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回し — 锦户 其二前言：标题借自能剧锦户，故事概要是主人公多次背主，最后孤军奋战，在被敌包围的情况下自尽而死。



锦户 其二


　　 土方来时，斋藤看到他抱着那把伞。
　　 即使如此时刻，这个男人也并未带刀，一副施施然的样子，比先前只多带了一把铁扇插在腰间，不是斋藤以前见过的那把，大概是从近藤借来的。若非在场彼此皆心知肚明，令伊东此刻横尸地上、热血凉透的计策出自他手，怕是要觉得这人只是夜间行路偶然乱入的某座团晚归役者——长州那些人还未被逐出京都时，未曾领教过鬼副手段的家伙，把他当成小白脸不止一次两次，到了后来，记是记住了，记的是穿蓝色羽织的家伙里脸最白的那个是领头。
　　先前坐席上，伊东话语间的一些细节令斋藤有些在意，只是眼下也不是问的时候。
　　“囮已经有了，陷阱还差一步。”抱伞而来的土方走到守着尸骸的斋藤身边，细细打量过地上死体， 致命伤是他所熟悉的那自成一派的劈砍方式，“把他移去预定地方，将消息放出去吧。”
　　“藤堂……”斋藤犹豫片刻，仍是提起了那位随着伊东分队离去的同僚。
　　“……”斋藤听到土方叹了口气，略略停顿，拍了拍手中的伞才继续开口，“这要看他，斋藤。”
　　“我还是那晚那句话，平助若想走，就让他走。其他人，不要放过。”
　　——可是。
　　斋藤并未将此说出口，方才土方所言已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若藤堂求死，就成全他。依照他对这个男人的了解，没明着说出口的话语，便是这层含义。只是……他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刀，试卫馆时期一同走来的人，以后又会剩下多少呢？这种时候思考如此话题，似乎只是自寻烦恼，土方的计划还未走完，该更加谨慎才是。
　　斋藤比了个手势，已被告知计划的平队士立刻会意，过来抬起尸体，往计划地点转移。
　　“那么，副长。”斋藤冲土方点点头示意，土方颔首，松开抱着的伞，往将要转身离去的人肩上一拍，“别受伤。”
　　“……”斋藤扯起嘴角，这大约是他今日第一次笑，或许也是离开月真院这数日以来第一次笑，“您放心。”
　　说完，就带着队伍匆匆离开。在走出一段后，他下意识偏头看了眼，仍能看到有模糊的黑色身影留在原地，似乎是在注视着自己的背影。
　　——请放心。
　　雨季的夜色比往常更浓郁些，斋藤直视前方的被暗色笼罩的小路，在心里暗暗念到。

　　赶到目的地，布置好伊东尸体，斋藤便领着其余干部和队士们埋伏到一旁的街巷中，靠墙而坐，恢复体力。
　　外边街巷动静虽然有队士负责留意，斋藤也仍是留了心神关注。只是人的所思所想并非能时刻依己所愿，他与土方未曾好好交谈过的关于藤堂的那些，仍是从他的脑海中冒了出来。月真院那段时日，很难说斋藤对那些人有生出怎样的想法， 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行动的信息，而他负责收集整理归纳，再在合适的时候交予土方。
　　这之中，藤堂除外。在斋藤的观察中，他并未想明白，平助为何会跟着一同离开。
　　 这位与他同龄的人，似乎不参与伊东等人的会议，只是如常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除却并无巡逻之类的公务，平助在月真院的生活，几乎就像屯所时的闲暇日常一般。
　　 ——那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斋藤百思不得其解。
　　所谓道场，多少有些聚集同道中人的意味——并非兴致之类的风雅爱好，也不是在剑术上的共同见地，而是在政见策论上的家国天下方向上一致。乍看是说得有些大，但确实如此。若是在江户，四大道场各自背靠权贵，站对方向的，将家族子弟送到将军身边以图出世，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例子。
　　 可是藤堂离开师门道场，来到试卫馆，一同上洛，后来又跟随同门离开……一般人，会做如此反复的选择吗？斋藤想不通，他也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御家人出身，没有身边人的例子可供参照，就算要找同类比较推敲，也难以下手。
　　若是……
　　“队长！”思绪被呼唤声打断，队士猫着腰小跑到他面前，尽管压低声量，也难掩语气中的紧张，“有人来了！”
　　“冷静些，照常应敌即可。”斋藤伸手轻压对方肩膀，用的是一种安抚的沉静语气，尽管他的年龄与这些队士相比，并未大上多少，“等他们再靠近些，搬运尸体时再动手。”
　　说完，他滑着步子移动至藏身处的巷口，队士也紧跟其后。
　　“现在我们……”斋藤做了个手势，对方立刻噤声，将没说完的话吞回肚子里，一时之间只剩呼吸声清晰可闻。对于如何杀人这件事，斋藤一向有耐心。他看着短暂做过表面同僚的御陵卫士众扑到伊东尸体上哀恸不已，甚至有闲心思索自己心态为何如此抽离，仿佛在看陌生人的舞台表演。
　　在那些人正沉浸在悲痛中时，斋藤鹤大石对过眼神，对着新选组的其他人下了号令：“上！”
　　
　　于是，一场针对被囮引来的猎物们的围杀开始了。
　　大多数敌人死于反应不及，连刀都来不及拔出，甚至尚未起身，便被穿着黑色队服的狂狼们一刀斩杀。有几个实战经验丰富、或是反应较快的，他们躲过了第一波劈砍，却没躲过后续的围杀——这可没有什么光彩不光彩的说法，一开始行使卑劣手段策划暗杀近藤的是他们，那么这只能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但有一个例外。
　　藤堂平助。
　　这场面在他看来还不如池田屋混乱。在昔日队友冲来时，他第一时间侧滚翻离开了原地，再后面偶有杀红眼的家伙把刀往他这边挥来，也会被有意无意地挡掉——那之中，有大石，有斋藤，还有其他老熟人。
　　在混战中因诡异缘由得以独善其身的藤堂苦笑了起来。这种情况，他即使活着离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
　　于是，在他离中心混战场越来越远后，藤堂用刀拦下斋藤攻向他人的一刀。面对斋藤的惊诧，他挪动几步，和斋藤正面对峙，并示意留下一命的家伙快走。
　　“哟，斋藤。”藤堂用一种仿若饭后散步刚巧碰上的轻松口气打了个招呼，得到机会的御陵卫士连滚带爬逃开，一出攻击范围，站起身就跑，甚至没有回头看藤堂一眼。藤堂全然不在乎现在同伴的如此反应，他直视斋藤，抬了抬下巴：“你的对手是我，斋藤。”
　　被点名的人皱紧眉头，握紧手中的刀。
　　“藤堂。”斋藤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个名字，“为什么不走。”
　　“好问题。“藤堂滑开几步，作出进攻的姿态，云淡风轻仿佛当日试卫馆时用木刀对练——倘若他手中握的刀没有泛着开刃物特有的寒光，斋藤也许真的会生出错觉，这并非一决生死之战，只是昔日同僚间的切磋。
　　“为什么不走……”藤堂换为拖刀姿势，斋藤警觉，立时抬刀，正格住对方的挥砍，“有时我会觉得，确实所有人都在为我着想，但又确实没有为我着想。”
　　“大家都是这样，以至于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出击被斋藤化解，藤堂就势退开，转动手腕，再次寻找进攻机会。斋藤保持警戒，跟着退开，保持距离与藤堂周旋。
　　“斋藤，你知道你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吗？”
　　“我的选择？”
　　“是啊，你的选择。”因距离被拉开，藤堂压下腰跨出一步，挥刀横扫，这一击再次被斋藤拦下，“我也想问，你跟从的到底是谁。是那个男人，土方？还是给予机会的会津？”
　　斋藤没有回答，借势顶着平助的刀，向他刺去。藤堂施力压制的同时偏头避开，刀与刀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在试探性的几招来回后，二人又进入寻找彼此破绽的相峙中。
　　先前的问题，于藤堂而言，伊东象征是师门，是道场，是一派之站队。集体没有做出选择前，个体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一旦集体做出了选择，他就该回去跟从。这是他没有出口的回答。但斋藤不一样，他没有需要跟从的集体，一切都由他自己选择，可他似乎……还没做出选择，藤堂是如此认为的。
　　倘若这是死前最后一战，他想问个明白。或者说，若能动摇什么，那是再好不过。
　　——就好比，笼中鸟对自由同类生出恨意，难道该责怪笼中鸟么？即使笼中鸟并未察觉此事，只是无意识顺从心思如此行动了。这不过是活物本性之一。
　　“这一切，是土方先生设计……不要插手！”藤堂的挑衅还没说完就换了话头，斋藤也注意到他变了脸色。藤堂松开左手，用右手做了个片手抛刀的动作，向斋藤肩头侧方的方向。现在的藤堂可以说是面对斋藤毫无防守，加之似乎是有谁靠近，生死间习惯于听从直觉且本能大过思虑后指令的斋藤蹲下身，举刀刺去。
　　血淋了斋藤一身，溅了他一身。
　　从上方而来的，从正面而来的。
　　砰，背后响起什么人倒地的声音，面前的藤堂握着刀柄末端，低头看了眼插入自己身体中的刀刃，扯起嘴角，大概是笑了笑的表情，也向后倒去。对方一倒地，斋藤急忙向前几步，伸手去试探脉搏。可惜，已然没有了搏动。斋藤再抬头，倒在不远处的御陵卫士的尸体手中握着一把短刀。
　　登时明白了缘由的斋藤就那样单膝跪地停留在原地，没有动作。
　　“斋藤？！受伤了吗？”直到在巷子另一头结束搏杀的大石匆匆跑来，他才抬手用袖子抹了把脸站起身。
　　“我没事，事情既然已经结束，整队回屯所吧。”说完，就径直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大石哎了一声没来得及拦住人，满是疑惑，但当习惯性扫视周围确认死伤者时，便自以为了然了斋藤这种状态的根源。
　　可斋藤想的并不是这些，藤堂的话扰乱了他的心绪，他有事想问土方。

　　于是，拢手等候在屯所门口的土方看到斋藤满身血污地向他走来，背后并没有队伍跟着。看到这场景，他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
　　“……他死了。”
　　“……”语气中满是肯定，斋藤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看到对方这副样子，土方转身，示意斋藤跟上。二人间氛围颇为沉郁，不像往常一般，会在这段短短的路途中做任务的汇报对答。
　　到副长室门口时，土方突然停下，斋藤亦随之止步，停在土方身后几步的位置。
　　“不，不用汇报了。”面前的男人抬起手摆了摆，“水已经让使用人备下，你去清洗吧。”
　　“是。”但斋藤没有听从命令离开，而是仍停留在原地。土方察觉到这点，转过身，注意到斋藤不向以往那样，坦然和他对视。土方没有开口询问，他只是沉默等待，等待斋藤自己开口。
　　“……副长。”终于，斋藤说话了，“这次行动，您是将一切细节都考虑设计了吗”
　　“没有。”虽然不知斋藤为何突兀停在这里开口却是询问这个，土方依然做了回答，“计划只是计划，更多是临机应变，毕竟不可能控制他人落子的每一步。”
　　“那……那把伞呢？”斋藤终于和土方对上视线，将想问的事情问出了口。
　　“伞？什么伞？”土方皱起眉，回忆半响，在脑中搜刮半圈后终于落到起自己的身上，找到记忆中应是斋藤指向的物品后，露出迷惑的神情，他向斋藤确认，“那把伞？”
　　斋藤点点头，土方略带困惑地偏了偏头：“那把的话……出门时顺手为之罢了。”
　　“是，我明白了。”听到回答的斋藤像是松了口气，整个人也不再紧绷，“我去梳洗。”
　　没搞懂斋藤明白了什么的土方一时无语，伸手将斋藤因打斗凌乱的发丝理至耳后，微微叹气：“……快去吧。”
　　斋藤点点头，往前几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
　　“副长，我现在的选择是您。”说完便加快步子，土方来不及做出反应，就看到他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算了。”土方站在副长室门口，看着斋藤消失的方向好一会，摇了摇头，才拉开门走了进去。眼下时局微妙，要操心的事可不少，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放弃，当成可随意丢弃的棋子也未可知。
　　——做傀儡也好，做操纵一切的人也好，他唯独不想死于无谓之事，也不希望自己在乎的人因此而死。


　　锦户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