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夜】流放犯-
谷置狸眼从来都没有想在这样的季节出门的。或许比起这种枯燥的理由,实际上同行的人才是她更在意的;这让她不禁回想,上次和夜河世界见面是什么时候?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再见面的时候,那一天饮下的麦茶气息又会又一次浮现、略显苦涩,带着一种焦糊味。她只好抑制着自己不去想那天发生的事情、不去想对方身上仅存的那件纯白的衬衫;是背德感吗,她尽力不去想那个没开冷气的房间,不去想肌肤接触的古怪感。只有一个行李箱,分开的两层分别装入了两人的换洗衣物,剩下的空间放着一些生活用品。那辆车已经在地下车库里面落灰许久,甚至快超过车位月租的期限。于是谷置狸眼还是决定在把它开上路之前送去洗车店清理一下。
那天夜河世界没有去。
不,倒也不是那么抗拒一起出去。但仍是想到自己将要和对方共处一段时间就不免有些莫名抵触;一起出去旅行之类的事对于自己来说似乎有些太过亲密了,以至于让平日里表现的相当独立的自己一下子没适应过来;这就让她不禁想起在高中那段时间,那位叫森先化步的后辈似乎有和自己一起出去玩过、吗?成年后的生活反而变得相当无趣了,显得这些计划都只像是很小的时候所听闻的枯燥的床边故事。谷置狸眼并不想用什么词汇来指代与夜河世界的关系——她很清楚,她想的那个词并不是那么光彩。
然后谷置狸眼就开着洗完的车回到了自己家的楼下。夜河世界的脚边放着行李箱,她穿着一件纯白色衬衫。谷置狸眼心里无意识地咯噔了一下,然后下车,提起行李箱放进车的后备箱——出于礼节性地。
后来她们就上路了。
是一大早出的门,那时候的阳光还不是那么刺眼;街道上的行人也很少。出发当天是周末,谷置狸眼并没有这么早起床的习惯,这让她坐上车时候还感到困意冲击着自己的头脑。她喝了一口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矿泉水,精力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早知道提前买点能量饮料了。不过当夜河世界坐上副驾,她马上就把将近合上的眼皮猛然撑开来;你也不想在带着人的情况下疲劳驾驶吧?谷置狸眼心里默默想,然后放下手刹。这辆车起步的声音也太大了,早知道昨天应该顺带检修一下。算了、只要它不在半路上抛锚一切都好说。谷置狸眼很清楚自己的潜意识根本没有将这场旅途往好的方面规划,自从上次两人分开后,就好似总有一种粘腻的物质裹挟着她的思想、让她迫不得已地逃避;她甚至不敢轻易下定论,到底是不敢见面还是不想见面。
不过要现在才来后悔,未免有些太迟了。这么说来,一起出去旅行什么的、这是什么时候定下的约定?谷置狸眼很希望也是在“那天”定下的,因为若是如此,当别人问起,她还可以以此来为自己这样的行为找出一点恰当的理由。不过夜河世界到底怎么想的?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从未再提起那天的事,就好像没发生过一样;但谷置狸眼没有这么认为。这种时候反而轮到自己在乎了。她憎恶自己性格的缺陷使其将这件事铭刻于心,这样反而显得只有她一人困在那天的高温中踌躇不前似的——要是早点能确定关系什么的,或许这种难堪就不用自己来承受了。要强装不在乎什么的,对于她来说有些勉强了。谷置狸眼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在油门和方向盘上,好让那些杂乱的念头从脑内离开。
大约在出门三小时后下起了雨。又过了几个钟头,谷置狸眼把车开进服务区,想下车去买瓶水;她本来想问夜河世界要点什么,但刚开口又说不出来了,只好作罢;夜河世界也没有说话,谷置狸眼只好默认她不需要自己帮带东西。那时候的雨不大不小——打伞看起来有些小题大做了,于是谷置狸眼就把卫衣帽子往头上一扣冲了出去,等她到距离两百米外的便利店买完水回到车上,还是被淋得十分狼狈,发梢还滴着水。
“你要手帕吗?这种温度淋湿了容易感冒的。”
谷置狸眼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谢谢。
算是什么老天刻意安排的小插曲吗,谷置狸眼把自己的脸贴在手帕上用力地呼吸着、布料的褶皱间似乎还残留着那种熟悉的气味。但她最后还是没有擦干自己的头发,只是甩了甩自己的脑袋,有些水珠就这样溅在了仪表盘上;然后她把手帕递还给了夜河世界,重新发动了汽车。肚子有点饿。谷置狸眼这才想起来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也没有带干粮在身上;开车途中并不方便腾出手查看导航,她只好让夜河世界帮忙搜索地图上最近的服务区。结果服务区倒是没找到,十公里外倒是有个路边便利店。虽然心里知道这种店卖的食物会难吃到什么地步,但比起和胃作斗争到三十公里外的服务区,她还是妥协了,说就去那吧。
“啊、这里堵车了。”
汽车许久未维护的雨刮器摩擦过挡风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谷置狸眼拉下手刹、车就这么排在了长长的队伍最后。她看到路边便利店里的店员一个人在飞快地打包手里的廉价汉堡肉,然后飞快地递出去,车里的乘客也飞快地接过来;但即便如此,车队的移动速度依旧无比缓慢,丝毫不在乎后面有两个在公路上行驶了大半天什么都没吃的人。车内的空调嗡嗡作响着、带出一种皮质座椅被冷气吹过的特殊气味。算不上难闻,但一定不是什么好味道。
“你要吃什么?”
“你和化步出来时也是这么问她的吗?”
谷置狸眼回过头来看着夜河世界,夜河世界也这么回头看她;那只眼睛里却看出了那么一丝质问的意味。
“我还没和她这么出来过。”
对方的双唇轻微开合,并没有要说出什么话的意思;谷置狸眼的视线绕过夜河世界的眼睛,停留在副驾驶座的车窗上,看着雨滴向下滑、然后两滴小的融合成一滴大的;车的引擎还在响,但是基本被空调声盖过了。她收回视线,拉起手刹,跟随上终于向前推进些许的队伍。
“所以你要吃什么?”
“和你一样吧。”
谷置狸眼自动忽略了后一句“其实我不喜欢吃路边的这种东西”。当车辆终于挪动到便利店的窗口旁,她要了两份汉堡肉,两瓶可乐,顺便抬眼看了一眼店员;是个普通的中年男性,他没有抬头,只是以极其娴熟的手法将肉饼翻了个面,在一层不明显的焦糊出现时把它铲起来、甩在相对来说干净一些的桌面案板上,用吸油纸打包。这样打包了两个肉饼后他才迅速抬头看了车里一眼,将肉饼和两瓶可乐装进一个塑料袋递出去,然后接过谷置狸眼递过去的零钱。塑料袋的提手上沾上了些许油渍、向下的手心还可以感受到食物冒出来的热气。
谷置狸眼感到心情烦躁。不是因为燥热的天气,不是因为沾到手上的油污,仅仅是这样漫无目的的旅途就令人心烦;她又一次发动汽车,抽出两张放在手边的餐巾纸、但显然没法把油擦干净;看起来只能等到洗手的时候再说了。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块打包好的肉饼,在缓缓踩下油门的同时腾出两只手撕开吸油纸,拧开了塑料可乐瓶的瓶盖,将它放进了车门一侧塞满了废报纸的框里,然后把袋子递给夜河世界。没有看她。耳边传来很小声的“谢谢”,然后就是剥开包装的细碎响动;谷置狸眼一只手扶上方向盘让车辆得以回归道路,另一只手拿着勉强可以饱腹的垃圾食品。牙齿刚接触肉饼,那种劣质食用油就从合成肉的缝隙中被挤出、滚烫又黏稠,蛮不讲理地吸附在味蕾之上,使其根本感受不到丝毫肉的味道,就算有,那种味道也只像是在学校门口小卖部会出现的便宜肉类零食。再咀嚼的时候,舌面已经完全吸收了热油、嘴里的食物就像是被水浸泡过的报纸和橡胶,难以嚼烂,就像夏秋之交却依旧高的气温一样附着,如同狗皮膏药。再拿起可乐瓶时,才发现上面印着的商标根本就是一个明显的假冒伪劣。
车又回到了高速路上、谷置狸眼把揉成一团的吸油纸装进塑料袋里放在一边,调整了车内的镜子,在偏过头看后视镜的时候、夜河世界也正好透过镜子看着自己。她装作没有在意地回过头,把压到了胸口的安全带下移了些许;天还没黑,开灯有点不大必要,不开灯却又有些看不清路、这种时候,无论是司机和乘客都最容易昏昏欲睡。所以谷置狸眼还是开了车灯。黄白色的光照在了路边护栏的反光标上——车已经离它很近了。在谷置狸眼猛打方向盘让正以高时速行驶的车回归车道时,惯性让两人猛地晃动、紧随其后的那辆车发出尖锐的鸣笛声。它很快超过了自己,一侧的车窗降下了,里面的人似乎骂了句什么话。
好在没听清。
大约晚上七点半,她们才到了地图上最近的一家旅馆;这里离城区还有一段距离,旅馆就这样突兀地立在路边、只有三层楼,看上去和平民区的普通住宅没什么两样——或许本来就是什么私家旅馆吧。经过这条路的人并不多,但停车场里面却几乎满了;电子屏幕显示着剩余车位是1。
于是谷置狸眼把车倒进那个看起来就相当狭窄的车位;不出意料地,车尾撞上了角落里那个位置相当不合理的消防栓。车上的两个人随着撞击的冲击力一震,谷置狸眼连忙踩下刹车。她下车走到车后,好在仅仅只是刮花了一块的漆面。她没说什么,只是这样回到了车上;夜河世界看着谷置狸眼又一次打开车门,看着她坐回驾驶座。车里老旧的音响此时正好播到了一首极其难听的音乐,聒噪的乐声就这样混入雨刮器和引擎的声音,在这样略显尴尬的场面下变得相当可笑。
“...没事吧?”
谷置狸眼看着夜河世界。车里的音乐还在继续播放,而且已经到了高潮部分;在这样的噪音中她们就这么保持了半晌的沉默,最后谷置狸眼伸手将调节音量的旋钮完全转向另一侧,将车辆熄火,就这样十分平静地看向夜河世界。
“你说的是我还是车?”
说完这句话谷置狸眼就下车了,连关上车门的声音都带着一种刻意的火气;她去打开后备箱拿行李。由于空间过于狭窄开启后备箱都变得有些困难。她把不大不小的行李箱提出来,重重放在地上的时候溅起的水沾到了裤脚上。她关上后备箱,这时候夜河世界从车的另一侧过来了,没有撑伞。“车钥匙。”于是谷置狸眼几乎是啪地一下从对方手里接过那串叮铃作响的金属物件,一只手提起行李箱就转头离开了,就好像想尽快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一般迅速踏进了旅馆的门。老化的木制台阶因为被雨浸透在踩过的时候发出吱呀的响声。旅馆前台坐着的是个看上去就十分疲惫的老头,直到两个人都靠近的时候才抬了抬满是皱纹的眼皮。墙上的价格表看起来很久没有更换过了,连墙面的日历都已经是一年之前的。
“双人间,一晚上,明早就退房。”
“双人间已经订满了。”
那个老头将嘴里的牙签换到另一边,丝毫不在意谷置狸眼此时是什么表情。夜河世界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扶住了谷置狸眼松开的行李箱;老头向谷置狸眼比了一根手指,把牙签吐出来、指了指价格表上的单人间。
“...有沙发吗?”
“都这么便宜了你还想要有沙发吗?”
“开吧。”
偏偏是这种时候夜河世界一句话也没有说地站在那边,露出的眼睛盯着墙角那个没有鱼的鱼缸。鱼缸里铺底的水藻几乎被泡得让整个缸里面的水都染上了一种绿色,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很久没有换过水了。直到听到了接过钥匙的响动她才回过头,先一步拉起行李箱就走了;谷置狸眼就这么看着夜河世界走在前面,跟在她的后面向走廊尽头走去——然后在最后一间房前面停下——说我们走过头了。谷置狸眼就这么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夜河世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拉上了什么地方。直到走到房间前,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牵上了对方的手。
她瞬间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像握着一块烙铁。在这样显得莫名诡异暧昧的氛围里松开手也不是,接着牵着也不是,只好假装毫不在意地打开房门,几乎是拽着对方就这样进了房间。直到她感受到自己牵着的那只手关节轻微地动了一下,她才松开了自己的五指。夜河世界在这一小段时间内反而是安静到令人有些恼火,似乎是故意不想给自己台阶下一般。好吧,至少放下行李关上门后这样过于荒唐的气氛缓和下来了;谷置狸眼把手背不自主贴上发烫的耳廓,没起到任何降温的作用。
单人间准备的自然是单人床。它不小,但是躺下两个人未免还是太过勉强;洗过澡后的两人挤在床上,面对面有些奇怪,只好都背对着彼此;谷置狸眼觉得自己隔着睡衣单薄的布料贴上了夜河世界略显瘦削的后背。她僵硬地往床边挪动身体,把一只手臂垂在床外,才得以不与对方靠住。但夜河世界似乎并不是特别介意——这让她不禁觉得,是不是自己有些抵触过头了?她不知道,只是把充电线摸过来,给手机插上电,想了想还是收回了自己的手臂把它枕在脑袋下。过于安静了,反而让她想开口说些什么。
“那个...”
背后传来了布料摩擦的响动,估摸着是夜河世界回过头来了;谷置狸眼张着嘴,并没有组织出下一句话的内容。
“...晚安。”
偏要没话找话吗?谷置狸眼头一次被自己显得愚蠢的行为逗笑了。当然并没有真正笑出来。夜河世界没有回答,但谷置狸眼听到比先前更明显的布料摩擦声,大抵是对方翻过身来了。但她没有转头也没有动。
“晚安。”
这样总算是度过了相对能让人喘口气的一晚上。
“接下来要去哪?”
是啊、接下来要去哪?算是无所事事度过了大半天,直到发动了汽车,谷置狸眼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她用眼角的余光瞟到夜河世界、后者打开手机,似乎在导航软件上浏览附近能够游玩的地点,然后将它们读出来——并没有想让自己听到的意思。
“要回城里去吗?毕竟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有一起去过——”
“那就回城里去吧。”
不对,自己根本就没有和夜河世界一起去过任何地方。她们还没有亲密到那种程度;所以是谁越界了?是我吗?谷置狸眼想;但她没能想通。她感到不甘。偶尔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这种感觉到底是爱吗?还是喜欢?还是二者都算不上?如果都不是的话、那之前如此过分近的接触又算是哪一方面的?要开冷气吗?谷置狸眼这么问;夜河世界没有回答。谷置狸眼猛然意识到、这句话好像在某个时候已经说过一次了。
不、早知道就不应该让这一切发生。不该出门,至少不该与夜河世界一起;那种难以描述的阻滞感卡住了喉咙、胃部也像突然被拧了一把似的隐隐作痛。谷置狸眼自顾自把空调的风力开到最大,车窗紧闭着,为了掩盖住难以抑制而漏出的啜泣声。她用一根手指在眼眶下轻刮,去擦拭已经无法流出的眼泪。车朝着回城的路线驶去;已经是傍晚,谷置狸眼看到路边孤立着的电线杆在公路上拖出了相当长而黑的阴影。
“狸眼,你在哭吗?”
“我没有。”
不要直呼我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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