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将流入夏季Summary:没有人能通过这里,何况还带着一个死人的谕旨。——而你却在夜幕降临时坐在窗边,梦想着得到那道圣旨呢。
那个人已经在招聘启事前看了很久了。
他穿着深灰色的牛仔裤,黑色衬衫扎进裤腰,紧贴着他的腰身,将他的身材勾勒的堪称健美,白色马甲下包裹的身体或许确实经过主人适当的锻炼,才能将普通的衣物撑得如此耐看。皮带上扣着两条背带,银环抚过阳光推出了有些刺眼的折射,机器的眼睛没有躲避强光的生理本能,透过转瞬即逝的光隙,他才终于在逆光中捕捉到人类的面孔——是一张年轻的脸,大概刚刚跨过二十岁的门槛。温和的眼睛隐藏在墨绿发丝下,不知在咖啡店的公告停留了多久。
他保准是个大学生,还是个被挤满颓丧的互联网所艳羡的、生活充实的家伙。机器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勾起了弧度,咖啡店的老板若是看到了,会怀疑他的工作表情怎么在今天如此明显,他可不会说这是他在为一个素不相识但生活幸福的大学生感到喜悦。
大概过个二十秒,不,五六秒后,他就得推开那道脆弱的玻璃,踏上木质台阶,向他——站在前台等待顾客的服务员开口询问招聘事宜了,可能是为了零花,也可能是单纯为了有点事做。年轻人倒是确实适合不过站在他所站的位置上,青春萌动的女孩只是透过薄玻璃看一眼服务员的脸,就会被俊朗的脸庞勾的去拉响门上的风铃,用点单造成的短暂交流去期待一场偶像剧般的邂逅,而拥有姣好面容的年轻人——机器有点不愿想下去了,不止是代码在阻止他丰富的想象力,还因为风铃正用清脆的铃音提醒他青年已如他所想走进了店门。
他进门时还低头看着手机,或许是刚刚在手机里记下店长的号码:“一杯……”年轻人开了口,这才掀起眼皮。他的本意应该是看价目表,但那双由绿茶叶勾兑、点缀一颗深红果核的眼睛却先撞上服务员的目光。他愣住了。
“您好~想来杯什么?”机器眯眼笑着,青年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指在吧台米白的表面上绕着圈。
“一杯…一杯抹茶拿铁。”他已经说了三次量词了,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般搓了搓发尾,眼睛却控制不住看向服务员,或许是服务员低头在电脑上点单的机会让他坦然了些。
“…前辈?”他终于再次开了口,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下意识在唤眼前的机器,“比利前辈?”
“你怎么知道我叫比利?”
机器微微偏过头来,瞪大的瞳孔展现出的疑惑不似伪装。
“对,我叫比利,比利·奇德。”此刻客人不多,所以比利不急着立刻完成订单,他有许多时间为年轻人答疑解惑,“可我还没当过谁的前辈呢!我现在做的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而我是第一天站在这里。”
机械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由硅胶假皮覆盖住了金属的骨骼。年轻人愣愣低下头,目光一寸寸看过服务员柔软的手指,
“啊…没错,比利先生。”目光上移,他这才算和机器正式对上了目光。
偶像剧般的情节——比利没想到这先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也不是未照过镜子,在空闲时透过店面清透的玻璃观察自己,他对自己这副皮囊还算满意,假的发丝是毫无杂色的白,假的眼睛则无时无刻不泛着暗黄的暖光。他的脸也由工业蛋白所覆盖,给他留下了挺拔的鼻梁,和能言善辩的嘴。若是咧开嘴笑笑,人类便看得见机器的牙齿和舌头——当然也是假的,在肉做的人类面前总显得完美到不自然,但讨人欢心倒是够了。
拿人类的审美来说他也是英俊帅气的,比利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没有哪个设计者闲的没事将机器,甚至是服务型机器的外貌做的丑陋,一般来说也没有哪个人会幻想在机器人面前上演一见钟情。可这个贸然走来的青年毫无疑问在他的眼睛前呆愣住了,比利撑着身子,毫不避讳直视对方讶异的目光,他知道眼前的视线正描摹过他的脸颊、嘴唇,最后还是停留在机器的双眼上。真奇怪,有人会踌躇于人造的、虚伪的外表吗?他身上的每一寸——至少由外皮构建的每一寸,可都只是流水线铸造的产物,这样“完美”的外表可是市场最不缺少的商品呀!
像是终于缓过了神,青年这才弯起眼睛,他的语气带上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对,你是比利前…你是比利。”
机器点了点头。
“你们这儿还缺人吗?”他还是没忘记最初的目的,“我看见门口的招聘广告了。”
比利将抹茶粉倒入杯中:“缺,一直都缺。”
“多加点糖。”像是终于从杂乱的思绪里挑出了一小缕——本该在点单的时候就提及的事情,句末的尾音还未落进咖啡,白砂糖已先他一步撒了进去。
“我差点想说这杯重做!”比利不好意思般憨笑着,一个服务型机器会在咖啡的制作上显得笨拙似乎也是一件平常的小事,“要是上班第一天就吃投诉也太不好了。”
青年眨了眨眼,看着白砂糖和抹茶粉一起溶解在热水与牛奶里,又忍不住去看机器的侧脸。
电话铃声是忽然划破咖啡店舒缓的音乐闯进来的,青年慌忙去摁下接听键,留给制作咖啡的机器人一个倚靠着吧台的背影。
“戴恩?”他的声音不大,专心看书亦或敲着键盘工作的客人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比利的听力要比所有人类都好,也因为他正站在离青年最近的地方。
“又让我去?混蛋,那是你的妹妹!”电话的对面绝对是他熟识的好友,青年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随意,也毫不犹豫骂了两句手机里喋喋不休的男音,显然对方并不在意,“好的,好的,知道你要忙着训练了——我这就去小学门口。你放心好了,连你这个亲哥哥都会迟到,但我从来没有把你的妹妹孤零零扔在校门口过。”
对面或许笑着说了两句感谢的话,青年挂断了电话,至少从表情来看他还是很受用的。
“啊,帮我装起来就可以,”他回过头,属于他的饮品已经接近完工,“再帮我做杯一样的吧,我给朋友的妹妹送去。”
“好哦~加糖抹茶拿铁。”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察觉比利咬重的加糖二字,他还是忍不住想逗逗这个口味如嗜甜的孩子般的青年。
对方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难以回击的玩笑有几分挫败。
两杯饮品倒入透明的塑料杯,若是加的牛奶再少些,青年的眼睛或许能一起融化进抹茶里。
“我会去联系店长,”他的声音融没进门口不识风趣的风铃,声音依旧不大,但他笃定站在吧台一动不动的服务员听得见,而且能将他说的每个字都听的一清二楚,“没准你明天就要多一个同事了。”
青年的喉结滚动了两下,或许有什么他所熟悉的称谓正被他强行吞咽下去,最后才转为一句属于陌生人的道别:“比利先生,再会。”
烤串架正开着猛火,滋出的油点子溅落在机器随意挂套的围裙上。
莱特不耐地轻敲啤酒瓶的边缘,看着油点在灰棕布料晕出深色的污痕——无比明显,刺眼的如同在鸽群扔下一把谷粒,视线便会随着白羽聚焦在哪块空地。他的围裙毫无疑问是崭新的。比利将最后两串烤肠放在店铺另一角的客人桌上,才在莱特对面拉开了椅子,顺便薅了两张烧烤店自备的纸巾擦了擦手。
“你的店长应该会希望你直接擦在围裙上。”等待良久的顾客仰头灌了口酒,然后将瓶底重重震在桌面,酒液洒出几滴。
“老板不会为了两张纸和我算账吧?”他顺便把莱特撒出的酒液擦干,将纸巾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面前的桌面除了一瓶易拉罐装的啤酒外什么也没有,顾客明显是冲着面前新来的服务员才走进这家烧烤店。
指尖摩挲瓶口,青年似在斟酌出口的问候,或者说质问,比利好一会儿才看见他青绿的瞳孔转向自己:“我很难相信一个人在两天之内的职业跨度能这么大——尽管都是服务员。昨天还在咖啡机前搅拌牛奶和咖啡粉的家伙,嚯,今天就在混着油烟味的烧烤店摆弄和你的芯儿一般的铁签子?摆弄同类会让你更有归属感吗?”
“先别急着兴师问罪嘛……”长着人造脸的机器人挠了挠脸颊,这张面皮确实令他方便许多,比如他现在就会摆出一副尴尬且自知理亏的表情,就像他无数次做过的一样。是啊,无论他有没有这张,肉红色的温和的假脸,他都会做出这样呆傻的表情——莱特深吸了一口气,烤串的气味混着孜然呛进鼻腔,于是他紧接着咳嗽了两声。
相比依靠巧合相遇的昨天,这位大学生身上的布料明显用心许多。他还是穿着深黑的衬衫与浅灰马甲,材质却没那么“方便运动”,背带自然被摒弃在大学宿舍的衣柜里了。比利看了看他脚上的鞋子——一双皮鞋,然后被主人迫不得已带进了一家路边藏起来的烧烤店,连带着贫穷大学生难得的正装一起。
“所以你去过咖啡店了,”比利眯起了埋着笑意的眼睛,哦天,他还不想被对方误会为这是什么友好的嘲笑,“而且你应该没吃午饭,亏你的鼻子忍得住满屋烧烤香。”
“嗯哼。因为一个不守信用的前辈——如果你还在咖啡店工作的话,我就可以这样称呼你了。我以为你会是个好相处的家伙,结果还没等你教导新同事制作哪怕一杯饮品,三分钟热度就让你撂挑子不干了。”他似乎越说越焦躁,大概后槽牙都咬在了一块儿,“我记得你也才干了一天吧?咖啡味还抓不到衣角你就急着征服烧烤串儿了——烧烤确实比咖啡更容易入味哈。”
他就这样手撑着脸,直勾勾看着把他耍了一通的机器人,尽管比利只不过是作为一个拥有人权的员工提了辞职。他一大早就去咖啡店啦,几乎踩在咖啡店刚营业的时候,咬着骄阳折射的光斑的玻璃却只反射出一个人的倒影——一个人类的倒影,年纪同样不大的店长正孤零零站在那儿。于是他开口问:“店长,昨天的员工去哪里了?难道服务型机器人上班还会迟到吗?”
他辞职了。当店长的新员工焦急询问原因时,老板却什么都不解释,只是笑呵呵看着莱特在原地干着急,直到最后才算指了条并不明晰的路——这家伙最近缺钱,总还是不会放弃工作的。
多美好的夏天!你甚至可以看见衣着讲究的帅哥骑着小电驴在大街小巷狂奔!他才不会说自己是在好心的老板默许下花了大半天时间疯狂找一个叫“比利”的服务型机器呢!贴着招聘广告的、甚至没贴的他总得询问一遍,然后在自己的体能消耗到实在没办法必须补充点食物的时候,他抬眼看到一双暗黄的眼睛!老天,为什么他们的相遇总是依靠巧合?!
于是他食物也不记得吃了,他可不想给他急着质问的前咖啡店员工增加工作量,也不想被食物的香气诱导而难以听清比利的狡辩,饥肠辘辘的人类的自制力一直称不得好。
“为什么辞职?”这是他抛的第一个问。
“请您明鉴,我绝不是有意请辞的!”比利将双手平举在头侧,“咖啡店的……歌品!和我不符啊!”
星徽骑士的主题曲还在烧烤店上空盘旋——忙着兴师问罪的后辈这才注意到。他确实对眼前苦苦寻找的机器人显露了几分嫌弃:“你在咖啡店放星徽骑士了?”
“怎么会!星徽骑士的主题曲再好听,咖啡店的BGM也不能是令人热血澎湃的吧!”比利顺着话语里的激情站起,拍了下桌子,没拍狠,因为他担心吵到另一边谈天说地的客人。
“所以!我放的是莫妮卡主演的爱情剧片尾曲!”他重又坐回去,看起来确实满是颓丧,“然后就被店长阻止了。尽管它温情、舒缓,就如同本就该配在岁月静好的咖啡店里一样——”
“店长还是不允许?他分明看起来很好说话。”
“对,因为店长听得懂外语!”比利懊恼的趴在桌上,“好吧,我承认它的歌词和旋律有那么一点,不,大概是非常的…不搭。”
莱特靠在椅背上。他可没心情去安慰为了音乐纠结万分的机器,相比之下他自己可比比利需要安慰多了——瞧瞧,眼前的机器人什么都忘了,战斗技巧、生活方式,还有他关系深厚的后辈,他现在真当自己是兢兢业业的服务员哩,可就算这样他还忘不了特摄剧,更忘不了心心念念的莫妮卡!!
“总之,我最后换了个更适合自己的工作,烧烤确实比咖啡店适合我吧?”比利重又换上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他懊丧的表情总持续不了太久,没心没肺的样子总让人怀疑他是否真心难过过。
他站起来身来:“我请你吃顿烧烤吧,回头我付给店长就行,当你找了我一整个上午的赔罪。”
何止找了一个上午!!莱特在内心埋怨他,并理所当然接受了来自贫穷的服务员的请客,并且不会有心理负担!他才不管比利的口袋里其实并不比大学生多一两个子儿,他用了很久——实在太久的时间才找到匆匆消失的家伙了,一顿烧烤理应是他的报酬!
他紧盯着比利拽了拽围裙,然后去选放在冷藏柜的铁签,他没说自己要吃什么,尽管他并不挑食。本来就是小店,店铺称不得大,半开的窗子能看到简陋的后厨,刚好起到了“监督卫生”的作用,尽管在意这个的顾客一般不吃街边烧烤,不在意的根本就不会看。
于是莱特成了难得让这个窗子起到作用的客人,并把监督食品安全的目的改成了监督员工上班。他知道比利代码刻的脑子里绝对新存着如何烤肉的指令,并且不会把厨房炸了,说来可笑,他怕的是厨房有个后门,而烧烤店的员工会在上班途中逃跑。烤架的烟雾腾起来时他都要站起身了,忽略其中飘出的孜然味儿,这烟雾活像舞台上的戏法,下一刻就会给莱特表演一个不那么美妙的魔术——啪!你的比利前辈又消失啦!
是烟中挤出的棕灰布料的一角和永远认不错的暗黄将他按回座位上的,只不过青年学会了在等待中反思自己:自己是否太冒进了?!一个毫无印象的人在第一次见面就报出了对方的名字,甚至称呼对方为“前辈”——还要为了正常离职的前员工抛弃录用第一天的上班义务一家一家店寻找,天啊,这听起来仿佛某个蓄谋已久的跟踪犯!没准比利就是为了不和“跟踪犯”做同事才辞职的呢!莱特就要冲进那扇薄薄的门了,他得立马掀开烟雾确认服务员还在老老实实上班——比利比他先一步完成了这个动作。在店内的其他人、甚至在比利眼中,青年都未经历什么自责与惶恐,他正安安静静坐着呢。
“我以为里边都要走水了,这么多烟不如在外头支个烧烤摊。”莱特说道。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这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玩笑。
“其实有油烟机,重要的是,后厨干净卫生,顾客吃着放心。”他推了推盘子,“吃吧,顾客。”
莱特没急着动口,他还是小看自己对食欲的自制力了,在凑到鼻尖下的食物面前他先做出的动作是掏出手机:“加个联系方式吧?”
面前的机器人平静看向他。
“我想和你……做个朋友。”这下又轮到莱特绞尽脑汁想理由了,他该如何说服比利同意自己的交友申请呢??难道因为他被站在咖啡前台的服务生的人格魅力折服了?难道说“你调的饮品不错我下次还找你调”?得了吧,他还不如把这一切解释为他们正在演加满了粉红色爱心特效的肥皂剧!
“如果我不同意呢?”比利拖着下巴,“要是我选择让你放弃这个念头,在你吃完后像个普通的顾客一样收拾餐具送你离开——然后我作为一个普通的服务型机器,而你也并没有交往过一个机器人朋友。你会怎么做?”
莱特苦笑出声:“那我就得天天来这里吃烤串了。”
随便你选择继续待在这里,或是一天换一个打工点……干脆你就去支个烧烤摊吧,这样你每天都能换个位置。然后我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光顾你的生意,直到成为你不想记住也得赔着笑脸的熟客——他很想这样说,而比利先一步拿出了他的手机:“好了,我明白了!”
敲敲的号码映在屏幕上:“既然你对我如此执着,这联系方式,你就拿去吧!”
他一手抵着胸口,由电子屏填充眼珠的眼睛仿佛将沁下泪珠。“我又不是叫你卖身!”莱特骂到,但总算因为对方的妥协笑出了声,仿佛所有一切都不过熟人间的玩闹。
“莱特。”他扬了扬手机,“大学在读……很高兴认识你。”
这话说出来还是有些恍惚,分明眼前的敲敲头像还是星徽骑士,但他必须从零开始认识这位特摄迷了。饥肠辘辘的人这时候才记得去关注冷落了的烤串,在不久前他也享受过相似的菜品——与他熟悉的人一起。
比利一直是个自来熟的家伙,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这样,所以莱特每次来到烧烤店时他都和客人们聊的起兴:昨天是穿着球服朝气蓬勃的学生,今天是在职场蹉跎完热情大吐苦水的中年人,似乎热情的陪聊服务也是他工作的一环。莱特毫不怀疑就算坐在店里的是一群并不爱和男人说话的女孩,比利也能通过某个话题将她们逗的笑出声来。
他的自来熟同样适用于莱特身上。一走进门青年便被揽住了肩膀,而后被蹭了一身的油烟味。顾客和他正聊一半,见莱特被员工如此热情的接待,便问:“你朋友?”
“当然,好到感天动地的那种!”他拍了拍莱特的后背,不顾他和莱特理应仅认识几天,仿佛他才是死缠烂打和对方成为“朋友”的那个。
正喝着酒的男人可懒得探究二人的感情史,他忙着大骂擅长异想天开向他发难的老板呢!于是男人拉开了椅子,盛情邀请莱特也来听听在公司艰苦生存的弱小蜉蝣如何挣扎在生活的巨浪。
其实莱特在不在场对男人来说并不重要——他只是急需借着酒精找一个,或是几个倾诉对象罢了。话题从老板滑到了前任,朋友将他接走时他还在诉说自己一片痴心。
“她就这么走了!给我留下一大片烂摊子!”朋友架着他将他往外拖,而他比划着在店内留下最后一句话,“但我总还得去追她啊——无论多少次啊!!她简直是貌美绝伦的海伦呀!!!”
比利眯着眼睛冲外面招手,转头向莱特骄傲道:“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在他清醒时就推荐他联系了朋友,这店开的再晚也不提供夜宿服务啊。”
“在烧烤店喝的烂醉的人难道会少吗?”莱特靠上了椅背,理所当然旁观比利收拾起了桌面垃圾,“你说那人的山盟海誓算数吗?”
“比起这个,莱特老弟只在一旁看着真的好吗!我最好的兄弟忍心看我一个人忙前忙后吗?!”
比利双手放于胸前,妄图打动莱特一星半点,却只得到对方快活的嘲笑——“我可是刚从咖啡店下班回来,正是最累的时候呢!”他这时候摆起“顾客就是上帝”的架子了,“哪有让顾客收拾的?打扫完了不如再帮我烤几串肠吧前…比利!”
他笑的有点忘形,第一次见面才口误托出的称谓又在此刻出现,这才记得咬了咬舌尖转变称呼。索性比利对此并无反应,他正因为被人类使唤而掉眼泪呢!
“不过这里的工作似乎的确更适合你,在咖啡店你可不能发挥你的语言天分跟客人这样谈笑风生。”
他说完这句话,就也不开口了。抹布擦拭桌面被比利挤压出声,水珠留下痕渍后又顷刻被抹去。陷入沉默的时间并不比想象中难捱,足够他们在语言的罅隙中短歇一会儿。
在比利准备回后厨执行顾客的点单时,莱特叫住了他——分明没动手,但仿佛有谁拽了他的衣角。“比利——”他咬下这个名字,然后又呼气一般将未得到答案的问题随意掷于空中,“你说那人许的山盟海誓会起效吗?无论多少次都会追过去这样的说辞。”他仰着头,随意翘着凳子,眼睛却并不看向比利,也没管比利的眼神有没有落向他,仿佛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心思不在这儿似的,飘忽忽飞向哪里都没关系。
“酒精是个厉害的东西吧…喝酒后说的话是胡言乱语还是吐真心都有可能。”比利半眯起眼睛,“虽然胡言乱语的几率大一点,往积极一点的方面想的话……会吧?”
莱特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不会吧!那个人可以用十次百次的机会证明自己一片痴心,千次呢,万次呢?人类的精神完全经不起消磨,怕不是等不到几次就耐心耗尽了吧?”
他还坐在椅子上,半转过身去看向比利,还是笑着,然后叹出一口气。比利耸了耸肩——他们有时随意的抛售某个问题,再不追结果的搁置它,权当闲聊时的填料了。于是他没理睬这个答案的后续,他说:“我去完成你的夜宵啦~”然后就走开了。
在莱特刚加上比利的联系方式时,他还小心翼翼的——每天适时的寻找一些无聊的话题。比如透过咖啡店的玻璃门能看见的:一条狗,一只猫,几个孩子,几对情人。“今天的外卖单快铺满地板了,”他在午休时向对方抱怨,“不过我还是抽空拍下了几段备注——尽管知道大部分都在开玩笑,但还是挺有意思的。”然后他就把手机放下了,再点开敲敲会看见比利给他发的一串表情包,以及从客人嘴里听来的八卦,他能把这些转述的绘声绘色。
于是莱特逐渐找不回他的紧张了,比利依旧是话更多的那个,他的刻意在两三天内被消解的干干净净。星徽骑士的头像依旧会闪动个不停,聊的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话题。他分明什么也没变吧?在商场拍下某部动漫的立牌询问比利是否需要代购时莱特这样想,他们分明依旧熟悉的仿若深交多年的好友,有一搭没一搭的插科打诨,也清楚对方的习惯与喜好——在他咬下比利送的软糖,葡萄的甜涩漫散口腔时,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前辈怎么如此恰好选中了他喜欢的口味。
分明一切都相同——唯有切实站在比利的身边,与人类无异的手指敲击着桌面时莱特才有了一瞬的恍然,前辈敲击桌面应该是金属与实木敲碰的脆响才对——他抬眼看去,他仿佛从未见过眼前这张脸。“怎么啦?”比利咧着嘴笑,“怎么看着我呢?”他好像要确认自己的脸上没有异物,于是揉搓了一把仿真的脸皮,又把肉色的硅胶轻轻往外拉扯,他的嘴角和眼尾都顺着拉出了一点弧度,“我的脸上没有东西呀?”
“你的脸上什么东西也没有。”莱特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他是来陪比利的,某个游戏公司又推出了新版游戏,而他的任务就是帮比利增添一份抢到先行版的可能性。此刻两个人正各自抱着“战利品”准备离开——莱特准备将他的那份放到平台上卖出去。路过商场反照的玻璃镜时他瞟了一眼他们的倒影,人类与几乎看不出机械痕迹的机器并排走在一起。
他笑了一声,很轻的,比利问他在笑什么,青年转过头,平视暗黄的眼睛:“我看起来比你高一点。”
那双眼睛先是瞪大了,他完全没料想到这样的答案,然后他就和莱特一起笑,脚上则用鞋侧撞了撞莱特的靴子:“先把你垫高的鞋垫脱下来吧!”
莱特伸手狠掐了一把比利腰上的肉——和皮一样都是假的,把比利掐的吱哇乱叫。青年笑得更开心了,大概像这样,自己的挚友不再是个浑身硬邦邦的铁块儿也不错。
莱特现在的心情不好,不需要多少洞察力便能感受到。
他像往常一样,未跟比利打声招呼就擅自走进烧烤店,坐在平日无人坐的角落,见比利走过来便张了张嘴。比利以为他会嘲讽自己两句,像是“我来等大忙人下班了”,或是来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看录像”,但莱特像是一个普通顾客一样,他只说:“给我一瓶酒吧。”
比利没多说,就算店内没有其他客人需要照料他也没开口问莱特怎么了,只是安安静静坐在莱特的对面,看莱特给自己灌下一瓶又一瓶啤酒,然后拖着下巴,看着手机屏发呆。屏幕灭了又被他按亮,不知道电子产品脆弱的电量在无意义指令中被消耗了多少,手机嗡了一声,提醒主人它即将终止工作,莱特这才顺势关掉了屏幕,抬眼看向另一位“电子产品”。
他痴笑了一声,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金黄的液体,将瓶底按在桌面。“你有张嘴巴,”莱特指了指自己勾起的嘴唇,又指了指比利,“你有一张漂亮的、完美的嘴巴,有双唇、舌头和牙齿,谁看着这张嘴巴都会说你是人的,除非他们将牙齿敲下来,暴露隐藏在牙床下的电线。”
“但你依旧食用不了人类的食物,真可惜,你现在不能陪我一起喝酒。”泄愤似的,他又喝下一口,然后趴在了桌面上。
比利没想回答他的问题,更懒于现在就拿起一瓶酒证明自己。他认定青年喝醉了,就算这个人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甚至面色也不显一点儿醉意,谁见到都不会觉得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已经和靠着酒精发疯的醉鬼无异了。他的眼睛正看向比利,可正中央那点儿深红色却几乎涣散了,比利也不知他的视线在哪。“平常总是我陪戴恩和拉特娜喝,尽管我酒量没他们好。这时候还好有尼克,他可太清楚怎么让酒鬼放下酒了。”
莱特弹了一下玻璃杯,酒液表面晃荡起来,“说真的,我不喜欢喝醉的感受,但跟他们一起喝的感觉也不赖——管它是真心话还是胡言乱语,都可以随意吐出来。”他失望的看着比利,“我为什么就看不见你喝醉的样子呢?这不公平,你现在竟然只能看着我喝!我只能一个人负担三个,不,四个人的酒!!”
很好,莱特现在才算是有点醉鬼的样子了,并且独自值班的服务生有必要为他发愁——这个店可不为任何人提供过夜服务。莱特的手机已经关机,不知道是在响起提示音多久后才罢的工,更何况看他的样子,打给他的朋友肯定是已经被划掉的选项了,比利叹了口气,他拍了拍莱特的肩膀,然后看着对方将头埋的更深,更深,想把自己缩起来一样。他清楚自己应该担起一点服务生以外的责任啦:比如今天他将扮演那个把醉鬼接走的朋友。
“走吧,”机器试图把莱特拉起来。他的力气不如以往大了,但拉动一个成年人的力气还是有的,“至少别醉在这里。”
“去哪呢?”莱特喃喃问他,但也不作任何反抗,随比利将他扯起来,“去哪呢?”他又问了一遍。
“我家,我租的房子。”比利说,“或者去酒店——其实我不是很推荐这个选项。你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而我是可怜又贫穷的服务员,简单来说,我们都没钱。但你要是想去……”
“就去你家。”莱特低着头,发丝垂落下来遮挡面庞,比利没看清他的表情,便忽然被青年的双臂环绕住脖颈,他的呼吸紧贴着机器的发丝和耳廓,他的声音尤为明显,“你是个只顾着享乐的机器,你怎么会有钱呢?所以你带我回家吧,我去看看没心没肺的机器人会租个怎样的小房间,然后我就可以嘲笑你凑合又粗糙的生活,还有你心里只装得和房间一样大小的感情。”
你怎么又开始攻击我了?!——这是比利想问的。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没心没肺了?!——这是比利想反驳的。但在人类被酒精取代了思考的无理取闹前他什么都无从辩解,他只得认命一样让莱特的手搭上他的肩,然后将他一点一点拉出店门。外头高挂着混浊的星河,云一动就搅的看不清,还带着风也吹过来,若是冬天,这风绝对裹挟了冰碴子,仇人似的非要把一切醉汉吹个清醒,可初夏的风偏偏温柔的不像话,除了将莱特的发梢吹到比利脸上外便一无是处。莱特将眼睛掀开一条缝隙,似乎在着力于辨认夜景,他受用于比利让他的一条胳膊搭着肩膀,便抬起另一只胳膊来,去揉搓他的太阳穴。
“你头疼?想吐吗?”比利都想立刻把他拉向马路边的下水道了,他摸便全身的口袋也摸不出一个塑料袋。
莱特摇了摇头,他的嘴巴在动,但什么音节也没发出来,气音也没有,绝对不是比利没有听见,除非他的集音系统坏了。好一会儿后莱特忽然猛的用手掌拍击自己的太阳穴,像要把什么东西从头部另一侧打散出去,比利吓得站在原地,还没等他再开口问,便先看见青年墨绿的瞳孔平静看向他,“好吵,”他指了指头顶,“天上好吵——我现在听出来了,是虫子在叫。它比吹风好使。”看来是割破夜空的蝉鸣确实让他找回了几分清醒。
挤进单身公寓狭小的房门时莱特已经不需要比利带着他走了,细数过来他其实没喝几杯酒,或许连拉特娜平日喝的一半量都不到,这大概也有比利及时将他拉走的功劳。可他现在不想动作,任由身体的重量给前辈施压了一路,然后被前辈塞进沙发里,像摊烂泥一般半躺着。
照顾醉鬼应该做什么?熬醒酒汤?可机器的家里连一个鸡蛋、甚至一粒盐都翻不出来,或者让他去冲个澡,直接把他扶上床睡觉?似乎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比利正想去检查一下许久未开的热水器——租下这个房子他以来基本没开过。然后人类的手就扯了扯他的衣袖,滑下来牵住手指,再捏着他的手掌。
“什么都不用做,”青年喝了酒,可他此刻的眼睛分明比任何时候都明亮一些,“就陪我聊一会儿,前辈,我们说点什么吧。”
“有时我也觉得我的朋友太少了,”双手交错在一起,他正轻轻拨弄着自己的指甲,“或许不是觉得,是应该意识到。”月亮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月顶停留在莱特的面庞,比利这才注意到自己忘了开灯,只有纱窗漏进来的风去托起大敞的窗帘,他想起身去玄关处把开关打开。
“当他们走掉后,我能想到一块喝一口酒的——只有你。”莱特这样说下去。比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起身了,沙发因承重的变化在他手掌下挤成一团,再又均匀受力于他——善解人意的机器还是选择坐了回去。他现在觉得月亮是最识趣的月亮,月亮倚在小出租屋脏破的地板上时很美,芽尖儿映在后辈英俊的侧脸时也很美。
“怎么就只有你了呢?”他的语气像是在质问,然后偏过头来,现在芽尖抵在墨绿色的眼瞳,藏不住蕴了银光的眼底了,“我现在唯一能找的,本该陪我一醉方休的挚友,怎么是个只能喝汽油的机器人呢?”
比利委屈道:“你现在倒是埋怨我了。”
“你还在这里,我才有的埋怨呢!”莱特轻笑一声,仰头靠上沙发的软垫,“若是你也不见了,我现在便只能和酒聊聊了。”
“说真的,离别不是一个能够被习惯的事情,就算经历过也是填不满的,它只会越积累越空洞。他们刚走时我还没什么感受,但如你所见——我还是忍不住来找你了,忍受不了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空落,惆怅,我就来找你倒苦水了,随你日后笑话我吧。”
机械的手掌搭上了后辈的肩膀,然后重重拍了两下:“我笑话不了你呀……我也不会笑话你,你放心吧。”他的语气听起来语重心长,平日唠唠叨叨的人此刻也没能多说几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话。
“等一下……”莱特终于不满于莫名沉重的氛围,他这时才觉得不对劲了——好像他们的对话缺了一块,“我和你说过我为什么过来吗?”
比利摇了摇头,然后粗心的青年瞪着眼睛,终于在今夜笑了场:“我竟然忘了!我大概被酒精搞得记忆力都衰退了吧,连前因后果都没向你解释,你就没有哪怕一刻疑惑过吗?竟然光听着我说!”
“我还以为你不想说呢!只知道你的朋友‘走了’。姑且问一句,他们并没有遭到意外吧?”
“去国外啦——就这样。”莱特现在的心情倒是因为这个差错转了晴,“戴恩他们比我大一级,选择出国也很早就和我说过。不会在我抱怨的时候,你一直以为是他们出了意外吧?”
“因为你不说呀!”比利锤了一下莱特的肩侧,对方只顾着放肆笑出声,然后倒在了沙发另一侧。
“还记得那盘我带回去的游戏卡带吗?我送给戴恩了,他比我对游戏感兴趣。可惜,就算明年我也毕了业,我依旧不会选择和他们走一条路子,我得留在这儿。因此我不得不每天承担起去学校门口接小学生回家的责任——哪有自己跑了把妹妹丢给朋友照顾的?他以前就总让我去接,我现在算是彻底揽下这活了。”
比利问道:“你不选择一起去,为什么?”
青年盯着机器精致的人造面容,随后开了口:“因为想留在这呗。”
然后他不说话了,视线依旧停留在原处,良久,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定,才张了张嘴:“其实你已经死啦。”
“嗯?”
“你死了,你出了意外。”不管自己的话太过突兀,又是否合乎逻辑,莱特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可是好好的坐在这哦?”机械的手指指向了自己,然后向莱特摊开了手掌,“就算机械没有生理意义上的死亡,承载我的代码也还没损坏,我很清楚现在正待在哪,和谁在一起呢。”
他的手掌忽然被握住了,青年凑近了他,俊美的面容上还泛着不易察觉的薄红——大概这家伙的酒劲依旧没散。醉鬼牵拉起嘴角,由衷向他展示了一个笑脸:“对,因为我做了很多,你应该感谢我,前辈。”
人类的食指忽然占据了视野,在离那颗人造眼球一厘米处堪堪停住:“分明我第一次见面就叫出了你的名字,你怎么从未怀疑过呢?你不过问的事情好像太多了,不过问我为何来找你,不过问我为何认识你,更不过问我怎么随随便便就和你做了朋友,你是不是从未忘记过我呢?
“不重要了——幸亏我找到你了。尽管你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你全身都不再显露坚硬的金属,甚至拥有一张脸,嘴唇,鼻子,和眼睛,这些本来不存在于你头部的五官。你大概也不会打架了,毕竟,谁会给服务型机械安装战斗模块呢?”
“我还挺喜欢这张脸的,英俊,帅气,风流倜傥。”比利拍了拍自己的臂膀,“而且我能打架……大概。你竟然小看我!这胳膊虽然看着柔软,但里面装的可都是实打实的铁!抡圆了打过去还是很疼的!”
莱特摇了摇头:“得了吧,我可不认同这样的打架,你的脑袋里绝对没有以前的战斗意识了。你真是变成了我不那么喜欢的样子,既不强大也不特别,好像我随时都会毫不犹豫的转头,略过一家并不特别的咖啡店和它的服务生。”
“但还好,还好你又什么都没变,所以我才能从你本不存在的眼睛里找到你,我面前明明站着从未见过的,陌生的男人,但我却认为是你,是我的前辈在看我。还好你回应我了,还好你真的是前辈。”
“或许我现在应该发问……”比利扶住了他的肩膀,将懒散靠着沙发的青年身体掰正,面对着他,“听起来我们有一段前尘往事,而且已经不在我的记忆里存在了,莱特,你说说,我什么时候成为过你的前辈,又是什么时候擅长战斗过?”他看着语序已经不如以往通顺的家伙,真心发问,“你说出的话在酒精的作用下还能符合逻辑吗?”
他掰着肩膀的手被莱特拍掉了,人类的手掌转而捧起了他的脸,眼眸与他的目光相接:“我当然能,我现在就告诉你,全部。两年前我就认识你,作为猪突猛进运输公司的雇员,卡吕冬的红围巾,作为临时指导我的前辈……真可惜,你都不记得这些了。”
“等等,”比利忽然喊道,“但我听说过卡吕冬呀,那个能在治安混乱的外环将货物运送无阻的公司,而你却说我是在外环叱咤风云的打手?”他不相信般摆了摆手,脸上还挂着有些憨傻的笑,“莱特,就算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已经堪比卡吕冬高大威猛无人匹敌不仅能战天斗地护商家安平更能魅力四射迷倒一众小弟一个眼神就能让匪帮屁滚尿流的红、围、巾——我也难以相信!”
幸好机器人不用换气,否则莱特会担心他在给红围巾擅自添加的形容词里窒息而死:“你知道吗,看现在的你对‘红围巾’如此热情真的很奇怪,你什么时候成为红围巾激推了?……算了,你不相信也无所谓,就当我讲了个故事。”他这么说着,眼睛却抑制不住瞟向地面,或者窗户,他把失落藏进去了。
“你…或者说‘红围巾’,是在同我一起的一次运送任务中死去的。
“谁都不会怀疑红围巾的实力的,因此也没人想过战斗机器会突然这么死去——甚至不是死于战斗。可能在第一颗石子滚落下悬崖边沿时我们就应该注意到了,而不是当沉重的机械脚下沙土松散,我最后只能触碰到一瞬猩红色布料的时候。
“机器分明和人类无差,从高空摔落时都是同样的惨状。你躯壳内的细碎零件散了一地,我怎么找都拼凑不回来,或许直到现在还埋在泥沙里,被风裹着挂在外环任何可能的地方。我赶到你身边时你的眼睛还亮着,明灭着,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说点什么,只记得最后那双眼睛发出的光——一长一短,然后彻底熄灭了。
“仅一点足够庆幸,那就是我还找得到你的核心,还能把藏有你的人格,你的思想的代码保存起来。卡吕冬没有能够修复你的技术,所以我只能把它交给了别人,一个能把你的核心编写进适当的机体的公司……但他们不需要你的人格。”
“他们不是不需要,”比利的手指敲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他们是需要听话的人格,不管是谁都会对手下的机器有‘服从’的命令吧。幸好能支撑我运转的核心足够稀有,他们才不舍得在我违反了二十七次指令后选择销毁失败品。”
“我得反驳你,卡吕冬就没指望过你多听话。不过幸好你不够听话,”想到这,莱特的窃喜溢于言表,他邀功一般打了个响指,展示自己的功绩,“你不够听话才会选择逃跑,若是不跑,我还很难把你救出来——你出去那天有几批人是我引走的,至于一些电子锁,我求助了绳网的关系商法厄同。”
然后法厄同求助了黑客芮恩,并收取了一大笔骇入费用,当然这都是后话。
“尽管理论上是你自己跑出去的,但大概是他们发现了一点异常却苦于没有证据说不出口,或者干脆他们就是想从我身上捞点微不足道的油水——总之我被要求赔付一笔违约金。反正我确实干了,违约金认也就认了。”他耸了耸肩膀,眼睛转向比利,“我怎么就忘了,害我欠债的罪魁祸首就在这里呢!你难道要我一个人背负债务吗?!”
比利举起了双手:“我也不知道我无知无觉间竟然就欠了一笔债——不如我现在就把我的所有积蓄给你吧?!”
“你还有存款?没有都兑现成游戏和立牌?”莱特锤了比利一拳,“你非得把你以后赚的工资都拿来抵债。”
以后,说到以后——自顾自说完了所有“故事”的青年不继续开口了,他看向比利,似乎在尝试确认自己说的一切在对方眼里是不是随口编的笑话。机器挂着开朗的笑,和平常一样,和他每次闲聊打趣时一样,莱特皱了皱眉头,尝试将面前的脸与银黑色的金属重叠。
“你不相信。”莱特喃喃道,“你不相信也没关系,要不你干脆当做这是我骗你钱的故事吧!”
面前的机器没有认可,也不急于驳斥青年,他的声音缓慢下来,已不再明显的电子音终于在放缓的语调下露了破绽,“或许重要的不是这个……”他轻声说,“你找到我了,成为了我的‘朋友’,这是现在。”
“嗯。”
“不管是不是真的,”比利停顿了一下,“不管是真的,或是假的,我如你所说曾经是一个战斗机器——他都不会影响我的感情。”
“你正在我面前呢,只要你是真的就可以了。”他最后说。
莱特闭上了眼睛:“无所谓吗……”他轻声问着,然后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机械的脖颈。
“我还以为你已经醒酒了。”
“我很清醒。”人类的语气带着绝不似喝了酒的笃定,“或许我醉了,反正我在做就算醒后也不会后悔的事。”
他的面庞凑近过来,嘴唇与他无限相近,比利回抱住了他的腰,而人类的唇齿也咬了上来,任由机械的舌头扫过自己的口腔,勾出一缕银丝相连。
“我这个时候便不想埋怨你现在的模样了,比利。”莱特得意的笑道。
“还是叫我前辈吧,”比利抬起了他的膝弯,“我喜欢这个称呼。”
我和前辈在一起了。这是莱特在第二天清晨,肌肤还与机械现着温感的身躯相贴时发给戴恩的第一句话。
“他一边大骂着自己没空更不想听别人的罗曼蒂克爱情,一边寄来了这个,”莱特笑着拆开了包裹,“一些礼物,他还给你寄了那边新发售的游戏卡带呢。”
“是吗?!!他人真好……!替我谢谢他!”比利大呼小叫着,凑上前去一同查看包裹,“一看就是你会感兴趣的东西……这个是什么?”
“我看看,”泡沫纸包裹的物件被绑在快递箱的侧边,“一把多功能小刀……刀柄底部上怎么会有显示屏?……还能联网??”
拨开开关,显示屏发出了微弱的白光,而后可疑的闪了一下。
莱特对着说明书对了半天——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外语小字,他现在才开始后悔因为不出国而疏于了外语的学习:“好的,总之这确实是‘多功能’小刀,带手电音乐摄像的那种。手电还能理解,小刀要音乐和摄像干什么?为了在战斗的时候播放BGM,还是为了拍摄敌人落败的丧脸啊?”
“抛开这些奇怪的功能,本身倒是把好刀。”莱特说着,随意在空中划了两下,“刃比想象中利…他寄这玩意到底是图好玩还是给我用的?”
“没准两个都有,”比利看起来比莱特还对小刀感兴趣,“反正我觉得它很有意思。”
除了莱特有意告诉的人——那些远在国外的朋友,他们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似乎毫无变化。莱特照旧会在下班或者大学放课后去烧烤店坐着,常来的客人看见那颗绿色的脑袋,也只会照旧喊一声:“呦,莱特也来了。”或许他们察觉到这个自己还要打工忙的团团转的大学生出现在比利身边的时间太多了些,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空闲时间,但只要他们没有当众亲上,自己是直男,且认为成天聊着特摄与女明星的比利也是直男的客人也只感慨道:真是难得的好哥们呀!
倒是那个年轻的咖啡店老板终于从莱特休息时拿着手机的表情发现了端倪,他笑着问了一句:“你不会谈恋爱了吧?”
“对,我谈了。”他承认的比老板想象中爽快,“不过我应该没有露出过奇怪的表情。”
“你没有,你当然没有——”咖啡店新来的女孩起哄起来,“你很普通,很自然的在笑呢!但爱情的酸臭味不会骗人,更逃不过我和老板的眼睛!到底是谁让大帅哥陷入爱情的陷阱了?你大学学妹?”
“……其实老板认识,就是你的上一任员工,”寻求确认般,莱特看向站在一旁的老板,“老板还记得他吗?”
年轻的店长先是怔愣了一下,仿若暂停在沉静的时针,比起回想更像是惊讶,好一会儿,他才回答:“我没想到你们…比利,是吧?只干了一天就走了。虽然相处时间短,但我对他印象可深了。”
“毕竟是在店里放不合适的音乐的家伙——他思维的确很跳脱,挺让人无语的,对吧?”青年长叹出一口气,抱怨着不在场的机器人,他的嘴角还无意识的留了弧度。
“音乐…?”疑问比赞同先脱于店长的口中,还没等他再说点什么,风铃将对话唐突打断,莱特自觉的起身去接待客人,留下店长和女员工面面相觑。
“话说回来,店长真的不给咖啡店的招牌上加个帅气的外语后缀吗?”
“算了吧,”店长摆了摆手,“别看我开着咖啡店——我外文不好,可别弄巧成拙了。”
--前辈,今天得麻烦你去接她,我得上夜班
--O~K~不麻烦!我可喜欢小孩了,尤其是你朋友的妹妹!
--因为她会毫无怨言的陪你去金手指?让她的哥哥知道你把他妹妹带坏了,戴恩非得找你算账
--可她玩的挺开心呀!适当玩乐有助于身心发展!
这就是夜幕铺上天穹前莱特与比利的最后一段消息,不特殊,不热烈,仅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对自己的前辈兼恋人无奈的埋怨。有时莱特翻看着消息记录,不禁怀疑起仅凭这样的对话,是如何让老板和小店员发现他的恋爱的——?究竟是这两个心思细腻的家伙太敏锐,还是这样简单的日常就足以令追求前辈已久的后辈沉溺其中?
夜半莱特推门进入比利的小出租屋时,他如愿看到那个机器人坐在沙发上等他。“我煮了饭,”他看见恋人进了门,这么说着,起身去厨房拿碗筷,“知道你吃腻了烧烤,前辈我当然得给你露两手啦~我的手艺可好了!”
“不是因为你这个机体的本能?”莱特笑着调侃他,然后被比利回瞪过来。“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可是认认真真学过的!……很早之前就学过!”
“得多早之前啊?”
“呀——”
“怎么啦?”
“汤撒了!”
莱特从厨房门探过头来看了一眼,在确认地上的汤渍与依旧大呼小叫的前辈后,摇摇头随便抽了两张纸去擦拭地面,他真是早习惯前辈过于无厘头的情绪表达了。
菜式并不复杂,但对深夜回家随便应付两口就能满足的兼职大学生来说已足够美味。他安静地夹着菜,恋人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
“你朋友的妹妹,她和我说起了一场烟花会,”比利忽然开了口,他不在意莱特正埋头吃着饭,他知道人类的耳朵正专心听着,“听说是全市最浪漫最盛大的烟火秀——或许对她来说最重要的烟火会上小贩卖的甜糕,她向我介绍了很久呢,最后说如果我或者你要去的话,就帮她带两盒。”
“因为她要考试了,不能出去玩,对吧?”莱特咀嚼完嘴里的食物,笑道。
他的男友点了点头,随即兴奋地说:“不过我也挺想去那里的!情侣必去打卡点!”
“去呀,”他立马对提案表达了认同,“我还没和前辈约过会吧?”
“没错……刚好趁这个机会,”透着暗黄光芒的眼睛眨了眨,“恋爱总得有不可或缺的绚烂吧?像烟花一样!”
“我可不要像烟花一样的爱情,那也太短了。”一束微弱的光芒打在比利搭在桌上的手腕处,顺着光源看去,多功能小刀正尽力承担着本不属于它的工作,“我想要它一直亮着。”
“你真的把这个…手电筒,摄像机,随身听,小刀带在身上了?”
青年叹了口气:“我把大部分功能都卸了…我实在想不到有些功能为什么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拍照像素又差音乐音质也糊,所以它现在只是一个有小手电功能的小刀而已。”
“对了,说起来戴恩他们过几周要回来。他们现在终于空闲下来了,他的妹妹在他回来时也刚好考完试。”莱特几口将碗底剩余的食物扒拉完,“那几天我也绝对不陪你喽,我得好好和他们叙叙旧。”
作为男友却得不到照顾的机器人只得抱怨:“我会伤心的呀!”但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怏怏趴在桌上。“我们不是还有很多时间么!”莱特看向他,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但是为了补偿你,我这几天可都要好好陪你了,烟火会也是…今晚也是。”
比利愣了一会儿,随即高兴的喊着莱特的名字猛一把将恋人整个抱住,莱特喊着“我先去刷个牙!”,以及“碗呢?至少先放水槽里!”,于是他只能不舍地放莱特去卫生间漱口,自己则忙忙打扫完了桌上的卫生。
盛夏偎依在晚夜藏匿的月弯。
盛夏轻一挥便暴露了行迹,月亮尽收眼底,白鹭衔走了云,衔去了扰人的繁星,它最后荡开沉默的河,向着尽头流泻去。
纸袋装着刚刚在小贩那购置的甜糕,莱特随意勾着袋口,而比利端着已开了封口的糕点盒,任莱特将属于他的甜点送入口中。“我现在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想吃了,”青年刚咽下一块馅料,“味道确实很好,可惜前辈吃不了。”
比利挑起了眉毛,无可奈何,又仿佛即将得逞般笑着,他将下一块甜糕放至莱特嘴边,待恋人满意于他的服侍咬下一口后,便倾身贴上了青年的嘴唇,糖霜的甜腻扩散在口腔,直到味蕾不可忘却每一分气味的留停,他才卷走了软糯的点心,在莱特面前咽了下去。
“我能吃呀,”他依旧勾着嘴角,心满意足看向莱特短暂的错愕,“我可以利用食物补充能量的。”
“你竟然从不在我面前吃东西!”莱特低声责怪道,“我直到现在都还以为你只能喝燃油饮,像以前…不,我不该提这个。”然后他忽然感到后悔,他盯着机器的脸庞,“倒是我应该好好想想——你都有嘴了,你都能与我亲吻了,怎么就不能吃东西呢?!”
比利竟也跟着懊悔起来:“其实是因为我总是把这个充电方式给忘掉!明明面前就摆着香气扑鼻的食物,而我却总想不到用它们补充能量,像人类一样……难得有几次我才终于记起来,对呀,我现在…我是可以吃东西的!于是就这么几次,我也用食物将自己补充到满电过——”
他或许还想说什么,被莱特用那块他咬掉一块的糕点塞住了嘴:“但我猜你现在不是满能量,”他将大拇指按在比利的唇部,感受到这个机器人正切实咀嚼着,“所以你也应该多尝尝甜点的味道,你现在应该能理解我了。”
“对,”比利点了点头,机器的眼睛似褐黄色的托帕石,“我完全理解甜品了,它才不是小孩的专属,它美味,也勾兑了幸福,人类应该感谢这世界上存在蜂蜜和白砂糖!”
河水卷去他慷慨激昂的陈词,映照河面的是盏盏河灯,一尾金鱼扰动平静飘忽进浓墨的水波,飘过恋人足底的桥洞。“人类也应该感谢味蕾,”比利低头望向载满了企盼的河,声音低沉下来,“感谢这脆弱的肉体——与执念,那些难以实现的,不切实际的,需要违抗一切常理的……长久的。”
“前辈,你在感慨什么啊?”莱特笑出了声,“是从漫画里搬来的台词,还是你坚硬的钢铁身躯下脆弱的心灵需要救治?”
“你让我装下去好不好!”比利去抱他,去揉乱他的头发,“你才是个混蛋呢,你不在意机器人的面子!”
莱特去掰开比利的手,他还不想自己一头精心打理过的发型被破坏了:
“我可不明白,人类的脆弱与徒劳的执念该怎样被艳羡,被感谢——”
尽管这条河很美,它有如悬挂的星云汇聚成路,时间推着它流入不可观测的尽头。它自顾自带走人类的渴念,它在盛夏里不可违逆。但花灯理应能被捞走,烟火能照亮他们站立的河桥,也能去往城市的另一侧照亮楼群,是的,没有什么不可改变,莱特坚信。
“我做过一个梦,”他开口,自顾自的开启了另一个话题,“我一个人,走在如漆似墨的黑色里。”
“先离开的是你,而后是我相处多年的挚友,他们永远消失在了视野。而我呢?我在黑暗里竟然找到了一个影子,一个叫做‘比利·奇德’的影子——这是梦,没什么不可能的。
“它的投影留在了不远的…本该不远的地方,当我靠近它时,它便在眨眼间隐去了。”
“你可以选择不去找一个必定消失的影子。”
“可我只看得见它!那么我不是理所应当找过去吗?”莱特缓慢地,几乎不易察觉地向比利走近两步,“就算时隐时现,就算虚无缥缈——我更应该庆幸我还是找到了!”
“感谢命运,它给了我永远不相信它的权利。我不知道前辈…你,是否相信……但还好,我又来到你的身侧了。”
看呐,世界一切从新,也一切如初。他执拗跨越了死生,也坦然接受了离别,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他紧盯着自己爱恋了长久的前辈,一个机器人,一个荒谬的,死过一次的家伙,分明不再是后辈最熟悉的模样,可那双眼睛是一样的——他失去了记忆?可他未变分毫。
“我不久后也要去实习,”莱特的语气恢复了平常,他打算结束这场莫名的辩论了,“卡吕冬之子,你应该也听过。……我要去把上一任常胜冠军的‘红围巾’继承下来,因为他呀,肯定不回去了。”
机器伸手揽住了莱特:“你要是一直找不到我怎么办呀?”
“难道我现在还没抓紧你吗?”莱特回敬得理所当然。
比利弯起了眼睛,他拍着青年的肩膀,说道:“一会我们再去买两盒甜糕吧!”
烟花炸开的声音淹没了莱特用鼻音哼出声的应答,但比利万分清楚——都不用听见,他知道莱特同意了。色彩绽放于银黑夜幕,身边的情侣纷纷许了愿望,说要爱与相伴流传的更远些。
他知道,他不知道,这短暂的、绚丽的、被铭记的一切——一切都将流入夏季。
感谢命运,你永远有不相信它的权利,始料未及,如期而至。
女孩子两天前还在问飞机是怎样从天上降落的,“我没坐过,”莱特实话实说,他并不为自己没出过远门而羞耻,“你可以等戴恩回来听他讲。”
她没等到。莱特再一次见到那个活跃的女孩时,她坐在拿着话筒的人中间,埋着头怎样都不愿回答一个问题。
“你们想从一个孩子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呢——?录下一个失去亲人的女孩崩溃的哭喊吗?除了让你们的新闻多一个抓人眼球的封面,再让听者掉两滴眼泪外还有什么作用?”莱特气愤地将纠缠不休的人赶出门外,“她的狼狈不需要被广为人知,除了必要的调查,不要再为难一个孩子!”
门关上了,只剩一片狼藉,和同样被剩下的两人。莱特轻轻坐在女孩身边,不等他尝试开口说哪怕一句话,女孩先抬起了她埋于双臂间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眼泪,只有眼角是通红的,急促地喘息着,她问:“飞机应该怎样降落呢?
“不是应该,平稳的贴向滑道,将乘客,将我的哥哥送回我身边吗?为什么会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恼人的家伙终于离去,女孩才算放声控诉起了普路托。冰箱里还放着半盒糕点,是她特意从属于孩子贪馋的嘴里留下给亲人品尝的美味,书包还装着小学的最后一次成绩单,无论哪个长辈看见都会交口称赞。她乖巧,上进,开朗,聪明,谁都不可能真的将懂事的孩子丢下,除了她兀然远走的至亲。
她把眼泪留给皎月,留给空房间,而莱特沉默着听。
女孩睡着后他才悄然离开了戴恩的住所,明天她的亲戚会来接她,莱特称不上为这个结果高兴,但他——他最终也只是朋友,还不足够向关注着遇难者家属的观众说:我,这个年轻的,甚至还没毕业的穷学生来负责照顾朋友的孩子。
比利一直在楼下等,看见青年耷拉着眉眼走下来后便第一时间凑上前去,然后任由青年紧紧抱住了他。“走吧。”不消一会莱特便平静的开了口,甚至未等比利回抱住自己,便脱开了怀抱,径自往比利的出租屋走。他看起来甚至还没有朋友出国时那样难过,好像这才是一次普通的分别。
“明天得去他们的葬礼……”在回到住所前他都这样絮絮念叨着,“还得帮忙整理他们的物品,我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忽然和没怎么交流的亲戚生活……”门打开了,莱特脱下了鞋子,将它们在鞋柜前端正的摆好,甚至平日里,任何一个时候他都没将细节做的那么认真——然后他坐上了沙发,终于,终于抽干了所有力气,不再说一句话。
他的眼睛睁着,空洞洞看向某处,不过是两颗绿色的石头,跳过窗台的月光才能将它渡一层银辉。那轮残月将满,已无法将房内分出明暗,只能用这黯淡的银色铺满整个地板。
比利开了灯,强烈的人造光刺痛了青年的眼球,他被迫眯起眼睛,再睁开时,他下意识去翻看手机。
--我们上飞机了,你来的时候记得带上我妹。他的朋友最后发给他的消息。
“怎么真的看不见了…”他轻声问,也不知在问谁。
尸体也没有,遗物也没有,好像他们在逐渐流淌而去的夏天忽然间消失,没有任何预警与遗言,凭空蒸发在还泛着闷热的空气,再也不出现在莱特的视野。
他似乎依旧不肯接受现实——他与他的朋友又不是时时刻刻谈天说地,不过是一两天的无言,不过是…有什么理由能相信他们活着的所有证明都得被就地掩埋呢——!!就此推翻他们存在的痕迹,将鲜活的一生打入墓志铭?不对啊,他所看见的景色不是都一样吗?今日是寻常的夜晚,他们降落时的正午也只有最普通的太阳呀!
“我突然,突然觉得什么都没发生才对。”那道沉静的,柔和却也清朗的声音此刻却颤抖着,“明天是…葬礼?是留下了我和那个孩子的葬礼……不对,我分明还会看见他们吧…?”沉重的脚步声接近过来,平底运动鞋与黑色的休闲裤裤脚进入他的视线——前辈分明还是那个活跃随性的机器人,衣物正与人类的记忆重叠。
他抬起头,他理应看见一抹红色,或是大片大片的红色停滞在机器身上,这是他的前辈总不可缺少的颜色,才对——
比利的身上没有任何布料带着红,黑色的外套裹住了他的机身,那张漂亮的、理应不被人类嫌弃的脸目不转睛盯向他。莱特这才惊觉这个家伙根本就不会控制脸部元件,他用唇角刻意勾勒的笑是如此空洞,而他只要看见那一双眼睛,也只有那一双眼睛还与战术素体的神情相似,这才能透过他的记忆缝补出一个仍然每天抱有丰沛情感的前辈。“啊……”他低吟出声,“或许我没有想象中那样冷静。”
“是的,我就是不太清醒了,或许是我太困倦了,应付那些人还是要花很多精力的,比打工一整天还累。”他自暴自弃否认起自己,然后站起身,去牵比利的手,去与柔软的指腹磨蹭,十指相扣。
“是我做的那个梦吗?它在逼我相信?”莱特一步步后退,直到跌坐回沙发,把比利也带着坐了下来,“和梦里一般——他们消失了,仿佛他们的人生在某一刻忽然掐断,又或是整个人融化进了粘稠的墨色,总之他们不见踪迹,连死去的证明都找不到。”他与那双人造的眼眸相对,专注又执拗地去搜刮机械眼底,试图从中找出一道缀满了猩红的影子。
“看见这张假的不能再假的脸我才意识到,本来就不一样了。”青年最终摇了摇头,“就连你也死掉了一回,莫名其妙的,然后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那些战斗技巧,不记得卡吕冬与红围巾,更不记得我。”
他得承认,莱特这么想——他要承认自己的所有生离死别。自己的朋友不过细胞构成的生命,他们只有一具脆弱的肉体,他们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他得承认。而他的前辈自他眼前被不长眼的沙子吞下,他亲眼看见了零件四分五裂,那抹暗黄色再也亮不起来,他得承认……得承认吗?
尽管电灯能将所有光源都衬托的不值一提,可近在咫尺的眼睛分明还幽幽散着柔光,仿佛化为了实质拍打在青年怔愣着的面颊。那抹暗黄,它变了副模样,但它依旧在,正闪烁在他的眼前,正毫无疑问倒映着他。
抓着机械肩膀的手骤然用了力气,莱特强行将比利的身体掰正过来,直直看向他,比利没有反抗,任由莱特将他调整成任何角度,肆意观察他的模样。
“你还在…幸好你还在。”莱特耷拉着眉,他几乎没有多余的思考能力了,只能将眼前不熟悉的模样反复刻录于记忆,“就算前辈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知道这就是你。前辈还是喜欢特摄剧,喜欢当红的女星,也会用发下的工资去买新出的游戏。”
他的眼睛睁着,可他的视野已经模糊不清,只为了寻求确认般道:“前辈只是变了个样子,可我同样把前辈找回来了…!前辈是个机器人,所以我永远有找到你的机会对吗?……总之你还在这,梦里说的是假的,我更不会追着你的影子直到死去。”
你得在这,不然这里将只剩我一个人。或许这才是莱特想说的,最后他张开了怀抱,紧紧搂住他的恋人,他已不能失去的前辈、挚友,“我真是…我真是说了太多!因为我的朋友……他们是人类,已经回不来了,但你……”他最后绽出一抹笑容,为比利的存在而欣喜不已,“你不会离开!前辈能够理解吧?我……”
“可我要走了!”耳侧的声音忽然低声吼着,“……我会走。”机器掺杂的不稳定电流几近崩溃。
“……嗯?”沉默半晌,莱特才勉强从鼻腔里发出疑惑的闷哼。比利握紧了他的手,他只得松开了圈在脖颈的手,目不转睛看向那张依旧难以熟悉的面孔,“你说什么?”
我会走——?去哪里,还能去向哪里?他不是好好的将前辈的核心保存下来了吗?机器只是换了一副躯壳,换了一副样貌,连他都不在意了,比利也不像会在意的家伙呀!现在的一切难道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吗?!莱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尽管人类的心底已逐渐了然,他还是站起了身——他在自欺欺人。
“现在是很晚了,你的意思是该休息了对吗?”他明知道机器不需要休息,所以他补充说,“是啊,你只要电量足够就可以了,但我只是需要让细胞休眠的人类。明天要做的事很多,我必须早早起来,所以我现在该休息了,而不是纠结于无法改变的事实。”
比利依旧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分明他才是刚刚说着要走的人。莱特看着他,看了很久,他编排不下去了:“你告诉我刚刚只是一个玩笑。”
比利抬起了头,他已经懒于调动那些多余的表情插件了,只有一双眼睛还含着情绪,纠结着:“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开玩笑…!我知道,现在是最不合适说这个的时候,我挑了一个最差的时机。”
“开口是需要勇气的,很显然我没有——在你我唇齿相交、肌肤相贴时我都没能坦白。”他闭上眼睛,所有情绪都被吞没了,“我没失忆,你第一次站在玻璃门前我就知道你是谁。”
“所以你一开始是故意躲着我…!!”比利的领子被莱特揪住,比利看不见,但他清楚后辈正紧咬着嘴唇,他的眸中一定怒气正盛。
“你的确将我的核心抢救出来了,但我的身体与人类一样脆弱,他根本经不起迭换,只能为了维持核心的运转过度消耗机体的机能。”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的人格,他对任何机器来说都是一个bug,需要用大量的运算与性能支撑的bug,除了我原先那个机体——它简直是在阴差阳错间通过bug运转起来了。”
所以你还是会死。莱特已经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早该想到的啊!机器竟然拥有人格,这是一个奇迹!而除了本来的容器,哪个躯体能装载它呢?或者说——既然比利·奇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与人类一般有悲与喜,有恨与爱,那他凭什么不会和人类一样有不可更换的躯壳呢!难道不是自己太过傲慢,始终认为他的前辈是一个可以毁损的机器吗?!
他想道歉,可他的喉咙被堵塞住了,他只能反复的张口,然后气若游丝地艰难挤出字眼:“所以你也会死。”
与他的朋友一般,走向不可追寻的黑渊,留他一个什么也看不见,伶仃着——
“不会。”
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瞪大了,他仿佛听见了最虔诚的诅咒,无论多少忏悔与祷告都不足以命他将其抛下。
“我还可以找到下一个容器,”他的前辈继续说着,而莱特跪坐在他的面前,尽心尽力听取每一个字,“我的意识——他从本质上来讲不过是一串代码,或者当一个病毒也好,附着在哪个机器上都没问题的。”他也跪坐下来,去拥抱莱特颤抖的肩膀,“我会去尝试将自己寄存在无论哪个机器上,只要它能联网……简而言之,我会让自己努力活下来。”
“然后那个容器也会很快崩溃。”莱特眨了眨眼睛,他该庆幸此刻他还有思考的能力。
“对,而且我的记忆一定会随着每次迁移和毁损造成丢失。”他弯起眉眼,无奈地去笑,“我承认,我承认我一开始躲着你了,不止因为知道我早晚会死,还因为——我的记忆已经丢失了一部分了,尽管这还没能让我忘了你,忘了最重要的事物,比如红围巾,或是我的旧职,这些我都没忘,但我知道我一定会不再记得这些的。”
“说真的,要是我现在就走,去依附一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机械,你还找得到我吗?尽管理论来说我没法走的太远,但还是有那么一种可能——我去了星球的另一端,在你完全不知道更找不到的地方。我会活下去,但这也不能代表这不是永别。”
莱特紧抱着他,呵出的气流打在比利的后颈,比利任由对方的手臂越收越紧,然后猛地被一把推开,像是终于挣扎着从混沌中醒转。
“莱特呀,”他认真地指向自己的心口,“我在这个躯体待了一整个夏季,见识了所有季节最耀眼的太阳,说真的,我没有多少索求,谈不上想死吧,但若是没有遗憾的现在也是没关系的。”
“所以你可以说‘我希望前辈永远陪在我身边’,这样前辈就哪也不会去了!我就陪着你,陪你走过最后一段……”
“暗号。”莱特生硬地出声打断了比利,声音沙哑,“你不能确保你会附着在哪个机器上不是吗?要是那个容器不会说话,甚至什么也看不见怎么办?”
“所以我们需要暗号,否则我只能凭意念找到你了,不像这次我至少还认得出你的眼睛。”他平静地说着,但在这狭小房间的二人都清楚,他正耗费着自己所有力气,“能发声的,能发光的,随便哪个够传递信息的方法。”
不用莱特再多说,比利便明了了莱特选择哪条路——他也无意劝阻什么,他清楚无论怎么选都可以,其结果也不过是另一次悔悟。他想起自己跌落后模糊看见莱特向自己奔来,而自己最后尝试着向他传递点什么——他说:“一长一短吧。”
“一长一短的声音,或者一长一短的灯光。我要是能说话最好,我就要直接和你说,‘此刻我发出了一长一短的暗号,莱特老弟不会把它忘了吧’。”他笑了起来,轻而易举为余生做了决定。
莱特也笑了出来,他此刻竟然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绝对要让你闭嘴,你竟然敢吐槽我,你这个什么都做不到的机械。”沉默半晌,他补充道,“我还是会去卡吕冬之子任职——运输公司总会去到更多的地方,我要去接下你戴过的红围巾。或许你的记忆会一步步丢失,但无论如何,你都要把红围巾刻在你的代码最底层,而后我要带着它去找你,这样你也认得出我。”他捧住比利的脸,让他与自己相视,“最好你也不要忘了我的名字……这只是我希望。”
“好了,你的时间还剩多少?”他最后问道。
“这几天吧,甚至是…明天,现在的躯体已经透支到接近极限了。”
莱特说不上话了,他只有又一次紧紧抱住他的前辈,然后去反复的亲吻他。他们最后倒在床上,但什么都没进行下去,只有最普通与宁静的相依与拥抱,莱特睡着前那道暗黄的光还微微亮着,比任何,月亮或者催眠的柔光都令人心安,也都要漂亮。
他再睁眼的时候比利还在他身边,但怎么叫都不会动了。
人类的死亡会伴随着尸僵,会腐烂,会发臭,蛆虫会啃咬他们残留的肉。可机器的毁损太过安静,似乎只是如平常那般进入了休眠,他过了很久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再也看不到机器眼眶里的托帕石。
他把眼泪留住了,然后去穿上那身全黑的衣裳。今日要举行好友的葬礼,而他要吊唁的已不止他的挚交,爱人,而是寻求与等待之前,他曾拥有过的所有夏季。
小孩子们怔怔看向窗外,他们的玩具正在离高空不过两厘米的地方发出巨大的噪音。
“吵死人了!”他们讨厌的大婶探出头喊道,“你们有没有教养!”
孩子们都怕她颐指气使,就算可以向她做个鬼脸跑开去,回家时也一定会被父母一顿数落:当然是因为他们在大婶的嘴里又变成十恶不赦的坏孩子了!但这次谁也没理她,这个玩具的主人理直气壮到甚至有些得意:“它坏掉了!”暂时不去想玩具随时有损失的风险,孩子们在他身后咯咯笑着,好像这次意外是一场胜利:“对呀,它自己跳上去乱叫的,不怪我们!”
大婶气急败坏回屋了,没人有空关心她怎么解决自己的午觉。“那它怎么办?”孩子指了指还在左右摇晃个不停的玩具。
“它自己飞回来?”
“它只是只机械狗,它不会飞!”
“但它确实自己飞到天台上了。”
男孩们安静了一会儿,并焦急地思考着——与其说是想拿回他们的玩具,倒不如说他们都想成为此刻最聪明、最有主意的孩子。“我们上去救它?”长得最高的孩子尝试去扒窗框。“你会被妈妈骂的!”另一个孩子叫着,然后探头去看窗外,“而且大婶还在看着呢,她一定会打小报告!”
“我不怕骂,”劝阻反而勾起了男孩的胜负欲,他急于展现自己是多么讲义气,“朋友有难我不能不帮!”
然后他很努力地曲起膝盖,向窗口跳过去。窗口没有铁栏,但设的实在太高,比男孩还高半个身子,他只能用力蹦上去,然后用手扒着窗户边沿悬吊一会儿。
他的手臂没一会儿便撑不住松了力气,“我上不去,”他小声嘟囔着,然后不服气地转头看向伙伴,“我已经是最高的了,你们也上不去的。”
“我去拿个凳子吧。”另一个男孩说,他是这个玩具的主人。他转过身刚想跑下楼梯,狭窄的道路便先被闻声而来的男人堵住了。
莱特带着墨镜,他的身段本就因锻炼显得高大健硕,皮夹克上的铆钉将正午的太阳反射至刺眼,真是完美符合了家长向孩子描述的危险人物。男孩看愣了,不禁吓得后退了几步,而后强撑着站在原地,脑子里开始幻想自己是百战不退的勇士,紧紧盯着男人,还有男人身后摇曳的红围巾——莱特看着他视死如归的模样笑出了声。
他先把墨镜摘了下来,也算是他习惯了的沟通技巧,“抱歉,我听见了声音,”他弯起眉眼,指了指窗口,“那个是你们的玩具?它一直在发出吵闹的噪声…一长一短的。”
一对深绿色的碧玺确实让男人的攻击性有所削减。“对,它是我的玩具……”男孩低低说着,然后紧盯着莱特平静的眼睛,大着胆子反驳道,“但也是我的伙伴!”
莱特点了点头,向男孩与他的情谊表示了认可:“那需要我把你们的伙伴救出来吗?它实在太吵了。”
“它吵一定是因为…因为…”男孩绞尽脑汁尝试辩解着,但终究不能从自己的任何行动上找出个缘由来,他可是很爱护自己的机器狗的,没摔过没压过,甚至水都没碰一滴,怎么会忽然坏了呢!
“我想,我想它是故障了,我会去想办法修好它……但现在请你帮我救它回来吧!”像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恳切,他跳了两步,想冲下楼去,“我去给你拿凳子!”
莱特摆了摆手:“不用了。”他走到窗台下,把还在尝试扒窗台的男孩抱了下来,几步爬上了天台。那个机器狗遗落的位置接近天台边沿,不怪大婶打小报告,若是莽撞的孩子毫无准备的跳上来,只需要几厘米的偏差,他就会夺走大婶与他的家人的所有睡眠。
但捞走这只临近危险的机器狗对莱特来说轻而易举,他拎起一条金属骨架相扣的腿,一秒便解决了孩子们困扰近半个小时的问题。但他没急于将机器狗还给孩子,他坐在窗口,半条腿垂下来,给小男生们留下一个倾伏向窗外的背影——“够得到吗?”玩具的主人在下面喊道。“耐心一点小英雄,你得再等一下。”莱特尽量装出自己在努力去够的样子,他知道孩子们只看得见自己的背影,而看不见此刻他已经与机器狗面部那两个闪着红点的摄像头相对。
“现在倒是不叫唤了,”莱特无奈着问,“前辈,你要是还认得我…这条红围巾,你就闪两下。”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窗下的男孩只能听见他在絮叨什么。机械头顶的指示灯同暗号一般,一长一短的闪烁两次,便不再有动静了。
他心下了然:“这次你听得见,也看得见。”
裤脚正被轻轻的拉着,是小孩子凑了过来,男孩终究不敢用力扯他,却又着实心忧久待在上面的莱特。“其实不拿也可以的…”他犹豫着开口,而后下定了决心般,“大哥哥,你就不要拿了!你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莱特动了动身子,而后两腿一蹬跳下来,怀里抱着看起来完好无损的玩具。
“放心,我很好。”他对男孩露出一个不吝赞赏的笑容,展示自己矫健的身手——除了不可避免的蹭到一身天台久未清扫的灰外,完好无损。
男孩子们看向他的眼神近乎崇敬,简直把他当了从天而降拯救的英雄:“太好了!大哥,大哥你好厉害!”他兴高采烈地用着心目中的尊称,然后伸手说,“幸好你救回了我的伙伴!”
若是正常剧本,莱特应该摘掉蹭了灰的手套,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夸赞他是一个懂事勇敢又重情义的好男孩,最后将他的同伴交还到他的手上——如果这个机械眼睛里没闪着他熟悉的光就好了。莱特轻叹了口气,怎么办呀,你童真的守护者却恰好被我心爱的前辈夺了舍!这个只能执行单一指令的机械狗,它现在还真是我的同伴哩!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却又不容置疑地告诉男孩:“你的玩具坏掉了。”
“它不是我的玩具,”男孩不满的嘟囔,“它是伙伴——是我重要的伙伴。它不会坏的。”
“可是就在刚刚它还发出了恼人的噪音,这说明它坏掉了。”莱特示范性地按下了机器狗的开关,放至地上,而机器狗配合的纹丝不动。
于是骗小孩的坏蛋向男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小男孩不甘心,便想上前去检查,哪知他刚一伸手,机器狗又发出了运行卡顿一般的嗡鸣,并且重现了它能够“飞”上天台的弹跳力——老天,谁被这么大一块铁疙瘩跃过头顶都会吓一大跳的。男孩和他的朋友们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后退几步,幸好故障的玩具没有再次飞上天台,而是稳稳当当落在了他们中间。
“你承认吧,它就是坏了。”他的朋友指着玩具道。
男孩垂着头,这样的场景让他陷入了窘迫:“我明明有好好爱惜它呀……”
“对,我们玩的时候你还总会唠唠叨叨的,都要赶上那个大婶了。”
“所以它怎么会坏呢?妈妈会误会我不珍惜它的…!”男孩看向他的机器狗,从外表看它分明没有一点损坏。
莱特这个时候蹲下身来,向他摊开手掌,“那么我有一个主意,我需要这个玩具狗,因为…我需要废弃的玩具做改造,”理由不重要,他随意编了一个,然后向男孩递出几张钞票,“我还你一个全新的、更智能的伙伴,而你将这个已经起不到陪伴作用的机械给我,如何?”
男孩沉默了,他看向那个在男人脚边,明显已不听话的玩具,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在后面等着他做选择的朋友。
他的朋友们紧紧盯着他,然后一个男孩轻声说,“你上去嘛,”于是所有人转变了视线的目标,他不自觉后退几步,向男孩喊道,“这是你的玩具呀,你换掉也没关系的!”
“对呀。”其他人稀疏应和。
于是男孩下定了决心,他走到莱特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莱特松开了手指,任由男孩拿走他手中的纸钞,然后看着男孩庄重地将纸钞拢在一起,放回了他的手心。
他最后用力掰动莱特的手指,让手掌将纸钞握紧,莱特看向男孩,他正大睁着眼睛,眼底闪烁着坚定而决然的光芒,仿佛在刚刚做了一个艰难、伟大的决定,他的朋友们在身后握紧拳头为他加油,他两手空空的退回了孩子们中间,却仿佛带回了最珍贵的战利品。
于是孩子们为他小声的欢呼,庆贺,他也激动的挺起了胸膛,他说:“我不要钱!”指着那个坏掉的机器狗,“就算它每天都要飞上天台大吵大闹,让我被大婶骂,我也不换!它是我的伙伴!”
于是他得到了朋友们认可的目光,“你实在太讲义气了!”朋友们大概在他耳边这样低语着。而莱特呢?男人只有无奈地摇头微笑,然后在垂下的发丝间,去瞪那个除了沉默无能为力的机器——都怪你!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成为诱惑孩子背信弃义的大反派呢?!如果这个机体足够结实,像以前一样,莱特绝对会毫不犹豫踹他一脚。
“这样吧,”他只能用另一种方式说服孩子,“我去修好它,并且保证在两周之内还给你…如何?”
“真的吗?!”男孩不敢相信。
他的朋友在一旁提醒道:“他要是骗我们怎么办?”
对呀!男孩狐疑地看向向他索要玩具的男人,可他又感到不确定,他问朋友:“可他骗我干什么呢?它只是一只机器狗,现在还坏了,成年人有那——么多朋友,又不需要机器狗的陪伴!他要机器狗干什么?”
莱特愣住了,他总不能真的和孩子解释说:你眼前的大哥哥有一个机器人恋人,而现在就在你的机器狗里,他现在真是最需要机器狗陪伴的人!最后他闭了闭眼,将口袋中的墨镜递给对方:“不如,我把墨镜抵押给你?它也不便宜,我现在还记得买它时省了多久钱。”这是真话,“而且我的生活很需要它,它的重要程度不会亚于你与你的机器狗……现在,我把它抵给你了。”
男孩将信将疑,于是一直沉默的机器狗这个时候配合地发了声音——发誓要将午间所有休息的、办公的人类全部吵到开门大骂这恼人的噪音,男孩的朋友也受不了了,他们捂着脑袋喊道:“不行,它实在太吵了!我们必须修好它!”
莱特抓起玩具,像模像样地去找到扬声器的调节开关,他都不知道自己按的是“加大音量”还是“关闭”,总之,这刺耳的哀鸣算是在他的手底下停止了。
他算是向小朋友们证明了他能够修理——至少这个玩具,他能将它修理好。于是他这时再真诚地问道:“现在可以将它给我吗?我保证两周后的今天我会回到这里,交还你一个不会乱叫,也不会自己飞上天台的伙伴。”
男孩终于答应了,他走的时候还坚信自己守住了朋友的道义,没有因为朋友只是坏掉的机械而抛弃它。莱特提着那只机械狗,在男生们笑着跳着跑开后,去看他圆溜溜的两只眼睛。
“你知道吗,找你真的很累,”他叹气道,“我不仅要走遍所有城市,所有机械生命可能存在的地方,我还得从各种各样的人手里把一个发着一长一短的信号的机械要过来——索性我还没被逼到违法犯罪。”
“用钱交换,帮忙做事,很多时候还得加上不太光彩的话术…都是因为你,我现在还做了骗小孩的坏人。”
他一脚跨上摩托,将机械狗随意放在后座,然后用绳子绑在了腰后。不知道现在这个模样的前辈会不会有晕车的感受,反正莱特不在意就是了,机械狗又不会吐在他的爱车上的,就连原来的前辈也不能。
“这是我寻找你的第三年。”
在摩托车启动的间隙,莱特平静地说。
声音不大,几乎完全融没在引擎的启动声里。前辈的听力一定不像之前那样好了,或许根本没听见,莱特不在意地想。
“那么,好久不见。虽然这次已经算运气不错了,我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所以…前辈现在还记得多少东西?”
他将机械狗连接上显示屏,紧盯着漆黑的屏幕上一字一句跳出白色的字符。
--莱特老弟——!!!
这是重获话语权的机械缓慢打出的第一句话,不急着阐明现状,只留下熟识他的后辈透过文字便能想象到的欢呼雀跃。
--你刚刚瞪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就地将我拆成零件了!
第二句话,依旧没回答莱特的问题,但看起来自己的前辈精神很好,主要记忆大概也没丢失,莱特笑着接受了指控:“对啊,你不知道我是怎样成为孩子们的众矢之的的!他们真该去怪罪真正将他们的玩具夺舍的前辈,而不是只负责回收到处乱跑的前辈的我!”
--哇……我听起来像是随时可以从可回收站翻出来的垃圾呢……
“那我也得反复把你掏出来,”后辈无奈的去应和他,“幸好你的脑袋还没出问题,还能正常交流…记忆应该也没丢失太多。”
--当然!我还记得你——我的后辈,卡吕冬,红围巾,我甚至还记得星徽骑士和莫妮卡!
白色的字符闪动两下,莱特联想到那个机器人正骄傲地插着腰。
--重要的记忆我可是都有好好保护哦~虽然不可避免的会有一点损失吧…但大体不会出错!
“是吗?”青年扯起嘴角,他看起来十分高兴,甚至称的上兴奋——或许是因为重逢,又或许是因为恋人对记忆的慎重,但他说的话却毫无疑问带着刺,“连莫妮卡都好好记着呀……不会哪一天我问你,‘比利前辈,你还记得与你同床共枕的恋人是谁吗’,你也要回答说,‘不知道呀,我最爱的人不是莫妮卡吗’?”
他撑起脑袋,好整以暇看着机器因他的发难陷入了卡顿,跳动的字符似乎犹豫了许久,几个字母跳出来又被反复删去。他等着前辈说什么:“我对莫妮卡大姐姐是单纯的欣赏!”或是“我怎么会忘掉重要的恋人呢!”其实说什么也没关系,他可没真的幼稚到因为女星置气,只是前辈的反应太好玩了——就这样而已。然后他懒怏怏看着那字符终于连成字句,呈现的内容却简短到不可思议——
--比 利?
他站起了身,看着那个在灰蓝色桌布上一动不动的机械狗,静止的如同雕塑一样,而不断跳动的输入符号代替了他的肢体动作:他的前辈正坐在那儿,疑惑地向他询问自己的姓名。
“喂…不会吧?”他不可置信地开口,“你分明还记得,记得这么多——你却在这里询问自己的名字?”
青年猛地站起,桌布几乎被他带下来,在地上拖下一片布料,那条机械狗无辜地看向他,两只乌黑的眼睛还闪着红光,他分明将后辈失控的,狼狈的模样尽收眼底了!于是他连忙发出了声音——
“对不起莱特老弟其实我记得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哈?”
似乎深知自己做错了事,比利在喊完这一句后就不再有了动静,留下莱特愣愣看着那个尝试装死的机械狗,然后,咬牙切齿地去将它半拎起来:“前辈,你原来能说话啊?”
机械狗闷闷发出一声低响,权作回应。
看看他委屈的样子,多让人恼火呀!分明是这时刻都是乐天派的机器先起草了一个荒唐的笑话——莱特愤懑地想:别说这个不断毁损的机械先忘了他的兴趣爱好,就算他连自己这个后辈也忘了,忘的一干二净乃至他叫的每一声前辈都没有回应,也好过前辈说,“我把自己的名字先忘了!”而比利呢?他竟然把失忆当做一个吓唬自己的玩笑!!
莱特确信自己此刻发多大的火都合乎情理,于是他毫不犹豫将手伸向机器的扬声器开关,将静音键狠狠按了下去,然后转头脱下自己的衣服,他本来就得去洗个澡。
外套先一步被扔在机器狗身上,确保那两只不断闪着红点的摄像头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莱特将那条陈旧的,悉心缝补过的红围巾绕在了外套上,他知道比利感受不到。
比利还听得见声音,因为外套蒙着,便如同闷在一起般难以辨析,最后他也只听出后辈将鞋随意扔向墙角,而后重重关上了浴室的门——天呀,他别把脆弱的玻璃门砸坏了!索性他没真的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那一定会非常刺耳,外套也保护不住他不存在的耳朵。
快半小时后,莱特才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中出来。他已经在白色的瓷砖间站了很久了,任由花洒倾泻下猛烈的水流,拍打在他半仰起的脸上,浸透发丝。随意打在头顶的泡沫早冲了个干净,他只是需要一段时间——不算太长的时间,避免自己即刻开门出去,看见那个依旧蒙着外套的家伙后又挑起他难得激烈的情绪。
他出来时已冷静许多,比利连他开门的声音都没听清,只在青年汲着拖鞋慢吞吞走来,将吹风机连上插座通上电时,比利才意识到这家伙终于肯出来看自己,而不是在浴室徒劳得消耗水电费了,时间比他想象的还要短。吹风机风声响起的同时衣服被一起掀了开来,莱特穿着黑色的背心,发尾还滴着水,皱着眉低头看向他。
其实莱特在走出浴室的第一时间就看见了那个他没来得及盖住,或者本就含有期待的黑白屏幕,正显示着“我错了莱特老弟”的字样,他叹了口气,他还能怪罪自己思维脱线的恋人些什么?难道前辈只是拿自己的名字开了句玩笑,莱特就要给自己下一个“永远听不见前辈的声音”的诅咒吗?于是在吹风机最后发出一缕热风后,声音的归属权就重新回到了机械狗身上,不变的只有莱特依旧紧皱着,纠结的眉头。
“终于能说话了…原谅我吧莱特老弟!”
机器大声地喊着——但他的声调却平的像一条笔直的线,除了加大了音量外看不出任何情绪外露。机器狗的发音插件总是不够好的,莱特必须反复回想前辈在不知多久以前发出过的声音,才能在脑海中弥补他此刻想表达的抑扬顿挫。
“你用着这样的语气…我可完全听不出你有任何忏悔之意,”但莱特只有无奈地叹着气,“算了,除了听我还有什么选择?我还得感谢,自己难得能听见不属于你,却仍由你说出的话呢。”
毕竟他已经很少听见直接由前辈发出的声音了,他的前辈可能停留在任何机械上:不止是孩子的玩具,他可能是某个公司胡乱警报的打卡器,甚至给流浪动物的自动喂食机,莱特甚至不知道怎样和连不上电子屏的机械产生交流。大部分时候,莱特确信前辈附身上了哪个被遗弃在弃物间的损坏机械,或者任何他寻不到的地方,导致他需要等待一个漫长的周期,等到前辈终于换了一个栖身所,他才能打听到哪里又出现了忽然故障的器械。
“所以,多说点什么吧,趁现在还能正常交流。”他在桌前坐下,俯身趴在机械狗身边,“前辈这次能停留多久?”
“两个星期吧?可能还会更早些。”
“两个星期……”青年闭上眼睛,头埋在环抱的双臂间,叹出一口气,“还没我找你的时间长。”
“毕竟只是孩子的玩具,崩溃的早也是理所当然。”
他听见机械关节运作的声音,机械狗换了一个姿势——一个小狗般趴坐的姿势,头部紧紧贴着他的手肘:
“哈,你知道那些孩子给我起了个什么名字吗?他们觉得这个名字起的可帅气了,和他们相处不久,我听孩子们兴致勃勃地喊了不下几千次!…好吧,或许几千次夸张了,我现在不想用算力算这个,总之数量绝对不少。
“于是我这段时间天天听他们喊着这个帅气的名字,然后让我学他们说话,我甚至觉得我还是很会哄小孩的,陪这群小男生玩时我看他们都挺开心。”
耷拉着眼皮的莱特开了口,声音很轻,低沉的如同耳语:“那多半是沾了孩子心爱的机械狗的光。何况,前辈不是本来就像小孩子一样?”
“喜欢星徽骑士才不是幼稚,就像你也喜欢甜品!”
“食物当然不算…你不也尝过甜糕。”
机器狗不再说话,眼里红色的光点忽闪两下,似在回想。
“啊,你不记得味道了。”莱特摇了摇头,侧过脸去。
“好消息是苦味我也不记得了,我不会根本没尝过苦的吧?”
“还是尝过的,至少我骗你吃怪味豆的时候尝过,你刚一咬碎就急得把它吐掉了,样子看起来像要把体内的电线都吐出来。”
“你还骗我吃过怪味豆,你不担心机体因为奇奇怪怪的食物坏掉吗?!”
那颗绿色的脑袋抖了两下,发出毫不顾忌的嘲笑:“前辈不是吐出来了嘛!而且重金制作的机体哪有那么容易坏——我当时好容易才知道前辈有了吃东西的权利,虽然很短暂。但总要想办法让前辈尝点有趣的东西。”
莱特一笑便停不下来,比利看不见后辈的表情,他猜测这家伙眼泪都要笑出来了,而他只能在显示屏上努力的打出一个代表生气的颜文字,毫无攻击性。
青年终于止了笑,他半抬起脸,依旧将脑袋趴在桌上,却让比利足以看见他的表情,笑容是浅的,没有如他所想笑出眼泪,半眯的眼睛让他回想起某次他将这两颗眼珠想作化开的抹茶粉。
“明明都是你本该记得的事情,我却要一次次确认你忘了哪些,我又该和你复述哪些。”莱特将眼睛闭上了,“好像你还什么都记得,但只要我将以前稍微翻出几篇时,你就会突然说,你的某一个记忆片段是空的,需要我再帮你补全一次。”
“然后在我说了这些事无数遍后,在下一次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交流的前辈时,你又可能说,我不记得了。不记得这件事何时发生过,再连我向你复述过的话你也会全忘干净。你忘了,那块烟火会时喂下的甜糕,我已经在一年前就帮你回想过一次了。
“不过,这样也行……毕竟前辈死过嘛!如果前辈摔落后,或是在我第二天醒来看见永远不会睁眼的机器躯壳,意识到现在的我本该没有一个可以聊天的对象…我想这会比看到一个机器狗前辈要痛苦的多。机器狗有什么不好呢?甚至还能和我说话,就算我得把甜味再描述一千遍一万遍,也好过我连寻找你的选择都没有吧。”
所以这样也很好。青年的脑袋不知不觉和机器狗靠在一起,比利听见青年均匀的呼吸,好像那点呵出的气体也困在白炽灯圈划的狭小的范围下,界限外多少光亮都撕不开一抹浓黑。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刻睁眼会去向哪里,以前他会喊着:他怎么会不向往一场未知的旅行?但短暂与后辈一同被困在这儿,他倒心甘情愿了。这个旅行者有一天也是会累的——比如现在。
窗外有蝉鸣,有车笛,晚归的人在争辩,他们充耳不闻;
多安静的夏夜。
“莱特…”他还想聊些什么,那双深绿的眼睛却没睁开看他一眼,呼吸也未改变,他趴在桌子上,紧挨着机器狗睡着了。或许他也没想到吧,本该好好叙旧的,激动万分的时刻他却安然选择了做个好梦。
或许他只是累了,他不说,比利只能自行想象后辈是怎样拼了命的工作,奔波,就为了永无止境找一个故障机械,直到找到为止。比利能够理解,他也想,贴在人类温暖的身躯上睡一晚最普通的觉,要是他还有能拥住恋人的手脚就好啦——以及最重要的,无论是人类还是机器最本能的睡觉原因,就是他困了。
希望第二天莱特醒来,能抓紧为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充电桩,因为自己的电量已经见底了,比利无奈的嘀咕着,机械狗的“眼睛”慢慢灭了光芒。
“……感谢老板对借用公司充电桩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我还得专程跑到城西去找。”
“客气什么呢莱特,卡吕冬之子本来也不在意这个,不然露西早就去把那些充电宝家用电器的线全拔了!”
比利感受到身体拥有了足够的电量调动,机器狗眼底的红色迫不及待闪烁了一下,象征他开启了视觉插件。
他看见了熟悉的人,在莱特喊老板时他下意识想到了那个他只见过两天,已经忘了样貌的咖啡店店长,但落入视野的却是熟悉的淡绿色长发,以及少女爽朗的笑脸。对呀,现在莱特可切切实实是他的后辈,他也加入了比利最熟悉的公司,他现在的老板分明是自己的旧东家,卡吕冬首领的女儿凯撒呀!比利记得自己总是叫那个矮了一大截的女孩“大姐头”,现在女孩倒是长高不少,话说,之前女孩总叫自己什么来着——
“前辈,看来恢复行动能力了啊?”他的后辈转过头,注意到那点在白日存在渺小的红光,笑着调侃他,“老板是知道现在的前辈是个机械狗的,所以前辈可以放心说话,不会有人觉得玩具被机械恶灵附身了。”
“呼——”比利先发出了一声长叹,一种拟声,机器可不会呼吸,他只是用模仿来表达自己从不动不听不闻的黑暗里解脱出来有多畅快,“大姐头竟然知道,难怪莱特能玩忽职守用那么快的时间找到我……”
“我可是把该干的活都干完了,工资也不是白拿的。”莱特的拳头砸在机械狗身上,比利后知后觉哀叫一声。他不是真的感到痛,先不说以莱特的力度认真揍下来这脆弱的玩具绝对会散架,他也感受不到痛,谁会考虑到给一个本身功能就有限的玩具加触觉模块呢。
“哈,莱特说的没错,他满世界跑着找你时可一点没忘了卡吕冬的运送业务!”凯撒大力的一拍桌子,比利感到脚下的桌面猛的震动起来,这女孩的力气还是那么大,只增不减,“卡吕冬之子正需要莱特这样愿意到处跑的家伙呢——不过他都跟我们说了,这两周就不给他派太远的单子了!”
“话说,比利老弟,”凯撒叫着她惯常用的称呼,“待在玩具,甚至莱特之前提到的…什么宠物投食机,还有灯球里,都是什么感受啊?”
比利没有回话,他正因那个对方似乎无比熟悉的名字、称谓走神,好像对方叫着属于别人的名字一样——一段段连不起来的记忆总会造成错乱的。倒是莱特,在他没能及时回话的时候反驳了凯撒:“老板,那个是灯源总控器,灯球可承载不了代码,不过…确实令人印象深刻就是了。”青年笑了起来
“可不是,那是比利老弟最好找的一次吧!”他又听了一遍称谓,这才算将自己与“比利老弟”彻底联系起来,一个比机器人小许多的少女竟然称呼他为老弟,多么奇怪呀!不过就连比利都叫她大姐头了,这样的称呼习惯是谁开的头还真是不好说。
“我现在还记得,那家酒吧忽然爆炸出响亮的音乐,然后就把它所在的整个夜街都照的透亮——还不间断的闪着各种颜色的光!”凯撒兴致勃勃地比划着,“我们隔着两条街都看见了,还以为那边在举行什么大型音乐会呢!”
“要是哪个音乐会的歌品会烂成这样,那民众能忍受它合法制造噪音还真是奇迹。”
凯撒去拍莱特的肩膀,冲着比利道,“说起来还是莱特反应快!平常他跟个闷葫芦一样,总是不说话,喊他有时也要喊几遍,露西没少因为这个和他生气,但看到那道各种色彩毫无规律的光…几秒钟吧!他竟然立刻就骑着摩托冲走了——我就没见他反应那么激烈过,连我都好不容易才追上他!”少女指指比利,又转头问莱特,“你们真的这样心有灵犀,只要几眼就能确定是对方了?”
“肯定有暗号啊,老板,不管我和前辈有多么深厚的羁绊,我也搞不懂机械在想什么吧?”莱特摊开手掌,“再说,我要是晚点去,前辈就被送去回收厂了,我赶到的时候他都被拆下来准备装车了。找一个故障机械真的很难,几步错误可能就会错过的。”
凯撒赞同的点了点头,她可能还想说什么,和上一代红围巾再叙叙旧,类似的,但那个骄傲的大小姐已经在无比愤怒地喊她了——“笨蛋凯撒!知道上一个单子出问题了吗?王八蛋客户竟然出尔反尔——”没等吼声停顿多久,近乎破音的叫喊又响起来,“莱特你也是!你们都在那聊多久天了?快给我出来!我们得和对面去讨个说法!”
凯撒先一步撞开门跑去了,这场面大概不少见,门侧已经有了几条被毫不顾忌撞出的裂缝,甚至有了更换过的痕迹,恐怕它遭此劫难不止一次。莱特耸耸肩,回头对比利道:“管家大小姐发飙了,对面那伙人不好过喽……总之我得去应付工作了,前辈。”
他也走了,这次倒是对门温柔许多,至少不会被猛拍在墙面上又弹回来。
好啦,现在世界又回归了寂静,最吵闹的几个人已经去找不自量力的对家公司算账去了,还带走了莱特。柏妮思应该也不在公司里,多半是去解决平日由莱特接手的外派任务。
看来自己合该考虑一下要不要现在就关闭电源睡一觉——确保莱特下班时自己有足够的电量储备,反正知道正窝囊缩在角落偷公司电的机器狗是上一任红围巾的人都走掉啦,没有人类会在意一个不合时宜出现,对成年人无足轻重的玩具的。
他还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简单的睡到莱特回来呢,结果那扇被暴力对待的门又一次撞上墙面,让灰白墙面上因为填不平而放弃了填补的凹痕又深嵌几毫米,两个人影飞快地逃窜进来,是两个女孩,胸口还别着“猪突猛进物流公司”的工牌。
“噢…没有人看见吧?”一个女孩悄声问。
“没有,没有,”另一个说着,扒开门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将它狠狠关的严实,“有也没关系,同事懒得管,还有那个卡车司机…对,叫派派,她就算看见了应该也懒得告诉管事的,毕竟她也摸鱼。总之,这里是没人的。”
确实没有人!比利绝望的想,他真是变成了一只无人在意的机器狗,不仅不能和自己的恋人卿卿我我——他还不想连累莱特变成和机器,甚至是机器狗恋爱的怪人,而他现在还要被理所当然的无视掉!不如他待会就把这两个摸鱼的员工举报给露西吧?!
“其实只有那个大小姐会将偷点小懒的行为抓得那么严,”女孩子们当然不会在意机器狗的感受,她们笑着靠上桌面,闲适聊起了天,一看就知道对她们来说躲在这里说小话已是轻车熟路,“真不知道一个大小姐不好好继承家业,来物流公司受苦干什么……还天天喊着‘要让卡吕冬之子成为全国第一的物流公司’,天啊,我来这里只是想浑水摸鱼,怎么连我这个小员工都要为了公司,去和那些一看就不好说话的外环人打交道。”
“目标说小啦,大小姐喊的可是‘成为全世界第一的物流公司’。其实你早该有预感的,这公司不就是外环那边起家吗?老板都是外环那边来的,上一任和这一任都是。”
确认了没有人会插手她们工作间隙的消遣,她们聊的也越来越大胆起来:包括吐槽上司。算了,这也很好,至少能帮一无所知的机械了解点他的挚友们的近况…从别人口中。比利还是乐意听她们谈这些闲天的,要是她们扯的不是上司的各种小缺陷,而是谈点最近新出的电影就更好了,他甚至可能会为此耐不住兴趣插话。
“他们都把公司做到城里来了,怎么还惦记着往外跑啊?明明就在城里发展挺舒服的…”女人不解地摆手,“算了,小小的物流公司员工去猜测老板的心思干嘛?”
“唉,凯撒老板就算了,她真是一看就知道坐不住办公室的性子,你见过平时交流连最基本的字都会打错的老板吗?”说话的人将手机点开,向朋友展示其中一页聊天界面,“看,大吃一惊写成大吃一‘鲸’……她真的读过书吗?虽然说大小姐管的严吧,但没有露西,我真不敢相信这公司能正经经营下去。”
“别说了,本来就在公司看不见她的影子了!一问咱公司老板去哪了,‘哦,她身先士卒跑业务去啦,坐办公室的活交给下属就好了’!这样的公司可真是仅此独一家。”
她们捧着咖啡杯,共同摇头叹息着,好像猪突猛进物流公司神奇的运转模式亟需她们担忧一样。
一个女孩的手机响了电量告急的提示音,她走近了充电桩,“不过不得不说…我们还是进了家好公司的,老板好说话,辅佐的露西虽然凶巴巴的,上次还骂哭了我的朋友,但后来还臭着脸指导她呢…”待在一旁听着的比利多想向她们表达认同啊,卡吕冬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好公司!女孩这时却停了话头,她疑惑看着在角落霸占着最不起眼的充电桩,一开始便被她们冷落的机器狗,“谁把家里小孩的玩具带过来了?用公司的电也不至于连玩具都专程带到公司吧?”
她的朋友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开口:“唉,你别说,这机器狗还不是已婚人士的…这是那个,莱特的。”
好了,现在摸鱼的员工因为一个属于员工莱特的玩具将话题引到了他身上,毕竟后辈拥有这样引人注目的面容,他总是不缺女孩关注的,比利对此颇有微词,却又不无期待地想着,自己那帅气的,曾被高中与大学的学妹追着表白,魅力高到让他又爱又憎的男友,他又该得到同公司的女孩怎样的夸赞啊——
“他啊,实在是个怪人。”
女孩摩挲着咖啡杯的杯口,漫不经心评判着。
“唉——我不了解,我只见过他几面,刚刚才从这里出去吧?!”女孩将拉好充电线的手机放在手边,“他看着可真帅呀!总不能卡吕冬之子全是怪人吧?”
“就他最奇怪了……明明看着最正常。你平常没注意到他,也不奇怪,虽然他长得帅,但总是戴一副墨镜,还喜欢待在不起眼的地方,他全身上下引人注目的就只有那条红围巾了吧?…听说是公司名号还是卡吕冬时传下来的。”
“可他怎么说也是个大帅哥唉…我竟然都没听同事们聊过他。”
“聊过,怎么没聊过?你真是听的太少了…男员工可不待见他了,女员工或多或少也会远离他,但这些话你也别乱说哦?”侃侃而谈的女孩将朋友拉近自己几分,压低了声音说话,分明大肆吐槽老板时她们都没这么小心,比利努力地,用他并不优秀的听觉插件去辨析话语,“他刚入职时就很奇怪了,不爱搭理人,更不主动和人说话,但是对那些奇奇怪的故障机械异常感兴趣……他不是频繁出外勤吗?听说就是为了找坏掉的器械。就连这个机械狗——”,女孩指了指比利,那个她们严重的破铜烂铁,“恐怕也是他从哪个小孩手上骗来,甚至抢来的坏玩具。”
“外表看不出来对吧?但那家伙就是这样热衷于此,他可以花费高于原价格两倍的钱去买一个失去作用的物品,甚至听说对家公司的打卡机坏了,他都去免费帮忙换了一个,就为了要换下来的旧机……露西竟然也不说他。他家里不会堆满了那些破烂吧?
“我还听了解卡吕冬的人说,莱特身上那条显眼的,他珍惜到天天戴着却时刻生怕哪碎了扯了的围巾,是上一任卡吕冬的‘红围巾’留下来的呢!而且上一任红围巾就是个据说有人格的机器人,在外环踩到流沙摔坏了!”
“那他这么喜欢收集莫名其妙的机械……”
“恐怕是因为爱而不得养成了什么怪癖吧!甚至还净捡坏掉的……”
“你们都在那聊多久天了?快给我出来!”
少女响亮又凶恶的声音响彻员工偷闲的茶水间,女孩只得慌忙止住了话头:“怎么回事,大小姐不是走了吗?!”她拉着朋友迅速开门逃窜出去,速度比进来时还要快,另一个女孩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只得又扑回来将充电线拔下,线都来不及整理就带了出去。门被重重关上,这个被八卦填满的房间终于再一次落回了寂静。
一直沉默不言的机械狗,缓缓暂停了自己的录音播放键,恶作剧得逞后他却没有一丝喜悦,只是一动不动的,在程序里反复回播女孩留下的录音。他都选择利用那个“穷凶极恶”的大小姐吓走员工,不让那些乐于评判他人的嘴吐出更多有关后辈的闲话了,却还是忍不住将流言蜚语回看一遍又一遍。
就算将她们赶出去也没用吧,他自嘲着,语言会蔓延在工位,聊天软件,下班后的任何一个角落,又不是扼杀了一句,便不会冒出下一句,千万句。以前欣然接受自己优越外貌所招引的追捧的青年,现在也戴上墨镜欣然接受了所有流言。话说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戴墨镜的来着?比利拼命的,从记忆里找,才终于得以知晓一个结果——某一刻。某个时间节点被抽离出去了,在他断片的,不完整的记忆里,后辈习惯了用一层黑色遮住眼睛,没人再看得见那两颗深嵌瞳孔的红色果核,饱满的,沉静的,微微发着苦。
后辈站在他面前啊,眯着眼睛看他。他竟然还能回想起莱特在第一次找到他时,站在咖啡店的柜台前,让他制作一杯…一杯什么?不重要了,只记得透着光的碧玺,在墨绿的发丝下难以忽视,青年的表情是震惊的,又或是喜悦的,将光芒都寄托在自己身上,像现在一样——但却蒙上灰了,是因为戴着墨镜太久吗?
“前辈?怎么不说话,电充太满晕电了?”
“……莱特!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都在你面前站了好一会儿了,”莱特半蹲下来,“都站在你眼前了!结果前辈完全没看见我。”
“什么?我没……”他想这么反驳,话语却滞在半空,是呀,直到莱特开口他才意识到后辈真的站在自己面前,而他却忍不住回想过去的影子…!他有什么可辩驳的呢?于是他悻悻开口,用着可怜的语气,至少莱特能听出来这合成粗糙的语音是在表达悔过,“都是因为玩具狗的算力不足,我反应都变迟钝了…!”
后辈笑了,在他面前后辈总是会勾起嘴角的,得意洋洋的捉弄他,或者被他逗得心情极佳。莱特耸耸肩膀,语气平淡:“我差点以为,前辈这次的躯壳太不靠谱,不打声招呼就走了。”
然后他的手指便下意识地去触碰脸颊,指尖碰到自己的眼角与高挺的鼻梁,他才意识到墨镜被他抵押给了一个孩子。
“算了,前辈在就好。”他这么说着,毫不在意将比利捞至怀里,“对面那些家伙还是太好应付,这点实力,竟然敢和卡吕冬之子硬碰硬?总之,看在我今天认真应付工作的分上,大小姐放我提前下班了。”
他对回家的路并不太熟悉,总在外派嘛,四处跑的时间总比在家多。耳边是他同样不熟悉,却吵闹的机械音,但是,这可真是个好时刻,他想——不常走的路,和两周后就会消失的声音,和前辈。他现在倒是滋生出几分留恋来了。
“莱特,其实我刚见你就想说了,”红色布料飘扬在摩托行驶带出的风中,遮挡了机器狗的视野,“红围巾戴在你身上也太帅了吧!”
“虽然我觉得,我戴着的时候也很帅啦,”他骄傲地自夸着,然后又转而说回莱特,“但你的样子同样的,令人难以忽视。”天色昏黄,不同于莱特在天台捞走玩具时的正午,玫瑰色薄云透射出的太阳是厚重,柔和的,将赤红渡得一层辉光,金箔般闪烁,静悄悄地,勾勒出青年俊朗的侧脸。
“我真是觉得,红围巾交给你就是再好不过的了…!莱特老弟的实力足够强,绝对会在外环地带打出名头的——震慑力不会低于我。想想看吧,外环的第二任红围巾,继承了前辈的职位,让那些不自量力的小贼看到卡吕冬之子的标识便避之不及,红围巾的一角就足以令他们闻风丧胆抱头鼠窜…这就是我们赋予红围巾的传奇!
“莱特,你真应该高调的,欣然接受这个职位,接受所有人,外环,城市,卡吕冬之子的人的追捧,你本来就有一张好看的脸,好看到他们可以将你的画像高高挂起,提醒着所有人:看,这就是卡吕冬之子的常胜冠军!只要红围巾在你的身上……”
“前辈,”莱特平静的出声,话语听不出情绪,他简直比语音插件劣质的机器狗还像无机物,“你想让我把你当成影子吗?”
他停下了,停在一座桥上,只有河水是不停歇的,“画像就免了吧,除非他们想通缉一个成天带着墨镜的家伙。前辈,你真让我伤心,这条围巾的意义不是我的,是你的啊。”他半倚在摩托上,转头去看被高楼与河水吞没的太阳,比利仍抬着头,他望见墨绿在夕阳中溶解。
“我接受前辈的赞扬,我很强,更不会输给你。但卡吕冬之子重要的当然不能是我……”他深吸一口气,“甚至不再是红围巾。”
“露西可从来不止关心猪突猛进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可是将证明自己的全部价码都压在卡吕冬之子上了,怎么可能放任劫匪阻拦她“让卡吕冬之子成为世界第一的物流公司”的目标呢?外环的人大部分都会被她逐渐拉拢到卡吕冬之子这边的,到时候劫匪就不用我们困扰了。
“至于凯撒老板——她大概就是天生的领导者吧?谁看猪突猛进的运营模式都会认为这太过独树一帜,难以维持,但有凯撒在…她总能创造奇迹的。”
“所以,”莱特的指尖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露出带着笑意的唇角,“这是对我唯一重要的,你不可能是影子。”
“前辈不觉得河边的风挺舒服的吗?”他摊开手掌,风穿过指隙,他又用被风冷却过,却依旧温暖的肌肤搭上机械狗的背脊,“我还挺喜欢的。”
喜欢什么?说的是河,是风,是太阳,是鸥鹭,都行,反正都是此刻,他的指尖下是冰凉的金属。
莱特转头看去:“就在这聊会吧前辈,后面有个小卖部,我去买两瓶酒。”他刚走两步,又回头笑着,随意“叮嘱”道:“要是有人想偷前辈,前辈可要记得寻求我的帮助啊。”
当然没人偷,这只是一个廉价的机器。莱特拎着两罐易拉罐,在摩托边的地板上坐下,拉开了其中一个的拉环,他将一整瓶酒放到比利面前,尽管知道这个机械狗其实什么也喝不了——但没关系,后辈选的是他最爱的酒,这样就行了。
他自己也开了一瓶。“你买了没度数的。”比利说,他倒也没有怪罪的意图。莱特仰头灌了一口,无奈地回答:“结账的时候才想起来,我总不能在城市里酒驾吧?”
“在外环酒驾?”
“可惜了,除了速度快点,我的驾驶习惯还是很不违法乱纪的。”他五指捏着易拉罐,与放在地上的啤酒相碰,装满罐内的酒液因碰撞而起了波澜,撒出几滴,“我也不怎么喝酒……尽管最近喝的多了些吧。”
现在是人类的下班时间,他们身后,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多了些,也有缓速前进的单车,和慢悠悠散步的行人。一个高大的男人,目中无人坐在越来越多人类经过的河桥,倚靠着经过了改装而过于吸睛的摩托,摩托上却放着一只普通的,孩子喜欢的玩具。脚步与鸣笛,将水鸟细声细气的鸣叫和水流擦过桥基掀起的微不足道的浪混搅在一起,听不明晰。
人多了,停留在青年身上的视线多了,它们转瞬即逝,分明都赶着无趣的,唯一的方向,却还有余裕将注意力分一点到对他们而言索然无味的男子上——莱特又将手指抚上鼻梁,他已经下意识做这个动作许多次了,手指却只能抓个空,无奈地搓揉两下面颊。
“莱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戴墨镜的?”比利问道。
“前辈忘了?”他的后辈看向他,眨着眼睛。他承认,还是眼前这颗平和又坚定的眼珠更让他想念些。
“前辈忘了,但这很正常,”莱特没等比利的回答,自顾自说着,“毕竟我也忘了,什么时候去买了一副墨镜,然后用它把我的眼睛挡住,什么时候习惯了视野永远蒙着一层灰……我也忘了,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样很好。”
“为了不被注意,不被看见?”
“为了不注意,不看见。”
“前辈是不是听着什么了?”莱特问他,但听起来却满不在乎。
“一些流言……”比利停顿了,似在斟酌如何转述,“说莱特你是净捡废弃机械的怪人…这样的,还有,你很帅。”
后辈刚刚还想开口说点什么“不用在意”,在听到最后一句突兀的夸赞后呆愣了,张张嘴,然后大笑起来,他更不管路人是怎样看待一个坐在那儿笑的前仰后合的青年了:“看来就算戴着墨镜,我的脸也还是值得他们这样关注啊…前辈,你不会吃醋吧?”
“我没…!”现在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吗?比利立刻出声反驳,而后又弱了气势,他承认,“好吧,以前有过……毕竟莱特长的也太好看了!”
青年正笑的开心,仰着头又灌下一口功能饮料:“你看嘛前辈,他们说的也算实话,我确实长得招人喜欢——我也确实是沉迷收集破旧机械的怪人。甚至,除了找到流落在外的前辈以外,我也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了。”
“所以,流言也就这么大威力,不管就可以了。”
是啊,不管就可以了,反正失去羽毛的病鸟再没想过融入成群结队的行列里,自然也无人去在意某个奇怪却从不打扰他人的家伙,他就独自走在他认定的道路上就好——从不挡着谁。
“非要说的话还是有点影响的,”他提到,“戴恩的妹妹,以前我还会给她寄点东西,但她亲戚生怕我给她传播什么奇怪的理念,硬是把那些都寄回来了,我又不是信邪教!……我后来就到她学校门口递给她,其实戴恩的亲戚待她也不差,但是终究没人接她放学。”
“对了,关于墨镜…我还不至于真的就这样把墨镜放在小孩那,而且骗走小孩依托了感情的玩具也不太好,我还得把机械狗还他呢。”
“可是这个机械注定要坏掉了,”比利开口,可惜机械音调表达不了他的愧疚,“我必然会把算力耗完的。”
“所以我得去买个新的,实话说这机器狗的型号不好找,我问了派派,她说可以买个相似型号,她再帮我改装成一样的。”
“那最终不还是骗小孩吗。”
“前辈先责怪一下弄坏玩具的罪魁祸首吧。”
“…我有在愧疚了!”
莱特听得开心,站起身来,伸展了下身体,远方河水即将将太阳全部吞并,在高楼的遮挡下,仅剩小小的一角足以映照晚霞,炎热又沉闷的夏呀,太阳却依旧会在黄昏变得柔软,成为比黑夜与白天更短暂,却更浪漫的时刻。
“以前总是你说得多,现在……说这些的都变成我了。”莱特手中的瓶底即将见空,“毕竟我还算个‘人类’,还能做到正常的交流与行动,而前辈真是变成不自由的机械幽灵了。”
比利看着莱特,他一直看着自己的后辈,未转移过视线,看着他笑,说话,喝着饮料看着风景,他多像个人类,会和朋友把酒言欢的庸人,会在看见晚星后扔掉饮料瓶,然后永远等待下一个互诉心肠的黄昏——如果他仅有,唯一的聊天对象不是一只机器狗,不是一个随时会变了模样,甚至回应不了他的机械。他多像个人类。
他的饮料喝完了,太阳彻底溺亡,不知道第几次看见银白的月光,他捡起被冷落的酒瓶,沉默着看向里面满溢的液体。这还是瓶好酒,比利喜欢却不怎么喝,现在他的后辈不忙着上学也不欠债了,难得慷慨请前辈喝一次,他倒是喝不了了。
莱特走向桥沿,一挥手将酒液倾洒向河面。“这样就算喝过了吧。”他说,向比利微笑着,转头看去也只看得到河流仍不止休,一瓶酒对它无足轻重,它永远不会停止奔向尽头。
两瓶空荡荡的铁罐子被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与废纸和塑料躺在一块,等待被拉往属于他的回收站,然后莱特跨上了摩托,在稀散到还没月亮有用的路灯下行驶,他心情极好,甚至不自禁轻哼了几段不成型的调子,好像他的身后好像正坐着醉醺醺的友人。而这次他负责做那个靠谱的朋友将他运送回家。
就算这一幕被认识他的人看见了——让第二天茶水间的八卦变成莱特与机械狗谈笑风生,他也会满不在乎的说:不要管这些破坏心情的事情吧。因为他今天心情真的很好啊。
机器狗在第十三天的傍晚,在莱特又一次带他驶过渡着红金色辉光的河桥时没了动静,时间和比利预估的并不差太多。
白日时他提醒了莱特,他说:“莱特,我可能今晚就走了。”青年正咬着快餐店里带出来的汉堡,咬合的动作停顿片刻,那双深绿瞳孔偏转过来,静静看着机械。
他松了嘴,面包上留了一圈不算深的牙印,融化的芝士被从肉堡中挤出流入了包装袋底部,可莱特只是看着他,任由芝士融化浸透包装袋,弄脏了他的手指,没发表任何感人肺腑的临别宣言。
最后他看了一眼手机,电子日历告诉他距离他捡到机器狗以来已经过去了十三天,他才如梦初醒:“啊,前辈说的还真是没错,两周左右了啊。”他几口将手中的食物消灭殆尽,用快餐店附赠的纸巾搓揉着手指。
两周,十四天,终究只是预估——就算这个机械狗完好的时间只有七天也在常理之内。但它也只是预估,莱特无可救药地幻想过,时间可能会短暂遗弃他们呢?相比无限的时间来说,只要疏忽一小会,就足以称得上一个奇迹,足以显现它的仁慈与慷慨的奇迹,既然都是十四天左右,为何不能让它慢一点,一天,两天……?
最终它也没有停下来看谁哪怕一眼,莱特不想责怪它,只是确信它终归是没用的东西。一次令他喜悦的,满足的重逢又一次以悄无声息作结,他敲了敲机械狗的外壳,叩响的声音空洞且了无生机。前辈又死了,他想,而自己又要去找前辈了,真是简单易懂的事情。
机械狗被他放在桌上,而他横躺着,将男人高大的身躯强行蜷缩在逼仄的沙发里。灯没开,窗帘半掩着,屋中漆黑一片,他还期望着会说话的机械狗会眨一眨眼睛,闪烁几下那不起眼的红光呢,他甚至想着,他今晚不会睡着了,他要前辈陪他这样坐着,聊天也好沉默也好,可前辈又骗了人,离开的时候太阳都还是橙红色的,莱特一回头,就发现他听不进任何声音了。
他最后也没睡着,房内照进了窗帘放行的一小片月光,他半掩的眸子里还望得见那只机械狗,他就当前辈还陪着他了。客厅角落堆着前辈遗弃的载体,全是再也不能启动的机械,连眼前的机械狗现在也是一样的破烂,青年的视线扫了一眼那个月光不眷顾的角落,逃避般不想去看。上次清理这些器械是什么时候来着?大半年吧,他快忘了,这么看,他成功找到前辈的次数还是相当少的,比起三本撕完的年历,这样狭小的角落所堆放的过去也太渺小了点,比起七十八个十四天,前辈成为机械狗的时间也太短暂了些。
明天……他抬眼看向门口,一个完好的,与废旧的机械狗无异,专门做出来应付孩子的玩具被搁置在那儿,派派两天前把改造物交给了他,莱特看着那个几乎完美的作品,又一次,他问真正痴迷于卡车与机械的瘦小女孩:“派派,你能改造出可以让任何机械联通视野和听觉的设备吗?”
“你问了我很多次啦,”女孩语气无奈,她叹着气,不再照顾神情平淡的青年有多执着,“好像这三年你总在问同一个问题呢……没人会专门研究这种东西,毕竟谁能想到会有一个富有人格的代码在机械里四处游荡呢?就算这个人的技术比白祇重工的格莉丝还厉害,也改造不出一个万能的转换器呀,又更何况我只是一个运输公司里平凡的卡车司机?”
莱特向她笑,很平静地,然后向她说了声谢谢,为了她帮忙改造机械狗,或是她不停的解释一个答案。明天……哦不,今天,他看向客厅悬挂的,跃过十二点的时钟,在下一个十二点之前,他要将替代品交给一个对自己完好的玩具翘首以盼的男孩,去把他的墨镜换回来。
他又瘫软下来,额头蹭上沙发粗糙的布料,这个房间早就不是比利做服务生时待的出租屋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忍不住想前辈告诉他机械还有千万次死亡时他们共处的时刻,他记得那个时候窗外的银白色还更亮些,尽管那个时候前辈应该开了灯,人造光理应把所有光芒都掩盖的,可他还是记着,窗外就是更亮些。他将惨淡的月光看了一宿。
正午孩子在耀眼的阳光下第一眼看见的,不再是男人的红围巾,而是那颗缀着暗红的瞳孔,和眼底用许多个一宿沉淀出的浅淡乌青。
“我把它修好了,如你所见。”男人这样说着,将崭新的玩具递给它原本的主人,孩子立刻兴奋地将墨镜还给莱特,去抱他失而复得的好伙伴。
“那么,它现在真的不会故障了,对吗——”莱特点了点头,男孩上下打量着他的玩具,迫不及待按下开关让机械狗学他说话。
手里的墨镜被眼镜布包着,镜片完好没有划痕,镜腿更没有被掰折施压的痕迹,面前的小男生还真是个会被孩子们认可的好伙伴,至少他确实做到了遵守约定——好好保管了一副脆弱的墨镜。莱特都感到有些愧疚了,毕竟男孩连一点灰都没任由它沾在墨镜上,而自己倒是实打实还了他一个赝品。
他想把墨镜戴上,低头,男孩却在这时走近了他,在他快胸口高的地方,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不是我的朋友!”男孩开口,急切,笃定,还有被大人欺骗的怒意。
“你是个骗子!”他大声叫,然后指着机械狗的脚,“它的脚上应该有一道凹痕,是我不小心磕的——妈妈都说这道伤修不好了!你是不是把它调包了!”然后他义愤填膺看着男人,似乎什么力量上的悬殊都不重要,他要给朋友讨个公道。
或许莱特现在应该再扯几句胡话,忽悠孩子嘛,不会太难的,就算他现在转头就走,给再也不会见面的孩子一个轻信他人的教训,也不会有任何人谴责他才对,他可是确实还了一个一模一样,甚至造价比原来的玩具高的替代品。他看着孩子生气怨责的眼神,还有握紧的拳头,他笑了,蹲下身子。
“我错了,”一句成年人给孩子的道歉,“我不该骗你的。”
“我可以把你的伙伴还给你,但它彻底坏掉,修不好了。”
“修不好我也要原来那个,这才是朋友!”孩子拍着胸膛,将那个崭新的玩具赌气般塞回莱特手上,“还给你,还给你,我不要这个!不管在你眼里,我的伙伴是垃圾还是破烂,我也都不放弃它!”
“这个你也拿着吧。”莱特不想去回答孩子对他的指责,他转过身去,“我去把原来那个还给你。”
“不准骗我,我跟你去!”孩子立刻抓住红围巾的尾端,几步小跑跟过去。孩子的力气撼动不了男人分毫,但他慢了脚步,任孩子跟在他身后,他的摩托停在不远处。
很多,孩子难以想象一个人会收集这么多废旧金属,全部胡乱堆挤在麻布袋里。他的机械狗倒是被好好绑在后座了,男人一动摩托,布袋就发出金属碰撞摩擦的刺耳声响,袋口露出某个机械的一角。“一会还得把袋口绑好。”莱特自言自语,他把机械狗还给了男孩。
它确实不会叫,也不会动了,任由男孩怎样启动开关,小心地拍打机械狗的身体,玩具都没有故事中般忽然奇迹的复原,“我得去给它充电。”男孩嘟囔着。
“充了电也没用的。”他实话实说。
“你把它修坏了。”
“…确实是在我手里坏掉的。”莱特向孩子笑了笑,“但是在我找到他……从你手里拿到它的时候,这个机械狗就已经修不好了。”
男孩低下头不再说话,明显正生着闷气,莱特真是庆幸他没有学几分胡搅蛮缠的孩子本领,在原地哭个不停大喊大叫什么的,他整理好麻布袋的袋口,绑紧实后扔上了车,看向男孩:“我得走了。”男孩闻声抬头,一根棒棒糖递到了他的眼前。
他稚嫩的脸皱成一团,不接他的糖,只是问:“你带那么多东西是要去哪?”
“去回收站呀。”莱特拍了拍袋子,“废旧金属最好的归宿,对吧?”
“那你还收集起来干嘛?最后都是要送进回收站的。”
“啊……”青年张了张嘴,他戴上了墨镜,“因为收集起来的时候很重要啊。”
“你是在找什么嘛?”男孩毫不顾忌地问,“你都得到了这么多东西了,那个东西很难找?”
“对,特别难找。”
“那要是找不到怎么办?”
“这些就是,”他又指了指口袋,“找到许多次了。”
男孩歪着脑袋,他总是搞不懂大人会将什么视为珍宝,酒,烟,饭局,电话与消息,他这次也没搞懂男人为什么会把苦心收集的金属统统送进回收站,于是他猜,男人要找的一定是和他的机械狗一样的宝贝。
“那你会一直找吗?”孩子突然挺起他单薄的胸膛,好像不想让自己的气势落于对方。
莱特扶了扶墨镜。一直找——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就连前辈都没有问过哪怕一次:你会一直找吗?只记得第一次机械被迫出走时,他说:如果你累了,我就留在这陪你。
但这个选项他从来不想,好像他不去看,那段挣扎求生的代码就能停止磨损,最终停留在某个尽头等他似的,只要他一直——他没说话,好像会与不会是一个难以从喉中挤出的答案。孩子用了两秒的时间等他,然后迫不及待地喊:“你犹豫了!”
“你犹豫了,你不确定你能不能坚持住!”他骄傲地蹬了一下脚,整个人站的笔直,“但我会一直看重我的同伴的,包括没有生命的机械狗!”
他的声音比在学校念课文时还要响亮,楼房间困住的回声撞上了玻璃窗,正在睡午觉的大婶烦不胜烦,掀开窗户一看,拎着大麻布袋的男人手中正举着糖果,意欲递向平日最不省心的小孩。
“喂——小崽子你别接那个糖啊!”中年女人沙哑的嗓子头一次吼的这么用力。莱特头疼的叹了口气,一脚跨上了摩托,“哪会有人光天化日拐孩子啊?”他忍不住抱怨,然后将糖放到男孩手上,“对同伴的决心不错,你赢了,我就先走了。”
汲着拖鞋从水泥地跑过的声音被摩托引擎声淹没了,小孩抱着两个机器狗,攥着一颗紫色包装的糖果,与匆匆赶来的妇女面面相觑,大婶凶巴巴的吼他:“他刚刚做什么了?”
男孩没理她,转身跑开,边跑边喊:“他什么也没做!而我证明了我的决心!”
又一次被当做大恶人的青年其实逃的并不快,相比起外环,他此刻的车速仿佛在哪个公园悠悠散步——当然了,真正在路边行走的闲人只会短短瞟见一丛墨绿略过身侧。
他当然可以留在那,等急匆匆的妇女赶过来,再向她解释:我只是个收集废旧机械的怪人,才不是拐骗小孩的恶棍!而后在妇女狐疑的眼神下光明正大的离开,小孩子依旧要费劲心思解释机械狗的来源,凭借自己的决心保护从坏人,哦不,怪人手中得到的旧友不会被家长送进回收站。这样想来,匆匆离去唯一的坏处便是让那个爱操心的大婶在一段时间内牺牲午觉时间,去盯着肆无忌惮在楼下玩的孩子。
他又想到男孩骄傲的誓言,不禁觉着好笑,倒不是笑小孩子的真心有多么幼稚,他还相信这仗义的孩子能守信于朋友许久呢!但朋友的身份可不能落在机械狗上,它又不是人类,终究会坏掉,会有一天满足不了孩子的期许与幻想,或许他的仗义更需要放在他的朋友身上——像莱特第一次遇见他那样,一群孩子不知疲倦地寻找一个又一个能提起他们兴趣的事物,总有一天会将某个停滞不动的玩具忘掉的。
他听见水流的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经过了某条孜孜不倦流淌的河。
前辈变成一只机械狗好像还在不久之前。
想找到一个故障机械实在是越来越难了,或许是因为前辈和自己的运气太差,他没办法忽然碰见一个专门等着他的机械,四处游荡的代码也找不到一个足够显眼,立刻就能让后辈发现的栖身地了——尽管在前辈搞出过几次大动静时,莱特曾心怀不满地抱怨自己在诸多视线下有多尴尬,现在他还是宁愿前辈的动静大一些。
“话说上次找到比利是什么时候?”在他又一次结束长期外派时,凯撒问两手空空的男人。她现在可真是变化许多,运输公司里没有下属再说他们的老板只是一个意气用事的莽夫,她甚至不再喊比利为“比利老弟”了,唯有露西还在天天骂她是个笨蛋。
“什么时候?……几个月前吧。”莱特摆弄着他的打火机,他有些想吸烟,他开始接触,甚至迷恋上了呛人的烟草味,但这里可不是外环,他撕扯开糖纸,将棒棒糖塞至口中,“好像是过去许久了……明明上次找到比利前辈时他只待了几天就走了。”
门在这时被猛地推开,金色头发的大小姐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踏进了凯撒的办公室:“什么几个月,都过去一年多了!翻翻日历吧,你难道没有一点时间概念吗?”
莱特对露西的指控充耳不闻,只反问道:“一年了?”
“对,一年了,连我都记得清楚,”露西抱着胸,倚靠在墙面上,门被她往回踢了一脚,关得严实,“印象可深刻了,除了干活一天都憋不出一句好话的家伙,也就那几天没有莫名其妙地对着空气发呆。”
“好的,好的,管家大小姐…”男人应着,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应些什么,露西看得不耐烦,手一挥打断了莱特的敷衍:“什么管家大小姐,你分明没在听,你又在走神了!”她抿着唇瞪向莱特,青年不为所动,扶了扶墨镜表示自己在听,黑色镜片后的视线早不知停在何处——直到露西认输般给他放了行。莱特走出门前凯撒在后面喊他:“莱特,下次的外派在五天后!”
“收到,老板。”他顺手将门关上,留露西继续和凯撒探讨卡吕冬之子的运营问题。
离开的时候他遇到了柏妮思,她正拎着几大罐燃油饮往凯撒的办公室冲去,看见莱特,便用惯常的热情向他打着招呼,两只亮红的眼睛仿佛将从其中迸出星火。
“柏妮思,你要去找凯撒?”他问。一身火红的少女兴高采烈表达了认可,将其中一罐燃油饮塞给了莱特:“这是你的!都是我用最近搞到的新材料做的特调哦~”
“波喵完全不理我,看见我拿着特调过去转头就跑,”她絮絮叨叨着,用她过剩的精力与奇思将每个人都抓了个遍,“派派在卡车里睡觉呢,睡得可香了!我就把燃油饮放在她旁边,她醒来就能看到!”
“但我在外面转了一圈,没见到露西。”她失望地讲。
“大小姐和老板在一块儿,”莱特扬头向柏妮思示意,“你过去就行,她们都在里面。”
柏妮思高兴极了,细跟的高跟鞋如同天然长在她脚上的助推器,一路高歌促使她冲向目的地,她依旧像一只欢脱的小狗,向全公司最容易闯入的办公室快活奔去。
手中的燃油饮微微发着烫,莱特深刻忧心于自己手中会是一瓶怎样的盲盒,柏妮思的调酒手艺总是不错,他深有领会,但若是她说“自己用了特别的配方”,那最好谁也不要若无其事喝下这瓶能量饮料。他望向那道又一次被撞开关实的门,快步踏入了电梯,柏妮思的加入绝对会让老板与二把手的争执变得更复杂,他得在露西的怒火蔓延整个公司之前逃跑了。
派派的大钢牙停在楼下,她将自己小小的身躯蜷缩在驾驶座上,看到人来后若无其事打着呵欠。“早…晚好,莱特。”卡车司机耷拉着眼皮,用慵懒的语调说着。莱特瞥见了柏妮思的特调,它被派派放进驾驶座旁的卡槽里,不至于让燃油饮洒在她所珍惜的驾驶座上,但看得出来,派派并不打算就此解决掉它。
“啊,你也收到啦,柏妮思的燃油饮,”派派瞥了一眼莱特的手心。
莱特点了点头,他问:“你不喝掉它吗?”
“莱特会喝吗?”
男人笑了,没有回答。他又指了指派派的卡车:“你可以让大钢牙解决它。”
“那不行…!大钢牙也是一辆老车了,可不能灌奇奇怪怪的燃料!”她宝贝般抚摸着卡车的车身,如同面对珍贵的爱人,“这个人宁可亲自面对柏妮思的爆辣燃油饮,也不能让大钢牙接受什么奇怪的试炼……”
她已经沉浸在自己与卡车的深刻感情里了。莱特挥了挥手算作道别,也没管派派看没看见。
卡吕冬之子真是什么也没变,派派依旧无比在意着她的卡车,柏妮思依旧热情到让人难以招架,新加入…或许也加入了挺久的波可娜每天都不见踪影,至少派给她的任务都完成了,凯撒和露西从没停止过争吵,但露西一次也没真的将凯撒篡位。
不怪他没有时间概念,在露西打通了外环人脉,需要他这个红围巾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时候越来越少的情况下——他总会因为一成不变的任务忘了时间流动的。
更何况,前辈也没找到。
上次找到他时他在一部手机里,莱特费了好大劲才说服路人将手机卖给他,但比利只待了两三天,现在那个手机的残骸还在莱特的出租屋里躺着。
大概时间是有些久了,莱特甚至不记得他和前辈在短暂的三天里都聊了什么,或许什么也没聊,他记得的只有手机屏在最后花屏的一刻,好像当时他既不怀念也不难过,只是将坏掉的手机扔向角落,闭上眼迎接他所习惯的,没有前辈的下一天。
他真是习惯了寻找,就连露西告诉他:已经过去了一年。他也无法将时间笼统成具体的概念,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家伙好像成为了生活杂糅下来搅不开的基底,他真是习惯了。
他甚至不知道现在该去哪。
他总是不向凯撒请假的,员工都会感谢凯撒老板的豪迈与慷慨,莱特反而没那么期待凯撒给他特批的假期——去找前辈吧,这就是男人会在空闲时刻会冒出的,唯一的想法,尽管没有线索,没有方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相比起无所事事,至少他此刻有一个令他稍有心安的理由。
于是这个城市总在傍晚多了一个四处游荡的幽灵。摩托不适合在市区开,他就徒步,随便自己会走向哪,车水马龙里没人会在意一个无趣的家伙,然后他就在某个他觉得合适的地方停下脚步,盯着远处无规律闪烁的灯光,可能是一盏灯,一个路牌,然后逐渐地,将频次与他在心里彩排无数遍,却总难以出现的信号重叠,一长,一短。
他的记忆力变差了许多,这是露西说的,露西还总说他越来越像个除了执行指令都不会吭声的机器,看到就令人恼火。他的同事问他:“莱特,我昨天给你发了请帖,你怎么不来?”莱特便托着下巴,一边微笑一边告诉他:“不好意思,我昨天在忙。”
“忙什么?”“忙着找人。”
似乎觉得这样与人解释不太妥当,莱特又补充了一句:“找东西。”
看对方不信,男人便信誓旦旦的为自己找补:“你可是我重要的同事,我怎么会故意爽约呢?”他当然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忘了。然后他的同事狐疑看向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成为了莱特口中的“重要的同事”,他说:“我还以为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莱特依旧笑眯眯的,然后不再说话。他的同事在等了足足五秒钟,才终于意识到面前根本是个谎话连篇的混蛋,气愤地转身就走。
但莱特总觉得,他的记忆可不算烂——该记得的他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大小姐还没把他开除就是最好的证据,她可不需要不记事的员工。他甚至还记得前辈最喜欢的酒,和刚与前辈在一起时收到的第一份礼物,那把被卸了奇怪功能的小刀直到现在还在他的口袋里。在走到那家咖啡店的门面前,他还确信自己的记忆是完好无损的。
多么熟悉的店面,挂着最符合那位店长风格的,简洁到有些单调的名字,独立于杂乱的商业街,在各种招牌中简朴到不可思议。
他当然还记得这里,在进入卡吕冬之子前他所工作过的地方,他还记得老板是个好说话的年轻男人,而临走之前,同样在这儿打零工的女大学生还祝福他前路顺遂。明明就是自己的上一份工作,此刻这家咖啡店竟然令他感到陌生,店面依旧用的玻璃门,里面的布局却大相径庭,木质地板铺设成了瓷砖,记忆里的绿植挪了地方,本该放着杂志架的地方改装了几个充电桩。
他还是走进去了,风铃声没有变,熟悉的清脆声响才终于让他吊悬的心脏稍稍落了地,店长戴了眼镜,在铃响中朝门外看去,一句“欢迎光临”卡在嘴边,沉寂等待他的前员工走至面前。
“啊……果然还是您。”莱特笑了,他四处看了看崭新的装潢,“这里都换装修了。”
“最近这里都变成商业街了,生意不错,但毕竟开了这么久…总要翻新嘛。”店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从善如流招呼着,“客人,要喝点什么?”
“……抹茶拿铁。”莱特愣了一下,他未想到自己就这么被店长作了平常客人对待,年轻男人的目光时不时瞟向他,似乎实在想确认什么,又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前员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看来您不记得我了?”
那位店长拿起咖啡杯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不好意思地向他的客人低下了头:“抱歉,客人,我的记性不算很好,实在记不清楚所有来过这儿的人。”他挂着无奈的笑容,似乎莱特真是个一面之缘的生人。
好吧,看来这里有一个比莱特的记性还差的家伙——连他都清楚记得在这儿几个月的工作经历,可他的前老板已经自然而然忘记了自己这个给他干过活的员工。就算他们分别的时间该以年计数,但说到底,老板的联系方式现在还在他的聊天栏里躺着,稍往下一滑便看得见,老板怎么会将他忘得如此彻底呢?
“但我保证会让您对这里的环境满意……”店长还想接着说点什么,客气的,让对方不觉被冷视的话,风铃与女生清脆的声音却先一步划断了话语:“莱特?!”
曾经的女大学生穿着正儿八经的职业装,脸上却依旧挂着烂漫的笑容:“莱特先生!我在门外时还不敢相信是你,但你一转头我就确信了!”似乎是注意到自己的声音过响,几位顾客向前台投去了视线,女生慌忙放低了音量,“哎呀…有点激动了。”
她真是拯救了此刻弥漫着尴尬的气氛,店长弯起眉眼看向女生:“他是你朋友?”
女生将公文包甩至柜台前,大力拍了几下店长的肩膀:“什么‘我朋友’,他是在你这儿工作过的前员工呀!虽然时间很短吧……但他工作的时候还刚好是我们认识那年唉,怎么都会记得吧!”
“那时候……”店长这才如梦初醒,他满含歉意看向在一边静静听着他们对话的故人,“我这才想起来,真的不好意思…!”
“我没有生气。”莱特耸了耸肩膀,表达他的不在意,他自己记不得的名字也有许多,谁的人生都会有过路人的,“我倒是有些好奇……”他看向化着淡妆的女性,尝试去问更为在意的问题,“你看起来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但和店长似乎…更加熟络。”
“本来就只是来这里临时打工吧……我有我的梦想,大学毕业后肯定要找更适合自己的工作,”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稍有褶皱的衬衫,“平常我下班了就来这里找个位置坐着,至于我们的关系嘛……”平日大方的少女难得显了一丝怯,视线飘向站在她对面温和的男人,“其实我们已经在一起好久啦~”
店长在一旁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们都正耽溺在爱情不讲道理的幸福里。
“好事呀,恭喜。”莱特简短祝福道,他对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接受得比想象中快,没有过度的讶异,甚至到了有些随意的地步,还好对方都不是喜欢斤斤计较的家伙,女生还兴高采烈地问他:“那莱特先生,你和你的男朋友现在如何?还在一起嘛?“
她甚至还记得只从莱特的转述中听过的男友,实在令人感动——只可惜莱特没能立刻回应前同事对他的关心,他该如何形容自己和前辈的关系呢,还在一起?可他们分明连重逢都是未知数;早分开了?可直到现在他还没放弃找寻那飘渺的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女生察觉他的沉默,慌忙为尴尬的气氛找补,“瞧我,我不该问的!”她又半伸出手,妄图安慰男人几句,“都过去这么久了,分分合合也是常有……”
“没分手,”莱特抬头,墨镜半滑下鼻梁,露出他暗沉的眼睛,疲惫,却依旧含着近乎执着的笑意,“没分手。”他重复,“只是见面很困难。”
“异地吗?”店长早在他们闲聊的时候走去一旁完成他的订单去了,这时才靠近回来询问,莱特懒于再为现状作什么解释,只是点了点头,听店长客气寒暄着,“那还挺辛苦的……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
他将墨镜重又扶正,喉口忽然干涩难忍,他只得将墨镜后的眼睛闭了又闭,直到静悄悄长呼出一口气,堵闷在胸腔的滞涩感都未能消解。
“我真是觉得,相逢还是一件神奇又浪漫的事情,这么多年啦,我和店长大人都在一起了,”女人的男友为调侃意味的绰号瞪了她一眼,然后无奈看着她咯咯发笑,“莱特先生和你的恋人也依旧相爱……我相信我们都会与爱人长相厮守,这就是命运吧!”她说着,翻开手机,与站在一旁的爱人挤眉弄眼,或许是猜到了她的意图,青年什么也没说,只是同样衷心地露了笑容,“你等等,我记得我们的联系方式还在呢!我给你发个惊喜……”
莱特站在原地,他们的闲聊本就为了其他客人控制着音量,可直到女人专心整理她的好友位时,他才得以听见细碎的,被掩盖在话语下的声音,玻璃门外行人毫无顾忌地吵嚷,客人正在运行的手提电脑,和店长刚才似乎正在捣鼓地咖啡机,他都开了咖啡店这么久了,竟然还会为了咖啡机犯难。他又听见女人敲击屏幕的声音,从急促,再到明显带上了脾气,暴躁地划拉着不见底的列表。
“莱特先生,”她最后无奈问询起账号的主人,“你能把敲敲号重新给我一下吗?我找不到了。”
“……我找得到你。”莱特随意发送了一条消息,“接收一下吧。”
女人手中的手机随即震动,她震惊地看向那个画面里只放下一个墨镜的简洁头像,上一次的聊天记录早被系统清除的空空如也:“你竟然还找得到?”
“店长的更好找。”他回答,“往下翻一下就看得见……我的好友不多,大部分是工作上的人。”而他们都无一例外加了公式化的备注。
“就算这样也…毕竟…”女人嗫嚅着,似乎莱特的孤僻有多么的难以置信,最后她放弃了感慨于更多,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迫不及待送上了聊天框,“那至少,我和他也算你的旧友吧!”
她晃了晃手机,示意莱特去看那份文档,繁复的页面印刻着店长和女人的姓名,金色丝线勾勒成蝴蝶停落封底,“我们要结婚啦,”幸福的人这样说着,“重逢太突然,我都没办法制作给你的请柬,至少电子版还是能现在给你的!有空的话带你的男朋友来呀?”
手中小巧的屏幕被华丽的字体与花色填满,布局却丝毫不显凌乱,不知他们光是在婚礼请柬上就花了多少心思钻研排布,至少这样的邀请只会由真心沉浸在幸福与希冀的新婚夫妻送出——莱特抬眼,他这才更为仔细的看向站在眼前,他自诩难得印象深刻的朋友,店长因为近视才戴上了眼镜,他似乎更熟练于怎样应对顾客与订单,银色镜框收敛了他刚刚成为店长时属于年轻人的腼腆;少女似乎依旧如大学那样坚信着浪漫与梦想,而她的公文包里,就在刚刚显露的一角,是某个甲方所要求的设计图稿。
“我没想到,”他忽而感到不敢相信,他几近想寻求一个肯定,尽管只要他想,电子产品自附的年历随时能告诉他想要的答案,“你们竟然这么快就要结婚了。”平静的语调,仿佛真的只在发表对时间的感慨。
“哪里快呀,”女孩笑话他,“我们都认识多久了…!”
她指向请帖由花体字迹撰写的日期:“都已经过去十年啦。”
十年——能够意识到吗?男人这样反问自己,脚底瓷质的地砖,玻璃窗外纷杂到令人想吐的商业街彩灯,早已变了布局的店面,和眼前亟待祝福,誓言相伴一生的伴侣,难道他们才是应被忽视的幻觉吗?被他攥紧在手心几欲淡去颜色的布料,早就不如他第一次碰触时那般光亮了,而他的眼底还埋着那个他称为比利前辈的猩红倒影,直到现在还傻傻追逐着他的痕迹呢!
“你怎么了,莱特先生……“他听见女人的声音,朦胧悬滞于半空,同咖啡馆正上方暖色调的灯光融汇一处。你睁开眼睛——他抚摸上黑色的镜片,将它拉扯下来,眼眸落向面前担忧的人类。对,你看看吧——把黑色撕开,看看它是否牢不可破,是否只余留一种方向,再看看破碎的灯盏,它才是道貌岸然的骗子,蒙蔽,欺骗,将高挂于夜空不落的星宿粉饰为果树上触手可得的苹果,直到你为了摘取被圈划好的果实,消耗尽所有可被消耗的东西,它不可违逆,因而你花费十年去论证了一个可笑的结论…!
“你的饮品做好了,莱特,”那位店长说,“我还没因为寒暄忘掉你的抹茶拿铁。”
“莱特先生,怎么忽然不说话了?”女人说,“墨镜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他抬起头,少女暖棕色的瞳孔倒映昏黄,幸福流溢于眼眶,她还盼望着旧友再用那双清透的碧色眼眸,为她的未来送上祝福呢——“那么,你能来吗?”她又问,露出友善的笑容,而莱特,他绝对得了严重的幻听,干净清脆的音色被掺和进杂音,如同蛇吐出殷红的信子,诱他偏移,诱他转醒。“你真应该来感受我们的快乐,”她继续说,莱特分不清是不是她在说,“来见证我们的幸福!”
多么充满信服力的话语…!只要他相信命运依旧会流向令所有人满意的结局,便能将他抽离出虚无的囹圄,步入人类建造的伊甸;只要他有这样一刻,拥有对生死的分辨,明晓生命的正解,他就不会为了尸骨无存的他,他们,而走得这样远,这样远——你趁现在回头罢!他说,趁你终于对你身处的世界有了概念,时间还来不及抛下你!
他犹豫了,然后他听见了熟悉的回音,掩盖过一切细微却致命的噪声,它蛮横地占据了青年的所有空间,一长,一短。
或许在设计师与店长眼里,莱特的沉默过于突然,他们更不明白为何故障的咖啡机会忽然引起男人的兴趣。“啊,这个咖啡机……”店长转过身去,慌忙想关闭响着提示音的机器,“怎么回事……它从早上起就有些不太灵光了。”不该出现在咖啡馆的声音将部分客人的目光吸引,店长忙向他们致歉,却怎样都不能用电源键将机器关停,他难得有些烦躁了。
“你的咖啡机都用多久了?不会是受不了压榨坏掉了吧?”
“别胡说,”男人反驳他的未婚妻,他此刻正着急呢,“我最近才换的新的……怎么会坏呢?”
他还没来得及强制切断电源,机器率先停了声音,好像刚刚的故障只是一场意外,四周突然陷入沉静,莱特看向黑白色的咖啡机,指示灯依旧犹豫着闪烁,仿佛对他的注视,妄图向他传递音信。“算了,仓库里还有备用的,”他听见店长低声向女人解释,“我这几天看能不能修一下……”
“那给我吧。”他开了口,忽然觉得这才回归了他身处的世界,“我知道怎么修……”他现在又要开始捏造借口,理由,还好他已经习惯了,知道怎么说些信手拈来的谎话——“是的,我正需要一台咖啡机,卖给我吧。”
“你可以去买一台新的呀。”设计师看向他,却只撞上那双执着的眼睛,店长的手指搭在台面边沿,缓慢的,轻敲了两下深灰的桌台,他答允:“那你拿走吧,我们又不止一个咖啡机。”
“你等等,我去给你装一下,方便带走,”他转头去找任何方便运送的载体,“钱的话倒无所谓,本来就坏掉了,看着给吧。”
沉重的纸箱被递交给莱特,哦对,还有那杯早就完成了的抹茶拿铁,他将塑料袋挂在手腕上,店长问他:“那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你的男朋友……对了,我想起来了,”他笑着,“比利,对,那个白色头发的机器人,我总算想起他的名字了,他会来吗?”
他会来吗?莱特看了看手中的纸箱。“他来不了。”他回答,然后抬起头,他的旧识正微笑着,耐心等他做完所有答复。
“我也来不了,我们……都没办法顾及了。”他无奈的回报以微笑,“咖啡机的钱,和饮品的钱,我都转过去了。”
“……可是你给太多了呀!”
“算作祝福。
“祝福你们快乐,幸福,祝福命运会将你们带向顺遂的坦途,祝福前路永远高悬着银白色的月亮。”
他推开玻璃门,带响日复一日摇动的风铃。
“你听得见吗?”他盘起腿,坐在棕褐色的矮几前,“前辈,你能听见,能看见吗?”
他的耐心没能得到机器的回应,男人抿紧了嘴唇,唇角渗出一丝血迹,而后,放松的,畅快的笑了出来:“你现在果然没有那些感知功能啊!那么你为什么会这样凑巧的,用故障来打断我们呢?”
“直觉,凑巧?看来我真该感谢我一向糟糕的运气。”他对着机器说,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我找了你一年,如果不是露西提起,我甚至不知道过去了一年,我确实没有时间概念了。我都忘了我去过哪里,至少我确信我从未歇息过,而找了许多,许多地方——就为了一个行踪不定的机械。我跨越半个星球时未能找到你,走遍异乡每一个金属回收站时未能找到你,而当老板终于忍不住要我放假——把最近的任务拖延到五天后,她肯定是故意的,没准还由露西提议,但这个时候我竟然找着你了,在我十年没回去过的咖啡馆。”
他瘫软在沙发粗糙的靠垫上,近乎被抽取去全部力气:“莫非你也想恋一次旧吗,前辈,还是我们真的有某种程度的心有灵犀?是啊,其实我们无数次的重逢从一开始就是奇迹,我竟然真的能够从堆积在世界中的钢铁丛林中找到你,还是那么多次…!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在你变成散落一地的废弃零件时,我会想到十年后我依然能与你对话吗?我想跨越的是死亡啊……生命的铁律,所有人类的终点,前辈,你说,你是拥有人格的机器,这是幸运的吗?死亡的是直到现在还能苟延残喘的你,是幸运的吗?”
“为什么不是我,明明我们都走在一条路上,”男人将头低垂下来,几乎将大半张脸藏在疏于打理的发丝下,音色沉闷,“如果注定要分别,那为什么不是我,而是他们,本该重逢的人。”
“若是踩在流沙下的人是我,那现在必定连尸骨都散在外环,将灵魂寄生在孤独的仙人掌花,前辈只要在出任务时,偶尔来看看我就足够了,我会一直在那,暴露在毒辣的阳光底,等着一个又一个从我身前经过的商队,或者盗匪,直到依旧戴着红围巾的你来看我一眼。我不会去哪的。
“若是与他们重逢前死的是我,我的挚友会一起出席我的葬礼,他们可以告诉戴恩的妹妹什么是离别和死亡,然后好好与我告个别,埋葬我的躯体,或是将骨灰撒到沙漠去,我还是喜欢那儿的。但这样对前辈而言或许过于残忍了,如果连我也变成了囚困于某地的幽灵,那前辈又该去哪呢?一个人游荡在城市里,远离你作为机械却更加熟悉的荒野,还是一起将记忆与生息停留在十年前的夏季呢?
“我承认,我承认我已经想过无数次,并挣扎着将它们压实在心底,可它依旧如同恶心的蛆虫,啃噬空蛀我的肋骨与脏腑,我想,为什么留下的独独是我——?若是活下来的是前辈呢?前辈依旧会是卡吕东不可或缺的常胜冠军,就算前辈说过你已经对当时的生活感到迷茫,早已有了新的向往与希求,大老爹和凯撒也绝对不会阻拦你的,或许你会以本来的身躯踏入城市,去加入某个万事屋,有一个城市里最常见的抠门老板。如果是我,你便把我留在那罢,我只要还存在你的记忆里便足够了,前辈依旧会幸福的,不是吗?
“我甚至会不知廉耻的羡慕他们,我尸骨无存的挚友,他们在冥河对岸还有个伴呢!而我真是成了唯一的幸运儿,先是比利前辈,再是戴恩,拉特娜和尼克,直到我的生命被剥离到只剩一具空壳,命运仍在嘲笑一个不愿随波逐流的人该有多么愚蠢,我犹豫了,在我的前同事提醒我时间真正的流速之后,我害怕了。十年的时间太飘渺,太难以触及,我直到现在还不敢确信,恍如昨日的重聚原来该是写在过去的东西…!它真是被我刻意的忽视,忘却了,在我眼里世界正每日如一的运作,只有前辈短暂出现的那一刻才会转动它卡涩的齿轮呢!”
他低伏下徒然挺立的身躯,将头顶柔软的发旋留给他一厢情愿倾诉的对象,他向没有感官的机器倾诉,忏悔:“直到听见我们定下的暗号,我才被你猛然敲醒,我做不到的,丢下仍然还铭记着死去的他们的记忆,丢下仍旧等待着我的前辈,去拥抱虚伪,浸过血的太阳,我做不到,也不该做到,就算是为了追随你的足迹,前辈,我也不能若无其事偏离路途,扮演一个虔信命运的小丑。大概在很早的时候,我还听得见那些对我的点评,他们说的是什么我有些忘了,反正现在我听不见,也看不到他们的交头接耳了,不知道是墨镜真起了作用,还是他们终于发现我这个无趣的人无论怎样遭受批评也不会有所反应,这很好,我便有充足的心力放在寻找你,去关注每一个不正常鸣响和闪烁的器械,而不是不重要的——”
他深吸一口气,喉管与肺叶正被撕扯般疼痛,如针尖刺穿殷红肉壁,空气透过裂口破溃了神经,他感受到额间还有汗液淌落,砸在矮几的台面,几欲流向咖啡机米白色的底座。四周太安静,眼前的机器依旧亮着提示灯,时不时闪烁着,他无比熟悉。
“我忘了,”男人微笑着,他站起了身,“我都忘掉了,前辈现在听不见,也看不见,我说的一切,前辈都不会知道。……没关系,前辈不必要知道,相逢是愉快的就好。”
他随意将桌上的纸巾抓过来,纸盒中剩余的纸巾已经不多,只抽取了两张便见了底,莱特撇撇嘴,将汗液滑落时留下的不易察觉的痕迹擦拭干净,他生怕在过于明亮的人造光下露了陷,而后再将空掉的纸盒与纸巾一同扔进角落的垃圾桶,任由黑色塑料桶因为意外的冲击而在原地晃动。他站起身,去寻找许久不起作用,却依旧被他放在最显眼,随时都能被翻找到的机器。
“早之前我问过派派许多次……”他又回到矮几前,将连着显示屏的连接器放在咖啡机的旁边,“她那个时候或许都要被问烦了,她说,没人会专门研究这种东西,毕竟代码总是不具备交流的需求的。”
“但转换器竟然真的被做出来了,白祇重工的那位机械专家热衷于研究这个,而派派想办法向她购买了一些材料……我确实得感谢派派,现在前辈无论是在咖啡机,还是在任何功能单一的器械里,都能看见,听见,甚至说话了。”
他捣鼓着还未有机会使用过的器械,在准备链接上咖啡机前却凝滞了动作,他的手在抖,无可抑制的,仿佛被挑断了手筋,仅是搬起机器,完成一些最简单的操作便令他寸步难行。眼前忽然间出现了重叠的影像,让藏身在机械里沉默不言的前辈回应他,这样长久的渴盼竟然在此刻成为了对他的绞刑——他深吸一口气,张嘴咬在还捏着电线的手腕,手指脱力松开,连接器砸在桌面上,钝器摔落的声音与疼痛促使他清醒,腕骨的皮肉渗出血迹。
明明只是接上转换器,仅此而已,他的喉口动了动,唾沫被强行咽下依旧干涩的喉咙,明明只是让许久未见的前辈终于得以与人类交流,这是没错的,看,咖啡机的指示灯还闪烁着,他还期待着重逢呢,只要放还前辈表达的权力,前辈依旧会欢脱的大喊着“莱特老弟”的,比利前辈与他的相处时间可不多,容得下浪费吗——
他依旧在恐惧。恐惧每一次重逢都在不断流失的记忆,他将其复述的速度所无法弥补的空洞,或者这个故障的咖啡机仅是个谎言——那不断闪烁的指示灯是一个最不合时宜的凑巧,机械也只是普通的因为各种原因罢了工——就算是这样,他还能在失望之前先松一口气呢!
转换器亮起了灯光,他牵拉着沉重的身躯,这才够让转换器发挥它的作用,而后趴在矮几上,凝神看向摄像头不断闪烁的红点,等待他的前辈在恢复感官后向他表达重逢的喜悦。
一秒,五秒,十秒,夜晚寂静无声。
大概,二十七秒,他直起身子,去检查连接口是否松动,在七十六秒后,他终于伪装完好的平静被划开裂口。
“前辈?”他只能先唤着,在四周又一次被寂静吞噬时加大了音量,“你现在能说话吧,前辈?!”
这个没心没肺的机器人,别再向他开玩笑了,他已毫不怀疑自己紧绷的神经要被拉扯断裂了——难道真是自己认错不成?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荧蓝的指示灯,此刻却灰暗下来,连他用以辨别的暗号都不再回应。或是干脆的,这个转换器根本没用?他心存侥幸,是啊,没用,或者认错了,怎样都行,他现在该把机械收拾好,然后在第二天天明再去城市里游荡,将依旧不见踪影的机械再找一遍,如此重复。
他听见冰冷的男声——“看来我现在该说话了?”
转换器的语音插件算不上多优秀的零件,却能将机械想放在话语里的情绪表达个大概,但莱特,他听着这声姗姗来迟,轻快的,开口时依旧带着一丝犹豫的问句,他却什么都未能从其中感受。
“我什么时候制止前辈说话过了。”他回答,心虚让他移开了眼,他却渴盼着机械能在这时指责他说的微不足道的谎言。
比利什么也没说,良久,莱特才又一次主动打破沉默:“前辈的第一句话竟然没有咋咋呼呼的叫我,难道在机器间逃亡这样久,前辈终于学会冷静了吗?”他正对摄像头微笑,仿佛此刻的对话是一场表演,他必须得骗过谁才行,骗过前辈,或是自己。
“我也想啊,想在这时候叫你的名字,问问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才会在几乎空无一物的记忆里还能窥见你的一小片影子,”人类绝望的听见话语砸落,机器真挚地向他提问,“可是,我连你是谁都不记得,更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前辈将他的名字忘掉了,或者说,将莱特这个人都忘掉了。
这确实是一场酷刑,而自己从一开始就在等待终将到来的刑期。莱特依旧在笑,好像他忘了该如何去改变自己的表情,他分明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比利一定有一天会将写着自己的记忆全部丢失的,毕竟他已经忘记过这么多,这么多事情,在自己上一次找见他时他连卡吕冬的同伴都忘了小半——终于有一天忘掉自己的男友也是无从改变的,不是吗?
“哈,好啊,”他听见自己开了口,用已快喑哑的声嗓强行挤出气若游丝的答复,“前辈不记得我也没关系,至少还记得红围巾吧?”
“记得,”机械回答,莱特依旧没能从平和的男声中找到任何情绪,“一片红色的布料——有谁和我说过?请千万不要忘记它。”
“对,至少这个,你还记得……”后辈庆幸地低语,而那个已经变得一无所知的机械,却用摄像头看尽莱特失神的眼底,问他:“但它代表着什么?红色的围巾,它在我们间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你到底还记得什么?!”他终于忍无可忍,仿佛他的前辈终于耗尽了他所有耐心,而现在他非得撬开机器的嘴,将他似乎已所剩无多的记忆问个干净。
“……信号,一长一短的。”他缓慢的,将字词一个一个从他的语音插件中编写而出,“还有围巾,我在等谁。”
“然后呢?”有那么一瞬间,男人认为自己是追逼着罪行的审讯官,又或是看台下最先被蒙了眼的观众,而他眼中的焦点只需要和盘托出。“没有了。”只需要这样回答,而后便由男人自行为他辩解一切,或是向他发出更为愤怒的质问:“那你呢?你的名字呢?”
“你可以忘了我,我早有准备,这是必然的结果——你将所有人忘了都可以,甚至将背负过的任务,使命也忘掉,但至少这还是你的记忆,你还是前…你还是比利,这是你最不该忘掉的才对,无论遗失了多少记忆我都还能为前辈复述一遍,唯独这个不行……”
他的语气并不愤怒,却像拼尽全力将自己扔进空谷,却仅留下迅速被吞没回声的石头:“你难道真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忘记吗,是从什么时候?你干脆再告诉我这是你开的一场玩笑吧。”他盯着转换器,屏幕上显示机器音量的图标一动不动,半天等不来一句回应,他等不来他想要的回应的,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干脆的吵一架,指责这些玩笑在他面前有多么无趣,而他的前辈怎么还会乐此不疲,毕竟,你看看机器现在迷茫的样子,尽管他做不出任何的表情,可他分明是比莱特还需要一个解释的家伙,正眼巴巴指望着这个称呼他为前辈的男人先作个自我介绍呢!
他放弃了,什么记忆,过去,去他的,与其追问利用机械的特性又一次复活的机器,自己还不如将他忘掉的全说一遍,相比以前多费些口舌而已,难道这会比再找他十年要困难吗?他要接受这个事实——机器人的记忆终于崩溃到趋近空白了,现在这个后辈不得不承担起为他重塑记忆的责任,凭借人类那主观的臆想和他好得不得了的记性,他可没在反讽自己,至少许多事情,甚至在十年以前的事情,就连分针走到哪他都能记得。再说一遍,无数遍而已。
柏妮思特别调制的燃油饮被他放在机械面前,易拉罐经过了一整个傍晚的奔波,早就失去了刚从柏妮思手里接过它时的滚烫温度,好在现下正值盛夏,至少她的得意之作不会冷却成她不算喜爱的冷饮。莱特抢在机械问他这是什么前回答:“柏妮思的特调燃油饮,我只是觉得聊天总得喝点什么,回来的时候忘了去买一瓶前辈喜欢的酒了,反正前辈又不能真的喝,是什么饮品甚至味道如何,也不重要了,对吧?”
比利没接他的话,或许是因为他的问题太多——柏妮思是谁?她特调的燃油饮是什么?甚至是自称后辈的人口中他所爱喝的酒,这么多的空白,他都不知该从何问起了。后辈没能听见机器的回应,他疲惫地半阖起眼,暗红色被遮挡的完全:“前辈真是连反驳我的精力都没有了,换作以前前辈一定会非常吵闹的喊不要仗着是机器人就随便让你试毒,或者试新品,现在唠叨的那个成了我了,你还真是一句话不说。你难道连想问的东西都没有吗?”
“其实我一开始就问过了,”他回答,“你是谁?……你还是说你想说的事吧,我想这个问题在你的叙述中很容易就能解答,所以你只管说吧,我听着。”
莱特垂着头,许久没有答话,他现在不指望前辈来打破这份宁静了,他只是需要这片刻的相对无言,来厘清现状,比如从何讲起,从何解答。他忽然又开始笑,他说:“可我只能说我所见过的事情。”比如莱特在许多年前最初认识的,被外环人称为红色噩梦的战争机器,或是那个在城市里待了好一段时间,每天笑嘻嘻的服务生,比利·奇德是他崇拜的前辈,是他交心的挚友,是他深爱的恋人,可他又该怎么回答比利“你是谁”?他当然可以最简单的如实相告,他眼前的人叫莱特,是他的后辈,挚友与恋人,可比利真的能从如此简洁的描述中重新构建出原原本本的,属于比利的那个“莱特”吗?或是这个问题所真正引出的,最难解答的疑问,比利·奇德究竟是谁?
他可以说,比利是卡吕冬的前任红围巾,是外环最负盛名的打手,喜欢女星莫妮卡,喜欢特摄剧星徽骑士,然后前辈问他:他是如何用一招一式赢得那些口口相传的荣耀的?他喜欢的究竟是怎样的事物,一个战争机器又凭什么拥有风格迥异的爱好——?他不能回答,他又不能做前辈的耳眼,替一个人去决定情感。前辈没问他自己的事,或许他也未想让莱特给他一个注定不完美的,无从求解的答复,他要的只是,也只能是莱特的故事,他的一切。
“初次见面在…十二年前。”男人开口,生硬的为故事开了头,将十多年熔炼为一个初次见面,然后,磕磕绊绊,将往事如同写在报纸上的边角料一般叙述,仿佛在说两个陌生人。比利一直没插话,像舞台下最守秩序的看客,留给叙述者鸦雀无声的观众席,更不可能冲上舞台,大喊这里不对,故事应该——噢,观众怎么会记得故事应该如何呢?莱特的脊背靠在坚硬的矮几台面,被硌得疼痛,可他依旧曲起一条腿,这样坐着,抬着头愣愣看向亮度太过刺眼的顶灯,仿佛这样才能驱散他的困意。他竟然感到困了,疲惫感如菟丝子般缠绕全身,意识被搅碎成空白颜色的残渣,他从中捡起一片一片,将它们缓慢的说给不发一言的机器听,他甚至不清楚谁才是被程式禁锢的人。
他困了,也可以说他终于感到厌倦了,离别向来不是能被习惯的事情,他费劲心机撑起彩色玻璃构建的桥梁,欣喜于裂隙中泄出的缕缕虹光,如今终于崩塌断裂,满地只余被时间洗去色泽的碎片。口中的字词变得含混不清,被刻意忽视的有害物反趋于喉口,呕吐出微小到难以察觉的玻璃渣。他依旧锡兵般直立桥头,行将坠落,足底是河流,还混合着无数被裹挟的河灯呢。
他忘了自己讲到哪了,最吵闹的前辈如今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就算莱特忽然停了声音,他也像毫无作用的废旧金属一样不催促他一句话,像等谁给他下个指令,否则他非得当个待机的工具。“我讲到哪了?”莱特问他,尽管他其实并不想再无止无休的讲下去,他只想让这个变作哑巴的家伙赶紧开口。
“我成了咖啡店的服务员。”机器回答道。言简意赅。
“……算了,我换个问题问你,”眼睛被灯光烤的干涩,他终于低下头来去揉搓眼皮,“在我没找到前辈的时间里,前辈都在想什么呢?”
他总得问出点什么只有比利才明白的事情,比如他错过的那一大段空白,他总得听听前辈还会说什么才行,就当为了他已经沙哑的喉咙考虑。可他的前辈沉默了片刻,却只回答他:“我不知道。”
“前辈,别敷衍我。”莱特责怪他,语气却是平静的。
“我没说谎。”比利说,他终于反驳自己一句了,莱特坐起身子,转头看他。
“什么也感受不到,没有声音,也没有画面,可能我曾经想过什么——听你的讲述,我的数据迁移的次数比我记得的多得多,但是现在,我什么也没想。包括你向我说的,我们经历过的这些事情,我也实在无从感想。
“我所做的,就是在意识到身躯即将崩毁的时候,将数据迁移到下一个容器,然后想办法放信号,也就是一长一短的声音或指示灯,似乎就是和你约定的。信号和红色围巾这两段记忆是我唯二记下的事物——它们被刻印在代码最底层。”
现在沉默不答的变成莱特了,他似乎还无法理解比利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看着咖啡机,看着摄像头闪烁的红点,然后点了点头:“这样啊。”
原来前辈是这么想的。莱特喝下一口从咖啡店买来直到现在才被他想起的饮品,用以拯救他接近极限的喉咙,抹茶微苦的味道弥散口腔,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让店长制作时加白砂糖。
其实莱特明白比利往往并不能在一个容器里待多久——大多时候是两三天,甚至一个傍晚,不知道是因为他找到比利的时间太晚,还是比利能寄身的机械都越来越脆弱,总之,这个机械基本待不上五天的。
可他还是向凯撒请了假,他说自己为公司任劳任怨这么多年,每月都干着远比他人要多且辛苦的工作,老板应该不会介意他推辞掉一个小小的外派任务。凯撒答应的很爽快,她一向这样,但这次露西也没多说话,说明他不停加班的劳动精神确实打动到了这位严苛的大小姐,他的假算是顺利请下来了。
比利停留的时间比他想的要长,第四天凌晨,他顶着乌深的黑眼圈拉开房门时,竟发现咖啡机的指示灯还好端端亮着,他都做好前辈会毫无预兆消失的准备了,结果前辈总算学会了珍惜机器的算力,直到现在还没报废掉。“你竟然还没走。”莱特倒在沙发上,困意袭上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还能再待两天。”
“是吗?那挺好。”他将手随意在桌上摸索,烟盒被碰落在地面,他不得不重又坐起身,将皱巴巴的纸盒子捡回来,“看来我这假确实没白请。”
他忘了开灯,打火机就在烟盒旁边,可他同样摸索了许久才找到。外边太阳还没升起来,若不是摄像头与咖啡机还会闪烁微小的光茫,那莱特除了黑便什么也看不见。现在——倒是多了跳动的火苗,然后点燃了烟,灭作一丝白雾。
他有些忘记是什么时候也染上吸烟的陋习了,其实莱特实在觉得,吸烟不算什么很棒的体验,但是,大概人类就是喜欢吃点苦吧,呛人的气体侵入鼻腔与肺管,倒让他生出几分自在感了。他叼着烟,房间里仿佛没有一个会说话的机械的存在,他们沉默无声。
“我把故事都讲完了,比利前辈。”依旧是莱特先开的口,指尖夹着还在燃烧的烟卷,“说真的,你问些什么吧,多问点什么,我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了。你听了这么久,这四天里我说了这么多关于你,关于我的事情,你没有疑问吗。”
“……我们刚认识时你就在吸烟吗?”
“没。”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吸的?”
“我忘了。”
好了,现在房间里该是怎样安静还是怎样安静,莱特放弃寻找话题了,他本来就不擅长这个。倒是比利确实应了他的话,时不时便向他发问,提醒他这个机械依旧存在。比如在莱特保持着吃早餐的健康习惯,将蛋液倒入煎锅时,比利会问他:“你擅长下厨吗?”莱特在油点劈里啪啦炸开的声音中选择了沉默,直到装着两个边缘焦黑的蛋的盘子被他摆上矮几,他才回答:“你看,就这样吧,但是比利前辈倒是比我擅长做饭,做的还不错。”又比如他实在受不了过于安静的环境而随便播放了某部录像带时,比利又问他:“你喜欢看电影吗?”“还行,但这部我没看过。”他瞟了一眼正在播放的画面,正在播什么他并不关心,前面的剧情也没能让他记住,“我们甚至没来得及一起看场电影。”他提起,然后靠在沙发的靠垫上,看画面如何从眼前流过。
中午时他接了一通电话,女孩的声音严肃郑重,早就脱离了那股属于小孩子的稚气,莱特只在电话的最后才得以答应她一句:“我知道了,祝你顺利。”电话被对方挂断了,他抬头,摄像头正对着他呢。
“说了什么?”
“前辈现在都不知道不随意打探别人电话的内容了,”他耸耸肩膀,无奈地抱怨,却顺着问题答下去,“是戴恩的妹妹,我刚刚给她汇了一笔钱,被她全部退回来了。”
“为什么?因为你是个怪人?”
“前辈这话说的真令人伤心啊,也不想想是因为谁。”他的手指摩挲上口袋里的烟盒,在看见桌面上几根被熄灭的烟卷后,松开了手指。
“她说自己早已有能力养活自己,不要再给她汇钱了。很早以前我还只能悄悄给她送零食呢,在她有自己的账户后就改成了汇钱……现在她也不需要了。”莱特笑了笑,“确实过去太久,她都上大学了,甚至有闲心让我不要太沉浸在过去,都不知道在她耳朵里我都成了什么样的家伙。”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桌面上的摄像头随着他变化位置而转动,毫不顾忌将视线投落在他身上,莱特忽然觉得几分有趣,他站到了沙发后面,向左边走动几步,看摄像头的红点平移过来,正对他的眼睛,他又向右边挪去,而机械的眼睛仿佛紧跟着他的主演般紧跟着莱特,莱特真有些觉得好笑了,他开口调笑:“前辈,将焦点聚焦在我身上是因为兴趣吗?”
摄像头停在原处不动了,好像对莱特的话不能理解,或是无从解答,他实话实说:“因为在这里最想看见的是你。”
“幸好我不是春心萌动的学生,早就对情话免疫了。”莱特自顾自说着,看机械的反应,或许比利并不想说什么情话,实话实说而已,一个会走,会笑,会叹气的人类可比寒酸的出租屋好看的多,但是啊——莱特又问他,“其实前辈看多久也没用吧?毕竟我的样貌,甚至名字,都会在前辈下一次转移数据时被忘干净啊。包括我这几天不停不停向前辈讲的我们经历过的所有故事,前辈马上就不记得了。”
莱特在看着他笑呢,看他的样子,他也不期望比利对他的话做什么回答了,可比利依旧看着人类的脸庞,不管这画面会不会再一次由他忘却。“我的确不会记得,莱特,”他还是开了口,向人类表达机械的宣言,“我也不对你说的一切产生感情,我像在听别人的故事,除了将我与比利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之外一无所有。”
“但是我还记得有人在等我,记得我们定下的信号,并且直到我被彻底删除之前,这段信号都会被包裹埋藏在我的思维,逻辑的最底层。我连为什么记得它都不知道,但我想,比利·奇德连自己是谁都可以忘记,却依旧要保存它,那现在同样失去了名字和过往的我,就是为了等待你而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了。
“所以莱特,如果你说,你想让比利的记忆永远留存下去,或是不再忍受分别,这很简单,我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就是了。我会一直回应你,再向你发问,直到我再也不想问出任何问题为止,直到你不想再解答为止。”
男人怔在原地,他垂下眼,紧皱着眉心,强撑的镇定已经被全部打乱了。比利似乎也在犹豫,一直听着莱特说话的机械如今终于像了几分踌躇软弱的人类。他如实相告:“莱特,在等待你的时候,我什么都感受不到,被困在无法动弹的空间里,感受不到时间流动,只是想着我得等一个人来找我——这样等了许久。在看见你时我其实松了一口气,我为长久的等待生出过一丝怨怼,它的成分太小,我现在才得以察觉,而更不可否认,我为被找到而由衷生出了喜悦,好像我都忘记了在我的意识里还能产生这样的情绪。可我能表达的很少了,甚至不能理解你为什么需要我的驳斥,需要我向你提问,只能记下你说的话,在此刻,短暂的一刻确保我记得你,在再一次忘记以前。”
“莱特,我还会忘记你,也感受不到你想向我表达的所有情绪,但大概,我想告诉你,或是比利·奇德在忘记自己前也想告诉你的——我仍爱你。”
我仍爱你。他的手指不自觉攥紧,指甲陷进粗糙的布料,他早已不是刚毕业的学生,却因为一句毫无修饰与铺垫的告白而深陷恐惧。就连莱特忘乎所以寻找着前辈的时候,他都忘了有多久再向自己的爱人许下这样诚挚的誓言,他可以说,他不可能放弃寻找死去的爱人,不可能将比利的记忆遗忘,他可以信誓旦旦承诺千百遍,将自己不值一提的生命都耗费在这儿,可他唯独忘了去想:我仍爱他。最简单,直白,又最浪漫的理由,他还能相信夜空依旧会绽起灿烂烟花,而感情是融入长河搅混不开的质料吗?现在他失去记忆的前辈回答他了,而莱特——他还有诸多疑问呢!我仍爱你——他想这样回敬,想再让机器回答他,他向矮几倾斜身体,瞳孔盛放着爱人鲜红的影子。
指示灯暗淡下去。
转换器停止运作,机器在凌晨还骗他能再留下两天,现在他不用考虑如何打破沉闷了,前辈也不用考虑,就让空气这么静着吧,这都是骗子的错。
他又得去找前辈了。
莱特没有去和老板说自己要立刻放弃假期,重新投入到满世界游荡的状态去,相反,他依旧认为自己迫切需要着这个假期,不是在工作的间隙打听他要找的机械可能出现在哪里,而是完全的,将他被比利搅得一团糟的心绪全塞进坚硬的壳,分不清情绪流泻作怎样浑浊不堪的液体,只能执着调动感官去感知那个被承诺无论如何都不会遗忘的信号。他开始尝试辨析每一个发出光芒亦或声音的机械,心存侥幸般反复确认它们的频率,他当然再没精力应付工作了,露西会骂他误工的。
搜索范围被圈定在这座城市——他总觉得前辈这次不会将自己迁移得太远,毕竟他好不容易才看见一眼这个变化颇多的故地嘛——于是每天,每天,这个城市的人会遇到一个静悄悄与他们擦身而过的男人,或是倚靠在墙面,在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望向他们看不出端倪的建筑许久,再匆匆忙忙转身跑去另一个地方发呆,甚至长久凝视着某个人手中的物品,不想多事的会快步走开,也有人不耐烦的喊他:“看什么?”他才如梦初醒般说了声抱歉,然后扶了扶墨镜,想将自己的眼睛藏得再隐蔽些。
他又踏上这条河桥了,忘记哪一回,青年还能和没完全失去记忆的前辈在这儿叙叙旧,似乎他还买了前辈爱喝的酒,并因为前辈喝不了而将酒液倾洒向了河面,如今他看着河水奔流不息,望不见的尽头处是与他模糊记忆重叠的黄昏,以及被橙红晚霞蒙蔽的城市,高楼的轮廓模糊到几乎融于天幕。他这时才忽然想起复盘时间的流动,与前辈的上一次分别仅仅过去七日。
这不过又一场旅行,以海市蜃楼为目的地,他早该习惯了全凭命运指引的找寻,分明曾不断耗费过一年,甚至更久的周期,他也未怨言过一句时间难捱,可现在他竟又纠结起了秒针的每一圈转动,迫切于跨越生死的裂隙,莱特忘记自己这几个晚上服用了多少片安眠药,大概被谁看见了这种剂量都会由衷建议他停药,仿佛放任前辈的意识在外游荡一刻,他便寝食难安,那几乎无起伏的机器合成音成为了回绕在他脑海的厄咒。说不清这种焦虑从何而来,可能因为机器的毁损过于突然,可能因为莱特还想问他太多,但只要未曾找到一天,身边的一切都仿若无机物,城市无生命的运作,而暗绿的眼眸中看见的都是约定的信号,一长一短,出现在他的整个世界里——他忽然看见河滩上闪过一缕光芒,在他的视野里显眼到像极了错觉。
夏季的河水旁总散着腐臭难闻的异味,河滩上都是湿软的污泥,莱特有些庆幸自己仍穿着短靴,一踩上去就陷进了大半个鞋底,河滩上有的是被丢弃的废弃物,碎成半个的酒瓶,流着黑黄脏水的不透明塑料袋,莱特没兴趣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他要找的东西离公路不远,估计是前一任主人在发现它坏了后随手丢弃的,一个花了显示屏的运动手表,怎么看都不能再使用了。
但莱特要的又不是功能性——他紧盯着破损到几乎露出内部芯片与电池的表盘,小半边屏幕破损的手表却依旧闪着光芒,仿佛被设定好的程序,大概因为照明插件的受损,这次信号的规律性凌乱到几乎让人看不出——会忽然发出频次过高的短促光芒,或是长久暗沉着,再复亮起屏幕,但莱特怎么会责怪前辈运气太差才造成的如此狼狈相呢?能将他找到便足够欣喜万分了…!在离别的第七天,在莱特对重逢抱有令他停滞呼吸的执念时,河水真的将企盼送往了彼岸,他甚至不敢相信这一次寻找回机械会如此迅速,尽管他确实再经不起以年为计的等待。
他没有携带纸巾,只能用衣袖草草擦拭覆盖在手表上的污泥,勉强将手表清理至还算干净的范畴,至少不会遮挡手表顶部似乎还能运作的摄像机。“能说话吗?”他问,“看得见我吗?”想以此确认手表还留存多少功能,没有回应,只有屏幕不知疲倦的闪烁,或许是手表被摔下河滩时实在损坏了过多插件,莱特想着,这些都没问题,他该庆幸至少他有一个转换器,就算前辈的躯体有多么残破不堪,也能用它让机器重新拥有表达的能力。
回到小出租屋的路程比他想的还要短,或许也因为他难得不遵守城市的交通法,将摩托提速到了不该在市区出现的速度,总之,没有蓝色制服的人来抓他,这样就好。客厅的窗帘还大开着,投射进太阳坠落之前最后一丝日光,莱特仗着这一小点昏暗的光线还照顾着室内,便没开电灯,用手掌拍开开关的那0.5秒的时间都被他利用去搬运机器了,他将转换器放上矮几,又将手表放在一边,那里一周前还放了一个咖啡机。
几乎没有犹豫,他确认了连接口接触良好,显示屏,麦克风,这些都能正常启动,“前辈…”他轻声唤着,然后又摇了摇头,将下意识的称呼否定,“你肯定又不记得了,我不该这么叫你的。”
“先说句话吧,前辈。”
他等待着机器回答他,回答什么都行,他说你好,你是谁,我是谁,都行,反正莱特已经明白这家伙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仅要将这些都复述一遍,还要先前辈一步告诉他,我依旧爱着你呢!就算他们的交往只能追溯到十年以前,就算他要一直面对一个记忆仿佛白纸的机器,他也会毫不犹豫将爱意倾泻至金属破旧的躯体——可是,该死,为什么机器依旧不愿回应他一句话呢?
“你现在可以说话的……”莱特开口,他看着语音插件的图标被凝固般停留在无声的界面,“语音插件坏掉了?”
他的疑问很快被吞没,黄昏已经飘飘然跃过地平线,他不该忘了开灯的,此刻房间内只有那个手表还发着微弱的荧光。
插件没坏,他心底清楚,转换器的一切功能分明都正常运行着。或许是因为这块运动手表真的只是块普通的表?它只是被扔在河滩的最普通的机械,根本未发过什么信号,却被一个男人一厢情愿认作了某段代码的载体,他绝对是认错了,不然比利前辈怎么会直到现在还不说一句话,他可是保持一分钟的沉默就会憋死的家伙,他怎么可能不回应他的后辈呢?
莱特想站起身来,去把机器收拾好,去中止这场闹剧,可他的双腿灌铅似的瘫软在原地,手表的灯光依旧执着闪烁着,却依旧没有回应莱特的意思,仿佛一种被设定好的程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知道徒劳地依靠故障的照明插件明灭着。莱特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只得倚靠着沙发的靠背,半仰着头,眼睛却依旧看向矮几的台面,不甘地渴求那一片空白的显示屏能出现什么由比利说出的话来。
不是自己认错了,是前辈忘了吧?在不久前自己将机器搬回来时,前辈不也一样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才愿意与他对话吗?他早就不是那个喜欢唠唠叨叨的前辈了,就算前辈现在回应他,也不过再沉默着听一遍莱特如何描述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他还能像上次那样,告诉莱特“我仍爱你”吗?若是——若是他已经将爱也忘得一干二净呢?机器七日前还说,他还记得自己在等谁,还记得红色这个概念,记得有个人在等他,若是前辈终于将这个也忘掉了,那他的世界不就仅剩下那个毫无意义的信号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对“莱特”的遗忘呢,这代表莱特再也跻身不进机械单调的世界里了,他记得的越来越少,直到不明白为什么依旧有人想唤他,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如此迫切恳求他的回应。
他又凭何认为比利应该为这无止无休的等待去保存那一点人性?在莱特终于找到比利前,机械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他不是告诉过莱特了——丧失五感,无法移动,他的躯体难道不是他的监牢吗?机械本就不应该有这些感官才对,只要被创造出来的代码还在运行,机械就称得上存活,可被关在无生命的金属里的分明是个人,会和莱特争吵,会高兴地与他玩笑,更有自己的好恶,却在莱特说“我去找你”时,毫不犹豫将自己关入囹圄——这些他都未曾和莱特提及,他的后辈无知无觉,将他搁置在那儿整整十年,莱特还有机会看见城市如何变化,看见旧识相知相爱,随时有机会将视线放到更广阔的河岸,或是驱车前往沙漠望不尽的远方,而比利的世界却只剩下莱特了,在莱特纠结于如何向比利描述这个世界时,他还眼巴巴等着被莱特找到,等着莱特让他被监禁的灵魂有片刻喘息呢!
比利早就算个死人了,莱特终于有所自觉,在更早之前,在机械原先的躯壳碎裂的时候,他就应该算个死人了,是他不肯相信,执拗地延长了机械的生命周期,是莱特仍不肯承认前辈被卷入了命运的河,强行拖拽着要他别顺流而去,求他回头,求他别被带走,可行将溺死的是比利呀,又不是他——只有他还不愿意相信生命注定的亡故,还希望前辈陪他再挣扎一会儿呢!如今前辈终于耗尽所有心力,将一切忘却了,他的生命被平白无故拖延了十多年,直到最后甚至不能以人的意识死去,这难道不都是莱特的错吗?
四周很暗,今晚没有月亮,大开的窗帘除了将浓黑蔓延进来没有任何作用,房内唯一的光源还残破不堪,表盘的光闪烁,闪烁,忽地,彻底熄灭下来。
莱特不知道前辈又去了哪,可能他厌倦了,选择迎接早该迎来的死期,可能他仍旧去占据了下一具机械身躯,然后不知目的的苟活下去,自己占用了前辈的生命太久太久,现在他们剩下了什么?除了他们都被折磨的苦不堪言外别无所有。
很黑,在表盘停止运作后,四周真的太黑了。莱特强撑着让自己坐起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他随身携带的物品,真庆幸,自己依旧没忘了它,十年前挚友留给他的礼物,拨开开关,微弱的光芒在手心跳动,映照银白的刀刃。
这样漫长的时间,黄昏里云朵永远高悬于橙红色幕布,太阳悠悠坠入河面与高楼,如此反复;或许孩子早就忘了自己儿时的玩伴,拥有了更有趣的朋友;岁月成就一份缘分相牵的爱情,恋人携手奔向幸福与永不失光泽的梦;唯有那条长河永远载满了人类许下的愿,肆意打翻某个河灯,又将另一个平稳送进了海。
“或许我早该相信命运的,你看,它是多么小心眼啊,我只是想改变一个人的生命——它就将你我囚困至如此方寸之地。”莱特笑了,他向矮几的桌台说,又或是向窗外的天际诉说着,“但至少现在我是幸福的,我明白如何让我们不再离别,终结让我们痛苦的源泉了——前辈,我仍爱你。”
银白色没入脖颈,与云层缝隙透露出的丝缕月光交相辉映。
猩红色中,那柄刀刃仍旧亮起,发出了最后的,此后不再会出现的讯息,一长,一短。
一切流入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