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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ishueisu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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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ishueisu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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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柳慕(wb:@我是柳慕)

    Réalta*标题为爱尔兰语,“星星”。

    -0-

    天祥院英智死了。

    -1-

    深夜。宗家中的客厅里。

    虽然宗在强装镇定,但是他的手在明显地发抖。他反复确认后眯起眼睛,视线从手中的讣告上方越过——讣告,一张官方的、正式的、沉重的讣告,印有死因和精确到秒的死亡时间。

    他甚至能想起刚拿到这张讣告时的情景:那时整个梦之咲沉浸在“受人爱戴的学生会长在毕业前去世”这样一件压抑悲伤的事情中,而他除了烦躁外意外地没有什么感受,连葬礼也不曾参加。

    宗反复确认纸张的内容。根据白纸黑字的信息所言,天祥院英智本应在四天前的凌晨因心脏病抢救无效死亡。但他此刻却站在宗的面前。宗只打开了最暗的灯,因此清冷黯淡的光线照在英智的身上,分不清是灯光还是窗外的月光,让宗更难以判断是否是幻觉。

    “也是呢。毕竟这种情况实在罕见,我本来也没有期待斋宫君能很快地接受。事实是这样的:天祥院英智的确已经死去了。”

    即使谈及到这里,英智也从容不迫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阐述某个陌生人的不幸遭遇,而并非自己。他顿了顿,在为宗留下足够的思考时间后继续开口:

    “而我会出现在这里也是事实,不过是因为受到了斋宫君的诅咒……哎呀,真是了不起!没想到诅咒居然真的会在我死后起效。所以现在的我是一缕为了满足你「亲手杀掉我」的愿望而重返人间的幽魂。换句话说:如果不能实现这件事,我就永远是在斋宫君身边游荡的孤魂野鬼了呢。”

    他在“永远”这个词上加重了,这让宗突然感到浑身不自在。为了避开和对方目光交汇,宗不得不烦躁地将视线缓缓向下移。

    “……好啊,如果这就是你所希望的。”

    只是这样就可以了吗?宗想,那这还不算一件难事。他确实幻想过无数次杀死天祥院的方法,甚至有过一套完整的缜密的暗杀计划……现在只要将它们从脑海中提取且干脆利落地实施就好。

    宗把讣告正面向下放在桌上,起身走向厨房。他挑了一把锋利的小刀,作为匕首的替代品。回到客厅时,宗的手在颤抖,但绝不是由于紧张或胆怯。他因愤怒而眉头紧皱,立刻迅速精准地用力将小刀向这恶魔的心脏刺去,然后——

    然后小刀轻松地径直穿过的英智的身体,像是只在空气中挥了挥一般。

    它在惊慌中掉到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

    宗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那家伙面前。

    宗勉强稳住脚步,退后一步,恶狠狠瞪了英智。而英智像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般淡淡地笑着。

    “嗯。因为斋宫君的愿望是亲手杀死我,所以现在只有你能和我接触呢。也许是为了防止自杀或者失误死掉而设置的机制,我的这副身子果然还是很弱吧?”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你绝对是故意的吧,你正是想看我陷入这种尴尬局面以此嘲笑我吧!”

    “我?哈哈,真是冤枉啊。明明是斋宫君还没有听完我的话就擅自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和我可没有关系。”

    “……”

    “现在可不是沉默的时候哦。”

    “给我闭嘴。……总之只要我亲自接触到你就行了吧?”

    “嗯,看来是这样。”

    宗难得地对过去的事后悔了。他硬着头皮再次接近面前这个晦气又阴森的家伙。果然正如英智所言,宗能触碰到他。宗将他按倒在地的时候也几乎没有用力,一切都比预料中的都更顺利地进展——除了宗感到很冷以外。或者说是凉,是刺骨的冰。也许这就是幽灵的体温吧。

    宗不由得屏住呼吸。太近了,这是他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月光洒在英智的脸上,因此宗能清楚地端详他:利落的轮廓、柔和的线条,苍白的,病态的——宗突然觉得面前的人像一尊无生命的大理石雕像。啊啊,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惜他还有微弱的呼吸和深邃的目光,一切生命的特征在他身上体现就会让宗觉得美感尽失。

    宗想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在这种距离下观察过这家伙……不、不不,等等,有过的。只不过没有这样清晰罢了,因为那时是幻境吧。他恍惚想起无数个与今晚相似又完全不同的夜晚,自己被恐惧与愤怒融汇成的气息包裹,拥抱他的只有刺骨的风;他想起一个昏暗的房间、一个杂乱的角落和一张单薄的毛毯,那时他胸膛中燃起了绝望的怒火,那几乎要让他已经在蜷缩着颤抖的身躯炸裂;他想起一张脸,苍白的、病态的,融化在毛毯的阴影下,但绝不是这样柔和,而是令人烦躁的扭曲;他想起自己咬牙切齿地将杀心浸泡在泪水与毒药里,受强烈恨意的驱使而许下诅咒……

    宗猛然用力扼住英智的脖子。英智对宗突然施加的力感到慌张,下意识想用手按上他的手腕。但手在空中迟疑了一下,最终收了回去。

    英智没有剧烈的反抗,仅是难以克制地颤抖着。颤抖,多么熟悉。宗不禁觉得可笑又可怜,但只在眼神中流露出了悲悯。最后他连眼神也不留给对方,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的地面。余下的是一片静。没有语言,甚至没有多余的呼吸;只有不知谁的喘息与心跳,以一种不稳定的频率融在这片静里。

    咚、咚咚、咚咚咚。

    焦灼与不安在这一小片空气中交汇缠绵,随着时间而愈加浓郁。啊啊,那么只需要这个气息达到峰值,只需要等到一个爆发的时刻,然后……

    咚。

    似乎有什么消失了。

    是什么呢。在感受到反抗的力停止后,宗也松开了手。他听见剧烈的心跳,现在这声音是他自己体内传来的了。为什么会紧张?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心脏在惊慌地乱蹦,也许下一刻就会在跳跃中冲破他的身体。

    他缓缓将视线向上移,停留在了对方没有起伏的胸膛,似乎对某件事感到恐惧又期待。

    “……哈哈,有准备Plan B吗?”

    “……”

    英智咳嗽了几声,用比平时更微弱和沙哑的声音掀开了这片静。然而宗沉默了。此刻的沉默很快就转变成烦躁,他突然觉得相信这家伙的胡言乱语并为此浪费自己的时间果然是最愚蠢的选择。

    “虽然听上去很不可信,但我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呢。”

    “……”

    英智尴尬地将头偏到一边,望向窗外。

    “说起来,今晚的夜空倒是很漂亮。”

    “……闭嘴。”

    -2-

    “要不然去图书馆吧。”

    坐在书桌旁的宗突然没好气地说了这样一句。他本来在读报纸的——但可能是因为他被一旁的英智盯得浑身不自在,也可能是因为他昨晚几乎没睡一个好觉,所以即使努力集中精力也看不下去一行字。总之不管怎么说都是某个人的错。宗越想越气愤,僵硬地把报纸折好,压在书下。

    “嗯?现在吗?”

    “不然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至少要先想想解决办法……神秘学之类的书应该会对你这种情况有帮助吧?啊啊真是令人不悦,和你像这样在方圆一米内多待一秒都是折磨!”

    英智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地形地势,向后挪了两步以确保两人距离一米以外。

    ……

    完全是故意不抓住重点的吧。

    现在再对这家伙生气反而会显得自己很愚蠢。宗努力这样说服自己,数次深呼吸后刚勉强保持冷静,带着相关证件拽着英智的袖口出了门。

    两人沉默地走着。为了消磨掉路上这段难熬的时间,宗开始把注意力放在今天的天气上:晴天,不错,这让他很欣慰。他沐浴着阳光,灿烂的阳光,耀眼的阳光。直直地倾洒在地面上,像细碎的金色花。宗忽然抱着这样的期望:也许天祥院会在太阳的炙烤下化成一滩水呢?他装作检查英智有没有跟上他的步伐回头瞥了一眼,却只失望地看见英智也平静又完整地处在这层金辉下,完全不像无生命的幽灵……不,不对,有不同的,至少天祥院没有影子。哼,而且这个人不也正以僵硬又可笑的姿态站在这里,不能自然地融入阳光吗?真可怜,毕竟他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在英智投来诧异的眼神前,宗迅速转回了头。他带着英智走进梦之咲,又直接走向校图书馆。好在他偶尔也会在休息日回到学校练习或制作委托的服装,所以这一行为没有让其他学生起疑心。

    “嗯。其他人看不到你,也听不见你吧?那么到图书馆里我们分头行动,在那之后……”宗在图书馆门前压低声音,还没有规划完自己的完美计划就看到英智露出了似乎有点为难的表情,“怎么了?莫非你对我的安排有什么不满吗?”

    “哈哈,当然不是。只是有没有可能我没办法接触到书呢?而是径直穿过书架和书,就像昨天的小刀一样?”

    “……那你就乖乖在门口等着,或者跟紧我。但是切记不要凑得太近!”

    “好好~注意小点声哦斋宫君,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会引起别人注意呢。”

    宗狠狠掐了一把空气,没再理他,伸手推开图书馆的门。图书馆和原来一样啊。宗这样暗想,紧接着就意识到脑子说了一句废话。

    不然呢?难道有什么因素能导致图书馆在这几天内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吗?——只是某人的死而已,他是否无意识地夸大了那个人对其他人的影响?个人的生老病死都是常有的事,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导致整个系统崩溃?更何况是那个人。想来他也不可能没有做好突然逝去的准备,怎样让各位在自己死后依然恪守其职而不出现混乱的场面,应该也早就被生前的他列入了某个庞大的计划之中吧。

    不过不管怎么说,图书馆依然是图书馆。布局、结构、书架的摆放排列、各类书籍摆放顺序,还有图书管理员青叶纺——青叶,宗环顾四周,忽然看到了这位他正想到的人的身影。

    “啊,是宗君吗?好久不见~真没想到还能在手工艺部社团以外的地方见到你,我好高兴♪想要找什么书呢?”

    纺倒是显得很热情。宗的眼神飘忽不定,不知怎样应对。他本来以为这家伙不会在周末出现的,只好含糊地用“只是随便看看”这种借口回答,接着假装忽然对手边的某本书很感兴趣。等纺似乎相信他的确不需要帮助而离开后,宗开始按印象在层层书架中寻找神秘学分类。……说起来梦之咲的图书馆有这一分类吗?

    “所以刚刚还是问一问纺比较好吧?除了可能会被担心精神状态是否正常以外,对斋宫君应该也没有别的坏处。”

    一直假装自己是具尸体的英智突然开口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也在上扬,宗竟一时分不清这家伙是真的在提建议还是在讽刺。大概是后者吧。

    “你居然敢质疑我?要问的话你自己去好了。”

    “嗯嗯说得好,只是不知道谁绕着图书馆走了半圈,让我很担心呢♪”

    果然是讽刺。宗攥紧拳,深呼吸、深呼吸……他现在已经能勉强克制住冲动地涌上来的怒气了,也许吧。

    在绕到第四分之三圈时,他们到了图书馆少有人来的角落。宗的目光扫过书架,最终落在一本约有几厘米厚的大牛皮书:它看上去有过不短的历史,书脊有明显被磨损的痕迹,连书名也模糊不清,只有几个字母依稀可辨。宗小心翼翼地将它从书架上取下,擦擦书皮上的灰尘。封面由意义不明的图案构成,也许是刻意营造出一种诡谲的氛围。书名是几个单词,但宗仅仅是辨别属于哪个语言的文字就较为吃力了。

    宗翻开内页。纸张已经泛黄,甚至有几张险些不慎掉了出来,不知是自然脱落还是人为。他按照自己的习惯从目录看起——目录依然是他不能准确识别的文字,但让宗意外的是,字句间的空隙中居然有零零碎碎的旁批和翻译。是日文,字体很清秀。应该是之前借阅的学生留下的。

    宗忽然觉得批注的字体有些眼熟,是在哪里见过吗?……不,也许是错觉。

    他通过浏览目录和前言初步了解到这本书所记载的内容是曾被巫师广泛使用的咒语,按照难易程度分类。即使不太相信巫术,宗也依然被这本书的精细程度所震撼了。他决定暂时信任这本书和那位留下翻译的学生。他谨慎地阅读目录中的每一个字直到最后一页,视线掠过易容、隐身、召唤、催眠,然后是……

    复活。

    宗的心跳停了一拍。紧接着它又因兴奋而剧烈跳动。他用余光瞄了一眼英智,这人此刻正在欣赏墙上的挂画。很好。宗紧张地将书向自己倾斜了几度,按照索引找到对应的页数。

    啊啊,是啊……复活。既然尸体不能死第二遍,那就应该先为尸体注入生命再将其抹杀。真是天才的想法!他怎么之前没有想到呢?宗又瞥了一眼英智,深呼吸,压低声音轻轻开口。

    “Réalta, réalta, aisling síoraí…”
    星星啊,星星。梦是永远。

    英智听到声音后转过头。在宗读完这句后,他也以低声开口。

    “呀,这是……?”

    “是能杀了你的咒语,不过看来没有效果。真可惜啊,所以我向来不愿意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宗不想对他说实话。

    “真的吗?可斋宫君看上去对它很有兴趣,否则也不会现在还没有打算把它放回去吧。”

    “那是因为……”该用怎样的借口掩饰呢。宗的大脑飞速运转,刚想说“只是好奇内容会有多荒唐而已”再配合以凶恶的眼神让英智不再多问,但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摸了摸口袋。

    ……

    借书证和学生证,消失了。

    宗极力隐瞒慌张的神色。等、等一下,怎么会这样!——重点不是能不能把书借走,而是他清楚地记得出门前带了必要的证件啊?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因为?”

    沉默非常可疑。英智嗅到了这份可疑,在催促宗的回答。

    “没什么,忘了吧。……也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宗硬着头皮把书放回书架。说到底这本书真的会有作用吗,就算真的起效又该怎么验证?

    此时天空居然已经蒙蒙黑了,宗实在难以相信自己会为了这种破事浪费一个宝贵的休息日下午。他沉默地走,英智也在他身后沉默地走——大概吧,宗听不见自己思维以外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也不想回头再看一看那家伙还在不在。如果不在就好了:那要么英智终于跟丢了,要么证明这一切其实只是宗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不管哪种结果都足够让宗高兴,因为他现在只是想到天祥院英智就会感到烦躁。

    可惜没有。宗回到家,英智跟在他身后进了门。宗脱下外衣回头瞥了眼,英智正站在窗台边。

    “啊啊,斋宫君。现在我要非常认真地说……”

    “怎么?”

    “站在这个位置向外眺望,能看到很漂亮的夜空呢。”

    宗沉默了片刻。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还真是无聊啊。”

    -3-

    第三天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宗被不知为何没有死透的幽灵缠上、为这晦气又阴魂不散的家伙浪费自己可怜的时间已经三天了。这也是说:宗已经两夜没睡过好觉了。

    这可不行!宗叹息着揉揉眉心。近日来他不管是工作效率还是精神状态都大不如从前,不管怎么想原因都只有一个。这样的情况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那现在呢,之后呢,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为了让自己能尽快重新进行正常的日常生活,解决方案是什么?

    好吧。首先是想别的办法尽快杀死天祥院,其次是尽可能减少与他相处的时间;但无论哪种都需要先把他支开。

    “天祥院,”宗在斟酌用什么借口比较合适,“这几天你一直和我待在一起,怎么没听你说过想要出去看看别人?昨天在学校遇到青叶时你没有太大反应,事先说好我可从来没兴趣了解你们的关系,所以姑且当作是我高估了你们的情谊……但是其他人呢?在乎你的,还有你在乎的?你就一点也不好奇吗?”

    英智恰到好处地沉默了。他眯起眼睛,像在学生会审议刚提交的演出策划案。宗觉得他绝对听出来了自己只是想骗他出门独处。

    “……哎呀,说得也是呢。”

    居然同意了。

    “正好我今天也要去采购布料,那就在楼下分开吧。考虑到你没有钥匙,所以傍晚六点在门口集合。其他的问题你自己解决。”

    宗低头看了看手表,再三确认钱包在口袋里。他拉下门把手时不小心碰到了英智的手,被微凉的触感刺了一下。他瞪了英智一眼,英智于是只好缩了回去。

    宗在目送英智的背影消失在远方后,故意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天是阴天。太阳隐藏起光辉,只留灰蒙蒙的云层在空中流动。而这片灰为整座城市披上一层纱布,昏暗的、朦胧的,模糊了天空与楼房、楼房与地面的分界线。宗低头:他的影子也这般昏昏沉沉,彻底融化在了灰色的地面中。此刻他才意识到今天其实不是个适合出门的日子。

    现在回家未免也太丢人,可他也不是真的需要购置布料。

    接下来要去哪?

    学校、商场、公园、医院、家……

    宗能想到的所有场地几乎都在脑海中转了几圈,最后浮现在他想法中的是:

    墓地。

    是啊。毕竟那个人事实上已经死了,已经长眠于墓地下了,不如说那里的他才是真正的他。现在已经和英智的幽灵分开,所以宗的第二个目标已经短暂地完成;现在只需要再找到能够杀死他的方法,见见真正的英智也许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况且现在——三月中下旬。临近春彼岸,正好是扫墓的日子,大概率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于是宗走进路边的花店。这个季节的花应该是不少的,不过外面的货架上清一色的白花,偶尔有暗绿的藤蔓从中冒出。再向里走,才能看到春季应当有的鲜艳颜色的交汇。

    店员女士也许是心不在焉,好像完全没看到宗。宗轻轻咳嗽两声后才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立刻打起精神,笑着问宗:“您好,想要什么呢?”

    宗盯着货架。他很久没来花店了。他发现这里除了鲜花外,这里还提供干花和丝绸布料制成的不织布花。

    “我打算去祭奠……呃、一位友人。”

    “这样,那我建议选白色或其他素雅的鲜花哦。”

    白色。的确很适合这种气氛,也很适合那个人。宗沿着货架望去。啊啊,不对!应该是很适合那个人刻意留给他人的印象……事实上那家伙一直以来所做的都是隐瞒和欺诈的行为吧?明明是万种色彩融汇的混乱的黑、明明沾染了无论怎样也洗不净的鲜血的红,却依然毫无廉耻之心地为自己选择圣洁的白色。

    那我就偏不要那么做。宗暗想着。他想挑一束红得刺眼的彼岸花,可惜曼珠沙华的花期在秋天;而手工制作的假花的工艺实在太差,他看不上。他忽然想起昨天在图书馆时念的咒语,又想起之前记过的花语,最后精挑细选决定一捧满天星。紫色的,其间混杂着白色。他总是要让英智想起一抹紫色,花也好别的也好,就像他的眼睛、像他的毛毯,要让英智看到这个颜色就想到他和他的愤怒,正如他此刻看到本应美好的白色会因为想到英智而不适。

    “真的要买这一束吗?为避免让逝者误会为虚情假意,扫墓一般忌讳用干花或假花呢。”

    “没关系。”

    正合我意。宗摸出钱包付款,钱包还在。

    出门就下起了小雨。真是俗套的情节啊,宗有些不爽,看来要加快进度了。他拎着装有花的手提袋,快步走向英智的墓地。

    也许是因为到了祭祀的季节,也许是因为雨天,也许是因为英智刚刚逝去没多久——即使到了今天,也有不少人亲自前来哀悼他。而宗站在树荫下看着。雨水、眼泪,以及……宗想不到被某种强烈的东西冲击了,差点没有站稳。究竟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但他突然后悔没有带伞了。

    雨水啪嗒啪嗒地从树枝叶的缝隙打下,宗不得不向里靠了靠。等到这些追悼的人撑伞离去后再向前吧。宗继续默默注视他们,似乎能感受到这些陌生人的情感。是遗憾吗,还是悲痛,是惋惜?同样是灰蒙蒙的表现,但是和宗所拥有的截然不同。他不由得觉得情绪和情感真是奇妙的东西。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可依然会收到不同的情绪反馈;而就算是相似的情绪、就算被裹上相似的素白色外壳,内核也可能分为灿烂的彩或者真正空虚的白。彩也许只是颜色暗淡了呢,经雨水洗濯后还会再次绽放。可是白色,只是白色,只有白色,只可能是白色。宗想自己此刻就属于后者。如果共同的素白外皮被冲净,他岂不是会在一片鲜艳的色彩中显得格外突兀?不,这不行。他不想引起注意。

    他抬头,此刻才发现刚刚在墓前哀悼的人准备离开了。宗下意识又靠近阴影里,以免被他们发现自己与他们不同的色彩。但好在他们似乎没有发现树荫下的人影,宗松了一口气。

    他从树下走出,站在英智的墓碑前。事实上雨不算很大,但真冷啊。仅仅是他将墓上的文字读完一遍的时间,雨水就透过衣服渗透到他的皮肤、血管、心脏,隐隐地疼。

    他弯下身子,缓缓单膝跪下,将紫白色的满天星放在墓前最显眼的位置。他再次认真打量着墓碑——规矩方正但不失华丽,淡淡的优雅,看来是完全按照本人生前的意愿制作的。还有遗照。宗对黑白色的英智诧异了大约半秒。啊,是啊。他这几天里头一回真正意识到英智已经死了,果然只有真正看到墓碑才能这样觉得。

    他勉强让自己恢复冷静甚至冷漠的态度。过去的一切是场梦吗?他最恨的人的墓碑在这里,这是客观事实;那个人的尸骸长眠于他脚下的土地,也是客观事实……不,说到底,死亡是严肃悲伤的事情吗,至少就这个人来说?

    ……我恨你。

    宗在反复确认自己的感情。不错,是恨吧,应该是恨的。一直都是,永远都是。他又喃喃自语了几遍。

    我恨你。

    宗没再说出口。大概是因为雨水冰得刺骨,把他的声音冻住了。他低下头看着他放下的干花,细碎的花瓣上沾满了雨水,还在向下滴落。紫色,湿润的紫色。他眼前也变成了湿润的紫色。

    真冷啊。他真的后悔没带伞了。

    他抬头,又阅读了一遍墓志铭,心脏又是不争气的一阵隐隐的疼。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本以为自己会很冷淡地面对这一切,就像几天前冷淡地面对英智的死讯一样。他难道不应该大声嘲笑,就凭这人终于如他所愿下了地狱吗?他想张口,但什么也说不出来。明明他是希望这样做的,明明他也是可以这么做的,可他向来听话的身体偏偏现在违背了意识。那为什么呢?

    是因为今天下雨吧。他将视线上移,和遗照上的英智对视。黑白色的英智似乎眯起了眼睛,浅浅笑着看他。

    “斋宫君。”

    ……?!

    宗猛地惊起,回头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望见。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外,周围安静得不自然,只有树在随着风沙沙摇曳。是幻听啊。他揉了揉头。刚刚他好像胡思乱想了很多奇怪的事……像梦一样,而且是他绝对不愿意相信会在现实里发生的梦。啊啊果然最近压力很大,大到足以让他精神错乱的程度了,否则怎么会对敌人产生这种可笑的怜悯?

    宗终于摇晃着起身。以这个姿势蹲下太久,被雨水浸透的裤子让宗感到强烈不适。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要尽快回家才行啊。他真的后悔了,即使他不知道自己后悔什么。但他在想:下次无论如何都要在阴天时准备一把伞再出门了。

    宗淋着雨离开,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英智的墓。

    他匆忙赶到家门前,但在约定的地点附近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英智的身影。他暗想不妙,但只是先同样匆忙地回到家中。

    咔,门开了。此刻宗发现英智正悠闲地靠在窗户旁。听到这个声音,英智笑着转过头盯浑身湿透的狼狈的宗看。

    “你回来啦,斋宫君。”

    “你是怎么回家的?我不记得给过你钥匙!”

    宗觉得自己此时攥拳的力能捏碎一个玻璃杯,而英智依然故意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好问题。不过真是难解释啊,如果斋宫君也变成幽灵的话就能很快明白了,要不要试试看?”

    “……说真的你去死吧。”

    “我倒是希望真的去死呢。”

    果然不理他才是正确的选择。宗没再回应,只将英智视作空气,转身继续做自己的事。比如他回到卧室换上了件干净的衣服。

    宗从房间出来时拿着前一天读了一半的报纸。他坐在沙发上,将报纸展开、铺平、拿在手里抖了抖,折到上次读到的那版。他在完成这一连串动作后,忽然向英智望去:英智还是倚在窗边,眺望远方。

    “你已经看了三天夜空了。夜空里究竟有什么?”

    “哎呀,终于问我这个问题了~有星星。”

    “只是这个?”

    “嗯哼。斋宫君难道不这样觉得吗?星星,星星真好啊。总是这样闪烁着,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之前是,我生前是,我死后也是……一直,一直,永远。”

    “……你想说什么?”

    “哈哈,什么我想说什么?只是有感而发赞美夜空哦,我想有时候抒情不需要理由吧。夜空……哎呀,斋宫君一定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与宇宙相比,植物也好、动物也好,甚至是人类——甚至是自认为能够主宰世界的人类,也是脆弱而又渺小的。你,斋宫宗,帝王呀人偶师呀全知全能的神呀……这样看似伟大的身份,不也仅仅短暂地享有了片刻就被我抹去了吗?留给人类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

    宗拿着报纸的手突然抖了抖,报纸被攥得发皱。英智故意停顿片刻,也许他应该说点什么,但英智没有等他开口。

    “不过,当然~连我也已经死掉了哦,真正意义上的。皇帝死掉了,天祥院英智也死掉了。而在我生前死后的这段时间,事实上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梦之咲还会继续招生,ES大楼还会继续开办,繁星也会继续闪烁……是呀,繁星,还是星星。真不公平啊,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宇宙的孩子,可他们的寿命比人类长得多。被誉为永恒之城的罗马也是在繁星的注视下建立、兴盛、衰亡的,可见繁星的生命比永恒更长久。可惜他们不懂得利用永恒,他们是自私的,或者说愚蠢的。他们只是注视,而不记载、更不创造……对他们而言,一个国家的灭亡和一个人的死亡、一朵花的枯萎有什么区别呢?他们只留下拥有能够辨别一个国家、一个人还是一朵花的能力的人类倾尽生命地注视、记载和创造,哪怕人类的时间短暂到来不及做这些事——然后继续见证沧海桑田的变迁,继续颤动着发光,正像之前的数世纪来一直做的那样。”

    “……但是,如果你不被我杀死呢?你的时间也趋近于永恒吧?”

    “嗯,看来是哦。不过我现在可什么也做不了。这和之前在病床上的「什么也做不了」不同,至少那时我还可以拿起笔呢。而现在,哎呀,不能记载、不能创造,只能注视。这种感觉还真是不妙,我仅仅作为行尸走肉或者一缕魂魄而苟存于世界上,却完全影响不了任何事。我是一颗被迫成为的星星呢。”

    轮到宗沉默了。

    “那么就让我来当你的笔”……他的脑子里突然跳出这样一句来。他觉得自己也许应该这么说,但他没有。

    毕竟生死也算是大事,即使是他、即使对面是那个人,他也得好好对待;但也正因为对面是那个人,他说不出口。他发现自己在逃避责任,虽然这个责任似乎本来就不是他应该承担的。

    宗透过报纸向旁边瞥去,不错,即使是这个距离他也能清楚地看到对面是天祥院英智——是那个毫不留情地抹杀了他、毁掉了他整个青春的天祥院英智。……啊啊,所以那只是蛊惑人心的恶魔的小手段罢了,斋宫宗!你莫非还想再被他骗一遍吗?他这么说服自己。

    他甚至不知道英智接下来有没有再说话,因为他全在纠结自己应该怎样对待那个人、以及纠结是否应该纠结这件事。

    在沉默后的沉默中,宗低头看了眼手表。他忽然叠好报纸,站了起来。最后,他说:

    “……我要去睡觉了。”

    宗没有回头看英智,只是匆匆低头回到卧室。接着他打开夜灯,重新抖开报纸,却发现没办法安心看下去。两天了,他居然连报纸这一版的第一篇文章都没看完。他突然又感到烦躁,用力地把报纸折了回去,留下了很深的痕迹。他觉得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展开这张报纸了,不管是出于被自己泄愤留下的丑陋的皱痕还是别的什么。他把报纸塞进床头柜下的抽屉里,又用抽屉里的盒子压住,打算忘记这件事。

    他又看了看手表,为自己居然浪费了这么久时间在这种事情上而感到后悔。

    他睡了,大概吧。

    -4-

    宗从梦中猛然惊醒,伴随着一阵胸闷。

    似乎是凌晨。房间里是幽幽的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窗帘下有朦胧的光,望不真切,也许是月光吧。这光颤了颤,随着风吹拂窗帘的幅度而有几缕流进房间,时暗时明、若隐若现,最后终于在风平静后归为黑暗。宗的心脏在黑暗中惊慌地加速跳动,让他不得不急促地大口呼吸,在长达数分钟的安抚下才稍稍冷静下来。

    ……这是怎么了?他努力搜寻回忆,却找不到心悸的原因。是最近连着几天睡眠质量都太差了,还是他其实刚刚做了相当真实的噩梦、只是醒来后忘记了?

    梦,说到梦。现在是否也在梦中呢?他恍惚想起过去的几天经历的事,似乎也像是一个相当真实的噩梦。如果的确只是噩梦就好了……但既然是梦,为什么还没有醒来?

    宗下意识向窗外望去,即使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看到什么。是夜空吗,还是星星?他明知道窗帘太厚重,他不能看到窗户后的任何事物。或者是英智吗?他也明知道这家伙在客厅,被他在昨晚临睡时留在那里。

    啊啊,他下意识认为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了。但事实上唯一能被确认的是:记忆会骗人,视觉和听觉也会,因为大脑会让人只看到自己想了解的事。有什么能真正说明英智的存在?所以……

    ……触觉。

    宗突然想到这个。也对,毕竟他的确能触摸到英智。他将交缠成一团线球的回忆捋直:他记得第一天晚上,英智的体温是冰一样的冷,像一片泛着寒光的刀刃;接着也许是昨天,只让他觉得微凉;这之间的纽带是前天的图书馆。

    等一下。

    这岂不是说,那句所谓能够复活的咒语是……

    宗原先昏昏沉沉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尽管刚恢复平稳的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

    他觉得自己必须现在就做些什么以验证自己的想法,于是悄悄起床来到客厅,只打开最暗的灯。英智此刻坐在窗台旁边,在灯亮了后流露了两秒诧异的神情,紧接着对宗淡淡地笑。这笑让宗产生一种这家伙似乎已经完全看透了他打算做什么的错觉。

    宗无视了。他沉默地走到英智的身前,像三天前那样轻松地就将对方推倒。他强迫自己习惯这样近的距离,强迫自己忍耐几乎成为本能的反感,强迫自己必须在今晚这样如此凄清的月光下、完成他在无数个梦里都未能实现的姑且称为心愿的累赘。他试探性地覆住英智的手,现在后者的体温和宗已经相当接近了。

    啊啊。明明他是无论如何都想杀死的人,明明这是一直以来最期待的事。

    如果这也是一场噩梦的话,只要杀死他就可以重新回到现实了吧。

    只要、只要……

    然而宗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将手扼在英智的脖颈上,却始终没办法用力。这也是错觉吧,由相似的体温造成的——只是从体温来看,此刻的英智不像幽灵、不像刀刃或寒冰,也不是一尊大理石雕像;而是和宗一样的活生生的人,是一个鲜活的灵魂,一颗温热的跳动的心脏。……果然还是,没有生命体征的话才方便下手啊。

    “……我恨你。”

    “你当然会恨我。”

    宗还在沉默。他的手被英智温柔地抚摸着,尽管这让宗更难以用力杀死他了。不过英智这样做的话,也许是有故意引起这种结果的意图在吧。

    ……

    “Réalta, réalta, aisling síoraí…”
    星星啊,星星。梦是永远。

    宗忽然轻声低吟,大概是想转移注意力。不过显然是失败了,因为他的声音也在颤抖。音节在最后碎了一地,顺着朦胧的月光流失了。

    “Réalta, réalta, súil e in codlata…♪”
    星星啊,星星。眠是希望。

    英智笑着接上后一句。

    !?

    等、等等,他怎么会知道后一句是什么?宗记得当时自己还没有念到这里就被对方打断,紧接着合上了书,他应该完全没有机会知道才对!宗的瞳孔骤然收缩,因惊恐和茫然而缓缓松开了手。英智趁机抓住宗的手腕。

    “哈哈。果然没让我失望,斋宫君还是像以前一样单纯得可爱呢。我很高兴……♪”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宗觉察到自己的不安快要溢出来了。随着心脏跳动的每一次加速,他的不安和恐惧沙沙汇成一条暗黑的河。他尽可能地在河中搜寻这三天来的回忆。他想,他想起影子,英智的影子、自己的影子;他想起最近多得离奇的霉运;他想起那本怪异的书上熟悉的字体;他想起似乎是完全看不见自己一样的花店前台和路人;他想起差劲的睡眠,还有频繁的头昏、心悸和记忆力衰弱。

    啊啊,莫非是……

    宗被自己的推测吓了一跳。

    “是我哦。”

    英智依然在笑。他伸出手臂揽住宗的腰,让宗更贴近自己。宗万分惊慌,甚至忘记了怎样反抗。宗只感受到英智此时的体温比自己高了不少,很烫。这让他觉得自己像在被火焰炙烤,也许快要被烧伤……不、不对,也许是马上就要融化,化作一滩粘稠的液体,最后在空气中蒸发。

    这时宗才隐约意识到,体温好像不能说明什么。英智的体温逐渐和宗接近,不也有可能是宗自己的体温降低吗?……啊啊,如果早一点想起这里就好了……宗总想现在就杀死面前的人,可惜他看来是做不到了;他想挣脱这束月光色的火焰,可惜已经乏力了;他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可惜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谢谢你,又一次地……”

    如我所愿起舞了。

    这是宗在意识消失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天亮了。

    -5-

    天祥院英智也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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