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自靖王府回宅以后，梅长苏又在庭前坐了小半个时辰。他身子底本来就差，这日衣衫单薄地在风雪里站了许久，大病初愈后再受风寒，偏又思虑过度不知休息，很快就又病倒了。
消息传到靖王府，萧景琰坐下又起身，皱着眉头在屋里来回踱步，桌上早就冲泡好的茶水直到凉了都没喝上一口。终于打定主意转身推开暗门，萧景琰抿着嘴把早前被自己挥落的铜铃重新系上，便略显急切地向走道的那一方漆黑前去，手中烛火一路摇曳，时明时暗的，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我说过多少回了，不能出门，不许见客！你们宗主的身体有多差你们也看得到，病人就该安心休息好好养病！之前才因为感染寒疾歇了五日，好不容易捡回半条命就又去折腾，你以为你们宗主是什么！有九条命的猫吗！今日有再紧急的事又怎样，难道能比有命见到明天的太阳还重要吗！真是气死老夫了……”
远远就传来了晏大夫怒气十足的吼叫，萧景琰刚抚上暗门的手又收了回来。解除了对对方的误会之后再听到这番话，萧景琰脑海几乎立刻浮现出白日里对方于凉亭中垂眼静立的模样，此刻又听得屋里梅长苏压得极低的咳嗽声，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心中自责更甚。
晏大夫方才讲的不宜见客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但苏先生这一病全因自己，道歉也好探望也罢，不去看上一眼他总也安心不下。
梅长苏待晏大夫走后，才敢睁眼偷瞄，发现黎纲等人仍候在榻前，便不再装睡，详细交代几句后让他们都退了下去。他又转去看飞流，飞流便把手里的木雕递给他：“要乖，睡觉。”
他笑：“苏哥哥都睡了五天了，哪里还睡得着。飞流帮苏哥哥一个忙，到里间的柜底拿两服药给吉婶熬。”
“不行！那药，不好！”飞流瞪着眼跟他急。
“听话。时候快到了，你也不想苏哥哥难受对不对？”梅长苏抬手拍拍飞流的头，少年撅着嘴看了他几秒，才不情不愿地忙活去了。他轻叹一口气，正想趁着清醒好好分析当前局势，看看救人计划有无致命纰漏，就听见暗门那边传来声响。
这会儿屋里没有别人，梅长苏踌躇了一会，还是勉力撑坐起身，迈着虚晃的步子去开了门。靖王选择这时来访在他意料之中，但今天好不容易才挽回他，此刻既然清醒着，哪有不见的道理。
只是病中的梅长苏脑袋到底有些昏沉，连感觉也是钝的，直到暗门开启两人气息接触的那一刹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妙。然而晚了，他双腿一软险险被对方扶住的同时呼吸已经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萧景琰虽少有这方面经验，但最基本的常识还是懂的，自知此时自己这种体质不宜与对方接触过多，否则只会叫人更加难受。
然而环顾左右并无他人，又不能让尚在病中的苏先生就这么待在这里，萧景琰皱着眉，低声道歉之后屏息将人上卧榻，又替对方盖好被子，这才退两步盘坐在地。
梅长苏蜷起身子咳了一阵，手指狠狠陷进掌心，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他这才抬眼去看萧景琰，面上泛着红，却又恢复了平时的神态，淡淡笑道：“殿下难得过来，没能好好迎接，反倒让您看笑话了。苏某身体不适，恕不能起身相谈。”
“……先生哪里的话，既是特殊时期，又生着病，理当好好休息，反倒是我多有打搅。此番过来，是想给先生赔个不是。甫一回京就听得这番变故，一时乱了方寸，母亲和卫峥又都是于我十分重要之人，惊恼之下有些言重了，还望先生见谅。”萦绕鼻尖的淡淡气味让萧景琰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不必自责。殿下的性情苏某清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反倒是苏某这几日有病在身，想着一片大好局面便放松了警惕，实属失职。”
“不怪你。谁又能想到夏江会出这样一手牌……不管怎么说，此番营救卫峥还劳先生多多费心，也希望先生始终谨记当初我与你定下的规矩。”
“自然。”梅长苏微笑，被里的身体却蜷得更紧了。尽管萧景琰从踏入这个房间起就一直有意压抑自己的气息，但那股再熟悉不过的淡淡茶香还是一点点攀了过来，刺激着他每一寸敏感的神经。
“先生府上可有药？”虽然混着药味，那似曾相识的酒香还是愈发清晰了起来。他看向此刻同样有些分神的梅长苏，想起白日里那一声萧景琰，想起同样气息的挚友，内心很是动摇，然而两人无论体质还是性情都相差甚远，他满腔疑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已经在煎了。夜已深，殿下还是先回吧。”梅长苏脸上身上渐渐冒出汗来，腹下更是一片灼热。萧景琰已经认出了他的气息，但这样的身体状况下他难保自己不会露出更多破绽。卫峥被捕，正是关键时期，他绝不能让对方在此时认出自己。
“不行！……我不放心。至少在人送药来之前，就让我这样远远地照看先生吧。”
“殿下不知道……您这样的体质……对我会有多大影响么？”梅长苏苦笑，一会儿的功夫，连压低喘息的声音都变得有些不现实了。
“我……”萧景琰还想答话，却见飞流端着药踹门而入，瞪了自己一眼之后就飞快地跑到了梅长苏床前。
“苏哥哥，吃药。”飞流光是扶着梅长苏靠上条枕就摸到了一手的汗，急得舀起一勺汤药就要往对方嘴边送，却被萧景琰伸手截住。
“我来。”他半是强硬地从飞流手中接过药碗，将小孩挡开，自己舀起一勺药细细吹凉之后才将汤匙送到梅长苏嘴边。
梅长苏见萧景琰伸手过来，下意识就想躲，但抬眼望见对方认真的脸，又败下阵来，乖乖张了嘴，小心地不与那人有皮肤接触。很快一碗见底，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正要开口劝他回去，却听得瓷碗重重落在桌上，跟着眼前一晃，一声轻哼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吐了出来，随即整个人都僵住了。
萧景琰的动作也顿了顿，但很快就松开梅长苏站了起来：“我……苏先生抱歉，一时昏头，唐突了，先生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要是实在在意，便骂我几句吧。”自己一定是疯了。苏先生不是小殊，他怎么能一时神迷心窍对苏先生做出这番荒唐举动。无端沾染上别人的气息，哪怕只是暂时，对苏先生这种体质的人而言都是一种不尊重和伤害，心里怕是多少会有芥蒂。
“不……”梅长苏反手摸上后颈的牙印，神情有些恍惚。当年两人虽未有过实实在在的肌肤之亲，但却从未对彼此掩饰过自己的气息，相处时也颇有些亲密过线。那时候的萧景琰比现在活泼不少，但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他却并不太爱说话，从背后怀抱着自己时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舔咬那块颈后的皮肤。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没有的事，苏某不会责备您的……殿下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许是受到气息蛊惑，想起了亲密的故人吧。”
“也许吧……苏先生的气息，跟他实在太过相像。”萧景琰没太注意梅长苏的措辞，只是皱起了眉头，“在他的事情上，我总是无法保持冷静。”
“……殿下乃有情有义之人，心中重视，自然无法冷静。”梅长苏垂下眼，被下的衣服被自己抓得皱成一团，“所以当殿下心中烦乱踌躇之时，就由苏某代劳，替殿下谋划……也希望殿下能给予苏某完全的信任。”
“自然。”萧景琰还有几分出神，好一会才下意识般地接话，“苏先生想的，总是周到些。”
梅长苏想笑，却牵动体内气息，咳得厉害，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自体质改变之后，出了问题，他总靠药物抑制，别说伴侣，连手都不曾动过自己一下。挫骨伤筋之后身体本就虚弱，他偏又总是折腾自己，加之心中郁结，往往病来如山倒。
萧景琰想帮梅长苏，但手伸到半空又停住，终是缩了回来。他看了眼扑上去边帮梅长苏顺气边对自己龇牙的飞流，心中颇感无力。
“先生好好休息，我先……告辞了。”萧景琰说罢匆匆朝梅长苏方向拱一拱手，在满室的酒味中逃也似的快步离去。
药效渐渐起作用后，梅长苏的咳嗽才缓了下来，他静静地吐息，鼻尖那属于萧景琰的茶香清晰依旧，仿佛对方一直不曾离去。他抬手挡住自己莫名发涨的双眼，嘴角扯出一个嘲弄的弧度，终于笑出了声，轻轻地，像是在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