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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onesofR

    狡兔三窟,这是其中一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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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ショタ风味活布

    *时间点在游戏正篇故事正式的数年之前,赵活大概12、3岁,师娘仍在世,过去捏造较多。

    *少年赵活的烦恼

    鹊踏枝写了很久又自绘了插图的的一篇活布,全文约17230字,比较长,感谢您抽出时间阅读~

    *兄ショタ风味活布

    *时间点在游戏正篇故事正式的数年之前,赵活大概12、3岁,师娘仍在世,过去捏造较多。

    *少年赵活的烦恼

    ————————————————————

    鹊踏枝·上篇

    时值卯月,春寒料峭。

    赵活挑着两桶水走在路上,他身形瘦小、气力不足,又忌惮水洒到桶外,几乎可说是步履维艰。

    踱步至伙房,赵活放下桶,抬头瞧了瞧,天色还未泛白。

    他打了个寒颤,裹紧身上的青衫,这套制服很不合身,用腰带箍紧以后尚有空隙,负责分配衣饰的师兄说:“小弟子长得快,衣片裁得宽大些,才能穿得更长久”。

    方才刚至卯时,在伙房当值的师姐还不见人影,帮厨之前尚可回屋稍作休整。赵活穿过练武场,返回弟子房,正想上床歇息,却发现自己的床铺已被占据。

    也不知这人是随便寻了个空铺位小憩,还是特意于此处等候自己,唐布衣合衣而眠,褐中带赤的发尾在衾枕上炸开,呼吸声平稳,不难看出,他正陷于无梦的熟眠。

    赵活伸手摇晃他的肩膀,惟恐此人受惊暴起,误伤自己,力道拿得极轻,可唐布衣不见醒,却也不好扰了同房师兄弟清梦,赵活只好压低声音,凑到唐布衣耳边叫他起床。

    “大师兄,快醒醒、快醒醒,给我腾个位置。”

    唐布衣揉着眼睛缓缓转醒“唔……哎,嗬,师弟!总算是回来啰。对喔,我有好东西要给你看。”

    唐布衣嗖地一下直起身子,肢体大开大合,激起一阵风,把袖间的酒气和脂粉香送进赵活鼻孔。掀开身旁被褥,露出几枚圆润的蛋。

    蛋比鹌鹑蛋稍大一圈,青蓝的壳上均匀地撒着棕色斑点,彷佛青玉泼了熟褐色的颜料。

    赵活猜想这蛋是大师兄带来的礼物,关心他的人不多,他本是感激的,但想到这人一早便带着酒臭和脂粉味跑来,污了干净的铺位,羞涩与怨怼沆瀣一气,化为一句干话:

    “服了,一大早在这埋伏,就是为了给我看些鸟蛋?难不成是大师兄下的?”

    唐布衣闻言噗嗤一笑,没有作声,湿润的醉眼望向赵活,看的赵活有些发怵。他缩到一侧,伸手拍了下腾出的空间,示意师弟躺在自己身旁。

    他正困倦,一下子瘫在空出的位置。唐布衣从身后贴近他,先是捏了捏赵活的手臂,隔着皮肉感受他骨骼的形状,然后把头凑近,两瓣唇几乎要贴在赵活耳朵上,演变为名副其实的“咬耳朵”。

    赵活感到双颊微微发烫。

    他笃定两人相处的时间不算长,大师兄却总是格外热络。纵使两人地位悬殊,年龄也相差好几岁,唐布衣对他的关心却从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皮肤贴合,肢体交缠,如同孩童与同侪嬉戏时那般亲密无间。

    赵活不曾有过亲密的玩伴,这种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新奇,却并不令他感到抗拒。也许正因如此,他逐渐习惯了这些狎昵的举止。

    “哦?师弟,你怎么猜到这些蛋是我下的?”

    “屁咧,人怎么会下蛋,何况你还是男的。”赵活熟悉他这一招,立刻反舌相讥。

    “此言差矣~你怎么知道男人不会下蛋。”

    “鸡也是母的下蛋啊,没见过公鸡下蛋,莫名其妙。”

    “来唐门之前,你没听过师父的绝招,不是也不信羽毛能比兵刃锋利?偌大一个武林,其中的奇人异士多如牛毛,有人能用屁股发射暗器、有人心脏长在右边,若被老旧观念束缚,迟早要吃大亏。”

    “……这?这哪是一回事,还有用屁股发射暗器,未免太恶心,这是你现编的吧。”赵活嘴上强硬,心里却隐约开始动摇,他的确听说过一些江湖中的奇闻逸事。据说修习某些武功能改变体质,既然能令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体温骤升、性情大变,那有一套功法能令人产卵……似乎并非不可能,加之唐布衣言之凿凿,他一时分不清这是玩笑还是事实。

    “信不信由你,再告诉你一件事,这蛋不只是我生的,还是师弟的娃儿。”

    “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师弟知不知道小娃是怎么来的?”

    “我……我怎么知道。”赵活曾向母亲问起这个问题,娘不耐烦地告诉他,他是山里捡来的。而弟弟妹妹则是突然就长在娘的肚子里,直至呱呱落地。

    “你想想你爹娘,师父师娘,还有世间其他夫妻,是不是亲近一阵,就突然有了小娃儿?我待师弟这般好,我俩又那么亲近,自然而然就……有了娃。”

    唐布衣说着说着,突然往赵活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赵活感到耳缘处传来一阵酥麻感,惊得不住逃窜,半个身子从床缘处跌到地上。

    “妈的,赵活又是你!天都没亮呢,别闹那么大动静!”临近铺位的师兄听见身旁异响,忿然开骂。

    “哎,师弟的定力未免也忒差,这下可好,惹到同屋人喽。”唐布衣抬手虚掩住嘴,轻声讪笑道。

    “你?!”赵活气得要打他,拳风却被轻易错开,唐布衣躲得游刃有余,交锋中不忘把蛋往赵活怀里揣,赵活本能地护住这几颗蛋,于是动作被封住,再也无法还击。

    “哎,就是这样,毋需多做解释,蛋是我们的,我负责生、师弟就负责孵好啦,若真的不信,那就做个负心人,把孩儿们煮来祭五脏庙、拿来做暗器丢也行。”

    “你!”

    “我还有其他事,就先告辞喽!”

    在赵活耳边留下最后一句话后,唐布衣一个闪身、消失得无影无踪,留赵活抱着三颗蛋,不知所措。

    “退、退一万步讲,咱们俩都是人,真……真有了娃也不会是蛋吧。”赵活嘀咕着,唐布衣早就跑没影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说给谁听。

    大师兄当真迅急如风、这人虽嘴上没谱,功夫却没话说。

    赵活不禁回想起自己晨起挑水时的无助、跌落山崖时的痛楚。

    如果有朝一日练就如他这般好的身法,这些狼狈便不再会出现,他也不会被谁认轻。

    如此一来,还能多些空余时间,届时他可以给小师妹做些精致的餐点,讲许多故事听,还要研读医书,少在二师兄那里挨骂,向四师兄讨点生意经,攒下一笔积蓄,还可以效法大师兄,到江湖中闯荡一番,行侠仗义、扬名于天下。

    他能做很多想做的事……

    ***

    赵活不知如何处理这六颗蛋。

    不要说人如何孵蛋,就连母鸡孵蛋,他都很少看到。

    打从他出生,家里总是穷得揭不开锅,家禽只剩一只老母鸡,孤零零的,每日下几颗寡蛋。大多鸡蛋要攒起来,拿到早市去换钱。只有逢年过节,赵活才有机会多吃几口蛋。

    黄澄澄的炒蛋、白净的水煮蛋,口感绵密的蒸蛋、汤水中翻滚的蛋花,这些寻常人家的吃食,对他而言,都是难得一见的珍馐。唇齿间留下的的鲜甜滋味,总是令他回味无穷。

    蜀中老一辈乡人感怀唐门行侠仗义,以农桑畜牧之产相赠。赵活加入唐门后,在伙食中见到蛋的机会多了,但每每看到鸡蛋,他总会想起家里为他准备的拜师礼。

    那是四颗圆润又新鲜的土鸡蛋,他徒步从绵阳走到眉山,为争一口气,没拿家里一点干粮,谁料弄巧成拙,路上饥肠辘辘,忍不住吃了一颗。

    修习童子功对学武大有裨益,具备天赋的年幼弟子在师长中颇为抢手。而赵活眼看着自己过了练童子功的年纪,却迟迟未拜师入室。

    他总是忍不住把这一可悲境遇与那日吞入腹中的蛋关联在一起,唐门的师长不愿收他为徒,多半是因为耳闻了那件事,毕竟谁会青睐一个寒酸、贪吃、长相鄙陋的弟子呢?他痛恨自己那时意志不坚,连口腹之欲都无法自控。

    况且,大师兄说这蛋是他生的。

    人哪里会生蛋?他是不知孩子从何而来,但在家乡时,见过稳婆接生,产房抱出来的是皱巴巴的娃娃,不是椭圆形的蛋。

    只是……听完这话,总觉得这批蛋真是从大师兄两瓣屁股里蹦出来的,煮来吃怪恶心,但这样想来,自责的念头竟减轻许多。

    赵活打消了把蛋带去伙房的念头,他找来箩筐,为六个蛋安家,又小心翼翼地为它们盖上被子。

    ***

    “三师兄,你知道蛋怎么孵吗?”

    “赵师弟,为何问出这种问题?母鸡自会孵蛋,交给它们就好。”

    “不是鸡蛋啦……是几颗……野鸟的蛋。它们没娘,只能我来孵。”

    唐升没再对赵活的提问表达质疑,爱玩是小孩子的天性,然而愿意陪赵活玩的人少之又少,无事时赵活总爱帮师娘带小师妹,如今小师妹到了男女有别的年纪,由年长的女弟子照顾,他能找到一件事,来聊以自娱,这总是好现象。

    于是唐升从藏书堆中取出齐民要术,翻找起答案来。

    “书中只讲了怎么孵鸡、鸭蛋,或许方法大同小异?凿墙为窠,亦去地一尺……任其产伏。不成、不成,按这个方法,仍需要一只母鸡来代孵,可大院没有畜棚……况且这是孵化鸭蛋的法子,鸭蛋和鸡蛋模样相似,而鸟蛋的形貌和鸡蛋相去甚远,抓只野鸡,也不见得会乖乖孵鸟蛋。师弟,你问过别人吗?”

    “我问了伙房的师姐,她只当我在讲干话,奚落我问道于盲,问她怎么用鸟蛋烧菜还差不多,也确实……”赵活干笑着说道,他用食指挠了挠脸颊,以此缓解尴尬。

    “师姐说门内就数三师兄最有学问,叫我来问你。“

    “这样啊……我帮你打听下师弟师妹中有没有养殖户出身的。”

    “不用找了,赵师弟,把蛋卖给我吧。”

    来人身宽体胖,饱满的脸颊白里透红,笑眯眯的,好似把和气生财写在脸上,不是四师兄是谁。

    “师弟随我来。我们找个地方谈。”

    唐惟元把赵活带到弟子房后的一处空间,悠悠开口:

    “山下有家富户,姓张,儿子染了风寒,病情不重,但他爱子心切,到处寻医问药,我们不如把蛋卖给大户人家做药引子,能出个好价钱。”

    赵活道:“后山林子里到处都有鸟巢,四师兄自己掏了便是,干嘛问我买?”他感觉有诈。

    唐惟元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鸟蛋可没师弟想象中那么好掏,个个被亲鸟护得紧呢!另外呢,我买的不是蛋,而是师弟你的口才,其他师兄弟哪有师弟脸皮厚,咳咳……擅随机应变,你来和我一唱一和,才有说服力。”

    “鸟蛋能做药用?”

    “能,生病的时候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总是对恢复有好处,再佐几味清热的药,绝对药到病除。你快点定,毕竟再不答应,张富户儿子的病………就要好啦!”赵活看向四师兄,那张圆滚滚的脸上写的哪是“和气生财”,分明是“无商不奸”。

    “不好意思,四师兄,这些蛋不卖。”

    “真不卖?给你四成利,我保证,卖个一两贯钱都没问题。难道是嫌这买卖败坏德行?镇上的张大夫仁心,给穷人看病总免诊金,咱们从他那里给蛋搭几味药材,他就多一份收入进账,这是做好事,顶多算劫富济贫,也没谋财害命。”

    “这哪里算好事了?而且才四成利?”

    “……六成利?”

    “不卖,别打我蛋的主意。”

    “你铁了心不卖?”

    “真不卖!”赵活也觉古怪,这可观的一笔钱,不知能为小师妹买多少蜜煎果子,若在平时,他早就答应了,如今竟固执起来。

    “……行吧,不卖就不卖。师弟倔起来谁也劝不了,不知像谁。你要孵蛋,是吗?”

    唐惟元拿出卖货用的旧容器,有装过水果的薄木箱,龟裂的陶缸,几束稻草,送给赵活做孵蛋用具,四师兄一向一毛不拔,这样的小财迷听说自己有需要,居然慷慨起来,另赵活一阵感动。

    不久之后,赵活为还四师兄人情,提前几百年体悟到一条在后世广为流传的真理——免费的东西是最贵的。

    ***

    赵活依旧不懂如何孵蛋,但他知道,冷气对壳内寄宿的生命有害,所以把箩筐放在靠近屋内炉火的矮柜上。

    那是一处公共空间,在二师兄管束下,门内弟子基本不会胡乱取用他人物品,但归属不明的东西则另当别论。

    等赵活回屋,看到唐全师兄在蛋箩中摸索,连忙跑到对方身边制止。

    “啊!赵师弟,你醒啦,不知道谁放在这几颗鸟蛋,还包得怪严实……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怪瘆人的,我们错过了晚饷,准备把这箩蛋拿去做炒鸡子,一块就着稀粥和腌萝卜吃,唐志上山摘了点元修菜,也一并炒了吧。见者有份,你来不来?”唐全随手扒开这不及他肩头高的丑娃娃。

    “师兄,你……你怎么乱动别人东西。”

    “这蛋是你的?是你的又怎么样?”唐门弟子都有逆反心,越是被说教,就越要唱反调,何况是被一个外姓小弟子指摘。

    “自己的东西都不放好,也不懂分享,去去去。”

    见赵活仍不识相,他又补充道:“下次我下山办公差,给你带点包子糕点不就完了,不比这几个破鸟蛋好?”唐全正欲将蛋箩抱走,突然感一阵激烈疼痛,低头一看,赵活狠狠咬上了他的下臂。

    “抱歉……师兄,但是这蛋是我的,我不要包子点心,只希望你别动我东西。”赵活嘴上说着道歉,却收不住愠色,他的长相本就古怪,平日里滑稽,此时却分外狰狞,像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傩面,一时间,唐全被吓坏了,全然忘了自己会武功。

    “疼啊!赵师弟,你疯啦?别弄的跟我欺负小孩似的。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行吧。”

    唐全不知道总被呼来喝去的丑师弟哪来的底气,莫非是要叫掌刑使撑腰?

    浸毒缸、过“草”地……想起那些可怕的刑法,唐全怕得紧,他灵机一动,大声道:“同屋的师兄弟们,都看见这牙印了吧!力道深可见血,这丑小子虽看着恶心,但也有唐门弟子的血性,我欣赏。在座的师兄弟,就当是卖我个面子,都别动这些蛋啦。”唐全半分害怕半分愧疚,索性做个顺水人情。

    唐全对赵活悄声道:“我算是知道那蛋对你重要了,我帮你看管,记住,千万别去找二师兄告状。”

    “另外……你在炼丹房干活时,麻烦跟你唐熹师姐说我几句好话……比如……讲讲我今日帮了你。”

    赵活讪讪地说:“师兄,若不是你,可能大伙都不会注意到那筐蛋,你真帮了我吗……”

    唐全道:“去去,别多话!”

    虽说这位师兄做事不太规矩,但他改宗入室早,人也热心,在同辈中颇有几分人望,拜此所赐,同屋人再也没有乱动过赵活的蛋。

    ***

    入夜之后,赵活阖上眼。

    他想,今天算是格外充实的一天,比起往日,也还称得上顺利,兴许狗屎踩多了,也会生出几分狗屎运。

    那几颗蛋……目前看来,暂时安全了。唐门人多手杂,而他身微言轻,过去常常莫名其妙地“丢东西”,二师兄察觉以后,才有所改善。

    可赵活不愿总仰赖二师兄,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哪是侠客做派?

    他有想过把蛋放在身边看顾,但每日要做的活太多太杂,一天下来,往往辗转多处,蛋壳又易碎,总是不太妥贴,唐全师兄的意外相助让他免去麻烦,有些人吃硬不吃软,让他知道你不好惹,反而敬你几分……这勉强也能算不打不相识吧?

    亥时,赵活去讲经楼送宵夜,三师兄埋首于账本之中,见赵活来到,便抬首望向他,斯文的脸上露出祥和的笑。

    三师兄竟真的抽空向往来弟子打听,问到一条法子,赵活谢过三师兄,暗自决定以后要多来讲经楼替他分忧。

    赵活白日做工时,见缝插针,厚着脸皮向各位师兄弟们请教孵蛋的方法,也不管那人同自己熟不熟。他因此遭了不少冷眼,却也有收获,门内有一位喜爱观鸟的师姐,他从她口中听到另一种可行的方法。

    他计划明日早起几刻,根据两种方法,把蛋分成两组布置。

    为了几颗来路不明的蛋,他鼓起勇气去跟入室的师兄做对,放弃了赚钱的良机,还冒着被鄙夷的风险,向许多不熟悉的同门请教,明明连蛋是否还活着、能孵出什么都不得为知。

    思来想去,赵活也想不通这执着从何而来。

    人总是试图为行动找到合理的动机,缺少关爱的人尤其爱胡思乱想,赵活也是如此。

    他曾听到过村里养禽户的闲谈:鸡鸭生蛋太多,只能将无力孵化的蛋抛弃。

    小赵活听到这话,尤其感到难过,他家孩子也多,他又格外不受爹娘待见,可能会同这些禽蛋一般,被至亲骨肉扫地出门。

    没过几年,坏的预感应验了,于是他抢在被家人抛弃前,提前离家。

    这几颗蛋说不定也是被亲鸟抛弃的,对于鸟类,大师兄还算富有爱心,至少赵活没见过他掏鸟窝——但对于其他动物,比如后山小溪里的鱼,唐布衣就没有太多怜悯之心了。

    也许正因同病相怜,赵活才割舍不了这几颗蛋,这是个说得通的道理。

    讲得通的道理不止一个。

    大师兄是年轻有为的侠客,他的义举在街头巷尾中被传唱。他同所有师兄弟一样,看着大师兄的背影长大,嫌弃他干话连篇,又暗自憧憬他的英勇与无畏。

    赵活想做大侠,从小便想,这是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对此,他心知肚明。但如果完成孵蛋的难题,似乎就能离这愿望更近一步,所以他愿意去付诸努力。

    可到头来,“你来孵蛋”大概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而得到大师兄的认可,并不存在太多实际意义。唐布衣还不到能够收徒的辈份,偶尔心血来潮,对已获歌诀的弟子们指点一二,还极其敷衍,爱教不教。

    我总不会真的认为蛋是大师兄下的吧?赵活越想来越困倦,思维也愈发天马行空。

    “这是我和师弟的蛋。”

    本想遗忘的话从赵活脑袋里窜出来,真是荒谬,要是与谁亲近便能生出谁的蛋,大师兄的友人为数众多,难道他同他们都生了一个遍?就算不是,怎么想也轮不到自己,他们二人只是讲干话时臭味相投罢,大师兄总是如此,总是擅自把赵活和他自己关联在一起。

    赵活想,干!要是只是作为师兄的关心就好了,这人想抓人一起闹事闯祸时,也最早想到我。

    他转念一想:不说别的,人不会下蛋,飞禽才会,若要说大师兄与飞禽有何关联,就是这“飞”字,除了“飞侠”的名号外,更直观的就是他的绝招“飞燕流星翎”,望文生义,短短五个字中,就有三个字与鸟相关。

    这是掌门独传给大师兄的杀招,以内力充盈翎羽,另其锋利如刃、迅急如燕,瞬息之间杀人于无形。

    这般强悍的招式,存在一些负面效果简直天经地义。

    比如说……每次运完功后,为避走火入魔,躁动的内力会在体内硬化,形成几颗蛋,像雌鸟产子一般排出。

    此招世代一子单传,或许也是为了保守这尴尬的秘密。这些蛋不大不小,从人体内排出未必不可能,只是想必很难受,赵活想。

    大师兄这贱人要保持洒脱从容的形象,肯定会背着同行旅伴,藏身于偏僻处。

    这家伙在掌门那里吃过家法棍时,是什么样来着?记得疼痛令他皱紧眉头,噙着饱满的下唇,眼角的血色也愈发浓郁。要把硬物排出体内,疼痛来自身体内部的,相较外伤,痛苦约莫只增不减。况且还要解开衣带,裸露出平日不常示人的肌肤,痛苦亦或羞耻感,都只能由他独自忍受……

    想到这,一股奇妙的躁动感扑面而来,赵活面红耳赤,可他心智并未成熟,对自己害臊的原因毫无头绪。他上次被这种心绪席卷,还是刚来唐门时,偶然窥见一位师姐躲在树林里,与情郎幽会,二人的唇贴合在一块,当时他抱头鼠窜,如今却无处可逃。

    赵活想,我原本最要干嘛来着?对了!我几乎没见过大师兄狼狈的样子,他似乎总是没心没肺、无懈可击,所以想暗自打趣他一番。想着想着,怎么自己反倒慌张起来。

    唐布衣说蛋是他和自己的,彷佛真是二人共同孕育的产物……想到这,慌乱化为一种奇妙的喜悦,充溢在胸腔中。

    可他很快意识到,这种感觉不该出现。

    胸口的律动声越来越响亮,他反复告诉自己,人哪能生蛋,完全是无稽之谈。

    然而这一切收效甚微,赵活尚且年少,心智未开,甚至不知道慌乱源于何处。

    它来自大师兄那双眼尾洇红的双眸吗,那双眼睛总是满含笑意,轻佻地望向自己。

    是秾纤合度的大腿吗?他们扭打成一团时,那双腿总是自然地缠到赵活身上,好似蔓藤攀上朴樕。

    是那狎昵的举动、嬉笑时微蹙的眉、还是不做掩饰的热情?

    赵活用力甩动脑袋,试图甩顺糟乱如麻的思绪、 甩走荒诞不羁的妄想。

    布衾间还残存着大师兄造访时所留下的味道,微弱的酸腐味已经散去,空余脂粉与酒的香气,甜蜜而粘稠的残香飘入鼻腔,令赵活更加局促不安。

    “虽、虽然大师兄平时没少犯贱,大概很难称之为君子,但我们是君子之交,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听见没?快睡。”赵活念咒似的嘀咕起来。

    幸运的是,咒语并非无效,他还是睡着了。

    不幸的是,直到第二天晨起时,尴尬感依未消褪,他心不在焉、毛手毛脚,自是搞出一些不该有的乱子,被师兄师姐们狠狠念了一通。

    ***

    唐布衣再次回唐门,已是数日之后。

    他向掌门和相熟的门人打好招呼,例行公事般地前去捕捉丑师弟,一炷香燃尽之前,便在伙房找到赵活。

    只见他蜷缩在角落,不知在忙些什么。

    唐布衣凑近一看,那里摆放着陶缸与木箱,两者内部置着箩筐,箩筐里有蛋,还有两只肉乎乎的雏鸟。雏鸟似乎是察觉到生人靠近,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师弟,它们是从哪来的?你的新朋友吗?”唐布衣故意装作一无所知。

    “真没想到大师兄这就没印象了,真是贱人多忘事……这些小家伙是你那天带来的蛋啦。”

    唐布衣仔细端详箩中幼鸟,它们尚未生出羽毛,皱巴巴的,有些古怪。

    “哦?我就说它们怎么那么像师弟,原来是我们的孩子。”

    赵活没回话,他用麦秸秆吸取晾凉的米糊,一一喂给两只雏鸟。

    唐布衣见他装作若无其事,深埋在眼眶中的小眼睛却不时偷瞟向自己,似在期待些什么,煞是有趣。

    唐布衣道:“师弟倒是个称职的好娘亲……我可没听说过唐门还教怎么孵蛋养鸟,难不成是把蛋放在屁股下头孵的?”

    赵活道:“我屁股里还存着大师兄的脑子啦!空不出地方孵蛋。大师兄自己亲口说蛋是自己生的,要论谁是这些家伙的娘亲,也该是你。”

    “对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至于怎么孵蛋,这你可算问对人喽。”赵活清了清嗓子,向唐布衣讲解两个装置的原理。

    赵活早就想让别人知晓自己的厉害,描述力求面面具到,唐布衣的耐心很快被消磨殆尽,他试图提炼出话中关窍:缸底装木炭,架子上放蛋箩,整个缸相当于一个被放大的手炉。而木箱用纸糊过,放的是炒热的稻谷。

    总之……要为蛋创造温暖而安全的环境,温度最好始终如一。

    赵活越讲越深入,当他讲到的各种琐碎细节,例如如何计算炭火的用量、稻谷炒至几分热、几时添置一次炭、支架如何制作时,唐布衣彻底神游天外,只觉得师弟竟能一气呵成说这么一箩筐话,咬字准、吐字清,唇齿喉舌配合得天衣无缝,来段大贯口岂不是轻而易举?自己果然没看走眼。

    “大师兄,你还在听吗?这孵蛋的大略方法,是人都能猜着,至于能不能孵出小鸟来,全靠细枝末节定成败。”赵活发现他走神,扁扁嘴,不再继续讲。

    唐布衣刮了刮赵活平坦的鼻梁:“术业有专攻嘛,关乎机巧之术,是师弟的专长,至于我嘛……”话音刚落,他便从窗口跃至屋外。

    赵活对大师兄随心所欲的行动见怪不怪,也不管他去了哪,自顾自调适起孵蛋装置的温度。主掌伙房的师姐让赵活把装置搬到伙房里角落,如此一来,他可在帮工之余照顾蛋和雏鸟,为了不辜负这难得的好意,他要抓紧时间喂食,不能误了工。

    少倾,窗口传来响动,那声响既轻又实,是轻功高手受身时的悦耳声响。

    唐布衣走进屋,把手中包袱散开,里面装着各色昆虫,有蝗虫、蚂蚱、甲虫、金龟子等等,蚯蚓混在半死不活的虫群中,扭动着纤长的躯干。

    赵活由衷庆幸自己不怕虫。

    “给小家伙们开开荤,不知它们要吃多少,总之先带来了这些~”

    大师兄果然灵巧过人,只消一小会,就捕到如此多的虫……赵活想起乡下老家散养的猫,它分不清人的美丑,愿意亲近赵活。有一阵子,赵活总从自己的口粮中省出几口,与它分享,不久之后,收到蚂蚱的遗骸做回礼。

    赵活抓起一只死透的虫,凑近雏鸟,它“咔!嘎!”地怪叫几声,对面前的食物无动于衷。

    “师弟,我告诉你怎么喂,借我你的宝贝小剑一用。”

    “难道你要用小剑插着虫子喂吗?这不成……”那把小剑是赵活作为唐门弟子的身份象征,他总是格外珍惜。

    “呃,我是借来削木头,快拿来啦,别婆妈的!又不是借你亵裤里那把。”唐布衣不耐烦地把手探入他上衣下摆,灵巧地摸出小剑,又在空出的后腰处拍了一把,激得赵活打了个踉跄。

    “妈巴羔子,干嘛突然拍我一下!”

    “喂……小娘子被我摸一把,都不见得有师弟的反应大!莫非许久未见,师弟已同我已经不亲了?”

    赵活瞪了他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你前些日子说了奇怪的话!赵活暗自埋怨道。

    “哎,怎么这么凶喔!不跟你说了,快看。”唐布衣把两根树枝削薄,形似鸟喙状,夹起一条蚯蚓,凑到雏鸟嘴边,它伸长脖子,长大嘴,一口把蚯蚓吞下。

    赵活瞪大眼睛道:“哦哦!这样小鸟就会误认为是亲鸟在喂食啊!想不到大师兄真有办法。”

    “没虫子时,你也可以取生肉切细条喂,只要是肉,它们应该什么都吃。不过千万别喂太多。”

    大师兄为何了解那么多?而且小鸟面对他时,叫声又柔又细,可说是莺声燕语,莫非……他真是鸟的同类?

    赵活自觉这念头很愚蠢,了解鸟、亲近鸟的人何其多也,难道都是鸟的精怪?

    那位熟悉鸟类的师姐便是这样的人,她瞧过这些蛋,根据颜色与大小,猜测它们是乌鸫或喜鹊的蛋,都是寓意吉祥的鸟。

    不过,大师兄也了解雏鸟的食性,就算他并非妖怪,也理应知晓它们的种类,赵活本想询问此事,可刚开口,话就被他咽下去了。

    唐布衣肯定又会拿不着调的屁话戏弄他,令他胡思乱想——可悲的是,赵活知道自己总会中招。

    与其如此,不如保留一份期盼。再过些时日,雏鸟就会长出羽毛,到时自见分晓。

    在日复一日的庸碌时光中,赵活期待着这一刻到来。

    ***

    间章·禽择木而栖

    唐门后山上立着一堵残墙,据说是前朝遗迹,曾经属于唐门全盛时期修建的一栋别馆,随门派兴衰更迭、移易迁变,建筑早已毁坏殆尽。

    废墟中长出一棵树。

    唐布衣经常挂在这棵树上休憩。

    他对唐门方圆五里内的大树如数家珍,这棵树上的平面不够大,公允地说,并不适合休息,他选择在这栖息,确实另有其因。

    那一天,他久违地回到唐门附近,跳上这颗树的枝桠,发现自己平时躺靠的地方多了个蓬松的鸟窝。

    鸟窝由粗细均匀的树枝围搭而成,外部粗陋、内有乾坤,只有喜鹊会搭这样的窝。

    看来不止他一人钟意此地。

    唐布衣退而求其次,攀上临近的另一棵树。他想亲眼看看选择这棵树筑巢的鸟儿。

    可直到傍晚,亲鸟仍未归巢。

    次日,他跳下树,边打哈欠边倚靠在矮墙上,低头看到一只喜鹊。

    那只喜鹊闭着眼,僵直地靠在墙角。唐布衣凑近看了看,才发现它已过世。喜鹊身上没有外伤,亦不似抱病之身,唐布衣猜测它是没有熬过三九天的严寒。

    唐布衣埋葬了那只鸟儿,取腰间葫芦,把香醇的酒水倾倒坟土上,随即自己痛饮一大口。

    他离开此地,又在傍晚折返回去,入夜后,鸟窝中仍不见亲鸟的身影,可以笃定,那只去世的鸟儿,便是窝的主人。

    没了母鸟照拂,这一窝鹊蛋迟早会成为山林中鸟兽的美餐。

    在山林中,这种事时常上演,照理说不必为此而喜悲。况且,唐布衣时常打些野味,有时是在埋伏时充饥,有时仅仅是为了打牙祭。他不掏鸟蛋,只是因为他也同鸟一样,喜爱挂在树上休息,掏蛋像偷邻居的孩子,心里总是不踏实。

    但若有需要,他也不忌讳这样做,此时才起善心,未免有些突兀。

    可他还是起了恻隐之心。

    他既没有代替母鸟孵蛋的知识,更没有照顾雏鸟的时间,他有很多事必须做,或者说,有些事只有他能做到,没工夫踌躇逗留。

    亲鸟精心构筑的巢足够温暖,然而这些蛋不知道已经放了几天,不好说是否还活着。乐观地想,亲鸟去世的时间看起来并不长,倘若蛋还活着,把它们带回唐门,或许能博得一线生机。

    在寒天里孵育鸟蛋何其难,专业的养殖户也不一定能成功。

    唐布衣明白,自己不能强求谁做到这件事,不过呢,所谓“天之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若接收蛋的那个人把它们吃掉,也算没辜负这份生命。

    要说谁足够一根筋,会试图去挑战这费工又希望渺茫的任务,唐布衣想到那个脸很好笑的小师弟,他始终没能改宗入室,却依旧留在唐门,始终未得歌诀,就一遍遍翻看暗器总纲。他在帮工中学习技艺,还称不上精通哪一门,却胜在涉猎广泛。这样一个人,说不定真能孵化这几颗鸟蛋。

    唐布衣想:上次见着这师弟时,我往他身上一摸,居然全是骨头……也难怪这娃从栈道跌下去之后,手脚都摔断了,幸好二师弟医术精湛,才没留余疾。喜鹊蛋挺有营养的,若他选择把蛋吃掉……那也不错,让骨头挂点肉,才不至于像那样脆。

    他用布巾仔细包好几颗蛋,系成包袱背在胸前,选了一条平稳的路,放慢脚步,往大院的方向走去。

    唐布衣哼起从花月楼听到的小调——不是演奏给客人的乐曲,而是姐妹们闲时自编的歌。

    他一边哼歌,一边盘算起逗弄师弟的坏点子,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这两天都没睡好,总之,要先溜进伙房张罗些吃的,再到师弟床上睡个饱觉。

    在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先吃饱睡足,最好再来二两美酒——上不封顶。

    ***

    下篇

    那一窝蛋中只孵出两只雏鸟,确认余下的蛋无法孵化后,赵活便把他们埋在大院附近,供上四只蚱蜢——休息时间短,眉山的虫子又格外机敏,他只抓到那么多。

    两只雏鸟很健康,它们终日饱食,个头越长越大,生出绒絮般的羽毛,逐渐有了鸟的样子。

    喂食时,小鸟会放松地窝在赵活手上,让他摸一摸毛茸茸的头顶,然后放松地闭上眼睛,对赵活发出“咔啊、噶啊!”的粗砺叫声,好像不太欢迎他似的。

    等赵活快要结束一天的劳作,回到伙房做最后的扫除工作,两只小鸟已经卧在箩筐里睡着了。

    他还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小师妹,她蹲在箩筐旁,伸出稚嫩的手指,轻抚小鸟的脑袋。

    见赵活来了,女孩转过头,小声和他打招呼:

    “赵师兄。”

    “小师妹,你、你来了。”赵活一时又惊又喜。

    “师兄,麻烦你小声些,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这样摸,会打扰到它们睡觉吗?”

    看到这位可爱的客人,赵活的五官都变得松弛,恨不得要从脸上流下去,他压低声音说道:“不会的,小师妹动作那么轻,这些崽恨不得睡得比猪都死。”

    “那就好,小鸟的毛原来是绒绒的。”女孩露出陶醉的笑容。“它们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很遗憾,不行……”

    不久之后,小鸟就会学会飞翔,尽管心有不舍,但赵活明白,应该尽早将它们放归山林,那才是适合鸟类生活的地方。

    “那……赵师兄呢?”唐默铃的声音在发颤。

    赵活愣了半晌,他是不想离开唐门,但以后的事,谁又能说清呢?他不想对小师妹说谎,更不想令她伤心,于是他说:

    “……我不会离开唐门的,应该吧。”

    “那就好,师兄……”唐默铃欲言又止。

    “小师妹别慌,想说什么便说吧。”

    “练功好累……”不知什么时候,女孩脸颊上多了两行泪痕。

    赵活望见她手心留下的红痕,很是心疼:“现在伙房没人来,师妹可以待在这休息一会,我帮你张罗些点心吃。”

    “点心!”听到这二字,女孩的大眼睛变得格外明亮,可那光芒很快被乌云遮蔽。“可我再不回去,师姐就该为难啦……”

    好像在呼应小师妹的话似的,窗外响起急切的女声:“小师妹、小师妹,你跑到哪里去了。”

    “那再见,小师妹你多保重……”赵活边说话,边用油纸包住一块豆儿糕,塞到默铃手心里。

    “嗯,师兄也是……拍拍。”柔软的手拍打着赵活的肩膀,温柔的力道沁入心底。

    告别小师妹,赵活怅然若失,低头呆呆望着雏鸟。

    尽管它们的羽翼还未丰满,却已经开始扇动翅膀,试着飞翔,这意味着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

    第二天,他到处寻找那位教他孵蛋方法的师姐,他们许久未见,应该叫她也来看一看可爱的小鸟,可唐儒师姐说,本门近日与其他门派有争执,她被调去外堡御敌,暂时不会回门,这事实在可惜。

    他又想到大师兄,蛋是他带来的,在小鸟离开之前,理应让他来瞧一眼。但大师兄离家数日,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这一次,他离开得格外久,相较其他门人,大师兄最常涉足险境,赵活有些心慌。

    他对自己说:唯独大师兄,是不需要担心的,此人虽离绝世高手差半步,但头脑灵活、贱招也多,谁在他手上也讨不来便宜。况且民间有句古话“好人没好报,祸害渣子活千年”,大师兄不是坏人,却闯过不少祸,算半坏不好,这样一个人,不至于遗害千年,寿至百年,约莫不成问题。

    可再次见到大师兄时,他还是慌了神。

    那天清早,赵活正在打扫练功场,正好撞见唐布衣,他从正心房走出来。

    “师弟?真巧,省去我找你的功夫。”

    明明约有一周多未相见,他的语气却像隔天刚见过赵活似的,赵活肚子里有好多话,却全都哽噎在喉头。

    没等他回话,唐布衣就率先开口:“我说师弟,这地砖缝里扣得那么干净干嘛,师弟是想住在缝里吗?那我可得学学缩骨功,以后钻这缝里找你打混。”

    “……”

    “唔,怎么今天那么呆,做杂务做呆傻了?”

    赵活依然没回话。

    “走走走,没人查得那么细,先陪我下山逛逛。”

    赵活被唐布衣挟持,稀里糊涂地到了镇上的酒家。

    唐布衣点了一桌酒菜,菜色有羊头帖、东坡豆腐,水晶脍、填满羊肉馅的太平毕罗,香味惹得赵活垂涎三尺。

    赵活放松下来,惺惺地说道:“大师兄……出手那么阔绰,你不会没带盘缠,想把我留在这抵债吧?”问道。

    唐布衣道:“哎,我这么关照师弟,单独带你开小灶,你一开口就怀疑我?真没良心。”

    赵活道:“疑心不是平白无故产生的,你该想想自己平日里的所作。”

    唐布衣道:“哦?不说别的,师弟你卖相不好,怕是抵不了几个钱,还是留在门内当仆役更值,我可舍不得卖。”

    赵活还嘴道:“大师兄卖相倒好,可惜不是干活的料,洗个盘子像洒水,做菜能造出新型毒物,是个十足的赔钱货。”说罢,赵活抓起一个羊肉毕罗就往嘴里塞,就算真被这贱人陷害,也要先滋补完再说。

    “说起来,师弟是不是长个子了,以前你的外袍特别松,挂在身上似的,现在很合身。”唐布衣伸手往赵活头顶比划,他的头顶已经长到自己下巴处。

    “最近确实长高不少。”赵活扬起头。

    他继续说:“说到这身制服,分配时,师兄说是新做的,却几处不显眼的磨损,其实就是旧衣服吧。”

    “……毕竟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师弟肯定呆不久,如今你屁股坐热了,大可去领件合适的制服。”唐布衣答道。

    赵活笑着说:“不用啦,我后来又去领布,自己缝好一套用来换洗,目前尺寸也还合适。至于这一件……想来是本门前辈传下来的,现在它变得合身了,就像制服的旧主人同意我留在唐门,我哪能嫌弃呢?”

    这想法有自作多情之嫌,赵活从未和他人言说,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可以讲给唐布衣听。

    “说得不错~等师弟再大些,就能陪我喝一杯啦。”唐布衣拍了拍啊赵活的肩膀。

    他呷了一口酒润喉,接着说:“衣服还是旧一点,穿起来才踏实。像南宫世家那伙人,从家丁到公子哥,都穿得又新又招摇,令人一看便生厌……”

    说道南宫世家,大师兄便刹不住闸,好似有深仇大恨,赵活倒和南宫世家无冤无仇,但他是劳苦人,也看不惯有钱人炫耀财富,也就着在江湖月报上看到的小道消息调侃起来,二人边吃边说,边说边笑,引得店中客人频频侧目,好似要说到天荒地老,把南宫世家批得底朝天,全然不顾及南宫家是唐门的友好势力。

    眼看着干话就要无止尽地蔓延下去,赵活咽下口中食物,说道:“大师兄,我们该说正事了。”

    唐布衣道:“你方才就想问我去了哪,是吗?”

    赵活又咬了一口羊肉,腮帮子满是食物,只好点点头以示肯定。

    “师弟长那么高,算是半个大人了,那么我就跟师弟说真话。”

    听他这样说,想必事情不寻常,赵活屏住呼吸。

    “这回出去,我做了件痛快事,杀了几个宵小之辈,帮师弟师妹们报仇雪恨,这顿饭的钱,也是从他们钱袋子里掏的。”

    “啊?……”赵活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

    “是在外堡的事吗?”赵活想到不久前结识的师姐在外堡御敌,不由得紧张起来。

    唐布衣不急不慢地说“我出手及时,本门没人牺牲,至于负伤的人,在外堡疗伤,请了郎中照看。”

    他举起杯子,轻啜一口杯中的酒液,又接着说:“在这之中,有些人被挫了锐气,不愿继续提着头过日子,要退隐,以后怕是见不着了,不知其中是否有与师弟相熟的。”

    “……若没有性命之忧,那就好。”为掩饰惊愕和感伤,赵活捂住脸。

    “好啦!”唐布衣轻轻抚开赵活放在面前的手。

    “男儿有泪不轻弹,眼泪留着待会再流吧!”

    赵活拼命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唐布衣调笑道:“师弟那么多愁善感,怕是不适合混江湖,也想退出唐门吗?”

    赵活道:“蛤?我可没那么说。师兄弟们伤了、走了,那我更要填上去,反正就贱命一条,死又何惧。”

    赵活想:我也是人,最平凡的人,怕死、怕受伤、怕失去朋友,但我更怕被轻视,被别人轻视固然难受,但轻言放弃,我会轻视自己,这是最要不得的。

    “好一番豪言壮语,那我杀人劫财,你怕吗?”唐布衣问道,他微微颔首。

    “那更不吓人了了,大师兄杀的,都是该死的人,何况你又不会杀我喔。”赵活破涕为笑。

    唐布衣道:“我是舍不得杀师弟,没了师弟,谁陪我讲干话呢?不过……”

    赵活道:“不过?”

    唐布衣接着说:“师弟不想走,那有些家伙必须离开唐门,否则你会被撵出去。”

    赵活满脸疑惑:“谁?”

    “今早飞到师伯头顶施肥的家伙,那可怜的唐骏师伯,居然没发现,就这样顶着屎带弟子上课去了……师弟该庆幸,那泡鸟屎没落到二师弟头上。”

    “啊!”赵活发出一声怪叫,“可恶,它们昨天还飞不了那么远,我得赶紧回去!”在师伯发难前,必须把小鸟转移走。

    “我背师弟跑吧,以师弟的脚程,回去怕是来不及。”

    “好!”赵活没时间犹豫

    “兵贵神速,我们快!”

    二人把钱袋往桌上一扔,不顾小二劝阻,双双奔出门。

    赵活攀上唐布衣的背,脑袋正好靠在他的后颈处,自那飘出药皂的香气。

    糟了!他心中暗骂,这家伙,平日里酒气熏天,偏挑今天洗这么香,又害我胡思乱想。

    好在没等他细想,唐布衣便一跃而起。

    传闻飞侠能日行百里,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速度……更不用提此人在高低不一的山体间跳来跃去,惹得赵活惊叫连连,眩晕感不断搅动着胃中食物。

    好在飞侠并非徒有虚名,在赵活吐在唐布衣背上之前,他们便抵达唐门大院。

    赵活深吸一口气,凭农家子弟珍惜粮食的秉性,硬是忍住呕吐感。

    他带着唐布衣找到鸟窝,两只鸟还在悠然自得地啄食小米。

    电光火石之间,唐布衣突然出手,既快又稳,轻柔地擒住羽毛,这样的手法,不会令鸟儿不适,但又令它们无法脱身。

    “噶!啊!噶!”鸟儿发出无效的控诉。

    唐布衣把一只鸟给赵活照料:“师弟,绕房子后面,我们走小道,快跟上。”

    他们沿着一处上坡的兽道奔跑,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二里地。赵活不禁生疑,难道不能就近把鸟放走吗?转念一想,大师兄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只管跟上便是。

    唐布衣在一片树林中停住脚步,此处树木高大,很多树上挂着鸟窝,赵活想,原来他是要给鸟儿们挑个同类聚集的好去处。

    “师弟,就在这儿跟它们告别吧!”唐布衣松开手中的鸟。

    “啊?哦,好。”赵活应声道。

    他松开手,鸟儿振羽而飞,光滑的鸟羽掠过他的掌心,喜悦和失落同时掠过他的心头。

    “傻鸟,现在你们自由了,想到哪就去哪吧!”赵活说完觉得不对劲,又使劲晃了晃脑袋,补充道:

    “也不能想去哪就去哪,千万别去南边药田觅食,毁坏药材缺德,而且那的果实种子说不定带毒,别想不开!。”

    唐布衣支颐听着师弟同两只鸟说话,觉得很好玩,赵活那么认真,彷佛鸟儿真能听懂他说话似的。

    此时此刻,唐布衣第一次有机会仔细观察两只鸟。它们的覆羽已然长全,模样和从前大不相同,黑白相间的羽毛光洁细腻,棕黑色的鸟喙结实锋利,羽毛末端在阳光下呈现出靛蓝的色泽,像极了他们二人身上青杉的颜色。

    “哼哼~是喜鹊。”唐布衣早就知晓这件事,亲眼见到成鸟的样子,却还是不由得感叹。

    “人闻其声则喜,它们可是鸟中的相声大师,怎么样?我就说是我和师弟的蛋吧~”

    “大师兄,我想到一件事……你看这些鸟小时候特别丑,长大以后变得有模有样,这是不是说……我长大以后也能变好看。”

    “师弟还是别打这个主意了。”话音刚落,唐布衣就开了口,回答速度有些伤人。

    “况且,我很中意你小子这张脸~”唐布衣顺势捏住赵活的脸颊,骨骼清奇之故,小小年纪赵活脸上就有了褶子,但皮肤却是嫩的,像条赖皮小狗似的,捏起来手感上乘,赵活躲闪不开,只能乖乖任他搓扁捏圆。

    这时候,鸟儿回来了,它们在空中盘旋一圈,一只落在赵活肩头,一只站到唐布衣的护腕上,就这样在二人周围飞来飞去。

    赵活皱了皱眉:“怎么又回来了?找我讨要吃的吗,我知道你俩会捕虫,也会吃地上的草籽,不愁活不下去,去去去,别缠上我了。”

    “师弟好像舍不得他们,要不把它们翅膀剪了,留在唐门?”唐布衣问。

    “那可行不通,毕竟……鸟儿还是自由自在地好。”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况且……它们老是捣蛋,我可受不了,一会在师兄的茶水碗里洗澡,一会在师伯头上拉屎,哎,这一犯事,我就挨二师兄的罚,真是鸟大不中留。”说着话,赵活挠了几下脸颊,那儿刚被唐布衣搓揉过,有些发红。

    “哦?有前科,那为什么二师弟只罚你,不赶走它们?”唐布衣问。

    “它们有保护伞。”赵活笑嘻嘻地说。

    “噗……哇!哈哈哈哈哇……一看你那飘飘然的怪模样,哈哈!我就猜到是谁了。”唐布衣扶着树,好不容易忍住笑,低下头,抖了抖靴子上的泥灰,又接着说:

    “师弟,说实在的,我没想到你真能孵出喜鹊,本以为师弟会吃掉那几颗鸟蛋呢!”

    赵活呸了一声:“还不是大师兄非说这蛋是你生的,想到蛋可能是从你屁眼子里出来的,就觉得不舒服。”

    “哎?没想到师弟想的这样具体,居然连蛋自哪出来都想到了,……不会真信了吧?”

    赵活道:“能不信吗!毕竟大师兄很鸟,平日净爱做些鸟事,你这样的鸟人,真生几颗蛋出来也不奇怪。而且蛋有六颗,但我只孵出两只,这成果不值得夸耀。”

    唐布衣把手搭在赵活肩上:“我的天?初春,差不多就是冬天吧,在这时候孵蛋,师弟已经很厉害了,鹊有两只,喜事成双,相互为伴,岂不美哉~你现在有了养鸟孵蛋的本事,哪天退出唐门,也能触类旁通,到附近的乡镇里做养禽户,然后等师兄我有朝一日退出江湖……”

    “都说了,我不会退出唐门,你到底要干什么啦!”赵活拍开唐布衣的手。

    唐布衣又笑了,那笑容很灿烂,甚至可说是楚楚动人,然而这样的笑放在他的脸上,又格外欠扁。

    他说:“等我退隐之后,会找到师弟,到你经营的禽社,把你养的鸡、鸭、鹅统统烤来吃。师弟没了产业,只好灰溜溜地带着盘缠,与我组成相声搭档,征战勾栏界~”

    “你休想!”赵活一拳锤在唐布衣身上,唐布衣不疼不痒,他的手却撞得生疼。

    此时,恰巧从远处飞来一群喜鹊,驻留在枝头上,两只小鸟见到同类,振翅飞上树枝,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同鹊群交流起来。

    “哎,看来它们有了新鸟便忘了旧人啦。”唐布衣打趣道。

    赵活抬头望着鸟儿,它们的身影混在一起,在缀着嫩芽的枝条上来回蹦跳,不知不觉,他已经分不出哪只是他养大的喜鹊,哪只是山里的野鹊。

    “没事,它们忘了我也无所谓,鸟本该生活在林间,翱翔于天际,而非做别人的宠物,窝窝囊囊过一辈子……”

    趁赵活沉浸于情绪中,唐布衣绕到他身后,把双臂伸到他两边腋下,引起轻功来……

    赵活突然感到一阵失重感,眼角的几滴泪向上飞溅,他被唐布衣捎到一棵临崖高树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天,脚下是逼仄的立足点,赵活低头一看,底下虽非万丈深渊,但够令他浑身上下的骨头再断一次。

    他立刻惊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好高?!好高好高好高!啊啊啊啊啊,你这个贱人快把我放下来啊!!!!啊哇………啊啊啊啊!”

    “噗唔……哈哈哈哈哈哈哈。”唐布衣料到他会害怕,但没想到反应那么大,忍不住又大笑起来,泪水都随着笑声一起迸出来,树枝合著他的笑声发颤,惹得赵活也颤抖不止。

    “不是提前告诉你,眼泪要留着待会哭了吗?师弟晓不晓得,你现在的表情多有趣~”

    赵活深吸一口气,哪怕为了另这个贱人快点收起笑声,他也必须赶紧恢复神智。

    心神平复少许后,他才发现此处不算高,距离山崖边缘有富余空间,树下还有茂密的草丛做缓冲,方才所见的高低落差,只是视错觉造成的误解,赶紧将放进嘴里的手抽了出来。

    “师弟这边瞧,别错过此番景色。”唐布衣的手向斜下方指。

    赵活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看,从此处向下瞧,便能俯瞰整个唐门大院。蓝瓦红木的建筑物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大门、练武场、正心堂、弟子房……一切都是玲珑的。身着青衫或粉衫的弟子穿梭其间,像是小号的磨喝乐在建筑小样里生活似的,煞是可爱。想不到平日里无比熟悉的地方,只是换了一个视角看,就完完全全变了模样。

    师伯们这会正指导师兄们练功,正心堂前的广场全是人。伙房烟囱上升起袅袅青烟,正心堂屋顶上立着一个俏生生的桃色小人,腰上绑着绳子,是正在练功的小师妹。

    “好玩吧?从这地方看,大院稍有些歪,在旁边那棵树上,才真真算不偏不倚呢!可惜地方被占喽。”

    赵活望向旁边的树,枝桠上挂着一个既大又凌乱的巢,懂行的人一看便知,那是喜鹊的巢,于是他发问:

    “大师兄……莫非那些蛋?”

    “没错喔。”唐布衣道轻轻点头。

    “我爱到树上来,与群鸟为邻,后山的鸟没看起来那般自在,瞧见那块残垣没?它们娘亲被冻死前,在这后面避风,还是没抵过春寒。”

    赵活听出这番话或许别有深意,可初生牛犊哪能听进去?他岔开话题:“不过它的孩子仍然出世了,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况且它们跳来跳去的,玩得还挺开心,当下活得自在就够了,将来的事谁又能说清呢?”

    “是啊,说真的,我没想到师弟真能孵化这些蛋。”唐布衣垂下眸,干燥而温暖的手掌落到赵活头顶。

    “做得好。”

    一股暖意顺着他的手心汇进赵活头顶,如春溪破冰,沁入心间。

    斜阳为眼前的唐门大院被镀上一层毛绒绒的光辉,可惜这样的平静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

    唐布衣一把把师弟揽进怀里,揉乱他微卷的头发。

    “贱人,干什么啦,少把我当小孩!”赵活伸长双手双脚,试图抗议,却逃不出唐布衣的五指山。

    “哎,师弟!我可是为你好,小鸟走了,你肯定伤心得很呐,所以我得再和你亲近亲近,好再生些蛋给你孵着玩啊!”

    “去你的!人哪会生蛋。”

    师兄弟俩推搡着,双双滚到了树下草丛里,嬉闹声同嫩黄的迎春花一起,缀满僻静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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