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煙　　虾夷地的冬季十分寒冷。

　　纵使眼下这会儿只能算是稍有冷意，还未到真正冷的时候，可土方早听当地人、曾来过此地的会津藩士、驻扎在此处的幕府兵士说了千百遍：那是足以教人冻毙雪中的寒冷，土方，你可别大意了——称呼或有变化不同，人人要说的却都是同样的意思。

　　可是，即便可能会有人因此死去，他们这些北走之人，依然要感谢这即将到来的寒冷。那是连港口都会冻结的低温，使萨长西军暂时无法靠近，更无法借此上岸攻击。

　　“呵，能因此喘口气……该说是幸事还是坏事呢？”

　　“能稍微休息一会儿，就是好运气的事情吧，武士大人。”

　　土方被突然的接话一惊，他抬头看去，才发觉自己怀着心事不知不觉走到了附近土著，那些阿依奴人聚集的住地外围——能住在靠近幕府驻地的土著，大多已不是那么排外的群体了。

　　此时虽然还未冷到无法出门，但被风吹着也十分够呛，可这位搭上土方自言自语的阿依奴人，正仿佛对冷风毫无所觉一般，正在悠然地钓着鱼。

　　“被您一直盯着，鱼要真来了，可是会被吓跑的。”注意到土方目光，他收起鱼竿，弯腰拾起鱼篓，将东西收拾好，“不过这里本来就叫做垃圾河*，没有收获才是正常。“

　　“雨烟？”

　　土方愣了愣，跟着对方念了一遍这名字。

　　他不明白为何可算得上有意蕴的名字却被对方如此嫌弃，于是又在心中无声地默读了一遍。“雨烟”，这次他意识到，或许这并不是自己所习惯的语言，而是阿依努语。

　　“这是你们的语言么？”于是他说出自己的疑问，看着眼前的川流，并没看出个所以然，干脆在阿依奴人身旁坐下，“刚刚说的，那个雨烟。”

　　“哦哦，您说这个啊。”阿依奴人看着土方在他边上坐下，谨慎地移开了一点位置，也许是保持疏离，又或是表达敬意，“不知道在武士大人您那边的语言里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在我们的语言里呢，它的意思是不好的，就是坏河。“

　　“……哈。”搞明白意思的土方苦笑着摇了摇头，他随手使其身边的小石子，往远处扔去，“竟然是这样的意思，两种语言中还真是天差地别。”

　　“可我觉得，您并不只是在感叹不同语言间的差别。”眼前武士的苦笑叹息令阿依奴人狩猎时能保命的直觉令觉得不止于此，他这么想了，就这么心直口快的说了。

　　土方有些讶异，从一开始被搭话，到现在的提问。是北地的这些人更为粗犷吗？又或是如同会津武士说的，阿依奴人能与熊搏斗，所以不像京都或者江户的普通百姓那样会心生怯意，可以面对佩刀带着武器的武士也毫不胆怯。

　　他想了想，没有答案，但自从故人逐一离去后，来到北地的他已很少有如此的倾诉欲，既然能说，土方便决定顺着此时的心意，好好说上一通。

　　“看着漂亮、实则是垃圾的东西，这世道，不是到处都是么？”

　　譬如想战又畏缩的那些大老，又譬如……他脑海中闪过很多人。因在北地消息不畅，此时的土方还不知某人被一些人吹捧为神君再来，否则肯定是要更有刻薄的言语。

　　阿依奴人不明白土方的意思，他偏了偏头，问：“您是说？”

　　“也许是在说我自己也说不定。”土方再次拾起一块石头，捻着上面沾染的泥土，目光却放在远方的不知何处，“什么都做不到，还在此处。我们会赢么，还是就此终结？”

　　阿依奴人不懂什么意思，土方也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他挥开手臂，将石头用力丢出。

　　边上的阿依奴人看着石头落入水中砸出水花，他能明白土方大概在讲所谓幕府的事，但隔了海峡的世界离他们太远，就算幕府换人，对他、他们这些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可这个武士对他的胃口，能让一个阿依奴人觉得对胃口的家伙，必定是神明的旨意，他是如此相信着，也如此行动了。他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块木雕，径直递到土方手边。

　　望着远方的人感受到视角余光的变化，下意识转过头，便看到阿依奴人递来的东西。土方伸手指指自己，对方点头，确认这确实是要给自己的东西，那他也没什么好需要客气，坦然伸手接过。

　　接到手中的小玩意不像京都常见的那些，更不像之前某人送给他的东西那样，是人形或者动物造型的精巧造物。手中的这块木雕，看起来就是普通的装饰品，甚至能用粗糙来形容。上面有着一道墨迹，似乎是阿依奴人的什么纹样。虽然在北地呆了一些时日，但这些时光不足以令土方对这些原住民的文明了如指掌。

　　“这是什么？”土方将收到的物件上的纹样向阿依奴人展示，“是你们文化里的……？为什么不是人或花草之类的摆件呢？”

　　“我们不会做那样的东西。”阿依奴人严肃地摇了摇头，“我们相信草木里寄宿着神灵，如果做出了神灵依凭的形状的东西，招来恶灵寄宿，会引发灾难的。”

　　“这个纹样是旋涡的意思，可以除魔。”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土方的刀，“南方来的武士，这也许可以帮到你什么。”

　　土方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

　　“您……？”不明所以的阿依奴人皱起眉，“如果您觉得滑稽可笑，可以还给我。”

　　“不是这个意思，抱歉抱歉。”土方笑着摆手，耐心解释道，“你知道吗，我的家纹叫做巴纹。”

　　边说，他边用手指在地上出大概的形状。阿依奴人凑过来，仔细看着，在土方完成图样后，他揣摩片刻，说：“这个图案……很像旋涡。”

　　“是啊，是旋涡。”土方点点头，用草叶随意将手上的泥土抹去，把木雕放在自己画出的家纹旁，“在我们那里，许多神社，就是供奉神的地方，也会使用这样的纹样作为神纹。”

　　“你看，你送的这东西，说不定真的会是我的幸运御守。”

　　——这样的巧合可不多见，土方确实是发自内心感到愉快，万一呢？试着相信某些存在，也未尝不可。

　　这种感受已经久违了，在收到那只队伍在如来堂覆没后的消息更是如此。也许他可以相信自己的预感，相信能够顺利，又或是相信一些人仍活着。

　　“无论如何，多谢。”

　　“不用道谢。”阿依奴人摇了摇头，站起身，拎起鱼竿鱼篓准备离开。自然教会他许多东西，包括变化无常，但他没有说，他最终如此说道，“南方来的武士，希望您能顺利度过这里的冬季。”

　　“承您吉言。”

　　在阿依奴人离开后，土方最后一次看向远方，没一会儿便收回视线，站起身，拍去身上泥土。

　　“也希望他仍活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