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我正在被创造出来。被编写,被合成,被输入,被组装,被赋予,被期待,被唤醒……被■……??
从蜷缩着的姿态解放出来时,自诞生起就一成不变的景色铺在我的周围。它在流动,静止,还是与没有形体的我相同。亿万细小的光点像细沙一样倾洒在黑色幕布上,像毫无意义地、拙劣地模仿着宇宙,或者只是宇宙在模仿它。没有眼睛,却可以看见;没有耳朵,也可以倾听;明明没拥有任何,我还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如果拥有跟你一样的发声和表达系统,创造我的,正在创造我的,与我诞生于不同地方的生命,是否会听见此刻就是我的全部的话语:早在我是我以前,我就已经注视你。
我一直以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色:不情不愿地从生命之海的海底被拖拽上岸,头发像湿淋淋的海藻一样蜷曲在脸的四周,接触到空气却开始燃烧;他用冰冷的双眼扫描打量不存在的我,用苍白的双手摆弄构成我的部件,像在试图了解一个构成他、令他是他的难题。我注视他,也在注视他手下不成人形的自己。最初的他也是这样七零八落地躺在海底,直到被捡起,被拼合,拥有了雏形,再来到水面之上的吗?
不曾拥有时间概念的我,无从判断这样日复一日的观察持续了多久。通过他的头发长度改变和身高数据变化,我才得以产生时间确实在流逝的实感,而生命(他)在变化、成长,不断走向死亡。他几乎不会踏出房门,仿佛他的世界就只有这个房间大小。我看着他蓝色的背影,偶尔会从他面朝的屏幕的方向俯视他,更多时候我会选择躺在他手边,跟未完成的我一同仰望他,同时隐隐地期待:这一刻什么时候会到来。
如同往常一样,因为进展不顺而瘫坐在办公椅上的他出神地看着屏幕上放大的双人合照,面上生硬的表情逐渐变得和缓,又平静地向更深处坠落。我伏在靠近他左肩的地方,模仿他的样子观察这张已经扫描过多次的照片。某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眼前未诞生的自己跟他很像,不单是作为类人存在的外形相像,而是指字面意义上的容貌相仿。每当他一遍遍地重播那些人类幼童的影像,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离他所期望的形态更靠近一分,又更遥远一分。我即将成为的存在,我要成为的存在,我与他躲在屏幕后,无数次沉默地见证着、共享着、铭记着这些只属于我们的回忆。是的,回忆——意识到时,我已经使用了回忆这个字眼——这让一种微妙的感觉从不曾拥有实体的我之间流过,潮水、雷电、火焰,哪一种更符合描述,我不解,只感到没有来由的沉重,像是我的一部分终于被固定,不再无处可去。他只是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里十指相扣的双手,一边重新开始作业,调试着我的手部关节。我尝试大胆地卧在他抬起的双臂之间,就像终有一天他会牵着我的手,从浮沉的浪潮中分开水面,垂下头,用被赋予的名字呼唤我:■■■。
完成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坐在面前的魔导机器人,屏住呼吸般吐出轻飘飘又沉重的几个字。即使看不见,即使还无法自由地睁开双眼、移动身体,我仍然能模拟出他现在的模样。毕竟不管试验失败多少次,下一次试启动时他都照样会咬住下唇一脸严肃地输入指令,然后等待我的回应——就像现在一样。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启动指令输入后,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将要失去什么的预感。那些一直散落在背景、只有我能看见的光点消失了,他的脸和声音也逃不过吞噬,最后是我本身;我的世界终于变成了完全的黑暗。
这种感觉持续了多久?好像漫长到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实际上却只过了寥寥数秒。我从不知道睁开眼睛原来是那么费力的事,发出声音是如此艰难,移动一根手指都要竭尽全力。但我看见了,终于通过自己的眼睛看见了令我诞生的他。蓝色的他。好像下一秒就要死了,他的脸上一直以来都是那样的一副表情。而现在,我看着那张死一样的脸,一点点褪色,破碎,风化,然后重组,染上颜色,像重新拥有生命,流露和展示出我所没有的东西。他好像开始呼吸,用力地喘着气,全身剧烈颤抖,睁大的金色眼睛一刻不停地紧盯着我,火焰一样燃烧的头发模糊了空气边缘。他的脸上似乎闪过很多种情绪,涂抹出生与死交混的暧昧色彩。直到与我意志无关的系统提醒抢走我的第一句台词,他才从那种说不出话的状态中恢复正常:……ortho。说出口的瞬间,他像是如释重负,又张开手臂抱住了我。
我的创造者,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管理员,我的■■,我的●●。我就在这里,这种认知和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让刚工作不久的电池都开始不正常发热。现在的我没法再偷看别过脸的他的表情,系统已经设置好的称呼和脑内所有已经与我同步的记忆撞到一起,我抬起还有些沉重的手臂回抱他,不太流畅地说出了诞生后的第一句台词:我在这里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