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剑】恰如贯喉之火 逃不掉。
并不是在感慨那个人的危险性,也不是在形容那两把刀的杀伤力。单凭凡人之躯,即便是在连日的战斗中有所参悟,他的实力也仅够在自己这里博得一侧目而已。但是,看到那个凌厉的架势的时候,Saber心中就只剩下了这样的念头。
——逃不掉的。
身体与剑术都还不够强大,这一刀下来未必能造成什么威胁,然而一定会命中,换而言之对手注定躲不开他的攻击,因此不得不被迫架起剑迎上去。持刀者身上有伤,技法也算不上熟稔,在Saber眼中实在很容易挡下——可格挡居然是此刻能想到的唯一对策,这就意味着之后的节奏都要暂时交由对方掌控了。这家伙计算好了距离,舍弃掉了顾虑,为的就是这一瞬的、绝对的主动权。
好,足够了,只要命中,就足够斩杀,就算这一击被挡住,也还有紧追而来的下一击。伊织做得到。
双刀落下,像大火在顷刻间吞没一切。
噗嗤,是刀刃顺着骨头没入皮肉的声音,呲啦,是刀柄被转动着拔出的声音。随后,像急雨一样,是血污飞溅的声音,夹杂着血振时刀刃划过空气的风声。
Saber微微睁大了眼睛。
宫本伊织低声笑了,脸上衣服上全是血。
巨大的妖魔在双刀拔出后变作尸体,掉在地上,很快又像烟一样消散开去。Saber犹豫了一下,从正面走向宫本伊织。他对刚才那不讲道理的架势有几分熟悉,可还从未以使用者之外的身份观察过;他有点想和伊织聊聊,关于二刀,关于绝技,关于对方眼中的自己。不过,话到嘴边的时候,伊织将刀依次纳入鞘中,他就改了口。
“我本该夸你新剑术运用得不错的,”Saber站定,水之鞘在手中化为无形,“可你把自己弄得也太狼狈了,伊织。”
他确实有资格这样挑刺。刚刚这一战中所祓除的妖魔有些棘手,幸而矜傲的小皇子深谙战斗的礼节,在剥下它身上厚厚的外壳的同时,有意避开了四溅的污秽,到最后白衣也仍是一尘不染,只映着纱一样的月光。相比之下伊织的模样就显得十分不体面,Saber伸出手,摸了摸被洇湿的青色衣服,又顺着往上,摸了摸湿漉漉的脸。
“居然让敌人的血溅到身上了。”
伊织垂眼看着他:“妖魔应该流不出和人一样的血吧。”
Saber的手一顿,月亮照出来的只有熟悉的鲜红。
“那你这满身……”
“是我的。”
伊织说,语气多少有点轻描淡写,不知道是不是在逞强。Saber又上前一步,用力擦了擦他脸颊上淌下的血珠,怎么也擦不干净,这才发现他的眉毛上方添了一道深红色的新伤。
“你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还好。”伊织用手背顺着他刚刚擦拭的方向抹了一下,“可能是对新习得的剑术不够熟悉,所以战斗的时候没空想太多吧,不过这种程度也影响不到结果就是了。”
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Saber就越是紧张:“什、什么叫没空想太多,你这家伙,你不知道疼吗?”
伊织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我当然也惜命……”
“会死的!”Saber大声打断他,“那种战斗方式我比你熟悉一万倍,一不小心就会死,更何况是你这样的、这样的……”
普通人?没有天赋的人?弱小的人?初学者?不知分寸或者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好像哪个词都不能准确地形容现在的伊织,Saber结巴了一下,最终决定含糊过去。
“……更何况是你这样的家伙,明明前不久才被蛇咬得差点死掉了吧?真是的,我倒是不反对你变得更强,要我教你也没问题,可这也太乱来了。”
他比伊织要矮一个头,所以说这些话的时候,为了体现愤怒的气势,他踮起了脚,手用力攥住伊织的领口,白色的袖子随着他的动作在濡湿的青色布料上蹭来蹭去,变成了粉红色。
这样愤怒的Saber很少见,伊织正色,露出“好啦好啦我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的眼神:“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下意识地伸手,没敢去扶对方,生怕在白衣上再留下两个血手印。Saber察觉到他的动作,有意犹豫两秒,却什么也没等到,又哼了一声:“你就这么死了的话,会让我很困扰。”
伊织一愣,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抱歉,Saber。”
“抱歉什么抱歉,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Saber不依不饶,攥在伊织领口的手指微微松动了一下,很快又收紧,双手拉着布料向两边扯,“先不说我连愿望都没想起来就差点被你连累到消失了,要是你在这么弱的敌人面前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死掉,我会觉得很丢脸的……多少也自觉一点吧,伊织!你可是我的、不对,我可是……”
原来Saber是这种一着急就会狼狈地把真心话全说出来的类型吗?
伊织忍不住笑了,这次是相当温和的笑容;这么笑着,他轻轻按住Saber正在试图扯开自己衣领的手。
“不管我是你的什么,Saber,你都不可以在这里随便脱别人的衣服。”
Saber又急得叫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要检查你的伤口!这么拖下去,真死了怎么办?”
他不懂医术,所以没反应过来:虽说衣服上的破损和血迹触目惊心,但按理来说,果真伤成这样的话,宫本伊织早该因失血过多死去了;现在竟还能站着陪他说这么久的话,甚至还有力气按住他的手,伤势怎么都不会有看起来这么严重。Saber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关心者乱,只知道自己生前在东征西讨中见过太多类似的尸体,而伊织不可以死在这里,绝对不可以。
因此他强硬地拒绝了伊织“回长屋再检查也不迟”的提议,连拖带拽地拉着对方钻进了不远处的小巷子里。
“这下你不用害羞了吧。”他嘟囔。
伊织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那我自己脱。”
他没有全脱下衣服,倒不是因为害羞。毕竟两个人深更半夜躲在巷子里,如果按对方的要求脱得一件不剩,真被人看到了,恐怕对Saber的名声不好。他只是把上衣从袴中拽出来一些,让衣襟随之散开,然后脱下了半边的袖子。
“足够你检查了。”伊织说,顺手摸出五颗贵石,捏碎其中一颗,在掌心升起一朵小小的火焰,“能看清吗?”
Saber皱起眉头不说话,伊织忍不住心虚了一秒,那朵小小的火焰摇晃着转瞬即逝,Saber的手贴在他裸露出来的胸口上。
第一反应是检查要害,这倒是很符合直觉。那里没有外伤,锁骨下方有一块无伤大雅的淤青,是和Saber用木刀对练的时候不小心中了一下,不算什么问题,眼下光线不足,淤青也不太容易被察觉到,于是那只纤细的手摸索着移动到了小腹上。小腹同样安然无恙,Saber小心翼翼地往下摸,在碰到腰带的时候略一迟疑,掉转方向,探进未脱下的衣服里面。
“有点痒。”伊织说,“所以,有没有什么让你在意的地方?”
“这里好像有个疤。”Saber说,指尖轻轻摩挲上去。
伊织想了想:“那是旧伤,从前在师父的训练中留下的。”
“武藏真是个大大咧咧的师父啊。”Saber撇撇嘴,“你还有哪里疼?”
“这叫什么话,”伊织提起挂在背后的半边袖子,塞进腰带,“我哪里都不疼。”
Saber不信:“你明明流了这么多血,不可能一个伤口都没有,快转过去给我看看背后。”
“背后受伤是剑士之耻吧。”伊织说。据说武者们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伤在背后的剑士,要么是临阵脱逃,要么就是粗心大意中了暗算,总之不光彩。然而Saber歪歪头,没听懂他的婉拒,他这才想起对方身处的年代并没有这样的规定。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逗你了。”伊织认输,张开手掌,上面躺着四颗贵石,“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伤口去哪里了吗?Saber,看着我的脸。”
“唔?”
似是萤火虫坠死于手心,淡淡的光芒消散殆尽,贵石碎作齑粉,Saber抬起头,盯着伊织额上那道始终没有止住血的伤口。
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几乎能看出皮肉自我缝合的过程,经纬交织,缓慢,但有序。伤口不算大,狰狞的血痕很快变成一道淡粉色的印记,然后淡粉色也褪去了,又恢复成了那张Saber所熟悉的脸,眉眼平和得令人安心。
“是、是这样吗?”Saber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脸开始发热。
“就是这样。”伊织说着低下头,“要不要再摸摸看?”
Saber一怔,手急切地伸出去,又停在半空中:“所以你身上,刚才我摸过的地方,确实是……”
“确实被击中了,但都是魔术可以修复的程度,只不过血收不回去,所以看着吓人。”伊织牵着他的手腕,带他感受修复好的皮肤,“让你担心了,很抱歉,还有——”
谢谢你担心我。这话说出来似乎有点奇怪,宫本伊织把它咽下去,改口:“谢谢你的提醒,我下次会收敛一点。”
Saber别过脸,抽回手:“你怎么不早说,害我白白紧张。”
“你也没有给我说明的机会吧。”伊织为自己辩解,其中有几分是谎言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天很晚了,现在回去的话,应该还能抓紧时间在天亮前休息一会儿。可Saber摇头,没有一点放松的样子:“还不行。”
会这样瞻前顾后的Saber也很不常见,伊织有点错愕:“为什么?”
“你损失了很多魔力,万一回去的路上再遇到妖魔怎么办?我的魔力也不是很充足了。”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伊织用手背擦去脸颊上尚未干涸的血,顺带活动了一下身体,他还不太习惯去做一个魔术师,更愿意把自身的安危托付给剑术,“战斗应该不成问题。”
他没有意识到,在自己这么做的时候,Saber的眼睛垂下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的血痕。伊织对魔力这样的概念不是很敏感,大多数时候,他把这理解为近似体力的存在,而Saber身为从者,却能直观地感受到其中微妙的不同。
“……我可以回收这些魔力吗,伊织?”
Saber凑近,牵住那只沾满了血的左手,伊织立刻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了,体液是魔力的媒介,他们也用相近的形式做过补充。他不知道在体外停留了这么久的血液中还残存着多少魔力,但既然Saber提出来了,他就不会拒绝。
得到允许的Saber张开嘴,轻轻咬住了食指和中指的指尖。
“好咸。”
Saber小声抱怨了一句,然后鼓起勇气,把散发着腥气的两根手指全部纳入口中。这并不是一个适合舔食的姿势,伊织体贴地微微屈起手指,以防一个不慎戳到对方的嗓子眼。Saber不满地抬眼,口齿含糊:“别捣乱。”
舌尖很快就裹上去了,触感像是温软灵活的小动物。黏在手上的血在不断的舔舐中化开,口腔配合地吮吸着,将其中残存的魔力尽数吞下。宫本伊织忍不住也咽了一下。
“Saber……”
“唔?”
Saber的声音听上去很敷衍,因为他根本没空回答伊织,他正忙着把手指吞得更深,同时努力伸出舌尖,打算去舔伊织的掌心。
伊织倒吸了一口:“不要勉强自己啊。”
他轻轻捏住Saber的下巴,把手指抽了出来,Saber露出有点不服气的表情,握着伊织的手腕不肯放。
“等一下,我还没有吃完。”
“我的手是什么食物吗?”伊织松开他的下巴,又故意捏了捏脸颊。
“才不是,一点也不好吃,”Saber鼓起腮帮子,“要不是为了回收魔力,我才不会浪费时间在这里啃玩二刀的家伙的左手呢,全是茧子。”
Saber自己的手上就没有茧,不知道是生前就没有,还是做了英灵之后才消失的。伊织也没有闲得没事舔自己手的爱好,因此对剑茧的口感一无所知,只好顺着Saber的话:“那就到这里为止吧。”
他的手心被舔了一下,Saber任性地低下头:“我偏不。”
伊织是用手背去擦脸的,再加上一直握着刀的缘故,手掌沾到的血不多,Saber偏偏舔了好几下,兴许是有意捉弄。可惜伊织不再有异议,所以捉弄也变得很没意思,Saber不高兴地换了个角度,开始啃咬手背。
不再是舔,而是啃了,伊织心想。如果说之前多少还能算得上旖旎暧昧,那现在纯粹就是动物幼崽的索食行为。他这么想的时候,Saber在咬他的令咒,两排小小的牙齿间夹着一只不时探出的舌头,伊织嘶了一声。
“喂,Saber。”
“唔?”
“别把令咒咬坏了啊,最后一划了。”
谁能在他们都不同意的情况下破坏掉他们间最后一道连接呢?Saber哼哼地小声笑起来:“咬坏了不也挺好的,那样我就可以不用再听你的话。”
伊织装模作样地苦笑:“那我只能请求你不要离我而去。”
这话很中听,Saber心满意足地放过了他的手,踮起脚:“伊织怎么会是这么窝囊的御主啊?”
他做出要亲吻对方的动作,但亲吻最后落在了脸颊上,那里靠伤口最近,沾着的血比手上的还要新鲜一些。Saber舔了几下,他已经完全忽略掉了刚刚还在令自己不适的腥味,自动把这种复杂的气息统一成了“伊织的味道”。
伊织弯腰配合他:“看你吃得这么起劲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是个饭团。”
“饭团比你好吃多了,”Saber煞有其事地咂嘴,“不好吃但又能补充魔力的东西对我来说都算作药。”
“这还真是委屈你。”伊织轻声说。
Saber眨眨眼睛:“我会原谅你,所以,重要的药也要分你一点。”
——他终于为伊织的嘴巴送上了一个真正的吻,带着伊织自己的血腥味。
究竟是不是为了补充魔力早已不再重要,伊织含住那枚柔软的舌头,也终于放弃顾虑,用力将白衣的剑士拥入同样满浸着腥气的怀中。这是他在参悟了火之型后第一次如此正式地拥抱Saber。
火之型的灵感源于Saber的绝技。无数次地,伊织在战斗中分出心来观察白鸟灵动的剑术,也是无数次地,在心里摸拟白鸟飞行的轨迹,渴望着有一天能与之比翼。然而越是了解这剑术的主人,他就越发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地抓住那把无形的刃,他的理解即将止步于此,因为Saber是任性的,是不受章法约束的,是随心所欲的飞鸟,有时候自己会误以为抓住了他的翅膀,但其实只是捡到了一片羽毛而已。
Saber。
白鸟,流水,自由而美丽的你,你啊。
从眼前飞过,从指间流走。
请不要离我而去。
——姑且算是在形容变幻莫测的剑术。
伊织有时会觉得,火之型并不是“仿照”Saber的剑术而形成的,而是在追逐Saber的过程中配合着对方的战斗方式,走出的独属于自己的路。也正因如此,Saber才会对他的进步刮目相看,所以火之型还不够。
要追上那样的剑术,还不够。
但是他又猛地想起来,即使不用上烈火般凌厉的双刀,他也能好好地把剑的主人禁锢在怀抱之中。伊织已经知道了Saber的真名,可紧贴着自己的从者看上去那么轻盈又那么天真,甚至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得着与自己接吻。夺走无数生命的皇子会是这样的吗?若非亲眼见过那剑神般的身姿,谁也无法将这些特质关联到一起。这仅仅是一个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对人间满怀好奇的小家伙罢了。
他大概还不清楚这个吻意味着什么吧,带着血味的小小的舌头只是在索取——或者出于关心,是在给予——珍贵的魔力,出于本能。
宫本伊织觉得一阵目眩,应当是失血过多导致的。Saber忽然被压着向后倒去,后脑勺接触到地面之前,被伊织的手托了一下。
“你……”
“怎么回事”四个字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舌头就被一个堪称粗鲁的吻堵死在口中,仿佛被强行喂下一颗滚烫的火种,充斥着伊织的味道。
伊织并不是完全压在他身上的,与其说是压着,不如说更像抱着。青色的衣服只有一半挂在身上,此刻它并不能吸引目光,因为血是更刺眼的红色,令咒也是,刚刚咽下去的不存在的火种也是——没什么好意外的,那样的战斗刚过去没多久,血还没能凉下来,所以,会演变成这样才在情理之中。
Saber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他发不出声音,只能伸手搂上对方的脖颈,欣然接受了如火的侵掠。
“抱歉……Saber。”
伊织低声说,在他耳边喘着粗气。
“为什么?”
Saber故意问他,也轻轻喘着气。
伊织从他身上爬起来:“我的血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就只是这个啊。”Saber支起上半身,没有要站起身的意思,“这对从者来说根本无关紧要,看来你根本没在反省你刚才的失礼。”
“等天亮之后,我会为这事再向你道歉一次。”伊织低低地笑了,向地上的Saber伸出手,“先回长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