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矛》 凪诚士郎好久没做过如此不存温度的梦,他站在53楼公寓的落地窗前,四周安静如棋手的幽闭之室,一整面垂直瀑布用力洗刷过玻璃,天暗了,下雨了,东京城已被天日吞噬,水停止进入大海,一直往上、往上无限膨胀。
直到他的赤足他的踝骨完全被液体淹透。
他试图后退挽救一切,立即撞翻等身台灯和大幅抽象派油画,原来身前是阻挡,背后依然是墙。
无路可退,墙体与玻璃缝隙挤不进一丝风,却能允许滑软的水划开自己肚皮,并且不产生一丝疼痛的叫唤。
人类乐园变成危城。
在被彻底淹死之前凪诚士郎屏住呼吸清醒过来。
是梦,当然应该是梦。
他用初步恢复视力的眼珠子对照天花板,至多两米半高,挂一盏已熄灭的圆形灯,还是最简陋的大卖场爆款,四面墙体白得堪称迷幻,久视之后能得到与雪盲症类似的效果。
不是53楼公寓,是太空舱。或者说被玲王命名为“太空舱”的一居室寮。
好冷。凪诚士郎清醒后第一体感是这样。
无声的喘息堵塞在鼻腔深处,不上不下,即使现实颠倒为梦境、再彻底恢复原状也没改变,他用右手摸过左边的胳膊,稍微有了些温度,再往左边移动是另一条更加结实、烫热的胳膊,属于御影玲王的。所有温度都是从这里借来的。
然后耳朵才迟迟得到哗啦、哗啦从天而降的雨声。
现实里上半夜从梦境里流出的雨声。
凪诚士郎动了动身体,试图往熟睡的少年更靠拢一些,沾一沾那天然的热气。胳膊的面积有限,下意识越摸越往更温暖处走——比如心脏的位置——陡然被抓住。
御影玲王从床沿翻过身,转头,窗外路灯点亮他探询的眼神。
“好冷啊。”终于把感受说出口,凪诚士郎的声音比白日里更嘶哑些,还带着一丝诉苦意味,“怎么会这么冷。”
“凪的感冒是不是更严重了?”
黄昏时分,凪诚士郎突如其来的发热中断了二人足球训练,玲王将他送回寮内照料,随即决意留下过夜。凪诚士郎吃过药后昏睡得极快,但显然由于运动员体格的影响,解药速度也快得出奇。
凌晨两点半清醒,御影玲王感受到与自己贴合的皮肤多么冷冰冰,忍不住两只掌心在被窝中囊住那只手,像寿司店学徒摆弄饭团似地捂紧,同时紫色团藻一样的头发抵过去。
“没有哦,吃药后没有再发烧。”两个人额头相碰,交织着平缓的温度相近的呼吸,御影玲王再次确认,“大概是下雨了,窗户没关严实。”
“手机天气预报说今晚不下雨。”所以才没锁紧窗户,让夜风给吹开。
虽然这样说着,但凪诚士郎完全没有关掉背后窗户的打算,反而往对方怀里又凑了一段距离,心中浮现“这场雨不会一直下到春天结束吧,就像梦里那样把东京都淹没”的念头。
但出口的只有没头没尾的闷闷一声:“刚做了个怪梦。”
御影玲王手臂被束缚着,同样无法起身关窗,不知道对方做了如何光怪陆离的梦境,他蓦地听笑了,将赤足也移过去,踩在那双比自己长上一截的脚背上厮磨,视线完全勾连在一起。
又来了。
搞不懂的状态,彻底坏掉的距离感。在那之后好像越来越夸张,简直冲破通常逻辑上并不存在的负距离,凪诚士郎能感受到皮肤的细小绒毛挠到自己骨头里,还会跳舞,滋味古怪得出奇,他用力深吸一口气,由于感冒呼吸并不算畅快。
“所以刚才做了什么梦?”御影玲王好奇问。
“嗯?”
“连凪都觉得奇怪的梦。”
复述不符常理的梦境实在是一件麻烦事,凪诚士郎用几个模糊不明的字眼概括完毕,过程几次引发御影玲王不可思议的反应,“怎么会梦到我家”“那幅画超贵的诶,撞坏了你可要卖身给我咯”“凪果然是外星人宝宝打算回母星了吧”。
凪诚士郎听得几乎发醺,他喜欢玲王睡得半梦半醒时,完全下意识的深层反应。
足够原始和可爱。
大概是感冒后遗症,不要紧的话变得多起来,凪诚士郎竟然讲起故事:“其实国中时有想过,毕业后去乡下地区的气象站上班,很轻松的样子,也不用在乎准确率。”略带鼻塞的声音沙沙地拂过玲王耳垂,“躺到退休年龄就好。”
“好符合凪的精神状态。被我用力拉进大球星的世界真是抱歉哦。”
“诶,虽然麻烦,倒也不用抱歉。”
“我知道。当然不用抱歉啊?我们现在可是国家队成员了,梦想达成在望。”
“话是这么说,但还没有正式确认吧……”
“快啦快啦,绝对没问题。”
随即两个人又说了些无聊句子,白天的课程、明日的训练、这场雨结束时间之类的,声音逐渐压到底,半晌没再续上,只剩下两颗心脏砰砰规律跳动,玲王睡着了,凪也重重合上眼皮。
睡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可以一觉睡到太阳落山就不用训练了”,不太确定对方有没有听到。
还是没关上漏风的窗户,但手足都重叠在一块,似乎也抵消掉早春风雨和男高中生告白失败的烦恼。
凪诚士郎是在两个月前告白失败的。
说失败大抵有违客观,至少御影玲王的反应绝非拒绝。
两个月前,二月十七日,即非任何浪漫节日也不是什么充满纪念意义的时刻,休息日闲逛,途径一棵还没到时候灿烂的樱花树,夕阳把树干挠成发烫的红褐色,引人驻足,御影玲王指着随口说我记得去年开春这棵樱花树是热门情侣拍照点,外网照片上万赞,今年会不会也超多人呢。
凪诚士郎忽然很想应答点什么,神游天外似的,和玲王的感叹完全沾不上边,下意识就告白了。
用的字眼是十分缠绵的:喜欢。
喜欢玲王。玲王也想来这里和我拍照吗?
御影玲王听完相当安静,微微撑大他那双原本就总是翻涌光亮的眼睛,确认着什么、斟酌着什么,随后嘴角弧度一动,笑出了声音。
“喜欢?”玲王反问。
“嗯。”也不奇怪吧,玲王不是年年情人节都被信纸塞满抽屉吗。
“你是说交往的那种喜欢?”笑意更深了。
凪诚士郎见到熟悉的微笑下意识只管点头,心脏是饱满的血液是雀跃的,玲王笑了,他一定会答应自己不是吗——
几乎同一瞬间有更亮的东西从御影玲王的眼神里滚下来,砸到凪诚士郎正打算付以拥抱的手背上。
第一眼凪诚士郎以为是天上落太阳雨,浪费一整日的好天气,第二眼以为是凭空结晶的白钻石。
但那却是一滴眼泪,玲王的眼泪。
凪诚士郎难得一次蹙起眉心,怀疑地想,怎么会是一滴眼泪呢?虽然玲王连流泪的时候都十分漂亮,不愧是学校里永远最夺目的那个,可他为什么会哭泣?
事实上他从没见过御影玲王哭泣,在蓝色监狱里错过的就那样蒸发了,比东京天气预报更随意,没人在意过期的天气预报。
凪诚士郎不大确定自己哪个字眼出现了偏差,不过呼喊对方名字总该是正确的:“玲王……”
“抱歉。”
“抱歉的意思是?”
“不,怎么说呢,我只是以为会在那之后。”玲王摆摆手,说话时还在不断微笑,神色有点慌乱诧异,连他自己也没搞明白这滴眼泪是如何诞生的,平日引以为傲的自控力竟然完全失效,“我没有想到……”
凪诚士郎看穿对方在用微笑掩饰某种真相 ,却不解其意。
“那之后?”
“凪世界第一的梦想完成后。”玲王顿了顿,“我是说,我们共同的梦想。”
世界杯结束吗?凪诚士郎无法将两者的关系联系起来,在他的脑电波里,它们明明是两件事,可以并行,可以交错,当然也可以分散在两粒异次元宇宙。
他紧盯那滴焕发钻石光的泪水,过了一会儿,把手伸往玲王手背磨蹭,眼泪涂抹到对方的皮肤上,相互磨着磨着,十根指头略带湿润地扣在了一起。
“做什么?”玲王问,不禁瑟缩,却迟迟没逃走。
凪摇摇头。
玲王的手掌很柔软,骨骼细瘦,握住后却又能把一个人的心脏全然撑大然后攥紧。真了不起啊。
他们站在满是花树垂丝的河堤,等待一次开花结果似地等待着有谁先开口下一句话,自行车经过,飞机云经过,为马拉松比赛提前练习的选手们跑过一整圈公园河堤,终于有年轻学生认出了他们,藏在隐蔽处手机频频拍照。
御影玲王不大自然地松开那只手,转过身,朝前走上两步,用背影说话:“走吧,绘心在SNS刷到这样的照片可是会头疼的。”
凪诚士郎脚步毫无反应。
“凪,听话。”玲王几乎是用上施令的口吻,“先回去吧。”
眼泪又一次蒸发干净了,无人提及,凪诚士郎的这场告白也跟着宣告蒸发干净。
直到樱花季成为无数人相册里的历史照片,他们也没再次去到那棵樱花树下,留下一点儿可捉摸的纪念。
但那天之后,凪诚士郎总怀疑玲王正在展开某种全新的训练。
离开蓝色监狱已有小半年时间,监狱计划自U20战胜就声名大噪,流量、投资、话题度不断,民众一面关注TV,一面把矛头直指足协,甚至列出十宗罪要求内部大整改。足协一团乱麻,无计可施,最后有高层憋出个解困的招——暂停蓝色监狱计划直到下届世界杯结束,在此期间一切成员作为国家队预备役收编。
表面上看是抬举,实际上是全为自救,如果说之前的意思叫“投诚不死”,目前则变成了“求君投诚”。
所谓“世界第一前锋”的争夺不了了之。
凪和玲王这对绑定组合也回到白宝校园,托御影家的力量找来世界顶级教练,上学的同时恢复日常性专业训练,对于凪诚士郎来说,除去不用再穿奇奇怪怪的紧身服之外,一切和监狱并没有太大差别。
直到他迟钝地察觉到,啊原来,被玲王触碰到的地方会变得奇怪。
从前御影玲王也时常随意伸出手,揉弄凪的头发、凪的脖颈、凪的脸颊,保养得当的掌纹即便在高强度训练后,也比寻常人更加细腻柔和。让凪诚士郎记起中学校时代,被边缘化安排到角落临窗的座位,春末风动,衰败的樱花瓣偶尔会穿过没合严实的玻璃窗缝,挤进他宽松的卫衣领口,睡姿几节课懒得变化,花瓣便被衣领兜得安安稳稳,直到极漫长的一觉醒来,“簌”一声,浅浅滑过脊骨。
拍打干净的过程十分麻烦,凪诚士郎由衷抗拒,但不弄干净又很痒,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单纯的痒。
摔伤了会感到痛,胃着凉会呕吐,所以感觉到痒也很正常。
被玲王触摸是种什么感觉呢——凪诚士郎不会告诉任何人知晓,连小剪也无法分享。同学们都传凪诚士郎是个奇怪的人,在白宝高中的传闻里大概没几样存在比寝太郎更奇怪,荒诞的额头上长着第三只眼、与之对视后厄运缠身,可没人知道被玲王触碰过的肢体部位,竟然会自行长出翅膀和四足遁走。
非要具象一点形容,就是“离体感”,部件被拆解,不再归属于自己。
与此同时,近日的触碰还伴随着紫发少年的近距离审视,玲王总是不管不顾地,把脸凑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亲密距离,紫琉璃一样的眼珠悬浮在那里,它观察凪诚士郎,也让自己被凪诚士郎观察。
凪诚士郎合理猜测,玲王大概会在他那本封皮用钢笔书写“Road to World Cup with NAGI”的内页留下观察记录,具体内容、意义暂且不明,但一定与那场告白关系莫大。
第二日,灰羽色层云依然流下雨水,午间没办法按照惯例在天台进食,不过御影玲王作为超级优等生,拥有学生会休息室的使用权,而另一个人则属于顺道沾光。
休息室的白炽灯不巧今早坏掉,维修工人放学后才会过来,上午最后一节课刚结束,凪诚士郎顶着一脸衣服褶皱压出的红印子出现在过于昏暗的房间——被御影玲王勾着书包带子拖来的,随即立刻趴倒随意一张课桌上。
“今天怎么样了”玲王翻查着午食,是专人才送来的两人份营养运动餐,用莳绘工艺的黑色漆盒包装。
问的是感冒,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凪诚士郎会对这样的问候感到惬意,这其实是非常不合乎逻辑的,他连游戏里都没有可以互发动态的朋友,家中父母对他也完全放养状态。
但如果换作玲王,他立刻变得享受甚至沉溺其中。
乱七八糟的头发翘起来略滑稽的一缕,凪诚士郎将侧脸贴上冰冷的课桌,打着哈欠答非所问:“刚才历史课讲到了天沼矛,古事记好麻烦,完全没听懂。”
也不知道从头睡到尾的人如何得知今日课程的,而且没记错的话,上次历史课考试他的名字前面的排名是全年级第二吧?
御影玲王似乎也有点震惊,从盒子里夹出一枚玉子烧,塞入凪诚士郎哈欠打到一半的嘴巴。
比补习班更详尽地讲解:“啊,是说的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两位天神站在天浮桥上,用天沼矛搅动海水,拔起之后矛尖落下的一滴水变化成淤能碁吕岛——张嘴。”
又塞进一团米饭。
凪在努力撑开双颊的过程中听见玲王继续说:“据说岛屿在如今的和歌山一带,反正日本的起源永远都在关西就是了。”
“玲王好厉害,连对应位置都知道,课上老师完全没提到。”咀嚼也好麻烦,凪诚士郎只嚼烂三分之一就用力吞咽过喉口。
“这种程度而已。”
“超厉害。”
“那还不老实向超厉害的玲王大人回答刚才的问题——”
“感冒完毕。”凪作为一只被驯服的宇宙来客,向饲主释放出脑电波,“血条满载,简直可以马上去跳日本海裸泳的程度。”
“裸泳干嘛?”
“万一玲王想要拿游泳金牌?”
“哈?”
明明是连自己吃饭都嫌麻烦的一个人。
听到这里,御影玲王忍不住将筷子搁在食盒边缘,耳侧偏长的头发被挽起来又垂下,视线凝结成具体的尖锐一点,快要把人凿穿。最近他总是这样观察凪诚士郎,课上课余,随时随地,观察少年泯于众人又别具一格的特质,就算在蓝色监狱时分析比赛进球录像,也没如此细致入微过。
比如凪的头发太枯燥了,应该换一款高级洗发液。
凪的脸颊肉很软,又爱随时随地打瞌睡,所以很容易出线凌乱的线条红痕。
凪的嘴巴还粘着一粒米饭,刚才本想提醒他的,不知怎么,看着有趣就忘了。
曾经的凪,和自己是分属于完全不同世界的两枚个体,如果没有足球,如果没有那座金杯作为连接的话。
“之前,”玲王舔了舔下唇片,“那时候凪对我说过喜欢吧?”
“没错。”
“为什么?”
“唔诶,这种事情会有具体原因吗?”凪诚士郎好像并不认为此刻不是一个适合再度表白的坏时机,可以原谅糟糕的天气、房间坏掉的灯泡、嘴角黏上的一粒米,“想说就说了,和玲王踢足球很舒服,说话很舒服,背背很舒服,还有……”
“还有?”
“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也很舒服。”
真是的,这个人真是的。
御影玲王陡然将脸庞退开一截,观察状态的眼珠飘忽不定,耳根有些发热,不晓得是由哪一句话招惹出来的。从包里逃避似地翻出手机,在锁屏界面滞留半晌,回过神时屏幕已经自行解锁打开。
既然如此。他心想。
地点、日期、时间、姓名,最后是付款。整个过程踌躇又迅速,只消耗不过短短半分钟。
诶?
屏幕白光在无灯的房间内有点儿刺目,凪诚士郎歪着脑袋,辨认了一会儿,画面最终显示购买成功,飞往关西机场的机票时间17点30分,就在距离此刻五个小时后。
一张,不,两张机票。
姓名栏分别是御影玲王和凪诚士郎。
“玲王……”凪诚士郎发出永远正确的音节,心想,玲王的行动力真是可怕,脑回路也挺别致的,就因为历史课本上一段过去的文字吗,那这个周末不用训练了?听起来倒也不错。
“我们去看海。”
仿佛签署下一份难啃的融资合同,御影玲王郑重呼出一小口气,终于探手摘掉了凪诚士郎嘴角那粒碍眼的白色,纸巾擦拭干净指头,丢弃在无人使用的垃圾桶,神思游离的状态全然不符合他平日作风,反倒有些类似凪诚士郎了。
“是的,看日本海。”没等到回答,御影玲王又自顾自重复了一遍,刚才喂过对方的筷子夹起一小块煎牛肉送入口中,在牙齿咬磨间他轻声说,“走啊,你不是要下海裸泳吗,万一哪天我真想拿游泳金牌。”
——你也会跟着我跳下去吗?
四月半的日本没有正常人会选择跳海,即使凪诚士郎严格来讲不算正常人。
落地周五夜晚的关西机场,七点半,地面温度显示17摄氏度,一个尙属于春日正盛的数字。航班结束转接送黑色专车,直达海边酒店,御影玲王早就在来路时安排妥当,避免一切可能产生的麻烦。
凪诚士郎浑身上下每一处细胞都在抗拒麻烦,而玲王面面俱到,无所不能,最擅长消解麻烦。但偶尔也会能力失灵,比如当这个麻烦本身就是御影玲王的时候。
酒店修建于和歌山西面,邻太平洋,两侧有重重树影包裹,据说到了秋日季节就会变成望不尽的金黄色,一房难订。明明换成了一张极宽敞的木质大床,两个人却还像昨晚那样甘于拥挤,被褥一层层卷在身上,四肢全晾晒于空气,顺着脚背望出去是明亮的海岸线,落地窗永远窥视月夜,还有对岸水仙乡一列齐整的灯塔。
与53楼望出去的风景也没什么两样。
雨水的侵袭暂时还没蔓延到歌山,赶在太阳挤出海平线前,两个人走入酒店所属的私人海滩。
机票买得太仓促,玲王来不及回家带上心仪的衣物,没有拜托老婆婆帮忙准备——男高中生需要一点自己的故事。脱掉白宝校服后,穿的是酒店提供的浅灰薄呢浴衣,倒真有几分无事来此度假的趣味。
清晨的私人海滩唯有鸟类栖息,灰背鸥切开白雾,脚爪掠过浪尖,在褪色的靛蓝色海面拖曳出一丁点儿涟漪,他们背靠两块人造石的凹陷处,眼神跟随鸥鸟游移,越来越远,直到分不清鸟与半空扬尘的界限。
再眯起眼,太阳便幻化为一粒针尖大小的光斑。
“天亮了。”凪诚士郎熟练地拿出手机,登录游戏,“前晚感冒都忘记领取日常金币,第一次断签。”
其实不是因为感冒,而是因为玲王睡在身边。
海边信号不佳,今日发放的奖励迟迟未显示,御影玲王和网络一样后知后觉,凑近脸,看凪诚士郎旋转着漏斗的游戏界面:“话说刚大病初愈的人是不是不该坐飞机。”
能不能坐都过去一整夜了,凪诚士郎否认:“没有这种说法吧。”
“耳膜啊?在飞机上不会痛吗?”
“不痛的,完全不会。”凪诚士郎侧过身体,伸手往对方脸上不合时宜的地方抹去。
御影玲王错觉他要触碰自己的眼睛。
但凪诚士郎只是试图抹平正皱成一团的麻吕眉,属于运动员的坚硬指腹按在那里,顽抗似的:“也不麻烦哦,玲王。”
从白宝校园到蓝色监狱,从他们的十七岁到成年,放学铃声和球场哨音交织混杂,凪诚士郎只有一次对御影玲王提及“麻烦”。当时球场的人造草坪化身一枚枚茎刺,把玲王扎得不顾分寸的大喊大叫,满脸脆弱——那时候玲王会不会哭了?只是我没有看见,或者我当时也在哭,所以无法用眼睛看见。
凪诚士郎竟然一瞬间记忆泛起薄雾。
那一次,大约也是当下他们究竟为何会在此的原因。
御影玲王还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又沉默,眉头越结越曲折,凪诚士郎到底不敢用力抹平,最后顺着脸颊滑落到下巴——完全是一道泪水的轨迹。
“他们说这里是日本的起源,喏,就这片海。”御影玲王转过头,太阳烫红了他的瞳孔,“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嘛。”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特别之处。”凪诚士郎陈述观点。
“你啊。”玲王无法评价。
“我一直是这样的人哦。”凪诚士郎说。
只是因为遇见了玲王,因为玲王住的地方比太阳还要更往上一点。
蜷缩在夜晚的物体当然该是黑色,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不存任何颜色,混沌、水蒸气、像素点大小一样的人影,那时候的世界基本由它们构成。只是因为遇见了玲王,一轮太阳才从海平面之下被拔擢了出来,经久不褪,赋予万物新的外衣。
不是说颜色是由光的折射诞生的吗?
“遇见了玲王,我才被世界看见,才敢这样随时随地逃到任何一个地方。”毕竟迈出脚步这件事实在太麻烦、太讨厌了。
御影玲王被这情话般的句子弄得手足无措。
潮间带传来细碎的叩击声,灰背鸥从天际线又折返归来,逗留二人脚边啄食,其实那处沙滩什么也没有,全被一夜风声带走。一朵白浪花拍来,玲王没回过神闪躲,酒店提供的居家鞋瞬间打湿。
“不方便继续走了呢。”玲王低头说道,站起身。
凪诚士郎立即关掉游戏页面,抓住对方的手腕:“春天快结束了,玲王。”
“我知道啊。”御影玲王在心里补充,那便是我们来此的缘由,“凪是笨蛋吧,下次说这种话前能不能挑一下场合。”
“什么场合?”凪望着玲王。
“不是说好了要看樱花吗?我都搜好攻略了,从这里的阶梯走上去,一切正好。”御影玲王答非所问,指着海滩小径,笑了笑,“总不能真让你跳海吧?”
东京近日风雨笼罩,花期坍缩得毫无征兆,看花的人还来不及反应,几乎一夜之间街道两侧便砌砖般,砌好了两排整齐的粉色花堆。凪诚士郎几次路过地铁站口,都看见柏油路缝隙里积攒的落瓣被轮胎轧下汁液,是混合雨水煎出来的,有老人手握竹帚从街头清扫到街尾,费无用的功夫。
小时候总认为那是谁在刻意做法事,老家神奈川有所寺庙供奉大佛,盛名海外,香火不断,幼年他跟随祖父母入内参拜,一位年轻黑袍僧正低头“嘶嘶”清扫花堆,庙的后山从几百年前起就是墓园。
随着竹帚的来回摆动,泛黄的花树残余一片又一片,被活人的气息吹逐到先人坟墓前。
“好麻烦啊。”幼年的凪诚士郎说,明明最后都会自然消解于砖瓦缝隙间。
“这是一种法事。”祖母眯着镜片后的眼皮说,“让先人们也观赏到新年的景象,世间种种,行之不竭,要把源源不断的心意传达到那边。”
“比在墓前说话有用?”凪诚士郎问。
“大概吧。”祖母笑道,“但如果是对待身边的人,趁时间还早,语言比一切动作都有力量。”
其实根本是骗小孩的。凪诚士郎当即就窥穿,正是因为人死后五感闭塞,无法再沟通,所以才会用“动一动扫帚就能代替语言传达心意”一类的行为,替代已知的语言——说不准比活着的时候更直接、更纯粹。
人类在诞生之前和死亡之后,都比心脏跃动、吞吐呼吸时更擅长沟通。
他们在山腰24小时便利店旁见到了最后一棵盛开的樱花树。
晨起的人们陆陆续续走上街道,便利店的欢迎铃声反复响起,左侧是十字路口,右侧是一排参差的染井吉野樱,大多都已凋谢,所剩尽是枝干与绿芽,唯有一棵最为矮小的夹杂其间,招摇不休,好像要一直开下去,开到夏日炎炎开到和红枫共举。
从繁茂树影掩盖间,能窥见大片闪烁金黄光点的大海,途径的小孩指着远处山脉大叫:“妈妈你看,那座山好像猫咪呀,和我的小黑一模一样。”
“小黑目前还没有那么大只哦,你要加油把小黑喂大。”母亲牵着他回答。
男孩好奇:“能喂到一座山那么大吗?”
母亲一本正经点头:“当然可以。”
等他们缓缓走过,御影玲王打开手机相机,仰头拍下即将凋零的花朵,如果说盛时见花是记录青春,此刻就有点儿追悼的意味了。
远看还是圆满无暇的,镜头凑近便能发现花瓣不够饱和,边缘一圈焦黄,垂头丧气。但玲王按下拍摄按钮的瞬间完全没有感到惋惜,反而兴致勃勃,好像完成了这个春日最后一桩伟大的大事。
咔嚓。
他侧过眼神,是凪诚士郎正在光明正大拍摄自己。
“好看吗?”玲王问。
凪诚士郎点点头。好看是当然的啊。
咔嚓。于是又拍了一张角度不同的,玲王的眼珠和头发比樱花的色泽更浓郁,略长的那一段耳发被风刮到嘴角,略微遗憾的是身穿酒店提供的浴衣。如果是白宝校服就好了,凪诚士郎想,高一开学第一次遇见玲王,他就穿着绣缀千鸟格的校服。
“我也想养一只猫。”御影玲王大方任由对方拍下自己,忽然提起,“以前总认为猫的寿命太短暂,分别是迟早的,我大概有些抗拒注定的分别。”
“诶。”
“以后我们养一只猫吧,两只也可以,反正住的房子一定够大,但如果是两只的话,凪不能再嫌麻烦要帮忙喂养才行。”
真的很麻烦,猫会呼吸会尖叫,会像女人掉头发一样掉落毛发,爪子更是特级武器,凪诚士郎停下拍照,一只手扶住脖颈:“猫这种生物,随便放养不就好了?住在神奈川的时候,乡野林间到处都是猫,橘的白的橘白的,我还见过把窝搭在寺庙屋檐的黑猫,感觉它是从昭和年代活到今天的。”
“为什么?”
“天天晒太阳,命很长的样子。”
玲王大笑,笑了一会儿缓过气来,拍摄樱花的双手垂到胸前,才慢慢说:“可是,从小在城市高楼里长大的猫不一样。需要注视,需要陪伴,容易走丢绝不能遗弃,不然就是犯罪。”
凪诚士郎略带不解地睁大眼。
御影玲王半开玩笑地说:“凪诚士郎先生,你一定会成为世界级的足球明星,可不能当罪犯。”
凪诚士郎却难得否认一次:“虽然还没有成为罪犯,玲王也不是我的共犯,但其实我们早就坏掉了吧。”
“是吗。”
“距离感啊,喜欢、讨厌、痛苦这种情绪啊,还有突然就要拼上一切去拿世界杯什么的,完全就有违正常世界线的逻辑——网上很多人都不理解以玲王的人生,为什么要选择踢球。”
凪居然会刷网络言论,还搜寻关于自己的言论,御影玲王多少有点意外:“对于凪来讲,这些曾经都很没有实感才对吧。”
“嗯……的确是的。但我好像可以理解玲王的梦想,玲王是能够摸到的。”
“摸到。”御影玲王重复着,被这个词逗笑,随后伸出一只胳膊搭住对方颈窝,揉弄那白色头发,一下接一下,指腹犹如深陷于大团粗棉花,“你是说现在这样?”
距离又无限接近负数,过于高挑的两道身影即便在树影遮掩间,也引发来往游人频频注目。
那就注目吧,随便看吧,这一回,毫不在意的变成了两个人。
“这样很奇怪。”凪诚士郎终于把感受说出来,“每次和玲王接触都感觉不一样,不是现在的感觉,非要说的话,我应该早就摸到过玲王了。”
御影玲王敲了敲对方脑袋:“我家凪是外星人宝宝,可以把时间线放到二维空间。”
“是原装地球人哦。”凪诚士郎顺势软绵绵地往树干仰倒,闭上眼,海风携带潮湿的腥气钻进他的鼻息,“如果整个日本真的是用矛搅动出来的话,我一定在那时候就摸到过玲王了,就夹杂在大海里,两团海藻或者两滴海水之类的。”
海藻交缠然后长成一株海草,水融于水最终变成同一滴水。
那种离体感又冒了上来,古怪又舒服,他舍不得离开玲王的手掌,如果可以变成藻类、海水、百元店货架上的玩偶都不错,活着的人类一定要借由一点什么,把自己刚好镶嵌在这个世界上。
而凪诚士郎此刻的世界,就在这狭窄的春日一隅,樱花满头,身体融合进另一个身体。
“再说一次吧,凪。”他听见玲王带着笑意地说。
谜题一般,并没有告诉再说一次什么,朦胧闭眼间,凪诚士郎突然大彻大悟,哦,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随后提起那场他们共眠的梦。
“前天夜晚,站在53楼目睹东京被淹没的梦,其实梦里的我不是我。”凪诚士郎发梦般却又无比清醒地说,语气再无迟滞,“我变成了过去的玲王。”
我能摸到房间里巨大的油画,摸到流逝的时间,摸到早被抽干的真空,摸到玲王的孤寂与愿望。
并且为之血肉相连,怦然心动。
“喜欢玲王。”凪诚士郎再次说,“喜欢得快要跳海了。”
在初次接吻开始之前,御影玲王压低声音,轻轻回答:“笨蛋,那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啊。”因为我也做过一样的梦,梦见无人的只悬挂一盏吊灯的太空舱,梦见枯萎的仙人掌,梦见雨珠如何切割玻璃,梦见我变成了凪诚士郎。
凪诚士郎还是没得到告白的结果。
但不明白没关系,不回答也没关系。
日光垂洒,今年春天最后一棵樱花树见证两双嘴唇不断原始地摩擦,有人伸出舌头,有人碰撞牙齿,不属于自身的水液滑过喉管,和一万年前古老纪元生物掠夺食物一样。爱是一种吞咽,不要温良,不要相让。
反正我和你早就被搅坏掉了。
咔嚓。合照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