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起司蛋糕》银河了了·番外一　　从黑暗睁眼的一瞬间，我遵循模式地朝下看，略微鼓耸起的乳房和分化完成的十根脚趾头，毫无差错地出现在视线中央。没有涂指甲油，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干净的指头了。
　　“初始化登录。”
　　“神经接驳率100%。”
　　“接驳完成。”
　　听完体内机械音的播报，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呼，是冰冷的，缺少熟悉的热息烘烤上我的仿生嘴唇。这次的升级改造，反而将呼吸设计退回到上上个版本之前，不合常理，每次醒来我都应该身上添加一点儿什么才对。
　　比如上一回是味觉反应，舌苔可以可以反射出七百三十二种食物的味道，但终究还是要吐出来，不可以将食物呛进喉咙，否则系统黑屏三秒钟。
　　之前建议过这一回应该优先升级仿生喉管和消化系统，方便尝试一下自己亲手做的起司蛋糕，每次都只制作而不吃下，好几位贵妇小姐都提出过疑惑不解。
　　却没想到，壳子彻底以新换旧，不少部件都版本倒退。我甚至听到了背部中心“咔”一声清脆响动，这是合金骨骼自由度不够的表现。
　　
　　没关系，这不是大问题，我的心态一直十分优秀。
　　多年以来和丈夫共同操持着庞大的御影集团精密运转，将商业帝国与议会政治勾连的无形脐带隐藏于世界眼光之下，我一直做得很好，不会厌倦，不会停歇，不会做错任何事。
　　我穿上挂在实验室置物架上的衣服，不知道是否换了新开发团队，这里到处充斥着各种造型崎岖液体导管和机械臂，实验器材造型古朴，就连准备的衣物也看起来不大高级，换句话说资金相当有限。
　　御影集团不可能如此缺钱。
　　难道我要被彻底更新换代了？真稀奇，明明我早已解除仿生排异规则第一条限制，甚至可以在某些时刻完成必要的自我进化——虽然是极其有限范围内的，我违抗不了那道最高指令，它让我去死我就随时微笑去死。
　　抱着目前无法解答的问题，我推开实验室的大门，逆于常理的是，房间设计忽视了隔世与无菌，直接连接着一处四处是花朵的原野，我没有找到鞋子，绿色草地触感真实地抚摸上我的脚底，坚石和粗叶片略微割到皮肤，没出现破损，但程序一时之间完全无法顾及到那些。
　　屏幕显示正处于高度警告状态。
　　嘟嘟嘟——我看到了什么？那群黑白色的、甩着尾巴围绕湖水饮用的生物，是古地球时代的高原牦牛吗？它头顶的垂枝樱有一半焦黄枯萎了，软塌塌瘪在那里，难道花朵是绝对真实的？
　　还有那座“山”。
　　我方才没有识别出，那竟然不是一座银白色的山，而是一具会动的机甲，随着我靠近它忽然从地上慢条斯理地爬了起来，形态变得更加挺拔巨大。
　　过于庞大的机械“吱嘎吱嘎”竖起一只手掌，指节轻微弯曲，仿佛在朝我说：Hi。
　　
　　刹那，他的所有信息提取到我的显示器：凪诚士郎，严格来说性别可以归为男，无学历，无就业情况，无犯罪记录（存疑），年龄分为出厂设置数据和自然更迭数据，他在我芯片里留下的是后者，18岁，备注详细显示，他说自己希望能和一个人类一起长大、长大，最后同时变老，乖乖死掉。
　　这个备注着实有点太详细了。
　　更何况他所指的人类是我名义上唯一的孩子，御影玲王。
　　先不提有没有哪位合格的母亲，会希望看见一位陌生者的档案上写着自家孩子的未来死亡情况，更重要的是，玲王不能跟一具勉强叫做“颇似人型”的机甲在一起过一辈子吧？
　　即便我也算不上人类，我只是一具被打上御影集团Logo的仿生机械。
　　但我身高一米六八，符合正常社会化标准，而他足足四米半、不，五米高度。
　　我无法想象他俩结婚典礼上的画面，他站在玲王身边怎么合影留念？他要用哪根手指定制婚戒？这太脱离大众审美了。要知道我在玲王诞生之初，就已经计算好了他婚礼上的鲜花布置结构、抒情歌曲播放顺序，以及要制作的起司蛋糕数量。
　　
　　是的，我非常擅长做起司蛋糕。
　　按照逻辑上来讲，这只是程序设定的一环，就和女人应该有乳房、男人的须后水味道不许带蜜花香一样，女性仿生人也得擅长做点小蛋糕，符合群体社会刻板印象。
　　我出身名流，家世高贵，毕业于多尤大学，那时候它还叫城市大学——这些都是政府为我撰写好的剧本，第一次出现在公开场合是与丈夫的婚礼，第一次哭泣是在庆祝战争结束300周年的典礼钟声响起瞬间，第一次涂装防水层是由于一批学生质疑从北山矿脉流出的水源有严重金属污染，我得下河表态……
　　一桩接一桩，只要电量充足就绝不停断，反正我也不明白疲惫这种感受。
　　接着，我被通知该生育了。近些年城内生育率萎靡不振，万众瞩目的御影家适时出现一个完美小孩，有助于激发民众生育热情。
　　一开始他们准备将我的小孩也设计为机械。不过，开发部技术有限，并拒绝加班，无数次以论文报告形式阐明“现阶段绝无可能制造出成长型仿生人”，政府只好放弃，将我传唤去医院封锁了六个月零二十一天，然后某日清晨打开窗户，在光辉熠熠下塞来一粒柔软的肉团放置我怀中。
　　那就是玲王。我的孩子。
　　轻软得似乎一团不会落地的棉花，却又和恒星光一样，闪耀得我久久睁不开眼。
　　于是，我第一次制作起司蛋糕，在他盛大无比的诞生宴会上，菜谱直接上网搜索下载就好，对外宣传是学生时代早已学会，轻易不做，餐盘装饰好蓝莓酱和一圈个头齐整的紫葡萄，献给我唯一的孩子，希望他今后永远甘美、快乐，没有苦涩。
　　那之后我每一年都会为他制作一个，菜单恒久，甜度不移，唯一改变的只有蛋糕上的数字，从0到17。我的孩子17岁了。
　　哦，凪诚士郎说，玲王目前已经18岁，成人仪式就在这片原野上度过。
　　而这片原野则与多尤城毫无干系，我们早已脱离原本的星系，来到一处拥有与古地球高度相似文明的星球。
　　
　　我对身处环境现状没有太大好奇心，多尤城或者宇宙黑洞，对我而言都只是“存在”而已。
　　随便输入一段新程序给我，只要能覆盖过更高级别的指令，我就会完美完成。很显然，凪诚士郎不仅为我新造了一个质量有待提高的壳子，还在我的芯片里做出一些微妙改动。
　　我问出此刻最关心的问题：“玲王的成人仪式热闹吗？他每年的生日宴都至少有一百个人参加。”
　　“抱歉哦，这里距离城市太遥远，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人。”凪诚士郎每块金属部件都在发音共振，他的语气非常轻细、慵懒，毫无精神力，如同这辈子都没睡醒过，就连那声抱歉都显得毫无负罪感。
　　反而透露出一种快乐的情绪。
　　我的逻辑分析告诉我，他一想起那天就感到无比快乐，周围的尘埃齐齐飞舞。
　　这种情绪对于机械来说有点过于庞大了，容易引发消化不良，就跟他躯体一样，我还是不太能接受他的体型。
　　“那有起司蛋糕吗？”
　　“起司？那种黏糊糊的东西？”
　　“玲王很喜欢吃我做的起司蛋糕。”我以一种极其笃定的语气说道，“就连形状最漂亮的欧培拉他也只是浅尝一口，但每次都会把我递给他的起司蛋糕舀得干干净净。”
　　凪诚士郎长长“诶”一声，我在他极其有限的面部表情里读出了“原来如此”和“恍然大悟”。
　　想亲自吃吃看，他说，不知道和苹果糖哪个更好吃。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正确答案，我和他拥有同款烦恼。唯一知道这项答案的只有我的孩子。
　　而我自从苏醒之后，始终没有见到玲王。
　　凪诚士郎说，玲王去了这颗星球的另一面交易物资，因为实验室的工作不能丢下逃走，他只能忍受寂寞放玲王一个人暂时离开。
　　按照多尤城的时间规划来算，还有一周他就可以回来了，凪诚士郎配合地竖起一根机械指头，再掰成一个拳头，意思是等待的日期即将归零。
　　“如果看见mama桑醒来，玲王一定很开心吧。”他说着，全息投影出玲王的录像给我看，“我很努力做到了哦。”
　　其中一段录像是玲王扎花的画面，按照季节推测应该是几个月前，原野花繁时候，玲王坐在紫色的花海中央，“家里颜色太苍白了，总要装饰点什么才行”，于是先搓出一根长长的藤条，然后将花朵依次往上细密地扎牢。但很快就发现难度太大，因为画面外的凪诚士郎不断在骚扰着他，机械臂将四周堆积的碎花朵全部撒向玲王的躯体——家里有玲王不就够了吗，画外音这样说着。
　　凪诚士郎一边播放，一边欣赏点评起来：“这段没拍好，玲王最后那枚笑容没录进去。”
　　好吧，这具庞然大物真的很爱我的孩子。
　　如果他是一座山，极有可能会在山体内凿一座城堡，把玲王安放进去，让他作为城堡里唯一的国王。
　　
　　某天夜里我推开房门，听着“嘶嘶”风刃摩挲过草地叶片、房屋木檐还有我一头紫色短发的声音，凪诚士郎就睡在湖水不远处，两只牦牛完全感知不到威慑力地靠拢他身边，幼小的正在仰头吮吸另一只流不尽的奶汁，可以闻到汁液溢出的浓郁味道。
　　我毫无征兆地对凪诚士郎说：“我教你做起司蛋糕吧。”
　　“诶……”风声很大，换作正常人类是听不见我说话的，但他从梦里苏醒过来，没有第一时间拒绝或答应，“为什么？”
　　“你不想亲自做给他吃吗？”
　　“想不想呢……”凪诚士郎口吻犹疑着，“我也不知道。”
　　“怕麻烦？”
　　“倒也不是……”
　　“那就试试看吧。”我向他招手。
　　他明显从不擅长拒绝关于玲王的一切，纵然反应迟钝，还是从背后伸出一条歪歪扭扭的机械臂，停放在我跟前两米安全距离位，卷起一桶新鲜牛奶。
　　我承认他的做法是对的，因为再进一步我都怀疑那东西会砸到我的脸。
　　
　　一开始我认为以他的系统，制作一份起司蛋糕应该十分轻易。
　　我们将厨房搬到湖水畔，把菜谱配方传输给他，去附近集市准备原材料，牛奶可以就地取材，附近似乎也有家禽一类的动物，再通过他的机械化快速操作……
　　但事实上完全不是我预料那样。
　　凪诚士郎如同系统老化，开启了全手动模式。
　　在鸡蛋浪费掉二十四个（他有一边浪费一边给母鸡妈妈道歉）、把牛奶搅拌成奇怪的黑乎乎颜色（并试图偷偷倒进潭水毁灭证据）、柠檬汁加到十倍剂量（他自己倒是很想吃的样子）之后，我忽然觉得他和玲王最大的问题绝非跨物种与体型差距，而是这家伙百分百需要我的孩子去照顾。
　　从小就习惯了簇拥与享受的玲王，到底出于怎样的心态和他逃跑到这座星球来的？
　　该不会是被他掳来的吧？我甚至得出了这样可能性近乎于0的可怕推测，明明全息画面里我的孩子不断大笑着，连脖颈微微浮出的青色筋脉都是灿烂的，频频让我回想起第一次抱起他时的模样。
　　那么小小的、柔软的一团。
　　我们期间展开信息互通的例行攀谈，有助于我了解这位发誓要跟我的孩子过一辈子然后一起死掉的奇怪家伙。
　　“你的这幅模样，是哪家公司做的？”
　　“糸师冴地下黑心工厂出品哦，完全不包售后那种。”
　　“哦，那位教授，之前和御影集团有过合作。”
　　“他说你们发生分歧，不欢而散。”
　　我程序化地笑了一下：“他拿走了仿生实验室最高机密数据，而且我合理怀疑，他是第一个发现我和先生真实身份的外人。的确是个天才呢。”
　　凪诚士郎却颇有微辞：“如果真的足够天才，应该能做到把体型浓缩到一米九高度吧。”
　　我深感认同。如果凪诚士郎此刻是一米九仿生人体型，制作起司蛋糕的过程一定会轻松一百倍吧？
　　
　　距离玲王归来还有一天的时候，凪诚士郎终于做出模样看起来完美无缺的甜点。
　　我轻轻沾了一个小角放入口中，味道不错，糖分、酸度、黏腻指数，都符合程序对于一份起司蛋糕的基本标准。
　　“和他出生时那份一模一样，玲王会喜欢的。”然后我又对准垃圾桶，将它吐出嘴巴。
　　我盯着那只装满废弃物的垃圾桶看了一会儿，突然视线里有什么东西恍惚划过，“咚”，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处理器反应过来，是凪诚士郎在身后操纵机械臂，把起司蛋糕全部扔进垃圾桶。
　　我并没有产生惋惜的心理，只是陈述道：“这是最后的食材。”　
　　“嗯……我知道。”凪诚士郎好像这几日累坏了，终于可以歇一口气，直接瘫倒临水的草地，一只不得闲的昆虫环绕他胸口飞行后，逗留在那扇内腔的透明窗户上，试图撞进去，“倒也没关系，等玲王回来之后，果然蛋糕还是交给mama桑做吧。”
　　“为什么呢？”
　　“诶，大概就和我带走你们芯片的原因一样？”
　　这句话出乎意料，我顿住方才所有的思维，他的答案让我重头开始思考：“……所以你为什么要带走我们？”
　　那段记录被凪诚士郎刻意删除，我并不清楚离开多尤城前发生的故事。
　　但我想，我一定曾让我的孩子无比伤心过，哪怕只有一秒钟。他舍不得删除掉让玲王喜悦的记忆。
　　银白色机甲打开内腔的窗户，一缕细细的导管探出头将昆虫驱散，凪诚士郎宣告着“这里是玲王专属哦不许进来”，随后换了一个更加惬意的躺平姿势，宛如赤裸般地说：“因为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玲王吧。”
　　数不清说了多少次喜欢，赋予了多么深重的情感。
　　我反问：“仅仅如此？”
　　“对啊，喜欢就是……会被对方扭曲成人型。”然后做出让系统超载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凪诚士郎自言自语，“mama桑不也是吗，我们此刻所做的一切，不都是源于喜欢玲王吗？”
　　我叹了口冷气：“其实玲王并不热爱生日宴会上有一百个人，更不爱吃起司蛋糕，即使每次都舀得一干二净。”
　　“我猜到了哦。”
　　“你做的起司蛋糕也和我做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味道还算勉强可以吧？”
　　“谁知道呢……”
　　
　　我只知道，我的孩子成人仪式的那一天一定过得非常快乐，因为他得到了自由、时间、探索的心，以及一座银白色小山直至死亡的唯一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