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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waxglac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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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waxglac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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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TP | SW】《Triskaidekaphobia》
    Sherlock // William

    - 別名《我們的婚禮不能選在十三日》
    - 現代AU
    - 家族聯姻/ 先婚後愛
    - 部分情節改編自《福爾摩斯探案集》
    - 十三恐懼症(Triskaidekaphobia) :指對於數字13的恐懼和避諱,認為13是不幸的象徵

    #シャーウィリ
    sherwili
    #憂国のモリアーティ
    moriarty,TheSorrowful

    【MTP | SW】《Triskaidekaphobia》為了家族之間的合作關係,夏洛克跟莫里亞蒂家的二少爺結成了聯姻,在繁花盛放的深春挽手步入禮堂。

    然而美夢過後,偵探逐漸發現這樁姻親並不如想像中的單純,當中隱藏着一個諱莫如深的秘密。

    那個關於十三的謎團,將在初夏時分揭秘真相。

    ___⧊____✯____XIII____♈____⑬____♑____XIII____☪____⧊___

    對於曾經認為過多的情感只會妨礙理性思考,對浪漫關係既無法理解也不感興趣,只把謎團和懸案視為終身伴侶的名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而言,眼下的狀況可謂對他最大的諷刺。

    此時他正陷進梳妝間的皮質座椅裏,任由造型師為鏡子裏的他施妝抹粉,糨糊般的睫毛液沾在長睫上,夏洛克覺得自己像是塊畫布般懸在木架上任人塗畫,厚重的顏料包裹在皮膚上悶熱得難以呼吸,黏膩的觸感讓面頰的肌膚緊繃得難受。

    黛藍的柔順長髮被梳理得燙帖,泛着與深海同色的粼光自肩間散落,披散在雪地似的禮服外套上。生性不羈的偵探難得穿上正式的三件套西裝,全套皆是手工細緻的訂製款式。有別於平常不着調的立領襯衫,偵探今天穿着服帖的純白襯衫,挺拔的衣料架起了銳利的肩線,霜白色的馬甲貼在身側,刻意修短了幾分的下擺更顯出騎士般的英氣,不過份死板而多了些活潑,整套白色基調的禮服以細微的衣料質感和色澤差異做出漸層效果,又搭配得無比諧協,更突顯出設計這套服裝的人何等細心。

    絲質的燕尾服流溢着銀閃的光澤,襯得他的臉色格外朝氣蓬勃,如同清晨時分的朝陽般招人注目,典雅奢華之餘不失特立獨行的強烈風格。前擺收束在腰間勾勒出好看的腰線,合身的外套沿着身側而下彰顯出纖穠合度的身形,衣衫下的精實身材若隱若現,是格外的勾人心魂。延至膝間的外套後擺則垂落於身後,飛揚的衣擺開衩隨風輕輕律動,恍若歸燕的尾羽御風而行,胸前的口袋別了朵純潔的雪滴花,在皚皚白雪中煥發生機,又顯得份外聖潔而隆重。

    造型師抬起頭來,打量的目光透過鏡像審視着成果,他似乎對自己的作品甚為滿意,夏洛克的臉龐本就俊帥,撲上些許妝粉顯得膚色更白,仿若無瑕的石英那般手感溫潤。兩彎劍眉似蹙非蹙,塗抹在鼻翼兩側的陰影更顯鼻樑高挺,幾筆赤赫的唇彩勾畫出誘人的弧度,亮紅色澤像是口感絕佳的紅絲絨蛋糕,軟嫩得讓人想要吮吸幾口。

    若非髮頂上那一小撮呆毛不論如何梳理也還是調皮地翹起,夏洛克整個人都精緻到近乎完美的地步,如同從童話繪本裏走出來的白馬王子,承載着青澀歲月裏最美好的想像,正準備在夢幻城堡裏舉辦浪漫的婚禮。

    從外頭飛來的藍蝶停在窗框上,往梳妝間裏偷看兩眼,又嫌無趣似的點翅而去。

    事情的起因是,某天那位能上門揍他一頓絕不給他打電話的兄長,突然撥通了他的手機。

    「混蛋老哥你又怎麼了?」

    「我親愛的弟弟,我是來通知你一件重要的事,」不知怎的,這天麥考夫的聲音少了些氣焰,帶着幾分討好似的掐媚,通常這種時候他都是有求於人,「莫里亞蒂伯爵家你知道嗎?你要跟他們家二少爺結婚。」

    麥考夫聽見了手機摔落的啪嗒聲。

    「這個笑話不好笑,麥考夫。」偵探怔忡了半晌才把手機撿了回來,嘴上雖在逞強,實際上被這番突如其來的話嚇得話音都在顫抖。

    「我沒有在開玩笑,這是家裏安排的聯姻,爸媽已經首肯答應了。」大英政府歛正神色。

    隨着嗶的一聲響起,不想再聽兄長廢話的偵探果斷地掛斷了通話。

    而這樣做的後果就是三天後,他得到了自家爸媽親自打來的視像通話。饒是在外再桀驁不馴的偵探,面對父母也不敢像是對待兄長那般無禮,不得已正襟危坐,臉上掛好乖兒子的溫順笑容,「爸、媽,有甚麼事嗎?」

    「聽說你拒絕了跟莫里亞蒂家的姻親?」

    這不是正常的嗎?誰突然聽到自己要跟一個不認識的人結婚會欣然接受?夏洛克把敢怨不敢言的話吞回肚腹裏,扯着笑臉盡可能和善地回答,「我不太瞭解發生了甚麼事呢,而且我跟他們家也從來沒有交集。」

    「只是兩個家族間的一些傳統,一種對雙方合作有利的契約形式,細節不太重要。」

    「不太重要?這是該對你家兒子的婚姻說的話嗎?」

    「反正你本來也沒打算結婚不是嗎?這樁聯姻也就是掛個名而已,實質上對你沒有損失,也不影響你喜歡的工作,我想不出拒絕的理由。」福爾摩斯家母親一字一句的說着,好像她只是在報告今天的天氣,而不是宣告自家兒子的歸宿。

    夏洛克的笑容幾乎要維持不住,真不愧是跟他留着相同血液的人,面對兒子的人生大事絲毫不打算動之以情,一切都是明明確確的算計。

    偏生他們說的都是實話,能讓寡情淡欲的偵探有所牽掛的,只有世上最巧妙繁複的謎題。只要不妨礙他身為諮詢偵探的工作,在法律上多個配偶對他不痛不癢。

    在雙親的威逼利誘下,夏洛克勉為其難答應了這個提案,換取父母不再打擾他的生活。

    只是演一場戲對夏洛克而言並不困難,但身上西裝革履的捆縛多少讓他不太自在。還沒系上領結,折疊整齊的領口就已經把他束得難受,夏洛克乘人不覺將手移到頸間,想要偷偷把靠近衣領的鈕扣鬆開挪出些呼吸的空間,不安分的手被造型師一把按住。

    「福爾摩斯先生,請你嚴肅點。」造型師顯然不太高興,眉心輕陷,眼梢的美人痣被牽動了幾分,「今天是你跟威爾的大日子,我希望你至少認真對待這樁婚姻,還有威爾。」

    「我只是不喜歡社交,不至於會給你們帶來麻煩,龐德先生你放心吧。」夏洛克漫不經心地回應,百無聊賴的他乾脆往椅背上一躺閉目養神,而這個有着敷衍意味的反應更令被找來擔任造型師的龐德更加深了不悅。

    「我不知道你是以何種心態答應結婚的,但我們家威爾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做出這個決定,他為此的付出遠超你的想像,所以請你不要辜負他的心意。」

    偵探只是模糊地「嗯」了一聲,頷首以應。

    龐德還想說些甚麼,嘴唇微張,終究還是沒能說出詞句來。他收拾好自己的刷具和化妝品,再次確認夏洛克的造型沒有任何疵漏才抱着行當離開。

    「等等,不用繫領結嗎?」偵探喚住了對方,倒不是他想早點增加不必要的桎梏和負擔,只是他自己不會綁。

    「那個可以稍等一會。」

    龐德閃身出門,把清靜的梳妝室空間留給獨自沉思中的偵探,門縫緊閉之前造型師無奈地搖搖頭,青藍的眼眸裏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深意。

    這場婚禮是由莫里亞蒂家一手籌備的,從場地、流程、衣着、賓客,夏洛克沒有一件事操心過。他只是個契約演員,在固定的時間走上已經設置妥當的舞臺,演一齣鴛鴦愛侶修成正果的劇碼,騙臺下的觀眾掉幾滴眼淚。事實上他對所謂未婚夫的瞭解僅止於基本情報。

    威廉•詹姆斯•莫里亞蒂,莫里亞蒂伯爵家的次子,二十一歲就在大學裏任職的天才數學教授,同時也是計算機科學界備受關注的新星,對外則是個人見人愛的貴族公子,聽說廣受社交圈子的青睞,偏偏現在成了他的聯姻對象,那些對威廉有好感的大戶小姐想必恨得咬牙切齒。

    說起來婚禮前夕夏洛克和聯姻家族唯一的接觸,還是對方主動來的聯絡,夏洛克沒有白目到問對方為甚麼知道自己的私人電話號碼,反正他們連偵探的終身幸福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這點程度已經不至於教人驚訝。

    「我是莫里亞蒂家的秘書,你可以叫我莫蘭。」對方也不拐彎抹角,剛接通電話就直奔正題,「關於婚禮的一切事宜都由我來跟你聯絡,希望你能配合。」

    對方直白且無禮的態度讓偵探有點不快,但看在未來還有合作關係的份上,夏洛克壓下脾氣沒發作,「我需要配合些甚麼?」

    「沒有,你只要安安份份待到結婚之前,不要惹事就好。」秘書的口氣裏透着顯而易見的不耐煩,偵探甚至能聽見他砸嘴的聲音。

    如果夏洛克的情商和耐性有所提高,那必定是拜這場聯姻所賜,「那請問你打給我有何貴幹呢?」

    「有件事情需要你決定一下。婚禮決定在下個月舉行,你哪天有空?」

    「那就在......」

    偵探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對方粗暴地打斷,「十三號不行,威廉不喜歡。」

    「你們家的人都這麼迷信的嗎?」夏洛克強忍住把人從手機屏幕裏揪出來打一頓的衝動,只是語氣裏染了幾分酸意。

    不過對方絲毫沒有接收到他的不滿,「威廉就是個性太倔,決定了的事就不會改變。」

    「那就提早一天,十二日沒問題吧?」夏洛克覺得再說下去也是浪費時間,果斷放棄跟對方繼續來往。

    對方直接掛了電話,偵探權當這是贊同的意思。

    撇除這點教人不快的小插曲,對方家族在婚禮佈置上還是花足了心思,場地被設計得美輪美奐。廣袤的綠野草坪一路綿延開來,遙遠的盡頭與天際線相接,茵茵綠意盛載着滿地和煦的目光,小巧的花從泥土裏探出頭來窺探人間的幸福。

    白薔薇與白百合盤纏交錯,嬌嫩的花瓣被蔓延的枝籐簇擁着,純淨的鈴蘭和豌豆花綴飾在兩旁,組合成一座夢幻的拱門懸在眼前,架起從現實通往夢幻童話的入口。深春花季之時,百花爭綻的芳香飄散在空氣裏,沾染了人們的衣袖和肌膚,偶爾落下一片輕盈的花瓣在塵埃間舞動,恍若天仙下凡美得超群脫俗。枝枝勿忘草灑落於腳前,宛如點點星宿將純白的地毯點綴成炫目亮麗的銀河,鋪出一條通往絢麗美夢的康莊大道。

    那位教授倚立在拱門旁,竟是襯得萬千團簇也相形失色。他身上同樣穿着雅致氣派的白禮服,跟夏洛克披上一襲如同滿月般光輝奪目的銀白色調不同,威廉身上是略顯柔和的奶油色系,跟教授本人的氛圍一樣柔軟而親切。燕尾服的衣料泛着珍珠般的淡薄光澤,衣擺延至膝下,貼身的剪裁勾勒出教授頎長纖瘦的身形,襯出他優雅的書卷氣質,如同低調的下弦月般寧謐而美好。

    威廉的胸前別着小束的石楠花,緞面的領帶在領口前繫成整齊卻不對稱的結(one-sided ring knot),單側圈成指環的形狀,另側的尾端散開成蝶翼狀。

    他的肌膚本就白晢,略施脂粉之後更顯出璞玉般的色澤,白裏透出紅粉緋緋,比身旁的花瓣來得更加軟嫩,彷彿能擰出一把清晨的朝露來。赤紅的瞳眸裏光華流轉,宛如紅寶石般神秘而誘人,凌厲的鋒芒被鍍金的羽睫掩去,餘下幾分純粹的柔情。

    教授唇邊噙着淺淺的笑朝他走來,領帶在纖長的指掌上纏了幾圈,絲綢的銀亮質感宛若一道耀眼的光河。他把光帶環過偵探的肩頭,在形狀優美的鎖骨前交疊,綁成一個尺寸略大而不改典雅的蝴蝶結(oversized butterfly),大抵是曉得夏洛克不喜歡被束縛,威廉細心地把領結繫得略為寬鬆,稍長的蝶翼貼在心口前自然地垂落,被拂過的微風牽引着微微扇動,與偵探的隨性氣質恰好相襯,如同一隻真正的羽蝶停在心頭。

    藍蝶離了又返,在威廉鎏金的髮梢上駐留了剎那,復又翩然而去。

    威廉的視線在整理好的領口上停留了片刻,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幾分,明麗的神色在晚春風景裏格外招人心魄,「謝謝你,福爾摩斯先生。」

    偵探一時有些窘迫,好像霎時之間忘了如何說話,「我才應該要謝謝你......莫里亞蒂教授。」

    教授被他的反應逗樂了,「我們進去吧,偵探先生。」

    兩人挽着對方的手臂,相貼的距離近得可以感受到鮮明的體溫,還有對方身上飄來香水的淡淡清芬。夏洛克能夠聽見自己雷鼓般的心跳,皮鞋踏過落花鋪就的長毯,穿過花團錦簇的拱門,走進神聖莊重的婚禮會場。

    一剎那世間紛繁都被隔絕在外,在這座專屬於他們的城堡裏,走道兩旁懸起微弱的掛燈,像是白晝的星頑強地投下搖曳的燈影。極目所及,純潔的花卉裝飾了花園裏的每處,從長椅的椅背到路旁的柵欄,綴了滿堂晶瑩。霧白的花瓣拋灑在半空中,宛如片羽飛雪般緩緩飄下,揚起無數細碎的光塵簇擁着兩人,在他們身側折射出點點光斑。氤氳四霰,柔和了彼此的輪廓,走進這道流光之中恍惚得如同走入了夢境,彷彿踏在天際綿雲之上的輕飄,又如醇酒醺酣了心緒,身旁的世界變得似虛似幻,或許所謂仙境不過是此時此刻。

    澄澈的曦光自天幕上揮灑而落,為他們披了一身柔和的光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兩旁的長椅零零落落地坐了十來個人,全是並不陌生的臉孔,有威廉家的兄弟和傭人,也有夏洛克的摯友和兄長,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兩位主角的身上,從視界餘光的匆匆一瞥,夏洛克甚至能看到好些人的眼角泛起了感動的淚光。

    一對新人挽着彼此走到臺前,四目相對,被朦朧縹緲的光芒籠罩,時間彷彿在此瞬停止了流逝。

    「威廉•詹姆斯•莫里亞蒂先生,你願以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為你的合法丈夫,承諾餘生都對他忠誠不棄嗎?」

    「我願意。」教授望進偵探深邃的眼裏,紅眸明滅着無限的繾綣。

    「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你願以威廉•詹姆斯•莫里亞蒂先生為你的合法丈夫,承諾餘生都對他忠誠不棄嗎?」

    「我願意。」偵探回望着教授赤紅的瞳孔,在虛渺夢境的渲染之下,感覺自己大概也有幾分醉意,心裏某塊柔軟之處正融化得一蹋糊塗,曾經那位冷冽無情的偵探大抵從未想像過,自己能有笑得如此溫柔的一天。

    夏洛克執起威廉的手,將銀戒套進玉白修長的無名指裏,像是一顆晨星點綴在指間。他看着自己的指節也被圈進同款的指環,戒面的花紋烙印在腠理上,緊緊栓住他的心瓣。

    聽說,婚禮上的新人都要交換神聖的一吻,作為真心相愛的誓約。

    夏洛克有些怔愣,也許是過於夢幻的氛圍模糊了偵探機敏的心智,他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威廉似乎看出了他的無措,那雙靈動的紅眸在視線裏放大,清秀的面容在眼前驀地湊近。

    輕如點水的吻落在唇角,印下了唇蜜的餘甜,彷如一顆石子投進夏洛克的心湖裏,泛起圈圈漣漪,時光在此刻定格成永恆。

    ___⧊____✯____XIII____♈____⑬____♑____XIII____☪____⧊___

    手續全都結束之後,夏洛克按照事前的安排,坐上了威廉的車子離開,駛往他們同住的新居。

    副駕駛座的偵探百無聊賴地搖下了車窗,手肘支在車門上托着腮,眼看着窗外櫛比鱗次的建築如電影倒帶般掠過,五光十色的影子拖成一道道悠長的光帶,把他推向離自己家越來越遠的,全然陌生的地方。

    夏洛克家裏堆放的各類文書雜物雖多,但生活用品卻很精簡,他只是隨手收拾了幾套常穿的衣飾外加一些工作上的行當就已是全部行李,全都塞進個旅行袋裏隨手丟在後車箱,還有缺漏的到時候再添置就好。

    車輛使進近郊的一處小花園裏,門牌上寫着數字13,那是他們將要同住的家。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十三。」偵探頗為意外。

    「十三是個一體兩面的數字,在不同的文化意涵裏,既可以是幸運的象徵,也可以是不幸的詛咒。」教授彎起薄唇,溫和的笑意裏有着難以望穿的高深莫測。

    兩人下了車,教授想為對方提行李,被偵探婉拒了。兩人雙雙走進共同的家,屋內沒有生活過的痕跡但裝潢完備,該有的生活機能一應俱全,環境清幽以外還帶有雅緻的景觀。

    屋內的燈光採用柔和的暖黃色,灑在原木色系的傢俱上打落層層的陰影,刻出幾分典雅的紋路,再融進柔軟的長毛地毯裏,暖乎乎的恍若是鍍了層夕暉的雲朵,踩在其上就如浮游於天際,以淺色系為主的裝飾風格相當簡潔,令人心情安定之餘平添了幾分溫馨的感覺。

    作為未來生活起居的場所,夏洛克對這裏沒有任何怨言。

    「一樓是起居室、廚房、餐廳和小酒吧,還有兩間客房,客房旁邊的門走出去便是花園,會種一些花草,主要是我們家的傭人負責照料,他們每天都會來打掃屋子還有準備三餐,吃飯時間可以遷就你。」

    偵探想了想,自己的工作沒有固定時間,忙起來就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不說三餐定時光是沒把自己餓到昏倒就算不錯了,讓別人配合自己的混亂作息也說不過去,於是他擺擺手道,「不用給我準備了,我自己解決就好。」

    威廉了然,「二樓西側是你的臥室和書房,東側則是我的。臥室有獨立衛浴和衣帽間,基本的飾物和洗漱用品都有準備,書房目前只放了書櫃和長桌,桌子旁邊有小提琴的保養用品,有不足的部分可以再跟我說。還有甚麼需要叮囑的嗎?」

    「沒有了,不過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東西,所以我的房間就不用收拾了。」

    「明白,我會告訴路易斯他們的。」教授頷首回應,「至於你的工作我們也不會打擾,你可以繼續接受諮詢偵探的委託,有訪客上門的話只要通知一聲就好,其餘的一切隨你喜歡。」

    「對了,你在貝格街的租處我們會為你保留,租金由我們負擔。」

    「這樣不太好吧?感覺像是所有事情都由你們負責一樣,而且我的住處沒理由讓你們出錢。」偵探眉心微陷,雖然直至今天為止他幾乎是連手指頭都沒動過就結完了婚,但也不至於被包養到這個程度,這種無端欠了人情的感覺讓他不太自在。

    「畢竟這是我們莫里亞蒂家的罪責,理所應當由我們償還。」看着眼前人滿臉疑惑地挑眉,威廉意識到對方似乎對這場婚禮的來龍去脈全然不知,「福爾摩斯先生不知道嗎?兩家之所以有聯姻的傳統,是因為一百多年前莫里亞蒂家的人犯下了顛覆整個帝國的滔天大罪,歷代執掌政府大權的福爾摩斯家美其名曰共諧連理,實質上就是監視,雖然這段過去已經被世人淡忘了,只有聯姻的習慣保留了下來。」

    和暖的屋內彷彿無端吹來一陣晚風,捎去溫度帶來些許沁人的寒涼,教授說着說着唇角不自覺地扯出了有點勉強的苦笑,看在眼裏的偵探舒開了表情,弓起手背往對方的額心敲了下,對眼前人笑得不以為然,「那都多少代人之前的事了,放心吧,不管以往發生了甚麼,都不會影響我對你的觀感。」

    威廉反應過來捂住額前,有點無可奈何,「你說的對,希望你在這裏生活愉快,福爾摩斯先生。」

    「多多指教,莫里亞蒂教授。」

    短暫的導覽結束之後夏洛克拖着旅行袋回到自己的房間,寬敞的房內由於沒有堆積雜物就顯得更加開揚,恰到好處的暖光也讓人心情放鬆。他走到衣帽間前拉開衣櫃,空了大半的櫃裏只放了幾套衣衫,有起居的長袍,都是他喜歡的素色款,另外還有幾套搭配好的三件套西裝,是為出席正式場合準備的。

    偵探取出來打量了幾眼,捧在手裏就能感覺到衣料上乘造工精緻,肯定是訂製的款式,絲毫不失伯爵家的身份,就連尺寸也是相當的合適且修身,完全就是為了他量身訂造的。

    他不禁想起來今天婚禮上穿的禮服,異樣的違和感搔癢了心尖。

    夏洛克把自己的行裝甩進衣櫃裏,拿了睡衣便往浴室走去。他對洗漱用品並不講究,但對方預備的都是價格不菲的品牌,香水百合的氣味淡而不俗,讓偵探莫名地感到舒心。

    難得空閒,他乾脆在浴缸裏泡了個熱水澡,這是他以往鮮少有閒心享受的寧靜,溫度傳導進肌膚裏,朦朧的水氣撲在勞碌了整天略顯疲憊的臉上,讓他第一次有了自己已經搬到新家的實感,這裏的一切與他過去隨性散漫的日子相去甚遠,雖然對方表示尊重他的生活習慣,但總歸是有哪裏不一樣了。

    就像是做了場夢一樣。

    夏洛克百無聊賴地打量着自己的左手,在原先的骷髏戒指旁邊,修長的無名指上套了一枚銀戒,簡潔的線條配上素淨的戒面,沒有太多無謂的裝飾,甚至沒有嵌上一顆彰顯身份的寶石,只有一個小小的雕刻圖案,是條蜿蜒的蛇,呈螺旋狀從左到右盤旋而上。

    他摘下戒指仔細觀察,戒環內側刻了兩行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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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偵探看不出所以然來,索性放空了心緒陷進讓人昏昏欲睡的溫水裏,闔上眼瞼閉目養神。既來之則安之,他也該好好適應新的身份,還有即將與自己朝夕相對的那位教授了。

    一牆之隔的另間臥房,威廉正貼在床前靠在分隔兩室的那面薄牆上,聽着隔壁的門板打開又關上,緊接着是某種重量摔進柔軟床褥裏的悶響,近得他彷彿可以聽見睡袍和被單摩擦的聲音。他的指尖輕輕點在牆上,恍若這樣做就可以穿透物理上的阻隔,觸碰到那張近在咫尺的睡顏。

    「晚安。」

    就像是做了場夢一樣。

    ___⧊____✯____XIII____♈____⑬____♑____XIII____☪____⧊___

    事實證明,相見好同住難這句話自有其道理。夏洛克想跟聯姻家族好好相處的想法不過兩天,就狠狠遭到現實的洗禮。

    「福爾摩斯先生。」莫里亞蒂家么子兼管家路易斯攔在大門前,擋住完成委託剛從外頭回家的偵探,「請你解釋一下冰箱裏的斷肢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實驗用的素材。」

    「還有你那些奇奇怪怪的化學溶液,是想把威廉哥哥毒死嗎?」路易斯面色慍怒,雙眼放出危險的紅光,大有立馬就要把他丟進冰箱裏的氣勢,「要是哥哥出了甚麼事,不管你做多少事都無法補償。」

    「你們又好到哪裏去?別以為我沒發現你們偷拿過我衣櫃的東西再放回去。」

    「我才沒做過這種事!你好歹也是我們家的一份子,煩請你遵守莫里亞蒂家的規矩。」

    聞言夏洛克也起了把無名火,衝突一觸即發,「兩家只是合作關係,別說得好像我是你們家贅婿一樣。」

    「不管你是甚麼身份,事實就是你的業務和興趣都給我們帶來了極大麻煩,誰能接受自家三天兩頭有隨時可能是罪犯的陌生人來訪?」管家一步不退地跟他對峙着。

    「是你們答應不會干預我的生活方式,我沒想到你們會出爾反爾,你不滿意的話我現在就搬出去。」

    「你簡直是蠻不講理!威廉哥哥怎麼會看上你這種人......」

    「路易斯。」威廉不知何時已站在兩人身後,一句輕若飄羽的話落在兩人之間,瞬間澆熄了即將迸發的火苗,「這裏交給我處理吧。」

    「威廉哥哥,你不能因為是這個人就......」

    「我知道,要看顧兩間房子辛苦你了,」教授伸手揉了揉么弟的髮頂,「我可以照顧自己的,路易斯也偶爾休息一下吧。」

    管家的表情緊繃了下,不善的目光冷冷瞟了偵探一眼,終究沒敢反駁教授的指示,「我知道了,哥哥。」

    路易斯離開後剩下兩人面面相覷,教授看不出情緒的唇上揚起優雅的笑,說不明是真情還是假意,「福爾摩斯先生,一如我先前所說,我尊重你的一切選擇。」

    「那就最好。」偵探餘怒未消,漠然地應道。

    「可是我也不想讓弟弟擔心,所以希望你能幫我個忙,」威廉伸出食指擋在唇前,夏洛克這時似乎看清了對方明媚的笑意,似乎還帶着些許調皮,「以後這裏的事就當作我們之間的秘密,別告訴他們好嗎?」

    「如果他們能夠接受的話,我沒意見。」

    打那之後,傭人們到來他們家的次數大幅減少,大多時間屋簷下只有偵探和教授二人,而威廉也通常待在自己的書房裏,無人打擾的清靜空間讓偵探甚是自在。

    看在對方於自己如此體貼的份上,夏洛克認為自己應該跟同住人打好關係,至少在生活上也方便些,於是他主動邀請對方喝一杯。

    「你要喝甚麼?」威廉站在酒架前回頭朝他回頭問道。

    「跟你一樣吧。」

    「要是在你面前喝醉那可就太失態了。」教授笑道。

    「沒關係,我會接着你的。」偵探隨意的回應了這句半開玩笑的話,威廉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餐廳旁邊是個迷你酒吧,啞黑色的霧面金屬檯透露着一陣凜然的工業風氣息,這也是屋子裏少數以深色為主的傢俱,與周遭的柔和色調對比下有種悖世獨立之感。

    威廉拿起乾琴酒和通寧水,透明無色的液體在水晶酒杯裏碰撞,晶亮的光彩在杯壁間折射,迸發出誘人的醉香,給這個晚春的夜染上幾分古典的意趣。酒精果然是最佳的催化劑,杜松子的芬芳擴散在兩人之間,醇香飄進呼吸裏滲入心窩之內,輕而易舉地敲開了彼此的心房。

    醉意卸下了防備,夏洛克褪去了初來時的陌生疏離,自然而然地掌握了對話的主導權。偵探的話頭總是離不開工作,從一百四十種菸草灰的分別說到一百六十種不同的暗語加密方式,這些常人大感厭悶的話題教授卻是聽得津津有味,甚至能時不時搭上兩句話,恰到好處地把話題延伸下去。夏洛克難得找到一個能夠跟他聊得有來有往的酒伴,跟威廉談話是件很放鬆的事,即使只是不着邊際地說些天南地北的事,彷彿時間就在此刻停止了流逝,那雙紅眸慵懶的瞇起,認真地注視着應和着他。

    微醺的朦朧氛圍點綴了靜謐的夜,威廉的頭一點一點的,淺金的絨髮隨着他的動作而晃動,緋紅的瞳孔染上一層薄薄的氤氲,迷濛的目光望向仍在侃侃而談的夏洛克,唇邊自然而然地勾起跟平常客套表情不一樣的淺淡的輕笑,僅在臉上綻放了一瞬又如船過水無痕般消失無蹤。

    結果教授的擔憂是正確的,酒過幾巡之後教授點頭的頻率逐漸慢了下來,纖長的羽睫隨着半闔的眼簾低垂,頰邊染上了幾抹霞色,彷彿三月的粉櫻綻放在白淨的臉龐上那般絢爛而美好。喝醉酒的教授直接失去了重心,柔若無骨地倒在偵探身上,吐息裏有着微弱的酒氣和香料的清芬,和着教授身上的馨香,往偵探面前直撲過來。尚且清醒的夏洛克眼明手快地撈起了對方,讓威廉掛在他的肩上。

    「唔唔......」教授低喃着難以分辨的醉語,夏洛克把人顛了顛,嘗試跟他對話,「廉,你喝醉了。」

    顯然對方已經失去正常應答的能力,偵探直接把人扛穩之後往二樓走去。

    期間威廉仍在神智不清地呢喃着,震顫的話音打落偵探的耳廓,惹起一陣微妙的癢意,「抱我......」

    「我現在就抱着你,教授。」夏洛克有點好笑,但下句話就嚇得他差點腳步一扭把人摔了,「睡我......一晚就好。」

    偵探怔愣了下,隔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對方不過是個意識迷糊的醉鬼,酒後的瘋言瘋語不可以較真,「你喝醉的時候都這麼隨便的嗎?還真是人不可貌相。」

    「拜託睡我......」然而對方絲毫沒有接收到他的無奈,還自顧自地夢囈着,「就當是......留個回憶?」

    「最後一次......拜託......」

    夏洛克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人丟到床上,然而威廉還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在他轉身的同時纏了過來,雙手雙腳都像抱着樹幹的無尾熊那樣,以一個扭曲的姿勢鉗在他身上,「別走......陪我睡......」

    「夏莉(Shirley),別走,夏莉......」

    威廉說着說着,尾音都沾上了些許沙啞,看起來倒有點楚楚可憐,被糾纏至動彈不得的偵探無奈回身,嘗試把對方再次拎回床上。

    「夏莉,我好想你......」

    夏洛克沉默不語,心臟不自覺的揪緊了一瞬,他沒有那些少艾的旖旎心思,偵探就像個獨自浪行的旅客,能夠長伴身旁的只有無盡的謎團,面對這樁突如其來的婚姻他僅在意自己的自由,只要能不被打擾地繼續追尋心愛的謎題,他就心滿意足。

    可是那不代表眼前的威廉同樣如此,教授眉清目秀相貌堂堂,想必也吸引不少女孩為之傾慕,或許他應該在未來執起心儀女孩的手踏上紅毯,過着童話般幸福美滿的生活,而不是跟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訂定了契約般的關係,卑微得只能在夢中呼喚愛人的名字。

    婚禮之所以不能在十三日舉辦,是因為對他而言那是不幸的日子嗎?

    思緒及此,沒來由的愧疚感無端而生,伴隨而來的還有對教授的心疼,儘管這也並非他所能決定的,但他確實是奪去對方幸福的幫兇之一。

    夏洛克神差鬼使地任由對方牽着,把他的手貼在臉頰上撒嬌似的蹭來蹭去,讓溫度透過相觸的肌膚傳導過去,好像能夠給予對方些許撫慰和補償。直到威廉的氣力耗盡了,粗重的吐息也變得輕緩下來,逐漸陷入沉睡,他都沒把手抽回來。

    從明天開始把起居室稍微收拾好吧,偵探如此心想。

    那天晚上他伴在威廉身邊倚着床頭櫃入睡,做了一個久違的夢。

    他看着威廉恬靜安然的睡顏,就像是看到過往的自己,恍惚似是有誰也在望着他入眠那般。每當他闔上眼簾,就感覺有人悄然走到他床沿,默然不語地看着他閉目沉眠的模樣,數着他呼吸的節奏,撩開他眉上的幾綹髮絲掛在耳後,在他耳際哼起悠揚的安眠曲,展露出柔和的微笑。

    偵探無數次從夢裏驚醒,感覺到浸濕後背的冷汗沿着脊椎緩緩淌下,他疑神疑鬼地四處張望,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裏,只能聽見他一個人的心跳聲。

    打從懂事以來,夏洛克就感覺到有個人在默默注視着他,躲在陰影裏窺探着他,對他的一切瞭如指掌。那人會在街角的盡頭尾隨,會從他家對街的窗戶偷看過來,肆無忌憚地偷取他的每時每刻。

    即使他從來沒有親眼證實過對方的存在,但在他人生中每個重要的時刻,都能隱約察覺那可望不可即的力量,宛如守護航行者的燈塔那般,於危難關頭出手相助,在滿目茫然裏無聲地指點方向。每當他昂首望向天穹,那神秘的力量就如同星辰長掛天幕,與他的悲喜相通,卻也恍若天上的恆星般遙遠而無法觸及。

    這是屬於偵探的警覺和敏銳,但也是無法被落實的惡魔的證明。無論他有多麼相信這個守望者(watcher)的存在,從客觀事實而言沒有任何證據能夠佐證,在旁人看來或許全是偵探的痴心妄想。有時夏洛克會產生一種錯覺,自己就是隻被困在玻璃瓶裏任人賞玩的花蝴蝶,在他所能理解的世界以外有某個人正在欣賞他徬徨掙扎的模樣,看着他在透明的瓶身上撞得滿身是傷,並以此為娛樂。

    不抓到那個守望者的話,他這輩子都將無法擺脫這種恐懼。

    夢境跟現實揉和成一體,半夢半醒間那個虛像似真似假,幻覺凝聚為某個有着輪廓的黑影,十多年來都在偵探身邊徘徊着,卻又若即若離地不讓他察覺。那個守望者就是黑夜裏的迷霧,永遠不曾走進燈光裏現身,像是只要見了光就會被驅散。可是夏洛克始終相信着自己的判斷,無論對方是神明還是天使(watcher),他都會抽絲剝繭地找到他確切存在的證據,把那個黑影拉到光明之處審判。

    掌心傳來的體溫讓偵探回過神來,觸感柔嫩的臉頰肌膚陷進他的手裏,淡淡的酒氣隨着鼻尖呼出的水霧一同融進了腠理,燠熱的溫度浸潤了指掌,是另個人切實存在的證明。

    夢裏的黑影和眼前的教授重疊在一起,讓偵探更確信他的直覺並非毫無根據的妄想。在跟教授共存的新生活裏,他想要再相信一次,自己會有擺脫那個陰影的一天。

    威廉閉目酣眠的模樣純潔而澈淨,白嫩的臉孔不染一絲俗世塵埃,如果上天真派下來一位天使(angel),就該是此時此景。

    教授枕着偵探的手心入睡,彷彿是乘着一片輕飄飄的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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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一早悠悠醒轉的威廉發現自己躺在夏洛克的床上,瞬間就嚇得酒意全消,然而不管他如何追問,對方都堅持他沒有做出甚麼破格的行為,剛喝醉就直接睡死,教授也只能姑且相信。

    但很顯然打從那天開始,兩人之間發生了些難以言喻的變化。以往在同一屋簷下也相見如同陌路的他們,開始在有意無意間多了些交集和相處,更準確地說,是夏洛克對他的態度熱絡了不少。

    比如說由於路易斯很少來訪,夏洛克不時會自己開火煮食,順道也準備了威廉的份,於是兩人順理成章地開始共進晚餐。

    那天威廉在大學裏下了課打開手機,看見有好幾條未讀訊息,都是夏洛克傳來問他要吃甚麼的,教授抱着無所謂的心態讓對方作主。臨近下班時間還有學生來問他問題,於是威廉額外逗留了個多小時,回到家已經將近深夜。

    側卧在沙發上的偵探從手裏的平板電腦上抬起目光,望向剛推門而進的教授,「我做了你喜歡的仰望星空派,過來吃吧。」

    夏洛克走向廚房打點,卻發現威廉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驀地回頭,「你怎麼......」

    耳邊迴盪着公事包掉在厚地毯上的悶響,門外的沁涼晚風捎帶着教授身上的烏木清香裹上偵探的後背,從身後環抱而來的體溫貼在他身上,枕在肩上的腦袋輕顫了顫,他看不見教授的表情,卻能聽出那雙水光瀲灩的紅眸在蕩漾,掀起了未曾預見的波瀾。

    「夏洛克,對不起......」

    偵探被這突如其來的過度反應驚得不知所措,想來想去也只得出對方久經寂寞,不習慣別人突如其來的關心之類的理由,於是放任教授抱了好幾分鐘才放開,耐心地柔聲安撫着,「真有那麼喜歡的話,我可以常常做的......」

    「謝謝,謝謝你......」

    後來數學系的學生們都知道,莫里亞蒂教授六點過後概不營業,有事請教明天請早。

    原先兩人的生活區域涇渭分明,二樓的東西兩側互不打擾,河水不犯井水。不知打自何時,夏洛克開始打破這道藩籬,主動踏進他的私人領域,當教授在書房案前備課或看書時,夏洛克不時會送來甜點和親手沖泡的紅茶,然後不發一語坐在角落一隅,兩人相對無言地各自做着自己的工作,時間久了威廉也就習慣於這份教人安心的陪伴。幾天前教授臨時要到外地出差一趟,偵探堅持要把他送到滑鐵盧車站,還親眼看着火車發動才離開。

    說起來夏洛克泡茶的手藝的確很不錯,苦而不澀,還帶點淡雅的清香。教授一邊小口啜飲着杯裏的大吉嶺紅茶,一邊看着偵探好奇地在他的書房裏來回踱步。

    「我還以為數學教授的書房裏都是些冷冰冰的論文和學術期刊,沒想到有這麼多文藝類的書啊。」偵探不客氣地站在他那高及天花板的貼牆書櫃前,瀏覽着堆砌得嚴絲合縫的書層,偶爾抽出幾本來翻看兩眼,毫不掩飾眼裏好奇打量的意味。

    「我對任何類型的知識都有興趣,」教授說罷還小聲嘀咕了句,被偵探盡收耳內,「跟某些生活白痴不一樣。」

    「我還好心做飯給你吃,你居然是這麼看待我的嗎?」夏洛克最近也變得會對威廉開玩笑了,浮誇地捂住心臟彎下身子,裝得滿臉痛苦。

    而威廉選擇對他的演技視而不見,「可不是嘛,福爾摩斯先生的房間根本一團亂,只有各種雜物隨處堆放,連半點生活情趣都沒有。」

    「那叫亂中有序。」偵探倔強地堅持,兩人一時僵持不下,沉默地對看數秒後,最終是夏洛克先發出放棄辯解的低歎。

    「要不然你幫我選個擺設?」

    「甚麼意思?」

    「去逛逛百貨,我們同住這麼久也沒有一起出門過吧?」

    教授安靜了許久,久到偵探以為他不打算答應,正要收回提議之時,只聽得書桌前傳來一聲微弱的「好啊」。

    兩人來到市區中心的百貨公司,夏洛克跟在威廉身後,百無聊賴的模樣看起來對一切事物都意興闌珊,唯獨在威廉說話的時候會稍稍回神,湊過去看看讓教授感興趣的東西。

    「福爾摩斯先生......」

    「你不覺得我們都結婚了還用姓氏互相稱呼有點奇怪嗎,教授?」偵探突然打斷他的話。

    「那你希望被怎麼稱呼呢,偵探先生?」教授捻起一束鍍金的鬢髮在指尖上繞了繞,唇角上揚挑起饒有興致的笑。

    「我以後會叫你廉,你要怎麼說是你的決定。」夏洛克沒有被套話,不疾不徐地把球丟了回去。

    「真無趣啊,夏洛克。」威廉喃喃說着,卻又在夏洛克轉開視線的時候,小聲地默唸了好幾遍「廉」這個名字。

    「你在看甚麼?」

    「是黃道十二宮圖。」教授揚起手裏的掛畫,層層漸變的深藍畫布上綴滿銀灰色的光斑,勾畫成抽象曲折的圖形,在燈光映照下反射出耀目光彩,將整個夜空的絢爛奇想都匯聚在這小小的畫框裏。

    偵探不解地搖頭,「那是甚麼?」

    看着夏洛克露出疑惑的表情,威廉驀然想起一事,「等等,你知道地球繞着太陽轉對吧?」

    「原來是這樣嗎?我現在知道了。」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了數秒,「我知道你會說,不論地球繞着太陽還是月球轉,對你的工作都沒有影響......」

    「所以這是可以從腦裏刪除的無用知識。」偵探順着他的話,不容置疑地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

    「你真的是個難以用常識理解的人,夏洛克。」教授勾了勾唇笑得無可奈何,也分不清是褒是貶。

    「我會把你這句話視為讚美。」

    話音剛落,吵鬧的手機鈴聲突兀地從兩人之間響起,打斷了接續的話題,夏洛克向威廉說了聲抱歉,隨即摸出手機接聽了通話,「發生甚麼事了?」

    偵探聽着聽着,眉心逐漸沉了下去,原先輕快的語調也逐漸變得沉重,「我現在過來。」

    就在夏洛克掛掉電話的同時,威廉就搶先一步開了口,「有案子嗎?」

    「嗯,得出一趟遠門,最快也得明天才回來。」偵探的眼神裏閃過了剎那的星光,期待和失落兩種情緒在他臉上矛盾的糾結着。

    教授的笑容裏不自覺多了幾分玩味,「快去吧,這可是你最重視的工作。」

    「抱歉,廉,我下次再陪你。」偵探雙手合十朝他迅速道了個歉,就頭也不回地轉身跑走。教授的目光追隨着他急匆的身影在人潮裏穿梭,飛揚的外套衣擺穿梭過無數的路人,最終消失在走道盡頭的人海裏,趕往需要他幫助的人,還有他的才能得以發揮之處,紅眸裏添上了些難以覺察的陰鬱深意。

    「我等你回來......夏洛克。」

    ___⧊____✯____XIII____♈____⑬____♑____XIII____☪____⧊___

    夏洛克一路風馳電掣地趕到薩里郡,雷斯垂德探長已經等在那邊,兩人甫見面就一刻不耽誤地討論起案情。

    「傷者名叫柯溫,是本郡的大地主康寧漢家的司機,就倒在他們家的庭院裏頭,一發點二三子彈打中頭部,但沒有進入頭顱內部,目前在醫院昏迷,情況尚算穩定。」

    「目前為止你們都做了甚麼?」

    「我們盤問了康寧漢家的兩個人,家主艾立克•康寧漢先生和住在旁邊一間小房子裏的柯溫母親,後者年邁而且聽力不佳,從她那得不到任何線索。康寧漢先生則目睹了部分過程,當時是午夜十二點差一刻,康寧漢先生站在窗旁抽煙,突然聽到司機柯溫喊救命,於是馬上跑下樓去看發生甚麼事,看到兩人在庭院裏扭打,其中一人開了槍,另一人就倒下了,開槍的人頭也不回地跳過矮樹叢逃跑,據說他身手非常敏捷,只看到他是中等身材,穿着深色衣服。之後康寧漢先生上前查看中槍的人傷勢,並且立馬報了警。」

    「這個司機有跟任何人結怨嗎?」

    「目前沒有得知,但康寧漢先生幾乎肯定他是為了制伏溜進家裏的竊賊才受傷的。這附近有兩個大家族的勢力,分別是康寧漢家和愛克頓家,後者前幾天才遭到入室盜竊,所以很可能......」

    夏洛克毫不猶豫地打斷,「說說愛克頓家的事。」

    習慣對方性情的雷斯垂德倒也不惱,「愛克頓家的書房被潛入,整個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書架上的書掉了一地,抽屜也全被撬開,但失竊的只有一本計算機編程入門教學,兩個銀燭臺,一個象牙紙鎮,一個小橡木氣壓計,和一捲編繩結用的麻繩,全是些不值錢的東西。這附近最有錢的就是這兩家,所以竊賊在愛克頓家沒有收穫,大概就把目標轉向愛克頓家。」

    偵探沉吟半晌,「這倆家族之間關係如何?」

    「相當差劣,兩家多年以來都有法律訴訟,愛克頓家提出爭取康寧漢的地產的一半所有權,附近的律師都靠他們養活。」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你們不至於要叫我來吧?」

    「現在要說的才是最不尋常的事,」探長頓了頓才繼續開口,「幾乎就在柯溫遇害的同時,有人把一份包裹匿名放在警局門口,裏頭正是愛克頓家失竊的物品,一件不少。雖然也算不上貴重的東西,但好歹是費時費力偷過來的,現在突然歸還實在有些奇怪。」

    「這可就有趣了,完全就是一種示威。」夏洛克聞言挑了下眉,唇邊總算浮現出幾分滿足的笑意,還有如同找到獵物的老鷹般凌厲的眼神,儘管試圖展現出從容自信的狀態,卻難掩對複雜案情的熱切。

    「需要通知華生醫生嗎?」

    「暫時不要,我想先了解一下現場狀況再作決定,」偵探的目光飄遠,彷彿心思早已跨越時空到達了犯罪現場,十指對起抵在下頜尖上,「有一個可以信任的老朋友,不論他身在何處,都是件令人安心的事。」

    來到偵探心心念念的案發場地,夏洛克跨過警戒線,繞着地上的註記線條來來回回地踱步,雙手插在衣服口袋裏,下頜低垂着抵在胸前,藍眸低歛,不曉得在沉思着甚麼。

    不久他把目光轉向一旁分類整理好的證物,從塑料袋裏取出一枚被揉皺的紙張碎片,看起來是從某張紙上撕下來的一角,其中一面還有不完整的灰白交錯的印刷圖案。偵探把他放到眼前仔細端詳,「這是重塗佈的雙銅紙,看起來是從一位名為理查德·卡爾瓦的攝影師的作品集上隨手撕下來的。」

    翻到另一面,似乎是被當作臨時記事的紙條來使用,紙上寫着一些斷續的文字和符號,從不完整的句子裏無法推測出全文的意思。

    「...at 81 85 65 82 84 69 82 to 84 87 69 76 86 69
    ...learn what(得知一些)
    ...may(可能)」

    「這是從傷者的手指間找到的,剩下的大半張應該是被犯人撕了去,可惜我們沒能理解這是甚麼意思。」探長歎道。

    夏洛克沒理會他,闔起藍眸在心裏飛速運算,再睜開了瞳孔裏帶着異樣的興奮閃光,「這是ASCII,又稱美國資訊交換標準代碼,是一種電腦編碼上使用的語言系統。把上面的數字跟ASCII的字元編號對比,比如說81對應的就是『Q』,這樣就能得出第一行寫的是『at QUARTER to TWELVE』,也就是十二點差一刻。」

    「這不就是柯溫受襲的時間點嗎?」雷斯垂德驚叫,「如此看來,這裏的內容是有人透過這張紙片跟柯溫相約見面,然後襲擊了他?」

    「不無可能。而且這種系統已經過時,設計這個暗號的人必定對計算機領域相當熟悉。」儘管案情漸趨明朗,偵探的眉心卻是越發皺緊,「仔細看看,這張紙條上有兩個人的不同筆跡,一人一字交替寫成,寫下兩個暗號的筆跡比較有力,而且是先寫字的,他先寫好自己的部分,中間留了空位讓另一個人填上。你可以看到寫下數字的空間相當充裕,而『to』就像是強行擠進去的。毫無疑問,先下筆的那個人就是整起事件的主謀。」

    「也就是說,這起案子有兩個犯人?」雷斯垂德越聽越混亂,他得全神貫注才能勉強跟上對方的思路,「可是這不合理,既然那個主謀擅長計算機編程,為甚麼要用傳紙條這麼老舊的通訊方式?」

    「你進步得很快,雷斯垂德。」夏洛克勾了勾唇角,那是偵探面上慣有的,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笑容,「這張紙條的根本目的是留下證物,因為他們要合謀進行一樁犯罪,但彼此之間沒有信任基礎,所有藉由留下兩人筆跡的方法,確保兩人共同進退,不會背叛。而正因為這張紙條會把兩個人都供出來,所以犯人襲擊柯溫之後,馬上把他從傷者手裏撕走,卻沒留意留下了一個小紙角。」

    夏洛克丟下仍在苦索思量的探長,自顧自的拿起另一個塑料袋,檢查起傷者的衣物和隨身物品。此時一位衣着光鮮卻有些許凌亂的年輕人走來,形容枯槁,眼底的黑霧似是一晚未眠。

    「下午好,康寧漢先生。」探長向對方頷首示意,「這位是從倫敦來幫忙的福爾摩斯先生。」

    「還沒有結果嗎?」年輕地主沒有理會偵探的存在,神態有些憔悴,「柯溫已經在我家工作許多年了,發生這種事情我也很難過,我很希望趕緊找到這個可恨的惡徒。」

    「已經有進展了,我們認為接下來只要找到......福爾摩斯?」探長話音未落,忽覺身旁傾來一陣重量,夏洛克雙腳一軟,整個人重心不穩地向他倒來,多虧探長攙着他的手臂才沒倒下。偵探略略抬頭,方才還神采飛揚的面容泛起了白,深邃的五官皺成一團,額角滲出的冷汗陷入其中,他看起來神色痛苦且虛弱,「抱歉,我趕着過來這裏,整天下來甚麼都沒吃過,可以給我一點水和食物嗎?」

    在雷斯垂德探長的首肯下,眾人來到康寧漢大宅內,主人走進內屋準備了水和麵包,放在托盤裏拿來,正當偵探準備伸手去接,突然步履不穩,這次整個人撞到了艾立克身前,對方手裏的托盤應聲倒下,放在上面的玻璃水瓶摔了個粉碎,清水灑了滿地。

    「抱歉,抱歉。」滿面歉意的偵探立馬蹲下身來撿起玻璃碎片,艾立克有些不悅,卻還是和探長一起跟進幫忙,然而就在三人好不容易把場面收拾乾淨之後,甫一抬頭,只見眼下少了個人影。

    「福爾摩斯呢?」探長大惑不解,卻沒注意到身旁的艾立克臉色突變,箭步往大宅二樓衝去。雷斯垂德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踏上二樓的階梯,不料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一聲淒厲的叫喊。

    探長順着聲音一腳踹開書房的大門,看見偵探被年輕的地主壓在書櫃前,喉嚨被雙手緊掐住,夏洛克的兩手也奮力扭着對方的手腕給自己製造呼吸的空間,一時間難分軒輊。雷斯垂德衝上前去一把扯開施暴的艾立克,狠狠一個抬膝撞在對方的腹間,趁着對方疼得彎腰的時機將其雙手反剪在背後,手銬迅速鎖上。

    「真是的,這陣子過得太安逸,都快忘了打架的手感了。」夏洛克站穩身子理了理衣領,深喘幾口氣便恢復了平靜,回到平常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哪裏還有些許虛弱的感覺,「探長,你可以正式逮捕他了,罪名是傷害他們家的司機。」

    艾立克支起頸脖怒瞪着夏洛克,面目猙獰,雙眼發出有如困獸般既凶狠又不甘的目光,恨不得將眼前的人吞吃入腹。

    「你可以解釋一下嗎?」

    「我們要找的東西在這裏,」夏洛克揚了揚手裏一團揉皺的紙,「就是那張紙條餘下的部分,是在艾立克•康寧漢先生的衣服口袋裏發現的。」

    「首先,康寧漢先生說開槍的時候兩人正扭打在一起,這點並不成立,因為傷者的衣物上沒有火藥的痕跡,因此我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康寧漢先生的發言。」

    「其次,關於愛克頓家的失竊案,我相信跟兩家之間的訴訟有關,也許是為了一些對康寧漢家不利的法律文件,你們派人潛入愛克頓家尋找這些東西,卻一無所獲,只好隨便偷走一些物品偽裝成普通的偷竊案。而那個負責代替你們動手的人,就是你們家的司機柯溫。」

    艾立克一語不發,看起來像是默認一般,眼神裏的凌厲卻絲毫不減,夏洛克繼續說着,「接下來你們起了爭執,或許是酬勞談不攏,總之你決定將這個知道你們秘密的人滅口,於是在某人的指導下,你用紙條將柯溫約了出來,給對方開了一槍。」

    雷斯垂德適時打斷了兩人,「某人的指導?你說的是另外一個犯人嗎?」

    「正是,而且那個人才是幕後黑手,你可以看看這張完整的紙條。」偵探把手中的證物交給探長。

    「If you will only come around at QUARTER to TWELVE to the east gate you it will learn what will very much surprise you and may be of the greatest service to you and also to M. But say nothing to anyone upon the matter. 」(如果你能在十二點差一刻到東面大閘來你會得知一些使你非常驚訝的事而且可能對你及M有最大的幫助。但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偵探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眼前的犯人,冷冽的藍眸充滿壓迫感,「事到如今,把你對M的了解全部告訴我們,會是對你最好的結果。」

    「我對他一無所知。」艾立克似乎有些動搖,不太自在地撇開了眼神。

    「我想也是。他是怎麼跟你聯絡上的?」

    「匿名電話,每次都是不同的號碼。」對方的表情依然憤恨,倒是清楚自己處地的乖乖回答了問題,「是他告訴我愛克頓手上有文件,還說了很多我們家的事情,讓我相信了他。他建議我找人去把文件偷來,我也照着做,之後那個不知廉恥的柯溫居然想拿着這個把柄勒索我,我把這件事告訴了M,隔天就收到一個包裹,裏面是那張紙條,還有把裝了一發子彈的手槍,我按照他的吩咐把紙條填好,他對我說,只要把那發子彈往柯溫的太陽穴打下去,就能讓他永遠安靜下來,一旦我出了事,從紙條上也可以追蹤到他的身份,所以他永遠是我忠實的盟友。我對此深信不疑。」

    「謝謝,我已經得知所有我想知道的事情了。」夏洛克一招手,「雷斯垂德,讓你的人把他帶回警局,我該離開了。」

    探長陪同偵探走到車站,路至半途,夏洛克驀地笑了出聲,「我想那個可憐的艾立克,直至最後都不明白自己只是被人利用的棄子。」

    「你是說他被那個M利用了嗎?」探長既驚訝又不解。

    「很顯然就是這樣。點二三子彈的威力很小,即使貼着頭皮發射也很難貫穿頭顱,危及性命的可能性不大,更何況是隔了一段距離開槍。如果M真的有心讓柯溫沒命,沒必要吝嗇得只給一顆子彈。」

    探長聽着聽着,心底忽而冒出幾分寒意,「那麼他計劃這一切到底有甚麼目的?」

    夏洛克的眼瞳骨碌碌地從左上方轉到右上方,「天曉得呢,接下來是你們的工作了。」

    「等等,福爾摩斯。」雷斯垂德攔下即將離去的偵探,「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很久了。你......定下來了嗎?」

    夏洛克順着對方的視線,看見自己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素淨閃亮的銀戒,遞起手來在他眼前揚了揚,唇邊綻開一抹不羈的笑容,「這個?一個狗圈而已。」

    在探長的目送下,夏洛克離開晴日方好的薩里郡,重回迷霧深鎖的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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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洛克回到家裏的時候,偌大的空間裏燈火通明卻不見人煙,頗有幾分空城孤寂之感,虛掩的門像是在向他發出某種無聲的邀請。偵探順從着本能走上二樓,毫無愧疚地擅自推開了威廉的書房門,不客氣的徑直翻找起來。他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就找到想要的證據,那本他曾在教授的書架上看到過的攝影集,這時被數本書籍堆壓在書桌角落,像是無心又似是有意。

    偵探取出那本厚重的攝影集,感覺身旁的空氣忽而變得稀薄,呼吸的頻率也不自覺地加快。他用指腹摩挲着那手感順滑又帶有光澤的紙張,一時間說不清自己是何種心情。作為偵探的職業道德反覆提醒着他不能放過任何一條線索,即使那僅是萬分之一的可能,可是他不確定萬一自己找到了通往真相的道路,又該以甚麼樣的表情去面對站在盡頭的人。

    隨着時間推移,夏洛克逐漸感到這樁聯姻並不如他想像般單純,背後有着深不可測的謎團與陰謀。這間房子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一直在把他捲向無底的淵洞,當他意識到時已經身處在難以逃離的深潭,好奇心卻蠱惑着他往更深處的黑暗探去,去瞭解那渺無邊際的迷霧似的世界。

    半晌後夏洛克翻開了攝影集,每個頁面都是完整無缺的,沒有被撕毀的痕跡。不死心的偵探逐頁逐頁認真察看,發現某兩頁的縫隙間好像卡了甚麼東西,把書脊壓平之後才看清是條極細的紙邊。

    這是個缺失的頁面,被人用美工刀整頁割下。

    順着目錄的資訊找到了缺少的照片,在黑白的圖像上,枝葉叢生在渺濛不清的灰霧裏佇立,茂盛的綠意在鏡頭下成了陰暗的灰調,有種難以言喻的不協調,好像在隱諷他眼下的處境。

    他闔上圖集,轉身走下二樓的階梯,穿過地面的走廊來到屋後的小花園,果不其然教授就坐在長椅上。各色花卉在這樂園的一隅綻放,小小的雛菊靜立在威廉的腳邊,映襯着那頎長的身影。濃重的夜色猶如打翻的墨水瓶肆意潑灑,披了教授滿身,卻掩不去他身上那招誘人心的清麗。

    「歡迎回來。」教授朝他淡淡一笑。

    夏洛克還沒收斂好自己的神態,表情有些許扭曲,「廉居然有看星的閒情逸致嗎?」

    「今晚的天氣很清澈,而且這個小庭園景觀空曠,方向也正合適。」威廉無視他的糾結,似乎全副心思都在欣賞着壯麗的星空,「當初決定買下這間屋子真是太好了呢。」

    教授身旁給他留了一張空躺椅,偵探把身子平臥下去仰望天空,一任濃墨重彩的夜色覆蓋在他身上,半圓的天穹籠罩着他們。天上的事原本與他無關,他甚至不想浪費腦容量去記住這些無用的知識,可眼下他卻無意提出質疑和反駁,甚至不想要多說半句話,只想沉靜地聆聽着教授的話語,讓那宛如安眠曲般的柔和聲線飄入耳際。

    點點星辰在無垠的墨色畫布上點起,以燦爛的輝芒爭奪夜空裏的一席之地,如此耀眼奪目燃燒不絕的恆星,在茫無邊際的虛空裏不過是眾多繁星之一,燃盡了生命也僅能換來目光的一剎駐留。這片星幕不知有何魅力,能夠吸引這位神秘的教授如此沉迷,夏洛克忽發奇想,智慧超群的威廉是否也以這種眼神看着茫茫眾生。

    「當地球繞着太陽公轉和自轉的時候,太陽在天球上運動的可視軌跡就稱為黃道,所有與黃道有所重疊的星座,都稱作黃道星座。」

    「從古巴比倫時代就有黃道十二宫的說法,將天空劃分成十二個等分的區域,分別對應十二個星座出現的時間。不過由於地軸偏移,經過了二千多年,如今星座出現的日期跟星宮並不吻合,比如說目前是金牛宮,但事實上可見的卻是白羊座,這種不合理的事每天都在世界上發生呢。」

    教授悠悠說着,夏洛克沒頭沒腦的插了一句,「星宮只有十二個,這就是你如此喜歡的原因嗎?」

    威廉往身旁瞟了眼,紅艷的唇挑起誘魅人心的微弧,剛好足以勾走了夏洛克的心思,「夏洛克不知道吧?雖然星宮只有十二個,可是天文學上承認的黃道星座卻有十三個喔。」

    「為甚麼呢?」疑惑的問句隨着躁動的好奇心自然而然地脫口,夏洛克也分不清楚自己想要解答的是哪個疑問。他從來不是個迷信的人,此刻卻彷似能感受到十三這個數字所蘊含的強大力量,能夠把人既定的命運推往未知的方向,無論幸或不幸。

    「你知道餘下的第十三個星座是甚麼嗎?」迷惑不已的偵探讓教授的心情很是愉悅,單從上揚的語調就能聽着他字裏行間的笑意,彷彿正在玩着某個有趣的遊戲,「是蛇夫座。」

    纖長的白指晃過偵探的眼前,秀氣的手形恰到好處地襯托着無名指上的銀戒,與他那枚戒指如出一轍的蛇狀圖騰出現在教授手上,如同一條蝰蛇纏着漂亮的長指蜿蜒而上,「那是一個抱着蛇的年輕男子,雖然一直站在那道光裏,可是卻在很長時間以來都不被世人所承認。」

    狡猾的遊蛇吐着信,帶着魅惑人心的神秘與智慧,蠱誘人們去追尋內心深處的貪念與欲望。

    「可以讓我知道你討厭十三的理由嗎?」

    「我並沒有討厭,只是這個數字總有些令人不快的含義。」教授仍舊笑意盈盈,不着痕跡地繞開了話題,「不過,我偶爾也能為了你而丟掉那些迷信。」

    「我想你指的不只是這間房子吧?」

    「不止如此,」威廉平靜的表情突然起了波瀾,他望進夏洛克那比晚空更深邃的藍眸裏,自信從容的笑靨裏出現幾分難以察覺的狂妄,盡數壓抑在那緋紅的瞳孔深處,「只要你想要,我會為你摘下第十三顆星星。」

    「我不需要那些,」偵探也轉過頭來與他目光相接,赤紅和鈷藍兩抹色彩在空中碰撞,無聲地相會交融。過多的言語都是不必要的,即使不發一語,兩人望向彼此的眼神皆以傳遞了一切,雙方都了然於心,「這裏已經有最美麗的紅寶石了——」

    「我的犯罪卿。」

    危險的光芒在教授的眼瞳裏盛放,那雙艷麗誘人的紅眸流光溢彩,比夜幕上的所有星辰都要來得更璀璨奪目。那雙眸子是漩渦的中心,如果那鮮艷的色彩注滿了人血釀成的葡萄酒,那偵探就已經為此沉醉,為追尋那緋紅的禁果一往無前。

    在他帶着笑意的眼底,有片偵探無法觸及的陰影,蠱誘着他走向更深的真相,揭開教授身上數之不盡的謎團,似乎只要這樣做,他就能離那位教授的內心更近一步。

    那是他畢生追尋的至高謎題,是他定必要跨過的心坎,也是他存在於世的目標和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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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威廉的工作相當繁重,即使是待在家的時間,也總是待在書房裏繼續他的高深研究,除了回大學以外幾乎足不出戶。夏洛克說不準自己該喜還是該憂,明明是晚春近夏的時分,這陣子倫敦的罪犯卻都像在冬眠一樣,害他的委託大幅減少,大部分時間都只能無所事事地在家裏消磨光陰,不然就是單方面跟沒空理會他的教授乾瞪眼。

    在他第三次把櫃裏的酒杯全都刷得比鑽石還閃亮,把地板清掃得一塵不染,把家裏的花草全都修剪了一輪之後,仍然感到無聊的夏洛克決定要外出走走。

    「所以你男人沒空理你,你就來找我打發時間?」約翰還沒從夏洛克居然主動約他見面的驚訝中恢復過來,就被照面撥了一盤冷水,氣得他咬了幾下手裏冰拿鐵的邊緣,打算這杯飲料要讓夏洛克請客賠罪。

    「是法定民事伴侶。」夏洛克糾正道。

    「你們的關係沒有改善嗎?」

    「也不算吧,至少還算是聊得上兩句,廉跟我以為的那種迂腐的貴族子弟不一樣,甚至可以說比我預想中有趣太多了。」

    約翰點了點頭,對夏洛克口中有些親密的暱稱並未感到驚訝,也沒有特地啟口探問。他是由衷地為好友找到歸屬而感到快樂,儘管不太適應這突如其來的轉變,看到夏洛克過得安好還是讓他無比安心,「那就好,之前我聽見你說要結婚時,還以為是提早的愚人節玩笑。」

    「說實話的,我跟你也一樣。」偵探看起來反倒有些悶悶不樂,「莫里亞蒂家族似乎有過並不光鮮的歷史,因此作風相當低調,關於他們的紀錄本就不多,跟我們家的關係更是撲朔迷離,在我爸媽通知之前,我完全沒聽說過兩家之間有聯姻的傳統,事後能夠查探到的消息也少之又少。」

    依照他對老搭檔兼多年好友的瞭解,夏洛克從不發無意義的牢騷,能讓對方特意來找他傾說的必然不是尋常事,他一如往常地當起沉默的聆聽者,聽着夏洛克頭頭是道地論述自己的推理。

    「他就像一團深不見底的迷霧,越往裏走只會越看不清全貌,我看不透他這個人,我的側寫在他身上不起作用。他身上有很多不合常理的矛盾點,但我偏偏缺少那個把它們連接起來的關鍵零件。」夏洛克咬了幾口咖啡杯的杯沿,難掩神色中的煩躁,半斂的藍眸裏流露着偵探查案時獨有的專注,卻少了幾分面對難解謎題時的興奮。

    「你們才剛認識幾個禮拜,還有許多時間可以互相了解。」

    「不,不,約翰,這是凡人才會有的想法。對一個富有觀察力的人而言,在見到某人的第一眼,那人的想法和目的就很清楚地寫在臉上了,但廉並非如此,他有着無懈可擊的內在,卻完美到讓人覺得違和。」

    醫生不發一語,他明白偵探只是需要一位聽眾的陪伴,通過說話整理自己的思路,這種時候保持安靜便是對他最大的幫助。然而這次夏洛克卻出乎意料地詢問了他的意見。

    「要是瑪麗在某些事情上欺騙了你,你會怎麼辦?」

    「瑪麗嗎……?」約翰想着自己穩定交往了數年的同居女友,兩人細水長流的感情從未遇過太大的變故,他一時間也不知該從何說起,「那得視乎謊言的嚴重性吧。」

    「比如說,她其實是跨國的通緝犯之類的?」

    醫生聞言不禁失笑,「這也太誇張了,我們的工作又不像你那麼特殊,瑪麗好端端的怎麼會跟犯罪扯上關係?」

    「這只是個比喻。」偵探咂了咂嘴,「那這樣說好了,如果你發現瑪麗跟你交往是別有用心呢?」

    約翰也對這個假設性的問題認真了起來,低頭沉吟半晌,「這麼嘛……萬一真發生了那種事,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保持冷靜。不過無論她出於甚麼樣的動機,我們之間的感情也是真實存在過的,我想,我還是沒辦法輕易放棄吧。」

    夏洛克滿有興味地挑眉,說不出是好奇還是嘲諷,「即使她有可能利用你?」

    「就算真是那樣,會喜歡上她也還是我自己的決定,打從一開始我就對她一見鐘情,與其說那些大道理,我寧可不欺瞞自己的內心。」約翰說得一臉陶醉,即使交往數年仍透露出熱戀中的浪漫與痴狂,渾身散發着幸福的氣息。夏洛克漫不經心地攪動着手裏的黑咖啡,對友人的應答不置可否。

    「抱歉,你應該沒興趣聽這些吧。」醫生看出好友的不自在,霎時感到有些尷尬。

    「不,你說的話難得有幾分道理。」夏洛克笑了笑,眼裏的密雲消散了些,湛藍之中透出幾許撥雲見日的晴朗,夏洛克的心情看起來好轉了不少,「有你這位可以信賴的朋友真是太好了,謝謝你,約翰。」

    「別這麼說。」對方報以一笑,「有任何幫得上忙的地方都可以隨時找我,我們可是最好的搭檔。」

    與好友道別之後,夏洛克甫進家門就遇到好不容易從象牙塔裏走出來的威廉,對方大概是太過疲憊,一見到他親暱地湊過來挽着偵探的手臂,身子柔若無骨的趴在他肩上,把整個人的體重傾壓過來。

    「你去哪了?」教授的話音埋進了偵探的肩窩裏,顯得有些悶悶的。

    夏洛克穩住對方的身子,任由對方把他當作抱枕攬着,權當是給認真工作的威廉一點慰勞,「剛去跟一個朋友敘舊,現在還要出門一趟。」

    「為甚麼?」不知怎的,威廉的聲音有點委屈,像是在抱怨抱枕剛回家又要拋下自己。

    「去買今晚的食材,要是把你餓着你家人肯定會把我殺了。」

    「我也要去。」

    「你不休息一下嗎?」

    「我現在很清醒了。」教授聞言立馬抬起頭來,泛着薄薄水霧的紅眸用力的眨了眨,眼神裏的倦意馬上被期待蓋過,擺明了死皮賴臉也要跟着去,深感無奈又不禁好笑的夏洛克只好從善如流地拎着教授出門。

    無數管線在灰白的天花上縱橫交錯,細長的白光燈管如同流星的殘痕劃過上空,將整間超市照亮至燈火通明。林列的貨架整齊有致地排好了隊,擺滿了讓人眼花撩亂的蔬果雜貨,一排接着一排送到眼前,頭上翠色的告示牌如同萬花叢中的綠葉,給這個簡單而溫馨的場景點綴了幾分可愛的心思。

    兩個生活本無交集的人,此刻肩並着肩走過貨架上的蘋果和冰櫃裏的冰淇淋,談論晚餐的配菜要放花椰菜還是烤蘑菇,夏洛克只覺有些虛幻,恍惚間又想起兩人確實是白紙黑字的結婚對象,單看眼下這幅平和的景象,兩人看起來倒像是一雙平凡的伴侶。

    「夏洛克,我想吃這個。」趁着夏洛克在選馬鈴薯的空檔,威廉從旁邊的貨架捧來個通紅剔透的石榴,夏洛克隨手丟進購物籃裏,然後就被下一句話驚得險些手滑,「可以放進歐姆蛋裏嗎?」

    看着對方滿是期待的灼灼目光,偵探不好意思敷衍過去,認真掂量了幾秒才啟口回答,「雖然我還沒見過這種吃法,但你喜歡的話......也未嘗不可以一試。」

    「喔。」教授乖巧的應下。正當偵探以為他不會再作亂時,狡兔般的教授又不知從哪個巢穴拿來一盒希臘乳酪,「這個可以買嗎?」

    「可以啊,你想吃甜點?」

    「我想吃仰望星空派。」

    偵探聞言沉默了一瞬,「配乳酪?」

    「不行嗎?」

    「廉。」夏洛克頓了頓,如果無奈的歎息可以具象化,威廉應該會看到他整個人被濃霧淹沒,「路易斯是不是很少讓你進廚房?」

    「對啊,每次我想去幫忙的時候,路易斯都說我不用這麼辛苦,然後給我泡好茶讓我到外面等着吃就好。」教授眨了眨靈動的大眼,似乎對這個問題有些不解。

    夏洛克把手放在威廉的肩峰上,藍眸與紅瞳四目相對,他的眼神無比認真且堅毅,流露着屬於偵探的專注神情,「那很好啊,以後你的三餐都讓我為你煮,好嗎?」

    威廉不明所以,但好處當前還是先點頭再說,「嗯。」

    離開了食材區,教授就像隻脫了韁繩的野兔,蹦來跳去的徹底栓不住了,偵探只能追着他在密林般的貨架陣裏繞來繞去,敏銳的紅眸似在檢視學生的考卷般來回掃射,只是瀏覽的對象並非繁複的算式,而是架子上的零食。在威廉把第三包水果軟糖丟進籃子裏的時候,夏洛克忍不住開口打斷,「買這麼多真的吃得完嗎?」

    「可是糖果真的很療癒人心嘛。」威廉把小熊模樣的軟糖舉到小臉旁,恍若單純無害的小孩子捧着心儀的玩偶捨不得放開,白皙的臉頰映出幾分稚嫩的粉色。

    夏洛克的認知受到了嚴重的衝擊。

    他只知道教授口味嗜甜,不曾想教授本人也如此甜美,一向自詡冷靜的偵探覺得腦袋不太正常,不曉得是晶片過載了還是零件燒壞了,平日裏清晰敏捷的腦袋忽而昏昏沉沉的,語言系統也瞬間失靈說不出話來。而教授如願以償地在購物籃裏堆起了零食山也沒被阻止。

    「走吧走吧,還要去買你的咖啡濾紙不是嗎?」威廉揪起夏洛克的衣袖,拖着他穿梭於層架之間。

    「廉明明不喜歡喝咖啡。」

    「那是因為我沒嚐過好喝的咖啡。」

    「看來我沒有不泡給你喝的選擇餘地呢。」夏洛克無奈又好笑,反過來拉住正要往回走的威廉,「你想去哪?」

    「我突然想吃草莓了,回去拿?」教授說得無辜又滿臉誠摯,若是常人看了這副模樣想必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請求。

    然而這套在聰敏的偵探面前不起作用,「你已經在這個區域轉了三圈,現在還想繞回去入口附近,你到底有甚麼目的,教授?」

    「不可以隨意作出不實的指控喔,偵探先生。」轉瞬之間,那位千面教授又撤下純真可愛的模樣,狡黠的紅眸在長睫下蠢蠢欲動,變臉速度之快讓夏洛克只覺得被戲弄了,「還是說,你有甚麼證據能證明我別有用心?」

    夏洛克從容的笑着,好心地沒有揭穿教授刻意想把相處時間延長的小心思,「我下個週末也有空,可以跟你一起出門,你有任何想去的地方嗎?」

    威廉薄唇微啟,露出了計劃得逞的佞笑,「這樣的話,我有個不敢自己一個人去的地方,你可以陪我嗎?」

    犯罪卿居然也會有害怕的事物,這個認知讓夏洛克大感驚訝,同時又禁不住好奇,「好啊,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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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說的不敢自己一個人去的地方就是這裏?」

    夏洛克看着眼前陰森的建築,滿心茫然,他有太多的疑問了,比如為甚麼充滿笑聲的遊樂園裏會有間如此陰森的鬼屋,又比如為甚麼他會願意在夜幕初上的現下跟威廉一起出現在這裏。

    據教授所言,這間鬼屋是以廢棄精神病院為主題,死氣沉沉的白磚牆在風雨沖刷下多了些老舊的痕跡,染上了晦暗不明的灰,斑斑綠苔綴飾在牆根下,調和成一種弔詭的陰翳霉氣。裂了大半的玻璃窗已經剩不了幾片完整的,窗框一開一闔發出吱呀的刺耳聲響,掛在大門門樑上方的木制牌匾已經嚴重腐壞,上頭的刻字難以辨別,更添增幾分未知的恐怖。

    偵探並不怕鬼,至少在所有符合現實的可能性皆被否認之前,他不會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他本以為身為數學家的威廉也同樣務實,卻突然想起對方有迷信而固執的一面,使他的性格更加撲朔迷離,難以捉摸。起碼在他們相處的這段時日裏,教授就常常展露出他從沒設想過的全新面貌,屢次刷新偵探對他的側寫,也讓偵探更加好奇他還有哪些未曾示人可愛模樣。

    「廉原來會怕鬼嗎?」

    「我倒是不怕呢,畢竟我不相信鬼的存在,」教授看到對方眼裏明顯的調侃意味,倒就不肯如他的意,「不過裏面的全是人嘛。」

    「既然你不把他們當鬼,那為甚麼還要來鬼屋?」

    「因為我從來沒到過這種地方啊。」不知怎的,夏洛克覺得此刻的威廉笑得像個天真的孩子,只因能夠出門玩就發自內心地感到愉悅,單純得彷彿能推翻偵探對他城府之深的判斷,「夏洛克應該也沒來過吧?」

    「我爸媽在我剛出生不久就丟下我們兩兄弟跑去環遊世界了,一年都見不到幾次,麥考夫那傢伙又死板得不行,誰會陪我來啊?」夏洛克說着忍不住咂了下嘴。

    「哥哥作為當家一直很忙碌,路易斯又會害怕,所以我也都沒機會來呢。」威廉笑道。

    「那沒辦法了,我們倆湊合湊合當個同伴吧。」

    教授攤開兩手,故作誇張地歎了口氣,「看起來也只能這樣了,真委屈啊......」

    「喂,廉你說的甚麼話?」

    兩人並肩走進了鬼屋,沿着狹長的走廊往前走去,一路上頭頂燈光頻閃,發出滋滋的電流聲。突然關上的門板和轉角跳出的魑魅魍魎固然嚇不倒兩人,只是冷氣口不斷冒出故弄玄虛的白霧,和着陰冷的風,使得室內溫度驟然降了好幾度,惹得膚表一陣顫慄,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冷上幾分。兩個人都不自覺地往身旁的熱源上靠近,肩峰碰着肩峰,袖管間響起了衣料摩擦的微細聲響。

    他們來到一間單人病房裏,燈影黯淡,映照着放在房間正中心的詭異病床,被白布覆蓋其下的起伏的物體格外引人注目。夏洛克發揮作為偵探的職業意識,就如平常工作那樣掀開白布,映入眼簾的是瘦削枯乾的臉孔,和幽深漆黑的眼瞳,瞪着無神的視線死死盯着頭上的人看。對視不過一秒,床上那枯瘦的人影驀地爬起身來,以迅捷的速度撲向兩人,電光火石之間,夏洛克下意識地把威廉攏在身後。

    威廉攀上了夏洛克的衣擺,夏洛克扯緊了威廉的袖口,兩人目光一致地直視眼前的身影。屍鬼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便拖着腳步爬回後臺,留下兩人繼續前進。

    這個姿勢並不便於行走,兩人互相牽阻住對方的腳步,難以掌控的距離讓他們的手背碰了好幾下又分開,最後也分不清是誰先不耐煩,放棄了拉住對方的衣角,轉而將自己溫熱的掌心貼上對方的。

    直至走完全程都沒有分開。

    從鬼屋裏走出來的瞬間,外頭和暖的空氣迎面而來,烘暖了兩人緊握的手心,熱度沿着血管一路蔓延至臉頰。威廉趁機甩開夏洛克的手,把表情和心跳藏進濃重夜色裏,快步走向旁邊的棉花糖攤檔。

    教授拿着一枝雪白的棉花糖回來,細髮般的糖絲繞成蓬蓬鬆鬆的一團,宛如天邊摘下的軟綿雲朵,飄散着甜膩的香氣。威廉把糖果遞到夏洛克嘴邊,夏洛克不嗜甜,卻還是接過來咬了一口,糖絲在碰到齒尖的瞬間就化掉,融散成滿口的甘香。

    還沒來得及咬下第二口,一個人影忽而撞上夏洛克的側肩,偵探一下沒拿穩,手裏的棉花糖落在地上。

    「對不起,真的很不好意思......」

    「沒關係的,」教授撿起黏在地板上的糖團,純白的糖絲染上了污跡,「我先把這個拿去丟掉吧。」

    「抱歉,我妨礙你們約會了。」撞到人的女孩雙手合十,向站在原地目視教授跑開的偵探連連道歉。

    夏洛克聞言驀地回過神來,否認的話脫口而出,「甚麼?我們不是......」

    話語堵在咽喉間,他突然發現自己也說不準兩人之間的關係。他們是法律上的伴侶,名義上的丈夫,實質上的同住人,這些日子以來兩人的關係彷彿有所進展,從相見陌路到互道晚安,他也逐漸習慣有威廉陪在身邊的日子,然而距離越近,他越覺得自己並不了解威廉。

    威廉之於他就是一個巨大的謎團,有太多秘密等着他去揭曉。

    「我們沒有在約會。」夏洛克平靜地回道。

    「不會吧?可是那個人肯定喜歡你。」女生有些驚訝,目光從滿臉迷茫的偵探轉到從遠方跑回來的教授身上,「棉花糖的第一口是最蓬鬆最好吃的,願意讓出去的肯定是真愛喔。」

    夏洛克還想澄清,可女孩在教授回到他們身邊的同時就識趣的走遠了。威廉饒有興致地望着似乎在發呆的夏洛克,「你們說了甚麼?」

    「沒甚麼。」偵探避而不答,拉着教授的手徑直走回棉花糖攤檔前,重新點了一枝糖果。

    「你不是不愛甜食嗎?」

    「給你的,你剛才一口都沒吃。」夏洛克像剛才那樣把棉花糖遞到對方唇邊,看着教授先是怔愣了下,而後直接低頭咬下一口。

    糖絲被晚風牽動着,在深沉的夜色裏飄動翻飛,如同純潔的白蝶落在赤艷的舌尖上,逐漸溶解直至消失。

    軟綿甜美的糖絲剎那填滿了口腔,點點蜜液融進了心頭。

    兩人倚在欄杆旁,看着五彩燈飾在身後綻放,紛繁的燈影造景湖面上浮光躍金。威廉撕下一片棉花糖喂到對方唇前,夏洛克只覺得教授的指尖冰冰涼涼的,還帶點檜木的清香,這好像是他們離得最近的一次,接近到些許的糖份就能讓他們貼在一起,而這樣的機會或許並不多。

    「廉,為甚麼是我?」強烈的好奇心最終戰勝了片刻的感性,夏洛克望向身邊的人啟了口,「如果是家族聯姻的話,我哥是個比我更合適的選擇。」

    「麥考夫先生嗎?他是位心地善良的紳士,可是我不擅長跟他相處。」

    「那你憑甚麼相信我們能處得來?」偵探越加好奇,在婚禮之前他們甚至都沒有見過面,他對威廉的瞭解僅止於名字和職業,還有對十三的奇怪迷信,跟威廉成為伴侶這件事,對夏洛克而言是如此的陌生而缺乏真實感。

    「如果我說,夏洛克身上有我計劃中所需要的特質呢?」威廉似笑非笑地反問,眼神中明滅着幾分危險。

    「除了福爾摩斯家的身份和推理能力,我不認為自己還有別的利用價值呢。」偵探識相地繞過了對方口中的計劃,反正問了他也不會回答。

    而這顯然讓教授心情大好,「別妄自菲薄嘛,那樣的你已經很完美了,不需要別的點綴。」

    「別開玩笑了,廉你說的話真的越來越難以理解。」這句是真心話,隨着對教授的了解日深,對他的好奇也越發增長,可他身上的謎團卻從沒減少過。

    「這不是你自己說過的嗎,『謎題就是應該要自己解開的,聽到別人揭露的答案就一點都不好玩了啊』。」威廉的紅眸很深邃,像是兩汪無底的血色深潭,皎白的月輝無法穿透進去,可是潭中卻閃爍着奇異而魅人的光彩,教人移不開眼。

    「我們會有能夠理解彼此的一天嗎,廉?」

    「那天一定會到來的,因為夏洛克從來沒有變過,就像我遇見你的第一天那樣。」

    「咳,」夏洛克突然發覺空氣有些燥熱,趕緊撇過頭去呼吸幾口新鮮氧氣,隨即轉移了話題,心裏另一個無解的疑問自然而然地脫口,「對了,廉為甚麼那麼害怕十三這個數字?」

    偵探把頭轉回來,卻見教授那張清麗秀氣的臉龐湊得更近,饒有興味的紅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想聽聽看你的推理,名偵探先生。」

    夏洛克從善如流,「廉不信鬼神,所以不是宗教原因。雖然表現得對十三非常抗拒,但是除了婚禮日子,在平常生活中不會刻意避開,除此以外也沒有其他迷信的生活習慣,所以說這種恐懼與超自然力量無關,只是一種條件反射的抵觸。」

    「綜上所述,你的十三恐懼症應該是由於過往經歷,可能是某段跟十三有關的創傷記憶而造成的。」

    威廉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只是波瀾不驚地斜睨着偵探。夏洛克看不穿對方的真實想法,甚至罕有地對自己的推論也沒有多少把握。

    「夏洛克總是能超乎我的預期呢。」威廉唇角勾着,語氣卻沒有太大的起伏,一如眼前平靜無波的湖面,「只要是跟十三有關的事情,不管過程多麼美好,似乎都會迎來不幸的結果,所以才會有黑色星期五(friday the 13th)的說法啊。」

    「平均每二百多天就會出現一次星期五和十三日在同日的情況,這只能說是單純的巧合。」

    「今年就有一個黑色星期五,到底是巧合還是註定不幸的命運,要來驗證看看嗎?」

    「樂意奉陪,至少在我無法找到別的解釋前,我情願相信人為意志的力量。」

    「巴德爾已死,天地陷入昏暗,世界為此慟哭。」威廉湊近夏洛克的面前,兩個人的鼻尖近得幾乎相觸,紅瞳裏的銳利光芒彷彿能倒映到對方的眼眸中,讓那片湛藍的湖被血色渲染,「十三是邪神(trickster god)的盛宴,光明之神可是會丟掉性命的。」

    「死亡並不可怕。」夏洛克也不遑多讓,慧黠的藍眸直面那緋紅目光裏的誘導和挑釁,低沉的聲線裏透露着不屈的意志,還有沉默的湖面下暗潮洶湧的危險,「不管付出多麼龐大的代價,我也會從那十三人之中找出背叛者猶大。」

    劍拔弩張的氛圍充斥在兩人之間,緋紅和紺藍兩道目光在夜色中無聲的交戰。

    「你問了這麼多問題,反過來也讓我問你吧。」教授適時轉換了話題。

    「廉還有甚麼想要知道的?」

    「夏洛克為甚麼會想當諮詢偵探?」

    「這個故事倒是說來話長啊。」夏洛克緩緩開口,「我開始偵查罪案,是為了抓到一個人。」

    打自年幼的時候,夏洛克就發現有個人在暗處窺視着他。

    最早是在他十一歲的時候,某天走在街上,他突然感覺自己被人跟蹤了。當時夏洛克還沒開始接觸罪犯和地下勢力,家裏也沒跟別人結怨,他並不清楚對方的目的。跟蹤者相當高明,一路上跟他保持合適的距離,甚至沒讓夏洛克看到對方的影子。雖然他嘗試過在轉角處埋伏,但跟蹤者也沒上當,於是直到回家為止,夏洛克都沒能成功逮到對方。

    之後一連幾天,被跟蹤的感覺持續存在,像是在無聲無息地守望着他。少年也從起初的半信半疑變成深信不誤,那個人的存在絕不只是他的幻覺。夏洛克嘗試告知兄長,可是在麥考夫跟在他身邊的那幾天裏,那個守望者就自覺地消失了,最終他們也沒能證明跟蹤者的存在,還因為疑神疑鬼被雙親嘲諷了一頓。

    此後再沒有人相信他的說辭,連麥考夫也充耳不聞,夏洛克卻仍然堅信自己的判斷,連番糾纏,甚至差點害他被帶去就醫。過段時間後跟蹤者也沒有再每天出現,他只能偶爾感受到對方的暗中窺伺,來去自如,帶着若即若離的距離感,這種被人掐在手心上玩弄的感受讓夏洛克相當不甘心,但無論他如何嘗試反向追蹤,對方都如同暗影裏的鬼魅那般,始終沒有暴露在他的視野之下。

    在度過了一段神經兮兮的日子之後,十三歲那年他進入了伊頓公學。在開學禮當天,耐不住無聊的他直接逃了課,一路走到人煙稀少的泰晤士河畔。河水幽深,岸旁的梣樹和山楂樹影婆娑,放眼望去,成片郁蔥的綠隨着拂過的微風輕輕顫動,如同整齊劃一的鼓點。樹葉遮蔽了大半的日色,隔絕出一方無人聞問的荒寂天地。

    夏洛克撥開繁茂的枝葉,讓些許光線從葉片間穿透進來,踏在岸邊搖搖晃晃地走着,岸沿的路凸凹起伏,植被和碎石纏住了他的腳步,被河水浸潤的泥沙變得濕軟,每踩一步腳掌都會往下陷得更深,教人寸步難行。夏洛克不慎被絆了一跤,身子往後一傾,頭部剛好撞到某處突出的尖石,後腦傳來劇烈的鈍痛,陣陣嗡鳴聲在耳際迴響至佔據了感官,隨之而來的是強勁的麻痺感,大腦被震盪得昏昏沉沉的,意識快要被突然襲來的睏意拖走。

    他試圖起身,卻覺得頭重腳輕,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手腳也不聽使喚,只得又重新躺回了原位。陽光直打落在他的眼簾上,他卻不覺得刺眼,雜草的鋸齒邊劃在他的皮膚上,野蕨簇擁在他的身旁,卻沒有一件事能重新刺激他的感官。

    乾脆在這裏睡一覺吧,夏洛克想着,意識逐漸遠離。迷迷糊糊之間,他隱約感知到一陣失重感,似乎自己的身軀飄離了和暖的草叢,他下意識的扭動身子,試圖把手腳纏向身旁的熱源。

    他是被學校的職員拍打着叫醒的,在馬路旁的街燈下。睜眼之際,夏洛克還一時認不出來自己身在何處,過了好一會視力才緩緩恢復,他躺在學校轉角的路上,幾乎是剛出校門就能發現的位置。記憶的碎片逐漸在腦中拼砌起來,他想起自己離開學校跑到河畔,然後意外摔倒昏死過去,醒來的時候卻已經回到了學校附近。

    自那天起,夏洛克對那個不知名跟蹤者的怒意減退了些,甚至產生了對方是自己的守望天使的奇妙錯覺。

    那個人,或者是那股勢力,在接下來的數年裏依然像背後靈那樣在暗中觀察着他,窺探着他的一切,卻也沒有做出更進一步的行為,夏洛克也就無從抓到對方的破綻,只知對方似乎並沒有惡意,時間一長,他也就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中,甚至漸漸習慣這個無形的存在,雙方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共存關係。

    這種平衡一直持續到大學時期。夏洛克本來就不擅交際,加上在外人看來有些神經質的古怪性格,在大學裏幾乎沒有同齡的朋友,唯一跟他來往甚密的是一個名叫維克•崔佛的同系同學。那時夏洛克還沒想過成為偵探,只是有着會在日常生活中觀察推敲別人身上細節的習慣,不同於普遍人對他的猜疑和敬畏,維克對他的才能讚賞不已,認為他應該把這份能力善加利用。

    大學二年級的暑假他到崔佛家作客,在第一次面見崔佛家的老父親時,就推敲出對方善於體術,靠採礦事業起家,而且曾經跟一個名字縮寫是J.A.的人過從甚密,後來又急於忘記對方,連番說話把老崔佛嚇得不輕,對方甚至對他說,那就是他應該奉上此生的職業。

    幾星期過後,維克急急忙忙地跑來請求他的協助,說是父親快要死去了。維克告訴他,近來家裏來了位客人,是個與老崔佛相識已久的水手,維克從未聽父親提起過他,但父親對他的態度卻是畢恭畢敬,還答應了對方說要住下的要求。

    不僅如此,這個水手對他們無禮至極,平日不務正業,食宿開支全憑崔佛家負擔,甚至經常對老崔佛頤指氣使,處處要求別人侍奉。他的口條也極其惡劣,經常對人出言不遜,給崔佛家惹來不少麻煩。儘管如此,老崔佛還是盡可能順從對方的各種無理要求,對他服侍周到,維克曾經多次向父親反映,卻只得到父親讓他不要聲張,盡量忍耐一段時日的請求。

    維克不明所以,對這位不速之客的怨念日深,不久兩人產生了口角,維克將連日來的不滿全數傾出,雙方繼而動武,在被維克往地上一過肩摔之後,水手大為光火,當即收拾行李離開決定投靠另一位朋友,維克樂見其成,老崔佛卻是滿面憂心,整晚在房間裏來回踏步,像是在恐懼着甚麼。

    幾天前老崔佛收到了封郵件,剛打開來一看,就馬上嚇得昏迷過去,維克連夜把父親送到醫院,證實是突如其來的驚嚇引發了中風,而且病況持續惡化,生命正從他身上一點一滴地流逝。

    維克試圖找回那封點燃了導火索的郵件,想弄清楚父親一直而來恐懼的原因為何,但老崔佛在倒下前就已經將之刪除了,於是維克請求夏洛克的協助,希望他的洞察力能為崔佛家還原真相。

    當兩人匆匆趕到醫院時,醫生剛好宣告老崔佛的離逝,悲痛之際夏洛克在崔佛家暫住了一夜,面對眼前的難題卻無從入手,他得承認自己的第一宗案件進行得並不順利,翻遍了整間房子都沒能發現有用的線索。

    就在他束手無策之際,忽聞外頭傳來細微的響聲。匆匆跑到屋外只見空無一人,門旁的郵箱裏卻多了個無名的信封,打開一看,裏面正是老崔佛倒下前收到的信件覆印本。雖然內容是經過加密寫成的,但夏洛克也很快就解密了其中的含義,那是某人發送給老崔佛的警告訊息。

    「事情完了,赫森已經把一切都說了出來,趕緊逃命吧。」

    憑着寄件人的資訊兩人找到了這封電郵的發信者,從他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寄件人和老崔佛在數十年前都參與了一艘貨船的劫案,混入船艙之中搶奪了大批財物,卻在與船員打鬥的過程裏不慎損壞了船隻,眼看即將沉沒,劫匪們紛紛乘上救生艇逃離,留下船員們自生自滅,其中一個水手傷重之下在海面上載浮載沉,老崔佛於心不忍,不顧其他因的反對將他帶上救生艇,也就留下了一個知曉他們罪行的活口。

    再後來他們帶着劫來的財物改名換姓,過起了平淡日子,老崔佛卻時刻提防着那名水手會將他們的過去公諸於世,而事實上那一天的確來臨了,水手以公開他們的罪行作威脅,讓老崔佛對他唯命是從。當老崔佛得知水手說出了一切秘密,強烈的愧疚和負罪感終究壓垮了他。

    「後來那個寄件人也逃亡到外地去了。至於他們的後續命運如何,說實話我不感興趣。」偵探忿然地說着,「我唯一想要知道的是,那個寄來匿名信來的人到底是誰。他自我保護得很好,除了在信封上寫了一行字以外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根本無法追查。」

    「你懷疑那個人就是你的守望天使?」

    「我已經把剩餘的案件關聯人都排查過了,幾乎可以肯定匿名者跟案情本身無關,他只是針對我而來。」夏洛克越說越煩躁,這件事總是讓他感到莫名惱火,「不管他隱藏得多麼完美,我都必定要把這個狂妄又瞧不起人的傢伙揪出來。」

    「可是從你的說辭來看,那個天使好心幫了你一把,對你並沒有半點不利,」威廉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淺笑,「如果真的找到那個人的話,你打算對他做甚麼?」

    「他到底是守望者還是天使,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夏洛克與威廉目光相接,深藍的眼眸裏燃起幾分偵探獨有的不羈和狂妄,襯得他此刻的笑意有些邪魅之氣,「我要狠狠揍那傢伙一頓。我自己的人生,輪不到他來窺探和涉足。」

    威廉愉快地瞇起紅眸,輕輕頷首以示讚許, 「有這樣的決心,你一定能實現的。」

    銀月不知何時從灰濛的雲層後探出頭來,淡雅的清輝披了兩人一身,兩人相視而笑,彼此的輪廓倒影在對方的眼眸裏,此情此景,歲月靜好。

    今夜的月色很美。

    今夜的風也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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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在不知不覺之間溜走,轉眼間春景已遠,被正在翻捲而來的初夏季風所取代,兩人的同住生活仍在持續。

    那晚鬼屋外的談話彷彿打開了某種機關,經他一說夏洛克才驀地想起,那個難知如陰的神秘守望者已經好段時間沒出現了。

    有時候夏洛克必須承認,那個鬼魅是生活在他心裏的。那是一個他無法接近的存在,卻躲在陰影下注視窺探着他,曾經有無數次偵探感覺自己要抓住對方了,卻仍是被對方以詭計逃脫,如同一種在上位者的惱人的嘲笑,以觀看手足無措的他為樂,冷冷地譏笑着他失態的模樣,對他身為偵探的自尊表露出最直白的不屑。

    只要一天還沒抓到那個人,他都無法過上安生日子,一直以來夏洛克都是如此認為的,這也是支撐着他成為諮詢偵探的信念。

    然而他這才發覺,在搬到新家的日子裏,他想起那個守望者的頻率大幅降低,在對威廉全盤托出之後,他意識到若非教授問起,他已經幾乎不會記起那個黑影的存在,這個尾隨了他十多年,已經緊緊與他的心臟束縛在一起,植根在他心底深處共生共存的暗影,正在逐漸被和煦的暖陽驅散。

    或許這場虛假的家族聯姻並不如他當初想像的那般無關緊要,事實上這對他的生活帶來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但至少目前為止都是正面的影響,夏洛克不禁想着,要是能就這樣展開新生活也還不錯。

    夏洛克打開手機,看見威廉給他傳來一張圖片,拍了個已經吃光的便當盒,以及拇指和食指交叉的愛心手勢,對方的手指如白蔥般纖長,還隱隱沾着些剛完成工作的墨水痕跡。

    「今天的愛妻便當也很好吃。」

    夏洛克不禁失笑,看來有人對於婚後生活適應得比他還好。雖然兩人在名義上是配偶,他還是無法想像威廉是他的另一半,即使只是口頭上的稱呼也不行。

    「我不是你愛妻,再亂說話就沒有晚餐吃。」

    「那喊一句丈夫(husband)的話會有甜點嗎?」

    「沒有那種東西!」在教授看不見的地方,偵探臉上一熱,感覺空蕩蕩的街道上通風都不好了。

    威廉隔了好陣子都沒回訊息,夏洛克想了想還是主動圓場,「晚餐想吃甚麼?」

    在他按下發送的剎那,對方的視訊通話就直接撥了過來,手機另一頭傳來的是教授撅着的薄唇,還有幾分委屈的軟糯聲線,「我今天不能回來吃飯了,夏洛克要一個人堅強地生活下去啊。」

    「我沒有你也活得正正常常的好嗎?」偵探翻了個白眼,又想起對方前陣子的繁重工作,「你還在忙學校的事?」

    教授整個人攤在辦公室的長木桌上,活像個軟趴趴又惹人憐愛的麻糬,他拿過桌上的日曆遞到鏡頭面前,五月十二日那格畫了個小小的哭臉,「不是,今晚有幾個家族之間的聯誼晚宴,平常負責去應酬的哥哥又剛好沒空,所以只好由我代勞。」

    「我要陪你去嗎?」夏洛克想起了衣櫃裏教授給他準備的那幾套高檔正裝,他曾想過聯姻之後或許得代表家族出席許多他所討厭的社交場合,邊在外人面前跟威廉故作恩愛,邊晃着酒杯跟他們委與虛蛇,但事實上這些場面一次都沒發生,那幾套西服還是簇新如初,跟臥房裏的掛飾沒兩樣。

    教授也讀懂了他的心思,稍稍抬起那雙慵懶的紅眸,「為甚麼?你明明不喜歡這種場面。」

    「就......我們姑且算是結婚了嘛,陪對方應酬不是配偶該盡的責任嗎?」

    「不需要啊,你沒有任何要背負的責任。」威廉看着小小的手機螢幕放大了對方認真的表情,毫無自覺地露出了柔和的笑,緩緩道出的話語如同漬了蜜的甜,「夏洛克只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

    夏洛克有些怔愣,周圍的聲音仿似瞬間被屏蔽了,只餘下通話中隱約傳來的環境音和雜訊,在耳際滋滋作響。他突然察覺威廉柔軟的髮絲好像鎏金那般,流淌着奶油般的光澤,彷彿隨手一捋都能掬起一把沁人心脾的陽光。

    這個如此漂亮的男人,是他的聯姻對象。

    「對了,夏洛克,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偵探下意識把手機挪近耳邊,「甚麼事?」

    「我的丈夫(my husband)。」教授飛快地按斷了通話。

    傍晚時分,整裝完畢的威廉召了計程車來到某座私人會所。雖然他自知酒量不佳,在外人面前絕不會接觸酒精,但也難保不會在半路上突然睡着,尤其是面對倦人的觥籌交錯之後,因此他向來很少自己駕車。

    社交場上的辭令千篇一律,教授甚至不願花力氣思考,光憑條件反射就能客套幾句。人在放空的時候特別容易胡思亂想,想着手提包裏的空便當盒,想着家裏的人,想着熱騰騰的仰望星空派和冰涼涼的草莓蛋糕,感覺心裏暖融融的。可不多時就被前來搭訕的某個企業家打斷了,滿懷不悅的教授只好從神遊狀態清醒過來,換回虛假的笑容應對。

    紅棕色的絨質地毯被灑落的酒液浸染,成了更深的暗紅色,如同混濁稠厚的泥漿沼澤,有無數寬頭大耳的青蛙在上面亢奮地跑跳,互相呱呱着些毫無意義的音頻,吵耳得教人頭痛。教授垂首望向自己腳下,漆黑發亮的皮鞋也是深色的,逐點逐點地變形溶化着,跟污濁的泥潭混為一體,如同濃稠的漿糊附着在他身上,牽扯着他的腳步。

    他不喜歡這裏,即使身上的禮服給他帶來了不少行事的方便,或許還有稀如麟毛的美好回憶,他還是不喜歡這個世界。

    極目所及,所有華美的擺設和花俏的扮裝都像是被炙熱的紅日灼烤過,外層漸漸溶化剝落,扭曲變形,所能碰觸到的一切都黏黏膩膩的,沾在手上無論如何也洗不乾淨,有種令人不適的噁心感。

    在這黏稠的世界裏只有一個明確的存在,他清爽如風又澄淨如水。

    好想見他,還有他那飄着菸草香的立領襯衫。

    威廉不曉得時間流逝的速度有多快,看起來就像是永無盡頭。終於離開晚宴會場的時候彷如隔世,教授頗有種天上一日人間十年的錯覺,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疲憊讓教授只想回到居所,躺回那間跟他一牆相隔的臥房裏。

    深宵時分路上的行車已經不多,想要回去還得費些時間,威廉站在路旁,忽而驚覺不遠處停着的機車有些眼熟。車上的人拿下頭盔,帶着爽朗的笑容向他招手,在腦後飄動的深藍馬尾融合於夜色中。

    教授一路小跑着過去,眼睛揉了又揉,才確認眼前的不是因太想見到對方而生出的幻覺,「你怎麼會在這?」

    「來接自己法律上的配偶回家有甚麼不對嗎?」夏洛克從後座取出另一頂頭盔,直接按在威廉淺金色的腦袋上,「跟那些人應酬辛苦你了,廉。」

    對西裝革履的教授而言,跨坐在機車上算不上太舒適,然而威廉此刻卻感到無比滿足。他悄悄往前傾了些,側臉貼在夏洛克的後背上,西裝外套的布料質感蹭癢了教授的側頰,對方的心跳聲在咫尺距離跳動着,燠暖的體溫隔着衣物穿透進皮膚裏。

    「回家吧,夏洛克——」機車在路上旁若無人地飛翔,晚風掠過耳側,捎來夏洛克身上很淡很淡的菸草味,好聞的氣息無聲地環抱着他。

    「——回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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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黃的燈光貼着牆紙流淌而下,如同一匹輕盈的薄紗籠罩在屋子的每個角落,柔和了桌子的尖角和門框的邊線。每次回到家裏,威廉都感覺整個人彷彿浸泡在溫暖的流光海洋之中,心情瞬間就被療癒了,在外頭遇到的所有悲傷都能在這片光海裏得到慰藉。

    這間屋子裏,住着他的太陽。

    教授褪下大衣掛到衣帽架上,視線餘光剛好撇到門旁放着個半人高的黑色物事,定睛一看,四方形的黑亮金屬外殼上伸出了銀灰色的金屬手柄,是他前陣子出差還沒來得及收起的行李箱,上頭還放着一個牛皮紙製的公文袋。

    威廉轉過頭來,氣定神閒地望向緊隨身後的夏洛克,臉上已經換回淡然疏離的微笑,「你有話要跟我說嗎,夏洛克?」

    偵探已經完全卸下了方才的笑容,橫眉輕蹙,狹長的藍眸裏透露出幾分凌人的盛氣,那是教授從沒看他在家裏展露過的表情。他從外套口袋摸出個折疊整齊的小方塊,遞到教授手上,「你確實應該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那是兩張摺起的小紙條,較小的那張是從某個頁面撕下來的一角,潦草地寫着幾個語意不連貫的單字,較大的那張是個完整的長方形,秀逸的字跡在正中央寫了一句「A Random Detective」。

    「我看不懂這些紙條呢。」教授的聲音輕如飄雨,神色淡薄,看不出明顯的情緒。

    「紙角是我在薩塞克斯的某個案子裏找到的證物,我特地把它拿回來了,仔細看的話,上面有兩個不同人的字跡對吧?另外那個就是我先前提過的,在榮蘇號的事件裏寄來的匿名信封。」偵探一字一句的說着,聲音壓得很低,彷彿每個音節都是從喉頭深處擠出來的。

    威廉不在家的時間裏,夏洛克匆匆解決了自己的晚餐,閒來無事便決定收拾一下自己的文件記錄。他過去所辦的每件案子,所有文檔和證物都會完好無損地保存起來,在搬家時他把大部份的資料都留在221B,只有其中一個檔案簿跟着他來到新家,那裏面存放着他所最重視的案件,當中就包括榮蘇號事件的相關文書。

    偵探久違地打開檔案簿,以往每次看着那封匿名信,內心都會生出一種針刺似的不適感,心裏有個位置隱隱撕痛着,讓他無法逃避自己的無能為力。然而眼下即使直面着這些過往,他的心情也如湖面般平靜。

    他逐頁逐頁地揭着,在頁面翻動的習習聲裏,似乎那個長久以來纏繞着他的陰影也在逐漸被擺脫,夜夜無法安眠的日子已成遙遠的過往。夏洛克小心翼翼的翻到最後一頁,鄭重地跟這個困擾了他五年,徹底改變了他往後人生的第一個委託案告別。

    透明的文件夾袋裏放着張米白色的紙條,是從那個匿名信封上裁剪下來的,上頭的字跡經年累月之下仍然保存良好,像是道刻印在心頭上的痕跡。那也是多年來他掌握到有關守望者的唯一線索,然而就在他望向那行字跡時,某種熟悉的既視感油然而生,如同他不久前經歷過的那般。

    他急忙回到蘇格蘭場,使了些手段拿回在案子裏找到的紙角,當時他確信先寫下指示的那個人就是案件的主謀,然而對比之下,卻得出了讓他更為震驚的發現。

    作為一名邏輯至上的偵探,他樂於相信證據將他帶往的任何推論,更何況是一個他曾經有過的懷疑。然而當真相血淋淋地攤在眼前,夏洛克才發現自己的接受能力遠比他所以為的來得更低,越是仔細回朔過往的種種,越是能發現更多早已隱藏在生活各處的線索,那些他曾經感到違和,卻沒有放在心上的小事串連在一起,形成一個他沒能想像到的龐大陰謀。

    他認知的世界分崩離析,記憶中的片段猶如夢幻泡影,在流光溢彩的泡泡破裂之後,餘下的盡是虛無的空寂。

    「這兩個事情毫無關連,在時間上也有將近五年之差,但紙角上先下筆那個人的字跡,卻跟信封上的一模一樣。」夏洛克拿回紙條,將兩者並排攤在教授眼前,「比如說這個小寫字母m的寫法,結尾處有個上挑的勾形筆劃。同一個人的力度和書寫習慣總是有跡可尋的,我應該不需要逐一列舉出來吧,教授?」

    「我果然不能小看你的觀察力呢,偵探先生。」跟滿面慍色的夏洛克相比,威廉倒是完全沒被這番話撼動,仍然掛着不以為然的淡薄神情,似乎世間紛繁都無法在他臉上刻下痕跡,「可是我不明白,你為甚麼要跟我說這些?」

    「這個筆跡是屬於你的吧,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你那本缺頁的攝影集能夠佐證紙角出自你的手筆,」夏洛克踏近一步,凌厲的眼神如同一道天雷打落在威廉平靜的面容上,那是偵探逼問犯人的獨有的凶狠戾氣,還在藏在湛藍瞳孔底下的、更加深沉的失望,「廉,你就是我追了這麼多年的守望者嗎?」

    教授淺淺笑着,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自信與從容,更有幾分掌控全局的在上位者的淡定,如同一尊流露着聖潔光芒的神像,只允許旁人對他屈膝膜拜。偵探嚴厲的指控於他而言恍如無物,甚至都不值得他的表情稍作動搖。「身為一名偵探,單靠這些模凌兩可的猜測就想把我定罪,未免也太不合格了。」

    「這確實是個惡魔的證明,既然如此就只能用反證法了。」夏洛克拿起行李箱上那個公文袋,取出裏頭一疊厚重的文件,翻到倒數第二頁後連着筆交到教授手裏,「如果你於心無愧的話,就寫下你的名字吧。想要刻意改變字跡是不可能的,專家能夠辨別出同一個人的運筆方式。」

    在看見表格上的「解除民事伴侶關係申請表」的瞬間,威廉聞風不動的笑容上總算出現了裂痕,緋紅的瞳孔驚愕地睜完,填滿的表格上唯一的空格缺了他的簽名,教授卻無法理解這些詞句的意思。

    他那神采飛揚的眼梢像是失去了生命力似的慢慢垂落,纖長的睫毛也無法擋住眸子裏泛起動盪的波紋,猶如滿山粉櫻在華美的春季後衰敗凋零。他的薄唇微微翕動着,有好多話語想對眼前的人傾訴,哽咽的喉間卻無法發出半點聲響。

    教授緩緩抬起頭來,優雅的身姿仍是不動如山,那雙與偵探處於同樣水平的紅眸裏光華流轉,恰似明艷誘人的紅寶石,又如天際那燃燒不滅的恆星。狡詐的犯罪卿當然不會輕易被擊倒,他會堅持自己的固執直至終焉到來,即使直面那雙冷冽的藍眸,他也不曾親口承認自己的罪孽,更不會因此投降就範。

    墨水筆在纖細的白指間轉動,筆墨隨着手腕的動作暈染開來,威廉•詹姆斯•莫里亞蒂的名字簽在素白的紙面上,字跡飄逸秀麗,與前一頁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名字遙遙相對,彷彿隔了一條無法跨越的銀河。

    與此同時,偵探凜冽的臉色上浮現一絲猙獰的冷笑,說不出是怒是悲,還是更多糾纏交錯的複雜情緒。他拿過文件一看,教授沒有作任何無謂的掙扎,甚至還有幾分挑釁的意味,文件上的字跡與紙條上的如出一轍。

    「與其做那樣無聊的事,倒不如死得更有尊嚴一點。」

    紙片很薄,拿在手上卻仿似灌了鉛般沉重。他回望進威廉的眼眸裏,那雙深邃的紅眸比初見那天更加撲朔迷離,褪下了刻意偽裝的純情,宛若一汪渾濁濃稠的泥潭無法被看穿,他以為經過了朝夕相處,自己已經離威廉的內心更近了一步,如今想來實在是個笑話。

    「為甚麼要跟我結婚?」他有無數的問題想要問教授,似是知道了答案就能讓自己好過一點,可真要開口時又矛盾地不想聽見回答。

    「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也許只對我一個人重要吧。我們之間的一切,都是你一手安排好的嗎?」

    「是。」威廉的聲音沒有任何抑揚頓挫,平和得仿似只是在回答一加一等於二的簡單問題,而絲毫不認為他的答案有任何道德上的錯誤,「打從一開始你的所有情報就全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只是根據資料設下佈局,誘導你以我所希望的方式行動。」

    他很清楚全英國最出色的偵探有多麼心高氣傲,不能接受自己被當成木偶般牽引戲弄,被別人給左右了人生。明知道偵探對守望者有多深的恨意,卻並沒有讓教授退縮半分,甚至乎可以說那些都僅是前奏,看到夏洛克此刻的表情才是威廉真正的目的。

    「那為甚麼是我?」他看見夏洛克眼裏的青金石出現了裂痕,自己所持守的信念徹底崩塌的感受,像是連脊柱都被打碎折斷。向來冷靜的偵探已經無力去控制自己的表情,任由恨怨在無光的藍眸裏肆意瘋長,如同鋒利的雙面刃,刺傷自己的同時也毫無保留地攻擊眼前的人,「我到底有甚麼值得你關注的?」

    「大概是因為你是個聰明人吧,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夠親手解開所有謎團,見證這場鬧劇的落幕。」威廉臉上浮現出比方才更加狂妄的笑容,危險的紅眸折射着粼粼的光,彷彿是某種野獸掙脫了楚楚衣冠的桎梏,從他體內被釋放出來。多餘的偽裝已經盡數剝落,眼下這副張狂的神情才是他的本性,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無畏的癲瘋有如末路狂花般盛放,從花瓣上滴下的不是甘甜的花蜜,而是鐵銹般猩紅的鮮血。

    諷刺的是,這個答覆讓夏洛克感到有些輕鬆。他會被選上僅僅是因為他的才智,如果他們之間的關係只是罪犯和偵探,獵物和獵犬,謎題和解謎人,那麼事情就簡單純粹得多了。

    追查多年的神秘跟蹤者終於落在他手裏,然而夏洛克卻感受到沒有半點解開謎底的得逞快意,深沉的悲傷和失落被困在眼底無處消散,「看着我拿你沒有半點辦法的丟臉模樣,很好玩嗎?」

    「如果要說實話,」與之相反,威廉笑得比任何時候都還要張狂,還要放肆,還要毫無拘束,「那簡直是太有趣了,得到你的每一天,都像是生活在天堂裏一樣幸福。」

    「你贏了,廉。」偵探低低歎了口氣,許多想要繼續質問的話都成了無意義的音節,「可是別人的人生,不會永遠將你所安排的那樣發展。」

    無情的木門在夏洛克身後關上,偵探拉着那個行李箱,還有他生活過的所有痕跡一起離開了這間位於斜坡上的十三號屋子,離開了教授為他準備的歸屬。

    門打開的瞬間,外頭的冷風湧入室內,徹骨的冷冽爬上了威廉的身軀,融進肌膚捎走了他的體溫,驅散了包圍着教授的暖陽,傾瀉的燈影扭曲起來在眼底化成斑駁的噪點,他所珍視的一切正在崩蹋粉碎,連帶着他生命的一部分也在崩壞消失。

    時光的腳步跨過了換日線,日期悄然無聲地往前移進,無人能夠阻止五月十二日的流逝,和十三日的到來。

    初夏時分的黑色星期五,是他人生裏最為不幸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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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第一次見到夏洛克,是在十一歲那年,他被莫里亞蒂家收養後不久。那是他很常在小鎮上到處閒逛,給附近的居民們出謀劃策,憑藉自己的小聰明博取凡人的信任。也就是在那時,遇上了那個宛如星辰的男孩。

    在日光下的街道,來往的行人們步調緩緩地走着,揚起細微的塵埃在石板上飛舞。不想回到那座幽暗豪宅的他在路上隨意遊蕩,街道的另一側有三五成群的男人圍聚在一起打着德州撲克,他百無聊賴地把目光轉了過去,選擇權正落到某個拿着牌一臉苦惱,不知如何是好的男人身上。

    「加注。」不知何時從街角跑來一個男孩,跟他年紀相若,一頭及肩的黛藍中長髮有些凌亂地披散着,靈動的藍眸顯得很活潑。他站在那個不知所措的男人身後,毫不猶豫地喊了這麼一句。

    男人半驚半疑地回頭看他,而男孩恍若未見,徑直望向賭桌對角男人的對手,帶着自信的表情堅決地說着,「瞳孔放大,手指不自然地縮起,視線望向右上角就是在構築謊言的證明。他在虛張聲勢,加注。」

    男孩說話的同時,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傲視群眾的模樣彷彿散發着光芒,如同在宣告他才是陽光下的主角,讓所有人都折服於他的才能之下,無法抗拒地信奉着他的話語。

    苦惱的男人依他所言,賭上了全部的籌碼,果真贏得豐厚的報酬,正想轉過頭來道謝,卻見男孩被一個跟隨在後,跟男孩長相極像卻更為年長的青年揪住了頭髮,「小夏,不要造成別人的麻煩。」

    「我明明是在幫人!」被拖走的男孩還在手舞足蹈地掙扎着,夏日剛至,閃亮的曦光映進那雙慧黠的藍眸裏熠熠生輝,僅此一眼,從此就將教授吸引進那深藍的漩渦裏去。

    那個男孩的名字,叫小夏。

    出於對新鮮事物的探索和求知欲,小教授一連跟蹤了男孩好幾天,得知了對方的真實名字,也摸清楚對方的生活習慣。那個聰明的男孩顯然也發現了他的跟蹤,甚至設下陷阱算計了他,他當然沒有輕易露出破綻,而這段無形的較量下加深了小教授對夏洛克的興趣,不僅是在同齡人身上難得能體會到針鋒相對的刺激感,因找到能夠跟他在同一水準下交鋒的對手而感到興奮,更多的是夏洛克與生俱來的特質,那種站在光明的世界裏,與真理和公義相互輝映的耀眼身影,就如同是光的代言人。

    他就像趨光的飛蛾那般,從陰影下追隨着明燈而去,卻又不敢靠得太近,恐怕自己的翅膀會被灼傷。小教授發現只要遠遠看着夏洛克,那縷溫暖人心的光似乎就能感染到他自己身上,讓他躁動焦慮的內心安定下來,如同餵養精神的食糧,給予他在黑暗中繼續前行的力量。

    之後他和兩名兄弟合謀燒毀了莫里亞蒂宅邸,讓包括他養父母在內的十二個人葬身火場,並且奪取了威廉這個名字,並且跟兄弟們搬到了別的新家。

    然而物理上的距離並沒有消減威廉對於夏洛克的好奇,他在夏洛克身邊佈置了天羅地網,但凡他身邊有一點風吹草動,情報就會立馬傳到他耳裏。他就在遠方默默監視着夏洛克的一舉一動,窺探着他的生活,如同竊賊般偷取着他的歡顏。

    威廉的心情總是能夠輕易被他影響,只要他笑着,威廉就會感到心安,所有的煩憂都變得微不足道。

    有時候,從別人口中得知的消息不足以滿足小教授的心靈,他會不辭千里跑到夏洛克所在的地方,就為了見那個男孩一面。看着夏洛克察覺到他的存在後露出警戒的神情,卻又苦無辦法將他抓住,他就會沒來由地感到一種惡作劇得逞的愉悅。他就像是活在陰影裏的鬼魅,緊跟在光的背後與之相生,卻又從來不曾走到燈光下,破壞兩人間微妙的勢力平衡。

    日子就這麼匆匆過去了兩年,十三歲那年夏洛克入讀了伊頓公學,威廉因為家庭變故延遲了一年入學,但開學禮的當天他仍是尾隨而來,想要成為第一個給予他祝福的人,儘管他並不知曉。

    但威廉在學校沒找到人,當即意識到對方溜出了校園,在附近找尋了好陣子後,才在河畔找到了摔倒在地失去意識的夏洛克。只有在他閉着雙眼的這種時候,威廉才能毫無顧忌地靠近。

    他躺在柔軟的植被上,搖曳的樹影為他遮蔽了日光,繁花野蕨簇擁在他的身旁,輕輕摟着這個讓威廉朝思暮想的男孩。他睡得很安恬,猶如睡美人般有着無限美好。

    威廉抱起了對方,一瞬間產生了自己能成為王子的錯覺。他把夏洛克的身軀擁在懷裏,瞬間失重的少年無意識地纏上威廉的頸間,縮進他溫暖的衣襟裏,好聞的馨香夾雜着青草的氣息繚繞在鼻尖,對方身上被浸透的襯衫也沾濕了他的衣服,真實而鮮活的體溫透過相貼的肌膚傳導而來,威廉多麼希望這一刻能是永恆。

    他把夏洛克放在能夠被人發現的馬路旁,然後一如往常躲回無人聞問的暗處,彷彿他從來沒有出現在夏洛克的生命裏。臨走之際,那雙毫無防備的紅唇猶如鮮紅的禁果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神差鬼使地湊了過去。

    一吻,夢醒。

    在嘴唇相觸的剎那,十三個年頭以來孤獨和堅強的偽裝分崩離析,威廉已經無法再欺騙自己了。

    他是他的光,是他活着的信念和憑藉。

    這份感情,就是扭曲而瘋狂的戀慕。

    失控的感情如同一顆種子投進了心田,以窺視作為養分急速瘋長,在偵探看不見的陰影裏蔓生了遍地的枝芽,開出滿枝腐敗的情花,紮根在他的全身上下,這片綠披趨光卻又厭光,躲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裏安舒地生活着。

    他們之間沒有雙向的關係,也沒有隨之而來的責任與風險,夏洛克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一切都不過是他的一箱情願。他很清楚自己的願景,他身上還有改變社會的目標和罪孽深重的計劃,既然終將走上陌路,倒不如從來就不曾相識。

    從未見過光明的人就不會恐懼黑暗,他配不上守望天使的名號,卻能藉由無聲的守望來仰慕他的神明。

    夏洛克是個天才,雖然有時候其古怪離群的性格會被同齡人所疏遠,這時威廉就會暗暗地感到不忿,給那些庸人降下小小的懲罰。但當他與生俱來的才能受到別人的讚賞時,威廉又會禁不住偷偷竊喜。

    不羈的少年是個有點叛逆的學生,襯衫的鈕扣總是因為麻煩而少扣一顆,領帶也打得歪歪斜斜的,他覺得這樣很帥氣。除了特別感興趣的化學課,其餘時間夏洛克常常溜到學校天台點燃一枝香煙,威廉總是躲在樓梯口呼吸那嗆人的氣味,暗自享受着對方呼出的吐息。

    夏洛克喜歡做些同齡人無法理解的小實驗,首當其衝遭殃的往往是化學教室,他看過好幾次夏洛克實驗失敗弄得灰頭土臉的模樣,那苦惱的表情是格外的可愛,教人恨不得將之珍藏在相片或者畫框裏,甚至是永遠鐫刻在視網膜上。

    即使在看不見對方的時候,有時候他從圖書館裏悠悠醒轉,會看見筆記本上寫滿了夏洛克的名字,他再把那頁紙面小心翼翼地撕下,如同寶物般攥在手心裏。

    他會在夏洛克的課本裏夾進一片初春的櫻瓣或是荒秋的楓葉,假裝是精靈捎來大自然的禮物。他會在烈夏往夏洛克的桌邊放一枝薰衣草,在寒冬飄雪的時節,踩着夏洛克在雪地上走過的腳印而行。

    夏洛克也擅長音律,他是學校管弦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由於總是不太合群甚少跟其他團員合作,反倒常有單人獨奏的機會。威廉坐在臺下,看着臺上的少年神情專注地拉動琴弓,撥動了他的心弦,在悠揚動聽的樂聲裏,他死寂的心臟重新學會跳動。

    這便是他幽暗的青春裏所能擁有的,最美好的愛情。

    那年暑假,他也陪着夏洛克到崔佛家作客,意外地得知了老崔佛的不幸。他當即派人調查了事件的始末,如同信徒奉上祭品那般,把謎底奉獻給他的光。

    那是教授的計劃裏鮮見的失算,夏洛克的反應不像以往每次威廉暗中保護他時那般困惑又無可奈何,他一反常態地大為光火,凝着寒如冰霜的神情回到家裏,洩憤似的把整張桌子的物品掃到地上。吵鬧的碰撞聲在牆壁間迴盪,跌落在地的雜物揚起一室塵埃,夏洛克站在滿目頹然之中,色若雷霆,恨恨地發誓要把那個好管閒事的傢伙抓住。

    就在夏洛克怒火漫天之際,威廉第一次嚐到了人世間最甘甜的糖衣毒藥,名為期待。

    這一星期盼猶如燎原之火,越發滋養了他的貪念,威廉想要的更多,想把他的喜怒哀樂愛憎通通納為己有,收藏進自己的記憶深處。夏洛克搬進了貝格街221B,他就買下了對面的空屋,佈置成一個隱密的監視據點,無時無刻不正對着夏洛克家的落地窗戶,將對家的風景盡數納入眼底。

    只要有空的時候,威廉都會跑來這裏待着,一街之隔遙遙守望。天公眷顧他的時候,會讓幾縷晨光穿透飄窗灑落在夏洛克身上,放任他靜靜汲取這幅美景賴以維生。隔着兩扇琉璃窗的偵探身影模糊了幾分,有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朦朧虛美,天際那遙不可及的星辰為何惹人浮想聯翩,大抵也是如此。

    夜幕緩緩罩下,221B也掩上了窗戶,深刻的輪廓在燈光映照下,在窗簾上勾劃出一道身影,有時候是整個人屈膝窩進扶手椅裏,對着十指低頭思考,有時候捧着一架小提琴站在窗邊,修長的指掌悠悠拉動着琴弓,掉落的音符與飄揚的窗簾布共鳴着,投射出的身影也在無拘無束地起舞翻飛。

    即使只是看着那個人的倒影,就足以讓教授帶着饜足的微笑,徐徐沉入夢鄉,那是曾經讓他夜夜不得安眠的陰鬱和罪惡,卻那個踏着翩翩步履而來的青年,輕易地撫平了傷口。

    再之後夏洛克成為了諮詢偵探,也逐漸累積了名望,他陪伴着偵探跑遍大大小小的案子,為了找出真相煞費心思,在不為人所知的暗處裏享受着與他一同解謎,思緒互相共鳴的快感。這時的夏洛克已經與當初不同,褪去懵懂少年的青澀,憑借過人的推理才能和獨樹一格的思維方式,他顯然已是名可以獨當一面的罪案專家,就連威廉也不總是能跟上他的偵查思路。不知不覺之間,夏洛克也逐漸對地下勢力有所瞭解,甚至發現了莫里亞蒂與其組織的存在,這反而更讓他體會到彼此抗衡的趣味,這種明槍暗箭的鬥智過程,對他而言就是無上的愉悅和滿足。

    夏洛克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那個他白天苦苦追查,掌控倫敦半數重大罪案的犯罪組織首腦,此刻就在他家對面偷看着他的舉手投足。

    偵探唯一的缺點就是對謎題的過份執着和熱誠,但凡進入工作狀態就完全顧不上別的事,甚至連自己的安危也可以置之不理。不少惡徒想將夏洛克除之而後快,偵探也不只一次遭到報復或滅口,然而這些倒楣鬼卻不曾想過,偵探背後還有一個蟄伏在暗處的影子,為他除去所有礙事的威脅,無聲無息地守護着他。

    儘管明知這些干涉行為會招來夏洛克的不滿,也更容易露出破綻讓對方得以追查到他的身份,但威廉卻沉迷其中無法罷手,只有他能夠清除所有試圖玷污夏洛克的惡意,保護他的純潔無瑕,除了他這個守望天使以外誰都不能靠近。

    然而命運總是愛拿他開玩笑,221B不久搬來了新的租客,還成為了夏洛克的室友。對方才剛踏進屋內,他的資料就第一時間出現在教授手裏,曾在阿富汗打過仗的退役外科軍醫,右腳受過重傷,目前正在自己開設診所謀生,同時也成為夏洛克的搭檔,是跟隨他偵查各種罪案的得力助手。

    看着兩人同進同出的模樣,威廉的心臟彷彿被人狠狠一錘,腳步踉蹌不穩,胸腔生出陣陣反胃的悶痛。他曾以為自己作為守望天使對夏洛克而言是必須的,那是他作為暗慕者的小小安慰,但現實血淋淋地攤在他面前,夏洛克沒了他身邊依然有人,還是可以生活得很好。

    這個認知徹底擊潰了威廉的支柱,他的世界崩塌敗壞。其實他早就知道自己不過是在偷取那個人的笑顏,過去十三年的干預和監視,不過都是用來掩飾他醜陋貪欲的藉口,而這一切本身就是場盛大的犯罪。

    他希望夏洛克自由自在的活着,唯一不需要的因素就是他自己。

    他想把自由還給夏洛克,想看他如同展翅的雛蝶般翱翔天際。可是有關夏洛克的一切已經融進威廉的骨血裏,猶如晦暗的藤蔓爬進了他的血管,跟隨脈搏傳遍了全身,最終蔓延到仍在搏動的心臟,與之緊緊糾纏交錯在一起,彷彿本來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那是他十三年來賴以看見世界的光,是他的脊椎和腦髓,證明他曾經有感知地存活着,痛覺和知覺都是相互牽連的,即使最鋒利的刀片也無法將之割斷。

    十三年來近乎瘋狂的愛戀,又豈是如此輕易就能割捨。

    要結束這午夜夢迴的痛苦,他必須實施某個埋藏心中許久,卻沒敢付諸行動的計劃,親手撥動了自己命運的齒輪。

    他來到福爾摩斯家大宅,見到了夏洛克的雙親,打從偵探離家他也許久沒來到這裏了,物換星移,情思依舊,一切恍若當年花季。

    「你好,我想跟夏洛克•福爾摩斯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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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們相遇的第十三個年頭裏,他把他的太陽擄到了自己身邊。

    他把夏洛克束縛在這個巨大的網裏,看着他震翅掙扎,從微枝末節中尋找線索,抽絲剝繭地解開繁複的脈絡,多年以來籠罩着他的蛛網逐點瓦解,罅漏出難以察覺的細小空隙,明艷的藍蝶就從中飛翔而出,迎着澄明的日光,奔向寬廣盛大的天地。而盤踞在織網中心的蜘蛛只能在自己一手編織的破敗殘絲中,孤獨地目送他的離去。

    打從站上紅毯的那一刻鐘開始,命運之輪已經悄然轉動,時間每分每秒的跳動都打在威廉的心尖上,每一個節拍都離他的命運更趨接近。他站在離夏洛克最近的位置,看到以往從未接觸過的真實的他,宛如踏在輕飄飄的雲霧之上,這樣的日子過份美好而虛幻,卻是每天都在倒數着。

    威廉的眼神在他們的家裏漫無目的地遊移,視界扭曲變形,目能所及的景象都猶如摔了一地的玻璃斷片般支離破碎,再也無法拼砌回原狀。這個帶着十三號門牌的是他為夏洛克構築的城堡,滿載了十三年來的歡愉和痛楚,幸福和不幸,秘密和真相,組裝成威廉這個人的一切要素都藏在這個堡壘之中,如同一段等待被探索解密的暗碼。他所愛慕的人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諮詢偵探,終有一天能夠解開他的所有陰謀,親手為這個計劃寫下句點。

    這間屋子裏的一切都是為他的太陽而存在。衣帽架上他的外套和他的風衣曾掛在一起,飯桌上放着他做的晚餐,酒櫃裏還有他們一起喝過的琴酒,庭院外的天穹上還着他們賞過的星,書房裏有過兩人倚着對方辦公的身影,兩人的臥室就隔着一面薄牆,床頭貼着床頭,近得彷彿可以被相思的眼目望穿,一伸手就能觸碰到那個人安酣的睡顏。

    那些在偵探看來不過日常的小事,對教授而言卻是無價的恩賜,就連多擁抱一秒都是奢侈。

    如今想來,皆是如夢似幻。

    無由而生的痛楚刺得威廉渾身發顫,他奪門而出,奔進那污濁不清的黑夜裏,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裏去,他只想逃離,逃離這座坍塌崩潰的夢幻城堡,逃離那些碎裂分解的美好昔往,逃離這個充斥着不幸的十三號門牌。他已經無法在那裏多待下去了,再多一分鐘他都要發狂,夏洛克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邊,可是他的氣息依然存在於每個罅隙之中,駐紮在他心裏的每個角落,從未遠離。

    他不敢回頭再望一眼,雙腳如同機械般自行運作起來,憑着本能逃離痛苦的來源。皮鞋撞在路面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亮麗的漆面鞋頭被粗糙的柏油路磨損,露出狼狽不堪的內裏。皮鞋硌得他的腳隱隱生疼,整齊優雅的西裝隨着跑動的動作逐漸變得凌亂,衣物的邊沿在皮膚上勒出紅痕,他卻絲毫未覺地繼續奔逃,恍若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似流離。

    契約般的聯姻解除了,威廉失去了歸宿。

    這場婚姻中的一切都按着他的計劃進行,他如願以償地跟心愛的人共諧連理,跟他生活在同一屋簷下,關係逐漸親近,也得到過他的溫柔和體貼,直至被他親自揭露了自己的謊言和罪行——

    那時候他會站在他面前,露出從容而驕傲的微笑說,看,這就是你的犯罪卿,這就是你的信徒能為你獻上的最高謎題——

    ——然後在偵探的手裏,幸福而安詳的死去。

    明明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為甚麼還會感到疼痛呢?

    威廉跑着跑着,身體像是忘記了疲倦似的無法剎停,四肢的知覺已經麻木,即使喘氣的節奏越發急促也毫無感覺,直到呼吸再難以維持才不得不停歇。停下來的瞬間感官才恢復了功能,彷彿一隻無形的手追上了他,緊緊揪住他的心臟,痛徹心扉的窒息感襲向胸口,掐緊了他的呼吸和心跳,虛弱的搏動已經無法將血液循環至全身,溫熱的生命力被掐出心臟,黏膩的血腥漫滿了他的胸腔,所經之地,徹骨的痛楚燃燒着體內的每一處,痛到似乎傷口不會有癒合的一天。

    倘若他有說過一句真誠的話,那就是跟夏洛克一起生活的這段日子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每天睜眼就能看見心心念念的愛人,甜蜜得宛如置身天堂。短暫擁有過這段無上的幸福,就已是他此生無法奢望的幸運。

    在裹挾着威廉的昏沉夜色之中,惟有手上的銀環折射出微弱的光芒,如同墨黑天幕上的一點星火,晃過眼前刺痛了他的眼瞳。素淨的銀戒面上沒有鑲嵌一顆閃鑽,沒有天長地久和海誓山盟,除了他親手在戒圈內環刻下的一句不為人知的愛語,再無其他。

    幸運跟不幸互依互存,痛苦與幸福相伴相生,威廉沒想到告別一個愛了十三年的人,比他想像中痛得太多。

    這樣的疼痛在他的餘生裏永不止息。

    你知道嗎?夏洛克,在十三年前愛上你是我此生最大的不幸。

    我已經不想要再喜歡你了。

    路旁映照着他的街燈閃眨了幾下,光線緩緩黯淡下去,威廉不知道自己跑到哪裏去了,又或者到哪裏都沒有分別,悄無聲息的闃暗縈繞着擁抱着他,長夜漏永,這次再沒有光芒讓他仰望。

    我把自由還給你。

    把我殺死吧,夏洛克。

    將我的心臟、我的生命,連同這十三年來無望的暗戀,一同葬進遼無邊際的暗夜裏,沉入不見天日的深淵之中。

    把你的宿敵之故事劃上句點吧,夏洛克•福爾摩斯。

    ___⧊____✯____XIII____♈____⑬____♑____XIII____☪____⧊___

    夏洛克拖着行李和緩慢的步伐回到了租屋處,221B的金屬門環久違地出現在眼前,屋子裏的佈置經久不變,堆積如山的物品都跟他離開時如出一轍,也沒有沾染多少灰塵。他突然想起了結婚之初教授堅持要為他保留這個空置的租屋處,還替他付了房租,想必是從一開始就為眼下的狀況做好了鋪墊,甚至好心地為他準備好退路,到頭來他所有的行動都在威廉的計算之內,如同受他擺佈的棋子。

    經過整天下來的折騰夏洛克早就疲憊至極,也不想多作思考平添無謂的感慨,剛攤倒在雙座沙發上眼皮就沉重的闔起,掛在椅背上沉沉睡去。

    隔天清晨甫一睜眼,只見所有人都像觀察珍稀動物似的圍繞在他身邊,包括房東哈德森小姐,還有已經搬出去同居的約翰和瑪麗都特地趕回來。偵探不太自在地坐起身來,剛睡醒的嗓子還有幾分沙啞,「你們怎麼都在?」

    約翰和女友對視一眼,「我們聽說你離開莫里亞蒂家了,所以特地來看看......有沒有甚麼我們能幫忙的。」

    夏洛克擺擺手,「沒甚麼,只是我跟廉......跟莫里亞蒂家的一些糾葛而已。」

    「你上次不是還說,跟那位二少爺處得不錯嗎?」約翰小心翼翼地啟口問道,「你們吵架了?」

    「算是吧,我們會離婚。」

    「你說甚麼?」哈德森聞言,驚得聲音驀地拔高了八度,「是你先提的吧?你對他到底有甚麼不滿意的?」

    對於一大清早被逼問有關自己的婚姻問題,夏洛克不禁感到惱火,語氣也逐漸不善,他橫了自己的房東一眼,「哈德森小姐,關於我的不滿你也是知情一部分的吧?那個人來跟你談租金問題的時候,就已經把這樁聯姻的真相告訴你了,我有說錯嗎?」

    哈德森被質問得閉口不語,倒是一旁的約翰越發不解,「你們在說甚麼?聯姻的真相是甚麼意思?」

    「約翰,我身邊的所有人都被他們收買了,唯獨你是例外,大概他們也相信你對我的忠誠,知道你不會眼睜睜看着我掉進這場早有預謀的騙婚之中。」夏洛克轉而望向自己的好搭檔,神情認真,「威廉•詹姆斯•莫里亞蒂是個瘋子,他是個跟蹤了我十三年的變態偷窺狂,神不知鬼不覺地左右着我的人生。」

    就在約翰和瑪麗驚訝得瞠目結舌的同時,哈德森忍不住大吼出聲,「夏洛克,你知道自己在說甚麼嗎?我敢發誓我沒收過威廉家任何一分房租以外的金錢,你的家人也是。你說他操控了你十三年,可是他從來沒有傷過你半分,你真的知道他都在做些甚麼嗎?」

    「你的言下之意,是我應該感激他為我鋪好的康莊大道?感激他像背後靈一樣保護着我?」夏洛克的怒火也逐漸上湧,他站起身來憑藉身高優勢俯視着房東小姐,滿載慍色的眼眸狠瞪着她,「不論是你,還是麥考夫和我爸媽,都跟那個人一樣自以為是,你們真的在乎過我的意願嗎?」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原諒威廉,可是他在背後做了這麼多事,你難道都沒想過他有何目的?」哈德森毫不退讓,抬起頭來直視着偵探飽含壓迫感的藍眸,「十三年前你們也才十一歲,你有甚麼可貪圖的?聰明?脾氣差?還是自我中心不聽別人說話?」

    「我只看到客觀的事實,他的目的與我無關。哈德森小姐,你怕不是言情小說看太多了,你們就如此喜歡這種自欺欺人的浪漫?」夏洛克把自己摔回座位上,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衣袋裏摸出煙盒,尼古丁的氣味繚繞在鼻尖,卻不足以消散他的怨氣。

    「欺騙你這件事我的確有部分責任,我向你道歉,對不起。」哈德森的口氣也緩和下來,「但我還是堅持我的立場,在你跟威廉把事情談妥之前,貝格街不歡迎你這位住客。」

    房東小姐驀地抄起旁邊的行李箱,毫不猶豫地打開門往外一扔,夏洛克急忙追了出去,厚重的木門就在他身後用力關上。

    夏洛克回過神來時還有些不敢置信,他居然被自己的房東趕出來了。

    他拉着自己的全部家當,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走着消磨時間,就像個沒有歸處的流浪客,走出幾個街口之後他如同下定了決心似的,拿出手機撥響了通話。

    不到幾秒的時間,低沉磁性而不失威嚴的嗓音從手機的另一端傳來,「小夏?怎麼了嗎?」

    「我跟莫里亞蒂家鬧翻了。」

    麥考夫沉默了半晌,再開口時卻不同平常的嘲諷,而是身為兄長那沉穩而踏實的語調,「需要我去接你嗎?」

    「所以你早就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還默許一切的發生?」儘管事態已經明瞭,偵探還是感到不可置信。

    出乎意料的是,大英政府一反常態地放軟了態度,「我很抱歉,這件事是得到爸媽首肯的,他們認可了那位二少爺,甚至主動幫忙要說服你,我沒辦法反對。」

    夏洛克越聽越覺得陌生,彷彿通話那頭的人並非跟他留着相同血液,從小與他朝夕相處打打鬧鬧的親哥。被告知結婚消息的那時,他只對福爾摩斯家功利至上的無情感到多少敬佩,卻沒想到真相遠遠超出他的想像。

    儘管他從小就不稀罕兄長和雙親對他疼愛呵護,可當不留情面的背叛血淋淋地攤在眼前,連他這塊磐石也還是會感到受傷。

    「675勝0敗,你可以往自己的紀錄上添一筆了,這回我實在輸得無話可說。」

    「小夏,你別這樣,」長兄無奈地歎了口氣,「要是你受了任何委屈,我會從他們手裏把你搶回來。我一直都會在。」

    「然後再擺出一副於我有恩的高傲架子,讓我對你感恩戴德嗎,我的好哥哥?」夏洛克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內裏卻只感到陣陣反胃。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麥考夫的聲音壓得很低,但依然好聲好氣的勸着,「你現在在哪裏?我來找你。」

    「不用了,我不想見到你。」偵探不給對方半點反應的時間,就毫無猶豫地掛斷了電話。他把手機裏的名字滑過一遍,卻沒有半個能讓他平靜下來,只是徒添煩躁,一怒之下他把手機往路邊一擲,亮黑的螢幕撞上牆角後分崩離析,玻璃和零件碎片散落一地。

    不過一夜之間,他沒有家能回了。

    他繞着攝政公園的外圍緩緩走着,毫無方向的遊離,無意義地浪費着時間,要是現在有個複雜的案子也許能讓他分心,但那些天衣無縫的案子多半出自威廉之手,想到這裏他又更加不快,他和他的人生早就糾結至錯綜複雜,只有偵探一個人被蒙在鼓裏,那個人看着他的表情大概就跟看小丑沒兩樣。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幾分鐘,也許是幾個小時,一輛轎車自他身旁的馬路駛來,逐漸緩下速度停在夏洛克身旁。後座車窗款款搖下,透出眼鏡鏡片反射的亮光,偵探當即認出這張金髮紅瞳的臉龐,正是威廉的親弟路易斯。

    「福爾摩斯先生,有空聊幾句嗎?」

    夏洛克很想回沒空,但想到自己眼下這副流落街頭的落魄模樣,又如同最諷刺的笑話,只得硬着頭皮上了車。

    「我想我應該不用再自我介紹,」路易斯率先打開話題,「這位是......」

    在前座開車的男孩望着後照鏡向他示意,淡藍色的圍巾遮去了半邊表情,「弗雷德,我負責莫里亞蒂家的園藝工作,還有情報搜集。」

    「這麼說來,你們都知道廉做的事吧,居然還有臉來找我嗎?」夏洛克正愁滿腔怒火無處發洩,開口便是一頓冷嘲熱諷。

    「關於這件事,我們是專程來賠罪的。」路易斯推了推平光眼鏡,那雙跟教授極為相像的紅眸溫順地低垂,「關於莫里亞蒂家過去曾對你做過的種種行為,我們代表整個家族向你道歉,也深知你有向我們追究責任的權利。」

    「所以呢?你們來向我求饒?」

    「你不需要原諒我們,事實上我現在還是一樣不喜歡你,」路易斯的坦誠讓偵探有些訝異,「可是唯獨哥哥,我希望你能讓他解脫。」

    「你到底想說甚麼?」

    「你已經知道,哥哥一直而來都很執拗,明知這是一場無望的追尋,卻還是無法放下......」

    「昨晚我們是在路邊撿到哥哥的,他整個人失魂落魄,我們不忍心看着他難受下去,只希望你能讓哥哥徹底死心,不論用甚麼方式。」

    「我想問你們,為甚麼要縱容廉做這種事?」夏洛克看着眼前的兩個人,他們眼裏都有同樣的堅毅,和藏不住的對教授的重視,「明知道他不好過,卻還是放任他走在錯誤路上的你們,同樣也是傷害他的幫兇。」

    「哥哥的命令是絕對的。」路易斯不假思索的回應,「不論對錯,我們都不會質疑哥哥的任何決定,哪怕他想要傷害自己也一樣。」

    「既然如此,你們又何必來找我幫忙?」

    路易斯陷入沉默,前座的小園丁適時地接過了話,聲線裏有着與外表不符的世故和無奈,「因為我們不知道怎樣才是對的,怎樣才能真正的拯救威廉大人的內心,我們已經失去了判斷的能力。能夠做到這件事的只有你,福爾摩斯先生。」

    看着後照鏡映來男孩熱切期盼的灼灼目光,夏洛克不自然地把眼神撇向車窗外,讓澄明的晨光打落在眼簾,「我對廉才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就是因為你有,哥哥才會苦苦掙扎了十三年,心情都被你的一舉一動綁架着,你左右了他的整個人生。」路易斯沉聲說道,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昨晚得知夏洛克離開後,家裏眾人連夜趕到威廉家卻沒見到人,立馬四處分散去找,路易斯帶着又驚又怕的心情跑了十幾分鐘,才發現了躺卧在一柱街燈旁的哥哥,嗜睡的毛病發作讓他一動不動,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

    么弟背着他回到家裏跟眾人會合,不料快要走到家門前的時候,威廉奇跡般醒轉過來,彷彿能感應到自身處地似的扭動了幾下,半夢半醒之間,嘴裏說着喃喃的囈語,「我不回去......」

    「他丟掉我了,我不要回去......」

    路易斯當時心都碎了。

    哥哥是他唯一的光和希望,是在他重病纏身之時支撐着他的力量,是他存活下去的理由和憑藉。要是世上有一束光能夠同樣地照亮哥哥,那大概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

    若果這是哥哥所期望的幸福,那麼他會成全哥哥,甚至不惜一切手段。

    「福爾摩斯先生,拜託你拯救威廉哥哥。」

    沉默在車廂裏瀰漫,夏洛克的嘴唇一開一闔,花了許久才能下定決心發出聲音來,「替我帶個話給威廉,讓他親自來給我道歉,做好覺悟,他不會輕易得到原諒的。」

    「我就說到這裏為止。」語畢,偵探毫無猶豫地轉身下車。

    ___⧊____✯____XIII____♈____⑬____♑____XIII____☪____⧊___

    太陽在天穹上自東而西劃了半圓的軌道,時間從晨早轉眼到黃昏,夜幕徐徐降臨覆蓋了天地,把世間萬物都鍍上一層朦朧的黯淡。夏洛克百無聊賴地揮霍了整天,姑且找了間旅館暫時落腳,內心卻無處安定。他把自己的身軀拖到泰晤士河邊漫步,沒了讓他煩厭的人們打擾,享受難得自由自在的時光。晚風擁着他在人群間穿梭,這種隻身一人的無拘束感竟然已有些久遠,這段時間以來他真的改變了許多,曾經熟悉的獨立如今對他已有些陌生,但他又不住地想,或許這才是他的原鄉。

    踱在河旁的長廊上,步履輕飄,仿似有種不知所往的茫然,滾滾河流自身旁沖刷而過,起伏的波紋揉碎了各色光影,流光的河牽引着他的心緒載浮載沉。走着走着,河畔那高及天際的千禧之輪佔據了視線,軸心在夜幕中隱影,獨留一圈炫目的光環懸在半空中,自左到右緩緩轉動,如同命運之輪按着自己的步調往前推進,從不為誰人駐足。

    桃紅的燈飾倒影在河面上,暈開了亮粉色的光帶在水波裏搖曳,鋪揚成一道絢爛盛大的紅毯,延伸至悠長的遠方。夏洛克被這幅景象迷住了眼,渾渾噩噩地走到櫃檯前買了登上摩天輪的門票,順着排隊的人潮來到巨輪前。他看着十二號包廂從他眼前經過,自己走進了下一格的十四號包廂。

    他明明從來不是個迷信的人,卻會因為這點小插曲而走神,夏洛克打心底裏嘲笑着自己的愚蠢。

    包廂緩緩升空,雙腳離開了熟悉的水平面,地上的建築在視界裏慢慢下沉。偵探倚在扶手旁隔着透明的幕牆俯瞰大地,骨架反射着瑩亮的粉色彩燈,為整個空無一人的包廂籠上一層曖昧的暗影。

    磚瓦在腳下逐漸縮小,小得彷彿伸手就能握住,知覺凌駕於一切像是幻覺那般,讓人飄飄然的不太踏實。鐘樓的尖頂出現在視野的一隅,時針和分針仍在規律地行進,卻離自己越來越遠,這種像是浮游於蒼天的感受很虛幻縹緲,讓人分不清世界的虛實。

    站在倫敦的靈魂之窗上,滿城夜景盡收眼底,偌大的都市也成了掌上圖畫,阡陌街道間隱藏了多少人的各種心思,此刻都覺遙遠。不眠的城市在入夜後依然不改繁華花色,華街燈影散射成模糊的光暈,跟泰晤士河的粼粼波光相互輝映,極目璀璨,恍若天上的繁星點點悉數落在人間,靚麗得不似凡塵。

    摩天輪快將升到頂點,夏洛克看向前方包廂,一雙鴛鴦佳人相倚相靠,分享着眼下浮華盛世的美景,被震懾得屏息凝神,下弦月灑落幾點微光,襯得他們望着對方的眼神格外溫柔。

    聽說在日本有個傳說,在摩天輪的最高點接吻的戀人,將會長長久久地相愛。

    廉那麼迷信,他肯定會喜歡這種小心思的。

    要是沒有這十三年的疙瘩,也許在未來的某天,他們會在這裏互訴情衷,在命運之輪的最高點親吻彼此,從契約般的家族聯姻成為真正的愛侶,立下遲來但永不消亡的山盟海誓。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一個相同的結論,他喜歡威廉,無可否認。

    摩天輪來到城都的頂端,萬家燈火盡在腳下,在這無人看齊的天際線上,昏淡的燈光映出夏洛克身旁一片孤清寂寥的陰影,暗處裏卻少了那雙形影不離的紅眸,無由的孤獨在心裏蠶食出一個洞,夏洛克第一次體認到,隻身只影的感覺竟然如此難熬。

    包廂緩慢地降了下來,從天上落回人間,偵探終究沒能向教授坦白他的心意。

    夏洛克走下摩天輪,夜色漸深,濃稠的墨自天邊傾瀉而下。華燈初上,河畔走道兩旁的櫻桃樹掛起了月光石般的燈飾,照亮了行人的腳前,暈散開來的光斑落在石磚路上,畢竟不及天上繁星的炫目,卻把整片地板染成一片湛藍,走在其上就如陷進奔流的長河之中,浸沒了夏洛克的步履,寒冽的夜纏在腳踝上教人寸步難行。

    沁涼的晚風拂過河畔牽起幾許波瀾,也將蓬鬆的髮頂吹亂了幾分,淺金色的柔軟髮絲輕輕顫動着,把暖黃的光芒捎帶到人間。

    夏洛克怔愣地看着出現在眼前的威廉,過了好幾秒才確定不是自己的念想和幻覺。他那白嫩的臉頰像是塊從河裏撈起來的精雕細琢的芙蓉石,從紅眸裏映出淡淡血色,又脆弱得恍若剔透的琉璃禁不起碰撞。教授平靜地坐在一架電子鋼琴前,唇邊的笑意很淺很淺,似是風中殘燭一吹就散。

    翩躚的藍蝶停在枝椏之間,在濃重的夜色裏,駐留在樹梢上靜靜地凝視着往來的人們。

    白玉般的長指在鍵盤上遊移,連綿的樂音震顫了空氣的光塵,悠揚的曲譜迴盪於相對無言的兩人照面,揉碎在霧都的煙火人間。

    When you love someone so deeply
    They become your life
    It's easy to succumb to overwhelming fears inside
    Blindly I imagined I could
    Keep you under glass
    Now I understand to hold you
    I must open up my hands
    And watch you rise

    「十三年前,我在如同今天的初夏時分遇見了你,打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無法不注視着你。」

    「你是光明那側的人,每當我被所處的黑暗吞噬時,只要看着你的身影,就能讓我得到生存下去的力量。」

    教授柔和的嗓音融進琴聲之中,恍若一根飄羽在偵探的心尖上搔動着,引來陣陣撩人的酥麻。

    Spread your wings and prepare to fly
    For you have become a butterfly, oh
    Fly abandonedly into the sun
    If you should return to me
    We truly were meant to be
    So spread your wings and fly
    Butterfly

    「這十三年來我一直偷偷跟蹤在你身邊,在各個角落窺視着你,看着你從少年變成如今的模樣,看着你走上諮詢偵探的路,跟倫敦的地下勢力對抗,甚至逐漸查探到莫里亞蒂計劃的存在。」

    「即使如此,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走到你的面前,你不需要你知道我的名字,只要這樣我就能毫無負擔地繼續偷取你的一切。」

    他如同晚鶯在夜空裏盤旋,享受着皎潔的月色摟了他滿身,只要不靠近那耀眼的燦陽,就不用恐懼被煦煦日光灼傷了翅膀。

    I have learned that beauty
    Has to flourish in the light
    Wild horses run unbridled
    Or their spirit dies
    You have given me the courage
    To be all that I can
    And I truly feel your heart will
    Lead you back to me when you're
    Ready to land

    「我也沒有想到,貪婪就像毒藥一樣具有侵蝕性,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有點期待終有一天會被你發現,不曉得到那時候,你會用何種眼神來面對我,甚至乎只是想到能被你記恨一輩子,就能讓我快樂到無法自制。」

    威廉承認自己是自私的,他不只想要死在夏洛克的手上,還想要以優雅從容的姿態,帶着最後的尊嚴死去,至少能夠成為他心裏永不凋零的犯罪卿,讓他所愛的偵探餘生都無法忘懷。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永遠不用像現在這樣,在夏洛克面前血淋淋地把心臟剖開,讓他看見自己最不堪的模樣。

    Spread your wings and prepare to fly
    For you have become a butterfly, oh
    Fly abandonedly into the sun
    If you should return to me
    We truly were ment to be
    So spread your wings and fly
    Butterfly, butterfly

    「能夠為你戴上婚戒,即使只是契約般的家族聯姻,也已經是我無法想像的幸運。」

    「跟你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真的......已經心滿意足了。」

    回想當初,我也不過是想要看看你的模樣。

    那些不屬於我的溫柔,連多染指一秒都是褻瀆。

    I can't pretend these tears
    Aren't over flowing steadily
    I can't prevent this hurt from
    Almost overtaking me
    But I will stand and say goodbye
    For you'll never be mine
    Until you know the way it feels to fly

    「我不知道自己還有甚麼好奢求的......可是......跟你在一起的每個瞬間都好痛苦,好像隨時都會無法呼吸,只要想到下一刻就有可能會失去,那種感覺讓人幾乎要窒息。」

    「我也很討厭我自己,我真的......不想要繼續想着你了。」

    「可以請你,親手把我埋葬嗎?」

    如果能夠放下,就不用在深淵裏掙扎如此多年。

    能夠讓心臟停止跳動的,只有那個住在心裏的人。

    Spread your wings and prepare to fly
    For you have become a butterfly, oh
    Fly abandonedly into the sun
    If you should return to me
    We truly were meant to be
    So spread your wings and fly
    Butterfly

    「夏洛克,那個一直以來左右你的人生,讓你發誓要親手抓住的守望者,就是我。」

    「對不起。」

    一如當初設計了莫里亞蒂計劃,決定與這社會的腐敗體制對抗,即使這條路罪孽深重,我仍一往無前。

    唯獨是你,我希望你能活在光明的世界裏。

    我最後能做到的事,就是把自由還給你,讓你像蝴蝶一樣無拘無束地飛翔。

    「還有......」

    Spread your wings and prepare to fly
    For you have become a butterfly, oh
    Fly abandonedly into the sun
    If you should return to me
    We truly were meant to be
    So spread your wings and fly
    Butterfly

    「我喜歡你。」

    「我已經絕望地暗戀你十三年了。」

    「謝謝你,絢爛了我的人生。」

    這樣的話,一切就總算結束了。

    也許再過無數個十三年,我還是無法忘記喜歡着你的時光。

    但能夠在如此漂亮的星空下跟你道別,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So flutter through the sky
    Butterfly
    Fly
    Spread your wings and fly
    Butterfly

    《Butterfly》(1997), Mariah Carey

    十數架無人機不知何時飛到偵探的身旁,仿似眾星捧月般將他簇擁在中間,聚光燈映照在他的身旁,紛繁星辰投射在宛如深海般的蔚藍地板上,連點成線,如同教授所承諾的那般,黃道十二星宮從天上搬至人間,圍繞在他的太陽身旁緩緩地旋轉,組成盛大而燦爛的協奏,為教授的青春吹響最後的驪歌。

    第十三架機械從威廉的手心裏起飛,薄翼般的螺旋槳高速轉動着,像是個青澀笨拙的少年般搖搖晃晃地來到夏洛克面前,挾帶着今夜裏最閃亮的那顆星,以生硬的動作把它交到偵探的手裏。

    那是教授的銀戒,在他們的婚禮上夏洛克親手為威廉戴上,如同威廉親手把與之相對的另一枚套在他的無名指上,從此套牢了他的心。

    素淨的戒面上有着相像的蝰蛇花紋,呈螺旋狀從右到左盤旋而上,方向跟夏洛克的那枚正好相反,二者合而為一,組成了相互糾錯纏綿的雙蛇圖騰。

    威廉的戒指內側也刻了一行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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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無意義的符號字母映入眼簾的瞬間,夏洛克像是找到了某部機器裏缺失已久的關鍵零件,過往種種仿似錄影帶般在眼前一幀幀重播,從他活在守護天使庇蔭下的十三年,他和教授的婚禮,犯罪卿所設計的罪案現場,直至威廉為他準備的盛大告白。所有瑣碎的線索逐漸連接起來,交錯出千絲萬縷的關係,在偵探腦中拼砌成完整的證據鏈。

    夏洛克摘下自己的戒指,把兩行字母放在一起比對,電光火石之間,他終於能夠接近威廉的內心了。

    把兩組暗語代入成他在薩里郡的紙條上見過的ASCII碼,以凱撒密碼的方式往前偏移十三個字母,便可得出兩個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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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授的指環刻着「twelve」(十二),是十三以前的過去,是威廉藏在陰影裏的晦暗往昔,承載着他傾盡生命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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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偵探的指環刻着「fourteen」(十四),是十三以後的未來,是歸還給夏洛克的自由之願,那個將來再沒有威廉的身影存在。

    夏洛克聽見腦海裏某根弦線熔斷的聲音,冷靜和理智在轉瞬之間分崩離析,強烈的情感如同沉睡許久的幼蝶破繭而出,才發覺暗潮在胸腔裏翻湧,心澗早已燃燒至沸騰。唯獨在威廉面前他無法假裝自己仍是那個無情的破案機器,打從執起威廉的手那瞬間,命運之輪就已經失控地轉往相反的方向。

    他想要追尋的謎團,自此至終都只有威廉一個人。

    那是何等美麗的巧合與幸運。

    他把兩枚婚戒緊握在手心裏,抬手一擲,兩顆耀眼的銀星撕破了濃墨重彩的夜幕,在空中劃過好看的弧度,被流水捲進泰晤士河底下的砂石裏。河面泛起微不可見的漣漪暈散了幾圈,不過數秒又重新歸於平靜。

    偵探箭步上前,這次他沒有任何的猶豫和遲疑。骨節分明的指掌梳進教授暖金的髮絲裏,那雙粉櫻般的薄唇在來得及推拒之前,就被偵探溫熱的唇封上。

    似乎有露水滴進了相接的唇面之間,溫潤的水珠滲進唇瓣裏,舌尖嚐到了海鹽似的微咸。

    「我不會這麼輕易原諒你的。」

    「你要用往後的每個十三年來補償我。」

    星輝從教授的眼角大顆大顆地掉落,被夏洛克繾綣的舌尖捎走,滿載柔情的吻再次印在威廉的唇上。這次,在漫天星芒的照耀之下,威廉回應了他所渴求的光明,擁緊在夢裏思念過無數次的愛人。

    在象徵不幸的黑色星期五,他抱緊了命運再次送贈予他的幸福。

    誰說光陰無情,卻會為一往情深的戀人駐足停留。

    十三年來,至竟如一。

    ___⧊____✯____XIII____♈____⑬____♑____XIII____☪____⧊___

    「你知道,根據英國法律結婚未滿一年沒辦法離婚嗎?」

    威廉的指掌被夏洛克攥在手裏,握得很緊很緊,似是害怕稍一放開他就會再度逃走。

    教授有些想笑,可掌心傳來切實鮮明的溫度讓他捨不得離開,他也想就這麼被偵探牽着,再也不用放手。

    「我知道。」偵探像是惡作劇得逞的小孩那般狡黠地笑着,宛如星星調皮地眨了眨眼,「我只是提前做好準備而已,準前夫。」

    「這個說法真讓人唏噓。」

    「那你希望被怎麼稱呼呢,教授?」夏洛克刻意學着威廉曾經說過的句子。

    「我以後會叫你小夏,你要怎麼說是你的決定。」威廉也以對方的語句回應。

    「那我要說男朋友。」

    「那我就勉為其難地答應吧,男朋友。」

    藍蝶在晚空中翩然起舞。

    也許我們都曾像白晝流星錯失了彼此。

    但人間的星光璀璨,便是有你長伴身旁。

    ___⧊____✯____XIII____♈____⑬____♑____XIII____☪____⧊___

    - BGM:《Butterfly 》(1997), Mariah Carey

    - 13/5/2022(星期五),是2022年唯一的黑色星期五

    - 關於戒指上的另一串暗號,歡迎大家挑戰解密: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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