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日-303.

　　距離Vox在林中與Shu相遇已過五日，作息不規律的懶散小神明難得早起，天色薄明之時便已坐在鏡前，打著瞌睡任憑幾個小紙人捧著木梳，踩在他髮間上上下下來回。

　　寄宿客間的Vox被木梳不時敲在榻榻米上的聲響喚醒，原以為是漏水滴落的聲響，沒想到循聲尋去，看到的卻是式神們將右側頭髮梳好後，扒著髮絲一路往上爬，將好不容易梳好的長髮再次踏亂的場景。他無言失笑，上前將小紙人驅開，正要拿過梳子，本就勉強端坐的Shu猛地晃蕩向前栽倒，Vox連忙伸手去接，寬大手掌兜住小神明的額頭，將人頂回正坐姿勢。Shu枕在惡魔掌心，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小聲招呼：「早安。」

　　「確實很早。」Vox輕笑著捏了捏小神明微帶肉感的臉頰，伸手接過式神遞來的木梳，捧起一握長髮輕柔梳整打理，嗓音帶著晨起的低緩沙啞：「有什麼事情需要勞煩神明大人處理嗎？」

　　「今天是巡山的日子。」

　　自Shu有意識以來，頭髮從不需費心處理，豐沛的信力便足以讓神明顯化容光煥發表象，他那多彩斑斕的髮色更是實力的象徵，只是如今他沒有多餘的靈力能夠澆養，原先用以展現力量本源的長髮就顯得毛躁黯淡。惡魔耐心將乾燥打結的髮尾一一梳開，這才慢慢向上延展梳理範圍，溫柔撫觸隨著髮絲一路牽動，連頭皮都酥麻麻的。小神明悄悄伸了個懶腰，用衣袖掩住撐於地面的雙手，端正跪坐的腿偷偷散開，整個人懶洋洋軟綿綿的。

　　Vox並未戳破他愈坐愈低的身形，接著話題問道：「你一個人去？」

　　小神明先是搖頭，停頓幾秒又尷尬改口。他喜靜不好動，早期全靠覆蓋於領地的靈力感知其中細微變化，隨著年歲過去力量漸漸衰弱，便改讓山主白蛇在屬地遊走、借其之眼巡查，最後不得不每五日一回親自巡山。往日Shu巡山都有白蛇陪伴，走累了還能讓白蛇載著他移動，但受傷後的白蛇變得小小的，又陷入沉睡，顯然無法作陪。

　　「不如我跟你去吧。」Vox說。他的手稱不上靈巧，頭髮梳整齊了，紮上去的髮帶卻歪扭扭的，勉強在細軟的髮絲上纏成一個蝴蝶結。「畢竟還要借住一陣子，正好可以熟悉環境。」

　　Shu有些不好意思，怎麼能勞煩又是客人又是信徒的Vox陪他出門勞累？可當他聽到Vox說如果走累了願意揹著他，儘管懷著被看穿的赧然，仍忍不住低頭默許了。


　　Shu最喜歡晨光微曦時的山林。

　　如果更早一點，可以去山頂看日出。Shu說，生怕打擾林間萬物安睡似的，嗓音壓得很軟很輕。行走間他和Vox分享近處的地貌，山林面向溪谷一側與村落原址接壤，人力開鑿的山路順著地勢蜿蜒，一路連接到Shu位於山腰處的本殿。雖未能沿途修築威嚴的鳥居，但當時的信徒們十分用心，道路兩側皆繫上了注連繩。原先山下四季皆有花草木植盛開，然而先有乾旱、後有戰亂，如今山腳只留下河床深深的溝壑，一片乾涸荒蕪。

　　Vox的步幅比Shu大得多，慢悠悠跟在Shu後頭，看小神明在盤根錯節的樹根上跳上躍下，仔細感知土地和生物的狀態。朝陽透過疏密相交的枝椏穿透潮濕泛霧的林間，投下一道道霧濛濛的、淺金色的光，小神明穿梭於光流中，白皙面頰附上一層淺淡金芒，顯得毛絨絨的，像是表皮細膩柔軟的桃。Vox不由得捻了捻手指，按捺住想去捏人臉頰的衝動。

　　縱使神靈不若常人受肉體凡胎束縛，巡山一周也得花上大半日，Shu的速度隨著日頭漸起愈來愈慢，起初他還牽住Vox的衣袖試圖掩飾拖沓步伐，半晌見惡魔一聲不吭，只是體貼地將腳步放得更慢，索性豁出臉面任由Vox半拖半拉提著自己走，Vox忍了許久終究還是笑出聲來，矮身在小神明面前蹲下，示意他靠上來。Shu早已沒了扭捏的力氣，爬上惡魔後背一把摟住脖頸，指揮他前行的方向。

　　Vox比全盛時期的Shu還更高一些，驟然拔高的視野讓小神明頻頻轉頭打量四周，既新奇又有些不服氣，於是偷偷揪了下惡魔隨意披散的髮，力氣不大，Vox只以為是Shu想叫他，慵懶發出疑問哼聲：「嗯？」

　　「……沒什麼。」莫名心虛的Shu立刻將頭縮回躲入惡魔身後，「我們快點走吧。」

　　Shu的話不多，作為曾護佑一方的神明，他向來是傾聽大於言語──傾聽咒文、按需借力，這就是神明的工作。這幾日扣除掉向Vox講解介紹，惡魔說的話還遠超過小神明許多，今日一路巡山途中多半也是Vox開啟話題、Shu出聲附和，偶爾發出輕輕的笑聲。

　　不過已經好一會沒聽見Shu的動靜，Vox從滔滔不絕中醒神，托著小神明掂了掂，柔聲詢問：「Shu？睡著了？」

　　一瞬間整座山林彷彿都安靜下來，輕軟的呼吸聲吹拂惡魔頸畔，小神明所剩不多的靈力因巡山大幅消耗，疲憊陷入安睡，現下正是最纖柔脆弱的時候。

　　只需一口就能吃掉。

　　惡魔佇立林間歛睫閉目，霎那間本就微弱的鳥鳴蟲語立時噤聲，連風都停了下來，彷彿即將遭逢劫難驚懼陷入死寂。此時Shu嘟囔著動了動，軟綿臉蛋反覆蹭擠惡魔肩窩，直到尋著舒心角度才呼出一聲甜甜的饜足吐息，靜止的風猶疑著再次流動，怯怯討好帶來涼意，哄著小神明心滿意足再次睡去。

　　Vox輕聲低笑，張眸邁步，哼著不成調的兒歌向神社本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