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derneath the Rosemary　　Shu在滿室薰衣草的香氣中醒來。

　　本來只是習慣性午後小憩一會，今日卻睡得比想像中還久，等他迷糊從床上坐起，夕陽的餘暉已然將室內染紅，掛鐘的指針在耳邊滴答敲響約定。Shu手忙腳亂穿戴衣物打理外表，步履匆匆往樓下走，甫一站定就見幼弟堵人似地坐在離門口不遠的工作桌前，湛藍的眼眸直直向他看來，裡頭同樣閃爍著夕照的色彩。

　　「你又要去見他。」Mysta撇撇嘴，嘀嘀咕咕著這是第幾次了，又連聲喊他過去。Shu瞥了眼懷錶，距離赴約時間尚有一些空檔，於是從善如流在桌前坐下。他沒有拒絕Mysta遞來的接骨木莓酒，每年他們都會在五月前將象徵守護和避邪的接骨木樹葉串起掛在門前，入夏後則將熟成的果實製作成酒和果醬。他慢悠悠喝完，假裝沒看見弟弟拚命往他斗篷兜帽裡塞入曬乾的薰衣草。「我該走了。」

　　Shu與一年一會的友人固定相約於諸聖節前夕的市集，入夜後的市集會點燃大大小小、高低錯落的燈燭，從遠處看去像是指引亡靈的長河浮光。人們都說那晚現於眼前的是妖精的市集，你永遠無法知曉與你摩肩擦踵的究竟是不是人類，其中用誘人蜜果引誘駐足停留的或許是哥布林商人的攤位，不留神便會在歡欣狂喜和虛弱癲狂中迎接死亡。

　　Mysta不置可否，大聲冷哼：「為什麼不是他來見你。」

　　讓他步入南瓜燈的照耀、橫跨植栽花楸樹的庭院、沐浴於歐蓍草的芬芳……長年與藥草和咒文打交道的兄弟比任何人都瞭解趨吉避凶、辨別善惡的方法，偏偏Shu不願對朋友如此明目張膽試探，他擁有能洞察世間萬物的雙眸，卻看不穿對方的身分，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Shu無言以對，起身裹緊斗篷戴上兜帽，又說了一次：「我該走了。」


　　他乘著將將暗下的夜色來到市集，光彩的燈飾、攤販的吆喝和旅人的談笑交織成每年年末最令他忐忑期待的風景。Shu穿梭其間，決定先去拜訪相熟的花販，買了一大束盛開的迷迭香，受聖母眷顧的香草開著天藍色的花，Shu伸指輕柔撥弄，注意力隨即被不遠處的喧鬧聲吸引。

　　那是一處供人咬蘋果玩的小攤子，隱沒在攤販後頭的小空地，在熱鬧的市集裡並不引人注目。一群衣著鮮亮的女孩們圍著盛滿水的寬大木盆，嘻笑打鬧傾身爭咬載浮載沉的鮮紅蘋果，年輕的攤主笑吟吟在一旁看熱鬧。Shu打量片刻，透過水面的倒影一一細數，光滑飽滿的果實是豐收女神的恩賜，然而其中一顆卻是吸血鬼的詭術，沉甸甸透著血色，那是同類的心。

　　Shu趁著女孩們玩累休息的間隙走上前，開口向攤主表示想買顆蘋果，微笑應對那些或羞澀或大膽的打量視線。佯裝失手撒落的幾綹迷迭香枝葉在水中盪起純靜的波光，Shu面不改色將血紅的心臟撈起，交予攤主的純銀錢幣灼穿蒼白掌心。吸血鬼來不及發怒，突如其來的闇風將燈火颳得一瞬黯淡，燭光回亮時樹影昏幽處一雙金瞳也正盯著他，吸血鬼嚥了口唾沫，將手藏於背後，默認下這記教訓，任憑Shu揚長而去。


　　這頭Shu卻煩惱著如何趕在會合前處理掉手上的小麻煩。不遠千里前來參與市集的外地人眾多，不是所有人都知曉並受Shu的名聲威嚇，即便一路皆是低調婉拒意圖上前交易的妖精和魔女，騷動仍隱隱擴開。Shu將削尖的接骨木枝椏藏在臂側，還不待他想出辦法，旁邊倏地伸來一隻寬大修長的手，兀自將那顆心扔進路邊燃燒著白鼠尾草束的篝火當中，周遭暗處霎時傳來陣陣嘆息。

　　沿途糾纏的陰影逐漸散開，Shu偏頭看向身邊的人，揚起笑容：「這次來得比較早呢，Vox。」

　　「每年見到你好像總是被一些小麻煩纏上，我只好早點過來幫你了。」Vox替他摘下兜帽，撥開藏在髮辮間的薰衣草，細柔花穗從他指尖溜過，轉瞬像是被烈火炙烤一般化為灰燼四散。Shu好似渾然未覺，只在乎如何義正詞嚴澄清並非是自己惹事在先，又邀請Vox去女巫的攤位上享用靈魂餅乾。

　　「那是我們能吃的嗎？」Vox挑眉。

　　「或許？」Shu聳聳肩，清爽笑聲遠比身後酒客們酒杯相碰的脆響更加悅耳。「如果你運氣足夠好的話。」


　　不過他們沒能吃到女巫的靈魂餅乾，女巫提著早早售罄的草編籃向他們表示歉意，轉頭倒給他們兩杯蘋果酒作為補償，酒中浸著乾燥的橙皮，女巫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竊笑說這是愛情的靈藥。Shu沒有接話，轉身拉著Vox鑽入人群，Vox連忙抬杯就口接住險些灑出的酒液，遙遙向女巫舉杯示意。

　　弄蛇人、操偶師、吐火人……明明是慣常的景色，在彼此的陪伴下仍生出別有滋味的新奇。兩人走走停停，和遊客觀眾一同觀賞驚呼，彷彿一對初來乍到、未見世面的孩子。Shu時不時看向身旁的Vox，蠟燭燈火躍動變幻、映照明滅，Vox從中穿行而過，一下子是成熟俊朗面容，一下子又恍惚是少年模樣，只有笑起來的模樣恆久不變。Vox注意到Shu的探詢目光，忽地湊近前，似乎打算朝著額際吻來。Shu來不及思考，慌忙抬手遮掩前額，卻聽Vox噗哧低笑出聲，輕輕吹了口氣，掀走沾在頰邊的碎草葉。

　　「沾到臉上去了，小花貓。」

　　Shu一口氣哽在喉間，半晌化為羞惱怪叫，拔腿就走。Vox忍笑追在他身後，順手買了太妃蘋果糖賠罪示好，Shu接過卻仍不搭理，Vox正想說點什麼，手邊突然碰到草葉觸感，綻放花朵的迷迭香輕掃指節，Vox臉上笑意更盛，逕自牽過那隻試探的手，Shu飛快瞥過一眼，實在壓不住唇畔上揚的弧度，索性大方面對彼此，相視傻笑起來。

　　萬聖夜將時節一分為二，在光與暗、日與夜交替之際，生死界線變得模糊，亡靈重生、妖異復甦，掀開阻隔人間與幽冥的紗幕，於暮色中降臨──而他們是在這魔幻之日一年一會的、介於友誼與愛戀的有情人。

　　如今回首細究，Shu已然想不起Vox從何而來，卻深深記得初見時Vox替年少懵懂的自己攔下來自精靈女王花園的蘋果，又用一個唐突的吻將企圖逃離的他留下，搖曳火光融熔Vox的金瞳，含著如蜜的濃稠情意，Shu被他的目光蠱惑，執起了匕首又放下，掙扎間他咬傷了Vox的唇，血的味道是甜的，血珠落在他舌尖，與來自冥地的石榴一般甘美。

　　「Shu……」

　　低柔呼喚相隔時空重疊，Shu再次面對那雙流蜜般的雙眼，拉起兜帽踮腳親吻。明明他和Vox只能依靠書信和為數不多的見面機會維繫情感，卻好像早已認識了很久很久。驟然乍起的情愫毫無道理可言，或許是壓在枕下的歐蓍草的魔法，又或許是無意間捧起身中愛神之箭的三色堇的魔咒。

　　當皎潔銀月映照在鏡波之中、晶瑩露珠點綴在草尖之上，夜色悄然隱匿起戀人的情蹤。情動間Shu不小心咬破Vox的唇，血珠嚥入腹肚融入血肉，在恍惚的視界裡，他看見自己如星輝光塵墜入地界，而Vox是遠處靜謐燃燒的焰火，照亮幽冥永夜的國度。

　　夜之國、死之王。
　　盜竊天火的神祇必需遭受無盡苦難輪迴，而他偷走了死亡的心。

　　恆久的蘋果墜地，慕亡的迷迭香綻放。看穿黑暗的Shu再也無法自控，軟著手腳被Vox拉入陰影，冷涼指尖遊走肌膚點燃火星，好似連靈魂都在顫慄，Shu泳溺般仰首喘息，烈火埋入腹間灼燒，將他熔為愛慾的呪。

　　Shu伸手將Vox緊緊環抱，從此他們將共享橫亙時光的愛情的詛咒，絲毫無懼暗夜的前路。

　　──死亡即是永生。










　　Shu在滿室薰衣草的香氣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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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說重要不重要的註釋：

*凱爾特曆法的最後一日為10月31日，新的一年從11月1日開始

*南瓜燈：據說可以讓人避開鬼神的目光，也可以辨識惡靈邪祟

*哥布林商人：取自Christina Rossetti的Goblin Market，以神秘水果引誘少女，吃下水果的人最終會因極度渴求水果而不得，最後衰弱死亡（頗像毒癮戒斷的ry）

*薰衣草、花楸樹：避邪

*歐蓍草：驅邪；蘇格蘭人會用做護身符或幸運符，也有傳說將歐蓍草藏於枕下可以召來真愛

*迷迭香：淨化、驅魔；在義大利除了是愛情的象徵（少女會拿開花的迷迭香輕叩心上人手指期待對方回應），也代表死亡（在喪禮儀式上將小枝的迷迭香拋進死者的墓穴，代表對死者的敬仰和懷念）

*蘋果：代表愛情，在咬蘋果遊戲裡第一個成功叼出蘋果的人會贏得真愛；在凱爾特文化裡也象徵永生

*白鼠尾草束：淨化，據說只要點燃白鼠尾草束，煙霧將會飄向空間中需要淨化的地方

*靈魂餅乾／蛋糕（Soul cakes）：萬聖節的傳統食物，以肉桂、肉豆蔻等香料（通常是具紀念意涵且能加強精神力、鎮定邪惡的藥草）製成的圓形手工奶油餅乾。傳統作法會在餅乾上壓上十字記號（讓靈魂認出這是它們的食物的符號），用以獻祭給回家探望親人的已故亡靈

*精靈女王的蘋果：化用自THOMAS THE RHYMER
Syne they came to a garden green,
And she pu'd an apple frae a tree:
'Take this for thy wages, true Thomas;
It will give thee the tongue that can never lee.'
有點難翻譯，個人覺得跟Hades的石榴概念一樣吃了／拿了東西就回不了人界

*三色堇：思慕／身中愛神之箭的三色堇（Love-in-idleness）：化用自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將三色堇的花汁滴在熟睡的人的眼睛上，待睜開眼後便會瘋狂愛上第一眼看見的生物

*銀月／露珠：化用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中Lysander描述要與Hermia私奔的段落
Tomorrow night when Phoebe doth behold
Her silver visage in the wat’ry glass,
Decking with liquid pearl the bladed grass
(A time that lovers’ flights doth still conce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