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cent Search
    Create an account to bookmark works.
    Sign Up, Sign In

    就叫唐胤商,耶

    一个喜欢男性寡妇的普通人

    ☆quiet follow Send AirSkeb request Yell with Emoji 💖 👍 🎉 😍
    POIPOI 1

    就叫唐胤商,耶

    ☆quiet follow

    姜饼人王国/跑跑姜饼人
    奶巧🥛🍫

    #奶巧
    milkCozy
    #跑跑姜饼人
    runningGingerbreadMan
    #姜饼人王国
    gingerbreadManKingdom
    #Cookierun

    【狂人之口】 【姜饼人王国/跑跑姜饼人】【奶巧】【疯人之口】

    Summary:Thank you for your listening, my love

    进了精神病院,要么混吃等死,要么巴结病人。
    我还在读心理学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奇怪的口诀, 还问过几个学长学姐,谁说的,这什么意思,有点不太像话。
    一位告诉我说要么你开开心心进去拿保底工资,要么别问。另一位则回答说都一样,都是早晚要丢掉最后一点礼义廉耻。
    我在队尾排了十五分钟,一直等到最后一个病人伸出舌头向我示意喝完了,站在墙角哆哆嗦嗦的王姨才看了过来,用干得起皱的手向我讨药。
    外面明媚了不少,要是王姨喝水的时候离窗户近点,她还能从那些洒出来的水中间看见彩虹。我接过她剩下的小半杯水,仰头喝完给她示意,等她笑了以后再捏了纸杯子朝庭院里走去。
    说句老实话,我算不上什么有志向有抱负有很强同理心的人,要在三年前有人和我说有一天你会和老头老太太喝一杯水,完了再给他们看看,就为了让他们安心,那我肯定立刻转专业走人。
    那个时候我还是有点自己的原则的,上高中的时候学习好,课间没事干,偶尔看看杂志中的各种讲谈,自己学了几手,就总觉得世界上绝大部分问题都可以通过有效沟通解决。
    高中生吗,就觉得这个没怎么接触过的心理学很神很牛,就算学不成,将来和别人一讲我做过这个,也能大有研究。于是就懵懵懂懂地和家里人吵架,被问到难处了就硬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要后悔也是我自己后悔你们都不懂。结果一直到了毕业,到了现在,除了这些专业知识以外总感觉自己什么也不会,我给我自己砌了一道墙,用来挡住我自己,路过的人看见了问我为什么不从旁边绕过去,我摇摇头,说哪有那些时间和精力重新开始。
    临毕业时我受到推荐,抢了一位学姐的名额来到这里。上台发言的那天麦克风坏了,PPT卡在原地,我边敲麦克风边打趣岔开话题,低头就看见我学姐抿紧的嘴唇和她皱眉一样的微笑。在她身后还有我们仅有的一百位新生,每个人看我的时候没有一丝尊敬与崇拜,哪怕低头玩手机的人抬起眼睛,里面也黑压压地爬满了无知与狂傲,每个都是当年舔着牙齿看书的我自己。
    我自己砌出来的那道墙,我永远也没勇气彻底离它而去。
    人生无常,人生无常,现在对我而言,唯一开心的事就是跑到院子里推着老人到处走,跟着一起晒晒太阳。我穿过走廊来到庭院,看了看贴在墙上的值班表,确认今天没有别人会过来后,翻开文件夹,露出最底下的信封,拍拍我的邮差包,和看见我动作的人打暗号。
    对面回应了,被称作暗黑魔女的外国人还是一副高傲做派,摆了摆手让我过去。
    我望着她的白发和身后的摄影头,又扫了一圈周围的人,才小心翼翼往那边走。
    外面的人想和她联系,买关系一直买到我这里。第一次给病人点名结果被摁住手腕的那天晚上,我学会了一个人对着电话亭抽闷烟。第七天晚上,我翘班跑到最近的自助取款机,查了查卡里的余额后,忍不住去了三公里外的那家苍蝇馆子,点大份的红烧肉和熘肝尖拌米饭,然后就一直干到现在。
    一个好消息值500,坏消息折半。
    我把信封和准备好的纸笔从包里拿出来交给她后,又能趁着出去望风的功夫找到那个石榴小姑娘。
    改一次署名为纯香草的信给1000,直接撒谎说没收到,钱翻倍。
    “这次来头大了”,我朝石榴挤眉弄眼,“不是纯香草寄过来的了,信里的人不知道写了什么,暗黑魔女一开始很生气,但后来又笑,转头看了看周围,然后才问我要的纸笔准备开始回信。”
    我说她看了看周围像是在找人,八成就是你了。甘草在角落里缩着看书,毒蘑菇和草莓可丽饼两个小孩拉扯着玩,他们哪懂这些,你真不过去和她商量商量?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等她快写完信了再过去。”
    她抬起手,用袖子挡住嘴,弯起眉眼朝我身后的方向笑着说:“看来这次终于是正事了,我不能打扰到她。你随便去逛一逛耗时间就行了,这次算你800,和以前一样打到卡上。”
    我和她一起笑了起来,阳光均匀地撒在她华贵的红丝绸衣服上,也晒在我的牙上。
    灰色地带都是这样,我在的医院还以此为招牌。黑白道上该死的没死成的扔到这里,该闭嘴的但不能死的也送到这里,你死我活的对头下一秒就可能缠着绷带面面相觑,脸上互相下不来,反而会和善起来,对以前的恩怨闭口不谈。
    我赚外快的地方全是这种人,我也知道暗黑魔女的势力大,索性装也懒得装了,坦荡荡交易,反而和他们几个人熟络起来。
    毒蘑菇和草莓可丽饼蹦蹦跳跳跑到围墙那里,我回头看一眼开始扎堆聊天的病人,赶紧走过去毛腰把两个小孩子拽了起来。
    “不要命啦,电网不长眼知不知道。”
    我赶紧缩着身子拽着包把两个小孩往后扯,毒蘑菇还好,一听有电网就被我牵着走,草莓可丽饼还想要拼命甩开我,粉色头发拨浪鼓一样左右开摆。
    “骗人,要是真有的话怎么我们一次都没看到!!我也要爬出去玩!放开放开!”
    草莓可丽饼大声叫着,还去掐我的手。眼看就要有人看过来了,我赶紧也和他一起吱哇乱叫说我的祖宗行了给你游戏机别闹了,又把抱着我腿的毒蘑菇拨拢到一旁。刚要稳住身形,原来在角落里的黑巧克力就走了过来,皱眉看我们仨大呼小叫。
    暗黑魔女的笔停了一停,草莓可丽饼就撇着嘴噤声,开始翻我包上的口袋。
    “……怎么回事?”
    黑巧克力的声音压了下来,低音炮严肃起来太狠了,我暗自咋舌。草莓可丽饼愣了一下,又开始泄气般扯着拉链说不关你事,毒蘑菇站在我旁边,瞥见黑巧克力皱眉后悄无声息地攥住了我的手臂。
    “怪我怪我,之前没通知到他俩,俩人玩的时候差点撞到电网上,下次注意就行了哈。”
    我朝身后的墙指了个方向,把包里的两瓶牛奶拿了出来,分给两个小孩。
    草莓可丽饼飞快地把两个盖子撬开,扔了一瓶给毒蘑菇后就吐着舌头跑了,留下我和黑巧克力看着他的背影。毒蘑菇就走到我俩中间,伸手去拉我们两人的衣摆。
    “因为最近我被石榴叫去做重要的事了,没时间陪他玩……”
    毒蘑菇喝完牛奶后抱着瓶子左右看了一会我们,自己用手背擦了擦嘴后也慢悠悠地走了,还一直时不时地回头看,被我又喊了一句才绕开了那片墙,在草地上转来转去。
    黑巧克力问完那句后就一言不发,笔直地站着,只是眉间皱得深,快赶上他左眼的那道骇人伤疤。
    人长得挺帅的,就是不太会说话。
    我叹气,心想人无完人,说不定这个反而是他的加分项。
    我刚到院里时听说有这号人物,还特意跑过去看。本来想说凑凑热闹就行了,结果刚走过去没几步,就远远看见一个身影,站在树荫下望着墙外。
    我看人的习惯是凭感觉,用第一印象先描摹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再随着深入了解刻画成更细致的形状。但气质这东西就很玄乎,像是朦胧盖在人身上的一层云,大家比划半天,说哎我感觉他像这个,对面就说对对你说得对,我觉得他还像那个。完了等被讨论的人看过来,停一会再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好几个人不同阅历的词汇量,最后只能憋出“气质”这二字来。
    我第一眼见他,就想说他像那种通体漆黑的大提琴,但再一说到细节,才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个乐器,蹦出来的都是些刻板印象。
    那感觉就像是第一次进琴行,四五岁的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只能看着你爸妈把你带过去挑什么电子琴,你就在各式各样的黑白长条面前走来走去,然后一指指到了那个和别的都不同的庞然大物,优美的红色的梨一样。
    我没听清他真正的名字,就和那天我抬头,才发现导购员已经上去展示了似的。那天没有什么电子琴,没有什么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危险暴徒。他转身看到站在双层玻璃后的我们,左手扶右胸微微向前躬身,开口向我们致意。导购员原本有些佝偻的身子就挺直了起来,他摆好姿势滑动琴弦,整个空间就瞬时停了下来,寂静无声。
    我想得入神,发现他准备走了后赶紧补充了一句。
    “就是那个电网,刚下了通知说要装,不过不影响咱们这边,就是以后多注意点安全。”
    我解释道,又趁他沉默点头时拿出了包里的最后一瓶牛奶。
    就看他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立刻被击碎了一小块。
    “这……”
    “这是牛奶饼干让我特地留给你的,他听说你一直把那两瓶分给小孩子,摁着我说一定要让我额外再送一瓶,让你喝到。”
    我边说着,边递出去还冰凉的玻璃瓶,看他一脸复杂的样子接过去,又有些束手无措地抹去上面的水珠。
    “……麻烦你和他说,我收下了,谢谢他的礼物。”
    他想了想,补充道:“真的不用再送了,劳烦费心。”
    “你也知道他什么脾气。要不就拿着吧,直接拒绝也不太好,是不是?”
    我劝道,想起今天牛奶饼干目送我出发时那热切的目光,开始替他为难。
    “我大概都能猜到,也明白你不好多说,但……”
    他停了很久,像是把这几天心里的话都揉了揉才努力说出来,整个嗓音都轻了不少。
    “我听说最近骗局多,像他那样情况的年轻人工作都很难找。不知道他是用的哪里的钱,我不想欠他的,暂时也没办法回礼,这一瓶就够了。”
    我蹲在地上,抬头看他又是为难又是无奈,最后稍微笑了一下把瓶子小心收好,心说行了,看这样子,单相思说不定最后能成。
    “改革开放好啊。”
    我回去时撞见隔壁科室的张姐,她看了一眼我手中拿的空牛奶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心想是,两个大帅哥,在哪个时代干什么都有人欢迎,没成也能给你们解解闷。
    我们院里一大帮正常人,黑的白的都有,大部分还都是混得深的但又被送进来的,所以听到别人说自己曾经岁月时都不免在心里呲着牙批判一番,所以这种八卦聊不起来,不如说根本不如一个年轻小伙追大帅哥这件事稀罕。
    单相思,被追的那个还大了对面快一轮,我估计谁听了这件事都不免停一会儿,然后开始啧啧啧。
    有人说这准没戏了,一个病人一个正常人,一个没户口的打工人一个老阶级人。唯一能跨越隔阂的意识形态也没机会了,俩人暧昧是行,但肯定走不下去。我每次听了这样的话都忍不住想反驳,我说暧昧都没暧昧上呢,牛奶饼干就天天让我给他送牛奶,自己一句话也不敢上去搭,俩人到现在为止就隔着玻璃,他笑一笑我嗯一声回应,这能叫谈恋爱吗,但黑巧克力还只会为了他笑,唉。
    我想着这回事,逛回办公室,把门关上把水杯放在手边,就开始查暗黑魔女让我找的人。挣今天的第四份外快。
    院里的墙隔音都不好,病人出了什么事喊一嗓子,我们听得清楚。我刚打开显示器,外面就踱过来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是院里的主任,他在对另一个人小声嘱咐,说什么加强力度重点看守全靠你了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学老师在台上讲思政课。我特地没关灯,刚想要猫腰过去偷听,就看见门上小窗户那边闪过来两只眼睛,把我吓得一激灵。
    “早上好,工作还顺利吗?”
    牛奶饼干在门后笑了起来,拧门把手开灯一气呵成,瞬间把我鬼鬼祟祟的身影暴露在一脸严肃的主任眼前,还笑眯眯地等我回话。
    “屋里这么黑,怎么不开灯呢?”
    他扶了扶老花镜,不着痕迹地把文件夹合上,问了这一句后就拍拍牛奶饼干的肩膀,转头对我说那谁,年轻人别忘了看值班表啊,大调了,别关键时刻找不到人。
    行嘞,我讪笑着,在牛奶的告别声中朝那个身影挥了挥手,心想我都来了多少年了,名字还没记住。牛奶饼干就在门口那边叫了我一声,把门小心关上。
    “您是刚从庭院那边回来吗?现在要忙吗?或者方便等我们做完记录再开始吗?”
    他轻车熟路地拿出托盘,在上面摆好两个杯子,又从打印机旁边拿出空白的病历和笔,开心地笑着,声音温柔得仿佛韩剧里的那些男主角。
    “马上就忙完了,你先填表吧,我给你倒杯水。”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这种为虎作伥的行为一定惹怒了老天,然后天降了一个身心做派都阳光敞亮的年轻人过来伸张正义,让我仅存的那点良心在油锅上煎了又煎。
    铅笔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勉强盖住我敲键盘动鼠标的动静。我在屏幕的这一端搜索名单上的信息,确定那个红色长发带漂染、一脸厌世相还带美瞳的披头士青年就是我要找的人后,心情复杂地点击确认打印,结果正好碰上牛奶饼干吹了吹桌子,用手拢住灰尘,走到办公室里唯一一个垃圾桶旁边。
    “咦?”
    他拿起打印好的文件,转过身来又看我,那副常笑的脸就紧了起来,十分困惑。
    “为什么红丝绒蛋糕饼干会出现在这里,他也要被抓进来了吗?”
    “你先等一等,你叫他什么?”
    我当时吓得心都不跳了,抓紧比对纸条和屏幕上的两个人名,确定它俩一致,但完全不是什么洪思荣后,和同样疑惑的牛奶饼干面面相觑了一会,才憋出来一句你刚刚说什么。
    “红丝绒蛋糕饼干是操纵蛋糕怪物、逼迫他们工作和自相残杀的邪恶饼干。您是怎么知道他的?他也要进来了吗?”
    他虽然问我,但好像自己已经有了答案似的,脸上的笑容逐渐沉下去,上半身的肌肉好像也紧绷起来。他本来个子就高,身材也是实打实锻炼出来的,我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种神情,感觉有点吓人。
    我突然反应过来了,他说这人也是饼干,而且听他刚刚说的头头是道,估计今天的例行检查有新活干。我于是招呼牛奶饼干过来,反正打印出来的只有一张确认用的照片,就骗他说这是刚刚夹在新值班表里的文件,但具体这人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我权限低,你也不要说出去,省得别人找我们麻烦。
    他也哦了一声,坐在我对面,但还是有些心事重重。
    我安慰他说没事没事,红丝绒蛋糕饼干这样无良还不爱护动物的资本家必然会被工商局制裁。我拿出放在抽屉里的饼干道具,把写有他详细信息的病历翻面,权当一张新的空白草稿纸。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他脸上的焦躁和写在他病历上的症状重合了起来。
    妄想型障碍,这是学名,疏导好了其实没那么严重。但落到这个年轻人的头上,就是他二十一年来,一直坚信自己是从别的世界穿越过来的一块小饼干。
    干我们这行的,绝大多数情况下,语言文字对谈话双方都是苍白的。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他的自我介绍给我带来的冲击。一个虽然疑似天生白化病,会被他人另眼相看;但乐于助人、阳光自信,开朗乐观到令我自行惭愧,仿佛没经历过世间一切挫折的年轻利他主义者说他是一块姜饼人时,我的大脑几乎和他的头发一样苍白。
    “你说他是操控蛋糕怪物的邪恶饼干,蛋糕怪物是什么?他们都为暗黑魔女效力吗?你又是怎么知道他的?”
    我问他。虽然一般来说,一次性提出很多个问题很不好,但是这对他有效。大部分有妄想型障碍的病人的描述都比较支离破碎,牛奶饼干却能建筑出一个不同文化并存又相互支撑的世界,这很罕见。
    童话里的角色都是什么样,牛奶饼干就是什么样。我都替他想好了,正义的伙伴,乐观的圣骑士,巨大的白色萨摩耶,属于那种人人看了都开心但是一撒手就跑没的类型。这样的病人最难办,牛奶饼干还是里面最偏执的,说什么也不听,自顾自讲得很开心,吃了药也没用,干脆不吃了,留在院里打打零工。
    我把他的档案本拿出来,厚厚的一沓,每张字迹工整的病历背后都画满了关于饼干王国的涂鸦。不知道这都多久了,我甚至能从满眼的姜饼小人中看出他画技进步不少。终于找到那几页,我把有暗黑阵营字样的部分挑出来,还在挠头苦画红丝绒和蛋糕怪物的牛奶饼干瞥了一眼,默默地把黑巧克力从一众反派中移开,挪到自己手肘旁边。
    我在心中默默地哎呦一声,赶紧举起杯子来喝水,藏一下。
    据他所说,他们原本开心快乐的饼干世界在一夜之间战火连篇,就只是因为一个邪恶又强大的魔女饼干。非黑即白的世界最简单了,我懂,听他的描述,他要是知道我在为庭院里的人干脏活,估计会哭着举报我。但我估计也会心服口服,毕竟他嫉恶如仇的世界观里容不下一点灰色的人,他就一直高要求自己,二十一年来做一个有品德的好饼干。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我和牛奶饼干跑到那个庭院,拿着一起画了半天的几个饼干对着院子中的人比划。看似运筹帷幄,行事果断又有些偏激的女性领袖被叫做暗黑魔女饼干,体型瘦长又带有阴暗气质的青年就是使用骷髅魔法的甘草饼干。石榴饼干经常围着暗黑魔女饼干转,把所有同僚都当做的自己的潜在竞争对手,甚至连毒蘑菇饼干、粉色头发的草莓可丽饼饼干这样的小孩也要不明不白地为黑暗阵营效力。
    他越是点着玻璃介绍得起劲,我的眉头就皱得越紧。哪怕是身边就有原型,能对应上的部分也太多了,何况有的事情不能隔着玻璃看出,他没那么深的城府。我是不相信什么三岁看老的鬼话,带一点宗教性质的福利院肯定也不会教给他这些,于是就显得这些描述更加古怪,仿佛他亲身经历过他们的事,见证了他们的一生,然后叹口气草草给个评价。
    入学的时候都讲过,凡事不能二元论。病人们讲出来的无法解释的事,你哪怕真的觉得离奇,也不能落到神鬼迷信那里去。因为事实就只有一个,你不能既相信他这是根据现实或者因为病症自己编出来的,又觉得好像这事好像确实是他讲的那样。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觉得他之前肯定见过这些人,然后偷听了一些谈话,添油加醋地变成自己的东西。唯一我不太能想通的就是黑巧克力的部分,你说他黑漆漆的一个人,黑色短发还有一撇少年白头,肤色也是深褐色健美模特那样的。怎么到了牛奶饼干那里,就成了一个长发飘飘自带香气、穿着白色铠甲的古典西欧骑士王子形象了。这一见钟情还能自己在脑内定制形象的,我无语,心中纳闷但不好意思问,就举着牛奶饼干做的长着长头发的白色纸片小人晃来晃去,玩了好一会的玻璃上的接头霸王,还是没看见一脸阴郁的黑巧克力本人。
    我们这个庭院能这么猖狂,主要还是因为隔音效果好。关上窗户锁上门,院子里的所有响动都传不进来,整个走廊都冷飕飕静静的,让人不由自主加快脚步,一秒都不想多待。那个时候已经快傍晚了,稀稀拉拉几个人有些僵硬地走来走去,脚边的两面墙变成了一种昏暗的灰色。我手指尖有点冷了,玩着纸片扑闪扑闪有响声,我低头,一个慌神差点把它看成那种诅咒人形,自己刚把自己吓得一哆嗦,突然寂静的走廊里就是砸墙般几声巨响,玻璃上都是被弹出来的灰。我狠狠抖了一下后才艰难转过身,就发现刚刚还低头回忆的牛奶饼干大声嚎哭起来,他面容扭曲着,一下又一下地锤着玻璃,嘴里大喊黑巧克力大人,终于找到你了黑巧克力大人。
    警报响得太快太急了,院子里一个老人被当时的情况刺激到,整个人都崩溃地大叫起来,扭曲的身体和影子一起倒在了地上。我哆嗦着,大喊冷静,刚拿出镇定剂准备扑上去,就看着远处同样一脸紧张的保安举着防爆盾冲了上来,一下子把牛奶饼干整个人推到玻璃上。带着麻醉针和束缚衣的执行护士在后面,边问我怎么回事边努力把他控制住,地上都是玻璃渣和空药剂瓶的残骸。
    当天晚上牛奶饼干被绑在床上时,我正接受处分,理由是把不相关的病人带到那个仅提供给小部分人的庭院里来。
    我感觉到有哪里不对,但我没敢问。
    我老老实实道歉,老老实实被扣了三个月工资,没敢问为什么牛奶妄想自己是饼干的症状人尽皆知,为什么今天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要找的黑巧克力饼干就在后院,而他的想象和那些他素未谋面的人都能对应起来。
    我的理论被推翻了,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没敢问,白色的大象在房间里马上要踩死我,我根本不敢去问它是怎么进来的。我只能接受他新画出来的,切片蛋糕一样的有草莓耳朵的宠物狗,和拿着餐具武器、有变异手臂的红丝绒蛋糕饼干。
    我觉得红丝绒这个扮相比奥利奥盔甲帅太多了,真的,这就是审美的提升吗,我咳嗽一声,用手背把笑盖一盖,继续听他讲。
    “我记得他为暗黑魔女效力,一直说什么解放蛋糕怪物,但也只是利用它们攻击我们。之前他被我们打败后就下落不明了,不知道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
    他不笑的时候声音就低了下去,沉稳得比我还像医生。
    我边听边点头,把红丝绒蛋糕饼干旁边的资本家划掉,改成了虚伪的小布尔乔亚。
    “那除此之外,你们两个人——饼干之间有过什么纠纷吗?”
    我用词委婉些,因为感觉得到他情绪起伏了不少。
    “嗯,就是……”
    他不知道为什么低下了头,语焉不详,右手拇指抵在铅笔上,暗自使力
    “有人说,他,他和黑巧克力大人,我——”
    笔杆啪的一声断了,笔头都飞出去老远。我看见他发红的脸和焦急到语无伦次的神情,感叹的同时突然懂了,果然还是因为黑巧克力饼干。
    他满脸通红,又开始讲他和黑巧克力饼干的故事,只是这次特意忽略了所有关于邪恶势力的部分,一种藏情敌于饼干林。
    他说到蛋糕塔,说到一个衰落的教派里盛行的传言,又说到他的信仰和这部分的冲突,整个人慷慨激昂了一阵,又兀自失落起来。
    我有的时候会和来问我学什么专业的人讲少年派的故事。一件事发生了,你可以去和派一起想象那个有老虎同行的奇幻漂流,也可以去相信那个听了以后令人胆寒的海难遭遇,而我们的工作更像那个保险公司的员工,听着派讲他的奇幻漂流,一边鼓励他说下去,一边选择是否告诉公司无法赔偿的真实原因,准备不同的补救方案。
    我听他双手合十,几乎要流泪一样讲那个我都听了不知多少遍的故事,麻木的时候又有些感慨。王子救村庄,临走前被年幼的小孩拽了衣服,转身说一些意气风发的话,潇洒地走了,只留下断断续续的冒险故事供人们传唱。我想起一首很老的日文歌,好像当年叫凤蝶什么的,讲的就是仰望旅人身影的孩子长大了,也和他一样踏上旅途,不知道牛奶饼干听没听过这首歌,知不知道那首歌的结局。我当年还用翻译器看歌词,想出来一篇小说,讲的就是一个伟岸的英雄瑟缩成不断自我厌恶又无法从欲望中自拔的普通人,砍龙的勇者成了龙,一边回想着自己过去的荣耀,一边又不敢让只记得他英雄事迹的人走过来对他笑。
    牛奶饼干的故事也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尾。童话的最后他们作为正义的一方,打倒了魔女饼干。王国安顿好了,大家举办晚宴庆祝英雄归来与难得的和平,正要说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的时候,故事的主人翁黑巧克力饼干就不见了,至今下落不明。
    “其实本来是把他救回来了。”
    那个时候差点就来不及了。他小声补充,眼睛望向窗外。草莓酱巨剑一直在侵蚀他的身心,企图吃掉黑巧克力饼干的最后一点理智,把他变成只会嘶吼和挥剑的空壳。
    “我抱住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瘦了那么多,整个人都站不稳了,就这样还被暗黑魔女饼干威胁着去迎击我们,神志不清,都不值得发生了什么——都是那把剑的错!如果没有暗黑魔女的话……他也不会被……”
    他说到这里时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先前那种平静的姿态彻底被打破了,他抽泣着,原本合十的双手也逐渐变成颤抖的拳头,随着他抽动的双肩一下一下打在光滑的桌面上。
    “我们都觉得只要打败暗黑魔女饼干,世界就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上古饼干们可以顺利地重建王国,因为黑暗力量造成的误会都能被解开。再也没有什么诅咒的力量了,那些被她的花言巧语骗去的饼干们都能回到故乡……”
    “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我接上他的话,递过去几张面巾纸。
    “对。黑巧克力大人一直没能好起来……我带他去黑可可王国,却发现那里的人对他很不友好,因为他们说黑巧克力饼干对自己的父亲做了很不好的事情,无法原谅。我替他道歉,说那是因为草莓果酱剑的诅咒,在来的路上我听见他喊过几次国王的名字,他一定也很痛苦,所以只要两人见了面,把误会解开就好了,但他们不听。”
    他委屈地握住玻璃杯。
    “那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我带着黑巧克力大人跑到了森林深处,找到了他以前住的房子,之后就一直住在那里。黑巧克力大人……他状态不是很好,一直在昏睡中做噩梦,几乎吃不下东西,只能喝一些热好了的牛奶。我去拜托旅途中遇到的朋友,让他们给我一些草药。一开始的时候他老是吐出来,但后来就逐渐好起来了,好几次我都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但是我一回头就立刻闭上眼睛,不管我怎么叫都不理我。我想他一定是太累了,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比以前更努力使用治疗魔法了,也往吃的东西里多加了剂量,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就愿意睁开眼睛,问我的名字,好好吃饭,还对我说谢谢了。”
    说到黑巧克力饼干,他的笑容就又回来了,甚至说到开心的时候还忍不住比划,给我画他们当时住的小房子,吃的牛奶果冻炖汤,还有黑巧克力饼干靠窗的模样。
    我一边听一边记录,终于忍不住在他说到果冻是什么的时候打断了他,一时间他有些迷茫地看着我放在空中的手,又开始担忧起我来。
    “对,说到你们逐渐熟悉起来,那之后呢?”
    “那之后。”
    他快乐的神情在喃喃说完这三个字后就逐渐消散了。他瞪大双眼,吞了吞口水后把原来挥舞在空中的手臂收了回来,怔怔地放在桌子上。
    “那之后,他。”
    他的双手又交叠在一起,这次不是祈祷的姿势,而是大多数人精神紧张的情况下下意识的举动。
    故事就要迎来结局了,讲故事的人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他放慢语速,调整心态,开始艰难地拼出那些真实的部分。
    天已经黑了,只剩下屋内的我们两个人还在灯前,牛奶饼干的白发在灯前摇晃着,落在地板上也变成闪动的黑影,和其他曾坐在我面前的病人一样。
    那是森林里的一个冬天,牛奶饼干把做好的菜端到桌子上,把黑巧克力饼干从窗边叫过来吃饭。
    “他吃了一些牛奶粥,然后突然问我,说我们现在是不是住在牛奶井附近。我说没有啊,您想住在牛奶井旁边吗?如果想的话我们这几天可以准备一下,搬到牛奶和果冻多的地方去,这样就方便多了。”
    “他就问现在住的地方不方便吗。我说没关系,虽然有点麻烦,但至少这里很安全。如果别的地方有追兵的话,我们再回来就可以了,如果他想要牛奶井的话,我只需要三天就可以挖一个出来。”
    他沉默了一下,视线转向我,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使他停了下来,而他还不清楚源头。
    我劝他继续说下去,同时把那个画着黑巧克力饼干的纸片拿了过来,努力把它和我今天见到的人的形象分开。
    “黑巧克力大人在吃饭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但是那天他突然放下勺子说不要再这样了,你可以回到你的部族去,不用再为我做这种事了。我说我不会回去的,您的伤还没有好。您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如果是的话麻烦您告诉我,我会努力改的。我说完以后就看着他,但是他好久都没有再说话,最后他说你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早就不是黑可可王国的王子了,也没有力量了,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当时可能有些急了。”
    他的声音小下去,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拼命缩在座位上。
    “我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了,我好像又把我的故事说了好几遍。我说我一直在找他,他问我从什么时候,我说从当年他打倒奶油兽救下我们村子开始。他说他不记得了,我说没关系,我仰慕他,从那时候起我就希望能变成和他一样伟大的英雄,然后守护他,和他一起踏上旅途。他还在不停地问为什么,我回答说因为我仰慕他,我想为了他这么做。我回答了,可他一直问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我和他说他离开后我听到的那些不好的传言,我和他讲我建立公会让大家和我一起找他的经历,和他讲我一直找他然后迄今为止的故事,希望他能安心,但他还是一直重复着那个问题,中间还大叫起来,试图甩开我,撞到了餐桌和碗筷。”
    “他说他已经不是黑可可王国的王子了,他也不是当年的那个饼干了。我说没有啊,您一直没有变,您只是被草莓果酱剑和暗黑魔女饼干的力量侵蚀了而已,那些事都不是您的错,我会陪着您去道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说完这些以后。他就彻底安静下来了,也不再大吵大闹,只是小声说那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我说您先养好伤,然后我们可以回到您的王国去和您的父亲道歉,误会一定能被解开的。因为您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是用黑暗力量骗您的暗黑魔女饼干。”
    “我去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突然抓住我,说不是的,我不是你想的那种饼干。我就赶紧放下东西,问他怎么了,什么不是这样的,但他只是抓着我的衣服,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之后我们就一直重复这段对话,我就一遍遍和他解释,一遍遍和他解释,直到他愿意安静喝药为止。”
    “再醒来的时候,我只感觉头昏昏的,好像和当初对抗暗黑魔女的时候一样,灵魂果酱都要被甩出来了,很难受。我害怕黑巧克力大人也遇到这样的情况,所以就大声喊他,但是一直没有回应,我努力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发现他的床是空的,外面也没有饼干的足迹,所以我只能再和以前一样,重新去找他。”
    “但是他哪里都不在。我听我的朋友紫心薯饼干说很久以前黑巧克力大人出现在竞技场,打败了他,成为了竞技场冠军。可我知道在紫心薯之前,冠军一直都是黑巧克力大人。所以我想会不会他很在意冠军这个头衔,黑巧克力大人在某个地方听说属于他的荣耀被别人夺走了,他就会和以前一样去找回来呢?”
    “所以我打败了紫心薯饼干,打败了玛德莲饼干,甚至还去挑战黑巧克力大人的父亲。但不管我打倒了谁,成为了哪里的冠军,黑巧克力大人……黑巧克力饼干都没有再出现。”
    “黑巧克力大人一定是比我先到达了这个世界,所以他才从饼干王国里消失了吧。我一直是这么想的,虽然现在他不记得我了,但是没关系,只要他过得好好的,从暗黑魔女身边离开,我们就还能一起出去冒险。”
    我说对,一定能的,你也知道了,黑巧克力一直在关注你,他身边也没有那个剑了,而且今天他收礼物的时候还担心你会不会太辛苦,你俩一定会好的。
    “真的吗?!那太好了!”
    他立刻高兴起来。说太好了谢谢你,没有你的话我可能现在都找不到黑巧克力大人,谢谢你当初愿意帮我。
    我喝一口水,说没事没事举手之劳,今天这么晚了外面门都关了,要不你在这里凑合一晚上,陪我加加班,我再和你说说黑巧克力饼干。
    这脱口而出的话都能押韵了,牛的。我边想,边在牛奶饼干的欢呼声中打开电脑,准备和现实世界里的红丝绒蛋糕饼干联络。为了防止牛奶饼干凑过来看,我又打开了隔壁桌的电脑放电影吸引他注意力。
    怀旧电影能听一晚上。我给他看92年的笑傲江湖,指着令狐冲的剑问你说的魔法是不是这样。牛奶饼干就摇摇头,过了一会等林青霞演的东方不败出场了,他就指着她笑着出招的样子说黑巧克力大人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但他挥剑的时候还会用力皱眉,笑的同时双手发力,那畅快的感觉和剑意一起挥泄而出,仿佛能劈开所有人。
    他边说边双手合十,再为当年他敬仰的英雄祈祷。我从旁边看着他虔诚的身影,又回头看见林青霞一袭红衣,笑着淋酒又说我就是个大魔头,
    一直到上完夜班回到家里还恍惚。
    我知道东方不败的结局,也大概猜到了黑巧克力饼干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这两个人物都是虚构的,我能为他们难受为他们抱一点不平,但我也只是读者,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走向无法回避的结局。书页往下滑,该走火入魔的走火入魔,该自我了断的自我了断,现实中没有令狐冲耐心听东方不败解释,牛奶饼干为黑巧克力饼干做得越多,他就越厌恶现在不能承载年轻人理想的自己。
    唉。我躺在床上,看着还在努力打印文件的老打印机和它的影子,感叹一句回忆迷惘杀戮多,饼干不解他人苦,闭眼睡了。
    那天我久违地做了个梦,梦里我跌跌撞撞,走路都不清醒,睁开眼就看见通往庭院的过道变成了闪灵里的那种走廊,石榴站在我视野的尽头,手里拿着一个菱形的古镜,用袖子挡住半边脸,眯起眼睛来嘲笑在她身后的黑巧克力,眉眼上都是那种挤成漩涡般的扭曲。
    “他老是咬着过去不放,但那是他自己搞臭了的东西,所以更好笑。”
    我想为他辩解一下,但转眼想想我也没那个资格。刚要抬腿走过去,周围就天旋地转起来,两侧的墙壁开始扭曲着倒向我。我大叫一声摔在地上,看见那些剥落的墙壁后露出无数红色的眼球和没有指甲的手,飞快地朝我爬过来,淹没我。
    嘴里全是血腥味,有东西在慌乱中扯住我的头发。我再睁开眼,发现自己瞬移到了一个泛着血味的农场里。一个一头长发、浑身雪白铠甲的人踩在一个巨大又丑陋的怪物头上。他双手用力,剑眉意气风发地一扬,将自己的剑从那颗怪物的头颅中拔出来,然后不管漫开的血雾,转身向目瞪口呆的其他人行了一礼,用高昂的声音说久等了我是黑可可王国的黑巧克力饼干。我看到有人为他欢呼,有人为他跪下祈祷,有一个小孩挣脱人群,跑到他面前,白色的头发棉花一样上下晃动,说黑巧克力饼干,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成为让您骄傲的牛奶饼干
    我忍不住说停一停,停一停,别再讲了,我都听了不下八百遍了,让我睡吧。站在怪物尸体面前的两个人同时望向我,我走过去,鬼使神差地拍拍黑巧克力的肩膀,说别这样骗自己了,你早就不能当英雄了,你和他说说你为什么要追求那个草莓酱剑的力量,为什么要砍伤你的父亲,为什么加入黑社会然后整天在那里假清高还自怨自艾。我去问的时候他后退了一步,长发在空中飞扬,挡住了他的脸庞。我再一眨眼,他的长发被横空截断,变成了我看见的短发。麻神白色铠甲缩水成黑色风衣,他手上拿的巨剑变成了枪。风停了,黑巧克力的脸重新露出来,气质整个都变了,左眼上还出现了还在流血的伤疤。他一把甩开我们两个人,说不对!不对!我不是你们想的那个黑巧克力饼干!
    我醒来的时候脑袋里还回荡着枪声,响了好一阵后才变成楼下七八岁孩子咿咿呀呀的尖叫。我和黑巧克力说这事时,他盯着药盒沉默了半天,过了很久才扣开一粒胶囊塞进嘴里,说你骂得对,我就是假清高。
    我的胃又开始疼了,我看不得凭着自己本事神气活现的人像我一样低头,童话故事里不行,现实里更不行
    我说我叫你来不是说这个的,暗黑魔女要的资料我准备好了,正好你过来拿药的时候捎给她,我就不过去了。他嗯了一声,闷葫芦一样,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
    药,我瞥了一眼那个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简陋药盒,默默把装着牛奶饼干画的那些故事的抽屉又往里推了一推。
    他第一次和我讨那些有成瘾性的处方药时,我拒绝了。就在我准备找个借口糊弄过去的那一刻,他抓住我的手腕,那种总是盘在他眼睛里的东西退化成哀求时,我就再也不敢直视牛奶饼干讲故事时闪闪发亮的眼睛。
    他和我说自己本来确实是个贵族,身世显赫,家族在当地一方都很有名望。
    “……我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有能力,不想一直受我父亲控制,待在那个守旧的家里,就想各种办法来证明自己。”
    他半天才开口,说完这一句了以后又停了很久。
    “我父亲很顽固,他坚持要保持现状,不做出任何改变。当我告诉他我的想法时,他只会指责我,说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将来没办法对任何人负责,让他失望。”
    “我们几乎天天都在争吵,事情没有任何进展,我的父亲不愿意接受我,我只能眼看着家里的环境越来越糟……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有一天我独自在家生闷气,管家告诉我,说我父亲的朋友过来拜访。我过去迎接她,来的客人没有进门,只说看我表情不对,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她应该回避一下。”
    “我说不用,但不自觉发起脾气来,把这几年我和父亲发生的矛盾都说了,才察觉到自己失言。”
    “她听完以后只是笑,说我知道黑可可是怎么样的人,只要他还能握住那把剑,那他永远不会听别人说话。”
    “我问她那要怎么办。她说你别急,喝口水冷静一下,只要你能打败他,让其他人明白他已经老了,那其他人就会听你的话,照你说的做。”
    “她说完把水推给我,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把枪。我当时想,总有一天,父亲总能看清现实,接受我的提案的,我用不上这种东西——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他偏过头,脸上再次露出痛苦的神色,那只还完好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即使被悔恨填满,看起来也十分吓人。
    “应该是那杯水里加了什么东西,他们就爱搞这一套……所以我才产生了幻觉,才想着一定要打败父亲,正巧那里有把枪……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自己这么说,但最近也说不下去了。”
    他捂住脸,我隐约从指缝中看出他的动摇与自我厌恶。
    你自己能想通就好了,唉,人不能一直那么轴。我努力岔开话题,把密封好的文件和捆好的药盒拿出来,抬头就发现他伸出手,还是眯起双眼的样子,抿紧了嘴唇看我。
    “眼睛怎么了?”
    我发现不对,下意识把文件往后拿,黑巧克力的右眼就跟着又眯了眯,像是在努力去看。
    “眼睛怎么了?”
    我压低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左手作势去拿胸前口袋里的手电笔,他才啧了一声,身体向后退了退。
    “我上次给你的药还剩多少?”
    我把那捆药再放回去,借着光去看他瞳孔放大的程度,忍不住咋舌。
    我说你怎么回事,你不是想开了一点吗,真不要命了?我跟着愣了一下,把文件袋硬塞给他,说好了你回去把东西给暗黑魔女,今天吃了药剩下的也别吃了,我再找你的时候你再吃。我边说边动作,听着纸袋子哗啦啦作响,而他一直没回应,只用一边眼睛看我,不知怎的沉默下来。
    我有点头皮发麻,刚刚才陪他回忆完那档子事,不知道他作何想法。我继续强装镇定说真的,你想开点,再这样吃下去不光你瘾又上来了,还可能会死。你那只眼睛是不是都有点看不清楚了?回头我给你带点布洛芬,你自己忍一忍,找别人要根烟抽也行。
    我坐在椅子上,眼看他一点一点站起来,从我手中抽走文件夹,转身走了几步以后停住,故意把身体侧过来挡在门前,用红得吓人的眼睛看我。
    “你只管给药就行了。”他的声音低下去,莫名让人听了不舒服,“马上就要结束了,如果想让我保你的话,把药给我,然后什么也不用跟别人说。”
    等他走了至少五分钟以后,我才敢推开门确认情况。摸门把手的时候我才发现不对劲,滑滑的,一看手心都是冒出来的冷汗。我舔着牙齿,翻院里的记录找牛奶饼干的电话,直到我跑出去一圈问护士站里的熟人,才知道牛奶饼干主动接了修电网的活,挣得不多但来钱快。
    那第三瓶牛奶原来是这么来的。我有点反胃。
    很难说牛奶饼干和黑巧克力哪个病得更厉害,又或者说是我自己和他们走得太近了,连带着也受了影响。我咳嗽一声,看了看表,才中午十点,饭点都没到。
    “真的,与其在家躺床上听小孩子乱叫,我还不如来院里找咱的病人。”
    我在去食堂的路上和另一个部门的同事打招呼,发完牢骚后就见他挠了挠头,说那你休息完了真的快去看看,庭院那里不是加强管控然后装电网了吗,吓到好几个病人。
    “对了,忘了问了,怎么这么突然?”
    我后半段压低声音问,他眼睛转了转,说市里一把手换了,最近咱们都多注意,省得不清不白当了替罪羊。
    我把胸口那包中华烟抽出来,递过去说老李,谢谢啊谢谢啊,下次咱伯母再有急事,你看值班表上有我,留句话然后直接走就行。
    他接过烟,笑起来,说谢谢你还挂念家母,她老人家几天前走的,这几天还在张罗,我以后也闲下来了,有别的事再找你。
    我于是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又绕了远路,给王姨他们调了调暖气。
    办公室里还是只有我一人。我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才想到拉开窗帘,好不容易亮起来了,我伸个懒腰,刚想放松心情,扭头看见座位上摆了一瓶鲜牛奶、一个小面包,下面压了一张纸,写着我给您带了一些吃的,请您一定注意保重身体云云,落款是牛奶饼干。
    牛奶饼干本来就这个情况,学也只上到初中。我拿着纸,想到他是怎么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满了语句不太通顺的感谢,又走回去把窗帘拉上。
    我没立刻去庭院,但隐约听见了一些电钻和推墙的声音,只能又拿纸杯子去给症状严重点的病人开点镇定剂,蹲下来和他们说没事过几天就修好了,这样过年也安全。
    我从各个楼层的走廊里穿过,抬头望见褶皱一样灰色的云和不见阳光的天空,远处还有电钻的响动混进脚步声,只觉得这一切真的很像梦。
    我努力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在暗处突然活跃起来的暗黑魔女,也不去想今天上午听到的小道消息,就是一个劲的点名、打表、到处跑,忙起来就没空思考。
    深夜里我拧开茶盖,啵的一声后门外突然亮了声控灯,门后的木板上还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一双眼睛从模糊的窗边飘来,我差点人和杯子一起当场碎了。接着就听见咚咚声,王姨哎呀推门进来,用长满了斑的手去擦泪。
    “人好好的,他刚刚还问我说要不要吃药,什么时候吃药,让我催催他。到点了我去推他,说吃药了,结果这次就推不动了。”
    她捏着纸杯子,佝偻又瘦小的身子拖着我发抖。隔壁病房有人听到动静探头来看,我勉强冲门口的人笑一笑,把床帘拉上,试探性地去碰那个已经不动了的老人,发现他胸口确实没动静后才给保安打了电话,问他们睡没睡,能不能过来人帮忙。
    今夜里确实冷了很多。我扶着王姨往办公室走,安慰她说他这样没病没痛地走了,也是好事,不在这受苦了,解脱了。她说那我咋办,他临走前一直惦着我,说让我提醒他喝药,我提醒他了,可他没醒,他不会还惦着我吧。我说怎么会呢,他就是觉着自己的意思了,怕了,但绝对不怪你,放心吧。
    我拍拍她的背,摁亮走廊里的灯刚要说没事,就瞥见我办公室的那个门缝里好像站了个人,灯从门里面推出来模糊晃动的光,在地上拉长了一个瘦长的影子,脖子长得吓人。我脑袋嗡的一声,手还没从王姨身上离开,一张红色的皮就扒着门飘了出来,缓缓又停了一会,才探出一个脑袋。
    人比鬼要可怕多了,等看清楚她的脸以后,我心中默念的阿弥陀佛也停了。石榴穿着那身红衣,伸手推开门,只露个脸往我们这边看。当时走廊上应该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不敢回头,直勾勾看她时发现她除了用袖子捂住嘴笑外,有一只手还一直背在背后,不知道是不是藏了东西。
    “大娘,”她突然极温柔地唤了一声,看向我们这边,“你别紧张,出什么事了?”
    我刚要带着王姨跑,就觉得她抖了抖肩膀,用手背摸了一把泪,颤巍巍地边说边走了过去。我是想拦住她的,可我的手不停使唤,嘴也说不出话。我眼睁睁看着石榴换上一副关切的面孔,走上前去迎住还在哭的王姨,用两只手去扶她。她说没事的,生死各安天命,又问了那床人的年龄,拍拍她的背说巧了,这个岁数就是要迈槛,这样的人老天在旁边看着,送到阎王爷那里也不敢拉人下伙的,何况一起还住了那么久呢。
    她说这话时深深看了我一眼,但那里面全是讥讽的笑,和梦里的一样。当她和我说我送老人家回去时,还是王姨拉着她走。我回到办公室,被挪动过的垃圾桶和摊开的文件袋就在我眼前,尸体一样惨白着被扔到一边。坐下时我忍不住骂自己,心知这样说不好,但如果没有今晚这档子事,那被抬出去的人搞不好是我。
    我后怕得厉害,一个人窝在座位上抽了一整晚烟,就怕石榴再转个回马枪回来。我跟医院的人交接,帮着处理文件和通知亲属,又喝了两包咖啡,从深夜熬到中午吃饭点,才有人敲敲我房门,探头进来。
    我努力稳住身体,心想好啊这么瞧不起我,让甘草这个瘦麻杆来收拾我,就这么不信我单挑还能赢呢,他就在那边哎了一声,浮夸地清了清嗓子。
    他问我说你知道石榴和黑巧克力怎么了吗,我说昨晚石榴来了,但正巧撞上我和病人在一起,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他就点头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钻进来,小心带上门。
    “本来不想来问你的——哎,算了,那你直接告诉我你知道多少吧,别想着糊弄我,我都知道。”
    我说:“那你知道多少,你来开个头,我挑你不知道的地方开始讲重点。”
    他夸张地哈了一声,说反正是你搞出来的,黑巧克力那家伙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石榴让他去办的事他不办,整个计划都被拖后了……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大吵了一架,你也有责任。
    我说那你不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吗,和我有什么关系,黑巧克力他自己不干事啊,我可是加班快加死了,别什么事都推到我身上。
    我愤怒地砸了下桌子,恨不得昨晚的吵架我也加入,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这糟心的事赶得太密了,谁能一天吃三顿全家桶啊,人都快被撑死了。
    甘草好像是被我吓了一跳,他愣住了一会,才使气般的哼了一声,说我看他的样子不太对劲,你就说和你有没有关系吧,我是看他那个状况完不成暗黑魔女的任务……这样的话不如交给我来。
    我刚想接茬,他就自己笑了起来,嘿嘿嘿的,在那里傻乐,我给他看了看药盒,又说明了一下当初我和黑巧克力商量好的事,他才一脸得意地离开。
    得亏来的是他,不是石榴或者暗黑魔女,我把药盒撕碎然后扔进水池里冲走,心想这日子也快到头了,不知道下次我还能不能糊弄过去。听他的说法,黑巧克力要么把药全吃光了瘾又犯了,要么乖乖遵守医嘱开始戒断了,石榴和暗黑魔女应该是计划了些什么,要让红丝绒跟着配合,结果正好被有些狂躁的黑巧克力一搅和,事没成,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我想办法。我又理了理,心想反正只要能活下去,尊严什么的暂且可以放一边。收拾好了心情,我刚要出门找暗黑魔女聊一聊,拐角就看见有个全副武装的高大身影走了过来。
    牛奶饼干一只手拿警棍,另一只手架着防爆盾,看清楚我以后挥舞它们朝我打招呼。我勉强笑起来,感受着脸上呼过来的风,强忍着才没后退。
    “中午好!好久没看见您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你怎么还——”
    我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那套装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这里的院长让我穿上的,”他自豪地用手甲拍拍盾,叮叮当当的响声应和笑容,“他说最近这里有些不安全,希望我能帮忙守护这里。正好我擅长使用盾牌和权杖,就答应他了。”
    “院长叫你的……那你电网那边修完了吗,还是他让你两份活一起干?”
    “电网那边还需要一些时间,但也很快了,安心吧!修好了电网以后我也会一直巡逻的,这样的话暗黑魔女饼干他们也没办法在这个世界作恶了。”
    牛奶饼干不自觉提高了声音,有几个游荡的病人听见这动静看了过来,被他这一身行头吓到后又赶紧回头。我看着他拿着盾玩着警棍,感觉还像那么回事,就忍不住把他勾过来,说那就太麻烦你了,你也知道最近天气冷,有好几个病房的老人过得不太安宁,如果你能在晚上多巡逻几次的话,他们看了也会安心,我先提前替他们谢谢你。
    他笑着回我,说应该的,我会多注意那几个房间。我听了这句以后又不太放心,实在是大难临头有些慌了,看他挥手要准备走,我就又上前一步,拦住他。
    “你想不想在这里见一见黑巧克力饼干,就你们两个?”
    我朝他挤眉弄眼,就差把黑巧克力整个人搬过来。
    他整个人登时就定住了,手脚僵硬得像一块雕塑,但脸全红了,投向我的视线热切,但眼珠疯狂乱转。
    “什么,真的能——”
    他把警棍和盾放下,双手合十向我逼近,活脱脱一个狂 信 徒。
    “可以这样吗?我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真的可以吗?”
    “你先说你想不想见。”
    他上钩了就好,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想……我真的好想见他,在这里的时候一直没有机会……我该怎么做才能……用钱是没有问题的,我还存了好多,足够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不用,咱们三个也是老相识了,让你们见个面还是简单的。你看暗黑魔女最近又猖狂了不是?黑巧克力就和我说能不能帮他弄点药,好让自己避开他们的这些违法犯罪行为。他这几天就过来,你看见了多留意。然后多来我办公室门前逛一逛,保不准就能见到他呢,你说是不是?
    他点头如捣蒜,快哭出来一样又感谢了我好多次。我拍拍他的背,把那些黑巧克力最近不太舒服你多冲他笑一笑的话咽了下去,当做完全没想过。黑巧克力,或者说再加上黑巧克力饼干,感觉都是有点轴的人,不仅藏不住多少事,自毁倾向还有点严重,都已经这样了,再让只记得他好的牛奶饼干对他笑说他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的英雄,指不定黑巧克力也翻墙出去,再也回不来了。
    我望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一系列动作落在走廊上,完全没有任何吵人的动静。也许他还真的有一点本事?我刚想了这一句,后半截立刻又被远处病房里的电铃叫过去,忙得天昏地暗。
    两个病人吵起来了,隔壁没劝住,隔壁的隔壁还赶过来看戏,一时间把小房间围得水泄不通。我去得早,但也只听懂几句不是我说的,就是他娘的你说的,中间还夹杂着几句家乡来的脏话。两个人梗着脖子大声吵,脸都缺氧憋红了,邻床的人还凑热闹说打起来,打起来。
    我在旁边听着,回头听见脚步声,和赶过来的另一个同事对视一眼,摆摆手然后把电铃掐了,给两个人一人来了一针。我一看骂得最起劲那个人在说到放屁我就是和他打了个电话的时候停了一停,再开腔指着对面的手往下放了放,就知道这出是恶人先告状,他已经造势了就没台阶下,只能一直骂一直骂,不然脸上下不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种情况下都不用劝,每人平等地来一针,醒来一睁眼就妥协了,能当这事都没发生过。
    我把用完的针头收拾好了带走,回头再一想这段小插曲,突然反应过来我就是离黑巧克力还有牛奶饼干他们太近了,很多事都没来得及跑出去分析,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我于是赶紧调头,挑了个牛奶饼干上工的时间段等在走廊里,等他一来了就拦住他。我说来得正好,黑巧克力和我都需要你的时候到了,从今以后就由你亲自把牛奶和他的药给他,我去加班了。
    牛奶饼干脸上的笑容登时就扭曲了,我看着他突然自己害怕起来,吓了一跳的同时又觉得好笑。
    “等一等,但是之前不是说好了吗,你来给他东西我来付给你钱。”
    他闭上双眼,慌乱地把我递出去的药盒一推,我心说我靠,猛地把脚往后一撇才勉强站住,又把盒子给他推了过去。
    “是说好了,我也挺过意不去的,但问题是真的抽不开身,加班,忙。这几天快年底了,万一再有什么临时安排我也没法按时把药给他,他都疼过劲了我拿着钱心里也不踏实。反正你最近也在那里干活,和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趁着别人没注意的时候塞给他不也挺好的,还能听他和你说谢谢。”
    我一口气说完,看他难过得又要哭了,只好又去拍拍他的背,给点心理安慰。
    “但——”
    “再说了,你那么喜欢他,为什么还不敢跟他直接说话呢?他都认识你了,你看见他还是扭头就跑,不合适啊是不是?”
    我一边笑,一边反应过来什么了,连忙在心中感谢今天吵起来的那俩大嘴巴。真的聊出来问题了,我手不停,不知道脸上的笑容有没有太勉强。
    牛奶饼干没说话,也没回应我刚才的问题,只是低头看向药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吧。”
    他答应的语气挺无奈的,但也没有刚才那种快要哭了的感觉。我把手拿回来,用笔写点详细的医嘱贴上去,他也还是没有接的意思,一脸欲言又止。
    “这个是,就是类似于你当初找朋友给他开的药,治眼睛疼的,只不过做成胶囊了,能明白吗?”
    “他的眼睛又开始疼了吗?怎么会这样……”
    他失落起来,闷声叹了口气,边问我边把盒子拆开,用手指磨着锡纸包装,刺啦刺啦作响。
    “那他还问你要了什么药?从一入院就开始了吗?”
    我愣了一下。
    “什么别的药,你听别人说他还吃的别的药了吗?谁跟你讲的?那个人有没有说给黑巧克力吃了什么药?”
    我问了一连串,看他有些支支吾吾后又补了一句,这个别的药是听谁说的,有的话真的赶紧告诉我,药不能乱吃,不然这一冲了,你黑巧克力大人的眼睛可能疼得更厉害。
    我言辞真切,语气诚恳,有人来架着摄像机拜访我也不怕露馅。
    因为人在危急关头真的能爆发出潜力的。
    啥啊。我和他挥手告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沿路查病房记录病人信息,拿了一堆邻床症状准备和制药公司,回到办公室座位上。心想啥啊,干啥啊这是,我刚站到旁观者这边角度看问题,转身就发现火烧屁股,枪顶着脑袋。
    谁走漏的消息?了解到什么地步?为什么牛奶饼干会知道?他怎么一改以前的懵懂形象,那么聪明地来套我的话?
    前两个问题还好说,后面两个事问题就大了。难道牛奶饼干也一直装病,其实他早就知道,而且另有企图?我越分析越焦躁,只恨自己大意了没录音,不然晚上加班的功夫再翻翻记录,说不定能找出他的一些破绽来。
    我头顶的不是煤气灯,节能灯也几乎不会闪,但我盘算着这么长时间来发生的事,自己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
    也可能是加班太累了,我强行安慰自己,就是下意识地疯狂刷手机和工作电脑,不敢入睡。加班加到日夜颠倒,我对周末已经没什么概念了,牛奶饼干照例和我打招呼,我日常查病房举着病历和镇定剂到处跑,偶尔带着新来的病人转转医院,临近庭院那里就找个借口离开。电钻声断断续续,听说是被庭院里病人拦了,进展得不很顺利,都不知道能不能赶在新领导视察前修好。我资历又浅,又没有认识的熟人,唯一能靠上关系的暗黑魔女好像自己也乱了套,七算八算下来院里只有我一个人能做那些琐事,其他人都在为了往上爬瞎忙。
    红丝绒那边断断续续和我联系,一开始语气特别冲,后来听我解释说因为加班忙工资少以后还试图挖角我,说你们医院怎么和暗黑魔女一样不知道好好休息,人累坏了怎么办。我真的,我白天照看病人,晚上加班加点好不容易觉得能休息了,一摸手机还看到十分钟前群发消息说一会开总结大会,当时就差点给红丝绒打电话说大哥你让暗黑魔女走的时候带上我吧,真的不行了。
    我用保温杯装了一瓶咖啡,左摇右晃着推门出去,只感觉到一阵冷风摸着脚踝,整个人汗毛都竖起来。
    查岗的人收到通知也都走了,我从走廊这边挨个摸下来,看不见一点手电筒的光,有点心虚地摁开了沿路的灯,左顾右盼地往顶楼跑。人一旦开始疑神疑鬼,那看什么东西也吓人。我平时做惯亏心事了,按理说早该对这种非唯物主义的事脱敏,但不知是不是那天晚上气氛的原因,我从关着灯的走廊穿过护士站,刚要和同样加班的苦命同事打个招呼,就看她抬头,黑洞洞的双眼盯住我,我俩同时顿了顿,然后同时跳了起来,止不住地抚胸口。
    那种心脏突然被提起来的感觉太难受了,我摁着胸前交叉骨的部分,走进会议室,才被压抑的气氛冲淡了不少恐惧。就连平常总是笑嘻嘻的张姐也板起脸来,嘴边甚至还爆了痘。我一边记笔记,一边喝咖啡,回去的路上就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直响,影子在两边墙上一歪一斜,喘气都有些难受。
    都已经两点半了。
    我背对着门坐在办公桌上,手举保温杯仰头看墙上的挂钟,一低头瞥见还浮着沫的褐色热水,有点不知所措。
    恍惚间我以为有人敲门,把耳朵盖了盖以后才发觉大概率是幻听,刚喝了一口咖啡准备继续,就听见背后特别清晰的咔哒两声,有人踩着步子进来。
    不知道在听我讲话的几位有几个是南方人,我是北方人,家里还特别干燥的那种,基本没怎么见过蟑螂。偶尔从网络或者杂志上听别人说蟑螂怎么怎么可怕,还特别纳闷,说长什么样啊,不就是一虫子,大家怎么怕成这样。
    我高三的那一年,考试压力大,翘了自习出来逛商场,饿了就找了一家看上去装潢还不错的面馆。
    面还挺不错的,至少下次我还会来吃,当时智能手机没那么流行,店里也没什么揽客用的大电视,我就边吃饭边眼神乱晃,看见一个金色的小虫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爬。
    我从来没见过那种金色的小虫子,有点稀奇,把手放过去还心想这东西怎么一点不怕人,就拍张照把它弹飞了,后来看它还一直努力爬过来,又觉得稀奇,于是多拍了几张。
    你问我那天吃完面回到家给我妈看那个小虫子时她告诉我这就是蟑螂时我什么感受,我得说,和现在一样。
    我回头,看见黑巧克力拿着枪走进来,他受伤的那只眼睛上缠了几圈的带血的绷带。第一个咔哒是他进来后关门的动静,第二声咔哒是他把手枪上膛。我眼睁睁地看他走近桌子,用阴沉但毫无血色的脸瞥向我,再将漆黑的手枪压在桌子上,枪口对准我的方向。
    “药呢?”
    他用嘶哑的,仿佛断了弦一般的声音问我,高大的身体压过来,周身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我不记得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了。但我一定是做了点什么,才放下杯子举起手,然后边盯着他边从抽屉里拿出药。
    他接过药时,我才知道血味从哪来的。他那两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布满了牙印,有的地方甚至像被咬穿了,从褐色的皮肤里翻出暗红的肉。我把药盒推给他,然后双手举在肩边,又把一板拆开了的药和水杯推过去,看他的反应。
    至少目前还没到那种地步。我盯着他吞药,一直等到他喉结滑动,叹息一声后坐下来,才敢把手放下,去取放在桌子上的医药箱。他的胸口大幅度、但是有规律地起伏着,像一个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口。我把消毒药水和新的绷带拿出来,给他示意后小心翼翼凑过去,开始往他的伤上倒。不知道这都多久没处理了,我刚把药水倒上去,立刻就听见创口上冒出来那种滋滋滋的声音,他猛的一抖,随着伤口起泡的响声抽气,整个人都缩起来,手都屈出青筋在桌面上乱刮,努力压抑那种快要钻出喉咙的痛。
    我听着都有些不忍心,但也只能趁他脱力的间隙再开一瓶倒上去,听他痛苦的呻吟和挣扎的响动,一直到两只手倒上药去都没动静为止。
    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我抬头再看一眼表,估摸着吃进去的药开始起作用了后,把他挡住眼睛的几片湿发拨开,对着他有些涣散的双眼比了个三,问他这是几。
    “……三。”他的眼睛重新聚焦后,用已经有些破碎了的声音回应我,又低头咳嗽起来。
    危机暂时解除了。我唉了一声,把那支手枪扫到一旁,又走回办公桌前拿起剪刀和绷带替他包扎。
    应该是药效上来了,他显得顺从许多,能看出来在勉强自己不去挣扎了,只是偶尔叹气。
    “你这是……到底怎么搞的?”
    我包扎完,实在忍不住问。大概都发生了什么,猜也能猜出来了,但基本流程还是要走,我继续问。
    “你这回出来其他人知道吗,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没人知道。我躲过了几个像你一样从楼上下来的医生……应该是没人发现。”
    “那就好说了。”我看看手机,发现没有什么报警短信后把它放在一边。
    “你接下来想怎么办?你先想明白,没有我的帮助,你就是拿着枪把子弹打光了也跑不远。”
    “我知道。”
    他认命般地回了一句,闭上的眼睛缓慢睁开,头一次对我露出苦笑。
    “把你那里所有的药都给我,我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我沉默,没有搭腔。这句话说出来甚至有点告别的意思,由他来讲的话我有些不安。
    “我现在只有一盒。”
    我把仅有的部分给他,想试试能不能再套出话来。
    “五盒呢?”他身体略微向前倾,把眼前的那一盒收走。“至少五盒的话,要等多长时间?”
    我说你想想平时我几周给你一盒,你一下子要五盒,我同意了给我药的公司也不会同意,歇着吧,现在回去我还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和他们说,我能给三倍的价钱。这样明天能不能送到?”
    “明天。”我重复道。“问问倒是能问问,但怎么要得这么急?”
    “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我听他们说电网后天修好,到时候再走就不方便了。……即使今晚我不过来,暗黑魔女明天也会过来找你封口。”
    封口。我又忍不住重复,怎么封啊,今天你拿着枪对准我的那种封?
    “不一定,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要么明天就此了结,要么你就会像我一样。所以我才说你把药给我,我还能试着保住你。”
    也许是药效彻底上来了,他又恢复到那种随时可能叹气的样子,压着劲的傲慢。我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完,从旁边热水壶里倒了一点水晃了晃,然后当着他的面把那堆喝剩了的东西泼到地上。
    “我和你说实话吧。”我看向地上的污迹,心想早该这样了,人就应该争口气。
    “你也知道做我这种事的人能拿钱收买,但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和我来这套。”
    我转到他身后,背对门,确认他那边的动作我都能看清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说你哪来的钱,哪来的底气说能保我?你要是现在真有那么多钱,庭院里那么多有能耐的人,你会这么狼狈地来找我?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们之间的那点事?你说能保我,那之前石榴过来的时候你干吗了?现在你来了,你给我开空头支票把药带走,回头暗黑魔女来封我口了,你直接不用给钱了是不是?你说你要是真的和牛奶饼干说的那样,本来挺好一人,就是被拐上了歪路,我也就信了。咱们都相处这么长时间了,底都快摸清了,你突然给我来这一出,真以为自己就是那个王子饼干,底气足了?”
    我说完这些啧了一声,故意装出那种鸡血上头的赖皮相,结果一看他还是那种没有任何波动的样子,心都凉了一半。
    “随你怎么说。”
    他从口袋里翻出一张银行卡扔给我,上面还用胶带封了张纸条,估计是账号和密码。
    “真的有?”我冷笑一声,把卡收过来,又去瞥他惯用手和手枪的距离,“还是那个问题,你怎么不早去找庭院里的其他人?他们看了钱肯定拿得比我爽快。”
    “你挑衅我也没用,我有自己的理由。”
    他说着调整了下绷带的位置,身体还是侧向枪的方向。他完全没上当,一边看似满不在乎一边做好随时夺枪的架势。
    “你把余额凭证发给他们,看他们会不会立刻就派人把药送过来。”
    我哼了一声,继续在他面前把玩着信用卡,把冒出来的冷汗都蹭在上面,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行,算你有本事。那第二个问题,之后呢?你怎么保我?”
    豁出去了。我直接往前又走了几步,结结实实挡在他和门之间,等他把身体转过来、手也扣在枪上后,再换上讨人厌的脸笑眯眯地问。
    “暗黑魔女没办法杀你,如果真下手的话反而不利于他们今后的行动。据我所知,他们一般就是对人进行洗脑和药物控制,和我不一样,你完全可以自己想办法避免这种局面,或者自己摆脱他们。”
    “我完全可以自己摆脱?”
    我继续重复他的话,这次真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大哥,你知道吗?你都有枪了,保不准石榴甘草暗黑魔女甚至草莓可丽饼都人手一把,到时候他们随便来个人拿着枪顶住我的脑门,把掺了药的水给我,说喝,我那个时候能自己摆脱?
    我说着都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来,声音都不自觉提高了很多。整个办公室里跑满了我走调的尾音,我看他沉默了以后,又被气笑了,感情他是真的没想过这些实际的,还拿自己以前的标准要求所有人。
    “你自己都说服不了你自己的事,你就别拿来骗别人。还一定能自我摆脱呢,我就是一学了点相关知识、凑巧在这个位置有门路挣外快的没素质没道德的人。你又是什么样的人啊,名门望族,身家显赫,平时就那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你都是这么品德高尚不愿和我们同流合污的人了,你都抵不住诱惑放任自己堕落,现在我危急关头了,你说没事,你扛住就行了?”
    “那我承认是我自己想得不周全,还有别的办法。无论怎么样,这都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不要把我的家族也牵扯进来!”
    他重重锤了一下桌子,手已经压在枪柄上了。我看到这架势,反应过来他终于上钩了,就赶紧再往另一堆柴火里泼汽油。
    “屁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我大吼道:“你好意思说今天了到现在了你就只把我一个人拉下水?你们现在要跑了,我后面还跟着个牛奶饼干呢!你对我也就算了,你对他这样一个一直仰慕你的人,你好意思说这种话?”
    “我说了,这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不要再混淆视听了。”
    他终于拿起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瞄准我,还是在深呼吸了好几次后才开口。
    “你明明就比我更清楚他的情况,我也和你说过。我从来没有承认我就是他口中说的黑巧克力饼干,他给我买东西的钱我也都记下了,等走的时候我会加倍还给他。”
    “你就只给他钱?你就只给他钱?他那么喜欢你,明里暗里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就只给他钱?”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提高了声音去问他,给他加大心理压力。
    “我说了我不是——”
    “你别骗你自己了,你就是!”
    “他就是一个有妄想型障碍的病人,某一天偷听了院里人的谈话然后编造了那些劳什子饼干故事想要和你接近。什么救人啊英雄啊肯定有,你自己觉得是小事没印象了他就记了一辈子,到现在他给你送东西就是还觉得你和以前一样,做了错事也是被人控制了,你就这样——”
    “不是的,你不要——你给我闭嘴!”
    他动摇得更厉害了,枪口地震一样上下来回晃。
    “我就是要说!”我不管他脸上的表情,浮夸地向上一指,“你说你不是黑巧克力饼干,你亲口告诉他了吗?!你有本事就告诉他你在和你爸的争吵中拔剑砍了他才被赶出去,你有本事就告诉他你是自己握住那把剑不肯松手的!什么加入暗黑阵营但还洁身自好啊,你根本就没有能回去的地方,自己不肯认清现实还在那里——”
    最后几个字我没说出来,不是给他留情面,也不是因为什么枪口往上抬了他手指扣住扳机了,只是突然就被自己堵了喉咙。
    我看着他和他的枪,我还记得那两句口诀,记得学姐皱眉一样的笑,记得我在刚来这里那天,梦到的我给自己砌的墙变成一个围栏一样的东西,把黑巧克力和暗黑魔女他们团团围住,最后倒塌时把我也吞没。
    该站在这里和他对峙的应该是那个年轻人,他见证了自己仰望的英雄变成站在泥潭里的普通人。他一直在为那个记忆里的虚像变成更好的人,他才有资格站在黑巧克力面前,看着他现在的样子,选择继续相信还是在面面相觑中击溃那个只存在于他们过去的身影。
    我没了力气,只能自己唉一声,努力把视线聚焦,再想下一步该怎么做,怎么安抚他,怎么从今夜的追杀下逃脱。
    我去盯那个枪口,去看他的眼睛。那只绷带下的左眼又开始渗血了,他的右眼不规律地颤抖着,既像是被刚才剧烈的情绪起伏所激动,又像是在勉强抵御着伤痛。我咽了口口水,把高举的手指放下来,就突然看见他几乎是暗红色的眼球往我身后的方向一滑,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举枪的手调整了方向,枪口从我的心脏滑向我的肩膀。
    怎么了?我下意识想问,动了动嘴才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背后不知怎的有冷风在拍,周围静得吓人,我惊恐地再转向他,发现他的嘴唇也开始颤抖,几乎和我一样。

    “你们在吵什么?”

    我听到有人在我背后问,感觉很熟悉,但我认不出来是谁。
    我想要回头,但下意识的动作是举起双手投降。我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是一种不知名的恶寒让我喉咙发紧,我想逃跑,只听见自己骨头噼咔一声回响在房间里,使不上力。
    黑巧克力伸手来拽我,我绝望地看着他。第一次扑空了,我看见他的手勉强朝我靠了过来,又垂了下去。
    “牛奶饼干……?”
    我听见黑巧克力有些迟疑的呼唤声,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叫他的名字。
    牛奶饼干站在门口,微笑着看向我们两个人。防爆盾和他健壮的身体几乎堵住了整张门,之前被他来回挥舞的警棍闪烁着,传来几声微弱的电流。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我们。我听见黑巧克力压低了声音的叹气,他怎么会在这里,我脑海中也闪过这个念头,再眨眨眼,想起向来隔音堪忧的墙和那天我对他的暗示,再然后一切就都串了起来。他确实按我说的见到了他想见的人,但时间地点都不对,他听到了多少,又明白了几分,那个只会对他笑,接过他的牛奶说谢谢你的人现在举着枪说给我药,他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牛——”
    我维持着投降的姿势,有些艰难地开口,刚要试着说什么,就被牛奶饼干摇摇头打断。他放下那个令我们忌惮的电棍,将那个几乎和他一样高的盾板放在地上,等到黑巧克力的枪彻底低了下去,才又笑起来。
    “没关系的,不用再编借口向我解释了,我都明白的。”
    他还是那样无忧无虑地笑着,语气轻轻松松。
    “没有想着要编借口瞒你,你看。”
    我转头,给黑巧克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出声,省得刺激了牛奶饼干,再招更多的人过来。
    “我看到了,也都听见了。黑巧克力大人……黑巧克力饼干,您要走了,是吗?是自己一个人出发还是还要和暗黑魔女饼干他们待在一起呢?”
    “……”
    黑巧克力在我旁边小声吸气,我能多少明白他的想法,他和牛奶饼干毕竟没有深入接触过,并不清楚饼干世界和现实的部分有多少重合。我看他试图理解现状,眉毛都拧在一起了,但总算注意力从手中紧握的枪移开了一些,我略微蹲一蹲,等着两人谈话的契机,看有没有机会夺枪。
    “黑巧克力大人,不要和他们继续待在一起了。我们去打败暗黑魔女饼干,把他们交给其他饼干,然后一起去道歉吧,我会陪着您的。”
    他突然笑了起来,还是用那温暖的语气说着,但表情却很悲伤,把整张脸变成一个不符合他年龄段和气质的苦笑。
    “什么道歉?你说向谁道歉?”
    黑巧克力有些迟疑地问,显得十分茫然。
    牛奶饼干又那样笑了笑。
    “我们一起去向黑可可大人,还有医院的其他人道歉吧。我们大家都知道,是暗黑魔女饼干让您变成这样的,只要解开误会的话,您的父亲一定会原谅您的,医院这里也是,只要说清楚状况的话,药物的问题和眼睛的问题就都能解决了,没关系的。”
    他低声说着,温柔得好像教堂里遇见迷路孩子的神父,趁着黑巧克力还在震惊之中,又往前走了一步。
    “什么……我的父亲?不对,你都知道什么?别过来。”
    他终于消化完那些话,重新把枪口转向我们的方向,作为回答。
    我举手让黑巧克力冷静,朝两个方向都点点头,然后从他们俩视线的交点退了出去。
    “我都知道的。从您离开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找您,等您回来。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我想我还保留着记忆的话,您说不定也能记得过去发生的事。您过得好不好呢,有没有和以前那样踏上新的旅途呢?有没有再遇到暗黑魔女饼干那样的坏人呢?我每天都在这样想着,直到那一天,您来到村子的那一天,我看到您还是和我记忆中的一样的时候就明白了,我一定要找到您,然后在一切发生之前……我们去道歉吧,只要这样就好了,求您听我说吧!”
    牛奶饼干双手合十,又往前走了一步的瞬间,我看到原本一脸迷惑的黑巧克力愣了一下。我我一直退到办公室的墙边,从远处看他们的动作。黑巧克力正在重新打量那个向他靠近的年轻人,牛奶饼干则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哭声,开始讲他们相遇的故事。
    他真的太年轻了,年轻到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年轻到完全不懂有多少人在往上爬时会走到歪路。我听他讲黑巧克力又一次打败了邪恶势力,转身安慰他们不要怕的故事。牛奶饼干之前放下的电棍被卡在视野盲区。黑巧克力举枪的手开始肉眼可见地颤抖,他飞快眨眼,像是在不停确认那天记忆中有没有一个冲过来抱住他的孩童,终于在牛奶饼干又朝他靠近时,后退了一步。
    黑巧克力饼干是英雄吗?
    我想到他永远挺直的脊背、想到他偶尔被叫到名字后躬身行礼,他会瞧不起那些为了蝇头小利就点头哈腰的人,会将别人送他的牛奶分给向他撒娇的小孩们,如果对他的印象只是牛奶饼干看到的这些,那么叫他一声英雄也无妨。
    你说我是英雄?
    我侧身靠在打印机前面,转头瞥见黑巧克力的手抖成筛子一样,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滴血,一声一声敲在地上。我听见他喃喃自语,又听见他有些微弱的自嘲。他不是为了成为什么英雄才这么做的,更多情况下那都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
    我朝靠近门的那侧墙猫腰过去,眼角的余光瞥见面面相觑的两个人。病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是病人,英雄也不会认定自己就是英雄。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结局只能只能是从各自的梦里醒来。
    我看见黑巧克力惨淡的笑,他说你为什么不看看我手里的枪,我用它打伤了我的父亲,我用它为你说的那个暗黑魔女饼干效力,我现在还用他指着你们两个人,如果你们不给我药的话,我还会扣下扳机。
    英雄会这样做吗?他问,被他问到的人眼神黯淡下去,随即又激动起来。他每大声说那不是你的错都是因为那些误会即使现在你也是我的英雄一次,我就往门口靠近一步。没有意义的一问一答又开始了,两个人越来越激动,完全无视了还在行动的我,被曾经存在过的影子牵着鼻子走。
    不知道他们这样吵了多久,外面的月亮又起来了。我看见偏斜的月光终于照在牛奶饼干身上,他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快要藏不住的愤慨。
    “您为什么不听我说呢,我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了!您犯下的错都还有机会挽回,您的父亲还活着,并且他也知道当初暗黑魔女饼干做了手脚。您虽然说为暗黑魔女饼干效力,但真实的情况我都知道!”
    “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
    黑巧克力一拳砸向身边的桌子,一个倒霉杯子就这样炸了开来,水声比玻璃飞溅的声响还要吓人,我看了一眼那个方向,滴滴答答的水混合着黑巧克力的血能流进装牛奶饼干病历的抽屉,牛奶饼干惊讶地去喊他的名字,不由自主地伸手向前。黑巧克力就立刻把枪举起来,啪的一声把那只手打飞。
    我躲在牛奶饼干的身后,借着他高大的身躯去藏自己拿电棍的动作。刚才的那一声应该是枪托打出去的,我看不到牛奶饼干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僵直的右手和攥紧的拳头。
    “你说你都知道?你知道些什么?你不过就是一个精神病人,你懂什么我父亲和我身上发生的事?道歉就能解决问题吗?道歉就能让我当初开出的那一枪还有迄今为止发生的事情不复存在吗?”
    黑巧克力嘶吼着,脸都有些不自然的扭曲,我心说完了完了完了,拿着电棍发抖,哆哆嗦嗦朝他们两个的方向走。
    我向谁道歉?谁来听我的道歉?
    黑巧克力有些混乱地又退了一步,我能听出他的歇斯底里和痛苦,他说就算道歉了能怎么样?那之后怎么办呢?我们能去哪?药怎么办?暗黑魔女和别人来追杀我们怎么办?牛奶饼干就回他说有办法的,黑可可大人还活着,他不会坐视不管,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再逃,再像以前那样找个地方隐居,好好养身体然后按时吃药——
    “我道歉有什么用?”
    黑巧克力突然开始重复自己说的话,我从远处看他的眼睛几乎成了晃动的红点,绷带也缠住了头,不知道还能不能听进去别人说的话。
    “我道歉有什么用?”他眼神涣散地继续重复着,开始四处张望,“我道歉了我的父亲就能原谅我?我道歉了别人就能相信我?”
    他的手指不停扣着扳机,一下一下的。我道歉了谁来听?我道歉了有什么用?我的父亲会原谅我吗?我们覆灭的王国就能复原吗?我道歉了以后难道就有力量来守护我的王国?不对,不对?!!
    他的理智到极限了,我看见牛奶饼干哭着冲上去抱住他,又被他一把推开,牛奶饼干踉跄的时候转身看见我,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拦。
    不对,不对——!!黑巧克力崩溃着大喊,他说不对,不对,我不是什么黑巧克力饼干!!
    他的手往下扣了,第一枪打了出去,直接击碎了地板,飞出去的瓷砖直接冲到我脸上,我被那些东西集中前只来得及瞄了一眼他手的位置,我说我操你妈的操你们妈的别吵了,别吵了!
    我挥舞着电棍冲了过去,在他扭曲的面容前听见两声巨响。
    时间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或者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睁开眼,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巨痛,但我的手还是一阵酸疼,电棒还在我手上,但是没打中黑巧克力和他的枪。我抬头,缓缓和同样看过来的人对视,黑巧克力的红色眼睛里全是震惊,他的瞳孔放大,不停颤抖着,直到和我一样低头,才发现抱住他的牛奶饼干。
    电棍应声掉在地上,我的手在虚空中抓了抓,没扶到任何东西,就只能瘫在地上,还是牛奶饼干拉了我一把。
    他看了我一眼,确认我没事以后又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后又挣扎着往身后靠了靠,举起一只手臂挡在我身前,像他说过的那个盾一样。他背对黑巧克力,摸索着把那支已经脱手的枪用力扔远,空洞的摩擦声有点刺耳,我眨了眨眼,重新看过去,才发现当初听了两声巨响,现在只找到一声。
    那天的事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有什么东西滴落的声音一直断断续续,黑巧克力被冲上前去的牛奶饼干抱住,他神色恍惚,有些迟钝地看向挂在他身上的人,伸手去碰他时反而听见了更多水声。牛奶饼干去抓他的手,整个身子歪下去前努力握住他的手说不是你的错。黑巧克力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再反应过来时,他把全部被浸红的手抽出来,牛奶饼干的白发上淋满了血点,他瞪大了双眼去看,然后又转向在一旁的我。
    我被带走时,旁边的人和我说他们听见了枪声和一个男人凄厉的号叫。救护车有没有来,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好像一眨眼。很多人冲了进来,把我们三个人淹没,我还没来得及张嘴,再醒来就到了警察局,被别人拍拍脸说做笔录。
    你算运气好的,都不用去医院看。
    给我做笔录的女警脸胖胖的,梳着马尾笑着安慰我,鼓励我说下去。在她旁边的人则一直低头不语写东西,只在偶尔几个地方抬头,看一看我的身后。我出门时才明白那个人在看什么,一脸严肃的新领导,或者说我的学姐就带着一帮人站在门口,看见我出来后就把我拥着上他们的车。
    修电网的工人被精神病人袭击了,患者趁着深夜跑到值班医生的办公室,不知道从哪里拿到了枪。
    院长被查处了,张姐成了新的候选人,我则是因为频繁出入那个有问题的庭院,被重点调查。我在车上听他们说这些事的来龙去脉,临再回到医院里,我有些愣神,一边想当晚是不是留下了什么证据,一边想完了大概要判这些年了我还不知道在狱里干什么。结果刚和纠察队一起转过拐角,就看见一个老伯拎着一串肠和一个旧蛇皮袋,他身后还有两个小孩站在我办公室面前。
    我们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比划半天才明白这个老人是前几周去世病人的家属,听说平时我帮忙得多,特地过来感谢。我接过腊肠,看着学姐和几个干部蹲下来问毒蘑菇和草莓可丽饼,也不敢多说什么,向后退一步让其他人进去翻东西。
    草莓可丽饼撒起娇来还挺像那么回事,被他和毒蘑菇这么一说,我就变成了因为可怜他俩而经常给他们零食陪他们玩还不对他们动手动脚的慈善青年。学姐和其他人看我的眼神好歹变好点了,我也跟着蹲下去摸摸他俩的头,身后的人一偏开视线,我就被草莓可丽饼扯住领子,在他后面的毒蘑菇也眯起眼睛,摊开手掌给我看纠察队在屋内拼命翻找的胶囊。
    “毕竟你真的陪我们玩过。”
    他丢下这句话,发觉对面的眼神又转回来,立刻换回来乖巧可爱的样子对他们笑。
    因为没找到任何证据,我抱怨加班没加班费的工作记录还被发现了,第三天我就平安回到工作岗位,还被来串门的同事送了水果和鸡蛋。
    黑巧克力当然还是被关在我们院治疗,不过这次走正规程序了,给他上拘束服和配套的药,专门治他的暴力倾向、自毁倾向、还有药成瘾性这儿那儿的,问就是特别不配合,暗黑魔女那边甚至都不管。
    我重新上班的第一天,给来巡查的人演示我们怎么签到查房听电铃,转头就发现拿着花的牛奶饼干挥手说您好,吓得我开口就是一句脏话,还把花给打散了。
    我努力把他的花拢一拢,说你不是被子弹打穿了现在应该躺医院里吗?他就笑着给我看了看绷带,说不会的我的身体很强壮,只不过是被没有魔法的东西擦了一下而已。黑巧克力大人怎么样了,我给他带来了花和新鲜的牛奶。他说着说着,越说越激动,原本在我旁边站着的人就开始皱眉,终于忍不住拿起信息来对照,然后扣住牛奶饼干的肩膀。
    我们院毕竟还是精神病院,不是一般人能招架得住的,他临进去前还被夸说你多配合配合,再出来的时候听说整个队伍里的人都对着窗户沉默。牛奶饼干再找到我,乐呵呵地给我看那个被他小心放在相框里的黑巧克力年轻时的照片。相框的玻璃被他擦得反光,我边晃着相框调整角度说你从哪里搞到的,他就又傻乐着说他们问我话时我要来的,黑巧克力大人这个时候还留了长发,特别好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好把相框侧过来,阴影反而遮住了外面的光,让我看到一个年轻人在对我笑。牛奶饼干说得不错,他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一头长发搭在肩上,特别像老电视剧里走出来的那种大侠,神气活派的,感觉随时都会挑挑眉对面前的人笑。
    那之后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听说牛奶饼每天都在黑巧克力的病房外,捧着一束花,比谁都紧张。重点看守的病人照片附近总是出现一个陌生人,一开始还有人问,后来大家就都习惯了,某天加班的时候我看见张姐把牛奶饼干望着黑巧克力病房的照片发在群组里,配的名字还是“望夫石”,还能笑一笑。
    那之后暗黑魔女他们再也没找过我,我没了去庭院的机会和理由,只能反复想他们两个人的事来解解闷。那天晚上我们好像都疯了一样,但黑巧克力问得对,那之后呢?那之后该怎么办呢?牛奶饼干也没有回答,只是冲上去抱住他。
    因为发生了这样一桩子事,院里又开始调整各种硬件设施了。摄像头多了好几个,原本的电网都给拆了然后把墙垒高以后重新修,我上班时从外围路过,站在那里抬头,脖子都累酸了,云也看不到几个。
    电网刚要修好的那天夜里,发生了一起重大事故。一个精神病患者带着重刑犯从医院里逃了出去,没有监控,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墙和电网完好无损,保安也说没看见人,就仿佛两个人从未来过,至今下落不明。
    那之后有人来问我真的不知道事情原委吗,我都会说真的不清楚,正好在休年假,然后等他们离开,自己把看见的事咽下去,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那个点我又去排夜班,拿着手电筒到处扫人,走到三楼的洗漱房了,老远就听见有什么动静,刚要喊一嗓子,就从窗户里瞥见那一头白发和他旁边的身影,于是关了手电筒悄悄过去看。
    黑巧克力的拘束服很快就脱下了,实际上早就能自由活动。我看见他们两个从浴室里走出来,牛奶饼干牵着他的手,只穿着一个短袖,手里拿着一个吹风机,让只穿了一件衬衫的黑巧克力坐在长凳上,自己跑到远处去拉电线。嗡的一声后黑巧克力的短发被吹起,牛奶饼干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一边给他吹头发一边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厚玻璃阻挡了一切,我只能从远处望见他温柔的动作,和说着说着逐渐低下去、哭起来的脸。
    我看见他努力把吹风机放在一旁,身体半跪下去,用黑巧克力的双手顶住他的脸,宗教徒的感觉,不知道说些什么,黑巧克力就用手指去碰他的脸和头发。灯暗了下去,只有牛奶饼干的哭声和黑巧克力的侧脸,我在临走之前听见黑巧克力很像笑着的、释然般的叹气,那个声音里没有过往的阴郁,就仿佛牛奶饼干给我讲的故事里年轻的黑巧克力饼干会发出的感叹一样,带着那种洒脱的气质。
    他们还活着吗?真的逃出去了吗?有地方落脚了吗?我在深夜里闲下来时总会忍不住去想,但每次打开门准备出去,都好像能听见两声被闷住的枪响。我辞了两次职,第三次递交辞呈的时候被张姐叫到办公室里狠狠批了一顿。现在形势严峻巴拉巴拉,你现在走了不负责任别人想进来还进不来呢巴拉巴拉,别再玩了让监察的人知道了我们就都要——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临走前她给了我一把橘子,我把没用上的纸当垃圾盒,一点一点撕着橘子皮,回到办公室时握门把手都打滑,指缝里的肉全成了黄色。
    门自己往前走,我停在原地,一直到冷风把门摔在墙上发出巨大响声,我才鼓起勇气向前,去看那个凭空出现在我桌上的包裹。
    牛奶饼干的字进步了不少,我还是第一次看黑巧克力写字,果然有点东西,连笔写得十分漂亮。我拆开包装,拿出来一整箱盒装牛奶、两封信、一个标明是联络用的手机、一张合照,还有缠在厚海绵和十层胶带里的六发子弹和黑巧克力用的枪。
    那两封信实在是写得太正式太长了,尤其是黑巧克力的,我看了一会后都开始发困,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干脆就这样吧,至少牛奶饼干还在他身边,我随便想着,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拿起手机开机准备拨电话簿里唯一存的号码,又想了想,把到嘴边的话全都写成短信,又开了盒牛奶边看边删,只留了一行字。
    “操,飞越疯人院,你们这太他妈浪漫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把子弹按照教程填入弹夹,敲下手机屏幕上的发送键,然后上膛。
    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枪响。


    Tap to full screen .Repost is prohibited
    Let's send reactions!
    Replies from the creator

    related works

    recommended wor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