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然光》戒痕·二十八岁篇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下午六点二十三分,凪诚士郎离开实验室的隔离间,脱掉在冷调白炽灯下显得苍蓝的防护服,护目眼镜还没来得及摘下,刚从私人储物柜取出手机,就看见锁屏界面弹出这样的提示讯息。
简短、不带任何语气词,前面几条消息被广告通知覆盖,显得格外没头没尾。
眉头突地跳了一下,不确定是护目镜戴太久引起血瘀,还是这行讯息的意味太过不妙。
发送人的名称只有一颗星星,呈浓郁的浆果紫色,对照白色底框无疑显得光辉灿烂——和本人烙在凪诚士郎心头的印象别无二致。
他给对方换上这一备注十年有余,期间软件版本更新,连带符号设计也大动干戈,因为看不顺眼新版本的星星缺了一角,把备注换成了直截了当的Reo。但后来到底又改了回来,再没起过别的念头。
收到讯息的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一小时。
凪诚士郎短暂回忆,那时候自己正在摆弄那台进口X光电子能谱仪,玲王是清楚的,实验室工作期间不能携带手机的规定。
“前辈,如果91号样本的晶体形态是观测到这样的话,也就不符合先前报告的……粒度标准?”
实习生菅原让在他身后跟了一路,喋喋汇报下班前博物馆传真过来的资料,打印纸还是温热烫手的,厚厚一沓,数十种矿物对照上百行数据,年轻人初来乍到,“光谱指数”“粒度标准”一类关键词捕捉得相当磕绊,凪诚士郎听得更加头疼。
“第45号的情况差不多,要不要再分析一次?”菅原斟酌地问。
严格来讲现在是下班时间,何况他根本没空搭理对方,打开联系人对话界面,快速往上扫视讯息内容:
【醒来就再也找不到了,蒸发了,我打电话给酒店也没结果。】
【中途睡过去片刻。】
【只是泡了一小时汤池。】
【明明先前把它放在了房间,就在盥洗室的大理石台面上,我记得很清楚。】
……
【对不起,我把戒指弄丢了。】
哦,还好,只是戒指啊。
凪诚士郎吐出一小口气,迟钝地摘下护目镜,放置物品时下意识看向自己左手,刚摘下手套的指节全都空荡荡的,他皮肤天生偏白,加之又长期处在实验室避光环境,极少实地勘察,那一圈长年佩戴戒指的痕迹便格外突出,白里透出血管似的青色。
乍看有一道血管缠绕在无名指根。
离家前自己有戴戒指吗?戴的哪一款来着?玲王喜欢买配饰,袖扣、方巾、腕表,更爱买戒指,永远成双成对地刷卡,展示柜里五颜六色的小盒子比商场货架还精彩,每回出门前都会挑选出适配的一枚,再将另一枚属于恋人的留在桌上,盒子敞开,宝石十万分醒目,生怕人大清早起床犯困倦看不见——虽然他的确常常忘记就是了。
凪诚士郎被玲王的讯息扰乱了神,有点拿捏不准。
他一边摸索储物柜里惯常放戒指的地方,一边发消息:【泡汤的时候最好别睡觉哦,玲王之前不是告诫过我吗。】
御影玲王回得很快:【只睡了差不多十分钟。】
【回家泡就没关系,我会看着玲王的。】
暗示得很明显,可惜不遂人愿。
【知道啦,风险基金的事情没谈完,估计暂时还回不来。】
【已经出差四天了。】
【抱歉,最晚后天一定。】
【可我很想你。】
过了一会儿凪诚士郎又补充道:【比昨天更想你。戒指的事情,不用放在心上。】
屏幕显示“输入中”许久,在空荡荡柜子里也摸了半天,没等来玲王的下一条回复,同样没找到任何一枚金属圆环,他今早的确没有戴戒指出门——这仿佛一种无聊的预示,和玲王在出差途中弄丢戒指一事莫名对应上。
凪诚士郎空撑大眼皮回忆,难道丢的是那粒早年在拍卖行拍下的紫钻,独一无二,落槌数字高昂,比价格更值得咋舌是它的珍藏价值,然而玲王得到手的隔天就一意孤行把它切割成两半,令稀世珠宝登时大打折扣。
其中一半配上定制的银戒托塞到他手里,说是公布婚讯的现场就用它,留在媒体记录画面里一定史无前例的璀璨。结果直到今天也没正式用到。
或者是那枚他们在科西嘉度假时买的对戒?玲王表示过很喜欢它的独特设计,虽然克拉数不重,但稀疏错落的宝石布置和他们名字对应的字母结合得很好,常常在公开场合佩戴。
始终没得到前辈的回声,实习生菅原也契而不舍念到传真的最后一页:“还有那批珠宝级别的苏纪石……”
凪诚士郎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苏纪石?”
“嗯?”菅原让被反问得措手不及,还以为自己记错了种类,连忙翻起资料,“啊对,这次由本土出产,品质比之前的、甚至南非地区的都要高,所以博物馆送到了这边做初步检测。”
原来是那个啊。
“有什么问题吗?”菅原问。
凪诚士郎摇摇头,终于给出反应说知道了。
凪诚士郎所在的矿学实验室隶属于国立大学,长期和自然博物馆深度合作,甚至早在他学部时代,就跟随学校团队参与过相关项目。
做这行得外勤,得风吹日晒昼夜不舍,他偏偏一路埋头实验室,做实验做数据——当初报考专业看中就是这点,数据永远是死的,不耗力气对付,去野外深谷的时候少得可怜,大三那回是特例。
那段时间御影玲王随家人去欧洲做商业交流,他一个人住宿舍,整日不是看电影就是打开聊天界面给对方发自己的游戏截图,从树木生长的形状截到结算排名,侧面说明自己的无聊:很想你、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玲王的回复永远是:快了、再过两天,我也很想你。
原本项目跟学部生无缘,偏偏实勘项目组的导师看中他上学期考试成绩惊人,问了两回,最后拿绩点做筹码才把人从被窝里挖走。团队里个个都是野勘老手,一见凪诚士郎皮肤白得脆弱,驱车途中还玩了一路Switch爆款游戏,以为足不出户的宅男空长了一米九的骨架,不经大用。
结果刚到岩手县没两天,就遇上秋季罕见的暴雪天气,局部大断电,他们被困在奥羽山脉脚下的村落,上不得山也离不开太远,冻雪天气发动机容易半途出事,只能等雪停开路。
凪诚士郎消耗干净Switch最后电量,把没信号给玲王报备情况的手机提前关机,开始徒手写报告,岩手县以矿产资源丰厚闻名,他就着头两日勘采的当地石头用碳素笔在纸上涂涂写写,写足一沓后交给导师,说这次的实地报告完成了,检测资料回实验室再交。
团队众人逐行仔细看下来,矿物类别、元素名称、历史数据,在毫无互联网信号和参考专业书的情况下,竟然一个字符和数字都不差。
离开岩手县那天,屋檐雪化,天气放晴,除去来时行李他额外带走了三件东西,一件是当地村落特产冬恋苹果,黄澄澄的,断电的时候村民递给他吃着消遣,比通常苹果软些,更甜,玲王大概会喜欢。
第二件则是伴手礼商店里买的苏纪石,不算昂贵,只是颜色特别,他刚好见到那一小枚横躺在橱窗角落,在阳光下和玲王发色一模一样。店里可以提供手作材料,老板建议他打孔串成装饰项链,他摇摇头,把石头一分为二,又打磨得细细小小的抛出最精美的光泽,才放进戒托里稳固好。
在搞不清世有价值这一点上,他偶尔也称得上不俗。
而第三件则是御影玲王。
山谷雪停了,路面雪块融化得很快,只是维修压坏的线路还需要点时间,雇了一位熟知当地地形的居民驱车赶回市区,还没开出十公里,学校租借的小型客车就被拦下来。
凪诚士郎在缺少暖气的环境下还能昏昏欲睡,直到陡然而至的急刹过后,满车议论声逐渐放大,他睁眼抬头,御影玲王一张被冻得发红的脸就出现在视阈正中央——也可能不是冻的,直到今天仍未确定真相,因为那副神情看起来太像刚刚大哭过一场。
和来时一样,凪诚士郎选择的是最后一排角落,方便随时闭眼躺下,御影玲王挨着他坐,很显然刚从暖气足够的车内离开,没有佩戴任何取暖装备,他从自己身上解下围巾绕过玲王略微颤抖的脖颈,卷起两撇不平整的紫色头发。
平时那里永远是柔顺、保养得当的。
御影玲王正在说话吐词,声音很低,喉结上下起伏,只为说给他听。
“第一天不回我消息,我以为是山谷没有信号,你们偶尔会野营,很正常,我跟自己这么讲。”
其实一点也不正常,凪诚士郎知道玲王有不轻的分离焦虑,如果对方不在身边,一定要保证间断性电子联系,毕竟整个地球上最远航线时长也不过十八小时,还能连接航班网络。
“第二天不回我消息,那时在和妈妈去阿维尼翁的路上,我坐着车,突然感知到什么,让司机刹车停到一棵树下搜起当地新闻——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棵三球悬铃木,因为刚停下几秒钟,坚果就‘砰’一声砸到挡风玻璃上,把我吓得差点扔掉手机,界面那一刻跳转到暴雪的灾难报道。”
凪诚士郎开始小声叫对方名字,玲王、玲王,对不起,是我吓到你了。
“我跟妈妈说要回国,她看着我,我其实完全不知道怎么解释,但幸好她什么也没问,直接安排飞机让老婆婆跟我一起回来。”
凪诚士郎觉得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讲,比如那之后他应该联系过当地政府和搜救队,但坚持一定要自己最先前来,比如这一路他是不是连衣服都忘记换掉,一身格纹色风衣还是在法国时穿的,当时拍了照片发过来,问他和风景搭吗。凪诚士郎向来是看不见风景的,回答永远都是好看,玲王会嫌他敷衍,但这种敷衍大概也是一种格外偏执的心意。
偏偏什么都没再讲。
“你可以换个专业吗?”御影玲王忽然毫无征兆地问。
前排的几位男女终于忍不住偏过头,用余光打量起他们,好奇心全悬挂在另一位的回答上。
“可以啊。”凪诚士郎没有任何犹豫。
众人屏息声此起彼伏。这下打量他的换成御影玲王。
“虽然听起来很麻烦。”凪诚士郎仿佛是认真的,具体讨论起来,“玲王想我换成什么专业?跨到你的系学金融,或者转法律,毕业后直接给你当贴身法律顾问?”
“算了。”玲王看了他足足一分钟,才不舍地收回眼神垂头,紧了紧围巾,把口鼻全部埋进羊毛纤维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算了,当我没说。”
直到今天他仍然希望凪诚士郎可以换一份安全无害、轻松惬意、随时随地在自己眼目范围内活动的工作,甚至卑劣期待过对方只是一只蓬松有趣的玩偶,他不介意买下全世界的展示柜,堂而皇之将藏品摆放聚光灯中央。但他到底推翻一切幻想,自己被御影姓氏这则庞然大物管束太多年,没道理也让爱的人跟着跳进绑带,大家一起像广场喷泉的雕塑,捆得死死的,毫无生气。
他喜欢的是凪诚士郎从诞生起自由生长的模样。
就在他埋头呼吸熟悉味道的瞬间,左手碰到某种冰冷的物件,是凪诚士郎把那枚苏纪石镶嵌的戒指塞进他的无名指根。
“我把村子逛了四遍才选到这枚。”凪诚士郎顺势扣住他的掌心说,“最像你的颜色。”
一滴滚烫的水恰好砸在手背,往骨节凹陷处滑,流得两个人的指缝都湿漉漉的,十指越缠越深,逆流而上,直到泪水被反向征服。
这下终于确凿玲王是流泪了。
他们拥有过无数枚造型各异、价值连城、掏空设计者心思的宝石戒指,但对于御影玲王而言,再不会存在哪一枚比它更特殊。
因为在那一天,不是他自发将指头探入那枚指环中的,而是一亿年前世界早就熔炼好命运,就等着凪诚士郎来到这里,把它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
从实验室离开时天还没彻底暗下去,秋季落叶熏黄街道,把夜空点缀成更深邃的蓝,等坐计程车到家,蓝调已然全然转为东京夜晚惯常的灰黑。
御影玲王没有应酬的日子里会让司机接他一道下班,从港区公司出发过来并不顺道,两点之间弯弯绕绕,接近八公里的距离,速度缓慢时得开满半小时,晚餐的时间也得往后推延半小时。
凪诚士郎一面享受这种被照顾的人生,一面又替玲王觉得麻烦。
晚饭每日都有专人做好摆放在餐桌,食谱完善,从不出错,偶尔玲王也会想着亲自做一点什么,电话里问好凪诚士郎想吃的东西,兴致勃勃选好食材放进冰箱,没时间烹饪再丢掉,几回下来不再提此事。
刚离家独立创办公司那段日子,初任话事者的年轻总裁连轴转得厉害,有时回家后连西装都来不及换,蜷缩在皮质沙发上直接入睡,凪诚士郎弯下腰替恋人解领带盖上毛毯,动作足够轻缓,对方却被烫火点着似的,手指抓住毯子就睁眼惊醒。
挨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凪只要乖乖等着我相信我就好。御影玲王总这么说。
凪诚士郎从没怀疑过许诺。
即便这样的日子已经由一段时间演变为一两年,再拉长、蔓延成为好几年,他们的症结根本没得到救治。他知道玲王用家里的电脑搜索过心理咨询,搜完即删,一点痕迹都不留下,能捕捉到端倪只是由于某天搜索资料时弹窗出现了相关推荐。
但玲王不提,他就选择等待。
就像小时候他们玩过几次就腻味的抓人游戏,凪诚士郎躲在滑梯拐角的缝隙里,选址太刁钻,许久没被找到,逐渐闭上眼睡着了,一觉醒来只能窥见缝隙外路灯的白光,被飞蛾争先包裹着。
他在孤独的包裹中没有离开,坐在原地听飞蛾不断撞击灯罩的声音,周围时有匆忙经过的脚步声,如时钟的摆针一样,光是往前走、往前走,直到玲王弯下腰,用比灯光更闪耀的眼睛找到他。
瞬间连空气都变成脐带,脐带又易形为往后的一次牵手、一场吻、一晚上做爱,他们的关系远比伴侣、朋友、亲者更复杂难测,无法用落地后就姿态固定的物件去代表——比如一枚丢失的戒指。
凪诚士郎没动餐桌上尚热的食物,拿了东西就下楼。
车库里停驻好几辆车,从商务用途到纯观赏性跑车应有尽有,凪诚士郎选择了最低调的一辆灰色保时捷,导航切换到新的地址,油表显示还剩最后一格,不够支撑到达200公里外的目的地。
驶入高速路前将车右转至加油站,趁工作人员灌注汽油的当口,去便利店买了一份基础款全麦面包,顺便翻看刚收到的邮件。面包不算难吃,曾经一度明明吃惯的,但不知从哪一天起,玲王见到他撕开塑料包装袋总会蹙眉递上自己的饭盒,这是石垣岛的牛肉、那是深海刚捞起来的喉黑,渐渐的,他的味蕾也被扭曲到另一个世界。
食欲和其他欲望并没有任何区别,膨胀然后不复如初。
原来面包的味道是这样乏味啊。
实习生菅原大概是以为那批苏纪石出了什么差错,连夜将工作资料整理发送到他的邮箱,苏纪石单晶罕见,矿物集合体成分复杂,颜色绮丽多变,部分甚至达到了冰种,想要得到连纹理走向都一模一样的几乎不可能。
幸而凪诚士郎并无这个打算。
他只是安静地把图片放大,浏览过一遍,心想,果然和学生时代用零花钱在小镇逛街买下的完全不同。非要形容的话,这些看起来都太贵了,应该出现在高级珠宝店或收藏家的柜架,而不是一扇暴风雪后的僻远小镇玻璃橱窗内。
但在那一天,他十分确信那就是最好的礼物。
风险基金的合伙人来自德国东部,拉锯式会谈的地点选在远离市区的群马县,酒店位置绝佳,山麓环绕,温泉蒸汽缭缭不绝,把大片竹林和绽到末期的枫叶描摹成古典画作。
长途开车耗尽最后一格电量,凪诚士郎昏昏欲睡坐在酒店大厅休息区等人,勉力提起精神打开游戏日常。外国游客很多,隔座沙发的蓝发少女正用手机看电影,画面色调像露出果肉的橙子,在昏暗吊灯下散发金属香气,外放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他一边打游戏一边听见完整台词。
“一次地震可以让这座城镇在地图上消失,那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只有精神才能一直流传下去。”
“还会有一百个杰克·康拉德,一百个像我这样的人,一百次今天这样的对话。周而复始,永不结束。”
“因为你再渺小不过。”
隐约已经能听见少女间断的啜泣声,为情绪宏大的台词而落泪不是件值得愧疚的事,虽然凪诚士郎从不哭泣,他朝游戏画面窗户外投烟雾弹,跳入烟雾深处,头也不抬跟来人打招呼:“千绪小姐。”
隔座的啜泣声在他毫无预兆出口时戛然消失。
千绪是御影玲王私人助理之一,学部毕业于国内最好的大学,后来去了西欧深造,回国后第一份履历题头就是含金量十足的御影集团。玲王决定离开集团时,她是为数不多愿意辞职跟随的,理由很简单:“我以为为谈恋爱而放弃千亿家产独立门户这种剧情,只会出现在少女漫画的最高潮话——我学生时代追了十年的。”
凪诚士郎听闻这段话后,暗中观察这位小姐一段时间,发觉对方早已恋爱关系美满才松懈一口气。他不会为电影台词落泪,却总会因为御影玲王产生世俗又泛滥的情绪。
那都是很麻烦、很无趣的,人类的确就如同电影台词里说的那样渺小,只有脑海中膨胀的欲望可以比拟宇宙大爆炸。
“房间是拐角那间,酒会还有一会儿才结束。”千绪把备用房卡递给他,神色微妙,“……我没想到你会突然过来,需要我转告一声吗?”
准确来讲,是这几年来的头一回,平日里也只有去老板家中递文件才能见上一面,白发青年的怠惰程度堪比树懒,不是打各式游戏就是睡觉。她甚至怀疑过老板为这样的对象离开集团,是不是这辈子做过最亏本的交易。
凪诚士郎关掉游戏,摇头。
“是因为戒指的事情?”千绪帮忙联系过酒店工作人员寻找,可惜至今没消息。
“大概不是吧。”
凪诚士郎没有继续解释原因,说完谢谢,起身瞥眼顺便记住了电影左上角的名字,心想一定要避过这部影片,不要加入自己的深夜观影清单。他讨厌这种一眼能看到无果爱情结局的电影。
御影玲王在推开房门的瞬间得到了一枚亲吻。
酒味和熟悉的恋人的味道瞬间混淆在一起,把一切感知都涂抹上了麻醉剂,醺醺的,无限迟钝,前一分钟还陷在软塌塌的梦境里,后来的时间才慢慢被一只手抓回现实世界。
唾液濡湿了皮肤和衣服领口,肺部只剩最后一丝氧气,他才迟迟发出喘息的声音,把对方一路推到套房餐桌上,像孩童时代纠缠打闹一样一丝不苟圈住:“你怎么来了?”
“说了很想玲王。”凪诚士郎胸口被压迫住,说话轻轻的,距离太近又想接吻,浅尝即止在对方鼻尖上啜了一下,“但是玲王没有说想我。”
御影玲王今天第一次笑了出来,卷起一撮白色头发:“我家凪真是……”
“真是什么?”
“哪天把你做成玩偶随身带着好了?天天看着就不用想来想去。”
那也会想的。凪诚士郎思考,当用眼睛可以随时看见时,就会想把对方放在身体里,当放进身体后,就会烦闷于期限为什么不能是到死。
“千绪给你的房卡?竟然不告诉我一声,要不凪干脆辞掉工作也来给我当助理吧?捐一批仪器给你们实验室,然后把你置换出来……”
御影玲王说着醺话,手指继续往其他地方探,一会儿拉扯凪诚士郎的卫衣领口,一会儿挠弄对方烫热的掌心,直到摸索到无名指一枚坚硬冰冷的圆环,才忽然停下动作。
室内很暗,只开了一盏氛围落地灯,苏纪石的色泽显得融进夜晚里,完全分辨不出流光溢彩的槿紫。
“我找了不少同品类,没有一模一样的。”凪诚士郎坦诚说,“本来想过再做一枚骗过你,不过,只想了半秒钟就放弃了。”
御影玲王总算酒醒了几分,想起什么:“啊,我们玩过那个游戏。”
“嗯,所以我每次都输。”
以撒谎为玩法核心的桌游,在学生之间风靡一时,向来是万人簇拥中心的御影玲王拉上过恋人玩过一回,十余人的局,以为以凪的智商,能轻易上手坚持到最后一轮,没想到第一局两个人就抽到对立阵营,凪诚士郎直面恋人的笑意,眼神无辜,嘴巴空撑了撑,直接报出昨夜凶杀真相。
“怎么这样玩啊。”众人哗然,“这是情侣作弊吧?”
“是吗。”凪诚士郎非常淡定,完全没有感到抱歉的意思,“我还以为可以这样玩呢。”
玲王在哭笑不得中带领阵营轻松获胜。后来此类游戏,甚至立过“禁止凪诚士郎出场”的公告牌,因为这家伙的原则就是无脑让御影玲王赢到结局。
“抱歉。”御影玲王扶住额头,又说了一次,“戒指弄丢的事情。”
可我和玲王都在这里不就好了吗。凪诚士郎其实并不能理解玲王内心深处的焦虑,就像当年玩桌游,罔顾规则被他视作理所当然,再特别的戒指,他也认为那只是一枚戒指——它的存在只是由于和玲王发色很像而已。
捋了捋那垂下的几缕头发,重力的关系,无论如何都挽不到耳后去,反而全部都拂在了他的面颊上,挠得皮肤发痒。
他握住对方手掌,摊开,把自己的脸安稳地嵌进去:“反正我是不会被弄丢的。”
做爱做到了将近午夜,困到小睡片刻后,凪诚士郎被套房外厅传来的键盘声吵醒,伴随偶尔的纸页翻阅杂音,玲王在继续完善白天没谈完的融资方案。
想确认此刻时间,拿起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屏幕白得刺眼,数字显示凌晨两点半。
却不是自己那只手机。
屏保是水蓝色的无垠海面,水波微澜,光斑如炬,他们一起回到凪诚士郎家乡神奈川时拍摄的,天际线上有两只模糊的鸥鸟,组成图像中央唯一的深色像素。御影玲王向来不会对恋人隐瞒任何,连面部识别都录入了双份,一靠近就自动解锁了。
跳转画面正好显示在同自己的对话,看起来下午之后就深陷融资酒会,没再用过这支私人手机。和紫色星星对应,玲王给他的备注是一团雪白的毛球,说和他乱糟糟不经打理时的发型一模一样。
本想直接关掉,却发现输入框内还有还没发送出去的消息,他在实验室外等候的那一句“输入中”。
是比一万句话更重的句子。凪诚士郎在黑暗中看了许久,眼睛突然有点发疼。
“玲王。”他推开门叫恋人的名字。
“把你吵醒了啊。”御影玲王侧面有一面镜子,从凪诚士郎的视角望过去,视线恍惚出现两道纤细的影子,一道扭曲,一道泛黄,灯光开得严重不足。
紫色的头发没吹干,他从浴室里拿了吹风机过来,调到风力最低档——这样可以对发缕更温柔些,吹得更慢些,将五分钟的过程拉曳变成十五分钟。
“好像该剪短了。”御影玲王后背放松,半仰起头,把偏长的头发搭在皮质靠背上,“回去之后你帮我剪短好不好。”
“没做过这个呢。”剪坏了怎么办,凪诚士郎心想,一剪刀下去把耳发裁到脑门长度,玲王顶着一头奇怪的发型就只有待在家里不出门了吧,虽然好像那样也不错?
“我家凪不是天才吗,从小到大想做什么都一次性能成功。”感受着恋人手指被自己发缕一点点打湿再逐渐变干的过程,舒服得简直想叹气,继续在方案上检查修改,“不过有时候会奇妙地觉得,我家凪真的长大了啊——和小时候那种天才不太一样了。”
吹风机的声音在耳边潮水一样此起彼伏,让凌晨两点半的酒店房间投上了海潮倒影的感觉。
“从前总是在原地等我找你,无论是抓人游戏还是放学回家,洗完澡吹头发也是,如果我不替你吹干你一定会躺在床上玩游戏,一直玩,等头发自然晾干,睡着醒来跟我撒娇说你头疼。”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早就不会头疼了。”
“那是因为我每次都有好好给你吹干哦。”
“是是。”
“还有戒指那一次……”
御影玲王说到一半,声音淹没在噪音中,后半句徒有口型。
凪诚士郎从镜子里辨认出来了,他说的是:如果我不知道的话,你会告诉我吗。
“其实那天我知道你会来。”凪诚士郎忽然关掉吹风机,说得认真极了,“那场大雪来得猝然,领队的导师野勘经验丰富,察觉势头不妙就勒令我们立马掉头下山,我们刚到旅馆大堂,回头就看见山上起白雾——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暴风雪把整座山都雾化了。我猜想信号大概率会断掉,就想给你发点什么,可编辑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不想让你担心,也不愿意对你撒谎说要你放心。”
御影玲王怔然把笔悬在半空,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多年来完全没听说过这一段插曲,他好像有些害怕回顾人生中的伤害、苦痛和流泪,他甚至认为自己差点儿在那一天失去凪诚士郎。
但那只是一场极其短暂的意外,换成旁人大概能以此作为三年谈资,至多也就三年了,再鼓吹就丧失新鲜。
凪诚士郎接着说:“浪费时间想了好久好久,直到信号果然消失。我竟然突兀地感到一阵安心,啊,玲王一定会来的,明天或者后天,总之无论我在哪里你都会找过来。就像小时候的抓人游戏,玲王永远是最厉害的鬼。”
他说这话时眼睛从镜子里看着御影玲王,镜子总是会扭曲视线的,于是忍不住低头用下巴去碰温热的紫色头发。
“……可我都不确定我一定会找到你。”御影玲王喃喃道。
“一定会的。”凪诚士郎从发顶一路亲吻下去,鬓角,脸颊,嘴唇,他们用呼吸交换字句,“刚在酒店大厅等待时,隔座的女生在看一部英文电影,画面里有奢华的派对有宏大爆炸场景有发光的钻石……但台词却说,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无法存活,只有精神才能一直流传下去。”
比如想送出戒指那一瞬间的情感。
比如接吻时的呼吸。
比如他们庞大如雪崩的爱意。
“我很擅长等待,更擅长喜欢玲王,但玲王说得对,我大概的确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凪诚士郎闭上眼,“我变成更加贪心不知足的人。”
光是等待已经不能填满了,所以偶尔、偶尔一回,玲王也需要我来找到你。
从自己无名指根拔出被遗下的剩余一半戒指,咚一声,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要丢就一起丢好了。”他说。
凪诚士郎想起对话框里玲王迟迟没有发出的那句话,话语本身的力量逾过一切,以至于再昂贵的宝石再具意义的戒指都变成可以随时蒸发的百元杂货店垃圾箱——
【可我想结婚时戴上它。】
如果真的有结婚那天。他们一定会有结婚那天。
取过御影玲王手中的钢笔,绕无名指多年戒痕勾画一圈,笔尖动作如同一场替代式的抚摸,黑色墨水沿皮肤肌理四处攀爬,得到蜿蜒曲折的造型,最后在结束点完美拖拽着收尾。
“这样就可以。”
“我们就这样荒诞地去婚礼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