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旋与命运论00.
太宰失踪了。
我收到这则消息是在休息日的晚上,刚刚陪孩子们从市郊的游乐园里回来。那里半个月前刚刚开业,以笑乐为首的孩子们向我念叨了许久,终于在这个假日如愿以偿。难得的出游就该尽兴才好,本着这样的想法,我们在那里度过了一整天,直到我都觉得有点体力不支了才返程。等终于回到家里安顿好他们,时间已经接近十点,我打开手机,意外地发现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来自安吾的短信,除此之外还有三条未接听的通话提示。
安吾知道我今天的安排,除非紧急情况,不会轻易来打扰。我怀着一丝不安的预感将信息点开,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则惊人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我便收到了代理首领森鸥外的传召。
有了昨晚的信息,不难猜到此刻的召令是为了太宰的事情,急匆匆安顿好孩子们的早餐,我便驱车前往位于市中心的Mafia总部。和守卫的同事们打了招呼,穿过大厅和走廊,我乘上前往大楼最顶层的电梯。电梯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一截灰黑相间的布条伸了进来,反射着灯光的大门像卡顿般僵硬了一瞬,再次缓缓向两旁划开。我抬起脸,和站在门口的芥川打了个照面。他似乎有些难为情,行了个礼,干巴巴的叫了句:“织田先生。”
我也向他微微颔首。
芥川是太宰的学生,如今在武斗派任职,照太宰之前透露的话,这名少年是当做未来的游击队长在培养的,因为事关重大,所以在他身上进行了一系列的斯巴达教育。不过,由于师父的行踪过于诡异,自从太宰介绍我们两个认识之后,芥川的大部分教学任务似乎都由我代劳了,我和他也因此渐渐熟络起来。现在,他显然也是因和我一样的理由才来的。虽然他似乎因滥用异能被熟人撞破而有些尴尬,但说实话,对我这种本来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单独面见首领的中层职员来说,能在这种时候遇到一个熟人,我倒觉得稍稍安心一些。
暗自庆幸的同时,电梯门已经再度缓缓拉开。等我们报上姓名,推开首领办公室厚重的法式大门,便看到了同样等待在那里的安吾。几乎是我们走进去的同时,门口执勤的部下便毕恭毕敬地将大门重新拉上了。虽然称得上意料之中的缺席,但眼下的场景,总觉得房间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没有到场。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再回转头来时,便对上了安吾的目光。我猜,他也有着和我一样的疑虑。
“啊呀,人姑且算到齐了。”森先生拍了拍手,召回了我们的注意。他用手支着下巴,狐狸似的目光扫过我们。大约是洞察到我们的想法,他在宣告后又多加了一句解释:“太宰君失踪的消息昨夜已经传给中也君了,处理欧洲的事物需要一点时间,他应该会在明天中午回来。安吾君,麻烦你向大家说明一下情况吧。”
安吾平静的道了句“是”,接下来便转向我们,用极其简短扼要的方式向我们说明了眼下的异状。
根据描述,太宰的失联是从十天前开始的,在失踪之时,他手里刚刚接下一桩与欧洲方面联络的事物。虽然此人的行踪飘忽不定,但极少因个人原因忽视工作上的问题,最初几通电话,负责联络的人员只以为他有自己的安排,没太往心里去,没想到几天过去仍杳无音讯,这才觉得有些不妥,终于硬着头皮上报了首领。
两天前,安吾接到了森先生的任务,请他调查太宰失踪的相关事宜。为了避免消息外泄,这项工作只交给他一人,目前为止,除了失踪的事实及时间可考外,一切都并不确定。
我和芥川沉默地听完了安吾的讲述。太宰的失踪事件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与其说不相信他会失踪,不如说由于他时不时玩失踪已经成为了习惯,以至于没人能想到这在有朝一日会真的成为一件亟待解决的大事。
森先生仍维持原样坐着,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逡巡,似乎想从中捕捉什么秘密。但一无所知的我面对这样的消息,只能露出一副呆若木鸡的傻样子。身边的芥川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虽然还惯性地维持着一副严肃的表情,但从眼神来看,人大概已经彻底放空了。本来打算身为太宰直系下属的他说些什么,到此刻显然也是毫无指望,最后,还是我硬着头皮接下了话头:“殿下召集我们,是想让我们调查此事吗?”
“是的。事出突然,难免让人觉得蹊跷,所以我希望尽量不要声张。现在还没有闹清楚原委,如果太宰君只是闹脾气,那自然是最好的,但也不排除别的意外情况的可能。无论是什么原因,太宰君的情况常人恐怕无法处理,因此只能托付给你们几人了。”森先生说。不知是否错觉,我总觉得他的神情里含有一丝苦恼的意味。这恐怕也是难免。组织内早已公布过,太宰将在一个月后继任Mafia首领,这在这个关键时间发生蹊跷的失踪事件,这恐怕会让森先生陷入麻烦吧。我考虑着要不要说点什么表忠心的话,还没出口,他却已经垂下眼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么,祝各位好运。”
离开大楼后,我和芥川一组,前去调查太宰住所。太宰名下的住宅是一所位于城市西方的别墅,不过,那栋屋子只有名义上的效果,太宰很少住在那里。事实上,住宅、安全屋,包括Mafia名下的酒店,这些普通的场所他都不大喜欢,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办公室或街头的什么地方游荡。在他十六岁左右,我刚认识他的那段时候,他正迷恋集装箱,似乎前前后后在那种地方住了一年多,最后被忍无可忍的中原拖回去,才终于结束了流浪汉的生涯。然而现下他流浪生涯中待过的那些地方已经无法可考,我们只能走形式般前往几个已知的固定据点。
本以为这磨洋工般的行径不会有什么结果,没想到,却真在一处他曾住过的安全屋内发现了异样。
记录显示,那间安全屋是太宰和中原一同登记的,似乎使用了相当长的时间,因此和一般只做休息据点的安全屋不同,即便已经不剩下什么东西,这间屋子仍展现出相当浓厚的生活气息。墙壁上划着记录生长期身高变化的斜线,桌子上还东倒西歪地摆着几个没带走的杯子。最里面的卧室里,床头柜被踢到墙角,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展现出曾经主人们的生活方式。
客厅之中,已经空了的酒柜上落满了灰尘,却在距离墙边拉开了一段非常做作的距离。目标太明显,怎么看都像使诈。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一边嘱咐芥川警戒,一边将手伸进去,摸索了几下,便找到了暗格。
暗格之中藏了一个木质的盒子。有一定分量的盒子上了锁,摇晃起来能听到里面传出声响,显然是装了什么东西。
我和芥川对视了一眼。
出乎意料,在离开安全屋回到Mafia大楼的过程中,任何意外都没有发生。没有阻挠,没有袭击,就好像我们只是按照命令去邮局取了个包裹。回到组织中后,我们将木盒交给安吾。锁并不复杂,尽管开锁专家的太宰不在,我们还是很快成功打开了它。在敞开的盒子内部,摆放着一把银色的手枪。安吾凝视着盒子里地手枪,表情逐渐变得僵硬。
“MIMIC。”
他最终吐出了一个我觉得有些陌生的词汇。在记忆里搜寻的间隙,一旁的芥川倒是飞快地接话:“是那个前两天袭击了Mafia仓库的组织?”
安吾凝重地点了点头。这下我也想起来了,一时之间,屋里的三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无声的潜入横滨并袭击Mafia据点的组织,太宰为何会和那种组织扯上关系?为何正是他失踪之后,MIMIC开始了有组织的袭击?眼下的我们根本无法就这一问题给出答案。
接下来的时间,我和芥川继续在街头奔走,联络Mafia中的各路人员,试图确认太宰最后的行踪,其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这种状态与其说是忙碌,不如说是装作忙碌的样子,进行着无所事事的等待罢了。
人遇到解释不清的突发事件,往往会有些手足无措,即便知道事关重大,可由于实在无法理解,便陷入了没头苍蝇一样的焦躁,我们的调查就是这样紧张却有气无力的进行着。除了迷茫之外,我觉得也许我们都怀有一种共同的预感:要处理这次意外,还缺少一个可以一锤定音的人。
中原在第二天晚上抵达了日本,他显然回来的匆忙,推开办公室大门时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当然,比起疲累,他身上更引人注目的还是那股压抑不住的怒气。那样的锋芒令他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刀,周身都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和我这种闲散的半吊子员工不同,那是货真价实的Mafia,属于黑夜的人。他只在走进房间时维系着最基本的礼仪和我们问了句好,之后便一边将外衣扔在椅背上,一边用那种堪称凶恶的神色看向安吾:“那个混蛋的情报,找到了多少?”
安吾向他简要说明了太宰的失踪事件,以及我们在他的住所找到的带有标志的枪支。中原维持着那副难辨情绪的生冷表情,只是在听到我们寻获枪支的地点时微微皱起了眉。谈到MIMIC组织的详情,安吾像实在陈述不下去了似的按了按太阳穴,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摊,示意他自己去看。
中原顺着他的动作拿起文件夹,刚瞥了几眼便不耐烦地将它砸回桌子上:“这不根本是还什么都没查到吗?”他毫不留情的抱怨着。
虽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求查清事情的原委实在有点过于严苛,但对于他的抱怨,我们也确实无法反驳。两天的时间里,我们目前了解的只有这一攻击黑手党的组织与太宰的失踪有关的事实。至于太宰为什么会和这种组织扯上关系,则完全是一头雾水。
芥川背手站着的样子有些不安,那种状态明显是他有话要说的征兆。虽然我也有些好奇这位干部的答案,但我觉得那在此刻不会是个明智的问题。然而没等我摇头示意他,芥川已经将那个问题问了出来:“中原先生......太宰先生他,到底为什么会失踪?”
“哈?他为什么会失踪?那还用说吗?”中原语气不善的回应着,锐利的眼神扫过我们,令我都不禁觉得有点背后发凉。
“是恶意挑衅啊。”他阴沉着一张脸,斩钉截铁地说。
章1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台风袭来,预计在傍晚五点左右登陆。
像是为预报赏脸一般,从正午时分起,天气便显得十分阴沉,到下午四点左右,已经暗到了十分险恶的程度。中也一只手按着帽子,一边着清点着地上的尸体。旧港口仪器的大型船只在狂风的摧残下,发出危险的“嗡嗡”声。在他身后,一排黑衣保镖一般的下属仍笔直的站立着。
距离他回到横滨已经又过了一天时间,一天时间内,针对港口黑手党的袭击事件又增加了两例,太宰的失踪则仍在持续着。昨天夜里,他已经拜见了森,简单的寒暄之后,森建议他接下近来Mafia据点频繁遇袭的调查和防御工作。
“这种事情本来应该是太宰的工作,不过由于他眼下行踪不明,所以就先由中也君来代劳吧。”
说得就像太宰的工作和他有什么关系一样,中也不满地想。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太宰捅出的篓子,基本都要由他来做收尾处理。虽然他对这位代理首领一向十分尊敬,不打算违抗命令,但一想到这点,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不仅如此,这个烦人的烂摊子就像算好了要为他送上一点实感一样,不到半天之内,组织内便出现了新的袭击事件。
以最快速度确认完尸体的基本信息,他成功赶在大雨落下时赶回港黑大楼。电梯平缓地上升,将他送往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等眼前银色的铁门划开时,中也下意识向外迈的步伐却顿了一下。
电梯门前堵着四个——准确的说,五个人,站在最后面的人和围在门口的四人保持了一点距离,但明显也是这场围堵行动的同伙之一。中也闭了闭眼睛,就在同一时间,就差把脸贴在电梯门上,戴着墨镜的家伙开口了:“好久不见,中也——”
“信天翁、发言人、钢琴家、医生、冷血。”中也面无表情,报菜名一般念出了眼前这一群人的名字,“你们在这里堵着我干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拦了一下即将合上的电梯门。看眼前的一群人还是认真的堵在门口,他眉心跳了跳,有点不耐烦地问:“我说,你们先让我出去行不行。”
“不行不行,让中也出去的话中也就会跑掉的。”
“对啊。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可是很可疑。”
“……我的办公室就在这层,我能跑去哪里啊。”
“这是惩罚哦。”钢琴家笑眯眯地说,“对你悄悄跑回来,甚至没和我们打声招呼的惩罚。”
“喂……”
还没等他发出反驳,外科医生的声音又插了进来:“话说回来,中也。怎么回来的这么突然?”
中也再次伸手拦住要合拢的电梯门。他急着从这狭小的空间内解脱,相当心不在焉地回应道:“当然是有任务啊。”
“最近仓库遇袭的事吗?为这个把你调回来了?”
中也假笑了一下:“机密。”边说边按了一下电梯门的开关按钮,“快点让开啦,再这么下去电梯门要坏了啊你们这些家伙!”
“这个是转移话题吧。”
“很明显,有点太做作了。”
“这方面实在是毫无长进啊。”
虽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奚落的话,但这帮家伙终于还是后退了一些,提供了可供人前进一步的空间。中也连忙从电梯里挤出来,放这可怜的工具重新开始履行自己的使命。
现在他挤在一群人中间,身后是合拢的电梯门,仍一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状态。他抱着手臂,做出一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的警惕状态。事实上,他一点都不担心这群围堵他的人会追问些什么,作为Mafia的成员,大家都有着最基本的分寸,刚才的一句已经算是基于关系亲密的逾越,既然被他回避就更不会追问。他警惕的态度纯粹是因为自身罢了。并不是出于什么担忧,想起眼下的事件和太宰的关联,他总觉得有点心烦意乱。
信天翁像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烦躁一样,挤在他身边,以夸张的角度在他眼前左晃右晃。
“没……”他的话甚至还没出口,旁边的医生已经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别说那个,他会把你踹到天花板上去。”
中也沉默了。
“我脾气有那么坏吗?”他小声嘟哝了一句。
“既然都被我们撞上了,要不要去喝酒呢?现在中也已经成年了,可以肆无忌惮的喝酒了吧?在欧洲待了几年,不会酒量和酒品都还是那么差吧,喝了酒之后还是会骂人吗?”像机关枪一样不停发问的是信天翁,他向电梯内,凑近了中也眼前,“你不会说任务中不能喝酒这种无聊的话吧?”
“你想当落汤鸡的话一个人去没意见,我不奉陪。”
信天翁很夸张地笑起来。
“不过,你果然回来了啊。”一直沉默不语的冷血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又低沉,在顷刻间驱散了方才你一言我一语的嘈杂,“虽然你那时候说自己绝对不回来了,但当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欢迎回来,中也。”
走廊里好像变得静悄悄的。好半天,中也轻轻应了一声:“……哦。”
一伙人脸上露出心照不宣似的笑容。中也忍不住抬手压了压帽檐。
“好啦,好啦。知道你有事要忙,等工作结束再来找我们玩吧,我们为你准备了欢迎宴会哦?还是老地方,你知道的。”发言人笑眯眯地说。
“知道了……知道啦。”中也答应着,往后缩了缩,避开发言人试图过来摸他帽子的手。
一伙人一边招手,一边走上另一部下行的电梯中,热热闹闹的消失了。
……如果说回到横滨有什么好事的话,这倒算其中一桩。电梯门关上了有一会,中也还站在原地。偏了偏脑袋,小声的嘀咕了一句“真是的。”
能调节心情的偶遇到此结束,告别了友人们,中也重新顺着走廊向前走去。重逢的欣喜慢慢沉寂下去,他有预感,接下来要面对的可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走进办公室,那三个不速之客果然就聚集在那里。芥川站在窗边观察天气,安吾和织田则坐在一边的沙发里处理着资料。虽然已经说过了“对于太宰的事,放着不管就没关系了。”这样的告诫,但眼前这帮人完全没有听取他意见的意思。
中也在敞开的大门前停了片刻,扶在门框上的手握紧又松开,最终讪讪地说:“喂,这是我的办公室吧。”
“是的。非常抱歉打扰您,但由于会议室不轻易出借,要和中也先生在一起的话,我们只能留在这里。”芥川行了一礼,态度相当恭敬,语气却透露出诡异的强势。
“哦。那你们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是首领的要求。”
与其说他严格遵守首领的要求,不如说这家伙又因为意外事件钻到了牛角尖里,觉得非要想清楚不可吧。这次回来后看到他和织田一起行动,以为能被那种淡然的态度传染一点,看来还是太难为他了。
中也摆摆手,决定随这帮人去了。
要在办公桌前落座时,他蓦地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去看向安吾:“喂,说起来,不是在太宰曾经的安全屋里找到了可疑的手枪?用你的异能读一下不就得了?”
“已经试过了。”回应的是声音里透着睡眠不足带来的有气无力,“作为传递用的信物,那把枪上的记忆过于复杂了。而且,其中没有关于太宰的记忆,似乎是由那个组织中的下级成员送到住所去的。”
“哈?也太不上心了啊,这算什么?威胁吗?”
“你看上去不怎么担心啊。”
“没有担心的必要吧。话说,如果是绑架的话,应该有更具体一点的信息之类的吧,比如索要利益之类的。哪有绑了人留下一把枪就放着不管了的,也太随便了吧,完全没意义。”
安吾耸了耸肩,一旁的织田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虽然看上去十分积极……但事实上这几个人也是有气没力的样子。那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多人啊,说到底,这件事有严重到需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地步吗?比起处理所谓的失踪事件,还不如多调一点人手投入到应对MIMIC的作战比较实在,反正按照以往的规律,只要到了可以解决掉敌人的时机,失踪的家伙就会自动出现。
中也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一边望向窗外。暴雨已经落了下来,站在高处往下看,整个城市都随着风雨的袭来而倾倒,树木与电线都以危险的姿势摇摆着,似乎随时要被狂风折断。
明天大约也不会是个晴天。他无端的这么想着。
1.
像是为了应和我们的心情般,天气一直阴沉着。
大部分时候,人会被天气而影响心情,但天气却不会依照人的心情而变化,多的是心情阴云密布而窗外阳光明媚的情况。我一直认为那样的情况十分残忍,不过,眼下的事实正向我证明,即便这种像小说抒情般的情境出现,也丝毫不令人欣喜,反倒增添几分不知是谁影响谁的荒谬。前天的暴雨之后,接连又下了两天阵雨,窗外风大到可怕的地步,令调查速度大幅减缓,三天时间悄然溜走,我们却未能获得任何有效的进展,只是随着时间的拉长平添忧虑而已。
枪支的出现与太宰的失踪叠加在一起,其中所意味的可能性不多,然而无论哪种,都称得上是最坏的结果。虽然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但太宰绝不是那种会被轻易捉住的人。如果真是敌对组织的部下将其劫走,那我们面临的,恐怕是危险程度超越几年前那场龙头战争的策划者的可怕敌人。若是说他主动与对方组织取得联系……乍听之下显得十分荒谬,但让人无奈的是,虽然从逻辑上来说想不到原因,以太宰的性格而言,常人眼中的荒谬却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
几乎可称之为毫无出路的现状让我感到一阵头痛。
原本最可依赖的中原接手了对MIMIC袭击的防御任务,每天忙得不见人影,只有不得不由他处理的消息时才接手处理。对于这项本该由太宰完成的工作,他的态度出于公事公办和心怀不满的中间状态,令人觉得难以分辨。在太宰失踪的当下,我不明白他那纯粹针对于太宰的私人情绪是从何而来,却多少因此感到几分安慰。
毫无疑问,中原是我们之中最了解太宰的人。这位Mafia内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重力使,我对他的了解大多源于太宰。在过去的我们之间,中原是在话题中总以“小狗君”这一外号登场的太宰的竹马。性格暴躁,为人不稳重,爱轻信于人……太宰的一大癖好,就是数落这位小狗君的恶习,并将对方的糗事编成组织中发行的周刊,他对此事报以十足的热情,以至我和安吾的柜子上都有厚厚一摞。
即便龙头战争之后,他们逐渐成为名震里世界的黑恶搭档,太宰也完全没有改变这幼稚的作风。简直像遇到和中原有关的事就会退行成小学生,安吾之前是这么吐槽的。
我曾经以为,他们两个会一直这么吵吵闹闹的相处下去,即使太宰成为首领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变故却在两年前发生了。
两年之前,中原早已被公认为是下一任干部的人选,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会成为组织中最锋利的利刃,并为太宰所用。这样的背景之下,他却离开了横滨,前往欧洲处理与合作组织之间的关系,大部分时候待在那边。关于他的离开,组织里曾经流传过一些风言风语,说那是他与太宰产生龃龉,最终决裂而产生的后果。
我对这些传闻没什么看法。在太宰的定义中,这种对流言的漠不关心是我的一大优点,但在这件事上,我却会偶尔希望能在传闻中获得一点可靠的依凭。虽然太宰尽力表现得一切如常,但在中原离开的半年内,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阴沉,尽管从表象上来看,那样的状况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好转,但是……对此,我和安吾从不过问,可有些时候,我能感到他大概怀着与我相似的担忧。
两年内,太宰从未提过这个他曾挂在嘴边的名字,就好像这段关系已经随着当事人的离开和时间而彻底消失。然而,在听闻太宰失踪的消息时,我所能想到的第一个人却还是中原。或许,我下意识地把中原当成拉住太宰的锚也说不好。在过去的两年间,太宰就如同出海的巨轮失去了锚,即便表面上一片风平浪静,也随时潜藏着失控的风险,而这次的事件就如同那一直只有影迹的危机终于浮现出来。
正如两年前一般,中原重新回到横滨的消息在组织里传开,引起了一些议论。Mafia们似乎都将这当作一个即将发生改变的讯号,有人为此庆幸,自然也就有人感到忧虑。不过,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还不到考虑那些事情的时间,重回故地的中原也仍是一副视一切流言如无物的潇洒姿态。
我本以为,我们会按照各自的节奏,毫无交集地工作下去。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中原竟会主动向我问起太宰的事情来。
这是在天气转晴之后的第二天,那时,我已经从安吾那里了解到了MIMIC这个组织的情报。这一发源于欧洲的犯罪组织,似乎是由于被英国的异能机构“钟塔侍从”盯上而不得不远赴日本,大概被追踪的背景促使他们迫切的想站稳脚跟吧,这才一到横滨便与Mafia发生了冲突。在黑道的争斗里,这种不要命的组织要多少有多少,但这一团伙的每一次袭击与撤退都有相当有规模,且作战的配合十分密切。可以说,那样的作战方式与手段,比起一般的犯罪组织或Mafia,更像是军队,这让身经百战的Mafia也觉得颇为棘手。
这种时候,作为负责人的中原想必也颇有压力吧。本以为在找到突破口前大约都见不到他人了,这天却难得在公司的食堂碰见了他。
那时他正走在几个青年中间,正准备离开。那几个青年都是组织内有名的青年才俊,组成了名为“旗会”的小组,在离开横滨前,中原也一直是属于这一小组的一员。那这群人肯定就是他的朋友了。在这种情况遇到半熟不熟的人叫人有点尴尬,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和他打了招呼。他似乎没注意到,要侧身出门的时候反而看到了我,和身边几个人说了几句,转身径自向我来了。我还沉浸在“到底是被无视了还是没被注意到”的困惑中,完全反应不过来,发了两秒呆,他已经到了我面前,上来就问:“那家伙失踪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显然说的是太宰的事。如此骤然被问起,我自然说不出什么来,但毕竟对方问了,不认真回答总显得不像样子。于是,我认真的回忆了我和太宰的最后一次碰面,并试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我和太宰的最后一次碰面是在Lupin酒吧,如今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快一个月之前的事了。
和往常一样,那次聚会没有什么具体的话题,毕竟,对我们来说,所谓的聚会就是把遇到过的所有事情都倾倒一气而已。话题照常从太宰盘问我们每周的工作开始,我还在后勤部门里磕磕绊绊地做着工作,安吾则照旧以他严谨的作风负责着情报。太宰的话,更是什么都干,作为我们中最有Mafia风范的人,孜孜不倦地生产着罪恶。自我还是做打杂工作的最底层员工的年代起,太宰就时常嚷嚷着我的工作有趣,要和我交换工作,即便如今我被提溜进办公室,大部分时间处理案牍工作,他还是不减这个爱好。我怀疑,比起工作内容本身,他最喜欢的是嚷嚷“别人的工作是最有意思的”这个话题本身吧。
我们就这样从万年不变的话题开始,聊一些平常的琐事。非要说有什么特殊的话题,大概就是酒过三巡之后,太宰忽然板着指头算起了日期。
“我成为首领的话,你们肯定会宣誓对我效忠的吧?”他忽然说。没有等我和安吾回话,他就又重新趴回了桌子上,“但那样就太没意思啦,还是这样喝酒比较有趣喔”
如之前所说,太宰要继任首领之位,这是组织内公认的事实。根据组织内的老人说,先代死时的银之手谕上明白地说了,推举太宰作为Mafia下一任首领,在其成年前请森鸥外作为代理。那时我尚未加入Mafia,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有几分真实,不管是真是假,当时肯定发生过动乱,也肯定是被镇压下来了,流传下来的,就是这个在今天已成为公认的事实。
太宰在我们面前从不说这件事,如他所说,漫无目的的闲聊和喝酒才是我们聚在这里的目的。不过,我不用再处理失窃事件、哑弹和人际纠纷问题,而是做着相对安定的工作,是不是也是托这两位朋友的福呢?我对此不得而知。
面对如此沉重的话题,我和安吾对视了一眼。他耸了耸肩,苦笑了一下。
“要宣誓效忠首领是当然的吧,我可不想哪天看到负责暗杀的部员站在我身后。总要让我们先努力保住饭碗啊,首领。真是的,说这种话就像在加班一样。”
太宰很邪恶地笑起来。“你真是太懦弱啦,安吾。”*他愉快地说道。之后,沾染现实意味的话题就再次被轻轻接过,流回到平常而琐碎的夜晚里。
总之就是,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
一边回忆,我就一边郑重地把这些事讲出来了。中原把手抱在胸前,一开始,他虽然顶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但还算很认真地听着,越听到后面脸色越无法描述,最后,他做了一个扶额的动作,然后用空着的手对我做出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停。”他说,重新抬起来看向我的脸上露出无语至极的表情,不知为何,我觉得那表情好像有点眼熟,“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你们能和那家伙混在一块。”
“是吗?”
“你们对他太纵容了吧?”他没接我的话,自顾自小声抱怨着,“对那种家伙,无论是顺着他说还是吐槽都没什么用,把他吊起来打一顿会比较好。”
不愧是中原,轻而易举说出了很危险的话。“过度依赖暴力会有点不妙”和“果然中原的风格很适合太宰”两个念头同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一时也说不准究竟哪个更好,于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现在我才注意到,他好像完全没有什么要捕捉线索的意思——虽然我也不觉得太宰的话里会有什么正经地线索。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他已经站了起来。
“好了,我走了。”扯了扯衣摆,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麻烦你了。”
说完,他就真的走了。
也太干脆了。我再次为他的雷厉风行所震惊,花了两秒钟时间才回过神来,重新运作起拿筷子的手。
2.
日历一天天的翻过,但太宰失踪一事仍然没有头绪。被中原问过一次过往之后,这件事即便原先觉得不必太过担忧的事情,随着过长时间的寻找与等待,也难免让人心生忧虑。在街头奔走之时,我收到了安吾的联络,似乎是中原进行的围剿活动似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已经顺利定位到了MIMIC的据点。
虽然说是有惊人的进展没错,但似乎人总有杞人忧天的癖好,好消息来的太过突然,反而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在走进大楼时甩了甩脑袋,想尽量将不好的念头甩出去。
进入办公室时,“太宰专案小组”的其余人都已经在那里了。
这个说法是由中原开始的,虽然他的本意似乎是奚落我们三个,但我觉得非常顺口,干脆就沿用下来。
和以往只有我们三人大眼瞪小眼不同,今天中原也在这里,看样子是打算亲自向我们三个说明情况。看到我进来,他立刻开始了言简意赅的阐述。总而言之,他们通过埋伏成功擒获了几名MIMIC的士兵,通过一名士兵身上疏漏留下的线索,确认了MIMIC常活动的地点。
“还不能确认那就是他们的据点。”虽然中原这么说,但能如此精准的定位到,已经可以说是运气相当好了。那么,在那片MIMIC常活动的场所,是否会有太宰的踪影呢?我不禁有些在意。
靠在椅子上的中原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他抬了抬手,扔给了我一副耳麦。“听说你的身手完全不用让人操心啊?那想去就去吧。”他说,“有情况随时联络。”
明明是非常重要的情况,他却说得十分随意。我刚要道谢,却见他一抬下巴,对着我身侧一点的位置说:“你就别去了。”
我有点困惑。随即反应过来,他说得是我身后的芥川。
我回头看向那孩子,他仍在梗着脖子和中原对视。如果放任不管的话,他会试图据理力争吧。我大概明白中原的意思,于是以极小的幅度向他轻轻摇了摇头。僵持了三秒钟,那孩子终于垂下头,轻轻答了句“是”。那一瞬间,我觉得似乎从他脸上读出了一点名为委屈的情绪。
我猜,那孩子大概想说“我是战斗人员”之类的话,但完全没说出来吧。
果然还是小孩子啊。我不合时宜的在心中感慨着。
太阳西沉的时分,我潜入了城西的枯叶林。
远远的能看到三层小楼,四下十分安静,却给人一种与安然外表截然不同的压迫感。
“嗨,织田作。”
耳麦里忽然传来太宰的声音,令我吓了一跳。
“太宰?!你在哪里。”
“不用担心哦,织田作,我没事。中也他们已经发现这里了是吗?看来一切进行的很顺利啊。不过,现在还不到时间。最好小心点,你那里可能会遇到很狂热的奇怪家伙哦。”
没来得及回应他难得显得颠三倒四的说明,我已经看到了画面——从左侧袭来的子弹精准的穿过我的头颅。在画面应验之前,我猛地向后一仰,避开了子弹的袭击。
“居然能躲开。”
赞许的语气自身后响起。我转过身,阔叶林的黑暗之中,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月光之下,他用空着的一只手摘掉兜帽,踱步而出的身影显得相当优雅。如果换上一身标志的西装,这个情境大约会像电影画面一样,唯美且富有浪漫气息吧。
不过,可惜,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大男人,而且对准我的可不是什么鲜花或礼物,而是黑洞洞的枪口。
硝烟的气息令我几乎是瞬间紧张了起来。
阔叶林里没有其他人的气息。我一边警戒着,一边观察着眼前的敌人。那个男人的气息明白的表示着,他不是什么等闲之辈。组织里相当重要的人吗?抑或是首领呢?诚然,他身上有一股让人甘心追随的领导者的气息,但这毕竟不是眼下最严峻的问题。只有一个敌人,那么只要夺走他的武器……我这样盘算的。
我弓起身子,准备向他发动进攻。但就在同一时间,我看到了异象。
我看到子弹贯穿了我的额头。由于异能的缘故,这种景象我时常见到,是以基本能够视若无睹。我向右迈了半步,子弹命中了我的心脏。怎么回事?我尝试选择向左迈步,但子弹仍隔空而来,打入我的头盖之中。
异能带来的全部先知到此终止,画面的最后,是我受到子弹冲击,仰倒在地面上的场景。从未有过的情况令我愣在原地。在我的眼前,男人做出了一个微妙的抬手的动作。那是躲开我原本准备射向他的子弹的动作。
为什么?
预想中的动作都来不及发生,我们互相看着,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情况毫无疑问,我们都能精准预料到对方的动作。相同的异能吗?我心中大概已经有了猜测。
之前收到的情报中有说,传闻MIMIC的首领是一位强大的异能者。我想,也许就是这个人了。
“原来如此。”银发的男人盯了我一会,忽然开口了,语气中竟然显出一丝轻快。
我真不理解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是安德烈.纪德。”在我的困惑中,他忽然开始自报家门,“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指引我们通向死亡的人。”
他吐出的那个字眼让我皱了皱眉头。
“有人向我许诺,会有这样的人。”他微笑起来,“一切都……”
“太宰吗?”捕捉到了信息,我不禁打断了他的话。
面对我不太客气的行动,他倒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相当认真地想了想:“那是你的朋友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变故陡生。
异能在此刻无疑是无效的。我所能做出的一切反应,对方都了如指掌。扣下扳机的同时,我只是遵循着预感,按惯性翻滚出去。子弹划过我的太阳穴上方,擦破了一点皮肤,非常惊险的角度。重新稳住重心之后,我们仍旧举枪对峙着。在月光下,我注意到由我射出的那颗子弹在纪德脸上留下了一条浅浅的血痕。纪德脸上的神色冷下来。
我平复着呼吸,再次重申我的问题:“太宰在哪里?”
如果敌方首领是那种可以随便回答问题的人的话,那我今晚就算撞大运了。可惜我也知道自己一向不是运气很好的家伙。果然,这一次他没有再好心的回答我。
“你是故意射偏了。”他说话的声音也冷下来,“为什么?”
我有点想要苦笑。
“真是很不好意思,但我有自己的原因。你还是找别的人吧。”
“为什么?”他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到梦寐以求的平静。你觉得我们是为什么远渡重洋到日本的?自从那个战场以来,我们就一直像幽灵一样游荡着,只为了能找到那个值得我们死去的地方!只有你这样的异能者才能烧毁我们的肉身,引导我们完成灵魂的解放,但你却——”*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沉痛的意味,声响在夜晚的阔叶林里回荡,足以让任何一个聆听的人为之震动。但即便如此……
“我大概明白你所说的,很抱歉让你们白白跑来一趟。可我也还有自己的愿望。为了那个梦想,我不能成为回应你愿望的那个人。”我这样回答道。
他凝神望着我,极度的愕然之后,那神情如同木柴烧枯后的灰烬,一点点灰败下去。
“无论怎么说,你也不愿意吗?”
“……是的。”
“现在这样……也不足以成为你与我为敌的原因吗?”他露出了不知该称之为愤怒还是该称之为痛苦的表情。
答案是肯定的。面对他所表露的心迹,我只能以沉默作答。
“既然如此。我会让你明白的。”
送出这句话,那个身影迈着如夜间散步般优雅的步伐离开了。该说的一句也没说,那离去的身影倒真像演话剧一样,但如果这是话剧,我现在的立场简直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龙套演员,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勉强压下复杂的心绪,我急忙重新链接上耳麦,试图抓住最后的线索。
“太宰?”我尝试着呼叫太宰的名字。
“哈?什么玩意?”回应我的只是中原十分不客气的呛声。方才属于太宰的特殊频道已经彻底切断了,夜风之中,只留我一人带着满腹心事,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3.
紧赶慢赶的回到Mafia大楼,我才终于向留守的三人简要地说明了情况,包括接到太宰的通讯,敌方组织首领的异能,和我在与他对峙时经历的诡异景象。
一路上我想了许多,关于MIMIC的事,太宰的事,异能的事。快要半个月的时间内,我对太宰的失踪一直无法抱有实感,总觉得他会在某个我们都焦头烂额的夜晚再次出现在Lupin酒吧的座椅上,笑着说之前的恶作剧真是辛苦了,之后一切一笔勾销,我们将再次如往日一般,平常地喝酒,聊那些永远也说不完的繁杂琐事。因此,今晚的意外事件中再次听到太宰的声音,确切的证明着他与事件的关联,反而让我觉得更为恍惚。
太宰身在MIMIC的据点。而且,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现在对自己的处境毫不担忧,甚至大有一切顺其自然的意思。我无法攥住这一行动背后的含义,因此,即便此刻将所知的事实全盘脱出,我也感受不到任何的真实。
长时间以来稳固的日常,如今正极速的崩坏。立于岸边的我们以为自己理解着海洋,却在被卷入其中的一刻才彻骨地感受到漩涡的存在。
“他是故意让自己被抓的。”我最后得出了结论。
对我的阐述,聆听者们没有太多的表态,芥川和安吾一站一坐,都紧皱着眉毛,中原脸上则没有一点表情,让人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沉默片刻,我忍不住再次提起自己思来想去仍没有头绪的句子:“通讯中太宰曾说过一句还不到时间……那是什么意思?”求助般地望向中原,却被他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回来。
“我怎么知道?”他理所当然地反问着。不过,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考虑了一下,大差不差的给出了解释,“字面意思吧。对我们来说,现在确实还不到歼灭MIMIC的时间,也就还不到营救他的时间。”
“那他为什么非这样做?既然要歼灭MIMIC,由他来亲自指挥不是更为妥当吗,何必非要把自己送上门去呢?”一直沉默不语的安吾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焦躁。
“哪需要什么原因,那不就是他的爱好吗?而且,原因我不是也早就说过了吗?是挑衅啊。”中原说着,锐利的目光扫过房间中其余三人,“我不清楚你们对他有什么秘密或者过节之类的,但对我来说,问题一直都一清二楚啊。”
安吾用胃不舒服一般的眼神望着他。
没有人说话,中原似乎也没有再解释的打算。他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来,停了一阵,等呼出的第一口烟都消散在空中,才终于面向如坠谜障的我们:“他是早就想好了要把这笔烂账留到今天来算了啊。那个混蛋。”
他的言语里有一种堪称冷酷的情绪,面对那只向着远方而去的话语,没有人能够给出回答。于是,只有话语如判决般,沉重的回荡在我们之间。
章2
在遇见太宰之前,我一直是个迷迷糊糊的家伙。
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分辨不清东西的用途,无法正确的使用餐具,衣服总是扣得乱七八糟.......因为还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异能,又总为远处的事物着迷,所以走路也总是东撞西撞。
那时我所熟悉的东西,除了无尽的青黑色,就只有茶歇室壁炉的火光。那时候,还被叫做兰堂的青年总是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那里,我待在他身边的时候,就喜欢望着火光发呆。我喜欢那样的颜色,火焰璀璨的色彩,总让我想起最初醒来时,在研究室的废墟上看过的朝阳。
兰堂也很喜欢那样的色彩。他对我说,那样泛红的光亮,就像隐藏在我身体内的力量。我不知道那种所谓的力量是什么,只是偶尔,漂浮或者动用异能的时候,我会看到自己被那样的光亮包裹着。
他从来没有明确的说过。不过,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和别人并不一样。一般的人在家庭里出生、长大,虽然随着年龄渐长,幼时的事情大多会变得模糊不清,但总归会留下深深浅浅的刻印。我却不是那样。对童年,我没有任何实际的记忆。事实上,我所有记忆的起始,除了脑海深处意味不明的噪音,就只有那时从黑暗中伸向我的手。
“怪物”,我知道有人会悄悄用这样的词语称呼我。他们说那样的话时总带着谨慎的,回避的语气,尽管我不大弄得清楚那种称呼的含义,也还是直觉地觉得不好。跑去问兰堂却也没有收到回答,他只是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中也当然不是怪物。中也和我们一样,是普通的人类,只是还没有适应而已。”兰堂这样对我说,“因为开始的比较晚,所以显得和别人不一样。等中也习惯了这一切,大家就会明白了。”
那时候,他不记得这样的话是他失去记忆的根源,我对他的轻率判断曾酿成的惨案更是缺乏概念。那时,我只知道,在见过的所有人里,我最信赖的就是兰堂,因此很高兴能从他身上获得这样的解释。
我希望自己只是普通的人类。因为兰堂是人类,在醒来以后,我所见到的都是人类。我想要留在这个有颜色的世界上,和他们在一起,因此,我希望自己也是人类。
怀揣着这样的模糊的想法,我仍然一无所知。只是被困在那栋建筑物内,像一个失去了绳索的漂浮物一样浑浑噩噩地游荡着,等待着属于我的命运。
1.
无论有没有正当原因,凡事总有开始。对大部分人来说,这件事的开始或许始于太宰消失,抑或MIMIC来到横滨的那一天。但对中也来说,这个开始则要拉得更远,远到十年前,他遇到太宰治的那一天。
那年他十岁,跟兰堂一起住在Mafia名下的疗养院里。疗养院位于山间,平日里人迹罕至,留在这里的大多是重伤的Mafia成员,在批准后留在这里修养。看管这里的一名是战争后退役的军医,那场促成了后来被称作“擂钵街”的区域诞生的爆炸发生时,他恰巧在区域附近,因此第一时间在废墟里找到了中也和受伤的兰堂,并将他们带来了这里。
对于那时具体发生的事情,两人都全无印象。一个是本来就没有记忆,另一个则是在爆炸中受到重伤导致了失忆。对于这棘手的情况,医生也毫无办法,最后是看在他们实在无处可去,又是异能者的份上,同意他们暂时留在这里。
如此这般,中也开始了他的生活。说是生活,实际上也没有任何事情。兰堂正缓慢地恢复,偶尔带着他读书写字,磕磕绊绊地向他讲一些生活中的常识。大部分时候,他都独自一人。那种时候所能做的事,无非就是整日幽灵般的在疗养院中游荡罢了。
两年的生活就这样悄然过去。他读书、识字,了解一切该了解的东西,慢慢将自己整理成适合填充进世界的形状。但世界又是什么呢?他听到过兰堂的说疗养院外的世界,站在窗户边,也能看到下山去的路,还有城市之中连绵的房屋。但那其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并不知晓。
而那是第三年春天,樱花再度盛开时的事。
遇到太宰那天,太宰正在弹琴。
那天是最舒适的那类好天气,气温始终,有微微的风,他喜欢在这种日子顺着疗养院的走廊散步,一截一截踩过窗棂下倾泻的阳光。那天和往常一样,他穿过走廊,向着二楼走去。在疗养院东侧二楼的位置,有一间琴房,他一直喜欢那间屋子,那里窗户比一般病房内的窗户要高些,能够容纳更多的阳光,而阳光下静立着的钢琴总显得庄重而又美丽。可惜,房间的门总是关着,他一直没有机会进去过。
不过,那天,他却在走廊里听见了琴声。
转过拐角,走到房间门口时,他发现总是紧闭的房门头一次打开了,阳光下的钢琴旁,坐了一个另一个孩子的身影。虽然同样沐浴在阳光下,但那个人没有给人任何温暖的感受。从他指尖倾泻而出的乐曲就像那头毛躁的黑发一样杂乱,过重的音节一个接一个敲打出来,就好像他在用这可怜的乐器发泄心中的不满。矛盾的场景带给人的感受实在算不上愉快,但中也也不觉得恼火,只觉得新奇。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慢慢地走到男孩身边,看着他。不太悦耳的乐声随着最后一下恶狠狠的敲击停了下来,太宰抬起头来,同样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向中也。
“干什么?”他的语气黏糊糊的,目光却紧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仿佛有几分好奇的意味。
“我听到声音就过来了。你在练琴吗?”中也说。
后来再看,那个问题着实问得挺蠢的。似乎是因此被打消掉了好奇心,太宰将嘴抿成一条线,点了点头,便不屑地将脑袋偏回去了。
中也仍盯着他看。眼前的少年露在外面手腕与脖颈上都缠着绷带,连左眼也藏在厚厚的绷带之下。尽管一副十分可怜的样子,但那家伙流露出来的气息却与那副模样完全相反,就好像这一状态是他有意为之似的。又站了一会,他忍不住问:“你受伤了吗?”
随着话音的落下,钢琴发出了极重的轰鸣,令中也不禁缩了缩脖子。太宰重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就像活见鬼。
“哈?”他憋了半天,几乎涨红了脸,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短促的音节,声音听上去也像吃了苍蝇一样。
“兰堂说的,受伤了就要包扎。你身上缠着那么多绷带,是受伤了吗?”
听到回话,太宰脸上的表情都快扭曲了。他用见鬼的神色上下打量了中也一番,最后突然露出解脱般略带嘲讽的笑容。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森先生说的那个,从研究所里带出来的孩子。”他干巴巴地说。
中也有点莫名,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茬来。他等着太宰的下文,对方却没再说话,只用难以辨别情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沉默了一阵,忽然站了起来。
“不弹了吗?”
“那种事情有什么所谓吗?”太宰的脸上又露出了不耐烦似的表情,他理了理袖口,没什么犹豫地向着门口走去。
怪人。中也不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不过太宰已经离开,就没必要再为他分神。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中也和钢琴。没有了任何遮挡,阳光肆无忌惮的倾泻在琴键上,仿佛飞舞着的金色蝴蝶。中也轻轻伸手按上琴键,眼前的庞然大物骤然发出泉水叮咚般的声响,与方才的声音截然不同。门口,太宰远去的脚步忽然又“哒”、“哒”的折回来。
“中原中也。”阴沉的家伙站在门口,忽然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这是你的名字吧?”
中也没有回答。太宰笃信的语气表明着他不需要任何回答,何况他也不想回答奇怪家伙的问题。但是,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他恰巧按动着琴键吧,那时太宰脸上的笑容,却在他指尖留下了刺一般的触感。
这就是最开始的事情。甚至没有来得及互通姓名,只是甩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太宰便再次走开了,中也没有将和他相遇的事情放在心上。本来以为是没什么下文的偶遇,第二天,他却又见到太宰。这次是在森先生的卫生课上。
那天晚上,兰堂忽然向他提起,可以让他去森先生的卫生课上学习。对此兰堂说,学习生理知识也是相当重要的事情,不过由于疏忽,他过去一直忽略了这一点,既然森先生说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森医生便是管理这里的退役军医,根据兰堂的说法,他们应当称他为恩人。由于耳提命面的缘故,中也对这位医生相当尊重,对此不会有什么意见。但事情毕竟相当突然,再加上下午遇到的少年,总让人觉得事有蹊跷。这晚,他难得在入睡前花了十分钟时间望着天花板,考虑这些不明就里的事情间的关联。
当然,第二天他便知晓了答案。
走进房间里看到太宰的那一秒,中也便知道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他。坐在椅子后面的男孩还是一身绷带,无所顾忌地晃着双腿。他毫无隐瞒的意思,百无聊赖地目光望着中也,在对方怀疑的目光下耸了耸肩。
上课期间,两人没有交流。只是在他咬着笔杆试图做记录的时候,他感到身侧的人正盯着他看。那目光是如此不加掩饰,以至于森先生都忍不住停了下来,抱怨道:“太宰君,稍微专心一点啊。请同学来一起可不是为了让你走神的哦。”
“你说得那些随便看看就知道了啦。我才不像小矮子那么笨,记那么半天还记不明白。”
“你在说谁笨啊。”
“就是中也啊——”
“好啦,好啦……才认识半天,你们两个关系还真好啊。果然同龄人就是能聊到一起去吗?”森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下课时,兰堂来接中也。太宰没有像昨天那样急着离开,他坐在位置上,慢条斯理的收拾自己面前那几支笔。中也默默地从他身边走过,感到他的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自己背上。
他与兰堂两人慢慢地穿过长长的走廊,太宰的目光还如同有实体般黏在他后背上。兰堂问起今天的课程如何,是否还适应。话题一个接一个,十分顺畅地向着太宰所在的位置前进。兰堂说,他本来以为这名少年不会同其他人走得太近,才没有和中也说过,既然已经认识,他们年龄相仿,或许可以一起做伴。中也沉默的听着,想起太宰方才望向他的目光,忽然感到一阵无由的焦躁。
“我讨厌他。”几乎自然而然地,他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斩钉截铁的态度令自己都觉得诧异。在此之前,他从未如此明确的对什么事情表露过情感,以至于这一瞬间的感受是如此新奇。判决般的话音如同咒语,他回味着那句话,忽然感到一种被虫子蛰了般突兀的酥麻感涌上心头,他顿了顿,忍不住小声地补上一句,“讨厌的阴沉混蛋。”
兰堂显然也为他的话愣了一下。
“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哦,中也。”最后,他以相当慈爱的姿态摸了摸中也的头,“不过,说脏话还是不好的。”
诚如所说,中也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性情诡异的男孩。总把自己全副武装的裹在绷带下面,很不爱动,走几步路就要发出有气没力的哀嚎。体力上残废也就罢了,明明年纪上也不过是个小孩,却总摆出一副看透了他人在想什么似的表情,说话的语气也像不把人放在眼里,叫人十分厌烦。总之,那家伙的毛病多得和房间里的灰尘似的,数都数不过来,连头脑好这种优点都被淹没其中,显得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由于疗养院里实在没有别的玩伴,他们还是总待在一起。
根据四处收集的言语,他逐渐拼凑出太宰的出身,因特殊的异能力被首领看中而留在Mafia中的少年,虽然没有正式加入组织,却享受着高层成员才能享受的特殊待遇。中也觉得这是他阴暗性格的来源之一,与此同时,他诚心诚意的觉得那个首领眼光很差,迟早要为此吃大亏。有什么特殊的好处能抵消掉太宰带来的麻烦呢?那根本就是个说要往你杯子里下毒,就真会往你杯子里下毒的混蛋。即使让这家伙当人形肉盾都太勉强了,尽管异能对他无效,但仍有子弹和拳头这种威胁,在这种东西面前,太宰这个生物就像纸糊的一样不中用。
中也在脑海里想象纸糊的太宰被人用一根手指戳穿的情景,并将这个形象描述给了太宰,理所当然地受到太宰的嘲笑。“你真的很无厘头诶?你的脑子全都用来想这种事吗?”太宰托着脸抱怨的,捉摸了一下,忽然又眼睛一亮,“不过被人用手指戳一下就会死,这种死法听起来好像有点有趣。”
“这不更无厘头了吗?你的脑子就不能装点别的东西吗?”中也不甘示弱地反击道。
和阴暗的外表非常相称,太宰总好奇着和死亡有关的东西。对一个还确实是孩子年龄的人来说,这实在是危险的倾向,森先生似乎也为此十分头疼,总希望能找些能约束他的事情,是以对中也成为太宰玩伴这件事表现得颇为热心,还特意找他关心过几次。
“太宰那个孩子呢,非常聪明,但可能是因为太聪明了吧,有时候需要人拖着他一点。”白大褂的医生这么说着,把眼睛笑成了弯弯的一条。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记得那句话。尽管太宰总是抱怨他很烦人,但对中也来说,太宰才是导致他人生片刻不得安宁的根源。
弱小,幼稚,擅长制造麻烦,有没完没了的用来使坏的鬼点子,给人很容易死掉的感觉,却又有着与之完全相反的强大的生命力,完全是烦人这个词的活体代言人。认识的第二个星期,他把太宰从后院的水池里拖出来,一边看对方裹着浴巾打哆嗦,一边捡黏他头上的枯草,后来又毫无波动地看太宰因此感冒了一周。再之后,又把他从莫名其妙的麻绳上面解下来,再再之后从护栏的围栏上踹回屋里,小小的疗养院里竟有如此多的机会可以利用,简直令人咋舌。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连他自己都会在心里疑惑。但是太宰在他眼前,所以他只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这种无聊的苦行。
毕竟,虽然总说那是讨厌的家伙,虽然有太宰在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但也正是太宰时常带来令他新奇的东西。
“中也的生日是哪天呢?”一次,太宰那样问。
“不知道。没人说过,当然不会有印象。”
“那你从研究所里出来的时候是哪一天?”
“嗯……我也不确定,不过森先生说,找到我们的时候是四月三十日。我见到他的时候是早晨,那大概是前一天吧。”
“那就算是四月二十九日咯。已经过去了啊。”太宰语调轻快地说着。他翻过日历,用红色的圆珠笔圈起了二十九日的日期,圆画到一半,却僵硬的停了下来,“啊,不对。不行。”声音显得非常懊恼。
“怎么了?”
“我的生日是六月十九日,如果说中也的生日是四月二十九日的话,那中也不就比我大了吗?不可以!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
“哇——不许涂!你都这么说了就不能改了!”
“你自己都说话不算数吧!之前说森先生那边的测验做得不如我的话就当我的狗,后来也完全不听话……呜……抢不回来……你松手啊!可恶的怪力蛞蝓,肌肉笨狗……”
“喂,太宰。”
“……干嘛。”
“比我小的话应该叫我哥哥吧。”
“什……可恶!为什么这种事情你学得这么快啊?!”
总之,那是一个一切都在疯长的春天。疗养院四周的花换了一轮,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柔软的香气中。他们一起看搬家的虫子,把所有捡到的花夹进书页。在刚刚盛开的蔷薇从下面,他们吃着太宰从厨房摸来的点心,为争夺最后一块的归属权差点一起栽进花丛。太宰向他抱怨夏天太热,绷带老是黏在身上,又讲起夏天的好处,树上鸣叫的蝉,冰棍以及冰镇冷饮。他开始把目光投向疗养院之外的世界,遥遥凝视着自己未曾知道过的东西。
长长的白日给人以不会结束的错觉,等到窗外的蝉再次开始奋力地鸣叫,带来的却不是故事里的好消息。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太宰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那天他们向往常一样坐在疗养院后门的门廊上,对孩子来说相当广阔的花园展开在眼前,太宰揪着地上的草,忽然间这样开口。
他的话让中也愣了好一会。“去哪里?”他最后只能机械似的开口问。
“回去啊,回到Mafia总部去。你不是知道吗,我是因为被首领看中,跟在他身边,所以才能在受伤后来这里的啊。既然没什么事情了,当然要回去。”
中也歪着头想了一会。他听过太宰的事情,对此却没有实感。真实的世界只有疗养院这小小一角,传闻中的Mafia总部是什么样子,他没法想象,或许是与太宰样子很相配的阴森森的高楼。在他过去的记忆中,眼前的世界总是一片青黑,因此想象黑色的东西意外的没有难度。
不过……夏天才过到一半,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天气越来越热,但疗养院里没有冰棍,也没有冰镇饮料。日历刚刚翻到六月,画笔涂抹的记号还没有靠近十九号。他没有给太宰过生日的打算,也没有该准备什么也没有头绪,不过,太宰既然把这当作一件重要的事说给他听,说明总归还是有意义的。而且,厨房里的玫瑰花饼很好吃,没有太宰,他大概也不会一个人去拿。一个月来许多事情浮光掠影般在他心头闪过,又眼看着从指尖散开。
不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好吧。”他最后说。
太宰看向他的表情好像有点惊讶。
“你没有什么别的要说吗?”他诧异地问。
这下中也彻底苦恼起来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适合眼下这个情景的回答,但他对此似乎只有这样的心情,说得太多,反倒像是撒谎。他正费劲地想找出点什么话来,太宰忽然垂下头,像小孩子一样笑起来。
“啊啊……有意思,你真是太有意思了。我都要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有点恶心。”
抗拒的话却令太宰笑得更厉害了。他兀自笑了一会,终于重新抬起头来:“嗯,我也那么觉得。”
那天晚上和以往一样,兰堂在桌上记日记,他则趴在窗边看星星,属于他们两人的夜晚总是这样。
位于三楼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光秃秃地摆着桌椅,还有两张相对摆放的床。进入夏天,兰堂总算不再点燃壁炉,但还是总是穿着厚厚的外套,明显不符合季节的打扮给人以一种诡异的感觉。中也曾问过兰堂,为什么总觉得冷,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如出一辙的答案。
“因为……就是很冷啊,中也感觉不到吗?”兰堂总是这样说。说这话时,他就将自己蜷在厚厚的大衣里,还会像为了更确切的传达感受般搓一搓手。
中也只是沉默。他没怎么感受过那种冷得打哆嗦的感觉,对他来说,即便是在冬天,火炉边上的感觉也是温暖的,但对兰堂来说,哪怕坐在火炉边,似乎也不会得到火焰的半分温暖。事实上他怀疑兰堂的寒冷和季节无关,和天气也无关,只是失去记忆后的脑海里根深蒂固的刻着寒冷的概念罢了。尽管如此,如果他在窗边发呆的时候看到兰堂抖得太厉害,还是会默默地关上半边窗子,把这当作一种聊胜于无的安慰。
这个晚上也是一样,他合着半扇窗户站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向外面。借着零星的灯火,他看到疗养院门口的一截柏油马路。太宰就要走了,明天,他就会顺着那条小路离开,而他并不会知道他是何时走的,也不会知道他要去往何处。这个念头突如其来的浮现在他心里。一阵风拂过,夜晚凉爽的空气让站在窗边的他打了个寒颤。
第二天,他没有再听到钢琴声,也就没有再去琴房。难得的,疗养院的空气似乎又回归到安宁。他独自穿过走廊,一片片地踩过日光,听着脚步发出空荡的回想。
本以为一切已然结束,没想到,再隔天,他又见到太宰,还是在原来的琴房里,还是在那架钢琴之前。散步的间隙,他再次听到琴声,有些熟悉,却断断续续,像笨拙的初学者。他疑心莫非弹琴是来这里的人共通的癖好,走近房间却看到太宰坐在原来的位置。他吃了一惊,不禁问道:“你不是已经走了吗?”顿了一下,他的目光上下扫过太宰,很快便更吃惊地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太宰的一条腿上打了石膏,左眼的眉毛上面也贴了纱布,看上去比那遮住他半张脸的绷带要更为货真价实。听了中也的话,他又露出一副嫌弃似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指了指椅子边的拐杖。
“如你所见啊。本来我该走了,可惜,我把腿摔伤了,现在是哪也去不了了。”他慢慢地说,眼睛盯在中也身上。
“你是豆腐做得吗?居然弄成这样。这种地方,从楼顶跳下去也不过就这样。”
沉默了一阵。“对肌肉做的暴力小矮子来说当然没事了,但我可是很脆弱的啊,踩空了从楼梯上滚下去,就变成这样了。”太宰拖着长音,摆出一副令人讨厌的口气。他用让人担心他会仰倒的夸张姿势向后仰着,忽然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有些嘲讽地笑来,“本来都解脱了,接下来的时间就又要和小矮子待在一起,真讨厌啊。”
“那你别出现在我面前啊。”
“诶?是中也自己出现在我面前还和我搭话的吧!”
如果老实躺在病房里当然也就不会被注意到了,中也忍不住想。不过,尽管想着抱怨的话,他却难得的不想反驳,所以只是耸了耸肩,向太宰走过去。
要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所谓的意外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原因。那时,中也只是看着眼前黑色的身影,头一次体会到懊恼,与堪称为卑劣的窃喜。
2.
就像是被突然出现的漩涡搅碎了一般,一整片的大楼都在瞬间倾倒了。
困扰黑帮八十八天之久的血色事件在今夜落下帷幕。纷争的中心,白麒麟的据点不复存在,连带周围的房屋都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残垣断壁之中,只有黑发的少年跪坐在废墟之上。身上的风衣被血污浸染,显示出比原本更沉重的色泽。他一动不动的跪坐着,脸上凝固着不知该称之为恐惧还是欣喜的微笑,衬得他简直像刚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与那恐怖的情态极不搭调的,在他用力收紧的手臂中,另一个少年安安稳稳地睡着。若无视周围的险恶环境,那副姿态可以称得上安宁。
如果没有人打扰的话,他们两个似乎打算将这副姿态维持到世界尽头。
织田作之助赶到废墟中心时,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副景象。
“喂,你知道了吗?三楼房间里那个孩子的事。就是单间病房里那个首领亲自做过手术的孩子。我之前听人说带回来的时候肋骨都断了几根,差点以为救不成了呢。真亏那孩子能活下来啊。”
“嗯?何止活下来了,已经可以生龙活虎的下床活动了。我昨天下午去给他检查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呢。按理说,那样的伤势躺个十天半月都不嫌多,但他已经快要恢复了哦。”
“哈?搞什么?人类真的会有那么恐怖的恢复力吗?”
“是吧,强悍到让人害怕呢......啊,来了,快别说了。”
“咦?怎么了,不就是那个每天都......”
“什,什么情况啊......真可怕,刚才还以为要被杀掉了。”
“你居然还敢抬头......还真是新来的啊,消息那么灵通,没人和你说过那家伙啊。据说他是先代生前指定的下一任首领。是喔,别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现在的森殿下其实是代理哦。据说那时候就是他把那孩子从废墟里带回来的,而且他很不乐意听见别人聊那孩子的事。说起来,他很忙吧。这里离市区那么远还每天都来,还真是很上心啊。”
“哈?!真的?那他刚才那样是听见了吧,我们岂不是完蛋了?”
“嗯?都是真的吧,不过,应该没关系。虽然那家伙一直很恐怖……但这件事上,与其说是要警示其他人,不如说是他自己在生气呢。”
“啊?怎么说啊?”
“嗯……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感觉吧。别那种表情看着我啊,我姑且也算这里的老人了,先代时期就在这里了哦?那时候,那两个孩子在这里住了很久,所以多少对他们有些了解吧。”
“……听上去完全不可信吧。
一直以来,他不喜欢疗养院的墙壁,近来则感觉到更深切的厌恶。在白天,过于朴素的颜色反射着日光,恍惚的光晕总让人觉得要陷入其中,到了晚上则因太过冷清而显得不详。在这种地方疗养,真的能感到安宁吗?站在走廊上时,他总是为这种问题感到困惑。
走上三楼,向右手边行进一段距离,便到了熟悉的房间。推开病房的门时,中也正站在窗户边上发呆。
拉开的窗帘被妥善地挂在两边,窗子推开了一扇,让午后带着暖意的空气灌入室内。因为名义是卧床静养,所以中也很少去外面活动。这样的要求将不大闲得住的少年拘禁得够呛,倒是渐渐养成了对着窗外发呆的癖好。在他身上,白色的病号服似乎大了一码,有些空荡荡地挂在那里,愈发显出有些可怜的意味。太宰瞥了他两眼,将手中的购物袋放在房间中的桌子上,才慢吞吞地开口说道:“嗨,中也。今天也很清闲啊。”
窗边的人眨了眨眼睛,回过头来。“你今天也来了啊?看来你也挺闲的嘛。”他就像刚注意到房间里还有这么一个人似的小声问着。
太宰瘪了瘪嘴,露出一副不满的表情:“才不是呢。托中也的福,我们两个现在是名声大噪啊。森先生也是压榨人的好手,把所有工作都一股脑扔给我处理了。到头来只有中也一个人乐得清闲,明明我也……”答非所问地抱怨着,像是突然觉得累了一样,他没有再说下去。好半天,才慢慢地叹了一口气,仰倒在一旁的沙发椅上。
中也没有回应。在太宰自言自语的间隙,他沉默着走到桌边来,探头冲着太宰带来的袋子里看着。
“我才不......”他一边从袋子里捻出一块糖来,一边小声嘟哝了一句,很快又不说下去了。像一瞬之间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把从袋子里拿出的糖随手扔回到桌子上,又踢踢踏踏地走回床边坐下。“反正明面上过得去不就行了?对你来说很容易吧,随便糊弄一下就可以了。”他心不在焉地说。
太宰伸出手,重新捻起那颗被丢下的糖,用手指将包装袋蹭得噼啪作响。
“如果真是那么容易就好了。”最后,他也只是跟着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口袋,又掏出一封信来,“对了,你的那帮朋友让我给你捎带了口信。”
那是来自旗会的信,五个人的笔迹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整张信纸,挨挨挤挤的样子仿佛五张脸挤在一起。信上没什么特别的话,只表达了一些半个月来的担忧与关心,以及恶作剧般说明着中也不在的半个月他们又做了哪些好事。虽然字迹也可以分辨,但为了方便区分,每句话的角落都画了一个小小的涂鸦,令中也不禁哑然失笑。太宰趴在桌面上,盯着他看拿了一会,最终露出有点不屑的表情,将脸埋进胳膊里去了。
导致了无数流血事件的龙头抗争事件在半月前终结,白麒麟的据点被破坏,主谋涩泽龙彦不知所踪。由于在抗争最后阶段才被卷入战局,属于Mafia的损失也被控制在最小,这是所有人,包括直到那一天之前的中也都乐见的结果。
但此刻的中也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轻松,连长舒一口气的感觉都没有。
倒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感觉,毕竟,让纷争持续下去必然带来更多的危险,能以最快速度了结当然令人庆幸。然而,此刻他心里蕴含着的更大的迷茫与不安,令那微末的欣喜像雨水融入大海般消失殆尽了。
他当然知道这场事件的彻底结束与自己有关,但失去意识的之前的事情,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那时在混乱中看到太宰将被击中,情急之下,他发动了异能。
常规来说,就是这样。但那时出现的东西和平常的重力异能截然不同,仿佛是隐藏在他身体内更为危险,也更为本质的东西。中也十分清楚……那是在被触碰那刻导致了擂钵街的诞生,被兰堂称之为“荒霸吐”的,他的原型。
他知道那样东西的存在,一直以来安然地沉睡在他身体里,早已融合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非常安稳,非常不动声色。但如同有预料一样……他知道,那不是它的完全形态。
在他的意识深处,总能捕捉到一条口令。一直以来他记不清楚那其中含混的字眼,但每次迷蒙的想起,都令他感到刺骨的恐怖。自从离开疗养院开始,他曾数次前往擂钵街打探过那东西的原委,却始终一无所获。那如同潘多拉魔盒般不可唤醒的神秘的魔法,在那一天之前,他确信自己将一直独自怀揣这一模糊的秘密。
可是,在看见太宰遇袭的当时,他却亲自推翻了那一切。
在涩泽龙彦的异能空间中,即使清楚异能无效化能够抵挡绝大部分的危险,他还是下意识的心惊。因追击而被遥遥隔开在两端,千钧一发的关头,那突然无比清晰的字眼就宛若最后一根浮木。没有任何犹豫,他复诵出了那句咒语。下一刻,从体内升腾起的力量混淆了意识。剩下的时间都如同被混沌支配,残存的回忆中最后的景象,是太宰慌乱的冲他伸出手的模样。掌控着身体的力量逐渐消退,仿佛要将身体从内部撕裂般的痛苦在顷刻间汹涌而来,他跌倒在太宰怀里,很没出息的失去了意识。
事后他在森医生的诊室里醒来,太宰守在旁边,那副打着石膏蜷缩在椅子里的姿态看上去比他还要可怜。这种情况,恐怕就算那家伙也说明不了什么吧。沉默非常异样,但也在所难免。中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抱怨,只是,在事情了结后仍无可避免的陷入谜障。
自森与太宰合谋暗杀先代,开启Mafia的新时代以来,已经又过了两年。期间发生了许多动乱,曾经照料二人的兰堂恢复了过去的记忆,曾为收纳中也的异能而向他发起攻击。那时候场面真可谓一片混乱,好在多年的共同生活到底为他们积攒下一丝情谊,兰堂也还算理智尚存,这场事变最终以他和太宰共同制伏兰堂告终。
准确来说,不应该再称呼他为兰堂,而应该叫他兰波。在失去记忆之前,他曾是法国的间谍。
那时中也得知了他渴望寻觅的真相的一角。根据兰波的描述,八年前,他和搭档的魏尔伦来到日本,试图回收研究中的荒霸吐。那时他们对承载荒霸吐力量的少年,也就是中也的归宿产生了争执,魏尔伦执意希望放少年自由,不惜对兰波拔枪相向。
不得已,二人展开了战斗。期间兰波想要使用异能将荒霸吐吸收,却错误的吸收了作为容器的中也,导致荒神的原身展露出来,令四下顷刻变成了一片废墟。
虽然有强大的异能保护,但位于爆炸中心,兰波也身受重伤。之后的一切已然明了,他和中也被正巧目睹爆炸的森捡到,带回了疗养院中。
至于另外那个男人,大约已经在爆炸中死去了吧。这是兰波就那晚的事给出的猜想。
倾吐出这一切后,兰波最终选择留在Mafia。他强大的异能和出色的谍报能力受到森鸥外的青睐,很快不计前嫌地将他提拔至干部的地位。如今,他独自居住在Mafia地下室的空房中。中也偶尔会下去探望他几次,两人随便聊些日常的事情,相处得也还算温馨。
那之后,中也试着探寻过。但最初的研究室已随着爆炸夷为平地,一切再难搜寻。作为加入旗会一周年时的礼物,同伴们为他找到了过去的凭证,一张记录着幼年的他的照片,以及残留着的医疗记录。无论如何,那样的东西成为了他可以握住的证据。
丝线似乎解开了一截,但又随着这次的事件再次交缠在一起。不过事到如今,他似乎也不再像最初那样焦躁了。
中也放下手中的信纸,太宰仍把自己埋在臂弯里,看上去就好像睡着了。
“太宰。”他轻轻叫道。
“嗯?”太宰从胳膊里传出的声音闷闷地,蔫头耷脑的样子看得中也一阵想笑。
“有人给我写信,你很嫉妒吗?”
“哈啊——?!”
不像太宰的尖叫声在室内爆炸开来,黑色的身影从座椅前弹了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向后退了一截。中也不禁懵了一下,惊讶地看着出现异动的太宰,太宰则是以看见大楼在眼前倒塌般的眼神看着他。
这反应怎么看都太惊人了。
“我是说,呃……”中也尝试做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却不可避免的开始舌头打结,“你趴在那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很好笑嘛……”
显然,这种时候无论怎么说都有种越说越歪的感觉。本来只是想随便开句玩笑……再借机稍微关心他一下来着。毕竟,能每天都大老远跑过来就很不容易了,一向讨厌和人打交道的太宰如今居然会帮他带来信件,这可是相当不得了。只是要直接表达感谢,或者说很高兴对方一直来看他这种话,当然是怎么都说不出口,所以想学太宰那样插科打诨的搞定,现在却好像让事情陷入更麻烦的境地去了。话说回来,那家伙到底为什么那么激动啊?
磕磕绊绊的支支吾吾了半天,中也叹了口气,再一次试着把话讲清楚:“不开玩笑了,你每天过来也挺累的吧?累了的话要不要睡一会?反正这里有休息的……”
话说着说着,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已经贴墙站着的太宰正涨红了脸看着他。他也看着太宰。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两只眼瞪一只眼了三秒钟,像变异红蘑菇一样的太宰再次大喊了起来。
“中原中也你这全宇宙最笨的坏小狗!”
“啊?!为什么骂我啊?!我哪里笨了?!”
3.
某种程度上说,由一个又一个的任务堆砌出的Mafia的工作相当有规律。在那样的规律中,时间不断向前流淌着。
“我说,返回的话,按照原路就好了吧,为什么要绕这么远的路啊?”沿着七拐八弯的小路走了一段时间,中也忍不住叫着走到前面的太宰。
“散步啊,有什么好为什么的啊。好不容易有这么闲暇的时候,还不要好好体验一下放假的快感。” 太宰一边说,一边踩在路沿上蹦蹦跳跳地走着。
这次派来的任务不过是普通的商务洽谈,不知为何,如此简单的任务居然要他们两人出马,而且只不过因为路途稍远一些,竟然还给了三天期限,简直就像是借机放假似的。太宰在出发的前一天甚至翻起了当地的导览手册,似乎干脆的把这当成旅游时间了。虽然其散漫的态度在当时遭到中也的严厉斥责,但事实上,需要完成的任务仅用了半天就完美解决,接下来的时间完全是放松时间了。
不过,昨天还在圈画人气旅游场所的太宰此刻丝毫没有要去哪里游玩的意思,只拉着他在附近的街道上乱转。
诚然,这是一片相当安宁的地区。与总是喧嚣的不停的横滨都市不同,这里的景色称得上安宁。低矮的木质房屋排列在道路的两边,房屋后面,远处遥遥漂浮着白色的蒸汽,大概是作为当地特色的温泉所在地吧。
“要体验放假的快感的话,不应该是泡温泉吗?”中也无奈地问了一句。
像是为了呼应他的话一样,太宰忽然脚步一顿,一下子在路边蹲了下来。
“啊——好累啊。”
“……干什么呢你。刚才说要散步的人不是你吗?”中也无奈地抱怨了一句,在他身边停下了脚步。
太宰托着脸,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做出了和石像一模一样的形态。做出这样好像在扮演第二个石像的姿势,他的目光却看向远方,脸上专心致志的表情就像是在观察什么一样,中也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栋和周围房子极其融洽的木质洋楼,远远看去,似乎能看见门口挂着写有“诊所”字样的招牌。环绕在木质的洋楼旁,有一片被人用心打理过的花园,院子种植的树像是有些年头了。树木下的长椅上,有一对夫妇并排坐着,似乎正在休息。从外表来看,这栋洋楼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想去那边看看吗?”还没等中也将他的行动判断为发呆,太宰忽然问。
“哈?那是人家家里吧?你要干什么去啊?”
“看到那对夫妇了吧?”无视了他的话,太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们住在这里好多年了。那家的先生,在战时曾是医生,他们曾有一个儿子,但因为卷入战争去世了。”
中也有些莫名地转回脸来。虽然太宰就是那种知道什么都不奇怪的家伙,但知道的这么事无巨细还是让人不禁疑惑。因为任务对象有过交集吗?
太宰有些异样的别开了目光。好半天,他终于清了清嗓子:“那张照片上的位置,就在这附近吧。”他说,“所以,中也的家,说不定就是那个地方哦。”
中也不禁沉默下来。他再次将目光移了回去。大概是这次报以了更认真的态度吧,他看到那对夫妇并肩坐在廊下,围在一起端着茶杯,似乎正一起享受品茶的闲暇时光。两个人时不时凑近了低声说两句话,看上去十分温馨。
……所以,是为了这个啊。
一年前旗会给他的那张照片,他一直精心的留存着。对于曾经可能的生活,对于曾经可能的家人,他曾有过想象。虽然从根本上没有能证明自己一定是人类的证据,但他一直将那张照片当作珍贵的凭证。
尽管无论是照片的事,还是那样的心情,他都从来没有和太宰说过。
他低下头去。太宰仍然蹲在那,那家伙黑色的外套拖在地上,看上去就像一颗长在墙角的蘑菇。微风轻轻吹拂着,撩起他们的发梢。层层房屋的背后,天空湛蓝如洗。
“你说那个啊?”他忽然笑起来,“我的家不就是港口Mafia吗?”
太宰好像愣了一下。过了一会,他微微缩了缩,把自己蜷成了一个更像蘑菇的状态。
“真像你会说的话啊。”黑白相间的毒蘑菇忽然轻轻地笑了,“爱耍酷的家伙。”
“嗯哼。”中也在太宰旁边蹲下来,不客气地回敬道,“你这个阴暗混球。”
4.
如果不是后来的事件的话,那样的生活大概会一直持续下去吧。他一定会像所有人认定的那样留在太宰身边,帮他清扫障碍,直到他顺利当上首领。
没有人预料到保罗.魏尔伦的到来。包括一直在等待着的兰波也没有。
被所有人怀疑为死亡的男人,再次出现时就如同风暴般席卷了横滨。他来到这片土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刺杀Mafia真正的继承人——太宰治。
对于他行动的目的众说纷纭,有人理解为一种挑战,有人则理解为报复,不过被刺杀的当事人对此只有六个字的评语:“丑陋的嫉妒心。”
说出这句评语时他正和搭档一起坐在森鸥外的诊室里,和他骨折的惨状不同,只受了轻伤的中也只是一脸无奈地坐在一边。面对他严苛的话语,森一边为他打石膏,一边笑盈盈地回应道:“多亏你啊太宰君,看来把你和中也君的名声打出去真是太好了。”
这话说得尽显黑心代理的风范。太宰在龇牙咧嘴的间隙翻了个白眼,不满地说:“你笑得太得意了,森先生。”
要回顾起来,这场差点让整个日本里世界产生二度震荡的暗杀事件之所以能妥善解决,还要多亏兰波。
刺杀发生时,中也在太宰身旁,是以能第一时间拖延这场行动。之后,闻讯赶来的兰波也加入了战斗。那时的战斗一度是许多Mafia员工爱在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虽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但正因如此展开想象才是一件乐事。毕竟虽然那三人合力,在最小的控制范围内制服了魏尔伦,但附近的一片建筑都遭到损坏,善后工作令Mafia颇为焦头烂额了一阵。
至于那两位前法国情报员是如何进行了漫长的叙旧,之后魏尔伦又如何和太宰进行了漫长的谈判,其他人就更是不得而知。总之,用旗会内部通用的说法,再出现在人前时的魏尔伦还算是有个人形。
“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后来一次几人联络的时候,信天翁说,“想想看,在走廊上碰见那家伙,他就那么盯着你看,然后问‘听说你是我弟弟的朋友?’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吗?”
“他没说什么别的吗?”当时不在现场的中也问。
“没有。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说‘嗯’,然后他点了点头,然后就没下文了,也没理我。我从他旁边过去的时候都心惊胆战的。”
“我之前碰见过他一次,他倒没说什么,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打了个招呼。”钢琴家插嘴道,“可能信天翁就给人一种让人想敲打两下的感觉吧?”
“这样吗?中也?”
“谁知道呢,那不是很正常吗?而且,那家伙就那样。”嗡嗡的声音吵得脑袋疼,中也叹了口气,“一阵一阵的,别管了。”
总之,事件在明面上的结果是,魏尔伦放弃了这次暗杀与劫持二合一的行动。他依然打算返回欧洲,不过同意在偶尔为Mafia的工作提供帮助。
在返程之前,他前来与中也道别。
事实上,中也一点都不想承认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兄长,但看在兰波的份上,还是不情不愿的见上了一面。好在比起最初见面时的样子,现在的魏尔伦还算可以交流的对象。中也和他应付了一阵,就要离开的时候,魏尔伦说:“虽然太宰君那样解释过去实验室里发生的事,虽然你会更愿意相信那样的解释,但是,你迟早要面对自己的身份。”
“什么?”中也问,他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不知为何,魏尔伦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你,完全不知道吗?”他的语气听上去诧异极了。
中也愣在原地。
“什么?”他怔怔地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要说。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不要说下去,不用让他知道,不要听见那个名字。
“这么多年,关于研究的事,太宰君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利落到不会产生回响的话音响起,悬于头顶的剑就这样清脆地掉落下来。
真是非常之落俗,中也想。
这种连小说选材都不再会青睐的事情会落到他头上?实在难以置信。自从那个黄昏以来,他非常清楚太宰掌握着关于他身世的事情。他并不为此感到介意,如果那时太宰带他看的是所知的全部,那么那就是全部。如果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他会等到太宰向他开口的时候。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一直以来在他身边的人都是太宰。他相信着太宰。以至于只要太宰不开口……他可以一直不问。
魏尔伦露出了一个有点困惑的表情,中也觉得,那困惑之中多少含有恶趣味的意味。他摆出十足耐心的姿态,随时准备将所知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讲出。那副样子让中也觉得很荒谬。如果这里站着一个能让一切秘密揭晓的人,也不该是他。
但是,现有的场景已经无法更改。就这样,他知晓了一切秘密。关于曾经延续过的地下研究室与其最后的覆灭,那一切太宰所曾了解过的事情。
午后的大楼之中静悄悄的。最容易困倦的时间,所有部门内都散发着有气无力的怠惰气息。顺着走廊走向熟悉的房间,几乎在推开门的同一瞬间,他看到太宰。这间干部规格的办公室内,他一个人翘腿坐着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地凝望着窗外的天空。中也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副无限近似于发呆,又好像在等待某人到来的样子。
中也在门口站定的同时,看到太宰转向他,似有预感般轻轻叹了口气。
“嗨,中也。”他开口时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没力的,“来找我吗?”
“嗯。”中也慢慢地挤出声音。
太宰看着他,颇有耐心的等待着。中也抿着嘴,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什么线索。
太宰直了直身子,开口道:“魏尔伦和你说了吗?”
他就那么冠冕堂皇地说出来,真让人觉得讽刺。
“你明明知道。”真正开口的时候,中也还是不免恼火起来,“你明明知道——知道的那么一清二楚,做了那么多却什么也不说,你明明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
太宰微微垂着眼睛,神情藏在刘海下的一片阴影里。往常的伶牙俐齿像是完全失效了,面对控诉,他只是一味摆出沉默的姿态,好像只要以这样的姿态面对,就可以安然抵挡一切可能产生动摇的东西。一直以来,他最讨厌太宰那样的态度。
“是吗,你知道了啊。魏尔伦都告诉了你吗?”他终于开口了,“是这样啊……那么,你听到的所有就是真的,我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你……要是想报复我也无所谓。”
“怎么?我当然可以。”中也冷笑起来,“你过去的每一次整蛊,我都报复回去了吧?在这种事情上做隐瞒也就罢了,对我隐瞒,反倒告诉别人,我现在就算要杀了你也是理所当然。”
太宰抿着嘴,不说话了。他那副样子看上去简直有点委屈,看得中也更气不打一处来。他也忍不住咄咄逼人起来:“你之前说,可以安排我去欧洲工作。是这个意思吗?你觉得我和魏尔伦是同类,由他来和我说这些更合适吗?”
那是在他们聊起魏尔伦的来意时太宰曾说过的话,“如果你好奇的话,现在正好缺少派往欧洲的人手,你可以名正言顺的调过去哦?”那时太宰这么说,被中也报以严厉的白眼。
“不是。”这是现在的太宰的声音。一改心不在焉的态度,这句话他说得竟格外坚定,“你不是。你和他不一样。”
“那你是什么意思。”
太宰以一种抹去表情的神色看着他。那样子就仿佛在酝酿什么一般,片刻之后,却忽然露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你想怎么理解都可以!但是,你和他不一样。”
“我想怎么理解都可以?”他的话来的太突然,中也快气笑了,“那就是说你确实想让我跟他走了?”
太宰张了张嘴。随后,他忽然像是闹别扭一样,撇着嘴不说话了。
为什么总这样?中也忽然间觉得无比恼火。明明平时总是随随便便的态度,但到了关键时刻却总是逃避般的转过脸去。
“那我就如你所愿吧。”他几乎是恶狠狠地说。
太宰的表情蓦地严峻起来。“你不是认真的。”他的语气变得干巴巴的。
“为什么我不是认真的?”眼前那张脸的脸色看上去难看极了,中也猜自己也不会好到哪去。即便如此,他也继续说下去,“只有你能做决定,我就不可以?”
扔下这句话,他便准备转身离开。太宰静默在原地。
“中也。”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的人忽然开口了,“之后,再回来吧。”像是询问,又像是下注的预言一般,他用意味难辨的口吻轻轻说着。
“哈?”荒谬到极点,中也不禁笑了出来。
他回过身去,看到太宰的脸。那张脸上此刻浮现出某种类似于受伤的表情。然而,太宰却只是梦呓般的地呼唤他的名字:“中也。”他的声音轻轻颤抖着,“你相信命运存在吗?”
“别在这时候扯这种让人发笑的话。”
太宰苦笑了一下。笑容像被碾碎翅膀的蝴蝶一般,皱巴巴地落下来。“不是笑话,是预言哦?”他的语气里居然有几分诡异的认真,“即使离开,中也最后也还会回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分开,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命运啊。如果失去命运的话……就只能面对独自死亡的结局了吧?”
那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中也想这样回击,却又忽然顿住。他看向太宰,黑色的头发,黑色的西装,黑色的鞋子。遮挡住半张脸的绷带成为了他身上唯一的中和,近乎干枯的黑白色调中,唯有他的眼睛正闪烁着不正常的光亮。那样的视线牢牢地盯在某处,就好像根本没有熄灭的可能似的。
一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凝视着彼此,好像对方身上写满了关于世界的全部秘密一样。
“那种话,有什么意义吗?”最后中也问。
这一回追逐的游戏到此为止。中也转过身去。他向外走,终于用力地甩上了门。
室内只留下了振动的声响。
太宰仍立在原地,雕像般凝视着眼前漆黑的大门。像是终于确认了大门不会再被推开的事实,他才终于无奈地垂下了眼。
这就是事情的缘由。说起来显得相当好笑吧?让许多人怀疑他们决裂的事情的根源,不过是一个冲动之下相当幼稚的决定罢了。
不是。他当然知道不是。从一开始,他就并非真的误解了太宰的意图,只是对那样的态度感到恼火而已。如果有谁稍微多说一句话,或许他根本就不会离开吧?中也后来无数次想。但他并不为那时的选择感到后悔。
他记得那天太宰所说的话,所谓命运之类的东西,他从根本上从未考虑过。如果把希望寄托于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之上,难道不是太可笑了吗?只有太宰那样虚无的人才会相信那种东西。那是他在第一时间做出的反应。不过后来他想,所谓的失去命运,就意味着独自面对死亡的结局吗……偶尔,他会回忆起疗养院里那个过于遥远,却又仿佛触手可及的春天。
也许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时候,他也如太宰那般相信着所谓的命运呢?毕竟那两年时间里,他所做的也不过是等待而已。
如同最开始时一般,等待着那个人呼唤他名字的那一天。
章3
1.
七月十四日,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孩子们的居所受到了袭击,第二件事是,安吾失踪了。
那天早上阳光明媚,难得有半天空闲,在出发前认真考虑着是否要为孩子们带去点慰问品,这段时间我忙得晕头转向,对他们疏于照顾,心中总有点过意不去。
自在地方据点遇到那名首领后,我一直心神不宁,心里总有一种预感告诉我,即将有危险要发生。就在那种时候,我忽然受到了一条来路不明的讯息。
后来证实,那条讯息用的是Mafia内部传递情报用的一次性的电话卡,在发完消息之后就完全销毁了。根据残留的数据记录追溯,发出消息的信号点似乎是阔叶林的洋房附近。但当时的我可没任何心思管这件事情,这似乎也不算太重要,总之,神秘的讯息里只写了一句话“今日十一时,袭击咖喱店。”
我瞬间就紧张起来。现在的时间是十点二十分,若我赶过去,也许还来得及。顾不上是否需要汇报,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冲了出去。
抵达咖喱店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里了。
两个士兵打扮的人堵住了入口的位置,我看到他们对准店长的枪口。来不及思索,我扣下了扳机。
尖锐的枪声响起,离我最近的士兵便应声倒下。
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要解决他们并不困难。但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我瞄准的是他们的额头。
他们不是普通的混混或黑帮,而是士兵,对这样的人物无法等闲视之,这点我非常清楚。在阔叶林的遭遇之后,中原已经向我讲明了他们的来历,上次大战中的士兵们沦为幽灵,四处寻觅着令灵魂解脱的方法,追寻着火与铁锈的气味来到了横滨。除非死亡,否则绝对不会停止战斗的幽灵……我想起纪德的阐述,感到一丝苦味在嘴里蔓延。
拿着菜刀的店主站在柜台后,嘴张得大大的。不愧是Mafia的店主,这种时候还想到要用武器反击。大概是从一向慢吞吞的我脸上读出杀意让他很震惊吧,他呆愣愣地看着我,犹豫地叫了一声:“织田?”
我努力挤出微笑,想向他说些抱歉的话,但没能出口。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听到了孩子们的尖叫,急忙向着楼上跑去。
在我推开小屋的门的时候,从窗口进来的士兵也已经来到了房间内。那一瞬间,他离孩子们的距离只有不到一米。狭小的空间里,孩子们惊恐的围成一团,年纪最大的克嗣还试图将大家护在身后。
我的枪口指着那名士兵的眉心。他也看到了我。没有丝毫犹豫,我扣动了扳机。
肉体倒下的沉重声音响起,原本温馨的房间里,血色在地板上蔓延开来。
几秒种里,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孩子们仍呆愣愣的站在那里。看到我向他们靠近的身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向我扑来。血腥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本能告诉我不要让他们面对这样的场景,但我的腿也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没事了……没事了。不要看,没事了。”我试着安抚他们,却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孩子们的手攥在我身上。劫后余生的恐惧中,我们抱在一起安静了好一会,才终于听见他们细微的哭声。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再三,决定先把他们安置回我使用的安全屋。离开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士兵。他们安静地躺着,毫无疑问已经全部断气了。
在回程的路上,我收到中原的联络,说有事情要向我说明,让我尽快去找他一趟。我只得向他简单说明了一下我遇到的情况,他沉吟了片刻,让我先将孩子们带回到大楼来。于是,我便带着一群孩子走进了Mafia的大楼,引得一众同事频频侧目。以如此引人注目的形态一路来到中原的办公室,一进门,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惊人的消息。
“坂口安吾失踪了。从前天中午开始,就再也没有联系到他过。”中原撑在椅背上,“昨晚我去和Boss谈了这件事,那家伙,应该是自己有什么原因消失掉了。”
我忽然感到一阵泄气。“为什么?”即便知道不会有任何答案,我也忍不住这样问道,这大概就是用无意义的对话来抵挡空虚的法则。
“谁知道?”中原用百无聊赖的语气回应道,目光扫过了围着我的一群孩子,“Boss说不用当一回事。有秘密的人不一般都是这样吗?”
莫名其妙被敌对组织的首领盯上不说,友人接二连三的失踪更是令人心力憔悴。我勉强按下纷乱思绪,询问中原能否为我提供安全的据点。
“你打算把这群小家伙送去安全屋吗?”他又瞥了一眼孩子们,用琢磨着什么的表情看着我。
在我的身边,几个孩子正围成一团站着。小些的几个似乎还有些没缓过神来,有些害怕地黏在我周围。年龄大些的克嗣则站得笔直,紧张之余,眼光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如果不是实在心力交瘁,我觉得我有必要和中原商量一下,在孩子们面前别表现得太有派头,容易进一步加重孩子们的危险意向。但看他那副样子……估计也很难做出什么显得没派头的举动。而且,我现在连劝他不要在孩子们面前抽烟的精力都没有。
“不方便吗?”
“嗯.....倒也不是。一般会那么办吧,不过,我的话不喜欢那样,太好猜了不是吗?”
“是吗?你的话会怎么做?”
中原歪着头看向我。
“很简单吧。”他说,“把人留在身边不就好了吗?”
……对他来说大概的确是这样。而且,的确如他所说,横滨市区之内恐怕不会有比这栋大楼更安全的地方。我心下稍微安定了一点,目光在孩子们中间游移了一下,正要盘算该怎么说几句引导和安慰,又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那个。”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转向中原,决定把这个建议提出来,“如果留在这里的话,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在他们面前抽烟?”
听到我的要求,他愣了一下,才低头看向手里仍燃烧着的烟蒂,又看了看围在我身边的一群小孩。可能是错觉,但我觉得他好像有点脸红了。
“麻烦死了啊!我又没说要留在这间屋子里!”最后,他有些恼火地抱怨了一声。
2.
之后的时间,中原向尾崎干部说明了情况,将孩子们交到了她的手下。这位组织内唯一的女性干部很轻松的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我向她表示了感谢后,又留在屋里看了一会,确定了他们不仅安全,而且几乎没有可能无聊后,再次郑重地向尾崎干部道了谢,便回到了中原的办公室。
回去后,我一直一个人窝在角落里想事情,期间芥川似乎有些担忧,几次晃到我身后又离开,中原则坐在一边,用写满了“你们这帮人真麻烦”的表情看着我。
从某些角度而言,他的反应和太宰很像,让人看了不禁生出“不愧是搭档”的感慨。不同之处在于,太宰是因为拥有太过聪明的头脑,中原则是纯粹的觉得没有兴趣罢了。
那种只为了自己而活的纯粹的态度,令人觉得十分羡慕。
像他们那样的人总是做出正确的选择,而我则不然。不如说,我总是因为不知该怎么做而将事情变得很麻烦。
傍晚时分,中原主动来找我,询问我有关安吾的消息。
“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他很直白地说,“只是你们之间的联系比较多吧?现在他失踪的原因基本可以认定为自主离开,按通常的情况应该称之为叛逃,但他的情况似乎还有所不同。虽然Boss没有和我详细说,但他的行动肯定也和这次的事件有关联吧?”
下午,在整理安吾留下的文件夹时,我注意到里面夹了一张带有Lupin标记的餐巾纸。当时我只是感到恍惚,如今中原提起来,我才意识到那也许是见面的信号。
会是今天吗?如果是太宰的话,恐怕一开始就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我知道了。我可以带你一起去见他。”最后我说。中原挑了挑眉毛,我继续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中原笑起来。“那种话就免了,不是说了吗?没有怀疑你的意思,而且,既然Boss那边没有追究的意思,我自然也对拿他开刀没兴趣。这不过是私人问题而已。”
以看护孩子这种略显蹩脚的借口提前支走了芥川,我在煎熬之中等待着。在天色彻底暗下来后,我和中原两人一起离开了Mafia大楼。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说实话,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安吾,也不知道今晚的选择是否正确。
走到Lupin酒吧,安吾坐在熟悉的位置上。
“你来了。”他说着,以熟悉的动作向我举起酒杯,“今天到的可真慢,我已经一个人喝了好一会啊。甚至还带了其他朋友来,真不像你啊,织田先生。”
“是啊。”我说,“有些事情忙着,抽不开身。你也真是了不得啊。所以,森先生知道你的情况是吗?”
听到我的话,安吾微笑起来。虽然极力想表现出平常一样的态度,但那样的笑容中,仍透出无法忽视的苦涩的意味。
“嗯,是知道的啊。我为了获得MIMIC的情报,加入那里做了双面间谍……至少,当时对森先生说得是这样。”
“但那不是你的真面目吧。”中原没什么感情地插嘴道,“我说的对吧,隶属于政府部门异能特务科的谍报员坂口安吾?”
“也就是说,是三重间谍吗?”我不禁也惊讶起来。
无奈之中,安吾长叹了一口气。“……没错。”他用认命般的语气平静地说。
“这样的工作肯定很辛苦吧?安吾。”
“说不是的话,大概也没什么说服力吧?”安吾苦笑着。
“也是呢。”
真相被如此赤裸地揭穿,再也没有粉饰太平的话可说,我们在沉默中凝望着面前的酒杯。
如果太宰在的话,一定会说些尖刻的话。忽然之间,我对过去三个人一起的时间感到无比怀恋。有那样的尖利存在,我们才能更顺畅的用惯常的手段将话题继续下去,即便那意味着此刻的温馨被撕裂的痛苦——与之相比,沉默则是更完全不同的折磨。
中原对此毫不在乎。他站在台阶上打量着酒馆标牌,停留在我们的离愁别绪之外。
“说起来,眼镜教授那时候说谎了吧。”当沉默蔓延到让人难以忍受的时候,中原忽然开口了,“织田是从暗格里找到的手枪,只是普通的下级成员,不可能只凭转述就知道暗格在哪里吧。一定有更细致的信息才对。你隐瞒了什么?那把枪是太宰自己放过去的吧?”
“不……那把枪太宰确实没有经手过。只不过,我见到了太宰,而那把枪是我送过去的。他说,只要把枪送过去,就有人能够明白。”
他的话令我和中原都微微一愣。
“哈?”中原率先发出了声音,用看新生物般的眼神打量着安吾,“你见到了他,他让你这么干?所以这么一段时间你都在陪我们扮家家酒?”
安吾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可真是厉害啊。太了不起了,我都快感动了。”中原用没有起伏的语调毫不留情地嘲讽着。Mafia之内,恐怕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恶作剧而无心报复,我不禁有些紧张地望向他。若他出手,我能阻拦吗?危险的念头在我头脑中盘悬着。然而,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来临,他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话说回来,自己看到信息,但别人却无法验证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只能选择相信与否。从作伪证的角度来说,你那还真是方便的异能啊。”
“是啊。但是,哪怕织田先生很信赖我,最后还是被看出来了不是吗?尽管能欺骗人,谎言却不能变成现实啊。”安吾苦涩地笑了。
我沉默地看着安吾。
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这时候有这种问题可问,或许也是一种幸运,可惜,我清楚的知道这是我不会问出的问题。我们之间从来不过问彼此的私事,大概是因为这种约定俗成的默契,才能在长久以来在酒馆没完没了的聊天。但是,太宰也好,安吾也好。如果早一点固执地踏入迷雾的话,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呢?事已至此,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后悔。
“中原君。”沉默的片刻,安吾已经转向了中原,“我清楚自己所做的事是Mafia所不能原谅的。如果要抓捕我,我不会抵抗。不要给店里添麻烦,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哈?”中原一脸莫名其妙,他瞪大眼睛看了安吾一眼,有点不屑地撇了撇嘴,“算了吧——少自说自话了。我要干嘛?我还怕有人和我拼命呢。”
虽然语气嘲讽,但他的话语里显然没有半分虚假的意味。对他那全然意料之外的态度,安吾似乎有些发愣。实际上不要说安吾,连我也有些惊诧莫名,从一开始,我就弄不懂中原今晚要与我同行的目的。面对呆若木鸡的我们两人,中原拧着眉毛,做出了一副不耐烦地神色:“好了。你们还有什么要叙旧的吗?尽管叙好了。要走的话,就趁我不耐烦之前赶紧消失吧。”
安吾皱了皱眉,似乎在判断中原的态度。片刻后,他放弃了眼前这道难解的谜题,再次专项了我。
“再会了……织田作先生。替我向太宰和孩子们问好。”他说,嘴角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如果可以的话,等到这一切结束,等到也许有那么一天,特务科和Mafia都变成了不同的性质,我们所处的立场也更加自由的时候……如果有那么一天,真想和你们再一次在这里喝酒。”
我没能说出话来。会有那么一天吗?我眼前浮现出往日的画面,未来也许会再度上演的画面。“别再说了。”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驱散了那缥缈的幻想。是我自己的声音。比起劝诫,那话音全然是出于无奈。
安吾露出了苦笑。他轻轻摇了摇头,接着站了起来。那道身影顺着过道远去,风铃的声响骤忽一响,我回过头,却未能捕捉到他融入黑暗中的身影。
他离开了。就像从未存在过那样的光景一般,酒馆里只剩下了我和中原两个人。我低头看着面前的杯子,今晚,那里从始至终都是空的。
“真是的,一个两个干嘛弄得那么煽情啊?”安静了一阵,中原忽然用被酸倒牙的口气说道。他从台阶上“哒”的一声跳下来,像担心帽子被吹飞一样按了按帽檐,“眼镜教授才是想得太美了吧,我不觉得可以这么轻松的结束哦。”
“你是说太宰吗?”
中原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我不禁有些迟疑。面对太宰的事情时,中原的直觉基本可以当做真相参考。不过,我并不觉得太宰会对安吾怎样。虽然没有依据,但这也是我在我们相处的时间中,凝炼出的类似于直觉的东西。
在我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事情时,中原又不屑的幽幽开口道:“觉得自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哪有那么容易啊?什么情报员啊跟踪啊追击啊,和那家伙比起来全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别看他整天喊着没劲没劲想死想死的,真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会弄到手的。”
他的态度很笃定,像在水晶球里看到了未来的占卜师,只不过发言时去除了那种故弄玄虚的意味。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一点他今晚行动的关窍。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我安静地和他走在回程的道路上。
“说起来,你当时没有和MIMIC的首领作战,不是因为特异点,而是因为觉得没有战斗的理由,是吗?”中原忽然又问。我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既已得知MIMIC的据点所在,Mafia不日将进行反攻。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这次反击必然由中原来组织,而作为Mafia一员的我也必然参与其中。这其中没有丝毫异议,不知为何,中原却显得有些焦躁。
“看来还是不明白啊,你。那样也行,我没有所谓。反正,亲手将对Mafia施以暴行的组织碾碎,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
他的话令我不禁想要苦笑。
实际上,我非常明白那其中的意思,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此刻这么明白。
垂下头,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中此刻空空如也,既没有枪支,也没有钢笔,只是一双再平常不过的手。渴望写出关于人的故事的手,扣动扳机却从不杀人的手。无论做出怎样的决断,眼前这双手显然都是同一双手。所有那一切和这双手毫无干系——一切决断只存在于我的头脑之中,我并没有因此成为全新的人。咖啡店里的那个午后,因为想弄清生命的原理,想书写人生的故事,我决定不再杀人。
章4
虽然,这是早已习惯也早已预料到的事情,但我依旧忍不住要说:作为囚徒的生活真的很无聊。
跋山涉水而来的幽灵们沉溺于自己无由的痛苦之中,对一切外部袭来的东西视若无睹。对于寻觅着战场的人而言,手中的枪支和子弹是他们唯一熟悉的问候方式。如果不是因为给出的许诺,我大概会和入侵这片领地的每个人一样,在我梦寐以求的死亡中得到安宁吧。
但现在,我只是在这间狭窄的陋室里无所事事的发呆。
说是陋室都有点勉强,这里不过是废弃多年,整理后勉强可以将人安置的仓库罢了。大部分时候我被锁链束缚着行动,一日三餐会有士兵送来,他们总是沉默地看着我吃完,再将空盒子带走。
过于漫长的寂静之中,我也难免要依靠回忆取乐。
自从与织田作和安吾相识,我和他们度过了相当有趣的时间。曾是杀手,如今却成为绝不杀人的黑手党的织田作之助,和会为死人细心整理生平的情报官坂口安吾,把话反过来说,拥有才能却不愿使用的织田作之助,和怀揣无数秘密的坂口安吾,两个在到处都是怪人的Mafia内部也绝对算得上奇怪的家伙。我失踪之后,这两个家伙绝对会受到牵连。不,准确的说,已经有所牵连了。
我以送上门来的人质的身份见到了“Mafia与MIMIC间的双面间谍”的安吾,那时他的样子看上去惊讶极了,面对着我,好半天也说不出半句话来。我知道安吾的身份,当然知道,毕竟作为准首领,连交往的人的身份都不清楚可是不行的,当然,这我可不会说出来。
说实在的,安吾那时候的样子挺可怜的。是因为身份被发现而觉得痛苦,还是觉得因自己的决断而害朋友陷入险境了呢?对于他具体的想法,我不得而知。也没什么关系,他以后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某种程度上,那时候他也许会更可怜吧,但我觉得我会挺得意的。那时候,他们就会明白了,我为何要做这件事的全部的原委。
事情其实非常简单。
我呢,对要成为Mafia首领这件事,一直都完全没有兴趣。那不过是当年和森先生和谋时一时兴起下的决断,认为让被首领看中的神秘小鬼作为继承人,从逻辑上来说更名正言顺一些,或许可以盖去一部分怀疑的声音。可惜,后来该造反的人还是一个都没少,我们花了好大的时间去镇压先代派,该浪费的东西是一点也没少浪费。森先生可能也为他的多此一举后悔过吧,可惜,木已成舟。总之,促成这一既成事实的原因,就是一个非常无聊的,阴差阳错的决定罢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能感觉到,森先生对我所展现的秉性相当为难,也许他觉得我不是一个适合交付组织的家伙吧。这也没什么错。可以说不只是他,我本人也觉得非常头痛啊。对于我来说,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过是抵达死亡之前无聊的消磨时间,从根本上缺乏意义,既然如此,何必要平白添上枷锁?
不过偶尔我也会想,其实还是存在着有趣的东西吧。
我不知道我希望创造一个什么样的Mafia。管理一个组织,创造利益,或如森先生所希望的那样维护某种和平,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难度。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兴趣要创造一个什么样的Mafia。不过呢,如果能把有趣的东西一直抓在手中的话,说不定感觉也还不赖吧?就像过去那时候,因为某个人的存在,而觉得一切都还有尝试的价值一样。我是怀着这样的念头做出眼下的决断的。
最终,我要求安吾为我去做一趟信使。对于做信使的目的地的选择,他没多问。我倒是希望他多嘴一下。
毕竟我可是为了那个最麻烦的家伙而精心挑选了那个地方,真想让人问一下为什么,然后我好神秘兮兮地说一句“秘密”,那种感觉肯定属于打发时间的办法里比较开心的那种。那间安全屋可是我和那家伙待了很久的地方,从我们两个还是Mafia编外人员的时候就借兰堂的名义住在那里,正式加入组织后才把申领的名字改成我们两个。就是那个地方见证了那家伙一直如我预言般怎么也长不太高,见证了他每天早晚喝牛奶的蠢样子,以及后来加入Mafia,凭出色的战斗能力崭露头角,第一次穿礼服,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在Mafia交到朋友……诸如此类好多无聊的事情。
至于那家伙是谁啊?反正就是那家伙就是了。连提起名字都会觉得烦躁的最最讨厌的小狗,自他离开横滨,两年时间内,我们再未碰过面。
随便好了,反正我根本不觉得以前的事有什么问题。中也是我的小狗,我了解他的事情,并且把麻烦的东西都除掉又有什么问题?随便,完全随便。最开始就压根没打算告诉他——都怪那个便宜哥哥横叉一脚。觉得生气就随他去好了,我也根本不想跟他碰面,他估计也不想跟我碰面,这样的家伙能自觉地把自己提溜起来,扔到太平洋对面去是再好不过了。对我来说,没有中也在的生活可是相当自由!
再也不用被人过问我的行踪,再也不用在尝试接触死亡的时候被人打断,完美的解放!连横滨的空气都变得比以前舒爽。反正中也不在对我来说绝对只有好处没错。我这么认为,而且我觉得我周围的人看到我神清气爽的样子也会相信这点。
应该吧。我觉得和织田作聊了太多天导致我染上了在对话中加一句“应该吧”的恶习,相当不妙。
不过……事实上。和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在去年前往欧洲的时候,我曾见过中也一面。
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即使两年过去也完全没长高,戴着兰波那里继承的谍报员的帽子,很有特色的打扮配着那头显眼的橙色头发,即使扔到人堆里也能一眼找到。就是由于个子实在太小,所以在这种地方,总觉得很容易消失在高个子人群组成的人海里。
不过呢,那天他从大楼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注意到他了。
大概是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看上去有点疲倦,为自己点了一支烟,又倚着墙发了一会呆,这才慢吞吞的离开。我知道,那里离他居住的公寓不远,所以见他没有乘车也不觉得惊讶。一路上他都没有停留,也没有要去酒吧之类的地方消闲的样子,似乎是打算直接回居住的公寓。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他的背影在人群里忽闪忽闪,如同夜幕笼罩的海中月亮的碎片。
我……没有特意做那种事。应该没有。只是恰巧被那个地方那种暧昧的空气吸引了,所以偶尔也想做点无聊的事情罢了。法兰西的街头,不经常跟暧昧之类的事情挂钩吗?因此想要观察一下姑且和我算竹马的中也,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就顺便玩弄一下他,也并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总之,我的行动大概就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嗯。
……不过抑或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曾经有过呢?我读过关于他的每一份文件,了解过欧洲方面的所有新闻。我了解过他现在的任务,了解过他常去的地方,了解过他的习惯。虽然对那种工作狂来说,在哪里都不会有什么分别,但总会有不一样的地方吧?在欧洲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会有什么新的爱好吗?和所谓的哥哥大人相处愉快吗,有遇到什么觉得有趣的人吗?也许过的很开心,根本想不到曾经在横滨的生活了吧?那时候,我一边跟着他,一边满脑子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一想到背后藏着“是”的可能性,就觉得一阵没来由的不爽。
这样的路程持续了一段时间。一路上,他都没有揭露我的存在。走到他住处所在的那条街的路口时,他却忽然无比准确地回头,看向了我藏匿着看他的位置。
只有一秒钟而已。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他只是瞥了过来,便又径自走掉了而已,就像那只是一个巧合一样。就是那样的视线,让我一瞬间心跳如雷。
只有夜风和月亮见证着那时候的事情。
兰堂曾对我说,中也的行动并不难猜,却无法掌控。那时自负于可以掌握一切的我对此并未在意,如今却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
虽然觉得很讨厌……但我一直都非常清楚,自己来到这里的真正理由。
事情会向我所希望的那样迎来结束吗?在那个唯余震荡声映衬着夕阳的日子之后,我都在等待着。
不,或许更早。自那个如点燃太阳般令人厌恶的午后,我就一直在等待着。
1.
事情正向着某个人希望的方向收尾。从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便紧攥着他的预感,此刻正一点一滴的凝成现实。
位于城市西面的庄严洋房,自上一次大战起再未等到主人归来的废弃之地。此刻,附近正弥漫着血与硝烟的气味。
绕过一地的鲜血与尸体,中也正独自一人向着建筑物后方的院落前进。一墙之隔的洋房内,枪声与爆炸声接连不断地想着。他知道,MIMIC不会有逃兵,这栋教堂最终将变为只有一人生还的血海。这支渴望着在战火中燃尽的幽灵部队,此刻正大踏步地向着所希求的死亡前进。
在血腥的气味中,他骤然停下脚步。二楼的窗子像有预兆般应声碎裂,空气中灰白色的细线一闪,芥川的身影已经落了下来。
似乎没料到自己正落在中也眼前,他愣了一下,有些讪讪地叫了一句:“中也先生。”
中也随便地应了一声。“二楼那边基本完事了吗?”他一边向前走一边随口问着。
收到的是芥川公事公办的一声“是”。
洋房内的枪声停留在舞厅,两人沉默着走到围墙尽头,芥川仍有顾虑似的频频回望。中也不禁叹了口气:“我说,你要是担心上面的话,不如再回去好了。那个混蛋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而且,要是有事的话,现在过去也只能赶上收尸了,没什么特意去见的必要。”
“织田先生叫我下来的。他说,之后的事是他的战斗。”
“是吗?你还听他的话啊?织田还是个厉害人物呢。”中也感叹着,“也行吧,比……算了。”面对他硬生生截断的话头,芥川迷茫的眨了眨眼睛,最终没有接话。
遇到那种混蛋师父,一般人听到“比听那个混蛋的强”大概会觉得有些宽慰吧,但对眼前的青年来说,也许只能产生反效果。
意识到自己全然是转移注意力般想着这些事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旧仓库的门口。根据安吾的情报,太宰一直关押在这里。
他将手按上门把,微微使力,便将那扇破旧的大门扯了下来。
扬起的灰尘令芥川掩着嘴咳了一阵。随光飞舞的粉尘之间,在无梦的夜晚也如幽灵般困扰着他的身影坐在地上。
几年不见,被绑缚着坐着的人身量似乎又高了不少,这点让人觉得格外不满。那人的头几乎低垂到胸口,像是毫无意识一般。过长的刘海垂落下来,配合着遮住半张脸的绷带,让整个面容都显得模糊不清,将此地的氛围愣生生拉进了恐怖片的范畴。听到门口的响动,他微微抖动了一下,然后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抬起头来。中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太宰维持着空白的表情,像缺乏保养的机器人一样缓慢地提取着数据。
“嗨。”这样的时间未免难熬,中也动了动嘴唇,听到自己的声音如从厚重的铅块下挤出般压抑,“好久不见啊。混蛋太宰。”
太宰还是维持着一副短路的样子。他用目光将中也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通,忽然微微地笑起来:“你真的一点都没变嘛,中也。”
下一秒,中也抬起腿,精准无误地冲着太宰脑袋上来了一脚。
芥川甚至没来得及惊呼出声。有片刻时间,小仓库中只剩下三个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太宰的头在踢击下偏向一边,总是乱糟糟的刘海垂落下来,令他的表情沉溺在一片阴影里。
好半天,他才终于重新发出声音:“好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声音微微颤抖着,“中也比恐怖组织的成员还要暴力。”
“活该。”中也俯视着他,毫不留情地接口道,“把我们一帮人耍的团团转,你现在应该感谢我还把你的脑袋留在你脖子上。”
2.
那样的战斗简直就做梦一样。
相同的异能不断碰撞出的特异点中,我们凭着本能战斗着。
舞厅之中,枪声组成的安魂曲仿佛永不停歇般奏响着。要只言语在心中酝酿,就必然能传递到对方的脑海之中。无比短暂的时间却仿佛无尽之梦,我们聊起死亡,聊起他曾相信过的事物,我所相信的事物。在梦的尽头,我与纪德举枪而立。只要扳机扣下,一切便将抵达注定的结局。
我轻轻喘着气。
“再见了。”纪德的脸上露出笑容,他的表情像是毫无遗憾,“我要去见我的战友们了。很抱歉之前差点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替我向孩子们问好。”
沉默片刻。“再见。”扣下扳机的同时,我终究还是向他说出道别的话语。
相似的钝痛钳入胸口,在冲力的作用下,我跌坐在了地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托芥川的福,安然无恙的防弹衣还能为我抵挡最后的攻击,但胸口那灼烧般的疼痛还是如期抵达。等平复了呼吸,我才慢慢直起身来,望向纪德。不再有被火焰追赶一般的紧迫,此刻他的神情看上去十分安稳。
他会获得梦寐以求的平静吗?我对此并不清楚。
枪声与硝烟都已经远去了,在宽广的舞厅内,一时间只剩下风在悄悄地穿过,如同托举着逝去的生命。
我将手按在胸口,向他做出了最后的告别。
不知道多久的静默之后,从后门传来的响动召回了我的注意。我转过头,看到芥川正推门而入。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犹豫了一下才支吾出一句:“太宰先生和中也先生......”
不用他说也能大概猜到那两个人之间是怎样的场面。来不及再梳理思绪,我连忙跟着他一起离开了舞厅。
顺着后门走出建筑,越过荒草丛生的花园,道路的尽头,满是灰尘的破旧仓库门口站着中原。
我将目光落在作为人质的准首领,和作为干部兼准首领搭档的解救者身上。不知道刚才的片刻时间里他们聊了什么,此刻两个人只是维持着一站一坐的姿势,木桩一样互相看着。太宰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眯眯眼,中原则是一手叉腰站在那里,虽然看不到表情,但能才出大概是正用能杀人的眼神瞪着太宰。看见我走近,太宰眨了眨眼睛,很高兴般探起半个身子,越过中原看向我们:“嗨,织田作,好久不见。”他像我们只是在街上偶遇一样若无其事地向我打招呼。
“啊,太宰啊。”我也像路边偶遇一样回应他。还未来得及从久未回顾的对话中感到的温馨,我便重新闭上了嘴巴。中原转过头来,锐利的目光看向我。
就我对这两位的了解而言,吵架在他们之间属于家常便饭,而且,掺和进他们两个的争端之中,得到的结果大约不会比在Mafia的审讯室转一圈来的痛快。但如果他们就在这里吵起来或打起来的话,或许会让场面变得有些麻烦。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出言干预。
“那个。”我开口了。
“嗯?”这是中原的声音。
算了吧。我很知趣的闭上了嘴。
太宰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凝固了。
我拍了拍僵在一旁的芥川的肩膀,示意他跟我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位爱师心切的学生很是纠结了一下,终于在中原写着“想死吗”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和我一起默默转过了身。
被反绑住的太宰开始挣扎了起来:“诶,织田作——别走啊!真的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暴力小蛞蝓手里吗?诶?!”
我无视了太宰装模作样的惨叫。反正对他来说要是想挣脱束缚,也花不了多大的力气,当然要躲开中原的攻击对他来说有点困难,不过那大概不是我要操心的事情。嗯。
何况……在走近这栋仓库的时候,从我的角度,能非常清楚的看到太宰的表情。那样的神色,我已经很多年没在他脸上见过。与所谓的无聊和不耐烦无关,那无疑是猎人捕猎到心仪的猎物时,露出的暗含杀意的狂喜。
尾声
继承人失踪事件随着MIMIC的被歼灭而尘埃落定。
歼灭MIMIC令原本是中层成员的织田作之助名声大噪,不过陷入讨论中心的本人似乎为此感到苦恼。太宰在被救出后送往医院,经过检查,他在被绑期间没有遭受特别的拷问与虐待,只有因为过长时间的束缚,导致关节处有严重的挫伤,以及头上有因踢击造成的肿块。总体来说,检查中最为严重的一项指标异常是长期未进食导致的轻微身体衰弱。不过,虽然综合来看没有大碍,但由于本人把自己的遭遇描述的十分可怜,医生最终还是为他开具了医疗证明,让他前往位于山间的疗养院修养一周。
与此同时,明显不是中也本人口吻的请假信被传进森的邮箱。也许某人的疗养假会因这种事件而活得意外延长吧?具体情况而不得而知。
在引发事端的第一责任人乐得清闲的时候,城市角落中的人们仍忙碌着。黄昏时分,终于结束了会谈的森回到了港黑大楼。位于顶层的首领办公室门口,一身艳丽和服的女子正安静的等待着。森拿出手中的档案袋,冲她微微颔首。
“红叶君怎么来啦?”
“打发掉了那几个不安分的情报员,想着来汇报一声呢。看时间您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干脆就在门口等了一会。”
首领办公室的大门缓缓推开,二人寒暄着,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按下墙壁上的开关,切换到断电模式的落地窗缓缓拉开,一览无余地露出城市的街景。
“至此,事情如你希望的那样完美解决了吗,鸥外殿下?”
闻言,森不禁苦笑。
半个月前与太宰的对峙,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作为处于黑暗中的非法组织,入侵横滨的军团是他与异能特务科谈判的有利条件,但自两年前中也跟随那对间谍搭档一起前往欧洲,横滨本部的异能者的实力便受到众创,若要利用现有的部下组织反击,必然发生惨烈的流血事件。与其令可供调遣的战斗部队受损,不如用一个永远无法发挥其真正作用的中层成员换取“异能开业准可证”。对于怀有“为了组织,任何东西都可以舍弃”这一宗旨的森来说,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交换,但那个即将继承组织的青年似乎有不同的想法。不知道太宰从哪里得到了情报,又装模作样的来找他下棋,借此机会向他谈判。
“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怎么样?森先生只管去谈判好了。半个月后,我会让您看到想要的结果。”
“嗯。说辞很漂亮啊,不过太宰君,这种时候还是得拿出更有力的东西才好。毕竟,过去也不是每件事都如你所料啊。”
房间中一时陷入了沉默。太宰看向森,一向百无聊赖的神色显出些许锐利。最终,他叹了口气。
“森先生真的想听我的看法吗?”他眨了眨眼睛,状似无辜地说,“要我说森先生的最后一课实在太不够水平了。”
“嗯?”
面对森的疑问,太宰倒又恢复了不慌不忙的态度。他向后仰倒在椅子里,把玩着手里黑色的棋子,样子就像一只慵懒的猫。
“森先生信奉的是'最优解',对吧?将付出控制在最小,便能将组织获得的效益扩展到最大,听上去的确是十分不错的主意。不过,忽视人心可是会吃亏的啊。森先生过去难道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当初,森先生当初看中我这个自杀癖,就是因为我说不定某一天就会自行了断,或者说什么时候死去都不奇怪吧。为了在明面上过得去,哪怕都清楚这是谎言,一直以来,你都以培养继承人的规格培养着我。可惜,谎言已经变成了牢不可破的现实,我却还活着。”
“现在,我既然已经成人,森先生就不得不退位,将组织交道我手上。我相信对森先生来说,重要的不是这个位置,而是这个城市。无论如何,我作为准继承人的事实已经不会改变,如果要排除我,势必会在组织内引发新的动乱,这对森先生而言无疑是多此一举。那么,如果我妥善打理好这一切,证明我可以不需舍弃任何东西,也能找到稳定的'最优解',您就无话可说了吧?”
那样的话语堪称天衣无缝。太宰的确具备那样的才智,处于组织最高点的森无比清楚这一点。对于太宰的任性,森已经有过充分的领教,这样的个性配上他的才能,对组织而言无疑是危险的双刃剑。这次做出这样的决断,也多少怀着让太宰明白收敛的危险意味,但绑在同一条船上的两人终究是友非敌,因此没有发生冲突的必要。怀着无奈的心绪,他最终叹了口气:“那么,我能有幸听听太宰君的解法吗?”
“无可奉告哦森先生。”太宰故作神秘地眯了眯眼睛。他似乎想尽量保持沉默,靠在椅子中一味的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最终却还是像想起心仪已久的宝物般,无可抑制地轻轻微微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有一张手牌,一直在等待合适的启用时机啊。”
森不禁微微一怔。他用手支住下巴,凝视着太宰的表情。那张总是写满了无所谓的脸上,此刻正流露出极其认真的神情。森无奈地笑了。
“意料之外呢,太宰君,你是一个贪心的人啊。”
太宰耸了耸肩。
“随您怎么说。”他又恢复了百无聊赖的慵懒表情,“您也真是的啊,其实心底里也最希望这样的结果吧?那家伙在不在,这个组织的力量可是完全不一样啊。再说,您既然觉得我身上存在风险,难道还觉得我会听您摆布?森先生这些年的首领之位还是坐得太安逸啦,导致最后棋差一着哦。”
肆无忌惮的说着奚落的话语,明摆着显现出他胜券在握的态度。
“那么,我就恭候你的成果吧。”那时,森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如今,终于到了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将组织扩展至今日模样的男人透过日落玻璃,俯瞰着这座自己心爱的城市。日落的余晖点缀着港口,将城市浸泡在暧昧的橙黄色光辉中。微缩建筑一般的道路上,车辆与行人组成城市的奔流,急匆匆地涌向自己的归处。
只需要调动一个人,便可以转换全局的完美解法吗?这是将自身都当作器械的一环投入组织的森绝不会采取的方法。试探也好,计谋也罢,到此刻都已经不再重要,森不得不承认,太宰确实已经具备了接管这一组织的能力。
“我也没想到太宰君真的会这样做啊,被他好一通奚落。是那时候就料到了吗......还是一直等待着这个机会呢?”森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把这个组织交给年轻人也不是没有好处啊。我们这些上了年龄的家伙,总难免考虑不周啊。”
“嗯。殿下固然不大成器,不过,辅佐不成器的首领的感觉也不算太差。”
“多谢啊,红叶君。遗憾,我只对十二岁以下的幼女感兴趣。”
“妾身也不介意在您卸任之前把您的嘴缝起来。”
Mafia名下的疗养院位于半山腰。因地处偏僻,大部分时间只有几名医生在此看守。附近景色宜人,空气清新,门口一片的树木都经过修剪,山间的云大片大片的舒展着。
用异能帮护士卸下运来的新器械后,中也踏下石阶,漫无目的走进后院。一墙之隔的院落内外,显示出截然不同的光景。精心设计过的院落之内,花草打理整齐,墙角的冬青从上沾着清晨的露水,院外属于山林的树木则伸展着枝丫,有几只枝干好奇地探头进院内窥测。他伸手在怀中摸索了一阵,刚摸到烟盒,又默默地放下了。
在这种环境里,让人觉得连吸烟都是一种罪过。而且,近些天的某人总是有意无意的说起他抽烟抽得太多了,被回敬自杀狂魔没资格说这种话,就会更恶劣地搬出殉情这类更肉麻的话来,总之,明里暗里全是要他戒烟的意思。
中也不耐烦地用脚尖磨了磨地上的泥土。
“中也?”熟悉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中也抬起了头。二楼的窗前,太宰正用胳膊支着脑袋,一个劲地向外望。
“你在那里做什么?”
中也瞥了他一眼,没看见似的重新垂下头来。楼上的太宰“啧”了一声,抬高了一点音量,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在那里做什么?”
虽然极力想要无视,但落在脑袋上的视线实在太过扎人,令中也背后一阵发毛。
“……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吧?”最后,他只好破罐子破摔般说出了这样的话。
“哈?什么?”楼上传来了难以置信的声音。
趁发问家伙陷入混乱的间隙,中也转过身,向着大楼内部走去。
“真是被惯坏了的小狗……!”走进大楼的同一时刻,他听到撑在窗台上的人很大声的抱怨了一句。
这里是他们一起留在这里的第五天。还有两天,他们便将结束恬淡的隐居时光,投入到繁复的生活中去。这栋承载了大半童年时光的建筑如今成了最后的避难所,只要走出这里,太宰便该去处理继任的相关事宜,而他则该即刻启程返回欧洲。怪事在于,虽然太宰擅自替他递交了请假申请,却没有任何后续的行动。在这里的大部分时光,两人只是处于各做各的状态,除了吃饭时间偶尔凑巧碰面外,几乎可以说毫无交集。
中也并不为此着急。如今他们一同困在此处,太宰不说,他也就乐得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对他而言,沉默并不意味着无话可说,只是单纯的感到没有说的必要。
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没太生气。何况前往欧洲后不到半月,他便从兰波手中收到一份资料,里面详尽的记录了曾在他身上进行过的实验,记录与描述都比魏尔伦所说的细致太多,在很多地方还精细的做了批注。虽然兰波绝口不提这资料从何而来,但他一看便知是太宰的手笔。
早年间,自从知道了研究室的存在,太宰便一心扑了上面。处理了N之后,他并未直接将研究所摧毁,而是利用其中的研究资料,探究起了中也的身世。本来应当是验证了自己的身世再开口的吧,不过,自己居然在那之前靠着脑海深处的记忆想起了命令式的咒语,导致太宰周全的计划功亏一篑。那之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太宰咬定“中也是人类”的念头,将秘密隐藏了起来。至于最后为何放任魏尔伦将真相揭露给他,那就不得而知了。
说到底,那时候的那家伙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破罐子破摔地把真相和所谓的选择权一起扔进自己手里来了吧。
不过,中也不打算先开口,反正要着急的人又不是他自己。虽然根本没有在生气,但偶尔让那个家伙误会一下不也挺好的吗?太宰那副动不动束手束脚言不由衷的样子,他可一点不打算惯着。
毕竟能做出这样的赌局,太宰对他的选择其实心知肚明,就像他明知所谓的失踪事件不过是无聊的挑衅,仍还是回到了这里一样。不过,就像再趁手的工具也总有损坏的时候,再聪明的大脑也有着短路的危险,那家伙似乎还没发觉自己心里早有这样的认定。明白这一节,中也便有种赢回一局的快感,更乐得看太宰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迷宫里乱转的样子,把这当作游戏结束前夕的小小报复。
话虽如此,这天的晚餐时分没在餐厅看到太宰,他还是难得主动承担了送饭的任务。推门进去的时候,窝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扯绷带玩的家伙好像吓了一大跳,竟然很没形象的宕机在原地。中也看着好笑,他上前将餐盘放在床头,一言不发的准备转头离开。
“站住。”可惜还没走开半步,身后就传来这样的话语。
他依言停住了脚步。
“上上上次见面摔门走了,上上次见面不由分说就踢了我一脚,早上无视我说话,现在还打算继续视而不见。中也一次比一次过分,是到欧洲去了一段时间就把基本礼仪都忘光了吗?”
“啊啊,首领大人有什么吩咐?”
中也侧过身来,余光之中,太宰的表情冷得像是能刮下冰碴来。他得意扬起嘴角,挑衅的补上一句:“错了。准首领大人。”
太宰一脸恼火的盯着他。盯了一阵,却又忽然泄气似的整个垮下来:“你知道我不是说那个。”
真是稀奇,中也心里也有些惊讶。还以为他多少、稍微会摆点架子呢。他微微倾了倾身子,靠在了床头柜上。
“你,回都回来了,什么都不和我说吗?”太宰说。
“我要说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就,说说你为什么回来。”
太没营养了。中也想翻他白眼。
“如果我说我根本不愿意回来呢,太宰?”他忍不住挑衅道。即便太宰的脸色明显沉了几分,他依然毫无顾忌地说下去,“你恐怕已经习惯了吧?无论你要做什么,想得到什么,弄出多么离奇的计谋,我都会帮你实现,过去一直是这样的。但那是因为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契约’是那样的。既然当时放我离开了,你又为什么觉得我会回来呢?”
“是吗?”太宰忽然笑了一下,“是,没错,当然,你有那个能力。如果你要离开的话,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中也其实早就可以离开的。你明明发现我在你的邮箱里设置了定时发送的请假信吧?所以说,现在站在这里就是你的选择啊。这种时候,对我说这样威胁的话根本没有意义吧?”
果然,现在这样才是太宰的风格。中也倚在床边,将两只手抱在胸前。
“所以呢?”他再次反问道,“那意味着什么?没错,这是我的选择。但是太宰,我留在这里的理由很简单,是因为我对你做这件事的理由还感兴趣而已。”
太宰脸上那种好不容易恢复的高深神态又松动了。他咬了一下下嘴唇。中也安静地站着,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说过,中也,我相信你会回来的。你也说了是我放你离开吧……所以,我完全有办法让你不离开的哦?”太宰再次开口了,但与刚才的自若截然不同,此刻明显是垂死挣扎的姿态。
“嗯哼?”
“你这个嗯哼太过分了一点吧?”太宰几乎咬牙切齿地说。
那好吧。中也想,他不说话了,撇了撇嘴。
完全没有让步的空间。太宰支吾了两声,一脸别扭地说:“理由什么的,你不是应该都很清楚吗?我想把安吾和织田作留在身边当部下,还有就是,找借口让森先生调你回来啊……那时候我根本没想让魏尔伦告诉你那件事……只是要和他谈判的话,就不得不把事情和他说清楚而已。”
“是吗?”这个比刚才的嗯哼更过分吧。中也自己都不禁感到有点难为情。
太宰对他的不依不饶怒目而视。但话说到这份上显然已经没法打住,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开始阐述:“最开始我是想自己告诉你的,但是搞砸了。我找到了实验室,抓到了那里负责实验的人。文件都已经全部都已经破解了,最后只要能想办法验证你身体了的命令式,就能确认你是不是人类了。本来是想先找机会把你研究研究,然后等你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告诉你的。”
如果无视那个奇怪的“研究研究”,这番话听着好像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但我使用了‘污浊’的口令,把我身体里的命令式全部覆盖了?”
“嗯。”太宰像鹌鹑一样应了一声。
中也复杂地看着他。太宰在他的目光下晃悠了两下,又突兀地叫起来:“我就是很不甘心嘛!总不能跟你说,我找到了验证你身份的方法,只是现在完全不能用了,因为你自己把命令式覆盖了吧?还有!我当时根本不想让你跟魏尔伦去什么欧洲!谁想让你靠近那种心理变态啊!只是觉得你有没有可能会有点好奇……什么之类的,又正好有那边的任务,说出来看看你的反应而已。谁知道你居然会当真啊!”
什么啊,就这么点破事差点把他憋死。还有,这家伙压根没资格说别人心理变态吧?中也心里一阵好笑。十几岁的时候就算了,都二十岁的大男人了还这样,实在让人看不过眼。
“那你最开始为什么要调查?”
“什么?没为什么……我好奇,不行吗?”
“不行。你为什么好奇?”
太宰咬了咬嘴唇,怪声怪气地说:“因为很好玩啊。中也不是一直很好奇自己的身世吗,要是能背着你把这些都调查到,不就相当于抓住了你的把柄吗?要是能有一天看到中也被我抓到把柄急得团团转,不得不什么都听我的,那不是很有意思吗?”
“我揍你啊。”
这下太宰闭嘴了。房间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太宰环抱着双腿蜷在一边,一副受了欺凌的可怜样子。安静的时间漫长到让中也都觉得有点难捱,他忍不住挑了挑眉毛:“你还说不说?不说走了。”
“说。”这次回应得倒快,只是斩钉截铁了之后又没下文。太宰将半张脸都埋进了手臂里,“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啊。想更了解你,知道你的更多事之类的。因为我从那时候就,就,喜欢你啊……”
他声音小的有点快听不清了,咬字却意外的清晰,一笔一划的,用轻飘飘的外壳包裹,不容违抗的掉落下来。
“直到现在也还是嘛……但你却干出这么过分的事。真是太过分了,中也……”面红耳赤的太宰还在小声抱怨着。
谁过分啊?中也想还嘴,但没能回话。虽然是他逼着太宰说的……但在本来的预料中,会听到的是更为迂回的话呢。那意料之外的词汇来的太突然,连他都有些手足无措。
他很惊讶于自己还站在床边上,又或者是他现在也没有再挪开的意志了。太宰慢慢地靠过来,挪到一个紧挨着他的位置,就像小时候那样。他没有躲开。于是太宰又伸出手,戳了戳他的指尖。
“我说了。所以中也,我现在可以吻你吗?”已经开始得寸进尺的家伙小声问着。
忍住因看到那副傻样子而露出微笑的冲动,中也仍抱手站着。心脏前所未有的猛烈跳动着,他抿着嘴,尽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中也。”太宰又轻轻叫了一声。在过于做作的沉默中,聪明的家伙逐渐意识到了自己受到了故意的戏弄,于是报复性地戳了戳中也的肩膀,“你耳朵红了哦,中也。”
不能主动。中也想,必须忍住,旗会的所有人都说他在太宰面前会先忍不住,他哪能让那帮人看笑话?但话说回来,太宰既然已经开口了,那所谓的先忍不住应该也已经不作数了吧?
说起来,本来还想问他当时那个命运论是怎么一回事,到最后也没有问成。不过现在好像也不重要了不是吗?毕竟他回来这个事实,好像就已经论证了太宰所说的命运存在。这么看,命运论也是相当耍流氓的东西啊?
太宰把脑袋蹭在了他胳膊上,以一个看着很容易从床上栽下来的角度。
“中也……”那个声音轻轻地叫着。
“你还是那么婆婆妈妈的。”他抱怨了一句,侧过身拉住太宰的衣领,用力地吻了上去。
Fin.
后日谈
我再次在Lupin酒吧见到安吾,是在太宰的继任仪式的半个月后。
虽然用这种词语形容Mafia这样具有犯罪性质的组织有点奇怪,但半个月来,组织的发展确实可谓是蒸蒸日上。有了“异能营业许可证”这样助力,也不用再担心要处处受到异能特务科的刁难,太宰即位之后,沿用了森先生早已完善的一套体系,并在原有的基础上继续扩大着Mafia的势力。这样的时段,像我这种闲散人士也难以幸免,增加了许多工作。因此,在结束了一个星期连轴转的忙碌,趁着难得的闲暇来到往日喜爱的酒吧时,我差点以为自己是因为超负荷工作而出现了幻觉。
安吾坐在吧台边。他穿着在Mafia时的夹克衫,带着白色的手套,连手边的公文包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那副景象令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恍惚,在自己手心里掐了一下才确定自己不在做梦。
安吾在我推动门帘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我,此刻看到我的反应,有些无奈地对我报以微笑。
“织田作先生。”他叫了一声。
我不太确定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应了一声,然后以同手同脚地僵硬姿态走到了吧台边坐下。
希望能像以前那样一起喝酒,那是安吾曾经对我说过的愿望。所以,在这里看到他应该也不算奇怪,毕竟以安吾的才干,想要保证自己来酒馆喝酒的安稳并非全屋可能。不过,那身衣服是为了什么呢?
沉默了一阵,我开始讲话:“所以,安吾决定留在黑手党了吗?”
“......嗯。遇到那样死缠烂打的首领,我也没有办法啊。”
我想起中原的预言,不禁认同的点了点头。
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还是显得很呆滞,安吾有些无奈,难为情似的问道:“会很意外吗?”
“这么突然的话,想必会有一点吧。常识来看,安吾君看上去不是那种会被动摇的人呢……不过,既然是太宰出手的话,又觉得不太意外。”我一边摸着下巴,一边颠三倒四地说着。诚然,我没有料想到安吾的回归,但无论如何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坏事。应当把这个想法传达出来才对,我猛地意识到这一点,连忙补上一句:“啊,不过,我是说,无论如何,这样再好不过了。”
安吾微笑了起来。
我们重新倒满了酒,然后碰杯。
“织田作先生最近很忙吧。”
我点了点头。太宰当上首领后,不知道又起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叫我去与慈善机构和孤儿院进行接洽。过去Mafia并不是没有这样的工作,但我还是困惑他为何忽然在这一方面加大了投入,又偏偏将这些任务交给了我。
“让明面上的名声好一些不是很好吗?等慈善的形象建立起来,我们就可以尽情做小动作啦。表面上资助儿童,背后进行恶毒的实验什么的,这不是一贯和黑手党放在一起的形容吗?而且织田作收养过小孩,应该很熟悉这些事情吧”当时的太宰是这么解释的。
是认为我有救助孤儿的癖好吗?还是觉得我办理过领养手续,会熟悉流程?无论哪种都显得有点诡异。而且,无论哪种与我现在的工作之间都存在显著的差异。可惜容不得我辩解,工作已经飞到了我的手上,我也就被迫为这些事情忙碌起来。事关大型组织之间的契约,接洽工作一件接一件,没完没了的文件批复和签字更是绕得人头晕眼花,导致我有数次怀念起往日里琐碎的打杂活计。
以安吾的消息灵通程度,我相信他一定已经知道这些事了。
“首领……太宰那家伙真的很能折腾人啊,无论哪种方面都是。”
我再次深表认同的点了点头。抬头的功夫,看了一眼钟表,已经是这个时间了,属于太宰的座位仍然空着。说话的时候总是只负责点头也不太好,我想了想,说:“太宰今天恐怕不会过来了吧。”
“嗯,中原今天回来。”
果然消息灵通的过分,连我都不了解的情报都已经掌握了。看到我有些惊讶的反应,安吾笑了一下,继续解释道:“今天下午去办手续的时候碰到太宰了,他正溜溜达达的要去旷工。我问了一句他去干什么,他说什么要去领寄养在别人那的狗……他就不能放弃那个外号吗?当时办档案的小姑娘还很好奇地问我首领居然养狗了,我都没好意思接话。”
我也一时间也有些哑然。虽然对太宰的乱来程度有认知,但还是难以想象居然放肆到这种地步。如此感慨着,我不禁想起一个星期前太宰曾给我打电话哭诉自己即将惨遭抛弃的事情。那出苦情戏他演得不怎么认真,不过由于信手拈来,听上去还是有几分说服力。我握着手机仔细应付了半晌,听着背景音里模模糊糊的人声,判断出这个电话是在中原面前打的。后来,很快,我就不用怎么说话了。一来是实在无话可说,二来是,电话里那两个人拌嘴的频率逐渐超过了太宰对我说话的频率。我听到他们就离开的期限和回程的时间产生争执,听到太宰很没形象的抱怨首领的工作太累,再飞速滑坡到现在就想要卸任,中原的声音从冷漠逐渐转化到忍无可忍。在电话挂断前的片刻,就着那句语速就要快成超音速的“拜拜了织田作,下次聊”,我听到了一声很清晰的“还不是怪你自己当时浪费时间”的抱怨,以及电话挂断的同时太宰那句没说完的糟糕的撒娇台词。
我很感谢太宰在挂电话之前还记得我的存在,但我很怀疑自己在这种时候到底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唯一庆幸的是还好我不是真的站在那里,如果站在那里,我恐怕会认真考虑咬舌自尽吧。
就着回忆里的场景,我又想象了一下大家看到传说中的首领爱犬是中原干部时那种大惊失色大气不敢出的画面,不禁怀疑这充满标记意味的外号宣传根本是太宰有意为之。
那两位之间的事情,到现在我也没有闹出个究竟。不过,这样打打闹闹的忙碌日子,此后大概会一直持续下去吧?我想,这倒是真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件好事,我也可以放心地将缺乏好奇心这种美德延续下去。
漫无目的地想着的时候,我听到安吾打趣的话语:“织田作先生的话,很有可能开始一本正经地说‘嗯,恐怕不是’之类的话吧。”
“会吗?不会的吧。”应该不会吧,“总感觉在这种时候揭露很尴尬啊。”我自认为不是那种特别不会读空气的人。
“嗯,但有时候织田作先生会特别一本正经吧?下意识就会做出不得了的事。”
“有吗?”
总感觉安吾也有点学坏了,我不禁感到前途多舛。但看到他那种自在的笑容,我便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在漫长的,漫无目的的闲聊之后,我与安吾一起走出酒吧。
夜已经深了,原处的高楼上灯火星星点点,抬头看向夜空,北斗七星无比清晰地在天上闪烁着。“星星很清楚啊。”安吾在我身边感叹着。
“是啊。”我说,“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呢。”
我们一同微笑起来。
使用*标注的内容均为中的设计,这里仅对原作设置的线索进行了沿用。至于人物关系的部分对朝雾卡夫卡老师使用了很多中译中真的对不起啊!(惨叫)
只是对灰蓝线发生的一种可能性的设想,因为用到了MIMIC事件就像想试试把织田作那边的视角也融进来合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结果没想到顺下来写了这么长,写到最后还很怀疑自己这个感情线是不是写得太生硬了。人家想要那种“放走还会自己回来的东西才真正属于你”的感觉嘛结果到时候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写cp吵架......我cp会吵架中原中也会跑路,这种事在我的认知里趋于不可想象,但要不然能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就这么硬着头皮写........(加倍惨叫)
但总之这是一个在“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创造所有人都幸福的世界?!”这种念头驱使下完成的故事,我觉得最后大家确实也都蛮幸福的吧,画风莫名小学生恋爱的我产品也写得很开心(泪)
总之谢谢你愿意花时间读完这个故事。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