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llen AngelPrologue
中也第一次见到那个自称他哥哥的金发男人,是在黑手党医疗室的病房里。
那时他刚刚从一天一夜的昏睡中醒来,头痛得像有十把锯子一齐在里面动工,由于躺的太久,浑身骨头也像是要散架一样。后来证明,他的昏睡并非异能失控的后遗症,而是由于太宰在之前的晚餐中给他添加了过量的安眠药。当然,这时的他无暇去考虑这一切,也许是虚弱削弱了他的警觉,也许是暗杀王确实太善于隐藏气息,他在睁眼之前并未感觉屋里的陌生存在,是以猝不及防看到那样的身影坐在床边,险些下意识地发动异能,引发新一轮的失控和脱力昏迷。
是坐在他另一侧的太宰伸手按住了他,微凉的触感覆盖了皮肤,阻拦了即将泛起的不详红光。
“别那么冲动。”他说。
他这一句话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像是故意气人的。中也怒视着太宰,问:“这家伙是谁?”这时才发现嗓子也干得吓人,随着话音的响起,那被忽视的刺痛感也泛起来,他忍不住咳了一声。
太宰垂着眼,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他身处的位置是背光处,半边脸上又缠着碍事的绷带,令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虽然完全拒绝回应,但太宰仍按着他,手掌顺着手臂下滑,缓慢地扣住他的手腕。
中也挣脱了他。太宰的手悬在了空中,形成一个不尴不尬的姿势。事实上,在挣脱的那一秒,中也感到有点后悔。但事已至此,再让步的道理是绝对没有的。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一秒,终于,是太宰叹了口气,把手收了回去。
他的态度简直有点太乖顺了,完全是不正常的地步。中也想。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般,病房中那位不速之客终于看够了热闹,开口打破了僵局:“我是你的哥哥,中也。”
“哈?”
中也疑惑地看着太宰。
太宰则是再一次避开了他的目光。三个人一时仿佛陷入了“不断向着屏蔽墙发出信号”的死循环中,并且在这种互不理会的状态下孜孜不倦地你追我赶下去。但这次自称哥哥的男人似乎不打算再干耗下去,屋内有水声响起,他倒了一杯水,将杯子递到了中也手上。中也因此回过头来,警惕地瞪了他一眼,但男人还是四平八稳地微笑着。
“之后有的是我们互相了解的时间,所以当着外人的面就不说那些了。我不会伤害你的,中也。”他说着,故意将外人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的声音和语调都如容貌一般,优雅,沉稳,不慌不忙。但即便说话时的语气堪称温柔,话语间仍透着股无法亲近的冷淡。那违和的气质令中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很想反驳男人的话,据他所知,兄弟是需要血缘关系联系在一起的亲人,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与他人根本谈不上血缘。即便退一步说,他并未听说过研究所中还有除他之外的实验体,所以连这样所出同源意味上的兄弟大约也谈不上。
像是察觉他的困惑,太宰这时倒是接过了男人的话:“没事的,中也。虽然谈不上什么血缘关系……”说这句话时,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但他确实是你的兄长。”
这如出一辙的打哑谜的态度让这两个人看上去更像亲兄弟。中也又愤愤地瞪了太宰一眼,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水。
“还没有正式自我介绍呢。我叫魏尔伦,保罗.魏尔伦。”
一个法国人名,中也想。他与法国的异能者接触不多,但对这个名字却感到莫名的熟悉。他皱着眉思索了一会,终于从快要丢失的记忆中找回了那个名字。
“你是……兰堂先生的搭档?”
金发的前间谍先生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曾经是。”
“你不是应该死了吗?”
“如你所见,我没有死,还好好活着。”他顿了顿,“我想,太宰没和你说过我的情况吧?”
“魏尔伦。”太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满是警告。
魏尔伦耸了耸肩:“好了。”他说。
不止是如出一辙的打哑谜,这两个人简直像串通好了一样,这令中也打起了十万分的警惕,他有些焦躁地看了看两人,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什么情况,太宰?”
“没什么。”太宰说,他的态度又开始显露出那种一贯的闪烁其词,“既然醒了就先走吧,时间紧张。你这家伙在床上睡大觉的时候,我们早都忙翻天了。”
Chapter 1
那时候太宰的态度令他觉得太宰像要把他给卖了——事实上,太宰也确实立刻就把他给卖了。
“你要跟他去欧洲。”太宰这样对他宣布,彼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医院,坐上了返回中也公寓的汽车。太宰坐在副驾驶上,中也被和魏尔伦一起安排在后座,他还没来得及反驳这项安排,就听到太宰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这样对他宣布。
“在你睡着的时候我们已经试过了,魏尔伦能帮你控制你的异能。欧洲有专门研究特异点的学者,或许他们会有办法解决你的问题。”他说得很快,语气有点心不在焉的。
“哈?喂,喂,等一下,凭什么?这家伙是谁啊,你就要这么莫名其妙地把我交出去?”
“是哥哥大人哦。”还是那种敷衍了事的语调,“就像幼稚动画片里那样,从天而降解决一切麻烦的哥哥大人——中也以为我会这么说吗?但他确实是你概念上的哥哥没错啦。”
“别扯那些,我是问你凭什么要我跟他走,你以为我会答应?”
在他们毫不避讳的争吵的同时,魏尔伦就翘着腿,四平八稳地看着窗外,像是完全不觉得话题和自己有关。
太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我并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这是首领的命令,中也。”
狗屁命令,中也想,他根本就是觉得心虚。他想起近来一直有的那种诡异感。
“等等……你给我下药?我这几天一直待在医院完全是你搞得鬼吧?多久了,那之后一直?”
“啊,看来中也还没有笨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很干脆的承认了。
“就为了想办法怎么把我送出去?”
话砸到地上,像是消失了一样,只留下了恼人的沉默。在驾驶座上,芥川银仍四平八稳地开着车,中也这时才注意今天的司机并不是平常的黑衣司机,而是这位首领的贴身秘书。虽然不是什么关键性的证据,但这更令他感到太宰完全是蓄谋已久,因此更觉得恼火。
太宰此时倒回过了头来。他的目光盯着中也,似乎观察着他身上可能出现的异动。中也讨厌那样的眼神,介于关心和捕食猎物之间,但被归属于哪种都令他感到恼火,所以他毫不留情地瞪视回去。无论何时,太宰不会受他的威胁,但也许攻击性太强的目光到底让人觉得不适,他又将头转了回去,只是仍从后视镜中望着后排。最后,他连目光都移开了。
“我是在考虑怎么救你,中也。”
即使不在叹气,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像叹气。说着关心的话,却做着完全违背人意志的事情,又用那种摆明了是在回避的声音讲那些强词夺理又不容反驳的话,四年来他听这种声音听到快要呕吐。
“说谎。”中也听到自己愤愤地说。
太宰的目光向着后视镜上飘了一下,很快移开了。
“是吗?”他疑问的声音很轻,像是对着他自己说的。
真要认真算起来,这件事发展成这样或许也有他自己的责任。中也非常明白这一点。
没法推断出准确的日期。那种细微的问题,连他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的。
最初是使用异能时会出现波动,那种细小的波动很难对外人描述,只是作为使用者的他自己会感受到。对他来说,异能可以说是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控制异能就像呼吸、行走一样自然,除非有特别的病症,否则不会有“想要迈右腿但是迈不出去”的情况发生。那时,他所体会到的就是类似一种感觉,诡异的不顺利,像一直为他所用的东西反过来压制着他一样。不过,终究不会有人因为几次迈步的不顺就停下脚步,所以即便察觉到异动,他也仍像一无所知般继续着原本的生活。
也许是自己也不想面对吧。他后来想,藏在自己身体中的异能究竟是什么,对自己有怎样的影响,一直以来,都是令他觉得恐慌,以至于会下意识回避的东西。
发展到中段时是不能再熟练的使用,战斗时有被拉扯的感觉,好像即便没有解开封印的命令式,异能也会调控到类似于污浊的状态,有一次,他在寻常的行动中,感到了类似于操纵污浊时那样重力子的波动,没有人注意到那样微小的差异,他在讶然中强制收回了异能,为此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时僵在原地。
那次任务令他受了轻伤,太宰问起时,他却只说是没察觉的偷袭。之后他以这伤为理由去做了常规的检查,仍是一无所获。
到后来,他能感受到那种东西。只要使用就会出现的异动,只要使用异能,他都能感觉到如同在蚕食他生命般的疼痛,不同于污浊开启时彻底的释放,更像撞到河床底部的暗礁,在无知无觉的时候带来无法挽救的错乱。也许,那翻涌着要吞噬他的东西才是真正的他呢?偶然间冒出这样的想法,更令他觉得毛骨悚然。
他有想过要向太宰坦白这一情况。作为黑手党的最高干部,于情于理不应当让自己的身体和能力处于不佳状态,更不该隐瞒这种状态继续工作。
那不是什么可信赖的家伙,这件事他无法坦率告诉其他人,而所有人中最值得戒备的就是太宰。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这样想。
所以就又这样拖延下去了,绑在最高干部的位置上,成天只能在办公室里批改文件,这麻烦的工作如今成了现成的掩饰借口。在不使用异能的情况下,异变显得很缓慢,几乎不会出现,他也乐得当作一切仍安然无恙。
他开始习惯了不在生活中使用异能,有点麻烦,不能享受早已习惯的便利多少让人不太愉快,但也不是太费事的事情。只是,如果在任务中,那使用异能的情况就无可避免。
令他暴露的不是什么复杂的任务,只是情况恰巧特别麻烦。多年来,他身兼着太宰在一切重要场合的贴身保镖这一职责,那与合作组织首领的会议当然也要他跟在身边。虽然名义上说得漂亮,但他也知道那组织在背地里不安分已久,此次太宰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将他们一举歼灭。那个麻烦的首领似乎喜欢那种亲身上阵做诱饵的感觉,对此他非常不满,但毫无办法,好在有他在,他自信能让这种任务的危险系数无限趋近于零。
可惜,他身体中沉睡的荒霸吐似乎不愿意让他那么为所欲为。
错误是在发动异能的同时感受到的,来不及回收,他所抗拒的疼痛感已经席卷了他。并非彻底的失控,重力似乎还在他手中,只是无法自如的掌控。他没有来得及考虑太多的事情,第一个念头是先从太宰身边离开,即便这行动有违他的工作。
“中也。”迈步的同时,他听到背后的声音,下意识地要回转身去,动作却在做到一半时停住。别让他知道,混沌的心里只有那个念头特别明确,可这似乎也已经迟了。
“你的异能怎么了?”他听到太宰问。很久以来,他习惯了听太宰用确定的语气说话,一时间觉得那样的声音有点陌生。那么虚浮的声音,令他联想到了恐惧那种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太宰身上的词汇。中也很想否认。
但他知道对方已经看到了,浮现在他脖颈上的暗红的纹路,像花朵盛开一般绽放着,中也能感觉到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连想说些反驳的话都没有办法。于是他自己都暗暗回避着的秘密就这样暴露了,在他最不愿意被发现的人眼前。
可能是身体和主观意识都想逃避吧,那时他感到太宰抓住了他的手,然后他就非常不光彩的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光线很暗,他能看到台灯,和走廊透进来的灯光。他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发了会愣,才注意到病房中有人,太宰坐在他旁边,背靠着墙,那个姿势看着就像是他蜷缩在墙角一样。他那样子,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无助。中也还记得那时的太宰留给他的印象。
“你自己知道多久了?”是太宰先开口说话,声音是强压出来的冷峻,因压抑得太明显,显出几分可怜来。
他的语气令中也莫名地有点心虚,他犹豫了片刻,只敷衍着回答:“有一段时间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那是个没有回答的问题。那一夜余下的时间是在沉默中度过,第二天,在太宰的勒令下,他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当然,和意料之内一样,即便是黑手党最好的医生也找不到应对的方法。现今的异能者中有无法控制异能的先例,但还没出现过异能衰退的情况,更何况他作为人形炉鼎这个特殊的机制——连他自己都一知半解的东西,医生显然更束手无策了。
那几天太宰勒令他住院接受治疗,像所有显现出了异常的焦躁,他却像秘密暴露后终于松懈下来,表现出了莫名的虚弱,时不时陷入昏睡。那时他不知道太宰对他的限制,倒还有一次傻傻地考虑着,最近该和太宰谈谈这个问题。
反正已经要死的不明不白的了,就不必再把最后的时间浪费掉了。
他前脚还在盘算这件事,如今终于碰到可以“谈一谈”的时机,却是太宰要他离开,和一天之前还是个死人的便宜哥哥到欧洲去。
这要求无论从什么角度都只能用莫名其妙来形容,但没有任何办法,首领的命令不容违抗,这是他在黑手党七年间唯一没有变过的东西。
Chapter 2
飞机定在第二天早上。
日理万机的黑手党首领大人颁布完命令,将他和便宜哥哥一起丢在公寓后就离开了。时间紧张,没有多少时间供他准备,所以只按照寻常出差那样带了必备的衣物和随身物品。在他整理随身要带的东西时,魏尔伦就在客厅里晃晃悠悠地观察他的红酒架。
“别动。”中也在第三次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警告他。
这警告根本无所谓,虽然他看得煞有介事,但实际上明显没什么兴趣,听到这样的告诫,便耸了耸肩,换了个地方坐着等待。
非常无趣,非常麻烦,非常……令人厌恶。
这就是中也对眼下的状况做出的定义。对他来说,这是需要尽快摆脱的意外困境,所以需要的东西很少,只有必备的随身物品和换洗的衣物。后半夜时就已经闲来无事,魏尔伦建议他休息,他并没有接受,只是坐在窗边,盯着屋外的夜空,自己也说不上是在生闷气还是在发呆。
这一晚,他的神经因为过长的睡眠和恼火,保持着一种亢奋的状态。凌晨时分他们去机场,魏尔伦建议他让司机来开车,话里话外暗示他,这次离开的时间会很长。中也当然拒绝了。
虽然知道自己的状态就像小孩子闹脾气一样,但即便是垂死挣扎也好,他无法平静的接受那样的摆弄。
这种恼火一直持续着,在机场过安检时,安检人员用谨慎的眼神看着他,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那之后他给太宰编辑短信,在传达自己服从命令之余痛斥此人缺乏良知,魏尔伦坐在旁边,静静地观察着窗外起落的飞机,注意到中也的视线,他会侧过头来微微一笑。那个笑堪称优雅,但有时候,他的表情令中也觉得他简直就像在看他们两个的热闹。这个念头令他觉得更恼火了。
他以为自己会因为这种愤怒而将清醒维持到飞机落地为止,但或者异能失控真的会对精神产生连带影响,到了飞机上,他很快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又是多久过去,睁眼时机舱内的灯光有些昏暗。愤怒结束之后那种黯然的麻木笼罩着他,他感到有些冷,试图动了动就更感觉浑身僵硬。在他的身侧,魏尔伦正翻看着客舱内放着的杂志,察觉到中也的动静,他便转过脸来,礼貌性地问了一句:“难受吗?”
中也摇了摇头,问:“现在是几点?”
魏尔伦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己去看。
他还挺惜字如金的。中也想,抬眼看到飞机投影屏上显示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他又睡了三个小时。这个时间,至少半个晚上没睡的太宰不知道有没有休息,还是已经连轴转的开始工作,现在在他身边的人里大概不会阻止他摄入过量咖啡因,影响他那本就脆弱不堪的睡眠。走得太急,细致的东西都没来得及交代,也不知道如今是谁跟在太宰身边照料他麻烦的日常生活,他想着,后悔没有再给银小姐留下几句嘱咐,虽然那告诫对少女来说也许显得多余,但他仍有这样的担忧。
不过明明是那家伙送他走的,为什么反倒是他还要担心那家伙?他这样想,想将那些无用的心情从心底驱逐出去。
落地之后,他接到了太宰的电话。那通联系出乎他的意料,他们的行李都很少,可以在飞机上随身携带,因此也就免去了达到目的地后领取行李的一通麻烦。开机后他翻看着仍按找惯性找到他这里的工作消息,刚回复完几条,准备暂时放下上车再议的时候,手机又很不合适的响了起来。
事先已有预感,但真的看到那个名字时他还是恼火得想把手机捏碎。不过他仍只是把电话接起来,没好气地问:“喂?”
魏尔伦拎着小行李箱在路边打车,回头看了他一眼。
中也皱着眉等着电话那头的回话,终于听到对方在一阵沉默后问:“旅行顺利吗?”
那句话让他险些咬到舌头,他哼了一声:“Boss,托您的福一切顺利。”
太宰丝毫没理会他这句夹枪带棒的玩笑,公事公办地说:“那就太好了。早点处理好自己的事吧,中也。”
中也还没来得及回话,太宰那头就已经挂断了电话,留给他一阵忙音。中也捏着手机站在路边,一时觉得十分火大,几乎想立刻转背重订一班飞机杀回去。可惜就在这时,成功拦到车的魏尔伦在前面叫了他一声:“走了,中也。”
中也烦躁地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就在那时候他第一次感到后悔。不应该因为置气就离开横滨,虽然两个人都是麻烦家伙,但如果他执意要留下的话,其实他们也奈何不了他。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在没意识到问题关键的时刻一点点升高水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封在密闭的装置中,即便想要逃离也四面碰壁。
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现在不过是更明白地让他看清了困境而已。他把头抵在车玻璃上,望着天空中被风吹动的云彩。
Chapter 3
魏尔伦现在的常住处是郊外的一处农庄,因要联系的人住在市区,所以才在这里停留一日。
按照太宰之前给出的说法,结合他的解释,中也大概了解了情况,那是一位拥有操控异能能力的异能者,因为具有调控的能力,所以使用“医生”这个代号称呼自己。一直以来,他对特异点怀有浓厚的兴趣,渴望尝试研究那如无限能源般的力量。魏尔伦在被通缉的期间与他产生交集,也受过他的一些帮助,因此对他十分信赖。
听完这一堆描述,中也将那种形象划分为电影里经常会出现的科学怪人,魏尔伦考虑了一下,勉强同意了他的那种判断。
放在电影里也许可以创造奇迹,但在现实中遇到这种情况,明摆着就是没什么用嘛。中也想着,愈发觉得事情透出十分不可靠的味道。
次日早上,中也见到了那个奇怪的家伙。
和所有这种人一样,这位自称医生的人长着看不出年龄的脸,一脸神神秘秘的笑,头发半黑半白,不知道是天然如此还是后天染的。那家伙戴着眼镜,说话时一副有点轻佻的态度,令习惯了黑手党那些颇有距离感的医生的中也觉得有些抗拒,好在他还不至于露出那种观赏实验室小白鼠的眼神。
由于是政府秘密研究的情报,黑手党的医生其实也对特异点知之甚少,这是太宰认为黑手党无法解决他的问题的原因。但除了交流起来确实更轻松,有医生的异能辅助能令检查更方便外,这次检查其实和在黑手党接受身体检查也没有什么区别。
检查结束后,他被安排在病房里等待,这样照章办事的流程安排对他来说实在多余,但反正闲来无事,他干脆躺在那里摆弄手机。
红叶今天一早给他传来消息,说首领将游击队长调到了自己身边,接替他来负责安保工作。这倒不算意外,要说起来,那名叫中岛敦神秘的少年当年就是太宰亲自带回的,从一开始就受到他的特别重视,看起来简直像有什么猫腻。中也一直对那少年的背景有重重的疑惑,但即便私下调查也一无所获,只知道他是孤儿院出身,而那孤儿院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所以只能姑且忍耐了太宰那些莫名的安排,到现在,他就是想过问也过问不了了。
要爽快接受这件事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他确实觉得十分恼火,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为那几个传说中调动到首领身边工作的倒霉家伙编辑了说明信息。
太宰是很麻烦的家伙,这点恐怕没有人比他体会的更深,如果不是顾及首领的名声,他一定会修订一本那家伙的恶劣习惯指南,分发给所有部下阅读。除却性格不好对付之外,生活习惯也极其恶劣,作息颠倒,晚上不肯睡觉,上午头痛醒不过来,不喝咖啡撑不过一天,喝完咖啡晚上又睡不着觉,全是些一听就让人头大的恶性循环。除此之外,咖啡不放糖嫌苦,不喝茶包,只喝现泡的茶叶,但对泡法也有诸多要求,虽然工作忙起来时这些一概注意不到,但一旦注意到了就会开始喋喋不休地给人找麻烦。也可能那麻烦只是针对他一个人的,但总之,就算是麻烦,满足要求似乎能让他稍微舒服一点。
中也不喜欢这种理解,毕竟,理论上那个麻烦鬼难受死应该更和他意,但因为了解,他总下意识的按照能让那家伙更舒服的方式行动。
他编辑信息的时候,魏尔伦就坐在房间里,翘着腿盯着他看。起初他有点避讳,后来发现那家伙根本是一副放空的态度,干脆也就无所谓了。
等中也将最后一条信息编辑好发送出去之后,发现他已经坐得闲极无聊,开始削病床边摆着的水果。他的刀工很好,能不断皮的把苹果整个削好。考虑到他有暗杀王的名号,这种精准的刀工倒也并不令人稀奇。也许他杀人时也是那样。中也想,也许他手里用的那把刀就曾经割开过别人的喉咙。
“如果情况不好的话,就别告诉太宰。”他说,眨了眨眼,“不过算了……我现在说已经迟了吧?我看你们根本就是串通好了。”
魏尔伦对他的抱怨不置可否,只选择性地问:“你不想让他知道吗?”他掀了掀眼皮,像是好奇。说话的间隙,他已经又削了半个苹果。
“我不想让他知道。”中也说。
“怕他担心?”
魏尔伦接话接的很快,但态度上看不出对这件事有多具体的兴趣。他使用了很常规的用词,这说法令中也一阵好笑。他有点恼火,很想问“关你什么事呢?”但对于这种讽刺也感到厌倦。
所以他说了实话:“我不想让那家伙抓到把柄。那种混账家伙,只要嗅到破绽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把人咬死。”
“理解。”魏尔伦说。中也很想回答他“理解个鬼”,也很想挖苦他说“但即便这样你还是会说”,但魏尔伦的手已经伸向了第三个苹果,所以中也只是哀叹了一声,撑起身子来按住他说,“别削了,根本没人吃。”
Chapter 4
他说不清自己不想告诉太宰这些的理由,但确信那种心情无论如何不会是害怕对方担心。要比现在更早,他们早就不是那种会担心对方的关系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十五岁时相识的,自以为自己十分了解的家伙开始变得陌生了。等到觉得要出手干预这种变化的时候,对方已经站在了遥远的彼岸,即使用尽全力向前也无法追到的地方了。
“我和中也可不是搭档哦,只是不得不一起完成任务才绑在一起而已。”仔细想来,早在还搭档做任务的时候,他就曾在森先生面前听到太宰说那样的话。但太宰一贯就是这样嘴上不饶人的性格,话又讲得毫不避讳他听见,所以他最初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等到意识到那不是寻常的恶劣玩笑时,一切早已无可挽回。
关于他的事情,太宰知道很多。曾经那以为那是他们与兰波作战时自己透露的信息的缘故,这个性情恶劣的混蛋很聪明,常人觉得摸不着头脑的信息,他也能看穿背后的奥妙。
那家伙喜欢独自一人,不喜欢与人接触,每次要他出手,连自己人都会遭到一番整蛊。但那时中也并不怕他,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个值得畏惧的存在的时候,他还是认为,无论有多么多不着调的举动,这至少是个可以信任的家伙。
他还记得那种信任是为什么消失不见的。那串关于“阴郁之污浊”的口令,据对方说法,可以解开他身体中封印的命令式。为了太宰的要求,他使用了沉睡在身体里的力量,却发现那样的存在并不受他所控制。如果没有太宰,他就会死。在那家伙触碰他时,他清楚地意识到那一点,生命被紧攥在他人手中的恐惧比疼痛更刺骨。
这到底是什么啊?他应该是把那个问题问出来了。从太宰看向他的眼神里,他确认这一点,但他没有得到回答。
醒来时他独自一人在病房里。太宰不在,根据红叶的说法,他正在首领办公室述职。中也难得的花了一下午,浪费着时间在病房里等待,希望看到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门口,用嘲讽的声音对他做出解释。
但什么都没等到。傍晚时分,他一个人办理了出院,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安全屋里很安静,他没来由的想,从始至终,这里似乎都只有他一个人。按理说身体上已经没有问题了,那么现在感到的疲惫与疼痛是什么呢?他困扰地思考着,感觉精疲力竭,于是重新把自己埋进床里。
那根本不是什么可信任的搭档。这个事实也是在那时明白的。在太宰明确的取消这个词之前,他自己已经提前意识到了这一点。搭档不会要求人做那么危险的事又将人扔下不管。为什么被要求使用那么恐怖的力量,为什么太宰知道他拥有那样的力量。会变成那种东西的话,毫无疑问是不可以被称之为人类的吧?那样的恐慌笼罩着他。但每次他试着追问,得到的都只有模棱两可的回答。
从那时候开始,问题就是为被弹回而存在的。
太宰不会再回答他的问题,在他眼里自己和所有人都一样。中也从寒冷里捕捉到了那种气味。全部都是不值得被注视的东西。
墙壁开始筑起,一砖一瓦,到了被触摸到的时候,已经无法撼动了,他们之间构筑起的是即便采用暴力也无法碾碎的距离。
直到那一天。
风雨如晦的那一天,他还记得自己听到消息赶回总部时的情景,黑压压一片人站在大厅中,穿和服的女子站立在走廊尽头,秀美的眉毛紧紧皱着,努力维持着事态。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点头示意,然后中也从她身边飞快跑了过去。
直到最后的时刻都心存幻想,认为只要走进那间屋子,一切就还有希望。
他从未觉得面见首领的路有那么长过。
推开门的瞬间他意识到,熟悉的首领办公室已经不再熟悉了。中也走进去,没有看到他一向敬重的首领,只有太宰坐在落地窗旁的椅子上。房间里,黄昏的光影铺了一地,太宰的身影被黑色的大衣包裹着,蜷缩着坐在那把属于首领的椅子里,看上去要睡着了。他的样子,总让人联想到缥缈那一类词,以至于靠近时总要下意识地收敛。但中也无法那么做,他冲到太宰身边,低头看着他。
太宰半阖着眼,并没有抬头看他,似乎真的睡着了。
“为什么?森先生呢?”并没有吼叫,中也听到自己的声音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决。
太宰转过脸来看他。“你在问什么呢,中也?”他直起身子来,那个动作似乎也被拉慢了好几拍。他的目光在中也脸上扫了一圈,最终无所谓地摊了摊手,“你不会没有弄清楚情况吧,那个麻烦的家伙已经不在了呢,现在在这里的是我。”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说,你其实根本就——”
太宰不耐烦地打断他:“中也,你对我了解多少?”他像是觉得吵闹似的,摇了摇头,用手抵住太阳穴。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干涩,而且听不出一丝温度。中也心中一阵警铃大作。太宰还在继续说下去:“何况,中也是在质问我吗?虽然你的脑袋一向很笨,但到这个地步就有点过分了吧。我说过的,中也是我的狗。狗的存在就是,只需要服从主人的命令就好了,作为黑手党,下属也只需要服从Boss的命令就好了,其他的一概不需要。这样简单的道理,中也不需要我再给你讲吧?”
“所以——中也,你为什么觉得你有资格质问我?”
像毒蛇吐出的信子一样,毒液麻痹了全身,他连反驳的话都吐不出来。在愤怒的驱动下,他一把拉住太宰的衣领,将那个嘲讽着的家伙生生拽了起来。
“你这家伙——”那出于本能的动作几乎就像从前,但足以一拳打碎鼻骨的拳头最终在太宰眼前停住了。中也看着眼前的人。太宰在笑,那是了然而又苦涩的笑容,在这绝望的关头,竟显出几分诡异的温柔。那表情令中也感到一阵冰冷的恶心,如同被暗地里的刀子刺中了一般。他轻轻震颤了一下。太宰就是这时握住了中也拽着他领子的手。
“你做不到,中也。”他说,声音如同哼唱摇篮曲般轻柔。他掰开那逐渐失去力道的五指,又将它们慢慢地收拢在自己的掌心。明明穿着厚重的衣服,他的手却总是很凉。“你看,你做不到。”他又重复了一遍。
属于首领的红色围巾缠在他的脖子上,就像一圈绳索,将环绕着的人慢慢绞死。那样蔓延的猩红色,居然比黑色要更深沉,像要将一切与之关联的人沉没进去。
中也用力地给了太宰一拳。
他没有办法忘记那天听到的话。但他更无法忘记的是哪天看到的太宰的眼睛,毫无生机的眼睛,像一片崩坏的废墟,却还熊熊燃烧着火焰。那样的火焰是不会停止燃烧地——除非将最后一点可供燃烧的燃料为止,他非常明白那个道理。
与此同时他非常明白,自己没有任何跨越火焰的办法。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更痛恨火焰的存在还是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没有办法杀死太宰,也没有办法就那么对太宰视而不见。部下不能违抗首领的命令,这又是黑手党内部的铁律。
于是契约就这样确立了。从那天起,他是太宰必须利用而又不得不提防的下属,太宰是他无时无刻想要杀死又不得不保护的首领——他们之间就是这么简单的关系。
没有办法让自己在舞台拉开帷幕的时候退场的演员就这样尴尬地留在场地中央,和所有演员一起,在舞台落下帷幕之前尽力的起舞。
诚实点说,这种处境确实令他疲倦至极,但他仍并不感谢此刻的抽离。如果不是秘密暴露的话,他确信自己会一直坚持下去,扮演这滑稽戏剧里的滑稽角色到最后一刻。
他想,也许那才是他的愿望也说不好。
Chapter 5
诊断结果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希望。治疗的异能对他的衰弱派不上用场,用医生的说法,往漏水的杯子里填水也没什么用,但修复杯子的方法现在并不存在。中也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从一开始他自己就十分清楚这种结果。
当天晚上,他自己编辑了一则消息,向太宰通报自己的情况。实话当然是没说,只说一切正常,他本人正在接受治疗,对于是否会恢复和恢复的期限,他最终没有编造,毕竟,太宰是那么聪明的家伙,说得太多,反而会让那家伙看出端倪。虽然他也没指望那家伙会相信他所反馈的消息。
当晚他又和太宰发了邮件,确认之前留在手中的需要转移的工作,按照邮件回复的地址,应该是首领亲自批复。在回复的最后,太宰要求他将这条账号转给银,他会安排接下来接手工作的人。中也对此有诡异的预感,但他被禁锢在医院的期间已经延缓了太多工作,此时实在不敢耽搁,发了些疑问的话,最终也就按照太宰的要求做了。
第二天,魏尔伦带着他一起回了梅斯。在临走前,他们又去见了那名医生一次,公事公办的表示感谢。应当是出于类似的公事公办的态度,医生在他们临走时为他们提供了一些地址,和一些理论上的情报,但如他们所料,这一切对现状没有任何帮助。
当晚他们在魏尔伦私人的住宅中安顿,按照魏尔伦的说法,这就算作“回家”。中也并不感谢他的好心好意,听魏尔伦提起那个词时,他简直感到一阵恶寒,随即又觉得自己严苛,毕竟对魏尔伦来说,那个地方大约确实算是他如今的家,只不过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勉强。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港黑的公寓还是首领办公室的休息隔间,抑或是哪里的安全屋。他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这么多年来,跟在太宰身边像成了他唯一的选择,他厌烦那种限制,但真考虑到想去哪里,倒觉得对他这种尴尬的存在,“家”的概念似乎也显得莫名其妙。也许这正是他们的舞曲进行下去的关键。
又过了一天,魏尔伦向他宣布,太宰要求他留在欧洲。
这个决定并没有令中也感到意外,不如说,他在离开横滨的那一刻就仿佛预感到了那样的结局。但令魏尔伦代为转达的首领命令还是令他十分不满。
“我是他的最高干部,他至少该亲口把这件事告诉我吧?”中也说着,当即翻开了手机。
魏尔伦做了一个不认同的表情。
他尝试联系太宰,但太宰没有再接通他的电话,在试图联系对方的时候,无论打到办公室还是私人手机上的电话都由游击队长代为接听了。
可怜的游击队长夹在两人中间,秉持着公事公办的语气接受着他完全是私仇的刁难,他那淡漠的声音简直就像事先接受了应付此事的专业训练一样。几天前,他在红叶姐那了解了情况后,还亲自联系他说明了首领的习惯与情况,此刻则感到无比后悔,连立刻回去亲手杀了这名少年的心都有了。
虽然在距离面前,他的威胁不过是虚张声势,但在坚持不懈的逼问下,少年的声音还是多少失去了平时的冷静,染上了那个年纪的孩子常有的无措。其实他所惧怕的并非中也,而是这种通话烦扰到身后工作的首领吧,但因为不知道怎样说才能击破中也的固执,所以到最后用了近似于恳求的语气。如果是一般人的话,大概会觉得他有点可怜了,可惜,中也是一个从来不会怜惜对手的家伙。
这样只是互相打扰的电话较量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小时。
在一个小时之后,中也无奈地放弃了,倒不是没精力再继续下去,而是似乎为了断了他的念想似的,太宰将私人手机进行了关机处理。
根本是变相的威胁,他恨恨地想。从刚才开始,大部分通话都拨向太宰的私人手机,太宰知道他无法因为一己私欲而真的做出有可能影响黑手党工作的事。
那家伙就是那种人,看着一副体恤人的样子,其实毫无人情味,偏偏又聪明的过分,轻而易举就能掌握绝大部分人的心思,再利用痛处毫不留情地将人击溃,因此十分麻烦。就是这副不留情面的用自身的荆棘将身边的人分割开来,仿佛能看透所有事物,却又根本没有在看任何东西的样子令他觉得无比恼火。
他扔下了手机,下楼走到客厅里。
魏尔伦正坐在客厅里,看到他一脸怒气的下来,倒并不意外。中也愤愤地拉开柜子,在里面翻找着,最终摸出了一盒魏尔伦分装放好的茶叶出来。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能感到魏尔伦在身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兰波曾经教导过我。”开始烧水的时候,他听到一直观察着他的人开口了。
中也烦躁地开口:“那和我……”
魏尔伦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开始了讲述:“和你一样,我也是在研究基地长大的,不过,我没有那么幸运。在杀死了创造我的人后,我被交到兰波手中,他教导我,把我当作挚友,很长时间里我们就像搭档那样工作着……我也曾觉得,或许这种生活会一直继续下去吧,虽然我不喜欢那样,但那确实也不算特别坏的生活,直到我们接到要回收你的任务。”
“我相信这不需要我向你解释,那个研究基地的样子,你不会彻底忘记吧?虽然你看到的时候大约只剩废墟了。那时候我想带你走,但兰波不同意。很正常吧,他没法理解那种感觉。即便在旁人看来,我应该是没有理由违背他的,因为他真的是个对我非常之好的家伙。但是我并不喜欢他。那一次也是,我没有办法认同他的决定,所以就攻击了他,我们引起了那场骚乱,那之后,我活了下来,独自回到了法国,那时我以为他已经死了,而你大约是自由了,当然,真正的关于之后的你们的情况,想必你了解的比我更清楚。”
中也没有说话,他渐渐开始明白了。
魏尔伦还是看着他,中也知道,他们的谈话仍没有结束。
别说出来,他想。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曾经试着找过你。”
那句话终于还是响起来,就像是掉到地上了一样。
“是我和兰波从实验室带出了你,我知道你应当是获得了自由,并且留在了日本的,所以回到法国修整后,我曾尝试着去找你。那时我几乎就要找到了,我联系了中间人为我准备去日本的船票,但是那家伙骗了我。之后拜他所赐,很长时间里我被政府通缉,四处藏身,无暇再顾及你的事情,而当终于能摆脱这些缠身琐事的时候,关于你的情报也全部中断了。”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吧,这次之所以能找到你,是因为太宰找到了我。很惊讶吗?是啊,连我都很惊讶,但他向我说明了你的消息,为我伪造了身份,让我到日本来,就是为了带走你。”
“所以,中也,你明白了吧?”
中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对魏尔伦到来的原因,他并非没有过猜测,只是没有肯定的证据,也就乐得装作一无所知。那假装一无所知带来的安定也被打破了,他几乎怨恨魏尔伦要告诉他这一切。
“什么啊……”他小声地抱怨着。
“我不明白。”他说,又重复了一次,“我根本就不明白。”
Chapter 6
就在三日后的早晨,他得到了一个和太宰通讯的机会。
在早饭结束收拾餐具的时候,他注意到魏尔伦在阳台上通电话,这样回避他的行动,通常和太宰有关。拉开阳台的门时,他正好听到魏尔伦说:“稍等,太宰。”
“给我。”中也向他伸出手。魏尔伦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机递给了他。
“混蛋。”他开口第一句就骂道。
“嗨,中也。就知道你不会死心的,但现在你已经无能为力了吧。”
对方果然毫不留情地对他说出了讽刺的话,他语气里那种做作的轻松,即使隔着电话线仍令中也觉得作呕。
自从听到转达的宣告后,他一直在等待和太宰通话的机会,即便是之前那样的惨败也未能打消他的念头,但是,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困顿,所以想要反击,可是有太多的东西令他左支右绌,他连关键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也抓不住。
电话那边,太宰的语气又变成劝慰的意味:“把电话给魏尔伦,好吧。”
“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休想因为这种事就控制我。”
他们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因这句话而暂停了。太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他说:“中也。你已经不能使用异能了吧?那么,现在的你对黑手党来说就没有必要,这点中也难道需要我提醒吗?”
这是存心令人难堪的话,他没有来得及应声,一只手从他身后伸过来,夺走了他手中的电话。
“喂!”中也反抗了一下,但没有用处,魏尔伦动用了一点异能,手中握着的机器忽然变得有千钧重,出于下意识的行动,中也松开了手。
“你这家伙作弊!”他几乎是怒吼道。
魏尔伦将一根手指点在嘴唇上,示意他安静。
电话那头,太宰似乎仍在交代着什么,魏尔伦听着他讲,时不时应上一声,态度平静得好似交接一桩公务,只有在对话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忽然向中也的方向瞥了一眼,很无奈地笑了一下。他应该并无恶意,但笑容本身却让人感觉到轻蔑的意味,中也不清楚他的嘲笑是针对着太宰还是针对着自己,或许从根源上来说,两者并没有分别。
“你觉得呢?”他听到魏尔伦这么说,然后,这通不愉快的通话被彻底掐断了。
中也仍抱着手站在那里。
如果不使用异能的话,他的存在就没有意义。这是残忍的事实,黑手党是崇尚血腥与力量的组织,何况对于眼下这个飞速发展的组织来说,如果不能作为兵器发挥全部的力量,他的存在就没有意义。
但那不是太宰要他留在这里的原因。既并非觉得麻烦,也并非觉得无用,而是由于那家伙自己的原因。太宰不希望自己时时留在他身边,虽然黑手党的大部分事情都让他经手,但那家伙总会在做一些事时用各种各样的要求和理由把他支开,这是他多年来在太宰身边工作得出的经验。
这一次,中也在他的话语中捕捉到了和以往那些时刻同样的裂隙。这想法没有准确的理由,如果非要问起,他也只能归咎于直觉。中也不认为这种看法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但他考虑着种种可能,一时间无法笃定地推断出一个结论。就像他从来都不知道太宰不准许他靠近的秘密是什么一样。太多的未知数,迷雾怎么也看不清。
在他考虑这些时,魏尔伦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虽然我认为说出那么让人伤心的话很过分,但太宰说得是对的。你现在不能使用异能,就根本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就安心留在这里吧,弟弟。”他又替太宰重复了一遍那无所谓的劝慰。
中也瞪着他。察觉到那种任性的态度,魏尔伦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按住了中也的肩,紫色的光芒汇聚在他的指尖,只用了这么一点力量,就令人无法动弹了。作为一向习惯于用重力去碾压他人的重力使,这感觉就如同被自己的异能控制似的,令中也觉得很不舒服。即便在这样的威压下,他仍用力地瞪着魏尔伦。在是对方将异能撤开的瞬间,中也狠狠地拍开了他的手。
“不许对我用异能。”他威胁道,自己也明白这威胁的软弱无力。
魏尔伦摆出了一副无奈的神色,好像一个兄长在考虑如何说服固执的弟弟。
“即使你还能用异能,也未必赢得了我,你很强,但对我来说还有点不够看,所以,你本来就没什么办法离开。”他用叹气般的口吻说,“而且,是那家伙把你支开的吧。”
“是啊。”中也语带讥讽地回应他,“但那又怎样呢?”
魏尔伦皱了皱眉。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任由中也带着那种傲慢的态度结束了这场对话。
Chapter 7
但是,现在要求回去并没有意义。即便是凭一腔怒火冲回横滨也没什么意义,一个麻烦的首领,一个麻烦的兄长,两个心思各异的家伙有着同样的目的,所以无论理由多么南辕北辙,都会为他继续留在欧洲的局面而努力。冲动行事没有好处,他只能答应留下。
平心而论,魏尔伦所选的这处郊外居所风景宜人、空气清新,是修养的圣地,但对于自身抗拒着修养的人来说,这里完全成了拘禁的牢笼。最初中也很抗拒这样的生活,认为这样对他意志的无视简直是一种羞辱,但那种随着燃料的逐步耗尽而产生的无法逆转的衰弱,在闲暇时似乎更容易被捕捉到。他开始意识到那些退化的征兆,身体上的衰弱,越发容易出现的疲惫,对过去的他来说,那简直是无法可想的事情。
虽然恼火,但一旦彻底认清情况,也就只能接受这种结果了。
于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日子就那样流走了。
工作上的变动传得很快,红叶发来消息,说组织里有些关于他的流言,她来不及核查,只知道那些谣言都被太宰以极快的速度镇压了下去。原本属于最高干部的工作被分摊下去,她仍管理着情报与审讯,而首领身边的事物基本都交给了游击队长代劳,这倒是他们之前都意料到的结果,也就不必再说。
谈话到一半,红叶问起他的情况,这又是一阵哑口无言。在这种时候说谎一定会被对方看穿,最终,他费力地说:“不知道呢,就像绝症一样,大姐明白吧?”
“那,还有多久时间?”
“使用异能是绝对不行了,不使用的话,大概还有很久吧。”
宣布自己死刑的感觉多少有些奇怪,他也开始沉默。
“还会回来吗?”她问。
他听出她话里的思念,一时也觉得有些不忍。虽然嘴上不提,但她是念旧的人,中也一直清楚这点。他想说些宽慰的话,却连自己都觉得无可奈何,于是他只说:“大概,我不清楚。”
“这样啊。”红叶说。
“没事的,我会好好的。镜花也还在您身边呢。”
她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情绪。电话已经该挂断了,但两人都没有提起,似乎都仍有未尽之言不知如何开口。
“自从那年森先生不知所踪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红叶说着,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顿了顿,终于还是轻笑了一下,“或许我也到了念旧的年纪呢。”
避讳着的话题被突然提起,于情于理都应当阻止,但他此刻愈发觉得无力,只用干涩的声音回应:“这是说哪里的话。您还年轻着呢,大姐。何况,黑手党现在不也还好好的呢?”
“你就尽在哪些没用的时候嘴甜呢。”红叶笑了笑,“虽然这样议论首领恐怕会招致麻烦,但……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再怎么变,也总觉得还是孩子一样。那孩子,以前大家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成了首领之后,更是谁的意思都不听,明明一肚子心事的样子,但问他就拿出首领的架子来。怎么能一直这样下去呢。本来我想着,或许他至少能听一听你的话,但如今你也不在了,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那样的话令中也不禁苦笑。
“他早就什么都不听我说了,大姐。”他最后只得这样轻声回应着。
这次谈话就在他们各含愁绪的氛围中结束了。
当晚,中也照例跟着魏尔伦沿着小路散步。这是他如今生活的日常的一部分,按照魏尔伦的说法,独自一人时,他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最开始,中也厌恶他那样的态度,说到底,他们不过是虚假的家人,成人还玩扮家家酒的游戏,实在令人看不过眼,但偏偏有人乐此不疲,无论他如何百般抗拒,似乎打定主意一个人也能将这出戏剧表演到底。
即便如此,后来他也渐渐能明白魏尔伦所说的那种东西。事到如今,中也早已放弃了寻找自己身为人类的证明。那种执念在长久的消磨里已经变得并不重要,只是在无数犹如片段断裂的睡眠后折磨着他。有时候,看着对方的时候,就犹如看着自己一样,那样孤独的生存方式,令中也觉得十分了解,因此也明白他想要选择自己成为同伴的心情。
不过,从心底,他依然不认同魏尔伦那样的存在。
何况,从同居人的角度看,那家伙实在不算是个好的同伴。
今日晚餐时又有不愉快的插曲,因为心情沉闷,他在晚饭时从酒柜里摸了瓶酒出来。虽然不至于戒烟戒酒,但每次做这两样事时都会被这位同居人用告诫的目光注视着,这令中也感到十分不爽。
他慢步跟在魏尔伦身后,从口袋里摸出烟来,悠然地点上。魏尔伦果然又回头睨了他一眼。
“我说。”中也不禁抱怨道,“你啊,也太没意思了一点吧?”
“我的生活很简单,当然没有这些恶习。”魏尔伦这会的回答格外理直气壮,“何况,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总这么做。”
又来了。简直不知道他以前过的怎样的生活,不过,他想起研究室里永恒的青黑色,却又悲哀的发现自己可以理解。
但他仍觉得有些烦躁,于是抱怨道:“你啊,不会真的对生活一点兴趣都没有吧?为什么明明是自由的,却还是活得像入土了一样?”
魏尔伦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你在问我吗?”他显得有些困惑。
那应该只是随口的一句反问,但中也却被那话戳到痛处。那句话到底在问谁,他自己也并不清楚。
“不是。”他终于妥协了,做出了诚实的回答。
魏尔伦看着他错乱的反应,皱了皱眉,随即了然地笑了。
“弟弟啊,你现在还是这样,几乎让我觉得有点感动了。”他说着,没有再等待,径自向前方走去。中也跟了上去,听到他说:“你迟早会明白的,中也。”
中也不置可否。
日子就这么持续下去,每天傍晚出去散步,有时候,简直像一对真正的在乡下消闲的兄弟。魏尔伦满足于这样的日子,中也跟在他身边,时间久了,至少也显露出安定的样子。
习惯之后,魏尔伦似乎认真的开始思考起生活来,他向中也提出制定旅游计划,他说那是他最初的目的,想和他两个人一起去环游世界,他们都被关押了太久,该好好享受自由的味道,这么多年过去,险些忘了当时的安排,但再记起来也总是不迟。说话的时候他维持着微笑的表情,但那种淡漠的态度,令人觉得他对这项安排其实也并不关心。
为什么呢?中也想,感受着那漂浮在日常中,丝线一般的违和感。明明他们都并不快乐。
他仍在等待着。
Chapter 8
那个电话打来时,他正站在阳台边,百无聊赖地望着远方。
天很蓝,云彩不多,可以称得上是一望无际。电话提示的铃声响起时,他险些没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电话。在他交接完了工作后,曾经繁忙的电话像被闲置了一样,虽然红叶姐有时会发来日常问候的消息,但此刻对方的时间应该是半夜。他担忧出现紧急情况的可能,拿起手机,看到通讯中呈现的信息,一时间愣在原地。
那个号码,即使再过一万年他也能倒背如流。被竭力忽视的名字就这样出现在眼前,时至今日,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仍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接听那通电话。
他知道那里是晚上。
“太宰。”
电话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挂断了,在那短暂的联通时间里,他所听到的只有类似于电流的杂音。
异动的消失的是如此迅速,就好像那只是超乎寻常带来的幻觉。但中也清楚的明白那是一种信号。
太宰需要他。只有两个人待在同一间屋子里的时刻,在黑暗中睁着眼却佯装自己已经睡着的时刻,偶尔用并非命令的语调对自己提出要求的时刻,一直以来,他都能清楚得捕捉到那种信号,太宰需要他,并不是作为首领需要得力部下的那种需要,而是需要他。他厌恶那种东西,但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东西。
说着需要他的话,其实根本不需要他,明明根本不需要他,却还是时不时流露出如此不忍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所得到的信号是真实还是太宰的表演,但是他从来都没法抗拒那种信号。
绝非对那家伙毫无怨恨,也并非什么不舍的愁绪,只是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办法忘记重新回到蓝天之下的可能。
他将手指按在键盘上,停留了好一阵,终于,他放下了手机,转身拉开了衣柜。衣柜的角落里挂着他的西装,那身属于黑手党的最高干部的装束,在离开那天,太宰建议他把衣服换掉,但他还是像寻常出差一样穿着那身西装就来了这里。那就像某种征兆似的。他想着,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了手。
那是最后的犹豫,在那之后,行动忽然笃定起来。他换上衣服,将旅途中要用到的东西塞进手提箱里,所有动作如此顺畅,简直像他几百年前就在等待这一天了。做完了这一切,他提起只装了必要随身物品的手提箱,向着楼下走去。
从楼梯下楼时,中也看到魏尔伦的背影。他正坐在沙发里读报纸,面前摆着一杯泡好的红茶。
“要喝茶吗?”听到接近的脚步,他问了一句,没有回头。
“我要回去了。”中也说。
魏尔伦顿了一下,接着,他似乎叹了口气:“你又在任性了。我们说过吧,你即使回去也什么都做不了,再回去也不过是……”他转过头,大约是看到了中也现在的打扮,他的话停住了。
“中也。”他又叫了一声,语气严峻起来。
“事先说明,我并不是要征求你的意见。”中也说。他做好了争吵的准备,但此刻心里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我要走了,哥哥。”
Chapter 9
事情偏离轨道已经太多了,到了最后关头,不该再横生枝节,快点让计划回归正轨吧。这样的话,他已经在心里对自己说了无数次了,重复到最后变成了一种祷告,有时他疑心,也许至今仍在困境中只是因为他不够虔诚。但他不知道如何让自己虔诚。
他已经想不起自己知道中也的异能出现问题时的心情,那么突然的情况,像一直以来放在桌上的杯子上出现了裂痕,却一直没有注意,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从内部开始整个碎裂了。
本来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战斗,借着双方会晤和谈的由头来消灭那些不安分的合作组织,这种工作多年来他做得得心应手,此次理应也并不意外。双方都是有备而来,动武时,对方的攻击直直向他袭来,作为挨得最近的人,中也当然发动异能替他挡下了那一击。
如果单方面的保护可以称之为默契的话,这就他们多年之间的默契,以太宰作为诱饵,而中也以绝对碾压的姿态替他消灭一切危险,这是他之所以可以有恃无恐的理由。那天的场景也是这安排再自然不过的重演。对于中也这样强大的异能者来说,那种程度的攻击应该根本不能造成伤害。但在那一刻之后,身边的人的动作像慢了好几拍,太宰转过头,看到中也以一个僵硬的姿势背对他站着,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先一步迈开了步子。最高干部不会离开首领身边,与其说是要追赶敌人,那样子不如说更像是要逃开。无数细微的异常令太宰皱了皱眉,他下意识地开口叫道:“中也。”
中也的身形顿了一下,回头的动作是听从本能的下意识。本尊似乎想要逃避,一顿之后,又想要扭头离开,但那一刻已经足够让太宰看到了。浮动在他身上的,有生命力般的猩红的花纹,足以毁灭世界的神明现身前的预兆,在如今的世界,这是被他释放又由他掌控的产物,他应当比任何人都熟悉这力量的运转。但它不该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里。
“你的异能是怎么回事?”耳朵里听到话音的时候,太宰才意识到那是自己问出的问题。这堪称恐怖的问题,他没有收到回答。他伸出手,中也的身体如被抽走骨髓一般瘫软下来。为什么看向他时是那种恐慌的眼神?太宰想,他握住中也的手腕,一个他理应非常熟悉,做起来却显得很生疏的动作。有生命一样的红色纹路在肌肤上涌动着,他扯掉中也的手套,好像这么做会有什么用处似的。为什么纹路消退不了?无论如何用力地握住眼前的双手都捉不住答案。
好在战斗已经濒临尾声,就算没有最高干部的参与也不会出现纰漏。广津收拾完残局来向他汇报时,他仍坐在那里,看着那刺目的猩红丝毫不受他影响,仍图腾般盘踞在中也的手臂上。
制造这小小异动的家伙早一句话没回答就晕了过去,只剩他们几人面面相觑,他惊讶于自己还能冷静地询问战况,安排后续的工作,再看似平静地将怀里的人送到医疗队手里。直到听到负责医生惊慌的呼唤,他才发现自己仍拽着中也的手。
他如触电一般松开了手。几乎是同一瞬间,从神经末梢开始蔓延的疼痛顺着脊椎蜿蜒而下,他险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那一晚在病房里,他忍着令人生理性恶心的头痛,绞尽脑汁想着应对这以情况的方法。虽然已经无法准确的回忆出那时候的大部分感受,但他还记得那时看着无忧无虑睡在病床上的人,他想把所有仪器都砸掉,再把病床掀翻,和睡在那里的人大吵一架,就像以前那样,互相进行蛮不讲理的争执和职责。那种情况已经不适用于今天的他们了,但怎样都行,他并不在乎,只要能阻止这种恐怖的沉默蔓延,怎样都行。
直到现在,在中也已经离开横滨,前往欧洲之后,他偶尔还会体会与那时相同的心悸。它和他所了解到的所有情报般的回忆一样已成为困扰他的错觉,但触感更为强烈,有时,他觉得自己能嗅到那时空气中的血腥味。
简直像对一直以来视而不见的报复一样。
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中,他知道如今在侦探社的与谢野医生拥有令濒死之人复生的治愈系异能,但根据医生所呈现的诊断报告,虽然体内的异能在不断衰退,但身体机能没有出现明显的变化,这一情况显然不符合那种刁钻的异能发动的能力。无论再怎么虚弱,要被打到濒死的程度总会有些知觉,何况,他不能在这个阶段和侦探社的社员发生接触,否则那将成为他之后的阻碍。
怎么能够在不影响他的计划的情况下救下中也呢?这根本是强人所难。
但是,他心里十分明白,连这种话都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根本不需要让中也毫无觉察,单单是阻止异能衰退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强人所难了。
异能衰弱背后的原因究竟为何,如此刁钻的问题,即便是书这样作弊一般的存在也无法帮到他,他所能读取的记忆中没有哪个出现这样的情况。曾经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自己所处的世界,也足够了解中也。在亲自毁掉研究所之前,他已经掌握了有关于中也的一切情报。没有依赖于得来的记忆,一切都是他亲自经手,研究的进展,十五年前的爆炸,依赖人格的封印和可以调控身体的控制室,所有这些他都了如指掌。研究者输入的2383行代码一直记在他心里,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再次复制出来。
但那些全部都用不到。
那是无法根据代码的变化再扭转的生物。不知道为什么以特异点为原理制造出的异能会出现衰退,但一旦体内的能量耗尽,身为容器的中也也无法存活,摆在他眼前的就是这样残忍的事实。如果需要的话他倒是可以通过人格式再复制出一个什么复制体来,也许会得到和中也性格一模一样的家伙也说不好,但那种行为也没有任何意义。
中也就是中也。所以再复制多少那样的家伙,里面也不会有一个是中也。
在找不到任何可行道路的绝望关头,他选择了去找魏尔伦。
这个怀揣着与荒霸吐对应的,名为魔兽的力量的家伙,也是自称为中也的兄长的家伙。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病急乱投医,当年他为说服森先生和切断欧洲方面的情报花费了大量的精力,然而如今却亲手将麻烦的家伙召了回来。
那家伙收到情报后的反应速度极快,充分地表现出了一个一流杀手应具备的品质。他们按照约定在首领办公室里见面,先前没有任何预兆,当他看到来人时,锋利的匕首已经在他颈上划出了一条血痕。
他被按在首领的椅子上,对方没有使用异能,只是站在一侧,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
那样的表情令太宰不禁笑了出来:“杀了我也没有意义哦。如果没有我的要求,中也是不会和你走的。”这就是他们之间讲的第一句话。
“为你吗?”魏尔伦反问他,他的语气就像是给人宣判死刑般毫无波澜,“你觉得如果告诉中也你安排的那些事,他会感谢你吗?”
“我想,不会的。”太宰闭上了眼睛,脖子上的寒意更贴近了几分,他有理由相信这位暗杀专家会不管不顾地割开自己的动脉,“不过没有我的情报,你也什么都做不了。我能让他跟你走,但如果杀了我的话,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僵持了片刻后,停在他脖子上的力道似乎松开了。
身在如今的世界,太宰感觉自己愈发讨厌这个家伙。
诚然,魏尔伦不是体贴的合作伙伴,更不是好对付的对手,虽然事先做了准备,他仍令太宰感到麻烦。抛开强大的异能,他作为情报员的老练也让人觉得十分苦手,何况,当年阻碍他的事的证据如今就掌握在他手里,他做了多年首领,对这留了把柄在不能除掉的人手里的感觉实在令人很不愉快。
但太宰讨厌他并不是因为这个。
“你应该明白吧,对于这种不受祝福而降生的痛苦,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才能理解。”魏尔伦对他说出过这样的话。虽然将事件延缓了六年,但那家伙的性格和当年根本没有改变,还是那样罔顾事实和他人的意志,那样的态度令太宰觉得十分不爽。
“不过,中也是人类哦?”虽然他最终没有忍住,在谈话的间隙甩出了这样的反驳。闻言,魏尔伦挑了挑眉,太宰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与自己看他相对应的情绪。
“只是你这么认为而已吧。”他冷淡地说,停顿了一下,语气显得恼火,“有个人也总像你那样说话。”
太宰没有再回应。他知道魏尔伦提起的人是谁,但是到如今,他发现自己已然没有力气嘲笑他的偏执和幼稚。
如果能得到结果,那这些麻烦倒也都无所谓,可惜抛开那些互相试探与挖苦不谈,开始真正讨论眼下的情况和接下来的计划时,他们倒又陷入了僵局。
和他预料的一样,魏尔伦了解一旦异能彻底失控或衰退的最终结果,但这对他毫无办法。面对他那种堪称冷峻的严酷态度,太宰几次产生类似于后悔的心情。
不该就这样毫无准备的叫他来的,除了徒增麻烦之外根本什么也做不了,还莫名送出了一份自己的把柄。但是,那确实也都无关紧要了。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地知道自己将魏尔伦叫来的另一层目的。
“欧洲那些研究特异点的家伙呢?他们掌握的技术很多吧。”他坐在椅子上,脚尖用力地点着地板,以此来掩饰自己焦躁的心情。
魏尔伦似乎是白了他一眼:“那些家伙,满脑子就关心自己的东西,对他们来说,中也不过是一个现成的试验品而已,而且还是失败品。”
他考虑了一会,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认识一个医生,虽然不是异能者,但他对异能研究很感兴趣。”看到太宰一脸不信任的表情,魏尔伦停顿了一下,“我知道听上去有点怪,那家伙也确实有点奇怪,但他比那些更专业的家伙要好得多——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他也帮过我一些忙,之后,我会带中也去试试看。”
但太宰很明白那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不要对结果抱有希望。
条件都已经谈妥,魏尔伦率先站起来,“我不信任你,但在眼下这件事上我们的目的一样。在拯救弟弟这件事上,我会尽力的。”
骗子。太宰后来不止一次在心里想。可他也无法发出那样利落的指控,毕竟,他们两人都是骗术高超的家伙。
中也必须离开。哪怕不是现在,迟早也要想办法将他支开,在计划进行到最后阶段的时刻,中也不可以在他的身边,这是他从第一阶段开始就确定的安排。
所以如果能让中也离开,对他来说也算是一劳永逸。那时候,他真切的怀着这样的想法。
在中也跟随魏尔伦离开后,他减少了两人之间通信的频率,转而和魏尔伦进行联络。最终,从欧洲传回来的结果显然不容乐观,特异点是根据自我矛盾的异能所产生的能量点,即便从异能的维度来看,也是超越常理的存在,自然无法用常理衡量,也无法用常规手段干涉,最终唯一可采纳的建议,是如果不再消耗异能,自然衰退的速度大概能延缓很久。
这倒不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但在听魏尔伦向他阐述这最终的结论时,他又感到了那股如泡沫般翻腾在骨髓里的恶心。
停顿了一阵,他问:“意思是,只要中也远离纷争,不再使用异能,就能像普通人一样度过一生吧?”艰涩的声音道出了连自己都无法信服的话,但他渴望这个问题能得到一个确认无疑的对钩。
魏尔伦像是被他的荒谬逗笑了:“你在想什么呢?是那样就好了,但能量的消耗与是否使用并无关联,就像没法充电还在漏电的机器那样,这么简单的东西,应该不需要我向你解释。按照中也现在的情况,或许可以撑个七年八年吧,但最多也不过就是这样的。”
他的话音里有一种沉痛的冷静,听着像宣布回天乏术的绝症的医生。太宰讨厌他的诚实。为什么明明知道这样的结果,却可以像没有任何事发生一样的谈论它呢?而自己同样这样平静的接受了。他对魏尔伦和自己的冷静都感到痛恨。
“但那家伙真正活在世界上的时间,也不过只有十五年而已啊。”
连自己都惊讶的无指向的埋怨就这样脱口而出。电话那头也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之后,男人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那察觉到了什么的语气令太宰感到恼火。
“这可真是……令人遗憾。”他又说。
太宰没有理会他的感叹,片刻间,他已经扯回了险些出走的冷静。重新换上身为首领应有的公事公办的态度,他说:“既然如此,让中也留在欧洲吧,没有异能,他回来也无法做任何事,不过是平添麻烦而已。”
魏尔伦应了一声,太宰似乎听到他发出了一声轻笑。对于他无端的轻蔑,太宰想要反击,但那声音里似乎没有讽刺的意味,只有无尽的悲哀。
所以他只是挂断了电话。
他也不是没有试图寻找过失控产生的原因,但所找到的只有无尽的徒劳。事实就是,没有原因,神明玩笑着进行了一次抽签,然后降下灾厄,不幸被抽中的人就要接受这可悲的结果。人类没有能力抵御神的力量,所能做的唯有接受,这就是世界运行的方式,他一直以为自己深谙于此。
夜晚思考的问题在不知不觉间变化了。他开始思索这个世界中的异常,狭窄的箱庭是因为他的举动而产生了变化,如果按照这样的说法,中也身上的异变或许也是连带着的结果。说出这个世界的秘密就可以让一切复原的话……要终止吗?还能让计划继续运转下去吗?无眠的夜晚里,他看着漆黑的夜空,想着这些全然没头没尾的事情,感到浑身发冷。
即便说出秘密就能让一切复原……他也未必会那么做。
如今的世界的形貌与关系,那是他处心积虑多年达成的结果,在多年前了解到这个世界本质的虚假后,他就推动世界走向了这样的道路。
如果说最坏的结果就不过是死亡,那么,置之不理就好了吧?
不要想那个可能,不要想在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的事。如果说异动是因为偏离的话,那只要等这些偏离的任务结束就好了吧?说不定在他死后,这个异动也会奇迹般的修正也说不好。
在多年前,承接到陌生世界的记忆从而失去意义之后,这个计划就成了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意义。要铸造幸福的世界,友人也可以继续活着,安然写小说的世界,这是如执念般镌刻在心底的念头。事到如今,再放弃也已经改变不了任何事。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继续推动着终将滑落的巨石走向山顶。
但有时他想自己或许高估了自己的耐力。
那些接近最后时刻的晚上,中岛敦会在首领办公室内守着他,在中也离开后,这个少年暂时替代了最高干部保护首领的工作。每天接近凌晨时,他会来提醒太宰结束这一天的工作,并询问他需不需要安眠药。不难猜到他这样的行动是根据谁的嘱咐来做的,但除了留下嘱咐的人本人,大概没人有胆量逼迫或劝谏他做什么事。
他不想吃药。借助药物的入眠和醒来后的头痛欲裂,他已经体验的太多,重复这一步骤也令人疲惫不堪。何况对他来说,充足的休息并无意义,只要坚持够眼下就足够了。月亮之后连着无数的月亮,明天之后还有无数个明天,日历一页一页的翻动,他如等待末日审判般等待着自己的死期。
除了那个结局之外什么都不需要。他重复着这样的念头,即使有时候,他已经快要忘了创造那个结局究竟为何。
可也有些时候他的信念会受到撼动,中也走后,也许是寂静的夜晚实在过于漫长,他偶尔会受到过去的侵扰,想到那个抱怨着满足他烦人要求、狂妄自大到仿佛觉得自己可以影响他的人,想到半夜醒来时会看到那个人露出的嫌弃又无奈的表情。虽然总是回避见面,但事实上他们也总在一起,以至于无法想象这种会持续到诀别的分离。
他不想细究回忆的原因,因此只称之为习惯。不过,他那时忽视了,或许习惯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那晚,他在梦中难得的看到了熟悉的声音。和以前一样熟悉,吵闹、乖张、恶劣,莫名其妙的跟在他身边走着,即使驱赶也无济于事。
太耀眼了。他想,不明白生物身上为什么可以承载这么不可理喻的能量。他对温暖的东西并无兴趣,但触手可及的热量毕竟可以舒缓寒冷,他就怀抱着这样的心情伸出手去。可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碰到的却只有黏腻的青黑色液体。白骨安然躺在他手中,纤长的手指柔软无力,如爱抚般垂落着。那一定是幻觉吧。他在恐怖中想,渴望大声呼唤谁的名字,如果那样做就可以打破这个幻觉。可是呼唤谁的名字?
他在黑暗一片的房间中猛然睁开眼,全身上下一片汗湿,犹如溺水。在这幽闭的夜晚,睡梦中的场景显得如此真实,令他不由得陷入强烈的恍惚。他按下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
休息室外的办公室里还留着夜灯,微弱的光线顺着门缝溜进来,虚弱的嵌在地板上。
夜晚滋长的不安终于促使冲动压过了理智,在意识到之前,他已经翻开了通讯录,拨通了那个他一直以来都回避着的号码。
将手机按在耳边的时候他还在颤抖。让这通电话接通吧。他想。
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怎么了,首领?”
这是游击队长听见响动走了进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听到电话接通的提示音:
“太宰?”
那个人的声音就这样落在了耳边,听上去有点疑惑。他的语气就像往常一样,令人想象不出虚弱和死亡会和拥有这样声音的人产生联系。
太宰猛地挂断了电话。
在他身后,被惊动的少年还是背光站着。大约是看到了他的颤抖,他犹豫着问了一声:“您没事吧?”
“没事的,敦君,去休息吧。”他说,努力地微笑着,即便他自己也知道那微笑有多么无力。
中岛敦站在门口,明显的犹豫了一会。
“您需要药吗?”离开之前,少年问。
“不需要。”他说。
事到如今,药也没有意义。如果药真的能助人安眠,他不会有那么多心有余悸的夜晚。
他又开始头痛。中也。他想,那个名字就像咒语一样回荡在他心里,他有点怀疑现在的头痛是大洋彼岸那家伙传回来的诅咒。
为什么会存在这样无法放下的东西呢?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无法再入睡,他试图起身继续工作,可这样极端的状态即使要工作也太勉强,后来他还是在中岛敦的劝说下吃了药,勉强的蜷在办公室的沙发里睡了几个小时。
熬过这几天吧,他想,日历已经翻到了最后,熬过这几天,一切就可以安然的结束。
那就像往常一样让这一切结束吧。在终于等到为自己设立的,可以去会见友人的日子里,踏上黄昏街道的时候,他仍怀抱着这样祈愿般的心情。
Chapter 10
虽然打算一个人回来,但最终还是变成了两个人。
尽管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度过魏尔伦那关,但实际完成的时候似乎比预想中要容易太多,只是不知为什么叫那家伙一起跟了回来。
虽然说不好是因为长途跋涉还是因为又要掺和进麻烦事,魏尔伦的脸色差的几乎能看出杀气,不过,他跟回来倒也是好事。中也看着这个跟在身侧的家伙,很没礼貌地盘算着,如果有麻烦的话,说不定他还能派上点用场。
落地时已是下午,太堂而皇之容易引来麻烦,所以他们在黑手党大楼附近的商场大楼里找了一间咖啡厅,打算在这里消磨一部分时间,顺便考虑一下后续计划。等待的时间里,魏尔伦有些恼火地握着咖啡杯,看他飞快地编辑着信息,忍不住抱怨说:“你们黑手党也是讲时间和效率的组织吧?真是不知道你怎么会做这么缺乏计划的决定。”
中也耸了耸肩。
除了实在不想答话之外,他此刻的确也有些缺乏答话的精力。此刻他正忙着和红叶联系,表明自己已经回到横滨,又问起现下组织中运行的工作。问话引起了红叶诸多的抱怨,先是埋怨他一声不吭地返回,还抱怨了他工作狂似的询问方式,但这个消息似乎令她心情不错,是以回话的语调也都颇为轻松。直到最后,她问起他突然回来的理由,他这时倒三缄其口,说只是觉得留在那边也没什么意思,至少回到熟悉的地方来。这样的借口,自己听着都嫌蹩脚,明明说实话也无关紧要,偏偏觉得那么难以启齿。看来跟在太宰身边太久,他也多少染上了不坦诚的坏习惯。想起这点,他不禁有些无奈地笑着。
“晚上。”他扣下手机说,“晚上我就去找那家伙。”
虽然被帽檐的阴影遮蔽了表情,但中也觉得魏尔伦刚刚是做了个不屑的表情。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没能实施,傍晚时分,黑手党大楼附近传来明显的异动。逆着疏散的人群,他们接近了黑手党大楼,又顺利上到了没被波及的那栋建筑的顶楼。一路上他走得紧张,魏尔伦晃晃悠悠地跟在他身后,看上去一脸百无聊赖。似乎觉得中也那焦灼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过眼,他瞥了眼那边的战况,幽幽道:“以那个孩子的程度,伤不到你们首领的。”
虽然这家伙的判断力值得信赖,但中也并不为此感到安心。
游击队长与另一个灰色风衣的少年缠斗在一起,那少年的样貌他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因此无法推断这是如何产生的战斗。从夜晚的高处看,地下的情况变得难以确认,但黑蜥蜴似乎也已率领着部队出动,能看到几个路口都有部署的痕迹。有组织的攻击吗?中也考虑着。天台上进行着如此激烈的战斗,看上去不像是一般的情况,不过既然战场在这里,那家伙应该可以安然转移了才对……他正盯着对面大楼分析着,却在天台的角落里看见了那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身影。
“那是……?”他不禁叫出声来。魏尔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时也皱了皱眉。
看来不是他的错觉,那里确实立着一个人影。
是太宰。绝对不会错。那家伙正一节节走上阶梯,站在天台入口,默默地看着两个少年做最后的争斗。稀薄的灯光与月光映衬出那颀长的身影,如果让有浪漫细胞的人来看,会说他此刻简直像童话中的角色。可惜中也没有发那种感叹的闲心。太宰的姿态看上去很轻松,不融于战斗的剑拔弩张,可他存在于此处却又显得如此融洽,像一个谜底君临于一切之上,那气味就像——他是在暗中操控这一切的人。
这个念头的出现,就像所有危险的预感都得到应验一样,连带着多年来积攒的困惑也全部得到串联,太宰正在瞒着他进行计划,游击队长之所以受到重视,之所以要求安排寡言的少女做首领秘书,所有这一切莫名其妙的安排在此刻都像有了原因。
即使并非彻头彻尾的一无所知,他仍因不可置信而感到愤怒。
不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即使愤怒都没有充分的时间。
在另一边的天台上,他看到几人交谈着,在交谈的同时,太宰就那样闲庭信步般向着天台的边缘走去。那两个被蒙在鼓里的少年还没嗅到危险的存在,但在那一瞬间,中也分明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他不禁向前迈了一步。
“中也。”魏尔伦从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你会死的。”
那是句很刻板的警告,事到如今,中也已经有点习惯兄长这种淡漠的关心。他当然明白如果要完成自己现在想完成的事,他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明白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挣脱魏尔伦的束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
“我知道。”他垂了垂眼睛,“我知道的,大哥。我不会那么做的,因为我……”
中也没有把话说完。在捕捉到魏尔伦因他的话而表现出放松的瞬间,属于他的重力异能刹那间暴增。
久违的重力又回到了他手中,他没有再犹豫,向着眼前的天台直冲了过去。
唯独这件事绝对做不到。不是人类的问题也好,孤独也好,怀疑也好,甚至死亡也好,所有东西都并非不能接受,唯独眼前这件事绝对不能忍受。并非不知道结局,也并非对手中拥有的东西毫无留恋,但如果要让他眼看着眼前的事发生的话,他确信自己将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要说出来的话会很难以启齿吧,但他不想看太宰死掉。即便这件事从根本上违背太宰的意愿,即便七年来,他时刻能感受到生命的重量加诸于太宰的痛苦。
现在才彻底明白这种心情,实在有点太迟了。但只要还有能做到的事情,那就没关系。
必须要救太宰不可。
只要太宰活下去,什么都好。为了这个自私的心愿,即使要他放弃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身后还能听见魏尔伦的呼声,但是他没有在意。近在咫尺的地方,他看到一灰一白的两个少年,和转身看向自己的惊诧的面容。
“中也……?”这是被风吹散的呼唤。
下一刻,他一把拉住了那个站在悬崖边的人,一起重重摔在了天台的地板上。
撞在地上的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感受到,世界像在瞬间陷入停滞,在那卡顿般的漆黑后,仿佛有炸弹在骨髓中爆炸了一般,几乎让人四分五裂的疼痛从内部席卷而来,他几乎分不清那是因为撞击还是因为体内异能的失控。唯一不同的是此刻他还拥有手中的触觉。他确实抓住了那家伙。怀里的人还活着。只有这个念头勉力支撑起了他的精神。
“你这个混蛋……休想……丢开我,擅自去死啊。”
他听到自己因疼痛而变得断断续续,失去了威胁力度的声音。
已经没法明确的感受到怀里的人在做什么了。在疼痛的碾压下,所有东西都变得很模糊,力气在离自己远去,他逐渐感到冷。这就是失控吗?他想,心里竟感到出人意料的平静。
只不过,怀里那家伙似乎并不打算一直顺从得被他拽着,从刚才到现在,那家伙应该费了一些力气才挣开自己的动作,但掌心中唯一肯定的触感终于还是离自己远去了。
啊,如果太宰仍要求死的话,似乎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他了。拜托,谁都好,请不要让那种遗憾的事情继续发生下去了。
这是浮现在他脑子里最后清晰的念头。
Chapter 11
港口黑手党大楼的天台上如今一片混乱。
刚刚结束战斗的芥川龙之介与中岛敦呆立在原地,看着眼前急转直下的剧情。
如果时间倒流几分钟,他们应该刚刚谈到什么“四年前开始的计划”,如果理解没有错,或许他们很快就要得知黑手党首领密谋四年的巨大阴谋,以及近来的一切荒诞安排所导向的目的。
可是他们现在也没办法关心那个。
虽然唯一在意的只有妹妹的安危,但神经再大条,再不在意周围的人,也会感受到强行插入这样的场合恐怕有下地狱的风险。至少此刻的芥川感到眼前的场景有这样的氛围。虽然毫无缘故,但他认为自己身旁的人虎大概也有此感受。
除了黑衣男外,金发的男人也已经穿过楼宇,落在了天台边缘。
和太宰近乎慌张的表现不同,魏尔伦对眼前的情况表现得十分平静。
在异变陡生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撤开了手,虽然不愿承认,但他想他是预料到了那一刻的异变,也预料到了这一刻的结果,但他只是纵容了事情的发生。
不仅如此。现在事情可以说是无可挽回了,可当他踏上这片天台时,却并不感到愤怒,似乎也并无悲伤。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那一边,太宰几乎没有意识到魏尔伦的存在。
有片刻的感觉像是在做梦,那牵动他思念的影子真切的出现在他眼前,他从对方的瞳孔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像呈在天空里的一片阴影。
只有他知道,在刚刚看到中也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在触碰到的同时,身体顺从惯性倒在天台的地板上,在最后关头,中也将身体垫在了他身下,以至于他所受到的只有骤然倒下带来的晕眩。或许是由于一瞬间疼痛的刺激,中也抓着他的手的力道竟比平时还大些,令太宰有些吃痛,他想要翻身起来,动作却慢了好几拍。
他又看到了,那恼人的,刺目的红痕。
恼火也好,讶然也好,一瞬间都被恐惧替代了。他反手握住中也的手,像以此来抑制什么东西,但不过都是徒劳。中也并没有在看他,那双一向有生气的眼睛此刻显得黯淡,正缓缓变成一片灰败的遗迹。
他已经快要不知道如何使力了,他用手按过中也的肌肤,一寸一寸,但并没有意义,比嘈杂记忆中的感受更深沉的绝望,无论多么用力都无法挽留要消失的东西。仿佛有生命的红痕仍在蔓延着。
所有几分钟前还运转自如的计划,所有演练了千百次的解释,太宰现在没有在想那些。记忆就像断裂了一样,他试图为自己找到一个支点,却只想到过去的事,想到从前,那个竟然泛着天蓝色的日子里,中也不情不愿地扯着那副他准备的庆祝横幅向身上缠,恶狠狠地威胁他说:“如果你骗我或者有什么差池,我就杀了你。”他按着伤口站在一边,懒洋洋地扯着横幅的另一边,忍着方才那一瞬间反悔带来的心悸,心想着笨蛋就是笨蛋,如果计划不成功的话,他们都会倒霉的死掉,一个死掉的人是没法杀掉另一个人的,可惜笨蛋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理解不了。
一年之后,他曾经想,也许还不如在那时就被杀掉算了。
七年之后,他在黑暗中,看着越来越黑的夜色和火一样燃烧的痕迹,近乎绝望地想着过去的事,想着那个一万年前一样遥远的明亮的日子。他想,中也,明明那时候你已经杀死我了。
即使再被杀死一百次也没什么意义,但是,那时候的你所做的就是杀死我的事,除你之外,从没有人做到过那样的事。就在几分钟之前,我因为你的举动放弃了自己所追寻的事物,忽然开始想那些荒谬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在想那些我根本不相信的意义,甚至在想即使找不到也好,我想试试看。想试试看——那种东西根本不是我的想法,是你,莫名其妙的出现,然后把一切强加给了我。
如果早一点明白过来就好了。为什么到现在才注意到呢?在现在这个希望已经彻底黯淡了的时刻。
“你们怎么弄成这样了。”一个声音如彗星般划过夜空,仔细分辨,可以发觉那样的声音有点熟悉。那人说话的语气有点责备,却并不严厉。
“兰波……?”魏尔伦的声音似乎也有些颤抖。
他听到不可能出现的人名,一时惊诧地抬起头来。
不是幻觉,那个男人就站在那,不合季节的大衣,不合季节的围巾,不合季节的耳罩,披散着的黑色长发。本该早已死去的男人,一切都与七年前一模一样,仿佛已逝去的最初的时光又这样流回了他的身边。
啊,兰波的特异点是留在这里的。连接到的记忆中似乎是有这样的情报,在擂钵街被中也杀死后,兰波用异能吸收了自己,在无数次的重复之后,他将自己变成了特异点,留在横滨等待着记忆中的搭档。
因为他的计划的缘故,兰波已经在这座城市空等了七年。
但他没有时间为这件事感到抱歉。
“你可以做到吧。”在他意识到之前,命令语气的话语就已经脱口如此。即便他知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命令一个死人。
兰波有点困惑地歪头看了看他。片刻后,他似乎是终于从记忆中调出了对于少年的情报,微微笑了笑,说:“好久不见,太宰,你似乎也还是老样子呢。”在十万火急的情景下,他仍慢条斯理地叙着旧。太宰有些想骂人了,但兰波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收回那句话。虽然不觉得你会永远是那种没什么所谓的态度,但真没想到还能看到你这么性急的一面。”他说,垂了垂眼睛,“不过,放心,我大概会做你希望我做的那件事情吧。
他的目光重新看向了魏尔伦。
从刚才起,魏尔伦就如同石化了一样僵在原地,太宰从来没在那个男人脸上看到过那样的表情。
“为什么?你……兰波,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在等你。”兰波的声音听上去比刚才柔和了几分,“那时你对我说的话,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所以,在最后想起一切的时候,我用唯一一次的机会做了这样的事。我想,这样的话,我或许能真正明白你的感觉。”
魏尔伦张了张嘴。他有很多话想说,悲哀的话,责怪的话,抱怨的话,后悔的话,但现在说那些也没有意义了。
“我等你等得实在是太久了,以至于有些时候我都快忘了我等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但之前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幻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你很珍视弟弟吧?那个时候,因为希望他能自由,希望他不用再忍受你这样的痛苦,所以你才攻击了我。抱歉,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你在考虑什么。我不知道……原来我的话会为了让你感到难过。”
他慢慢地说着,伸出手去,空气中,立方体状的波纹浮动了一瞬,缓缓向着中也的胸口滑去。
“喂……等等,兰波!别那样,我没叫你那么做。”
魏尔伦用力地向前一抓,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他的手从兰波的身体间穿过了。
兰波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这样的话,你就……!别那样,兰波。拜托你。不要消失。”魏尔伦的声音已经完全哽咽了。
兰波愣了愣,那个看上去即将消散的欢迎抬了抬手,最终,仍只是温柔地注视着他。
“已经……没有用了。现在的我只是没有实体的情报而已,你应该能明白吧?我并非兰波,只是承载着一切记忆的容器罢了。能和你进行这样的对话,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时候给你的生日礼物你不喜欢,所以我一直想送一个新的给你。虽然这样做,似乎还是有点奇怪。但,如果世界上有能理解你的人存在,你会觉得好受些吧?”他虚弱地笑了一下,“生日快乐,保罗。你能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很开心。”*
红色的光芒绽放在夜色里,如同人工的心脏般,停留在中也胸口。在最后一阵轻微的波动后,兰波的幻影消失了。最后的光影碎片也从指尖流失,魏尔伦明白,这是彻底的消失,放弃了人类身份的兰波,在将特异点的能量转移给了中也后,彻底地消失在了世界上。
他所感到的是什么呢,悲伤吗?他并不清楚。
“你这家伙到最后都是在自说自话啊……”
没有人聆听他,那撒娇般的抱怨最终也不过消失在了夜空了。
不知道安静持续了多久,他转过头,虚弱地看着身侧,太宰和中也所停留的方位。
从刚才开始就没再插话的太宰正跪坐在地上,首领的黑色风衣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脱掉了,此刻正盖在中也身上,就好像无知无觉的人也会害怕冷一样。他正全心全意地盯着中也,在那红色的光晕彻底消失后,他将手按在中也的脖颈处,手抖得很厉害,但他仍感受到了那微弱的,但确定无疑是在跳动着的脉搏。
计划被打乱的话,怎么样都应该恼火才对。这种话由他来说也十分奇怪,但在那一刻他感受到的,无疑是接近于劫后余生般的欣喜。
“太好了。”在周围的人眼里,说出这种话的自己一定十分无耻吧。但感受到掌心那逐渐恢复力度的脉搏时,那样感叹的话语就是这样不受控地脱口而出,“真是……太好了。”
Chapter 12
位于港口黑手党大楼的办公室是绝对黑暗的领域。
只要通电,就可以变成俯瞰横滨的窗户的黑色墙壁闭合着,为室内隔绝出分不清白日还是黑夜的暗色,桌上只有一盏台灯亮着,维持着供人行动的必要的光亮。
工作的环境需要黑暗,但太宰并非喜欢绝对的黑暗。有时,独自一人时,他也会悄悄拉开帷幕,凝视着横滨的蓝天与脚下往来的行人。那样的画面偶尔会让他恍惚,不知自己对那温暖的气息究竟有何感受,究竟是想融入其中,又或者只是意识到那深刻的匮乏以至于想从中抽身。但眼下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需要幽静。
几天以来,一切都在想着始料未及的方向飞速发展,自从意外发生后,甚至没有停下来考虑的时间,太宰以自己都觉得惊诧的速度更改着原定的轨道,等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自身也被锁在其中,一时无法脱身了。
少年们之间战斗的细节如今被妥善的封锁,当作一次偶然导致的意外来处理。打算送离黑手党的孩子们都留了下来,中岛敦和泉镜花不愿离开,现在仍留在医院,芥川龙之介则是被侦探社妥善的接了回去。恐怕他已经在挨了与谢野医生的一顿砍刀后,重新变得生龙活虎了吧,太宰想着,不知道是不是该对他表示同情。芥川银没有在战斗中受伤,但少女似乎有些心结仍未解开,那晚在医院远远见了哥哥一面后,仍决定回到黑手党来复职。一向沉默的少女在碰到自己关心的问题时,倒表现出令人惊诧的固执,太宰奈何不得她,最后只得同意了她的要求。
所以说冲动是魔鬼,如果说世上有什么真理的话,恐怕就是这句话。明白自己的处境时,太宰有些无奈地想着。
会为这一刻的改变而后悔吗?太宰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按理来说一定是会后悔的,他早就失去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普通人的生活和普通人的幸福,那种散落在生命里的温暖的时刻,对他来说从来都没有意义,他无法依靠这些东西而活下去。然而梦寐以求的死亡也已经离他远去,他又一次被推进了运转的齿轮上。
现在受到牵连的人们都可以说安顿妥当,还剩下最难处理的家伙没有处理。
在这两天内,他托红叶在组织内传达命令,又单独给中也批了两天的假期,让他在那之后再回黑手党总部述职。
从红叶那里,可以很容易的得知中也最近的动向,那家伙当然没有听话的留在医院,早在次日上午就自己办完了出院手续,跑来港黑大楼露了不知道多少面。虽然他现在的状态像个在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的组织里逛街的闲散人士一样欠揍,但最高干部的回归令不少下属松了一口气。除此之外,那人直接接过了红叶手中魏尔伦的安顿工作,昨天有足足半天时间都待在地下室里,不知道究竟是谈了些什么。
虽然已经开始着手工作,但并没有来面见首领,太宰勉强压下心中的犹疑,把这当作一种中也仍遵守安排的信号。
当然也有一次在红叶来送交情报部门的调查时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很快就被心思敏锐的前辈看出了端倪,他觉得懊恼,只能生拉硬拽着转移了话题。他那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令红叶不禁微微一笑。
“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一闹别扭就躲开的话可不好哦。”大约是察觉了微妙的气氛变化,这位姐姐般的部下也逐渐对他说起了打趣的话。那令他觉得有点苦恼,不过,倒是也并不讨厌。
让日子回到最初那样,这是他想也没有想过,也明知是不可能的事。
那天晚上他在病房中坐了很久,一直守到人醒来,然后将真相和盘托出的念头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但那冲动最终还是归于寂静了。只要说出来,中也应该会明白吧。他在想,如果他说出他的念头,他的计划,中也一定会明白。他几乎确信这一点,但最终,他放弃了那样和盘托出的念头。
那就如同要获取中也的原谅一样,但是,他们之间从来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就像赛场上的较量,无论留下怎样的伤痕都是愿赌服输,他所需要的并非那种感情,而是中也的回答。对于那个由他亲手改造出的未来,他究竟有怎样的看法,又想在其中参与怎样的位置,太宰需要他的答案。
而今天他将知道答案。
像感应一样,想到这一节的同时,他听到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停在门口,然后厚重的大门被扣响。
“首领。”中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没有答话,只是站在黑暗的房间里默默侧身。
“首领?”没听到他的答话,等在门口的人又问了一声。他以前可不是这种恭敬的行事风格,生疏的态度令太宰觉得有些别扭。果然还是故意给人找不痛快吧?他想。
“进来。”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大门微微挪动了,留他一个人在黑暗里等待的麻烦家伙的身影从缝隙中显露出来。他看上去没怎么变,似乎到底是瘦了一些,但即便在黑暗中,仍能看到过去那一副不受管教、不服输的面容。
“你这家伙啊……”
他说话的声音还是仍停在门口,太宰没来得及捕捉他的行动,只看到人影骤然一闪,连疼痛的感觉都未抵达,他已然顺着惯性飞了出去。
太宰的身体重重撞在了窗边的墙壁上。
这是百分之一百出乎意料的攻击,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当然无从防御。太没轻没重了,这种痛感他都有点担心骨头会断掉。太宰抽着气咳了几声,忍着疼痛,抬眼望向来人。
发动刺杀的人还站在原地,手不知何时插回了口袋里,看见太宰虚弱的样子,他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说:“这是报复。我说过吧,你这家伙只有我能杀死,但你却想背着我偷偷死掉,无论怎么看这都不可饶恕,即使你是首领也一样。”
声音冷冰冰的,说着不满的话,却没有一丝怒意。
中也上一次对他动手是在多久之前,说实话他已经不记得了。下属对首领动手,这在黑手党是巨大的不敬,也是无法想象的行为,而他有幸因这个身份而免掉了不少皮肉之苦。那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此刻他再次感受到这种力道,居然亲切到令他有些想笑。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扭曲,他忍不住想,为了掩饰异常而垂下眼帘。
皮鞋在地板上扣动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的眼前。然后,那个身影压低了下来。
“疼吗?”他听到中也问。
那声音让他微微颤抖了一下。
中也半跪在他面前,看着他慢慢地平复呼吸。从现在的角度,太宰能看到那顶一直被他嘲笑老土的帽子的帽檐,中也垂落在肩膀上的发丝,还有脖颈上总是戴着的黑色项圈。所有东西都那么熟悉,无数时间里他窥见这一切的影子,而七年时间里他真切地看着这一切,如巨龙依靠着宝藏般占有着这一切。
一切早都不是最初的时候了。回不到最初也无所谓。
就让这个世界按照它自己崭新的轨道运行下去吧。如果还可以的话,躺在你的膝盖上小憩,或者和你吵吵闹闹走在街上的感觉,似乎也可以称之为幸福。
所以看着我吧,他想,再次看着我吧,中也。
他不知道沉默究竟延续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但那时间在他看来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就像明白了他的心声似的,中也好像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他。
“还疼吗?”中也又问了一次。
就像已经腐蚀的心脏上被划开了一道裂纹,本以为早已坏死的血液又忽然开始流动。
有伤口的话应该是会痛的吧?但他感到的就只是庆幸而已。
“啊。”他花了一点力气才抓住自己的声音,“不疼的。”
Finale
在进到首领办公室之前,中也看到芥川银站在走廊上。一向安静的少女拿着文件夹,在首领办公室的大门前垂头思索着。她似乎很专注,是以没注意到有人靠近,直到中也走到她面前,才终于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拘谨地行了个礼,顺着走廊跑走了。
他目送少女的背影远去,直到她的身影停在了走廊尽头的电梯口,才终于推开了首领办公室的大门。握了握手中的文件,他下意识地问出口的却是:“银小姐怎么了?”看来包括来送报告的他在内,所有人都被港口黑手党内部那种不稳重的空气感染了。
“嗯?”办公桌后处理文件的家伙从文件里抬起头来,接话接得意外的顺畅,“我之前安排了小银去和芥川见面,所以刚刚她来送日程安排的时候,就顺便多和她聊了两句,可能是为了这件事吧。”
啊,既然连首领都这么不对劲的话,大概就没关系了。
中也轻轻“噢”了一声,没有答话。似乎对他冷淡的反应颇不满意,太宰歪了歪头,用一只手撑住脸,做了个埋怨的表情:“中也刚才在门口停了好久,在等什么。”
他现在连表情带语气,完全就是在撒娇一样。总是笑得如沐春风实则冷淡的吓人的首领先生露出这种表情,若是叫其他部下看到,恐怕会登上港口黑手党年度十大不可思议事件吧。中也不禁腹诽道。
但他并不讨厌这样,所以也只是很自然地接话:“啊,因为觉得银小姐很苦恼,所以就稍微看了一会。”
“哎呀,中也连我的下属都这么关心吗?看来,让他们兄妹彻底说开还需要一点时间呢,毕竟是经年累月的误会啊。”太宰耸了耸肩,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即便是说这朦朦胧胧的话,他现在的态度仍显得很轻松。性情大变说得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不过类似的事情,他在十六岁那年曾经经历过,如今再经历一次,竟意料之外的感到习惯,所以还可以很自然地应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对他来说,现在的太宰很像以前,他们相识不久,刚刚不情不愿地成为搭档时的样子。对此,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中也其实并不觉得厌烦。
“那,中也有什么想法吗?”
问题又莫名其妙甩到了他这里。中也考虑了一下,如实回答说:“银小姐很适合现在的这份工作,但要怎么选择,完全是看她自己的意愿吧。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看法。”太宰仍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当然希望她不要辞掉这份工作,毕竟她做得很好。”
而且,如果她辞掉工作的话,就要重新给你找秘书了,要再找一个足够安全又符合你心意的秘书,那种事情实在太麻烦了,最好连发生的可能性都没有。这种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确实呢,不过如果她最后觉得和哥哥在一起更开心的话,那也是个好结果吧?”太宰摊了摊手,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新秘书的话,找起来确实有点麻烦。那就让中也暂时承担这个责任吧?”
中也扯了扯嘴角。
“你就做梦去吧。”他翻了个白眼,打开了手中的文件。
文件中是近来一星期内的大小事宜,前面的部分都只是例行汇报,黑手党就日常事物早有一套完整的流程,因此只是最终结果的呈报,没有特别值得批复的事情。太宰抱着手,一脸不耐烦听下去的表情。中也看在眼里,便将后面那些不太重要的部分也省略了。
“除此之外,魏尔伦那边,你说不方便透露给太多人,所以关于他的情报工作,目前进度还算顺利。至于他自己,虽然还是不太愿意交代想法,但似乎还挺喜欢在地下室里待着的,所以姑且算是安排妥当了。还有,你之前送去侦探社的信,那边今早送来了答复,说会来接受和谈。”
“啊,很顺利嘛。那和以往一样,明天中也和我一起去吧?毕竟对方的社长和织田作都是很了不得的人呀,我需要保镖。”
“你这家伙……为什么都给人家起上外号了啊,你们认识?而且,这次还有异能特务科在旁介入,你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让我贴身跟着才比较像去砸场子吧?”
“中也不愿意吗?”麻烦的家伙摆出了一副好可怜的表情。
“喂……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好了,决定了,明天中也和我一起去。敦和镜花呢,也还好吧?”
“已经生龙活虎到随时可以复职了,不过似乎樋口和他们说就这么浪费假期的话会被同事们恨死,所以听从了她的建议准备去旅游。”
“挺好的啊。说起来,中也真的很关心部下啊。”
“哈?不是你这家伙问的吗?”
太宰笑着摊了摊手,重新低下头翻了一页手里的文件。
近来横滨平安无事,黑手党的一切工作运转如常,好像那天楼顶上的事只是那人一时兴起导致的一场意外。
但中也心里明白,这酷似出尔反尔的行为并不是意外。
那天他在病房中醒来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太宰从未在他面前主动提起那天的事,后来,他还是通过中岛敦了解了那天的经过的全貌。也许是因为共同的心有戚戚,如今他和这位游击队长倒是诡异的亲近起来。
那一晚,在天台上的谈话被以如此混乱的方式中断后,太宰联系了尾崎红叶和黑蜥蜴去安抚包围在港黑大楼附近的侦探社社员,自己则和天台上的几人一起转移到了医疗部。
“一切计划是从四年前开始的,本来我想在今天把真相告诉你们的,但现在……这个计划可能要延后了。”按照敦的说法,太宰在他们接受治疗时向他们讲了那样的话。
“当时芥川差点又激动得跳起来,是太宰先生保证说会让他见到妹妹,他才冷静下来一点。关于太宰先生所说的计划,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么一点,因为那天后面在谈论的完全是关于侦探社和银小姐的事情了。再单独找到我的时候,太宰先生也没提起过那次的事,所以,那个所谓的计划是什么,我到现在也并不清楚。不过,我觉得能一直像现在这样的话,即使不知道也没关系吧?”已经摘下了带刺项圈的游击队长这么说着,有些轻松地笑了笑。
中也觉得自己能想到那时的画面。
他完全理解敦的心情,如果能维持这样的现状,当时那个答案,即使不知道也没关系。毕竟,如果按照本来的计划执行会怎样呢?按照那天的情形来看,也许说出计划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死亡。他们都能嗅到那种气味,因此会为太宰最终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而感到庆幸。
有什么东西似乎被改变了,原因与方向都尚不明确,但至少是他们希望看见的方向。
但同样,没人能明白太宰突如其来的变卦的真实原因。在那之后,他似乎确实改变了动向,除了安排芥川银与芥川龙之介见面,以及向侦探社的社长送信外,就在昨天,例行会议上他向中也和红叶提起了“组合”的事情。中也曾听说过这个美国的异能组织,但对方与港口黑手党方面从未有过联系,也并无利益上的冲突。
他不了解太宰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红叶似乎也有同样的困惑,但最终两人都没有追问。毕竟,作为首领的那家伙所了解的事情,他们从来都没法过问。
从这一点来说,一切都与过去一样。他不介意同过去一样的生活,只是那如悬在头顶的利刃般的危机消除之前,他无法放心体验眼下这所谓的轻松的日常。
而眼下似乎是个不错的时机。于是在这沉默的间隙,他开口问道:“话说回来啊,太宰。你不觉得你需要挽回一下我的信任吗?”
不过,这种话说出来就已经是不需要挽回的意思了吧?话语未经过仔细思考便脱口而出,来不及修改,他只能气恼于自己的不稳重。
毕竟,把所有心事都藏在心里,那是太宰才能做到的事,对他来说,仅仅是压抑自己的感情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已经十分疲惫。四年以来,他一直都压抑着自己,近在眼前的人仿佛被无形的墙壁隔开,无论多么努力地向前都无法触碰。
那天太宰走上天台的身影,到现在还历历在目,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体验第二次。只要每天能看见这家伙还安安稳稳地活在眼前就好了,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愿望,所以不要去考虑任何会引发事端的事情,近来他一直如此考虑着。可是即使如此,他仍想试着排除那样的恐惧。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可能,哪怕不认为那是他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问题一如所料的没有回应。
中也仍用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太宰。
太宰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看他,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张脸上没有他所熟悉的回避和抗拒。太宰仍是微微笑着,敛去了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迷雾,眼前之人此刻的神色竟然称得上温柔。
那种形容词和他实在是不太搭调,但他现在的样子似乎并不让人讨厌。中也想。
“真慢啊,中也。”太宰说,莫名其妙的话语令中也一时有些愣神。看着他茫然地表情,太宰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还以为中也不打算问我了呢。真是的,害得我盘算了好久还要不要告诉中也。”
他站着汇报的地方,距离首领的办公桌有五步的距离,在过去,那是横亘在他们之间,不被允许跨越的距离,但如今,太宰只是像散步一样走了过来,悠闲的站在他眼前的。
“中也。”太宰在叫他。
“不过,这是很难解释的事情哦,中也会相信吗?”
“嗯?什么……喂,用这种话来搪塞人可信度也太低了吧。”
这回倒换做是太宰微微怔了一下。
他回想的片刻,面前的人已经又开始喋喋不休:“这种无聊的借口,你去骗骗那两个小孩算了,只是难以解释的事会难得倒你吗?如果不想解释的话至少用高明一点的借口吧?”
“噗。”太宰终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啊,你这家伙?
“我在想,中也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像个笨蛋一样。”
“哈?”
“被说中气到想杀了我吗?”
“你真的是找死吧?”
他那实打实地恼火的语调让太宰忍不住有点想笑。他闭了闭眼,又重新看着中也。
“曾经我做过一个周密、完美的计划,但中也你这个笨蛋把一切都破坏掉了,现在所有东西全部泡汤,我莫名其妙地多了成倍的工作量,接下来数十年都得继续为这件事情操劳下去,实在是太麻烦了,所以你必须要赔偿我。”
中也盯着他。
“你觉得我会怕你?”他终于冷哼一声,轻蔑地笑了,“你这家伙,一直以来麻烦我的事情还少吗?有话就赶紧讲吧,那么磨磨唧唧的,你还算是首领吗?”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从那蓝天般的色彩中,太宰看到自己现在的倒影。
他笑起来,轻轻俯下身去。
“那我接下来说得每一句话,中也都要听好。”
曾经我做过一个完美的计划,在那个计划里,我相信这个世界会按照我所希望的样子运转下去,达到我所计划的,完满的幸福。那个世界不需要我的存在。对一直以来的我来说,那就是最好的选择。
但如果你一定要改变那一切的话,我发现,我似乎仍没有办法拒绝你的要求。
也许我们之间浪费掉的时间确实是太多了。
好在接下来,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让我把一切说给你听。
Fin.
*星号内容及之前的大部分兰波/魏尔伦之间的对话改编自storm bringer原作
为了凹剧情而对这部分进行了魔改,感觉有对角色进行工具人操作的嫌疑捏,十分抱歉……轻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