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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桔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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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桔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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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𝟙𝟚.𝟛𝟘-
    零凛日快乐~(⑉• •⑉)
    全文2w
    凛月第一人称  意识流精神病文学
    ⚠️时间线有BUG请不要介意
    ‼️涉及sex/血腥/动物尸体/病态心理的少量描写请注意避雷‼️

    #零凛
    drippingWithCold

    春日电车我过去问过我哥,有没有后悔出生在这个家族。我猜他会说后悔,因为他的人生被家族毁去大半。可是我哥却说不后悔。
    我一直希望他说他是后悔的,这样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逃走。可是我哥却说不后悔。他说如果没有出生在这个家族,就没有办法做我哥了。做我哥是幸福的事情吗。我不知道。我哥说凛月是血脉送给我的礼物,即使其余部分苦,也都不重要了。
    我没有接我哥的话。我没有那么神通广大,我哥因为血液受的难就在那,离我好远,又触手可及。我知道我哥在撒谎,血脉在我身体里流淌着清澈的苦涩,连接我和我哥的曲折命途。血脉对我们来说幸运也不幸,我百分之百地庆幸我身体里流着和我哥相同的血,也痛恨血液牵连的苦难。从苦痛开始的生命直到如今还在延续,像是作恶多端的心跳把我们的一生压缩在铁锈味血迹里。
    只是苦了这么多年,渐渐就习惯了这样的人生。我只要我哥,其余的都无关紧要。我们之间好像注定要在爱里掺份苦加份痛,我们这一生本就是命运的一场骗局,没人来解释我们颠沛流离的感情,刨根问底也只是另一种自我处罚。
    学生时代我还很幼稚,放不下心里的坎和我哥闹着脾气,刻意不去关心他,强迫自己错过他的一切。慢慢我和我哥的关系就和童年时期脱了轨,我们背对背,能感知到对方的体温,却永远看不见彼此的表情。那几年我们过得很别扭,我不愿意让步,我哥也不强行介入,因为我太在意,而我哥太温柔,他包容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的伤害。
    后来我哥带过冬外套给我,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两只手抱着站在教室门口等我。因为我的视线暂且没有和他的眼睛相撞,那短暂的一秒中沉默致使他流露出肃穆神情,仿佛他手里捧着的是谁的遗照——可能是我的,抑或是他自己的。
    只是在那一秒后,他注意到我如同流浪猫在试探收留者一样的警觉视线,脸上已经是温柔的笑脸了。
    我说不清面对这张笑脸自己究竟是什么感情,说不上爱,也说不上恨。我一向不善于承认自己的逊色,但或许真的是因为我有点反应迟钝,怎么也看不透那张笑脸下到底写了什么。
    血脉年轮开始失灵的那一刻,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总在一段短暂的不注意后,我哥突然之间就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
    别人总说我哥心软,是耶稣再世,是救世主,我听见难受得想吐。他们说错了,我哥很冷漠,残忍。不然他为什么把我拒之门外,为什么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为什么忽视我的努力要美名其曰保护。
    但是思来想去,过去年幼的我也是这么被他保护在温室里,那时候我怎么做到心甘情愿留守在他编织的童话里的。大概是因为那时我哥还不会打哑谜,而我也很可怜,没有想到去过问。
    长大以后我变得疲于理解横亘在我和我哥之间的隔阂,倦怠地躲在音乐教室里,和我哥保持着微妙的冷淡关系。我关上灯蜷身在角落以此躲避学院里的血雨腥风,偶尔兴起会去掀开琴盖弹一会儿,琴声会引来不同的人,我懒得去应付,渐渐也不再弹了。只不过在人来人往的日子,我哥却没有来过,我不敢说他辜负了我的期待,毕竟我曾经用十分尖锐的语言把他推开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失落,并且无数次想要再一次弹奏,又怕招来无关的其他人。
    我对钢琴的情感太像对我哥——痛苦又迷恋。我抱着这种几近自残式的爱恋撑过这么些年月,熬到迷恋盖过痛苦,把自己留在了过程里。唯一的不同应该是认识钢琴的时候我是抗拒的不情愿的,然而对我哥却是从爱开始的一整个人生。
    我过去不太懂,明明我是爱我哥的,明明童话里,字典里,别人的讲述里爱是美好的,明明我的人生里爱是天平中占据太多的部分,可是这些年却越爱越痛,痛到我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在爱。然后我思索起爱是什么,我首先给出的答案就是血。血缘,血脉,血肉。一定有什么藏在我的基因里,藏在我哥的基因里,这是先天性的一种病,或者不是病,总之是说不清的症状。不可质疑的是我的的确确爱他,深爱他。爱到最后变得病态,变得惶恐,变得脆弱。
    我好奇过我哥为什么爱我。思考这么久我得到一个答案:无解。他是我的哥哥,却好像一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把对我的爱从娘胎里带出来,又在子宫里留下他的温度和气息,把母亲的气味剥离出去后就是我和我哥一样新生的乳臭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份还未见面的依恋,反正我过早地降生在一个九月末,顺便带出来一身相思病,弱不禁风的一条崭新生命。我和我哥一起躺在摇篮床里,他看着我皱巴巴的皮肤,看着我的泪痕,看着我的血红色眼瞳,如同认识新生的自己。就这样,在他叛离我之前我们再也没分开。
    我那身遗传病害我一直卧床不起,家族的可悲血统在我骨子里浓得让人讨厌,我哥因为我的病秧子体质从小溺爱我,又像是心疼过了头,捧在手心里。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能真的是娘胎里患上的相思病,病因是我哥,药引也是我哥。刚开始一年到头住在重症病房的我在我哥日日夜夜的陪伴下一年一年好转。我以为这种日子要望不到头,是我哥从来没有离开我,说一定要活下去,和哥哥一起活下去。
    再回想起那时候我和我哥消毒水气味的三四岁童年,我们在学会说爱以前就先明白了活下去的意思。我们在生死茫然中挣扎着苟延残喘。久而久之,我和我哥之间相差的十个月不知怎么变成了十年,我还活在虚造的童话幻想中自怨自艾,我哥已经学会了怎么样体面的面对长辈。我才刚从病床上回到陌生的家,我哥已经接受了他不见天光的未来。
    某一天的夜晚我哥陪我熬过漫长黑夜,他吻着我的发顶说凛月哥哥爱你。我第一次听见「爱」这个字,第一次知道我哥对我的感情有个命名。年幼的我兴奋地摸着我哥的嘴唇,让他不断重复着这个字,感受他唇瓣的颤抖和呼出的热气,就像听不见声音的笨拙小孩。我哥小小的手捧着我的脸,反复说着爱,爱,爱,爱,爱。我在我哥怀里也反复模仿着我哥的发音,说爱,爱,爱,爱,爱。我们依偎着相互告白,大概病态的种子就是从三四岁的夜晚悄悄发了芽,又或许那个该死的遗传病发作,害我们相爱。
    我到现在还没法放下我十四岁前的人生,还没有失去过我哥的人生。那种纯白色的无害笑容,无忧无虑的幸福模样,好像拉着我哥的手就可以到天荒地老,相信着关于永远的约定,小小的稚嫩的童心被我哥呵护在温室花园。没有无用的好奇心,明白适可而止的追问,抱着幼稚和天真度日,没有历经别离,可以直白明了的表达爱,可以面对我哥最初的真实模样,没有让人绞心的不坦诚。一只小小的井底之蛙,被我哥哄骗,不知道将来的分离,满足于只有我哥的世界,被囚禁在病痛中自我安慰。我承认那段时日很苦,苦到我们苦中作乐还乐在其中,苦到我有些害怕去回忆,回忆分明这么苦但在我和我哥生命中竟算得上最安稳的生活,越回忆越心痛。我们曾在贫瘠的世界筑起过城堡。
    忘记是哪一年的夏天的午后,我趴在地上画画,我哥在听留声机。古老的机子擦过黑胶唱片,摇出一首听不懂的歌。我哥哼给我听,比留声机唱得好。我听不明白,咿咿呀呀跟着乱唱,咬着几个音节:“哒哒哒……I Love You——miss哒哒哒……”我哥笑起来,问:“凛月唱什么呢?”我只管乐:“不知道呀,哥哥教我~”我哥使坏不告诉我,我扑进他怀里耍赖,我哥揽着我笑个没完。后来我每天咬着「I love You」和我哥说早安,不明不白的,但就喜欢喊,惹得他直笑。直到长大我才知道我哥骗了我好多声我爱你。而miss是错过,是想念。
    一切可能都是上天的命中注定,为我哥后来的离开埋下了伏笔。我哥走的那一天我哭得很厉害,眼泪摔在紧闭的房门前,一颗一颗砸在地上,左眼的声音是「I Love You」,右眼的声音是「miss」。我啃食着自己的思念,疯狂地想着miss miss miss。
    missmissmissmiss. mix.
    我的生命力从此融进我哥的身体,他离开我的十四岁,也带走我鲜活的一切。
    我的生命力归零了。
    从那时起,我的身体和我失去活力的心脏一样生病,并且发酵着苦涩的气息。我发现我对我哥的爱变得病态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普通科的学生有因为在教室传播情色影片被处分,手机邮箱有陌生地址发来不明网站骚扰,路过风俗店门口有人揽客。不知是不是什么不见光的课程,青春期的孩子总会开始留意这些。我不感兴趣,那个年纪上我还处于被我哥背叛的幽怨里,对性事没有任何关注点。折磨我的是身体病情,生长痛,和空荡荡只有我的家。当我开始直面我哥对我的影响时,是十五岁将上高中的某个晚上梦到我哥。那是个不可说的梦,导致第二天我的阳台晾上我的床单。我穿着薰香的衣服看着床单一角接连不断地滑下水幕,溅在我赤裸的双脚,那股石楠花的味道好像永远散不掉,我第一次害怕起我自己,我赤裸的身体和呻吟和我哥清晰透明的心跳声。
    我在深夜里想起我哥,我哥的眼睛,我哥的嘴唇,我哥的手,我哥的长发,我哥的吻,我哥躺在我身边抱着我说凛月我爱你。我爱你,很爱你,不要忘记我的亲吻,我的拥抱,我的告白。我看着手心的白浊和凌乱的床单,看着床头我和我哥的合照,我想流眼泪。
    可是我只能洗干净我的床单,搞得好像得了严重的洁癖。我穿上我哥的旧衣服躺在我的床上。我哥什么时候回来治好我的病。
    我清楚地明白了亵渎的感觉,我跪坐在床头看着我亲生哥哥的照片,但我想不起来道歉,我沉默着听着床单滴下的水珠摔在栏杆上。这是我哥离开我的第121天。
    我清楚地感知到我的血肉里被写上朔间零的部分在隐隐作痛。血统,血脉,血肉,让我过分依赖,害我太爱他,爱得骨头发疼。
    我想我不能一生都陷在对我哥的感情里,那实在是让人上瘾却不负责任的事情。毕竟他早晚都会离开我的,我们也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下去。
    我想象过我哥结婚的场面。我想到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圣洁的礼堂,他可能会束起他的长发,取下他的耳钉,垂眸温声念着婚礼誓词,又含笑望向对面的伴侣。而这一切发生时我就坐在台下望着他,看着他把曾经许诺给我的未来交付给了另外一个人,看着他把我们的共同人生全部下架,把首选替换成除我之外的其他人,看着他搬离我们相依为命的居所,重新建立一个新的家。他可能还是会说「哥哥很爱你」,却不会再说「我爱你」,然后拒绝我的吻,直到我们又变回一对正常的兄弟。我最痛恨的是他给另外一个人戴上戒指,那双拉着我学会走路,教我写字,给我做饭,曾经捧着我的脸抚摸我的发牵过我的手的属于我哥哥的手,轻轻托起别人的手将戒指套进无名指,随后当我的面同别人接吻。
    我哥接吻很烦人。他会先捧起我的脸,然后把双唇贴上我的嘴,他用舌尖撬开我的唇缝,把舌头滑进我的口腔开始摸索,爬遍我舌头的上上下下,有时会擦过我的牙齿。他喜欢吻到一半匆匆退出去等我缓口气,接着呢喃着我的名字咬住我的下唇,又顺势接一个漫长的吻。反反复复,我也希望他这么烦我一辈子。有一天晚上我数过他叫我七十二次凛月。
    我一直以为初吻会给某个不相干的谁,并草率地开始我的青春。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我和朋友在夏日祭的夜晚嬉闹在学校边的空地上,等待烟火大会把我们叫停。我在追逐中耍起了小聪明,躲进了通往后山的曲折石阶上,茂密的竹林把我挡完了,昏黄的手作纸灯笼扑烁着光。苹果糖的麦芽糖流进我手心,鞋子里有细碎的石子,耳朵上学校免费发的纪念耳坠跑丢了一只,石阶下热闹的小摊映着千百张快乐的脸。我听见有人在倒计时,人群爆发出兴奋的喊叫,我走下台阶想要赶上计时末尾,然而定睛望去石阶尽头站着我哥。我哥听见声响转过身来和我对视,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冲动,我跳下台阶三步并两步,我哥看着我摇晃的劲儿生怕我跌倒,凑上前张开手准备接住我。人群大喊着十九八七。我和我哥的距离也是十九八七。我听见有人趁乱叫嚷着我喜欢你,和十九八七一起撞进我耳朵里。我扑进我哥怀里时是三,二是苹果糖掉在地上和我哥只来得及叫出一半的我的名字,数到一,我已经用流满麦芽糖的手捧着他的脸在和他接吻了。烟花在我们头顶绽开,燃尽的火星和人群的喧嚣都不会到这里来,没有人会知道这片昏暗的角落有这样一个吻。我哥刚去捞过金鱼。我闻见他抬起我下巴那只手上淡淡的鱼腥味。我知道他不会推开我,也不会叫我脏小孩,他会牵着我黏乎乎的左手带我回家。我们的烟火大会结束了,捞回家的金鱼吐着泡泡,碧透的身体被清水包裹。我躺在我哥的床上还在接吻,只是我哥手上的腥味变成了玫瑰的香气,没擦干的长发向下淌水,打湿我新换的衬衫。我哥和我十指相扣,但却很快松开。我以为是他觉得手上的戒指太硌手,可是他取下他右手上的戒指套进我左手无名指,就像夏日祭上的套圈游戏,套中的东西可以带回家。我哥当然不是为了带我回家,毕竟这里也是我的家,他是想把我圈住,怕我走丢,而我则认为这是他向我承诺的一辈子。
    我猜到我哥不会拒绝我。我回到他身边的那年冬天很冷,某个午后我在房间睡下却没睡着,闭着眼睛想着自己的事情,我哥从外面回来,进了我房间的门。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我床头,帮我盖好被子。其实我想像小时候一样把他拉住,把他拽进我的被窝,但我当时还是十五岁的刻薄小孩,只能闭着眼睛等着他。我哥摸摸我的头发,我听见他的声音。
    凛月为什么不叫哥哥了呢。
    我心里打了个冷战,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用那个称呼叫他的样子,叫他「兄长」时的那个样子。
    愣了一下,眼睛晃了一下,整个人被时间吃掉了几秒,然后声音也和眼神一样发起抖来:“嗯,哥哥在。”
    他没有过问,只是浑身上下都写着「我不想接受」。
    接过我的行李。不要那样叫我嘛。
    拉开车门。不要那样叫我嘛。
    坐下来。不要那样叫我嘛。
    呼吸。不要那样叫我嘛。
    我的罪恶心当即因为我哥强装镇定的颤抖而得到了满足。这是他违反约定的惩罚之一。
    不要那样叫我嘛不要那样叫我嘛不要那样叫我嘛。我听见了。只不过我哥没有开口。
    慢慢我忘记了这是一项伤害,并且用它替代了「哥哥」,让「兄长」变成我的每分每秒,我像只刺猬扎得我哥遍体鳞伤。自那之后过了一个秋,我哥怕我着凉来给我盖被子,趁我睡着终于回应了我。
    凛月为什么不叫哥哥了呢。我这才发现原来伤害对于他来说这么深。
    我哥勾住我的手,说凛月对不起。
    我的手指碰在我哥的手腕上,他脉搏的跳动撞击着我的皮肤。
    我哥在这时忽然俯下身来,指尖擦过我的嘴角,吻却落在了眉心。他在我耳边痛苦地说道,凛月,哥哥很爱你。
    他说哥哥不是好哥哥。
    他说我不想把凛月教坏。
    他说哥哥很爱很爱你。
    后来在十七岁我吻他的那个夜里他也是这么说的,一字不差。
    我的笨蛋兄长,愚蠢又笨蛋的哥哥。
    我知道没有人会祝福我们,我和我哥还是太过火了。可是这也算一种安全——大概算,没有人会怀疑我们的关系,我们毋庸置疑相爱,像节目中表演出来的那样亲密无间,我会饰演一个乖小孩,而我哥负责溺爱我。我最喜欢哥哥了。经典台词,是「哥哥最喜欢凛月了」的变形式。说多了让我作呕。一群笨蛋,他们只在乎他们的营销手段,他们根本不明白。「哥哥」是我和我哥的暗号,只有我哥才会接收到我的暗号。兄长多疏离,我年少时闹脾气犯下的一个错误,无法勘误,到如今想要修正却显得太冒失了。可是它偏偏成为了独属于我和我哥的情话,原本应该走在正常轨迹的哥哥是我们之间的信号。如此反复打出暗号的格式,它会变得越来越廉价,万一哪一天我和我哥走散了,他会不会再也收不到信号,没办法带我回家。
    我哥告诉我他明白,他不会让我走丢。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心脏的位置说,这是我们之间独一无二的信号塔。我还是信我哥,决定原谅这个世界的不礼貌。我趴在我哥身边,小声叫了四十三次哥哥,我哥回应了四十二次,最后一次被我用吻按回了胃里。
    那天晚上我哥带我去坐摩天轮。我不高兴的时候我哥经常带我去坐摩天轮,他说摩天轮就像时钟,每爬过一步时间就流逝一分,转回到起点就是一生。我不在乎它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爬过最高点时我哥会吻我,城市的霓虹灯光像烟火,时针拨回十七岁的夏日祭。摩天轮上我哥会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会把他的戒指转下来。
    我和我哥回家的路上有人偷拍,习以为常。我哥取下自己的围巾裹在我身上,挡住我大半张脸,接着顺手揽住我的肩把我往他怀里靠,我的眼泪全部被布料吸收干净,我哥的手遮住了闪光灯,还擦掉了我未出眶的眼泪。那个人肯定落荒而逃了,我哥不高兴了。
    我看过那版印着这张照片的报纸,头条标题是「朔间兄弟的夜间游乐活动」。夜色里画面不清晰,只能看见我哥没有表情的脸,我被他保护在暗处,没有被记录下失态的眼泪。我好像我哥的地下情人,背着所有人和他暧昧不清,没有任何人能证实我和我哥的恋爱关系,荧幕上又成了兄友弟恭的普通兄弟。我是我哥的小情人。
    生活仍然是我和我哥的罗曼史,我还在和我哥谈恋爱,没有人发现,没有人怀疑。
    我偶尔会到别处去参加Live。我哥怕他的小情人生病,亲自给我收拾行李。他说我要去的那个城市会下大雪,给了我一件他的冬装外套,然后送我去机场。我哥没说错,Live正在进行的时候场外开始下起了雪,休息时我分神看见了窗外的飘雪,纷纷扬扬很漂亮。出会场时冷风一直灌,我回酒店翻出了我哥的外套,和朋友到附近的神祠参观。上山的石阶有一千零一阶,堆满白雪,我们走过留下脚印,又被大雪盖住。山顶有一座木屋,供奉着当地的神。屋檐下挂了几十串风铃,风铃的尾巴坠着一条信笺,写着参拜者的心愿,风一吹,把愿望捎到天上,或许神会听见。我本来是不信神的,据说神明定人命运,我不信命,也不信神。但守祠的阿婆说这个神护苍生,很灵,朋友们也拉着我进了祠堂。我学着阿婆闭上眼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许愿,门外雪花被风吹落在我肩头,发丝洗白,如同一刹华发。我把信笺系上了风铃,将它挂在尾檐,信笺上一笔一划,希望我哥平安喜乐,还署名,工工整整的朔间凛月。我听见我的风铃被吹响,我哥的外套很暖和。我再抬头看向我的风铃,却看见了旁边挂着的风铃拖着的信笺。也是工工整整,希望凛月平安喜乐,署名朔间零。如此如出一辙。
    我想那个神大概真的很灵,因为我知道我哥比任何人都希望我真的平安喜乐。
    过去下暴雨的时候我会犯遗传病,总是趴在教室里听雨,浑身乏力,听着听着就睡着。冬天到了,一着凉就发高烧。冬天一下雨我哥就给我打电话,问我还好吗。
    学校附近有一条街治安不好,我十六岁时还有小混混在聚地下酒吧。我哥也会去,他十七岁在做不良少年。酒吧边上有死胡同,没人住也没人打理,慢慢积了垃圾和废弃家具。我回家偶尔会绕路到那边去偷偷看一眼我哥,路过死胡同再下台阶,站在狭窄的酒吧入口远远看一眼,看到我哥在台上笑,唱着摇滚,台下一呼万应。我有时替他高兴,毕竟一般人十七八岁就是这样,不计后果的勇敢和疯狂青春,他在家族拖累下被拘束这么多年好像也该找回自己的样子了。可是我知道这也是他人设之一,我哥已经学会了撒谎,也有能力圆谎,他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自己的人生,我也不清楚。我总是在一眼之后就转身逃走。我害怕再去听见他的声音,听见陌生的「俺様」。
    有一次我又绕路去酒吧,路过死胡同时好像听见小猫的叫声。那天下了暴雨,又突然降温,我发着高烧,没有接我哥的电话。我一开始没理会我听见的可怜叫声,而酒吧里也没有我哥的影子。我最后还是回头去了死胡同,只是因为生病头重脚轻,听不清声音源头,找了很久才在一张旧沙发后找到淋成落汤鸡的两只小猫。有一只已经死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体僵直,而另一只眼角溃烂,望着我像在掉眼泪。还活着的那只叼着我的裤角.想让我救活另一只。我将死去的小猫翻过身,一团蝇虫作乱从它身下飞出,它身下流出一摊暗红色的血,有蟑螂和老鼠踩过留下红色印子,又被暴雨冲刷干净,血泊也被雨水带走,我终于看清它腹部可怖的伤口。它的内脏流出体内,已经被阴暗生物瓜分,裸露的血肉骨头滋生了病菌,早就腐烂,发出恶臭。一瞬间我感到生理性的恐惧和恶心,加上重病的虚弱,我逃出去摔在暴雨中吐了一地,而我的手心依然残留着死去小猫的血迹。雨水堵住我的呼吸,我用力把手里的血迹蹭在粗糙沥青地面上,把手心磨出我自己的血,秽物也被雨水裹携清洗,可是酸臭味还在我的鼻腔里发酵。我感觉到病毒在我身体里腐烂发霉,地上被雨水浸泡的是我死去多时的尸体。
    身体的高温从我鼻子里通出白色热气,雨水从我的唇缝流进口腔。我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站起来,只能蜷缩起笨重的身体,水滴摔进我湿透的头发,像蚂蚁。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了。我可能要死了,要死在这里了。我手心钻心的痛,说不定会发炎溃烂,像小猫一样死掉。我的血,我的骨头,属于我的一切都被大雨淋湿浸透。
    我想我哥了。
    遗传病害得我心绞痛,像在接收我哥的信号。可是我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谁的声音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自己。
    我我哥的信号到达我的灯塔,心脏疼得快停跳。他把我从雨水里捞起来,和我一样浑身湿透,他把我抱在怀里抱得好紧。可是我哥就是来了。
    我想哭,我看不清他的脸,我的手指没有触觉,我把脸埋进我哥的肩窝,我好疼,我问我哥我会不会死,我哥叫我的名字,我哥说凛月别做傻瓜。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叫傻瓜,我说你可不可以别丢掉我。我哥原来抱着我跑了一路。他说哥哥不丢掉凛月,他说凛月不走好不好。我把我哥的头发卷进嘴里咬住,我掐着他后颈的皮肤,我想流眼泪。我哥以前会束头发,现在好像不会了。好冷,哥哥,好冷。不要松开我不要松开我!
    我哥吻了我的额头,雨水有温度,滚烫的落进我衣领。
    救救我好不好。
    我好冷。我好冷。
    我要我哥——
    不要放开我的手不要离开我不要丢掉我不要让我一个人!
    我以为是小时候我们走散的冬天,于是挣脱了医生的手扣着我哥不肯放开,我把眼泪倒进我哥湿漉漉的头发,说我不要再和哥哥分开了。
    可我毕竟十六岁了,再做这些事就不合适了。给我抢救的医生叫我幼稚鬼,护士站的护士说我是小小孩。全世界只有我哥懂我。我戴着呼吸面罩盯着他通红的眼睛,每说一个字白雾就在面罩上一逝而过。我没什么力气,讲话一字一顿,拼凑起来连我自己也听不懂:离开会掉眼泪的哥哥。全世界只有我哥懂我,他握着我的手说哥哥知道的,身上披着的毛毯也湿了。我哥皱着眉望着我和我十指相扣,我看见他乌紫嘴唇开开合合,却听不清声音。他俯下身擦掉我的眼泪,我说我听不清,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哥的目光滞停,慢慢把脸埋进了我雪白色床单里,要是躺在这张床上的是我哥,显示屏上的心率一定骤跌。我哥抱住我的身体攥着我的手,我希望他不要放开我,我希望他摘下氧气面罩吻我,我希望他抬起脸看看我。
    他说凛月啊,哥哥是笨蛋。
    我很可怜,我是我哥的拖油瓶。我是小小孩,我是腹部伤残的小猫,我是垂死濒危的病人,我是断弦的吉他,我是酒吧旁边的死胡同,我是我哥的凛月。全世界只有我哥懂我,全世界只有我哥心疼我。
    全世界只有我哥心疼我。
    也就是我十六岁住院再出院的那段时间后,我不再和我哥耍刻薄脾气,而是选择了暂时顺从他。
    那天下午我和他躺着客厅进行着没有意义的长谈,是我开的头。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嗯。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比很难过还要难过一百万倍吧。
    那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呢,你会来找我吗?
    会。
    会一直找吗?
    会。
    一直找到死吗?
    嗯。
    那你走了——
    我不会走。永远都不会了。
    到死都不会吗?
    嗯。
    我抬手把我哥的头发从我眼睛边拨开,窗外团着几捧云,压的天都黑了。我突然很想出门。
    走吧。
    下雨了哦。
    走吧。
    去哪里?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哥的表情也挺有意思的,像被猫抓了。他揉了一把我的头发,把雨披拿上打开家门。
    走吧,我们骑车去。
    我哥的机车从不载人。当然我是例外。我坐在后面戴着头盔,用力靠在我哥背上,风声和撕裂了一样从耳边削过去,沿途路过那片海,他停了车,叫我下去。
    我想脱了鞋下海滩,但他不准,他说海滩上有碎玻璃,会弄伤我。
    我没听他的管教,虽然世界上也只有他会管教我,但我就是不爱听。除非他现在把他的「俺様」戒了,再把刘海梳下来,我可能会听进去那么一点。
    结果是我被划伤了。
    我哥的脸色很难看。我抹了一把脚底的血,还揉了一点细沙进伤口,疼得想死,被我哥一把抓住捎上了他后背。
    “凛月,我们等下要去医院。”
    “我不去。”我才刚出来。
    “有细菌,会感染的。不要拒绝,这是必须的。”
    那副要吵架的语气是什么啊。我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地趴在我哥背上。
    我不愿意承认我害怕和他吵架,每次吵得昏天暗地全世界没有比吵赢他更要紧的事情了。其实每次上纲上线的人都是我,他只需要冷着脸陈述他的观点就足够了,我才是大动肝火的那个。我不喜欢他那个状态,半夜梦到能吓死。
    他背着我穿过海风,穿过海浪的腥气,穿过虚构的一段年岁,和我说着没意义的话。
    我报复他让我落了下风,把手上的血擦在他校服领子上,他以为我嫌他头发碍事,歪了下脑袋把头发顺到一边去了。
    “我之前在学校里一直没看着你,没好好吃饭吗,轻的过分。”他说。
    我白天一般都睡过去了,饭点也不一定醒,我也不知道什么样才叫好好吃饭了,醒了就去小英那里蹭点东西吃,反正是饿不到自己的。
    “没有。不想吃就不吃了。”
    我就是想要他亲自过来管我,最好管得我浑身不舒服感觉和坐牢一样。
    他莫名其妙叹口气,说:“不行的啊……”
    这有什么不行,我没告诉你刚才我是故意盯着碎玻璃踩的呢。
    我抬头看着他肩头托着漫天的乌云,好像下一秒这片天就要像个小孩一样哭起来,我的脚底隐隐作痛,血滴摔在沙滩,非常精准地按在我哥的一串脚印上。
    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决定不和我哥再闹腾了,安安静静趴在他肩头,把乌云挤开,这样我哥的肩头只有托着我的脑袋,不要任何东西代替我占据了我哥的肩头。
    我曾经很抗拒我哥的生活里有什么东西会比我更重要,理由很简单,我是世界上最爱我哥的人,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只是在不懂事的时候尝了点甜头,之后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们相互折磨了这么久,我第一次察觉原来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爱是这么痛的体会。我记恨他让我难过了这么多年,我一定要他把欠我的这十年还给我,加倍还给我,然而我忘了,我哥手头也很紧,他给我这点泛苦的甜味已经是他的所有了。
    可是我就是不愿意松手,我还在向他讨要,理直气壮得好像我哥给我打了个欠条。
    我哥把我放在机车上坐好,他单膝跪地帮我查看伤口,鲜血淋了满地,他一抬头和我对上视线,我差点就把我愿意说出口。
    我俯下身凑近我哥,忽然地想起他的晕血症,注意到他双手颤抖脸色苍白。我又偷偷坐直了身子,低头望着我哥深邃的眉眼,望着暗红色血液从我哥指缝流在地上,一个小小的血泊,倒映着我哥的眼睛,同我一样的暗红色。
    我的伤口好像不再那么疼了,心脏却紧接着呻吟起来。我的指甲缝里残留着未干的血迹,血液在我哥的皮肤纹理上爬出路程。
    哥哥。
    我哥认真看我。
    我问我哥,在伤口愈合之前会不会一直照顾我。
    我哥只是说,凛月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哥哥会心疼。
    我知道。神明没有保佑我哥,佛祖没有保佑我哥,上帝没有保佑我哥。事实上我们早就被祈祷而来的幸福抛弃了,没有人会垂怜我们的不幸。可即便如此,无数次被拒之门外的我哥还是报着一点希望对神许下愿望说希望凛月平安喜乐,可惜我到了十八岁才发现我哥飘零在凛冬的祈祷。我和我哥之间如此遥遥相望整整两年。
    那一年我哥十七岁,十七岁的他已经一无所有。我知道不是所有人的十七岁都像我哥的十七岁一样枯萎,那一年他在我面前单膝下跪捧着我的鲜血,我就想到了要和他一起逃跑,逃离他的十七岁,逃到我的十七岁。我的十七岁或许可以很浪漫,我把我的十七岁送给我哥,我们一起离开。
    我只不过是同样地希望我哥能平安喜乐,想我哥带上我逃跑。大人们听了一定会嗤嗤发笑。但我们已经无可乞求,在万事顺遂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我现在也不算大人,还有很多人把我当小孩,特别是我哥。我现在也不算大人,却觉得十七岁霸占我一大半的人生。我的十七岁好像灌了铅,变成不倒翁倒不下去——又或许是灌了血,我的血,我哥的血,没区别,我们是亲兄弟。亲兄弟之间应该做什么,反正没有人教我,我就和我哥接吻,上床,甚至在十七岁邀请他和我私奔。反正没有人教我,我哥也惯着我。
    十七岁的冬天比往年冷很多,我哥把我的手装进他的大衣口袋里与我十指相扣,拉着我挤上了电车。那一年我还没长高,身量像在冬眠,我哥高出我一头,轻轻松松把我圈在怀里。通往机场的电车人太多,我和我哥被逼进角落,他的手肘撑着我身后的车窗,压低声音笑着叫我,我的脸烧红,下一秒他的吻更让我呆滞在原地。隐秘的视野中只有我哥的眼睛,他宽大的手掌挡住了电车的拥挤。我听见婴孩的哭闹,国中生的抱怨,有中年男人在和同事通电话,身上走形的西装散发着汗臭味。我哥身上是玫瑰花香,他的睫毛很长,他的卷发很漂亮,他也很漂亮。电车颠簸频率与我的心跳重合,我哥温热的指尖抚摸着我的耳根,我也没多收敛,啃咬我哥的下唇,把大腿滑进他的两腿间。不会有人发现角落有我和我哥的一个吻,就像每天夜里我哥俯下身吻我,与我十指相扣,我失控地抓着他的手探向我的小腹,他吻去我的眼泪,吻去我的呻吟,扶着我的腰把我搂在怀里,没有人知道我和我哥的病情。我手心冒汗,小心翼翼藏在我哥怀里。手心的汗滴是眼泪的轮回,我哥留在我身体的体液,还是思春期因为我哥弄脏了床单的遗精。
    电子音报站,我哥吻干净我嘴唇上的唾液,叫我坐在刚腾出来的空位上。我哥抓着扶手站在我跟前,此时我的齿缝中还残留着情欲的味道,我哥这样从高处低头看我时总让我以为他要弯腰吻我。我在家会窝在沙发看台本,看书,和朋友打电话,我哥洗完澡从房间出来手时撑在沙发靠背上看着我,等我注意到他时他就俯下身把我踢在一边的毛毯捞上来拉到我胸前,再顺势抬起我的下巴和我接吻。我踩上我哥的学生皮鞋,开玩笑让他离我远一点,我哥走不了,我很得意地仰起脸晃荡起双腿,膝盖布料扯出褶皱露出我的脚踝。我看见了我哥无奈的笑脸。
    我和我哥之间还有一个车厢的耳朵,所以不能谈我们的悄悄话。我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写字,写「兄长是超级大笨蛋」,故意把「笨蛋」写得很用力。写完笨蛋我望向我哥,我哥在笑,双唇开开合合,唇语是「哥哥最喜欢凛月了」。我握紧我哥的左手写下「最喜欢你了」,我哥也说「最喜欢凛月了」。
    我身边的国中生到站下了车,我拉住我哥叫他坐下。再让他这么俯视我,我估计要忍不住拽着他衣领贴上他的嘴唇。我顺理成章地和我哥靠在一起,终于可以谈论我们的秘密。我很高兴有这么一段时间里我哥只属于我自己,不论是在这趟电车还是将要到达的故乡,整个世界都被我们困在这节车厢里,窗外风景呼啸而过,如同我和我哥过往的十七八年。我和我哥说起去环游世界的事,我说起我和朋友们的毕业旅行,我说起他过去到世界各地。我反复试探着他的心意,我只是想问他要不要叛离一切和我流亡世界,我说出口的是我,想说的却是我们。
    只可惜在我想要把我们告诉我哥时,右肩忽地一沉,我偏头看去,我哥十分疲惫地靠在我肩头睡着了。我哥的眉头微蹙,毫无防备地贴在我右肩,我忽然意识到我哥累了,是应该好好睡一觉了。可我不知道终点站在哪里,只有一个模糊的目的。我有些随意地做了决定,收下我哥百分百的信任,如同我交付给他的百分百信任。
    可是我哥很快醒来,纠正了我的错误决定。他那么认真地和我说出正确答案的瞬间我感受到了我们无处安放的自由在向我们索求逃跑。我甚至做不到让我哥在我身边睡个好觉。机场到达,人流涌出车厢,顷刻空荡荡的列车只剩寥寥几人,我和我哥相依为命。为什么我们不能下车呢,我们逃吧,一起私奔吧。
    于是我对我哥说:“不然就这样假装两个人都睡过头了,然后一起逃到遥远的地方去吧。”我说血缘是幻象,没有什么物理上的束缚力。我说亲兄弟又怎么样,血亲族人算什么,我和我哥本来有更自由的一切。我们现在除了爱已经一无所有。我迷恋我和我哥的宿命感,却又想要逃离血脉给我们的命运,一无所有的爱人们如此苍白,被血脉制约,被命运迫胁的无望恋情。
    所以我说我们逃走吧。
    逃。
    走。
    吧。
    当然意料之中的,我温柔的哥哥拒绝了我。不可以逃避。我从他那里接收到了信号。
    我听见他说不要逃避。
    没关系,我明白他所背负的一切,我很高兴我哥没有残忍地装作没有听懂。他握住我的手,电车驶向终点站,他说我们还有来年的美梦,所以好好睡一觉吧,一觉醒来就是天光。原来如此啊。
    那么,「晚安,哥哥」。
    我这样说,希望我哥来年能自由快乐。
    这是我十七岁的盛礼,失败的邀约,写在十二月三十日的电车车厢里,叫我一生不敢忘。
    这是我的十七岁,我预设如此浪漫灿烂的十七岁,我遗憾又完满的十七岁。
    十七岁的一切都让人怀念。课堂上用水笔在算草纸上写满我哥的名字用来消杀时间,下课铃响起怕被人看见匆忙抓成一团扔进桌兜。课间趴在桌上睡觉装作没看见我哥偷偷溜进来给我带碳酸汽水,一上课就咬着吸管继续想我哥。午休的时候太阳最毒,我缩到后花园去睡觉,我哥也会去,我们就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说悄悄话,相互依偎着睡去,我会和我哥说不要告诉别人,但我哥一定会忍不住说出去,说可爱的漂月靠在我怀里睡着了,说出去也好,就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我哥是好学生,只是不常上课,我在体育课时和他逃跑,接吻,做爱,更多时候听他弹吉他,拉小提琴,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发呆。下午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哥也许会去红茶部接我,我会提前溜走让他来找我,他知道我会去哪里,钢琴声比我先告诉他我的位置,他会把我翻过身压在钢琴上亲吻,我的身体触碰到琴键演奏出杂乱无章的韵律。跨年晚会我哥在台上拉小提琴,和刚走下舞台的我赤裸裸地对视,所有爱意归我一人接收。情人节打着别人的名义跑进我哥的教室给他塞情书和巧克力被抓个正着,我哥从背后抓住我的左手一把抱住我,笑着叫我的名字,所有人习以为常,他趁乱取走我手里的情书和巧克力。隆冬大雪时我哥跑去堆雪人,故意堆成我的样子,把照片发给我看,其实还怪可爱,我在教室的窗户上哈一口气,写「兄长笨蛋」,也拍给他看,回我一个哭泣的可怜表情。我不讨厌下雪,白茫茫的万物,大雪里容易相信幻觉,同我哥一场雪就白头,特别是我们还年轻,扑簌簌的飘雪是无声的情书,风雪太冷,我哥手心的温度就更温暖。初春时候晚霞很浓,像喝醉酒,我和我哥踩着晚霞回家,我看着我哥整理被我扯下第二颗纽扣的衬衣,我哥所有衬衣的第二颗纽扣都在我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我手机里和我哥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来自我哥的「黄莺在叫呢,春天已经到了哦」,我已读不回,专门等着能够拉着我哥的手时告诉他,「春天真的来了喔」。星期四我哥总会有很多时间陪我,偶尔也会开那台属于他十七岁的机车载我回家,我会搂着他的腰贴在他的后背,后背传来我哥清晰的心跳声:凛、月、我、很、爱、你。夏天里我们到了海边会停下来,这片海永远是天蓝色,我哥牵着我走在海滩上吹海风,用手指在退潮的沙岸写上我们的名字,闹到天黑才回家。我哥会借口停车让我先进门,他在隔壁花店捎一束玫瑰花回家,再跑到厨房和我接吻。我哥在我低头做饭时抬起我下巴咬我的嘴唇,他会圈住我说哥哥来吧。哥哥来吧,他把手覆上我的手背接过我手里的菜刀,我捞回他的手腕把刀取回来说不准打扰我,笨蛋兄长不准来吵我。但这话没什么杀伤力,我也知道,我们就挤在厨房里,两个人一起。饭后我或许会做功课,咬着笔百无聊地哼歌,我哥冲开速溶咖啡写曲子。我捻下他买回来的玫瑰花瓣放进嘴里,用尖牙一点一点磨,一瓣,两瓣,三瓣,我准备咽下去,我哥在我对面突然伸手把手指挤进我的嘴巴。我哥的手指带点速溶咖啡的劣质苦味,按着我的舌头要我吐出来。我被他压着吐掉了我的玫瑰花,我趁他擦手的间隙把剩下的花瓣扔进他的咖啡杯。我哥就着玫瑰花抿了一口,他把杯子放下,唇缝有一层浅咖啡色印子,我撑着桌子倾身舔掉那层印子。我哥年岁渐长却越来越粘人,这一点从十七八岁开始就能佐证。他的曲子写着写着就故意停笔不动了,按着吉他的弦反复拨同一个音,他佯装苦恼地耷拉着脑袋看着我,用手托着下巴说,「怎么办喏凛月,笨蛋哥哥连作曲都不会了~」我抬眼看看他,用笔尖敲桌子,把作业本扔给他,自己随手画五线谱,给他写结尾节。写完时我空白的作业本已经密密麻麻写好了老师要的舞台策划书,而我哥早就转到背后抱住我。他的长发挠得我肩窝痒,我不服输,转过身坐在他怀里,把脸埋进他肩窝。有时候我哥会抱着我回房间,有时候他看着谱子哼唱,而我在他的怀里睡着。十七岁太多太多,我平凡而热烈的十七岁,我和我的笨蛋哥哥,愚蠢又笨蛋的兄长,只怕耗尽一生都难写尽。
    在我哥的毕业典礼前夕,我和他闹了别扭。其他人说我和我哥的关系好像一直都不好。 他们都不明白我,我常常因为爱而丧失了表达的机会,我也恨自己的坏脾气,越爱就越不坦率,害得我和我哥两败俱伤。我也情愿那个恶劣的凛月不是我,可我没有翻译,没有人读懂我的台词,只有我哥听明白。我哥会直接接收我的语言,因为我们是亲兄弟,血脉里有天生的连接。有些话别人永远不明白,怪我不爱他,可是我长到这么大,人生过了这么多年,我的岁月里分分寸寸都有我哥的影子,要我不爱他已经没什么可能了,所以他们都说错了,我没有不爱我哥,只是这么多年旁人猜测太多,而我违心做了两面派,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学不会做我哥的乖小孩。我哥知道我不是听话的乖小孩,他帮我理好被风吹乱的碎发说,凛月只需要健康快乐就好了。
    我哥等我下课回家,接过我的校服外套,我追着树荫先跑了,拎着我的包回头看一眼我哥,我哥腿很长,迈开步子时带着风吹起他的长发,他有一条十字架项链晃在胸前,在回故乡时会取下来收好。他远远地对着我笑,我承认我想去拉他的手,可是那天我和他吵架,是我单方面和他闹脾气。我走在马路边上,一路看到树枝垂下的绿叶就拽下来扔在地上,我哥在我身后跟着,皮鞋跟辗过树叶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我哥还是惦记我,有汽车从身后驶过,他快步走到我左边,让我只能往里靠,我哥偏过头看我。
    凛月呀,还在生气吗?
    我没有理会他,马上就要到那片海,海滩上没有我们的名字,没有我哥的脚印,没有碎玻璃,也没有我的十七岁。
    我哥想拉住我的手,伸出食指勾住我小拇指,又把整只手扣住握紧。我把手抽出来,把书包狠狠摔在地上转身就跑,跑得太快,眼泪顺势掉下来。我想到我的十八岁,迎头撞上找不到出路的十八岁,我想到我哥马上结束的十八岁,就像我正在倒计时的十七岁。我哥总是先我一步长大。我哥会先一步离开十七八岁的年月,把我滞留在原地。
    我停在海岸边的长椅坐下,弯下腰把脸埋进我的臂弯,海风灌进我的身体,羊毛衫坠在我肩膀,发尾细碎头发擦过我的侧颈,海水从回忆漫上我的泪腺,我的手心有湿润盐分,我的心脏会下雨。
    我哥拎着我的外套和书包在我跟前停下,他的右手捧着我的脸轻轻摩挲。他没有抬起我的脸,他对我说对不起,他偷偷擦掉我脸边的眼泪,他说不生气了凛月。我抬头扯住我哥的衣领咬住他的嘴唇,我哥的膝盖压在长椅上,我的外套和书包掉在地上,书包里的算草纸散落一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朔间零」,没有一点点间隙,海风裹起吹翻一角,露出背面的「逃跑吧」。我哥撩开我的头发,眼泪流过的皮肤滑腻,我哥的戒指抵在我的下颚,冷冰冰的像海水。我抱着我哥的脖子,摸索着取下我哥的耳钉,我的手指缠着我哥的长发一圈又一圈,我们在接吻,我咽下我哥的唾液。我想时间按停在我的十七岁,让我哥永远不要变成成年人,让我哥永远不离开我的世界。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到底是在伤心还是恼怒。原来我根本做不到去原谅家族和命运对我哥的伤害。我们的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哥不是朔间家的族长,不是声名大躁的当红偶像,我哥只是我哥,我哥只是拥有自己的完整人生的普通人,我也想我们只是普通人,只过平凡的一生。
    海风一直吹,吹倒我的十七岁。
    风儿啊吹慢些吧。
    让我和我哥的四月晚些到家。
    来年的春天樱花盛开,我哥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而我在我哥身后弹奏送行曲。我看着我哥身穿雪白色校服的笔挺背影,他墨色长发被风吹起,低沉的嗓音和我的钢琴声混杂起来,他说「我们的人生即将步入新旅程,校园生活就此告一段落,也许是暂停,也许是永别,但在这所学院,我们已经该说再见」。我的双手不停颤抖,不小心漏去一个Re音。不完整的曲子,不圆满的演出,不甘心的别离。我哥的那番话像是说给我听,宣告我们共同的校园生活正式迎来终章,今年盛夏时节我教室的窗口我哥不会再等我放学。我的十七岁好像刚到,又好像结束得很早。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要在事务所里做生日直播。我在结束后收拾东西看一眼手机,开播前我哥打来三个电话我没接到,通知栏最上方是我哥的短信:「忙完了吗,哥哥在楼下等汝」。我下楼去,看见我哥的车停在事务所门口开着车窗。我哥睡着了,眉头深深皱着,双手抱胸靠在主驾驶的座位。我在车窗台撑着下巴盯着我哥,昏黄的路灯打在他分明的五官,阴影都是匀称好看的,只是我哥睡着总是愁眉苦脸,嘴巴也抿得死死的。我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眉毛,他马上睁开了眼换上笑脸。
    忙完了?辛苦凛月了喏。
    例行工作而已,你今天…怎么有空。
    今天是汝的生日啊,哥哥当然要回来陪汝。
    这算是兄长的情话吗?
    是哟~凛月还想听吗?还是要kiss和拥抱—
    说实话呢……
    怎么了呀?
    我很久没有和兄长见面,有点,嗯,想你。
    我哥偏了下头凑近我。
    对不起,让凛月感觉寂寞了。
    我其实很想告诉我哥没关系,但是我说不出口,因为我真的太想他。
    我钻进我哥的副驾驶说,我们去看海吧。
    我们去看海吧,去我十七岁的海,去吹海风。
    我哥把额头抵在我额头,笑着说,想去哪里都陪凛月。
    所以天黑下来,我们叛逃了全天下的祝福和来电,我们赤脚走在沙滩上,我哥跟在我身后,我回头望去长长一串都是我哥的脚印。海浪推上来吻我的脚踝,细密的湿润沙子吮吸我的脚趾,雪白色海浪撞击我的小腿,我会站不稳。我哥提着鞋从我身后搂住我,他的定制皮鞋掉进海里,我掉进他怀抱里。我哥说怕我把自己丢进大海,把我拉上岸,我把自己全身重量挂在我哥身上,海风吹倒我们的身体,我们倒在夜色的沙滩里。我摊开我哥的手掌心,抚摸他留在手心的指甲掐痕,四道瘀紫的月牙。我躺在我哥的臂弯里,他身上来自故乡的陈腐气味还没散去。他今早从大洋那端的故乡赶回来,我没有问他这一次家族又同他说了什么,我只想让我哥手心的伤好起来,我不要我哥难过。
    我再一次模仿着十七岁的勇气,也是最后一次像个孩子一样邀请我哥不顾一切逃跑:“不然就这样假装两个人都睡过了头,然后一起逃到遥远的地方去吧。”
    我哥突然就笑了,看向我,说了什么。可是归航的渡轮开始鸣笛,他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我大概是不想听清,我哥又一次温柔地拒绝了我。不过没关系,我已经长大了,我己经变成大人了。我拉住我哥的手把他拉起身,然后跑进了大海里。我们玩着幼稚的泼水游戏,我捧起冰冷的海水洒向我哥。我已经十八岁了哦哥哥,我已经长大了哦,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从今往后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小小孩凛月了哦。
    我和我哥后来全身湿透,我哥提着他的鞋拉着我带我回家。我家的车上有备用的衣服,我的鞋一开始就没带下沙滩,但我哥只能换上学生时代的旧皮鞋。我的衬衫还没有系上扣子,看见我哥长发滴下水珠顺着他脊背滑过他蝴蝶骨,我哥正在系腰带,手臂的流畅线条像水痕,我哥应该是感觉到了自己长发摔下水珠,转过身来看我,找到发圈抬手束起长发,从一边拿起干毛巾罩在我头上帮我擦干。我的发尾前不久刚剪短,水滴沿我的脊椎骨向下流,被衬衫布料吸收。我哥把毛巾撩开,俯身轻轻吻了我一下,笑着说生日快乐。我哥的头发一直掉下水珠,我可能有点着凉,脸烫得发烧。
    我哥祝我生日快乐,和我回家,给我买蛋糕,让我许愿。我闭上眼睛,一分钟里想了我哥两万遍。然后睁眼,熄灭蜡烛。
    这是我十八岁的开头,九月的尾巴,但我的夏天已经结束了。
    我和我哥差了十个月多一截,夏天结束到了秋天,秋天的时候我和我哥都是十八岁,所以我的秋天只有短短一个多月,这一个月里我用十八岁消费我哥,消费我们的十个月。这一个月里我理所当然拥有盘问我哥的权力,然而我往往会忘记,大概这些年来这一个月已经变得不重要。十七岁那场轻歌剧注定了我和我哥之间不会有祝密,我已经学会向家族驳回他们对我哥的压榨。他们说我不讲理,不懂事,生性恶劣,性格乖戾,揣一肚子坏水。我不在乎,我本来就不是乖小孩,只要我哥还要我,我就不会学乖。我哥是太心软,不会丢掉我,也不会丢掉那群吸血鬼,可对我来说我只有我哥一个血亲。他们嫌我把我哥带坏,但我是我哥养大的,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这一个月我用来和家族的老顽固作对,我哥纵容我往故乡写各种驳回信,他会在信封上签好自己的名字,我们是一丘之貉。
    冬天的开始是十一月二号,是我哥的生日。我哥每年这个时候都很忙,我在家等他。我哥是笨蛋,所有人都知道他生日这天不在外面吃晚饭,饿着肚子回家为了吃我给他做的晚饭。我在客厅窝在沙发上看我哥的节日,听见汽车熄火的声音就忍不住跳下沙发,但又匆忙转过身收拾东西假装不在意,我哥开门进来先扑过来找我,抱着我撒娇。
    凛月~吾辈亲爱的可爱的凛月——对不起让凛月久等了喏~
    好了——兄长抱得好紧!
    吾辈好想凛月!见不到凛月的每一秒像被太阳炙烤一样心痛!
    我不是在这里吗……哥哥是笨蛋吧。
    我哥又开始赖我,变成幼稚园小孩,趁我不注意凑上前啄我的脸,吻我的嘴唇。我不是不喜欢我哥变成笨蛋小孩,他此时的不成熟反而让我很有安全感。吃完饭我给我哥点生日蜡烛,我哥闭上眼许愿。我不准他告诉我他的生日愿望。我看着我哥的笑颜,突然感觉到我们其实也是普通人,普通的恋人,普通的兄弟,度过本来平凡幸福的一天。我哥吹灭蜡烛,四周漆黑一片,我正想起身开灯,我哥却一把拉住我把我按在地上接了一个漫长的吻。我哥肯定偷吃了蛋糕,吻是奶油味的。我撑起身摸了一手奶油抹在我哥脸上,我哥笑着抓住我的手说我是叛逆期小孩,我才不管,我钻进我哥怀里把他嘴唇上的奶油舔掉,我哥用纸巾把我的手擦干净。他把我压在桌上吻了又吻,在我被他吻到迷糊时贴在我耳边说道:凛月,冬天到了。
    冬天到了。
    我哥什么都知道。
    他问我冬天什么结束,我说我还没有答案。对我来说冬天没有尽头,十七岁起每年登上去往机场的电车,我的冬天下大雪,驶向看不清前路的深冬,目的地是故乡的囚笼。我哥看着我说,冬天的最后不是结束,冬天的最后是春天,电车一直向前,我们不是亡命之徒,我们只是在等春天。
    所以我的冬天结束在十二月三十日,我和我哥登上逃奔末班列车。
    十七岁时我和我哥一起回到故乡。我还是讨厌这里的一切,禁锢我,束缚我,在我的骨头里埋下病根,也秧及到我哥。它害我哥把自由卖给我,害我们这一辈子都逃不出诅咒。我在答应我哥回来之前就反复警告自己,这些人不是我哥,不会惯着我,我最好收敛点自己的脾气。我本来已经和自己约定好了,不要给我哥添麻烦。可是在那张餐桌上所有人一袭正装板着脸,严肃得如同审判会,那副装模作样的可怜样子让我觉得恶心,他们所谓的责任也让我恶心,他们那些要把我哥逼死还要分尸吸血的丑恶嘴脸更让我恶心。我摔了我面前的餐具,把桌布掀了,那些蟑螂大惊失色四下乱窜,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坏种。有人要上来按住我,我哥立马把我护在身后,把我的手攥得死死的。我哥不高兴了。
    我哥冷着脸和那些人说话,说不要伤害凛月,我只有缩在我哥宽大的背后。我哥转过身来低声和我说话,我想和他道歉,说对不起哥哥我给你惹麻烦了,可是我哥问我还好吧,我哥说没关系,我哥说我们不在这里了我们回家,我哥说凛月不生气,凛月和哥哥回家。还好我哥拉着我的手,不然我可能会犯心绞痛。我和我哥被人群包围,我产生一种我们和世界背道而驰的错觉,就像我们不见天光的恋情。
    我们躺在故乡的房间里,幼时的气息扑面而来,纯真的绝望感漫上我的心头。童年时的天真让我失笑,我不敢再想。我明明在电车上和我哥说过晚安,为什么我的春天还没来。
    我问我哥,你不是说电车开向春天吗,你是不是又骗我。
    我哥说,哥哥怎么可能会骗凛月呢。
    那为什么这么冷,窗外还飘雪。
    我哥抱着我说,列车还没有停。
    我信我哥,半夜乘雪搭上回程飞机逃跑。我哥说答应我,再也不装乖小孩。
    后来每一年我照例跟我哥回敌乡。那些人吓怕了,怕我这个坏种又做坏事,渐渐就不再吃我哥的肉。他们私下里怪我哥太惯着我,我哥说是哥哥乐意的,因为哥哥最喜欢凛月。我默默听着,心里念一百万遍「我最喜欢哥哥了」。
    今年的冬天快结束了,今天是十二月三十日,我冬天的结尾。自十七岁那趟电车,已经过去四年。我现在和我哥站在月台上等车,看着反方向的电车驶往远方,仿佛时间倒流回十七岁,向回数了一个四年。我在电车进站的短暂时间里想起了我和我哥的所有,我忽然后悔又一年把我冬天的结尾定义在一趟无望电车的终点线,后悔让这趟通往春日的电车行驶了整整四年还没有停下来。电车进站,门缓缓打开,我哥拉将着我的手要带我挤上电车。几个小时后的清晨我们将出现在那片落叶归根的可怜土地,接受他们对我哥的审议。我忽然对这反复的人生感到恐惧,我们在电车上所许诺的所有和彼此说过的晚安都只是我和我哥之间的秘密,电车到站我们被现实泼了冷水,一切又清零再从头开始。
    我的心脏没来由地绞痛,我反手抓住我哥的衣袖把他拉住:“等等,兄长——哥哥,我不去了,我不要去了,我不去了——”
    我不要再过一个无望的春天。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把我的春天,还给我。
    我哥回头深深望了我一眼,从即将关闭的车门撤出步子,和我奔下月台。车站所有人都挤上了那趟开不到春天的电车,只有我和我哥留在了冬天。我哥扣紧我的手,低头看着我,像四月的樱花一样温柔。
    “不去了吗?”我哥问。
    “兄长,我——”
    “那就不去了。”我哥说,“我们回家吧。”
    我哥带我走出车站,外面飘起了雪,雪花落在我和我哥的黑色发顶,落在我哥的睫毛,落在我冬天的结尾,落在四年里的十二月三十日。
    北风吹起我哥的围巾,露出他坠在胸口的十字架项链,闪着烁烁的银光。我望着我哥的眼睛,拉住我哥的衣领让他弯下腰,我哥伸手捧着我的后脑勺吻我。飘雪吻我的脸,被我哥抹掉,留下融化后的泪滴顺我脸颊滑落。我哥理好我凌乱的碎发,握住我的手,天边快黑了,我的冬天进入倒计时。我哈出雾白色热气,我听见我哥的笑音。我和我哥在深冬车站接吻,从此声名狼藉,只好相依为命流浪世界各地逃亡。
    他说:“就这样假装两个人都睡过了头,然后一起逃到遥远的地方去吧。”
    我愣在原地,一瞬间时光倒转,回到我十七岁的那趟电车。
    我握紧我哥的手,笑着点了点头。我们转身逃奔,初雪为我们写歌。
    我要我哥的自由,我要我的春天,我不想让我的春日电车又驶过一个四年。我倒数我的冬天,我数十九八七,十七岁的夏日祭我倒数十九八七。红绿灯说三二一,我和我哥登上反方向电车,我哥数三二一。我对我哥说晚安,晚安哥哥,我、爱、你。凛月,我们一起逃跑吧,想去哪里哥哥都陪着你。春天啊快来吧,春天到了我们就逃跑吧。这一次我们谁也不管了,我们一起走好吗。就这样假装两个人都睡过了头,然后一起逃到遥远的地方去吧。
    哥、哥、我、们、逃、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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