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戴】起承转丢抚平大地的疮痍还需数百年,然而庇护者已然陨落,无灵无智的魔物不会给人类留下喘息伤痛的时间,燎原的战火在提瓦特奔驰,纵横的神迹和战毁的兽骸把地表劈得四分五裂,如山的尸身堆砌血线浸没泥土三分,地脉奔流着亡者挥之不散的遗恨。荧从故国陷落的噩梦里醒来,现实也未好过噩梦,厄歌莉娅安然阖眼在甘露花海,再伟力无限的神明死后也是一具尸体,鲜血是她流淌的神力躯体是异变的枝干,这具吸食神明生命才种下的巨树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抽枝发芽,但一息的成长不足以令它抵御外敌,窥伺的深渊力量正围绕着大慈树王的结界蠢蠢欲动。
前有狼后有虎,荧不幸地从天而降落在外围区域,被花灵搭救一命,并不毛绒绒也并不柔软的小东西咬着她的飘带往甘露花海里拖,纠缠的结扣勒住她的喉咙,脸色好险青青又紫紫。但总归是救命之恩,她一时半会也难以离开,便在甘露花海驻扎了好一阵守望前水神的遗体生发,顺便解决屡番试探的魔物。她的剑丢了,沿着树干爬上爬下地开宝箱,捡出好几把二星弓一星剑,并不趁手,但当成临时的武器投掷还很够用,磨刀石把剑锋打磨锐利,标矛一样投掷出去,一剑钉死一只兽境猎犬,再卸掉它们的爪牙当作战利品,堆积的爪牙就这样赤裸裸撂在外边,魔物再没脑子也识得同伴的气味和她沾染的血气,居然也一阵风平浪静。
荧把甘露花海刨地三尺,探索度百分百后无所事事,蹲在湖边观察女神恬静的睡颜,她踩进小小的波浪里,感到平和的水波漫过脚边,从湖底推出女神的小金库数枚。她感觉自己像收集宝物的恶龙,不客气地收亮闪闪的私房钱,还好心地留下一半作为可再生资源,留给以后的探索者——尽管大家都知道最后便宜了她哥哥,但她当时绝对纯属好心。在厄歌莉娅的躯体彻底融化在甘露花海时,此地终于迎来了第二位访客:一个金发的女人,鉴于此地有两位金发的女人,需要为她们做出一个小小的区分,因此更应该称呼她为一位戴着面具,胸怀宽广,穿得很米哈游的金发女人。
戴着面具的金发女人与荧不同,她从结界外杀进了甘露花海,浓腥的血水干涸在暗色衣襟上,凝结成斑驳的色块,伤口很是触目惊心,但即使兽境猎犬的利爪撕开她的披风,生生剜下一小块血肉,她的身躯也以异常惊人的速度再生重组,填补上这块空缺。荧观察她凌厉的剑姿,猜想这是位骁勇善战的女骑士。出于外星人道主义和人文关怀,她选择朝女骑士施以援手,于是在对方再次力竭时,一把平平无奇的无锋剑从她的发侧擦过,剑芒看似轻巧地一刺一挑,穷追不舍的魔物便被巨大的力道掀飞,狠狠钉在后方的岩壁上。新的无锋剑铮然出鞘,以不容推拒的姿态插进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摩擦声,魔物们忌惮地龇牙咧嘴,却无人敢越过这条示威的界限。她从容地把伤痕累累的女骑士搭在肩膀上,感受到对方沉甸甸的份量,对视时看见那双半边面具下满是错愕的眼睛,是坎瑞亚人独有的星形眼。这回错愕的轮到荧,这段时间她噩梦缠身,梦里总回想起充斥血与火的夜晚,燃尽一切的火光亮彻半边黑夜,将地心的国度吞没,她抹掉自己的泪水,却发现满手鲜血淋漓,都是无能为力的血。如今再与坎瑞亚人相遇,居然已恍若隔世。
女骑士面色发白,却坚定地谢绝荧的搀扶,然而走几步就眼前发黑,跌跌撞撞地与花海来个亲密接触,荧伸手想拉没拦住,只好祈祷她不会花粉过敏。她倒下后便再了无声息,荧试探地摸她鼻息才知道只是力竭晕过去,四下孤立无援的,外面又乱成一锅粥,不敢想这人拼杀了多久才挤进来。外星人的恢复方式放在坎瑞亚人身上多少难以硬融,好在这里还有慈爱的女神厄歌莉娅,融化版,众所周知水系大部分有治愈功能,虽然女神已经不能言语,但荧好心将她的福泽撒遍每一个无神论者,想必厄歌莉娅泉下有知也不能说不。冰凉的泉水浇在女骑士的脸上,这个人很强,实力或许在她之上,出于善意的好奇心与外星人缺乏边界感的社交距离,荧像摸小动物一样把对方从头到脚地探究一遍。她利落的金发被荧拨到耳后,这是个比起漂亮更锋利的女人,并没有穿坎瑞亚士兵那样厚实的护甲,但虎口的厚茧说明她习惯持剑,而且身经百战,百合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喂水时能摸到她尖利的犬牙,佩剑的花纹,说明她在坎瑞亚或许担任着较高的职位……
荧的指尖摁在她柔软的心口,天知道她只是想检测这人心跳的频率,然而被把握命门的危机感让女人骤然惊醒,荧无从解释自己略为出格的流氓行径,而女人的意识还停留在方才的血战,第一时间没摸到武器便反手锁喉,动作迅捷得令人反应不及。这时荧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的体格差距,身材高挑体格坚韧的女骑士足以把她压在胸下,她被撂倒在地双手缴械,粗粝的沙石硌得后背生痛,倒也没有反抗,就这样从容而坦然地注视对方,大有你能把我怎样的架势。女人擒制着荧,有未干的水珠沿着发丝下坠,滴到荧的嘴唇上微微发痒,被轻轻舔掉,她好像因为这个细小的动作意识逐渐恢复清明,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无措,让荧想起做错事感到心虚的狗。荧费力地活动了一下手腕,疼得有点龇牙咧嘴地问:“现在可以放我起来了吗?”
甘露花海没有可以招待人类的待客之道,但既不毛绒绒也并不柔软的花灵们有自己的骄傲,就算手感不好,也急于向荧证明自己身为宠物……身为花神眷属的可造之处,两人面前的水果堆起小山。女骑士板正地坐着,面色僵硬,挺直的脊背让人怀疑她往披风里藏了一把笔直的戒尺调整仪态,但也情有可原,毕竟方才她对荧实施了一套不太客气的擒拿。荧不大介意,她不算太记仇的人,何况对方也并未造成实质性伤害,只是险些让她三天抬不起剑。花灵们虽然叽叽喳喳,但总归是花灵,作为这里唯二的人,荧有一阵没和人类讲话了,梦魇的次数太多让她的精神状态有些紧绷,即使和这些小精灵们待在一起,也只是安静地倾听。她现在难得想说话,于是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眼前的僵局:“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我是……”
“你是荧,公主殿下,”骑士低声说,“我曾在坎瑞亚的仪典上有幸目睹你的真容,但一直没有与你结识的机会。我是「末光之剑」戴因斯雷布,曾担任宫廷卫队的队长。”
荧对这个名字颇为熟悉,她曾在坎瑞亚的大街小巷奔走,帮助受难的群众完成琐碎的日常,「末光之剑」的名号就在吟游诗人的口中传唱,少女们钦慕她的风姿,孩童们歌颂她的功绩,修女们赞扬她的美德,战士们惊叹她的战勋。但被连绵不息的战火所困,这位美名远扬的战士与她屡次错过,最近的一次距离,是他被坎瑞亚的王族传召,荧从宫殿外经过,只远远看见她衣袍的一角与耀眼的金发。随行的侍女满面荣光,说那是我们的英雄,戴因大人!她是和您的发色一样灿烂的金发,英雄果然有共通之处呢,公主殿下。直至坎瑞亚在深渊的进攻里陷落,她也未曾面见过戴因,只听闻前线的战报,说「末光之剑」率领的队伍在抗击深渊中全军覆没,彼时的荧徒劳重复着一些无用功,曾陪伴她在坎瑞亚上天入地的小侍女已经被诅咒吞噬原本的模样,丘丘人的毛发覆上她的半边脸颊,荧把室内的光熄掉,只留下一扇能映入月光的小小百叶窗,才短暂抚平她的痛楚。女孩不敢看镜子,缩在荧的怀里瑟瑟发抖,她的声音飘摇如风中残烛,说公主殿下,你是我们的英雄啊,戴因大人也是我们的英雄,只要你们还站在这里,我们就终有一天会迎来胜利的,对吗?月光倾泻在荧的金发上,荧无言地搂住她,听女孩哽咽的哭声和眼泪砸在肩膀上:公主殿下,我看不到那天了……
荧从回忆里抽身:“没想到我们相遇,会是在这种场合,戴因大人。”
戴因沉默了很久,声音里化不开的疲惫:“我的故国已然毁灭,没有守护好自己国家的「末光之剑」,已经不配被这样称呼了。”
荧:“你刚才还叫我公主殿下。”
戴因:“……我很抱歉,公主……荧。”
荧:“好吧,这个话题有些太沉重了,那我们换一个。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戴因的声音更干涩了:“……我不知道,身边的伙伴一个接一个地战死,重伤的士兵变成了失去神智的丘丘人,我孤身深入敌军,追寻着深渊的踪迹,有太多的魔物阻拦着我,被他们洞穿心脏时,我以为我已经战死了……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完好无损。我在荒野上流浪,一路上受过无数足以致死的重伤,却无一例外迅速愈合了。”
有那么一刻我希望自己能够战死,戴因把这句话吞进自己的肚子里,和尚且陌生的公主殿下倾诉死意只会令自己羞愧难当,但回想起同伴死前的嘱托和尸山血海的惨状,她又克制不住自己的念头: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以戴因的身手,即使精疲力尽,也不该遭受这样的困境,只有求死之人才会放任自己受尽折磨。但荧也吐露不出半点安慰的话,坎瑞亚的阴影同样盘旋在她的头顶,闭上眼就能看见。“不是你的错”那样苍白的安慰无论是在场的谁都不需要,事情已然发生。但她还是想说些什么,游历星海的旅者不会舌灿莲花的口技,但放任别人低沉下去不是她的作风:“……那你要和我一起旅行吗?”她斟酌了一下,“去了解你身上的谜团,为坎瑞亚,为这个大陆的其他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既然你还活着。还有很多地方正面临和坎瑞亚类似的困境吧?同样的事情,既然经历过,就不想再让它发生第二遍了。”
戴因的沉默像山一样沉重,一路浑浑噩噩地走来,求死的欲念早已压倒了她,可此刻面对荧真挚的目光,她下意识摩挲剑柄的花纹,那是她曾要守护的荣光与已然塌陷的信仰,一个已经失去所守护之物的骑士,还有资格去拯救什么吗?
荧想也不想地一指头戳翻她脑袋里纠结的小人:“如果一个人现在要死在你面前,你救不救?”
戴因:“……救。”
荧:“那不就好啦?至于剩下的问题,我也没想好,不过旅行就是一个寻找答案的过程,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呢,就放到以后再解决吧。”
那时的荧什么都没想,而满怀心事的戴因也不知道,她的以后居然经历了数百年的光阴。
酒馆的老板娘说:“谢谢你啊,旅行者。”
荧指挥戴因把沉重的木箱搬下船,转头对老板娘报以微笑:“不用谢,老板娘,下次有委托还可以找我。”
戴因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一言不发地靠过来,普通的高强度体力活对她而言易如反掌,高挑的身影几乎把小巧的金发旅伴完全遮住,荧习惯了她的沉默寡言,索性藏在戴因的阴影里躲避毒辣的阳光。老板娘打量这对风格迥异的旅伴,对勤恳朴实如老黄牛的戴因更生好感,不由感叹:“你真是有个可靠的旅伴呀!”
荧耸一耸肩,不可置否,但鉴于她这两天在和戴因吵架——单方面的,暂时不想在戴因面前应和老板娘的话。荧并非话多的类型,换在五百年后的平行时空,她会成为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摄像头,但与戴因结伴旅行了好一阵,面对如此级别的锯嘴葫芦她也甘拜下风,只好承担两人中与人沟通的义务。戴因毫无疑问是个实干派,但对于此人一戳一蹦哒的交流方式,荧不敢苟同。荧与她商量旅行的路线,戴因负责点头;荧考虑今日的晚餐,戴因已经提着两块兽肉回来;荧商量今日的委托费,戴因已经把工作内容完成……她们离开甘露花海在沙漠跋涉的时日,一天的交流甚至不超过十句。时间久了荧难免感到沉闷,甚至偶尔会赌气不搭理她,然而戴因就像今天这样无知无觉,或者有也不吭声,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荧时常觉得自己并非找了个旅伴,而是养了一只攻击性强,但性格温驯的大型宠物。
眼下她们已经离开了沙漠,停留在雨林与沙漠交界的驿站。外星人旅行的秘诀是她容量无限的背包,荧有较强烈的收集癖,正蓄势待发一场大采购,戴因抱着她的背包跟在身后穿梭在集市间,为荧掀开摊铺的帘幔,荧经验丰富地与店主砍价,戴因在后面充当看似散发杀气其实思绪放空的护卫,最后她的旅伴以半价拿下自己的战利品,戴因套麻袋一样把它们装进背包,做一个兢兢业业的拎包小妹。她大概知道荧在生气,不如说察觉不到就太迟钝了,戴因虽然笨拙,却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女人,然而她并不知道荧生气的缘由,只好从行动上试图求得她的谅解,目前毫无进展。而荧在一圈的采买后把戴因扣在原地,自己去铁匠铺打一把稍微趁手的剑,戴因抱着她的背包站在酒馆的门口,周遭人来人往,都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呆立的女人,方才找她们帮忙的酒馆老板娘从里面探出头来,伸手招呼戴因:“要来里面坐坐吗?”
戴因回答:“我的旅伴要我在这里等她。”
老板娘立刻搬出荧:“她让你在这等,不就是来我店里坐坐,谁叫你杵在门口晒太阳了?”
戴因犹豫了一下,觉得老板娘应该比她懂荧的心思,便老老实实地跟了进去。店里灯光柔和,没什么客人,戴因坐在擦得油光可鉴的木桌边,深绿色的玻璃窗过滤掉刺眼的日光,在桌面投射柔和的光晕,戴因低头,盯着桌上那盏蓝黄色的琉璃灯看,清澈的茶面映照出自己的倒影。老板娘是个断了一臂而不得不从前线退役的军人,但不论端茶倒水还是打扫卫生的动作都十分利落,上菜时戴因纠结了好一阵荧是否爱吃,不过迄今为止,她也未曾见荧对食物挑剔过。老板娘看出她的犹豫,爽朗地大笑:“你们今天帮我这么多忙,就当我请客了。”
她擦掉手上的油渍,坐在戴因的对面:“虽然不太了解旅行者,但我也看得出你们之间的氛围不对——吵架了?”
戴因点头又摇头:“她生我的气。”
老板娘感慨:“朋友就是这样,越亲近的人,越容易产生矛盾。她为什么生你的气了?”
戴因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老板娘大笑:“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所以她才生你的气!怎么不主动问问她在想什么呢?”
她点燃一根烟,一点零星的火光,烟草的香气卷出袅袅白雾,面容忽明忽暗:“要是一直存在无法解决的矛盾,再好的朋友也会分道扬镳的。”
荧说:“所以你来问我了?”
戴因坐在旁边,即使坐下也比荧高出一个头,因而她不得不俯低身姿,温驯地趴伏下来,让荧不自觉伸手去摸她柔顺的金发,她低声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大型犬一样的女人,如果在别的世界,戴因的品种大概是金毛巡回猎犬。荧把她的头发拨弄一团糟,原本满腔憋闷的火气也消去大半,你和狗狗有什么好说的呢?它们能听懂的也只有主人的命令,戴因就是一条只擅长奉命行事的大型金毛犬。这样的话荧没说出口,她说如果你总像这样太沉默不说话,我以后还会生气。
戴因想一想,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荧捧住她的脸蛋,使劲捏住腮帮子往两侧拉:“说什么都可以,说些你的情绪,你的感受,你想做些什么……现在就能说,不要总是考虑我的想法。”
戴因:“脸疼,可以轻点吗?”
荧:“不可以,这是惩罚。”
戴因:“哦。”
戴因:“那我可以捏捏你的脸吗,荧?”
荧:“也不可以。”
戴因发觉自己很少再想关乎死亡的事情,即使是寂静的深夜,荧占据她思绪的时间也远比肩负的重任要多,尽管有关坎瑞亚的一切依然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但比那更重要的往往是眼下的现状。荧似乎有着用之不竭的精力,堪称天马行空的旅行计划塞满了她的时间,不论是寻找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遗迹,还是深入迷雾重重的秘境,都只是这位堪称传奇的冒险家做一个决定的事情,戴因也曾疑心外星人身上安装了探测宝藏的雷达,不然她怎么会创造一场又一场的奇迹?然而荧对此类说法只是耸耸肩,每个世界都有人这样揣测我,但事实是,我只是个经验足够丰富的冒险家,比起财宝更享受旅行!戴因不予置评,只是默默地夹住胳肢窝把荧从华丽宝箱里拎起来,荧自言自语地叹气,说还好提瓦特没有宝箱怪,不然我会死得很惨。戴因笨拙地安慰她,没关系,我会用力地把你往箱子里塞。
与荧在一起时,就连日常生活也显得丰富多彩,外星人堪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大至奔走前线对抗深渊的袭击,小至帮助教令院学者测量弹弹菇激化后跃起的高度能否用于实战投放兵器,她会花费一个早晨学习喵言喵语,最后派笨嘴拙舌的戴因和离家出走的猫咪喵来喵去,也会在雨天突发奇想出门采蘑菇,让有两个荧大的戴因严严实实当她的雨伞。某次她还忽然问及戴因的生日,在那天送来一个精巧的项圈,尽管这后来只为了荧的特殊爱好服务过。为了省房租两人总是同床共枕,起初戴因辗转反侧,被睡觉姿势我行我素的荧勾住腿窝,脑袋枕在胸上充当人形抱枕。戴因没养过猫,但她知道猫科动物喜欢枕在人类的胸口呼呼大睡,把荧也视为习惯类似的生物,所以不好挣脱,就这样双目无神地睁眼到天亮,第二日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后来她也逐渐习惯荧的睡姿,已然能够在她入眠后不安分的动手动脚里躺平,安然入睡,还会虚虚圈住旅伴的腰防止她滚掉下床,然而荧却时常成为受苦的一方,戴因胸部沉甸甸的份量压在脸上,闷得她在睡梦里头晕目眩,只好愤愤地狠咬一口,留下泛红的牙印。在另一条时间线,只有某只白飞飞才能享受此等待遇,戴因不知道这是荧依赖别人的表现,她只是更习惯考虑荧的感受。
无所不能上天入地的旅行者就像猫一样,既通情达理滴水不漏,又缺乏常识喜怒无常,戴因不明白她是足够滥情还是太通晓爱,距离感略等于无,高兴时毫不吝啬的吻猫爪垫般落在戴因每一寸肌肤,在她的胸乳间留下红印,戴因在潮水上涌的快感里呼吸,情难自抑地随荧收紧项圈的动作抬起脖颈,感到温吞的灯光淹没她,不受控地在荧光洁的背上留下抓痕。这于荧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伤,再晚点注意到都要愈合了,但戴因却十分愧疚,把自己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到没有棱角。
她偶尔也会想,她们之间存在爱吗?是主人对宠物的,旅伴对旅伴的,还是一份爱换另一份爱的?但这些问题在外星人的生活里都没有意义,爱与温存在过于浩瀚的课题前都只是旅行的小小一角,因而戴因只想过那么一瞬,这些问题便从她的思绪里烟消云散了。就像关于坎瑞亚,关于诅咒,关于死亡,都被她藏在与荧旅行的空档里,荧不在才会去想。但戴因的故事对经历漫长旅行的荧而言,其实也不过占据了小小一角。荧的宇宙太大太广袤,戴因短暂地站在她身边的位置,但她走在街上与金发的旅人擦肩而过,会惶然地推开人群去追逐那个背影;在水面看见自己的倒影,会愣神地回忆血亲的面容;有时她跪坐在洒满月光的窗下,对着那两朵因提瓦特睹物思人,戴因无言地拥住她,把小小的旅行者一整个圈在怀里,亲昵地脸颊碰脸颊,荧亲吻她,眼睛并不流泪,只是说自己想哥哥了。换成其他人会安慰荧,你哥哥一定也很想你,你们总有一天会重逢的,可戴因只是一只笨拙的旅伴,她把头埋进荧的颈窝,用细碎的吻安抚散发伤心味道的旅行者。连外星人和外星人都会分开,可见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离别的,狗与主人也亦然。
她们旅行到稻妻,彼时镇守一方的大将们已然逝去,神社的巫女们不得不暂担重任,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委托旅行者去教训镇守之森给她们添乱的淘气妖狸,荧兜兜转转,最后发现妖狸抱着酒罐子酩酊大醉,呼噜声震天。酒是好酒,只是曾经喝酒的人不在了,只能供给守候的妖怪和路过的旅人,星疏月明的好天气,荧喝得有些醉了,指着天上的星星说,以前我和哥哥就像这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随手指一颗天空中的星星,它就是我们下一站的目的地。她扣着戴因的肩膀,趔趔趄趄地站起来,把戴因摁进身后及腰深的水潭,惊动一片波光粼粼的萤色,戴因把荧托出水面,打湿的裙摆像盛开的零落的花瓣。她自己全湿了,金发柔顺地耸拉下来,好似毛茸茸的狗耳朵。荧揪住她的头发垂下头,捧住脸颊乱七八糟地吻,水珠沿着戴因身体的曲线滚下来,滚进衣领,被荧扯开衣服吻掉。她们倒在柔软的草地上,戴因垫着她,防止喝晕头的荧摔伤,两个人都湿淋淋黏糊糊,像两枚涤净的水果挤在一起,荧剥掉戴因的果皮,揉搓发芽的梗茎,啃咬她丰润的果肉,几乎要嘬饮出她体内的汁液。戴因几乎以为自己也醉了,不然怎么在荧的手和嘴唇下意识如飘萍,她眼前浮光一片,脖颈的项圈勒着她紧促的呼吸,下意识攥紧眼前的浮木,被女孩钻进指缝扣住掌心。水太多了,荧俯身下去,分不清漫过唇角的是泉水或是谁的水,在戴因的腿根蹭得一片晶亮,她往这一汪泉眼里探进指节,换来戴因面红耳赤的声音。今夜月光如水,纱幔一样在交叠的躯体上覆盖一层朦朦的光泽,谁也分不清是酒香醉人还是月色太盛。一场情事了尽,荧把脸埋进戴因的胸里,后者在她的拖拉下依然费劲力气地把衣服架起来烘干,防止两人明天双双感冒。荧手指沾着水珠在她的小腹画字,绕着肚脐打圈,凉意让戴因无法判断出字形。荧笑,声音都含糊吞在嘴巴里,说这是我家乡的字,你当然不认识……小醉鬼絮絮叨叨,说戴因你想去看月亮吗?我可以带你去看月亮,虽然月亮上没什么好看的,太荒凉了,我不喜欢全是洞的地方,一踩一个坑。但你可以跟我去看看,提瓦特外面那么大。说着说着她就埋在戴因的胸口睡着了,戴因抱着她,小心翼翼地吻她的眼睛。
她们相伴的时间比想象中还久,数十年的光阴,戴因本该自然地生老病死,可她依然和荧一样年轻,容貌停留在风华正盛的时候。然而来自深渊的低语却时常在她的耳边环绕,一个亡国的骑士,牺牲了战友与人民,失去了理想与信仰,她本不该苟延残喘至今,但每次濒临死亡都会被回溯原点,再重的伤,纵使开膛破肚也能对接回合适的接口,久而久之,痛也麻木。戴因的心态不再年轻,她明白短生种的寿数被无限拉长并非祝福而是诅咒,面对镜子看着自己时,她常思考自己是否是个独遗于世的怪物。但好在她是个小怪物,旅行者便是个大怪物,她们过着怪物与怪物的日子,荧换掉损伤的躯壳,她缝起四分五裂的肠肚,久而久之也风平浪静。但荧所求的不仅如此,随着深渊的渐息,各国也都萌生出自己的一套生态,无论好坏与否,都井然有序地踏上复兴的正途。荧却愈发心事重重,也不再和戴因同进同出,昼出夜归,戴因见过那些因丈夫奔赴前线而日日守望的女人,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数十年的陪伴,她太习惯也太了解荧的性格,一定是要做出什么重大的抉择,旁人的意志无法动摇她,才会露出那样郑重的表情。戴因无法干涉,只好日日尾随着荧,等待她宣判的铡刀向自己落下。
而此刻荧终于揭晓了自己的答案,她点起一扇幽暗的火折,脚下是生命正在消亡的丘丘人,在她身后铺起一条蜿蜒朝下的道路。戴因的头皮发麻,再低头看去却并非黑漆漆的洞窟,而是流血漂橹的坎瑞亚战场,战友的尸体滚到脚边,滔天的火光冲起,亮彻半侧黑夜。原来她没忘,原来她们都没忘。荧的瞳孔里也有火在烧,戴因听见她被点燃的声音:“如果天理不能给我答案,我就走向深渊。”
不,不,不,戴因想发出声音,嗓子却好似被烟熏火燎般干渴,只能暗哑地呜咽,她想说:荧,不要加入深渊,那里不该是你的归宿,我没能拯救坎瑞亚,我不想再失去你。但戴因听见自己从嗓子里挤出的声音,像破风箱一样难听:“坎瑞亚已然在深渊的袭击里消亡,它只会带来毁灭的力量……荧,你不该接触深渊。”
她看见荧的脸色变了,她又显露出那种寂寥的、思念哥哥时的表情,那是她感到寂寞的神态。没有怒火,没有冲突,荧只是平静地点头:“连你也会与我分道扬镳吗?那么,就此作别吧,戴因,下次再见,我们就是敌人了。”
不,不,不,戴因想冲出去,却被牢牢地钉在原地,那抹白色的身影转身,毫无停留地踏下通往深渊的阶梯,幽暗的传送门在戴因眼前缓缓闭合,她徒劳地伸出手去,指尖与荧的飘带擦肩而过。不要走,不要走,戴因感受到眼眶酸涩的冲动,她听见咔哒一声,是脖颈的项圈打开的声音。
戴因从噩梦里惊醒,没有金色的旅行者睡在身旁,也没有金色的猫咪趴伏在胸口令她心悸,她抚摸光洁的脖颈,更没有项圈勒出的红印。戴因孤身前来,孤身离去,从头至尾只有她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