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夢向創作沉溺、下墜、窒息。
我乃神的信徒,我乃祂陰暗處的塵埃。
我乃吾主之血肉,我乃吾主之意識。
吾主司嵐,世間至理。
又做了個怪夢。
安璃從床上爬起來,攤開右手掌反覆查看,好像夢裡那些黏膩軟爛的肉糊和在她手中炸成一灘血水的眼球從未出現過一樣,她的手心什麼都沒有,睡裙仍然白淨,蕾絲邊也一點沒有被勾破。
好像剛從水中浮出,她站起身晃晃腦袋,門外媽媽呼喚她的聲音彷彿至於迷霧之中,隔著什麼聽不甚清。
她歪下頭,拍了拍腦袋,一小攤水溜出耳朵啪嗒一聲墜在地上,很快被地毯華美的圖騰吸收掉,另一邊效仿,又一灘水溜出來,以同樣的姿態墜落。
安璃記得她從不夢遊。
「審判庭的人來了!」
安璃草草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整理好來不及換下的睡裙打開房門。外頭是穿著簡樸連衣裙和咖啡色圍裙的「媽媽」,從衣服上如天上星子多的補丁可以看出「媽媽」和安璃的生活差距,而審判庭來的三位高個就在她的身旁。
「這就是小姐?」中間的男人挑眉,輕率地看著眼前僅有十一歲的溫室小花,「呵,我看著沒什麼問題,你呢?黛安娜,你有什麼問題嗎?」
安璃的視線跟隨男子看向左側的女人,按衣著來看,大抵是審判庭附屬的某個教堂裡的修女。長髮與黑白色的修女服擺動,黛安娜在「媽媽」緊張的眼神中走到安璃面前蹲下,紅色的瞳孔中充斥著憐憫,細膩的手撫上安璃臉頰。
「喔,沒有問題,里維。但你看啊,多麼嬌嫩的孩子,家中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黛安娜的手牽起安璃的手摩挲,雖然已經十一歲,安璃在同齡人裡仍然是嬌小的那個,雙手也同樣,可以輕易的被成人的手包裹,「小可憐,願我們的主庇佑你。」
安璃乖巧的點頭,任由黛安娜在揉完了她的手後又去幫她整理剛起床還凌亂的長髮。
「你的這個女傭需要跟我們回審判庭一趟。」剛才一直未開口的男人對安璃說,語氣裡是強烈的高傲與命令,「伯爵跟我們說過了,這女傭跟你很久了,讓我們別太傷著你。」
「喔,戴伊,聽聽你在說什麼?這像是不傷人的語氣嗎?」黛安娜顯然是生氣的,安璃的直覺告訴她黛安娜的慈愛已經滿溢的近乎病態了,於是趁著黛安娜鬆開她站起身要跟戴伊繼續爭論時退後一步避開。
「媽媽」在一旁焦急的想探頭查看安璃的狀態,作為安璃十一年的貼身女傭,她的第一位永遠是安璃的安危。
「無所謂。」
聲音帶著尚未清醒的沙啞,黛安娜也為安璃突然的發話感到詫異,一行人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他在回應戴伊的那句「你的這個女僕」。
「媽媽」臉上的表情逐漸扭曲,她從未想過以前對她友好的小姐會以簡單的三個字同意審判庭帶走她,她以為小姐會哭、會鬧、會不捨、會多少為她的生命求情——
被送到審判庭的人可都出不來了!為什麼!為什麼是她!她只是盡責的在小姐身邊服侍她!是、是啊,她盡責了⋯⋯
見「媽媽」跪倒在地,里維露出了嫌惡的表情,戴伊仍然在觀察這個定力不凡的女孩,隨手指使里維和黛安娜先一步把她抬下樓去,自己走到了安璃面前。
細看下來,這女孩的雙眼沒什麼光,是寂靜的死,皮膚蒼白、四肢纖細,分明是典型的溫室花朵,卻沒有其他大戶人家的公主王子那樣嬌生慣養讓人看了就不爽的脾氣。
戴伊笑了,在安璃疑惑的眼神中揉了揉黛安娜剛整理好的紫色頭髮揚長而去。
富家人的女傭本來就不少,備選更是一抓一大把,因此很快就有新的「媽媽」來服侍安璃洗漱,然後陪她穿過空曠的大廳到餐廳,為她拉開椅子後卑微的離開。
「父親,家裡發生什麼事情了?」她在腿上鋪好餐巾,拿起刀叉切開一塊塊鬆餅,不禁回憶起夢中的自己是如何頗開一個男人的胃去翻找⋯⋯
太噁心了,倒胃口,吃完早餐再想吧。
「審判庭非說要徹底掃除最近突然集體發狂的一些什麼、邪教?」安璃的父親面帶慍色,有些粗暴的切下鬆餅沾著奶油一口吞下,「所以連貴族都不放過,一戶一戶把可疑的全帶回審判庭了,我們家傭人被帶走了少說十個!」
安璃點頭回應父親的憤怒,仍然優雅的叉著鬆餅。
確實,她和眼前的男人是血融於骨的父女,她是家裡唯一的女孩、唯一的繼承人、唯一的「夏洛克伯爵之女」。
「我吃飽了,父親。」她把餐巾疊好放在一旁,毫無波瀾地看著女傭把她的餐具和剛疊好的餐巾收下去,起身對父親例行行了一禮,「我去領地走走。」
她的父親剛放下茶杯,同樣漆黑的眼睛狐疑地注視著她,「心情不好?」「做了惡夢。」
安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餐廳,等傭人回報來她走出家門的消息後,男人緩緩起身,複雜的注視著他女兒方才落坐的那張椅子。
「夏洛克家僅存的⋯⋯孩子⋯⋯」
伯爵的領地範圍之廣,安璃也是出於不想太詳細的告訴父親地點才這樣含糊其辭的帶過。
她很少用自己的雙腳走在路上,通常這雙腳應該踩在馬車內部的地板或蜷在座位上,不過共通點是她未來的子民都在熱情的和她打招呼,無論是大人虛假的討好還是孩童純真的友誼,在此刻只能讓安璃聯想到昨晚的夢:
和報紙上報導的邪教一樣,她夢見她親手頗開某人、她沉入海底、她在一座堆疊著黑霧與肉塊的花園凝視水池、她看見用人類眼球構成的花籃。一切的一切在她夢裡呈現不和諧的倒轉,回想起那樣的感受讓安璃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路邊一位少年的即時的攙扶打斷她繼續探索那個荒誕的夢境。
「小姐,您沒事吧?」少年似乎是還想搭話,或許是想攀好關係、或許是真誠的對一個差點跌倒的少女的關心,「沒事,感謝。」安璃沒有給出這個機會,只是客套的帶過。
好了,剛才回憶到什麼地方了?對了,她在墨藍的海中窺見陽光。
確實和那些報紙上誇大其詞的言論相符,雖然安璃不相信那群所謂為主辦事的審判庭,不過她和審判庭觀念一致——她絕對不是什麼邪教徒,她甚至連神的名字都說不出幾個,無非是最常被提及的耶和華與聖母。
啊⋯⋯安璃抬頭望向晴朗的天空,薄薄地雲在緩慢移動著,但安璃知道,後面通常緊隨著厚重的烏雲雷雨。
撫摸胸前,安璃從領口拉出一把用黑色皮繩串著的銀色鑰匙。
我是夏洛克家最後的孩子,我是安璃。
安璃鑽過草叢的一處縫隙,小心翼翼的摘下被枯枝勾住的裙角,扯開的瞬間又踉蹌了幾步,這次沒人攙扶,她很快自己平衡住。腳下是大片黃沙,海浪拍打它們的聲音一陣陣的鑽進耳蝸。她踩著沙灘走,如履薄冰,生怕沙子掉進她的襪子裡,那等會就有得難受的了。
沿著地上的那些木塊一直走,安璃的身影最終消失在一座巨大的船骸中。船的底部破了一個大洞,看飛濺在周圍的木板就知道這艘船曾經輝光無限,只不過此刻已近數被潮濕骯髒的青苔掩蓋,再看不出它的美麗。
這裡是安璃的秘密基地,從未有過外人,安璃清理過船的二層,那裡有幾個設備齊全且還算乾淨的房間,美中不足是由於船骸向左傾倒,沒有固定的傢俱也跟著向左滑,安璃只能將櫃子當桌子、椅子當帽架、小圓桌當板凳⋯⋯諸如此類,不過總歸是夠用的。
一如往常,她把披肩摘下掛在椅背上,跳上平放的衣櫃上坐下,又從一旁幸運存活的木書桌抽屜中拿出一張摺疊整齊的牛皮紙,又拿出一隻筆,甩開寒冷潮濕斷水的不顯眼筆跡,攤開牛皮紙畫上一痕。
1、2、3、4⋯⋯27,她已經在夢中沉溺了27個夜晚,但她仍然保持理智,不像做了幾個夢就為之瘋狂的邪教徒——據說審判庭稱呼他們為「非理智者」。
或許只是看的報紙太多,聯想產生的夢罷了。安璃想,作為下一任伯爵,她必須徹底斷了她是非理智者的可能。
這次她沒有再把牛皮紙和筆收回抽屜,而是捏在手上,從椅背上取下披肩掛在手上走出了船骸。穿著高根皮鞋攀爬岩石顯然有一定的難度,於是在找到沒有沙子的巨石後,安璃抿著唇把紙筆叼在口中,艱難的脫下鞋襪,把襪子分別在鞋裡塞好後一手拎著鞋一手取下口中的紙筆攀上石堆。在最頂端平整的大石塊停下,安置好鞋子後首先折斷筆,接著是撕碎了那張紙,確認無法辨認筆跡後她送它們順著風飛向海洋。
看著紛飛的碎紙,她忽然感覺眼睛有些酸澀,用力眨了眨後卻在自己右手食指上看見見一條只有她兩根食指那麼長的小蛇盤在那裡,他有金色的蛇瞳和靛藍的鱗片,閃閃發光。安璃小心翼翼的用另一手指尖戳了戳牠的頭,牠也是溫順,不僅讓摸,還主動蹭了蹭安璃的手指。
「來投靠我?」她饒有興致的逗弄著小傢伙,「那走吧,我缺個象徵我的動物呢。」
小蛇似乎是在回應安璃,從指尖滑行到她的手心去盤成一團。
「叫你什麼好,海巔?岩端?司——」安璃蹲下身,拿鞋的同時正欲說出腦海中的第三個備選名字,整個頭部卻頓時像遭受來自四面八方的鞭打一樣脹痛不已,她一時承受不住,跪在了高聳的岩堆上,差點沒反應過來墜入深海。
「叫你⋯⋯」
𝐄𝐯𝐨𝐥𝐮𝐭𝐢𝐨𝐧.
呼喚聲逐漸淹沒安璃渺小的背影。
安璃穿回繁華吵鬧的街道上,右手從胸前的小口袋撈出那條小蛇,「索托斯,小可愛,別躲在我的口袋裡。」她把索托斯舉到面前,感受索托斯親暱的蹭了蹭她的鼻尖,然後用手指示意牠盤在自己的手指上,「你會被壓爛的。」
索托斯很聰明,看安璃的手勢就乖乖盤上了她的食指,繞兩圈剛好,蛇信嘶嘶的蹭過安璃指腹,然後被突如其來的撞擊驚嚇到。
「你也是祂的信徒嗎!?」一個年幼的女孩忽的竄出抓住安璃的手腕,明明應該是比安璃小的年齡,更何況安璃一直在和父親學習劍術,安璃卻怎麼也掙不開手,「我們的主啊!是祂啊!」
女孩的情緒很高昂,激動中參雜著安璃不理解的某種情緒,像是信任、愛慕的綜合體,也像對高位者絕對的忠臣與服從——
非理智者,安璃的腦袋很快搜索出這個名詞。
顧不得女孩肉身的安危,安璃抬腿用鞋跟卡上女孩抓著她的手腕,再女孩進一步「傳教」前狠狠往下一踩,骨頭與肌肉的悲鳴聲和安璃身上的銀飾叮噹交織,女孩卻毫不在意肉體的疼痛,只在乎為何安璃同為「祂」的信徒卻不願與她交流神之美好。
周圍的群眾竊竊私語,安璃還在原地喘著氣,一個剛巧在附近的審判庭職員聽到動靜趕來,看著安璃與女孩不知從何下手。
安璃在看到審判庭人員後很快冷靜下來,骨子裡倔強的勝負欲告訴她不能在這些除了神別無所有的廢物面前露出軟肋,於是她的眼神很快凌厲起來,快速的回饋現狀:「她是非理智者,帶走。」
審判庭的人似乎有些懷疑,不過眼前的女孩一來急需救治、二來她嘴裡確實不斷念叨著神、教徒一類的敏感詞彙,他也只能選擇相信安璃並帶走女孩。
安璃的腦袋在審判庭人員走後經歷第二次空白期,直到胸前一陣搔癢,她才發現索托斯不知何時又爬回了她胸前的口袋。
「好吧,小可愛⋯⋯趁我的手沒什麼力氣,你可以待在這裡直到我回家給你準備專屬的地方。」
時光流逝的就像索托斯蛻皮的速度一樣,說快不快、說慢不慢,速度卡在讓安璃每每回顧以前都會感到撓心撓肺的糾結。
「沃倫斯,回報行程。」安璃急匆匆地帶著她的貼身男僕穿過長廊,勾起食指從長廊上站著的女僕手裡拿來盛著半杯錫蘭紅茶的瓷杯,一面聽沃倫斯說話、一面疾走、一面小口抿著。
「明天塔維爾號首航儀式開始於早晨九點,您會作為船長領航。從西岸到東岸,不會很久。」沃倫斯努力邁開腳跟上他這位年輕的主人,「到了東岸結束儀式後我會和馬車夫一起送您回這裡。東岸到西岸,我已經通知馬車夫提前視察好最近的直線距離,這趟路同樣不會花您太多時間。」
安璃在她的辦公室前停下腳步,站在門旁的女僕遞上茶盤,安璃輕輕把已經乾涸的茶杯放上去,在關上門辦公前最後問了沃倫斯:「等我回到西岸我就能睡了?」「是的。」「不錯。」
啪嗒,木門落鎖。沃倫斯偷偷鬆了一口氣,把晨起著急打理儀容勒得有些過緊的領帶稍稍鬆開,沃倫斯再次嘆氣,拍拍臉頰打起精神呼喊著宅邸上下的傭人開始工作。
門裡的安璃只想再次推門讓沃倫斯閉嘴,宅邸的隔音不是很好,他應該知道的。強忍著煩躁,她搬來厚重的文件,全都是領地裡亟待她解決的。
安璃.夏洛克,夏洛克伯爵五位子嗣中最年幼的那位,因兩位兄長墜海而亡、一位姐姐遭遇船難和一位兄長縊頸而亡,最終成為夏洛克家族的唯一繼承人。今年25歲,確切來說是今年過完生日後她將滿25歲,而她的生日還在遙遠的12月等著她。五年前她的父親被刺客刺殺,她成為了大陸上最年輕的伯爵,同時也是歷史上記載的第一位女伯爵——
當今女王很喜歡她,這也是為何她有許多皇家定制的銀飾,並且被「女皇」偏愛還有一份好處,那就是身為未婚且不曾傳出戀愛關係的安璃不會被指控勾搭「國王」。
正拉開抽屜要找印章,一股寒意慢慢攀上安璃的脖頸,她卻絲毫不在意,甚至輕輕拍了拍寒意的源頭:「索托斯,我在工作,別搗亂行嗎親愛的?」
已然成長成巨蟒體型的索托斯吐著蛇信子,似乎是答應了,牠從安璃的左手攀上、右手滑下,盼成一團壓著安璃白日不會用到的檯燈。
「明天會很有趣的,索托斯。」安璃伸出手戳了戳蛇。
⧐ 𝑡𝑜 𝑏𝑒 𝑐𝑜𝑛𝑡𝑖𝑛𝑢𝑒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