颗给伊织:“你们嘴上说着山神,却根本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存在。”
      伊织把糖托在手心里,他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不过对方显然也不指望他一个小孩子作出什么回答,只是抬头看着天空,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
      “所谓的山神,起初大概是某种无形无名的意志吧。不过,当人们认为祂存在,并献上祈祷的时候,就真的会出现名为山神的东西,生物的实体、无形的意志、世人的愿望共同塑造它,使得它成为山神——其实更像是那个意志的代行者,不过,也不必区别得如此明确就是了。”
      伊织好像理解了一点:“所以你就是那个代行者?难怪你的行为这么没有逻辑。”
      “给我收回你的评价。”山神大人不高兴地瞥他一眼,“从你们的角度看是没什么逻辑,问题就出在这儿。接受了祭品又被惹怒都是你们硬塞的理由,其实答案很简单,山神换人了。”
      “山神——换人?”
      “嗯,换成我了哦!”他看着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的伊织,得意地咧开嘴,“想不到吧,所以快点道歉,你说的做坏事的那位根本就不是我!”
      还真是个记仇的家伙,不过雨的灾祸可是到现在都没停止,难道那就不算坏事了吗。伊织没有直接问,而是毕恭毕敬地许诺道:“我回去之后会替你向大家解开误会的,所以之前那位是怎么回事?”
      “就知道你会好奇。”山神又往嘴里扔了颗糖,他好像很喜欢这种来自人间的甜味,“那位是一条巨大的蛇。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在机缘巧合下受到供奉成为神明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还不成熟。所以,所谓的山神吃人也不是出于厌恶,它只是获得力量之后抑制不住自己的天性而已。”
      “啊,所以传说里的那只蛇头……!”
      “是我讨伐了它的证明,只不过没人知道。”
      山神大人——白衣少年勾起嘴角,琥珀般的眼瞳中流溢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在你们的传说里,我和我的剑都是为讨它欢心而献上的祭品呢。”他偏过头温柔地看着伊织,神情像是一位真正地在护佑一方的神明,“真是窝囊的传说。明明手中都有着那样的好剑了,什么样的人才会心甘情愿地被吃掉啊。”
      那时候他十六岁,对山中这位吃人的神明并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与传说全然相反:也许是无法容忍恶行,也许只是想与非人的存在一决高下,他是主动带着剑走进山中的。
      巨蛇很高兴,像个看到零食的孩子一样高兴。它亲昵地用尾巴和眼前的少年打招呼,又张开嘴试图收下这娇小的人类,直到少年毫不留情地举起剑,用力砍向了它。
      它忽然意识到要反抗了。很遗憾,虽然人类长久的供奉给了它成为神的资格,但它说到底也只是只不成熟的怪物而已,并不知道该如何去使用这种超出自身理解范围的力量。没有战斗,剑术也派不上用场,少年骑在它身上,一剑一剑地对着它的脖子砍下去,鳞片被砸出裂缝,它动弹不得地求饶,不知道人类为什么要收回先前给予它的一切。
      “我也是到自己成为山神之后才开始理解这种心情的。虽然很可怜,不过,再怎么说它也吃掉了太多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伊织牵住山神大人湿冷的手。属于人类的小小的手心热乎乎的,山神大人似乎有点诧异,但口中所讲述的故事并未因此中止。
      “人类需要的从来就不是神明,而是他们自己的祈愿本身啊。”
      少年沉默着将剑尖插进鳞片被砸开的缝隙中,血顺着他白色的衣摆蔓延而上。巨蛇以一种人类无法听懂的语言哭诉自己的绝望,最后一次凭借神的权能,自天空中降下恸哭的雨。
      “那场雨应该和你们的传说能对上,”山神大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发尾,“冲下的泥沙封住了路,我没有地方可以躲。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呢,那真的是非常冷的雨……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能是死了。”
      剩下的无需多言,无非是死而复生,发现自己成为了继任的山神之类的事。伊织思考了一下,觉得这说辞比起被师父添油加醋的传说可信。
      “如果之后的部分没有弄错的话,”他迟疑着提出自己的想法,“你斩下的蛇头之所以会出现在山下,其实是被泥沙送下来的。”
      少年嗯了一声:“而他们不相信山神的真身是一条蛇,再加上我没能回来,所以才会误将蛇头以我的身份下葬。”
      得知传说的内容后,他好像能猜到原因了。伊织松开他的手,径直走向那座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碑。
      “刚刚还说什么就算以死相逼也不会帮我解开封印呢。”山神大人起身快步跟上,口中忍不住揶揄,眼底却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他有些紧张,某种强烈的预感自他心底升起。他看着这个大胆、却又异常谨慎的小孩子走到碑前,一张一张地揭下其上的符纸……像在慢慢剥下他作为“神明”的壳。
      他深吸一口气,在对方身后站定:“你叫什么名字?”
      “伊织。”小孩子老老实实地回答,手上松着麻绳的结,“随师父的姓,宫本伊织。”
      “宫本伊织。”山神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讳名呢?”
      伊织摇头:“我还没成年。”
      “真是谨慎的家伙。”山神在布被伊织揭开时垂下眼帘,似乎是不忍心去探寻真相,“……姑且允许你叫我的名字。”
      伊织瞥了石碑一眼,回过头。
      “小碓。”
      “嗯。”
      原来如此。
      “里面埋的是——”
      “你所说的蛇头,”名为小碓的山神走上前,步伐沉重,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刻在石碑上的自己的名字,“不会有错,我现在能感觉到它的气息,它还在不甘。”
      他不说话了,手停留在碓字的最后一笔上,指尖微微发颤,似乎被某种复杂的情绪所淹没。
      “……小碓。”伊织又叫了一声,他年纪尚小,对蛇的不甘没什么兴趣,只是觉得这个身份高贵的玩伴的名字念起来十分特别,“小碓。”
      山神大人在他第三次念出这些音节的时候回过神来:“怎么了,别总是叫我。”
      “等我成年,”伊织说,没来由地想要许诺,“作为交换,我会把我的讳名告诉你。”
      小碓听得一愣,忽然咧开了嘴:“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很谨慎呢,原来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的眉头蹙起来,表情随之变得很古怪,咧开的嘴角既像哭、又像笑。出于担心,伊织凑过去询问他刚刚自己的话是否有什么不妥,他摇摇头,捂住脸,慢慢倚着石碑坐到地上,潮湿的长发在石碑上洇出一块水渍。
      “听好了,伊织,讳名——真名可不能那么随意地告诉别人。”
      他说,带着无可奈何的惋叹,听起来闷闷的。
      不是你主动问的吗。伊织腹诽。
      他离成年还有些时候。师父说讳名要在成年后才能使用,伊织记下了这句话,却并未被告知原因。
      小碓擦了擦脸,有水珠自他的鬓发滴落。他放下手,脸上又变回了之前那副介于慈爱和威严之间的独属于神明的表情:“名字是束缚啊。”
      “我不明白。”伊织说着,在他对面坐下。
      “你当然没办法明白。我正是因为这个才出现……不,才被困在这里的。”小碓轻轻叹了口气,“你看,墓碑上是小碓,里面却埋葬着蛇,也就是说,那条蛇被赋予了我的名字,在此接受供奉。而小碓这个概念,一旦接受供奉就有了山神之名,得到蛇的尸体后则又有了山神之实,所以它——本该在那场雨中死去的我,才会在这里醒来。”
      这话宛如在拆穿某个与存在有关的谎言,理解其中的意味之后,伊织有些急切地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小碓不是概念,是你。”
      “我?”山神大人笑了,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小孩子的脑袋,“不,想必同时醒来的真正的我,现在仍如野兽般徘徊在山林之中,时不时替混沌的意志、恸哭的巨蛇降下大雨吧。”
      他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从人子温暖的小手中抽回自己湿冷的前肢:“你们所谓的神罚也只不过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而已。还记得我拜托你的两件事吗?”
      伊织抓了个空,怔怔地盯着他的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第一件是下次替我带点吃的来,第二件。”山神恹恹地仰起头,靠在写有自己名字的石碑上,“原本我打算要你转告大家,雨不是我下的,向我祈祷也没用,但现在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那确实是我带来的灾祸,然而,神社里的我仅仅是因为小碓这个名字而被创造出来、作为山神被困在这里的概念,对此无能为力。”
      “没有解决的方法?”伊织问。
      “我不知道,也许会有……对,你们愈是祈祷,在山中徘徊的真正的我就会愈发强大,雨也永远不会停止。”小碓闭上眼睛,疲惫地挥了挥手,“在天亮前回去吧,伊织,先去告诉他们,不要再供奉我了。”
      失去人们信仰的神终将会消亡,到那时,灾难说不定也会结束。小碓是这样想的。其实他并不知道这方法能不能奏效,但眼前的人子看起来如此孱弱,除了带话,他还能做什么呢。
      总不能要他上山杀掉那个“自己”吧。
      ——听着这样的安排,伊织摇了摇头,再一次地,牵住了山神的指尖。
      “不觉得奇怪吗,小碓。传说与事实虽有偏差,但无论是讨伐山神的英雄还是讨好山神的祭品,你的身份始终都是人类。可是现在,小碓这个名字却在这里被当作真正的山神供奉,你真的觉得当年的人们只是弄错了吗?”
      一张口就是与小孩子的面容不符的缜密,小碓像是被烫到一样想收回手,却被这个执着的家伙牢牢握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睁开眼睛。
      伊织毫不犹豫地对上他的视线:“我是说,你所认为的阴差阳错,是有人故意为之。”
      小碓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那个传说。”伊织认真地解释道,“在我知道的传说里,神社是为了乞求山神的垂怜而建立的,而那条蛇则以纪念你的名义在此下葬,按理不至于被混为一谈;可是如你所见,神龛的伪装下是蛇,足证他们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山神——所以,他们一定也知道,正是你讨伐了山神。”
      湿漉漉的发梢再次落下一滴水珠,小碓坐直了身体,嗓音中有轻不可闻的颤抖:“……继续说下去,伊织。”
      “只是猜测。”伊织点头,直视着那双灿烂的金瞳,“你不是说过吗,人类需要的从来就不是神明,是他们自己的祈愿本身。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们并不希望一条不谙世事的蛇扮演神明的角色,因此才借着你去讨伐它的机会,将身为英雄的你送进了神龛。”
      “以名字的方式。”小碓轻声接上,“名字是束缚啊。”
      “名字是诅咒。”伊织不客气地纠正了他,“看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那时候没人征求过你的意见吧。”
      虽然这最终让我认识了本该在数百年前死去的你,也算是幸事一桩。伊织想,但是这却是以牺牲小碓本身作为代价的。他忍不住向前挪了两步,换了个方向,挨着对方的肩坐好,学起大人的腔调:“建立神社的人希望你束缚住山神的意志,所以用篡改过的传说欺骗了所有人。要真是那样,就算我说出了真相,大家也不会相信。不过那是好事吧?毕竟无形的意志不会消失,谁也不知道下一任山神的代行者会是什么东西。我师父说,下雨总比吃人好。”
      天灰蒙蒙的,不知道天亮之后会不会再次下雨。残月黯淡无光,唯一亮着的是小碓眼中漂亮的一抹金,圆圆的瞳孔温柔又淡漠,这是一双属于神明的眼睛。
      “可是小碓,你想做山神吗?”
      伊织偏过头,看着小碓的脸,其实他虽然比同龄人老成些,却并不喜欢学大人说话。
      小碓倚在石碑上,平静地望向远处:“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山神吧?我带来了灾祸,又什么都做不了。”
      “那又不是你的错,谁叫他们是用这种方式强行让你成为山神的。”伊织说,他很少做出这么刻薄的评价,“活该。”
      小碓几乎微笑起来:“你又猜到了。”
      “不用猜也知道,你之前说那条蛇哭起来就会下雨,又说它被埋在这里了也还是不甘心。”伊织偷偷摸了摸小碓的发梢,“那个留在山里的你被迫继承了蛇的职责,你又左右不了他,肯定……就是被蛇残留的意志控制了,一直哭个不停啊。”
      “乱说。”
      “那你笑什么?”
      “我没笑。”
      ……好安静,连风声虫鸣都没有,只能听到捂着脸的小碓轻轻吸气的声音,像是真的被他逗得笑起来,又像是无可奈何地在抽泣。伊织相信是前者,因为山神大人看起来好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小碓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我其实不想被困在这里。”
      伊织的眼睛也抬起来:“我要怎么帮你?”
      “不用帮忙,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
      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小碓顺了顺自己黏在脸上的发丝,又将长长的头发拨到背后。伊织和他一同站起身,看着他把手放在石碑上,抚摸着自己的名字。
      “你提醒我了,名字是诅咒。这么做虽然无法直接影响到徘徊在山里的那个我,却能切断‘小碓’这个概念与前一任山神的联系。”他说着伊织听不懂的话,指尖亮起莹莹的光。石碑上被凿出字样的地方立刻像是活过来了一样,有什么东西慢慢生长出来,填平了字的位置。
      “概念被破坏,那么接受供奉的就不再会是小碓。我会因此消失吧?那之后另一个我也将慢慢失去作为神的权能,总有一天,雨会停下。”
      伊织牵住他的衣摆:“你要去哪里?”
      小碓回过头,表情轻松:“谁知道呢,说不定能回到真正的我身上。”
      “现在的你也是真正的你。”伊织说,手攥得更紧了一点,“等我再长大些,我会去山上找你的,可是如果你不在那里该怎么办?”
      “你一定会见到我。”小碓笃定地许诺,“只不过,如果那时的我看起来不认识你了,就说明那只是一个为山神做坏事的躯壳——到时候,拜托你再次替我讨伐它。”
      小孩子对离别并没有什么概念,只是隐隐有些怅然。片刻的沉默后,伊织垂首:“我知道了。”
      牵着的衣摆在他指间化开,变成冰冷的雨水,顺着指缝落进地面。似乎有人说了谢谢你,又有人说再见。伊织迷茫地抬起头,没有看见任何人。
      面前静静地立着一座无字的石碑,他没来由地觉得这上面本该是写着谁的名字的,但是,想不起来。紧接着那张脸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有什么重要的记忆随着某个概念的消失被一同抹去了,等一下、等一下,为什么——
      他揉揉眼睛,凝视着古老的神龛。
      ……
      真奇怪,他白天分明在这个位置见到过一座封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为什么不见了呢。他和师父打了赌,为此甚至悄悄摸进神社找了一整晚,却一无所获。
      夜晚快结束了,必须在天亮之前离开。
      按师父的性子,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肯定会被他笑话的吧。伊织很是不服气,他坚信自己真的看到了那个东西。
      而且,有一个朋友可以作证……
      是谁来着。
      
      拾叁
      一滴冰凉的东西砸在伊织鼻尖上,他抬头看了一眼,万里无云。
      溪流与梦中所见大致相似,也许是一开始就被山神大人带着途经过这里的缘故。现在换成他牵着对方的手走到这里,这其中的间隔虽只有一夜,伊织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
      山神大人,现在应该叫小碓了,对此倒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小碓觉得自己很喜欢伊织,毕竟这山里没有其他野兽愿意如此亲近他;而且从长相上来判断,他们明显是同类。因此,当伊织从他手中拿过那柄被他视作自己的尖牙利爪的剑时,他毫不犹豫便让给了对方。
      所谓的信任,是这样的感觉吗。
      来的路上伊织给了他一个饭团,他于是不吵不闹地乖乖跟了一路。小碓有自己的心事:他正沿着饭团的边缘小口小口地啃食,直到剩下最中间的梅子干。吃第一个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这里边居然包着这么可口的东西,但自从发现了之后,他就开始有意留着这最好吃的一部分。梅子干酸酸咸咸的,和最后一块米饭一起一口吃下去,幸福感就足以如他所愿地盖过一切险些被察觉到的暗涌。
      伊织的步子看起来有些沉重,牵着他的手也很用力,而小碓低头细细地品尝饭团的味道,头一次有了舍不得咽下去的感觉。
      从山洞出发,只要走一会儿就能到达溪流。他们慢慢跨过交缠的枯枝,踩上湿润的败叶,巨树垂首俯视他们的身形,磐石无声地丈量他们的足迹;鸟兽退避,鸣虫缄口,唯独水流声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像是走了一辈子那么久。
      和舍不得咽下饭团的小碓一样,伊织也舍不得走到路的尽头。但他还有答应过的事情要做。
      他不得不提醒自己,眼前的小碓只是一个被所谓的山神污染了的躯壳。即使看起来更像是不谙世事的幼兽,但也是有了这具躯壳作为依托,山神才能一直降下灾祸。
      必须讨伐祂,这是他所认识的小碓的心愿。
      小碓……不是野兽,是他幼时在神社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重要的友人,现在看来已经消失了。
      ……真的?
      就算刻意区分开来,伊织发现自己也还是不能轻易地否认这具躯壳。那张脸当然是小碓,至少也是友人在这世间给他留下的一个念想,虽然他直到见面才想起这件事。伊织的额头有点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要么就不用去想什么灾祸不灾祸的事了,下雨又算不得是多严重的灾祸,他为什么不能就这样带着小碓离开,或者干脆履行起身为祭品的责任、留在山中陪他呢?说到底,讨伐只是神社里的小碓病急乱投医拜托他的事。
      怎么样,怎么样,真的可以这么想吗,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因这不合时宜的恻隐之心,他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宫本伊织,要为了回忆里的小碓去杀死眼前的小碓吗?
      他松开小碓的手,假装这样更有助于思考,与此同时又有一滴东西自空中落下来,刚巧砸在他眼角。
      果然是要下雨了吧。
      小碓倒是没心没肺地跑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自己走到溪边,赤着脚踩进浅浅的水中,被凉得一个激灵后立刻退回到岸上。但他并未就此跑远,只是回到伊织眼前邀玩似地晃悠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兴致,又重新走进溪中,以截断水流的决心在其中踩来踩去,似乎自己也能玩得很开心。溅起的水花沾湿衣摆,黏黏地贴着双腿——伊织发着呆,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他身上,随即,自然而然地想起梦里那个坐在溪边笨拙地编着头发的小碓。
      如果不是那个梦,他可能不会记起自己还肩负着这样的使命。这也是伊织坚持认为神社的小碓并没有完全消失的原因:他相信这世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缘故,所以指向性这么强的梦,兴许是小碓本人带来的暗示。
      “说不定会回到真正的我身上。”
      他临走前这样说了,所以宫本伊织就是这样认为——这样期待的。小碓站在溪流中,水渍沿着白衣的下摆向上蔓延,经过的地方全部被浸得透明起来,一点点贴上他的身躯。在伊织眼中,这副模样和梦里那个湿漉漉地梳洗的小碓的样子开始重合,像是某种无形的东西正在回归身体。
      他走过去,把剑放在溪边,小碓于是朝着他的方向涉水而来,溪水映着他们的倒影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伊织轻轻牵住了对方的手。
      脏兮兮的,脸上也是,分别不同程度地残留着灰尘泥土,以及前一天所沾染的血迹。伊织带着他坐下,捧起清水。
      应该这么做,如梦中所知。据说水能濯净人身上的不祥,因而人们将此视作一种祈福的仪式,称之为祓禊。小碓似乎受不了凉水碰到脸的感觉,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脖子。
      “……小碓。”
      伊织说。这是他时隔多年第一次再度叫起这个名字,仿佛念出了什么咒语。
      小碓的动作僵了一下,没有回应,却也不再躲避,只是在伊织替他擦洗脸颊时微微皱起眉头。
      “小碓。”
      伊织又叫了一声,手指细细地摩挲着对方的发肤,指尖被水涩住,倒很像是依依不舍。水顺着骨骼的轮廓往下淌,身上越是干净,伊织就越是无法将他与回忆中的那个小碓分开来看。他记得自己答应过小碓要给他带些吃的,也确实给过,但现在他又觉得,在这仪式之前给掉的那些统统都不能作数。为什么?伊织自己也说不清。
      随身的小包里还剩最后两个饭团,他在仪式结束后把它们取出来,给了小碓一个。后者学着他的样子坐得端端正正,用袖子擦了擦手和脸,接过食物,看上去像个真正的人类。
      伊织心事重重,没什么胃口,到小碓吃完一整个饭团,自己手里的还只咬了一口。小碓意犹未尽,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于是把自己那个掰了一半,想了想,又把两半全递过去。
      “本来该给你带金平糖的,但是忘记了。”他轻声解释,小碓迟疑了一下,歪了歪头示意自己在听,然后才将注意力放回到两块饭团上。
      下口之前,他把两半饭团拼在了一起——为着其中那颗梅子。
      伊织看着忍不住笑了,虽然并不知道原因。
      “小碓,”他反复地叫这个名字,“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叫我做的事?”
      剑就被放在小碓身边。在神社的时候,伊织没有见过这把剑,想来这就是小碓用来讨伐前任山神的那一柄,和他一起,留在了山中。
      “你想做山神吗?”
      小碓擦擦嘴,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只是盯着伊织。目光明澈,像是换了一个人,神情介乎神明与人类之间,而非野兽。
      伊织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然而下一秒,小碓捡起剑,递到他面前。
      ……这样啊。
      无论是无端的巧合还是自我意识的回光返照,都指向同一个结果。伊织盯着那张看不出情绪的漂亮的脸,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他还有一点点不死心,想再多问一句,但小碓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把剑强硬地塞到他手中。
      生平第一次,伊织觉得自己的手臂没有什么劲,以至于需要用上双手才能握住沉甸甸的剑柄。小碓仍旧一言不发,看起来却已经不再是不久前那只天真的小动物,这让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习惯性的谨慎不允许他忽视对方的变化,他想,动手之前,至少应该把在意的事弄清楚。
      思考没能持续太久,他在再次与小碓对上目光时意外地得知了答案。自最初的异常开始回忆,伊织记得自己只是叫了某个被视为束缚的名字而已,但眼下似乎有什么不属于小碓的东西在同时被他叫醒了,此刻正默不作声地透过少年的躯壳凝视着他,咝咝地吐着信子。
      原来如此,是“那个”吧。
      因为即将被合力杀死而沉不住气现身的“那个”?
      强烈的预感有如无形的瘴气,一点点地弥漫开来。驱使着这个躯壳的是山神的意志——当年听小碓这么描述的时候,伊织对此还没什么概念,到如今祂居然真真切切、毫不掩饰地出现在了他眼前。伊织的背后渗出冷汗,原来小碓是这个意思,眼前的东西必须被讨伐——不,应该说,自小碓身上祓除。
      他握紧剑,直视着那双金色的瞳孔。
      “小碓还在这里吗?”
      山神缄默不言,这并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于是伊织改口,语气柔和了一点。
      “我是不是只能连你也一起斩杀?”
      他换了个问话对象,因此小碓抿着嘴,冲他点点头。
      “……知道了。”
      去意已决,毫不犹豫,和上一次一样。伊织叹了口气,其实他并没有责怪小碓的意思,相比之下,他甚至可以说很理解、也很乐意帮他脱离这样的困境。
      伊织自认为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只是面对小碓,难免又犹豫起来。上次他年纪尚小,不知道人在离别之时到底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而现在他显然已经到开始思考这种问题的年龄了。小碓在他面前抬起头做出引颈受戮的姿态,伊织知道这一回将是永别;他的手心在冒汗,觉得自己似乎还攒着很多话要和小碓说,但那些话都不再重要,它们纷纷被复杂的情绪缠住,卡在喉中,刺得嗓子眼生疼。
      “小碓。”
      他只能再次念出这令人怀念的名字,毫无意义地念,好像多念几遍小碓就能开口回应他,再多念几遍,山神和诅咒也能消失,时间会一下子倒退到几百年前,让小碓平安地走出这座山,作为一个普通人经历生老病死,从此他们永远没有相见的可能——
      不,名字仅仅是名字而已。
      伊织忽然想起一个险些被自己忘记的承诺,虽然那时候的小碓拒绝了他,但哪怕是出于私心,他也很希望能告诉小碓。
      虽然这种话一般不是用来告别的。
      “山神啊。”
      他定了定神,对着那只脆弱的脖颈举起弑神的剑,深吸一口气。神明被躯壳束缚,动弹不得,唯有目光追着剑尖游移,显出惊慌而绝望的神色。
      “奉友人之命,宫本伊织贞次,前来履行诺言。”
      他在报上自己的真名后如愿地松了一口气,零星的雨滴开始落在他脸上,紧接着越来越密集,神明愣住了。
      “于此,将你讨伐。”
      神明——小碓忽然微笑起来,眼中流转着淡金色的光芒,蛇一样的竖瞳温柔地看着伊织,然后,伸出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等一下,有什么东西……不对。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剑已经不受控制地落下去,没有想象中切开骨肉的手感,只是轻飘飘地触到地面。伊织心里一惊,烟一样的东西自眼前散开,他忽然恢复了视觉。
      “小碓?”
      他看见剑尖没进土壤,眼前没有尸体,地上只有一件白衣和一根发带。雨下得更大,然而他的伞在一开始就被弄丢了,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如同缠上来的蛇一样慢慢收紧,试图剥夺他的呼吸,但目光所及之处并无蛇的实体。伊织在恍惚中闭上眼睛,感觉到有人用力抱住他,好久不见的声音听起来既像是在发笑,又像是叹息。
      “我不是说过吗,伊织,真名不能随意地告诉别人啊。”
      
      拾肆
      “哥哥!还在睡吗?真是的。”
      伊织揉了揉眼睛。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今天也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他还想再睡一会儿,但他的妹妹似乎并不打算纵容这一偷懒的行为。其实不是偷懒,不过,伊织不打算解释。
      因为前一天夜里,他偷偷溜去了神社一趟,想要交还那柄从山上带回来的剑。
      伊织是这么想的,山神和小碓都不复存在,人们却不可能就此放弃这一寄托,与其让信仰在几百年后再搞出那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还不如就让这柄讨伐了两任山神的剑来承载世人的愿望。计划很周全,但真的溜进神社之后,他发现自己又有些舍不得了,满脑子都是小碓的样子。
      神龛安安静静地立着,其真身应该是一座碑,上面不会有任何人的名字,也不会再带来新的灾祸。老实说,在下山的路上伊织心里还忐忑了一阵,生怕最后的异常是在暗示着什么后患,这种担心直到在家安稳地休息了几天后才淡下去。那段时间不断有人前来拜访他,他于是将灾祸被自己平息的事告知众人,但始终没有透露山神的真相;太阳很给面子,一直朗朗地悬着,没有一日缺席,人们便足以相信山神已经改邪归正,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变数。这正合伊织的意,神明本该无名无形。
      只是这样一来,小碓这一存在就彻底消失了,此后再无人知晓他们间发生过的故事,只剩下这柄剑,勉强能留作最后的念想。伊织拄着剑在神龛前坐下,眯起眼睛——雨不再毫无节制地下,连月亮都亮得晃眼,他有点不习惯。
      那么就……先留着吧,等过些时候淡忘了,再把剑还回来也不迟。说到底他也并没有认识小碓很久,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怀念他。而当他倚上神龛时,又隐隐觉得,小碓还在附近,过不了多久就会跑出来,然后问他要一些吃的。
      小碓理所当然地没有出现,伊织于是在天亮前把剑又带了回去。这样一来,留给他睡觉的时间就变得相当短;他抱剑而眠,没来得及做梦,到被妹妹叫醒时,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
      “怎么了,哥哥,是身体不舒服吗?”妹妹的声音变得轻了一点,她可能在隔壁房间,因此听起来很遥远,模模糊糊地飘在耳边,“我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叫你的,不过门外来了一个客人,说是有东西放在哥哥你这里。如果你不舒服的话,我就去和她说一声,叫她下次再来拿吧?”
      “不,不用。”伊织努力坐起来,“是个什么样的客人?”
      心跳得厉害,额角也一突一突的,想来并不是缺少睡眠的缘故。妹妹远远地向他描述,听上去有些兴奋:“黑头发、白衣服,是个大美人哦!”
      伊织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白衣黑发的大美人,除了——
      “这样啊。”
      心脏怦怦地躁动,说话的语调却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果是他想的那个人的话,那么妹妹的描述也不算夸张。只不过他所期待的那位来客应该已经彻底消失了才是,奇迹是会这样随意降临的吗?头痛不已,但什么都不重要了,伊织拿起身边的剑,走到门口,连鞋都忘了穿。
      他的手有些发抖,甚至不能确认门究竟是不是自己推开的。
      门外的阳光出奇地灿烂,本该不复存在之人立在光中。白衣、黑发,笑吟吟,好久不见,数日、数年、数百年。
      “伊织。”
      疲惫,然后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仿佛在漫长的寻觅过后终于能休息了一样。伊织张开嘴,声音倦倦地慢了好几拍,才轻轻从干涩的喉中吐出。
      “回来了?”
      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想去拥抱他,手却抬不起来。小碓仰头看着他的脸,嘴角微微勾起,在笑,不,在悲伤,圆圆的金色瞳孔中溢出一滴泪,连着一只……蛇头。
      不是蛇头,分明是小碓的脸。
      “不会被忘记的,伊织。”小碓牵住他的手,指尖湿凉而滑腻,触感不似皮肤,“没有被供奉也不要紧,我已经收下了你的名字。”
      没头没脑的,伊织却知道他在说什么。果然那一步是失算了吧,但微妙地,心中并不曾感到后悔。
      他摸了摸小碓的脸,手指滑过眼角:“既然有了山神之名,那么,山神之实又在哪里?”
      小碓闭上眼睛:“已经留下了。”
      毛茸茸的怪物张开翅膀抱住伊织,蛇头亲昵地垂到他面前,琥珀般澄明的眼睛在再次睁开时变作竖着的蛇瞳,仍像他记得的那样美丽,却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一位。
      “——你会带来什么样的灾祸呢,新来的山神大人?”
      无形的意志以小碓的声音嘲笑着他,宛如恋人甜蜜的低语。头痛忽然加剧,再恢复意识的时候,怪物、妹妹和他们所住的屋子一并消失不见。只剩阳光透过树荫,在远处投下一条斑驳而光明的路,伊织站在山洞里,手中紧紧握着曾属于小碓的剑,身侧,原本堆成小山的毛皮散落一地,上面布满了利器的划痕。
      他走出山洞,踏上那条树影婆娑的路,洞口放着的熊的尸体早已腐烂得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小碓呢。他想。
      没有,到处都没有,溪边没有,山洞里没有,毛皮堆里没有,幻觉里也没有。哪怕是尸体也好,到处都不见踪影,已经找了多久了?为什么还没有找到?要这样一直找下去吗?
      伊织浑浑噩噩地拎着剑,却又感到从未如此清醒过。就这样一直找下去吧,数日,数年,数百年,去走小碓走过的每一条路,然后在某处重逢——即使他早有预感:无论徘徊多久,一定还会再度回到这里。
      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想法。
      下山?
      下山的路早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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