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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yhapss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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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yhapss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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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架空,伪骨科。
    Trigger warning:Ghosting/家庭成员突然失踪

    Ren在大学二年级开学之前突然决定休学,他和所有的人告别,刚开始没人觉得不对劲。但他从此人间消失,五年间渺无音讯。五年后他又一次回到家里,试着修复被他破坏的一切。所有人都用眼泪和拥抱迎接了他,除了Kyo。
    Kyo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他们甚至在华夫饼店后面的停车场打了一架。

    #renkyo
    #Renkyotto
    Renkyotto<3

    垃圾冰沙*和主播本人身份经历没有任何关系,所有不来自nijisanji的设定都是我胡编的。

    Ren回家的时候Kyo正在看着锅里的炖菜。白色的浓稠奶汁裹着各色蔬菜在铸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泡泡,他一手举着勺子一手拿着手机,三心二意地履行着母亲十分钟前的嘱托:别让任何东西着火好吗。Maria在他们的小群里发了一张照片,她在高中校长室里把脚翘在桌子上,配文说“做到了!我就知道圣诞节第二天绝不会有人留在学校里。”Kyo笑了,发出几张表示赞赏的图片表情。Aster在群里问Kyo回来了吗,他说他们该出来见一面。在Kyo回复之前就被他妈妈的声音打断了。
    一声短促的,充满喜悦的尖叫穿过前门从院子里传来,随后飞快地被带着泪水的呜咽淹没,好像有人在那里被一道欣喜的闪电击中。他爸爸在餐厅里喊发生了什么,接着是匆忙的脚步声,伴着更多的惊叫和呜咽。最后的最后错过了圣诞节的不速之客终于发话,他哥哥久违了的声音在院子里五年来第一次响起,他说,求你了妈妈,别晕过去,学校教我们CPR的那节课我睡着了。有人破涕为笑,狠狠捶了他两拳。与此同时,好像这一切还不够糟一样,天上下起了大雪。
    Kyo面无表情地放下手里的勺子,从厨房的窗子里跳出去,从这个家庭电影充满戏剧性的高潮一幕中逃走了,走之前没有忘记把煤气灶拧上。


    Ren在上学的时候是高校明星。他个子高、长得好看、在乐队里弹吉他做主唱。高中生浸透荷尔蒙的脑子准备好了因为任何一个离奇的原因喜欢上任何人,何况Ren一下子给了他们三个理由。于是开学的时候总有人打探他的选课表偷偷卖给低年级的女孩,他琴包里的拨片丢了一茬又一茬,他的乐队叫外太空,他的粉丝就悄悄地叫他外太空的王子殿下。
    但高中对他弟弟来说是相当不同的地方。Kyo比他哥哥小两岁,刚升进高中的时候差点辍学。开学三个星期后,Kyo不再去学校,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谁喊也不应,打游戏打到头昏眼花。很快一个月前本来已经搬出去住进大学宿舍的Ren也回家来了,敲他的门问他想不想谈谈。Kyo给出了待在家里一星期以来第一次的回应:抡起他的书包砸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说滚回去,我不想看见你的脸。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Ren在敲他的窗子。Kyo的房间在二楼,他愚蠢的冒失的行动从来也不经大脑的哥哥在窗外,坐在院子里那棵倒霉橡树最倒霉的一根枝杈上,头发和衣服上沾着叶子和小树杈,离从上面掉下去摔断腿只差谁推那么一把。但Ren半点也不害怕,他好像永远什么都不怕,或许做笨蛋的好处就是能够少担惊受怕。看到Kyo醒了,他甚至露出笑容,好像看到他弟弟安然无恙从梦中醒来永远是他生命里最让人开心的几件事情之一。
    Kyo打开窗户,Ren迫不及待地把上半身探进他的窗户,用手抓住Kyo的后颈,凑过去用鼻尖蹭了蹭Kyo的鼻尖。Ren闻起来像家里的柔顺剂和橡树的树汁,熟悉得想让人打喷嚏。Ren说:”太好了,我们都担心死了,害怕你在房间里对麸质过敏死了什么的。“他把额头贴在他弟弟的额头上,用那双该死的蓝眼睛盯着他,问他”所以发生什么了?有哪个恶霸需要被你哥哥揍一顿?让我听听,是谁敢在我的地盘上给我弟弟脸色看?”
    Kyo一言不发地由着他在窗外演绎一个模范好哥哥,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不含一丝感情地回答:“Ren,你真了不起,我能有你这样的哥哥真是太幸运了。”
    他很高兴地看着他哥哥近在咫尺的眼睛吃痛地眨了眨,作为他成功地伤害了对方的证明。但Ren执着地捉着Kyo不肯松手,他说:“Kyo,别这样。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让我帮帮你好吗?”
    Kyo忍不住想要开口伤害他,为了证明就算是Ren的爱也不是无穷无尽的。他想说我讨厌高中就是因为那是你的地盘,因为所有人都认识你先于认识我,因为我上高中第一天就被人说了五次“你和你哥哥真的很不一样”,因为我恨你恨得要命。但神在这个时候显灵了,Ren屁股底下那根树枝就在他开口,说出绝对不可饶恕的话前一秒钟应声断裂。随着一声脆响,Ren从他面前消失了。
    Kyo从窗口探出头,看见他哥哥呲牙咧嘴地躺在地上。他知道冥冥之中,就连这场意外,也不是为了阻止他说出不可原谅的话,而是为了阻止Ren被他伤害才发生的。因为比起让Ren摔断一根大腿骨,让他听到Kyo说恨要痛得多,于是为了保护他们宝贵的孩子不受他恶毒弟弟的伤害,天上的那些老家伙们打个响指让那根树杈在那一秒钟断掉了。Kyo这么想着,看着窗户下面挂了彩的Ren和橡树,心里想,你们都是活该。这棵树老是在春天往他的外套上抖毛毛虫,而神爱他哥哥比爱他多得多。
    那之后Kyo回去上学了。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Ren得在家里养那条伤腿,他宁可死也不想一天二十四小时跟对方待在同一个屋檐下。Kyo的消失和出现都没有引起太多注意,用生病的借口搪塞过几个热心的同学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问他更多问题了。课业并不难赶上,他甚至也交到了可以称为朋友的人。为了可以不回家,他甚至随便找了个社团参加。虽然晚了一步,但他好像终于也成为了一个平凡的高中生。后来Ren养好了腿也回到他的大学宿舍,每个周末回家,带回脏衣服和空饭盒。直到一年后的某个星期三,他突然出现,拥抱了所有人,向他们保证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想想自己的事情,然后就开着他那辆二手破车离开,就此人间蒸发了。
    只有那棵橡树执拗地记着一场闹剧,枝丫断掉留下的疤痕正对着他的窗户,每个早上Kyo醒来,都迎上一只人脖颈断面般大小的圆眼睛的目光,它不愿愈合,执着地怨恨着一双一厢情愿,偏要向一扇不开的窗伸出的手。


    Ren又在敲他的门了,他在门外可怜兮兮地问Kyo可不可以和他谈谈,他想和他说说话。Kyo在十二年里第几百次地重复,说不,我不想和你说话,你滚开。对方乖乖地离开了,二十三岁的Ren要比十七岁的时候容易打发得多。
    在圣诞节后一天到新年的这段时间里,Ren成了全镇子最忙的人。他时隔五年终于回到故乡,在这短短的几日间马不停蹄地忙于和他所有的朋友老师同学同事恢复联系,向他们解释发生了什么,并请求他们的原谅。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此事真正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尽管他已经将这一过程重复了近四十遍,但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真诚。任何和他面对面坐下来谈谈的人都不会怀疑,他是真的为他可能对你造成的伤害感到深深歉疚,他珍视你们的关系并为自己曾经对其造成的破坏感到遗憾和悲伤。这些愧疚,遗憾和悲伤的程度依照你们曾经关系的深浅变化,于是这场对话结束时你一定已经完全消气,只为他回来了这件事感到欣喜,原谅并且重新爱上了他。他可能是个道歉的天才。
    Kyo在他隔音差劲的房间里不得不听到了几场流程类似的戏剧场面,每一个都惊人地相似又微妙地有所不同。事情一定始于Ren过去的某个熟人风风火火地冲进他的房间,感到悲伤和愤怒,又为重新看到他又惊又喜。他们会哭着拥抱、尖叫、质问(问题通常是:“他妈的你的脸是谁打的”),然后坐下来讲话,Ren重复他那一套寻找自我,我需要一点时间,我很抱歉,我很想念这里的一切的屁话。最后以一个他们两人过去常说的内部笑话作结,或是约对方未来哪重访他们曾经常去的某一个地方。最后他的客人就会和他交换新的联系方式,心满意足的离开。这一切简直就是发疯。Kyo大失所望,感觉自己快要被屋子里充满人类美好情感的空气毒死了。
    他阴暗地打开手机向Enna抱怨还没有人来把Ren揍一顿,对方回以毫不留情的大肆嘲笑,并附以自己几小时前在社交账号上与Ren重新成为好友的屏幕截图。“算了吧,兄弟,你怎么拒绝一个天真英俊,一百八十厘米高的人,真心实意地请求你的原谅呢?要拒绝他就像要在街上踢一只热情的大狗。”
    “我就踢了。”
    “你是铁石心肠的狗勾杀手。”
    Kyo稍微笑了一下,但依然怨气未消。“说真的,这事简直离谱。他简直是个专家,他事先写了剧本吗?还是说他这五年都在外面演电影?”
    “有可能。又或者他只是真的爱所有人。他们心灵健康的人没准就是这样呢。”
    Kyo想要反驳,手指打下“这他妈没有可能”又删掉了。他依然并不信服,他想只要熟练到一定程度,连真诚也只是表演技艺的一种。不然,不然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真诚地爱这么多人呢?要有多广大的心灵和浩瀚的灵魂,才能有这样多的爱分给半个镇子的人?他换了个说法,说你说得对,我楼下现在坐着他妈的耶稣本人。
    “那你能拜托他把我家浴缸水龙头变成打开就流出葡萄汁饮料吗?我不太喝酒。”
    “不能。”
    短暂的正在键入提示之后,Enna小小地犹豫一下,最终还是问他:“所以你不打算原谅他吗?”
    “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Kyo简短地回复,“而且我也不想谈这个。”
    Enna善解人意地发来了卡通的OK表情,又补上一句。“那Aster呢?我是说,你现在显然已经从道歉专家那里学到很多了。我不知道你们小孩子是怎么回事,但是再拖一拖,他的同性恋仙女教母可能就要做法寻仇了。”
    被戳到痛脚,Kyo忍不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你是我妈吗?你又是从哪知道的?”
    “你俩在一个有二百个人的餐厅里吵架,总有人会正好在拍短视频的。你以为现在是几几年?Uki转发给我的,我俩都很享受你被泼时候的脸。”
    “操你们所有人。”
    “好了,小朋友,我觉得你有些现实问题得去处理。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儿的吧?祝你好运。”
    Kyo和她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又说我知道的。


    Kyo第一次见到Aster是在十年级的时候。最开始的时候他因为Aster是Ren的朋友而很不愿意亲近对方,但同为自由散漫的天文社成员,同样不想回家,他们还是很快混熟了。何况跟Aster做朋友实在有很多好处,其中最吸引人的就是可以听到Ren做过的每一件丢人事。他哥哥作为高校明星的形象终于开始逐片剥落,当然了,他在体育馆唱过歌,情人节被人塞过满柜子的巧克力。可他也补考了三遍化学,在历史课上说纽约是美国的首都,唱歌的时候一脚绊在电线上脸朝下摔倒在五百个人面前,自告奋勇把意外飞进教室撞昏了头的鸽子放飞被拉了满手的屎,第一次和女孩接吻的时候十分钟都解不开胸罩扣子,最后讪讪地问对方要不我们还是回家吧。Kyo非常高兴能在认证Ren的本性只不过是一个傻瓜这件事上获得了一个同盟,而没有谁比Aster更懂得Ren青春期做过的蠢事了。
    他们用这些谈资在放学后的快餐店消磨掉了许多个下午。Aster是聪明又懂分寸的人,他口中的Ren在笨拙之余始终惹人喜爱,每当Kyo的问题变得刁钻时,他也能立刻眨眨眼睛假装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转而谈论指甲油和睫毛膏。久而久之Kyo也厌倦了这样的周旋,他们开始谈些别的,例如电脑程序,游戏排名、电影情节,最终普通地成为了朋友。直到三天前,在从家里的厨房翻窗出去的一个半小时后,Kyo发短信给Aster,问他能不能带一双新鞋给他。
    Aster在一家牛排汉堡店里找到了Kyo。当时他正咬着奶昔的吸管,手边还有吃了一半的薯条和纹丝未动的西蓝花。Aster想骂人又想叹气,小心翼翼地掸掉头发上的雪,最终只把手里的盒子隔着桌子丢进他的怀里。”我给你买了粉红色的,纯粹出于报复。“
    “嘿,没必要吧……”Kyo一边抱怨一边拆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双粉色鞋带的白色运动鞋。Kyo笑了起来,轻轻给了Aster一拳。“我就知道你靠得住。”他弯下身去换掉脚上的拖鞋,在新的鞋子里满足地舒了一口气。“谢谢你啊,兄弟。”
    “你之后还是得把钱还我。”Aster有一种偏头痛的预感,于是在Kyo对面坐了下来。“说到兄弟。既然你穿着拖鞋从家里跑了出来,我猜是Ren回来了吧。”
    “嗯哼。”Kyo又拿起了他的奶昔和手机,语气平淡地补充,“严谨地说,我并没有看到他。但是我爸妈在院子里哭得整个街区都听得到,邻居也没有报警,所以我猜要么是他回来了,要么是他们终于找到了他的遗体把他连带棺材一起送回来了吧。说实话我更希望是第二种。”
    Aster没有笑,Kyo也没指望这个尖酸的笑话真的逗笑谁。“……你知道他要回来吗?”Aster盯着Kyo的脸说,尽管对方拒绝看他的眼睛,Aster的声音难得如此滞涩和沉重。
    “呃,哥们儿,我要是提前知道,起码会穿双鞋再出门吧。”Kyo抬起脸,试着继续用他擅长的,熟悉的,嘲笑一切的态度武装起自己,却在看着Aster眼睛的时候终于还是沉下了声音。”……别来这套,Aster,你也没多惊讶不是吗?”然后他又突然笑了出来,“啊,我知道了,他甚至提前告诉了你,对不对?天啊,我真佩服你,居然等我联系你才来。如果是我,我个人绝对不会错过这么精彩的一出。叛逆游子五年之后终于归家?我前一天晚上就会开车到你家门口,像那种便衣警察一样,拿小望远镜盯着看。圣诞节每年都有,但伟大的Ren Zotto终于赏脸回家可不是常事。没准下一次要再等五年呢?哦,还是说,他回来之前先去找了你?你们做到第几次,他才想起自己爸妈还活着……”
    Aster站起来把手边的整杯冰水泼在了他的脸上,他成功地打断了Kyo,现在整个餐厅都盯着他们看了。Kyo终于安静了下来,但Aster看起来只是疲倦又悲伤。他说,“Kyo,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所以等你会说人话了再打给我好吗?”然后他站起来离开了餐厅。
    Kyo坐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拿纸巾把脸抹干净,用力吸了吸鼻子。


    或许真是Aster的仙女教母对他施了诅咒,那天晚上Kyo睡得很差,做了最糟糕的梦。他梦到了Ren刚刚进入这个房子的时候。当时Kyo只有五岁,他们父母刚刚再婚。他们不算是世上最称职的父母,Kyo看着一夜之间出现的陌生的父亲和哥哥,只觉得好像自家被外星人入侵。于是第二天他就当着妈妈的面对Ren说:“我没有哥哥,滚出我家。”他记得他妈妈像个傻子,跟她还没上小学的小儿子大吵一架,两个人都哇哇大哭,七岁的Ren在旁边局促地站着,直到他爸爸听到声音赶过来为止。还有他们一起的第一个圣诞节,趁着他爸差点用烤箱把房子点着,所有人都在通风救火的时候,Kyo悄悄地告诉Ren:“圣诞老人不是真的,你不会还相信吧。”上小学第一天,他告诉所有人他哥哥其实是邪恶的怪物,他会唱歌是因为他有机械做的声带,他曾经在晚上见过对方趁没人在看的时候偷偷拧动自己脖子上的螺丝。后来他们来接他回家的时候,他的同学好奇地凑上来问Ren,能不能让他们看看他头上的角。
    这些记忆每一个都结束于Ren大哭的脸,每一次都是因为他,不依不饶地提醒着Kyo他五岁的时候曾是怎样一个混世恶魔。
    最后的一个画面是Nessie,Ren永远抱在手边的那只毛绒恐龙。某一个父母都出门,只有保姆在家的下雨的晚上,Ren在床上向缩在毯子里蒙住头的Kyo介绍了自己毛绒绒的朋友,说他的名字是Nessie,他闻起来像青草。Kyo在那个时候第一次用他比普通六岁儿童聪明一点的小小脑袋意识到了,他一直敌视的假哥哥也和他一样,只是一个父母离异而不得不经历一系列变故的倒霉小孩。虽然没有血缘,但他们或许的确被相似的处境相连,是同病相怜的兄弟,而对方对他满怀善意,甚至愿意分享自己珍贵的为数不多的伙伴,并且告诉他Nessie是他离开以前的家那天,他爸爸买给他的礼物。可是意识到这点并不足够他表现出超过一般六岁儿童的同情心。Kyo还是说了:“他们只用一个毛绒玩具就把你真正的妈妈买走了吗?”
    他记得Ren非常,非常受伤。Kyo从会说话起就会惹人生气,他很熟悉别人因他的话而恼羞成怒的脸,但最终所有人都会原谅他,因为他只是一个很小的小孩,不具有造成任何真正伤害的力量。但这是第一次,没有大人来训斥他,他也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不能说的话。好像他一直拿着儿童剪刀到处挥舞,终于第一次割开谁的皮肤看见血涌出来。只比他大那么一点的另一个小孩用力抽了抽鼻子,逐渐红了眼眶。Kyo比普通的六岁儿童聪明或许不止一点,他抢在Ren之前哭了出来。于是保姆打开门的时候,只看见两个被闪电吓坏而哭得说不出话的孩子。
    而这些见鬼的梦的最后终于出现了并没有发生过的谎言。Kyo在梦中俯视着七岁的、第一次见面时的Ren,对方抱着Nessie,鼻梁上贴了创可贴,正用袖子揉眼睛,小小的Ren抽抽搭搭地说好疼啊,Kyo,我好疼。然后他抬起被眼泪抹得脏兮兮的小脸问:“Kyo,你为什么永远对我这么坏?”
    Kyo睁开眼睛,先是感觉浑身僵硬,头痛得几乎不敢呼吸,很快又感觉怒火升上胸腔。他不知道该对谁生气,对Aster,对他自己没出息的愧疚心,对上帝,还是对Ren。这控诉实在毫无道理,他没有伤害Ren,他六岁之后就没有过了。甚至于他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始终兢兢业业,竭力克制自己真的出口伤人。何况Ren不仅不能算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也不能算世界上最刀枪不入的人。恰恰相反,他总是留给Kyo太多伤害他的机会和把柄,好像一只皮毛昂贵又容易猎杀的珍稀动物,每次见到持枪的猎人就会凑上来蹭对方的裤脚。即便是这样,Kyo也一直认为自己对此算是问心无愧。至少他没有从大学辍学、消失五年去做什么见鬼的流行音乐、莫名其妙地消失又莫名其妙地出现。是Ren对不起他,对不起所有人。


    Ren刚刚从大学休学的时候,还有人开玩笑说他们家里的小孩或许都有没法好好上学的基因。Kyo对此嗤之以鼻,重申他们俩并没有血缘关系。后来人们开始察觉此事不对劲,于是噤若寒蝉,不再敢提起任何与他们家曾引以为傲的大儿子有关的事情,Kyo也觉得这事好笑,所有人对待他们好像Ren不是自己开着车走了,而是出车祸突然死了一样小心。
    警察从未将Ren视作失踪人口,而他的父母虽然花了些时间,但最终也只是说服了自己不再感到不安。偶尔不得不谈起家里的长子时大家仍用谈论活人的语气,但不成文的规定是除非不得已,不然没有人会提起他。Ren的高中毕业证和学校照片依然挂在墙上,但仅仅是因为把它拿下来比对它视而不见要更花力气。于是他依然在玄关的玻璃相框里面,微笑地注视着他的家人们,使他们每一次进出时都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这粉饰太平的态度一开始让Kyo非常愤怒,他感觉这一切荒唐透顶。有几个月他常常突然对偶然看到的东西发出冷笑,路边的树上钉着寻找失猫的传单,全家一起看的魔法电影里所有人不敢直呼的魔王的名字,或者任何一个同时含有了房间和大象两个词语的句子。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睡不着下楼倒水,从玄关传来压低了的哭声,他的继父坐在玄关的楼梯上,痛苦而艰难地呼吸着,好像在经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哮喘发作,好像看不见的地下河正流经此处,而对方正安静地溺亡在隐形的水中。这感觉十分熟悉,他在夜里也常常独自喘不上气。
    Kyo意识到他的反抗幼稚而伤人,或许他们的确已经尽了全力。他始终固执地认为Ren或许是在哪里出了车祸,此时正被巨石压在某座峡谷下面,绝望地等待着他们的援救。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念头毫无根据,完完全全出于他的妄想。事实是Ren在离开前曾与所有人认真作别,打点好了自己的所有物品,郑重地好像他即将踏上长达五年的火星旅行。没有人有权利阻止一个成年人做出这样的决定,而Kyo始终拒绝接受这一切,或许仅仅是因为Ren离开前曾张开双手给他一个拥抱,而他只是站在原地说:“得了,快走你的吧,你又不是要去宇宙什么的。”
    想起这一幕依然让Kyo感觉像刚吞下一块冷铁,他忍不住为此恨他哥哥更多。那时候他不知道那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而Ren是知道的,于是他肯定也知道Kyo会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为这一句话怎么折磨自己,但他还是任由这一切发生了。
    那之后Kyo再也没有在家里提起过Ren的事情,兢兢业业地扮演父母唯一的儿子。并不是接受了所有人处理这件事的方法,而仅仅是明白了这房子里缺掉的一块公平地折磨着屋檐下的每一个人,而他们出于选择或者出于没有选择,不得不各自独自经受这一切。他们心照不宣地同意了这就是你如何应对悲痛,默不作声,如同应对一条只在夜晚涨潮,静静淹没房间里一切的黑暗的地下河。
    最后所有人都或早或晚地接受了一个人的消失,Kyo尤其成功。他读完了高中,被大学录取去外省念一个统计和传播学学位。一切都很顺利,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一年半后从大学毕业,直到Ren回来之前,Kyo几乎连关于他的梦也没做过。


    Maria来接他的时候在积着薄雪的汉堡店门口来了一个潇洒的漂移,其技术难度和司机的大胆程度都让人胆寒。Kyo有些想要反悔,但他刚被上一位救兵迎头泼了一杯冷水,手机又恰好在此时耗尽最后一丝电量,于是他只能坐上副驾驶,心惊胆战地拜托这位好心但安全意识淡薄的小姑娘带他回家。
    路上Kyo用三分钟简略地和她讲了Ren回来之后三小时内发生的事情,毫不意外地发现她也早就知道他哥哥最近会回来,并对此感到理所应当,不抱一丝愧疚。Kyo从来没法像对其他人一样对她生气,这也是为什么他打给了她。剩下的车程里,Maria一边把车速飙到濒临超速,一边细致地用自己三年戏剧部的经验教授了Kyo回家后应该如何应对这个场面。
    “我朋友家煤气爆炸了,没出什么大事,但他吓得要死。你知道的,我朋友嘛,总是大惊小怪。”Maria一边粗声粗气地模仿着Kyo的声音,一边利索地猛打方向盘。“这里的要点是一定得坚定,好像所有人都认识你朋友一样。只要你足够肯定,所有人就会真的以为他们认识你朋友。然后你就飞快地上去拥抱所有人,一般来说,人被拥抱之后就不会再问任何问题了。这没什么道理,我猜是因为电影都是这么演的。所有人拥抱之后就得播演职员表了,没有时间问问题。”
    Kyo挑了挑眉,并没有表示接受或者拒绝她的建议。他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感觉Maria的声音实实在在地让他的脑子好受了一点,于是结结巴巴地,一改平时伶牙俐齿地说:“谢谢你,Maria,我知道我们是一伙儿的。你真的很酷。”
    Maria转过头朝他笑了一下。“不客气。Kyo,商业伙伴就应该互相照应。”然后她也沉默了一下,关上了远光灯。对面开来的车灯照亮了车内,她放轻了声音,说:“只是我想,应该还有其他人是站在你这边的……事情可能都会简单得多,只要你不再把他们都推开。”
    Kyo只是闭上眼睛,吹着车里的暖气睡着了。在车上入睡可能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们用了几分钟就到了,Kyo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向Maria道谢和告别。虽然被车外的雪激得打了一个激灵,但仍感觉大脑在被迫投入工作时不情不愿地吱呀作响。打开家门时,他的神志还是没有恢复完全的清醒。
    于是在朦胧中看到有人朝自己冲过来时,他做了所有人都会做出的本能反应。这一解释可能有些偏颇,准确地说,Kyo是做出了每次Ren冲上来要拥抱他时他都会做出的反应。
    他打了他。但这一次和他们小时候不一样,Kyo已经长大了很多,而Ren毫无防备。于是这一拳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对方的鼻梁上,这时候Kyo才看清他阔别五年的哥哥:Ren变化不大,似乎比之前瘦了一点,比十几岁的时候耳朵上多出几个洞,咧嘴时依然会露出他那两颗标志性的尖牙,而鼻梁上现在正飞快地浮现一片红肿。从指骨上传来的剧痛彻底叫醒了Kyo,他终于想起他们两个人现在都是成年人了。Kyo发出一声比挨打的人还要大声的惨叫,而Ren往后踉跄了几步,扶着楼梯扶手勉强站稳了,身后是他们正受到今天第三次重大刺激的父母。
    Kyo的脑筋飞转,最终只能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Maria几分钟前刚刚强行灌进他脑子的那番话。在任何人说任何话之前,他冲上去拥抱了Ren。
    而这是个坏主意。
    他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尽管他上了初中之后他们就很少再进行这样的肢体接触了,但Ren在节假日的时候还是会缠着要给家里每一个人拥抱。在他人间蒸发之前,当然了,Kyo不得不又一次意识到他还记得这些。Ren的卫衣上是陌生的洗衣液和风雪的味道,但那下面传来的体温依然见鬼地熟悉,他恨透了这一点。于是又一次,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松手了,退开一步,正好来得及看着一道鼻血从Ren震惊的蠢脸上流下来。
    之后他家陷入了长达五分钟的绝对混沌。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内容包括我要是有心脏病今天已经被你们两个小混球吓得死了三次,我没事我没事只是一些鼻血,都把嘴闭上邻居马上就要报警了,还有我的拖鞋丢在外面了,家里还有没有第二双啊。
    然后就如Maria英明地预言过的,他们的妈妈狠狠地敲了他们两个的头又狠狠地拥抱了他们,流着眼泪说我们终于又都在这里了,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了。然后他们坐下来吃了晚饭,是没有着火的那锅炖菜,和乐融融,天伦之乐。黑底白字的演员表滚过屏幕,事情应该在此结束,没有人问更多问题。Kyo想起他们家上一次经历这样天伦之乐的时刻,同样是为了庆祝他哥哥,忍不住被一块胡萝卜呛住了。


    那是Ren的高中毕业典礼。所有人都为此兴奋不已,其中Aster说不定比包括Ren本人在内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兴奋。从Ren毕业前两个月开始他就为即将作为Ren的舞伴出席乐不可支。看对方兴致实在太高,Kyo忍不住三番五次泼他冷水,说Ren只是说不想因为女伴起争执求你帮个忙,又不是要你和他订婚。Aster在操场边上朝他翻白眼,说你不知道这让我被多少人嫉妒,何况他这回答应我想怎么打扮他都可以,平时要碰他的头发耳钉可犹如要他的性命。Kyo点头只想把这事糊弄过去,漫不经心地说好啊祝你和你的肯娃娃玩得开心。
    毕业礼的当天他们的父母在体育馆里高兴得几乎昏厥,好像他们的长子不是高中毕业而是得了诺贝尔奖。Kyo也在台下看他哥哥最后一次穿着校服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接过毕业证,朝台下露出只有一出生就幸运的人才能露出的万里无云的笑容。那天晚些时候Kyo发了高烧,不得不和外婆一起留在家里,错过了整场舞会。
    暑假开始之后他和Aster在这里的另一张桌子上碰面,对方坚持要给他看舞会那天晚上的照片,并着重强调了他自己花在那些眼线、头发摩丝和领口刺绣上的时间与精力。照片里的Ren的确十分光鲜,Kyo隔壁房间睡衣上沾着牙膏沫的哥哥不见踪影,一个美丽的年轻人朝镜头露出谦逊而迷人的笑容,不笑的时候有种难以解释的高贵气质萦绕在他周身,好像这世界上的一切都理所应当地属于他。Kyo反应冷淡,几度想要逃走。Aster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他说;“Kyo,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失落。他那天应该真的很期待你能看看他。”
    Kyo哽住了,迟疑了几秒,干巴巴地回答:”是啊,对于Ren来说肯定是出尽风头的完美的一天吧,与此同时我在床上,试着阻止我的免疫系统把我的脑子给煮熟了。”
    察觉到气氛凝滞了下来,Aster眨了眨眼睛,于是Kyo明白他又要故意装作无知地说些傻话了:”看着那么漂亮的人那么难过,我的心都要碎了。作为补偿,你毕业的时候能让我也打扮你吗?”
    Kyo跳了起来,大声说如果我毕业前就死了的话,你可以打扮我的尸体。不料动作太大,整杯水打翻在了他的裤子上。Aster一下子消气了,大笑着递来一包纸巾。Kyo手忙脚乱地把自己弄干净,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如果你保证能让我比Ren看起来更好的话,我就答应你。“Aster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挑战,他们在快餐店的桌子上拉钩约定。
    但那一天永远也没来,Kyo毕业舞会的那一天他去隔壁城市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手术日期并非毫无商榷余地,但他只是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借口。他不想经历一个不得不在对比之下显得残缺可怜的时刻,而没人能对病人的缺席生气。那时候Ren消失刚满半年。意识到Aster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提起过这个没能实现的约定,Kyo痛苦地意识到,他的确不得不向对方道歉。


    于是在Ren回家第四天上午十点之后,Kyo还是给Aster打去了电话。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和你谈谈。”
    电话里响起低沉浑厚的陌生男人的声音,“哦?你是……你是找Aster吗?”
    Kyo本还捎带郑重其事的脸瞬间变得面无表情,他毫无感情地回答:“是的。不用告诉我你是谁,你能把电话给他吗?”
    几声脚步声后,Aster的声音在另一端响起,他听起来心情不错。“Kyo?你有什么事吗。”
    “我本来想和你谈谈,现在我不确定了。”Kyo用力按了按眉间,感觉一阵一阵地头痛。“如果你忙着……如果你有别的事的话,我们可以改天。”
    “没关系,我们可以谈谈,我今天有空。”
    “那好,你想在哪儿见面?我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你看得上的咖啡店……”
    “我家怎么样?你过来的话,我可以煮点茶什么的。”Aster懒洋洋地提出这个建议,听上去却也不像在开玩笑。
    Kyo不得不沉默了几秒钟。“你认真的吗?”
    “嗯哼。不来吗?”
    “……我过去。”
    “好,那我把地址发给你。”Kyo在Aster几乎算是愉快的声音中脸色阴沉地挂掉电话,转身回到车里。Aster发来的地址是一间公寓,他如同驶向地狱般不情不愿地开车向那里赶去。
    差不多二十分钟之后,Aster听到了门铃声。他走去玄关打开了门,却没有看到人。直到低头扫视门的两边,才发现Kyo靠着墙蜷在他的门边,脸埋在手臂里,不愿看进他的公寓,脚上是一双粉红色鞋带的白色运动鞋。Kyo听起来十分痛苦,他说:“我很抱歉,好吗,Aster,我不该对你说那些混账话。我们能去别处单独谈谈吗,我果然还是没有准备好进入你刚和陌生男人打过炮的房间。”
    Aster被逗笑了。听到笑声,Kyo知道自己已经被原谅,于是抬起脸,开始张牙舞爪地抵抗对方想要揉他头发的企图。最后Aster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说:“得了,别装纯了。这是我租的民宿,之前接电话的是房东,他来修下水道的。”
    “所以你没和他打炮吗?”Kyo看起来还是有点迷糊,Aster把他拉进来,按在了客厅角落的豆袋沙发上,往一旁的矮桌上端来一杯红茶。Kyo狐疑地盯着他问:“你没给我下毒吧?”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有也没有。”Aster坐在他对面,也倒了一杯茶。
    “所以你果然还是给我下毒了。我都说了对不起啊,没必要吧。”
    Aster踢了他一脚,又慢条斯理地捧起他自己的那个杯子。“得了吧,你是来说什么的?”
    Kyo吃痛地咧了咧嘴,往沙发的方向缩了缩,说:“就是……对不起,关于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你是来帮我的,我那个时候脑子不清醒。”他磕磕巴巴地说完了这番话,立刻逃也似的转换了话题。“你这地方不错啊?但是为什么租民宿,你家不是就在这附近吗?”
    Aster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的,Kyo,我接受你的道歉。我住在这里,是因为我没法和我的父母和平地共处一个屋檐下超过三个小时。我又想趁这个机会花上那么一两个星期见见朋友,而分开住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这样就没人会在圣诞节第二天打破对方的鼻梁了,我还挺推荐这个方法的。”
    察觉出他话里的讽刺,Kyo想要反驳,又觉得没力气,最后他只是说:“兄弟,让我歇会儿行吗……我这几天已经进行了太多关于他的对话,现在我听到那三个字母就头痛。”
    “我以为你就是想和我谈这个才来的。”
    “不……”Kyo从豆袋沙发上又滑下去一点,现在很想就此躲进桌下或者世界上任何一个没人会提起Ren Zotto的角落。“我是为了你来的,不是为了他。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任何事情改变这一点。”
    “哦……亲爱的。”Aster发出了人看到刚出生三个月的小猫时会发出的声音,伸手拍了拍Kyo的手背。”谢谢你特意来说清这一点。我明白的,我也爱你。”
    Kyo翻了个白眼。Aster再次发出一串咯咯笑,然后他眨了眨眼睛,他痛苦地时候常常会这样安静地眨眼睛。Aster继续说了下去。”Kyo,正是因为这样,我觉得我们需要说清楚。“Ren回家之前没有来见过我。我觉得连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去。但是所有人,我、Maria、Aia、Scarle,我们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我和大家比起来没有多特殊,除了我知道怎么联系上他。你知道的,就在你找到他之后,那一次我们交换了号码。我知道你生气,但是不该对我,你我都知道对他来说没人比你更特殊。虽然你永远也不愿意相信。”Aster小小地笑了一下,Kyo配合着弯了弯嘴角,但只觉得力量随着Aster的词语一点点被抽走。“何况,我明白你不好受。但是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你们两个人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所以如果你把我看做站在Ren那一边的人而推开我的话,我会尤其难受。”
    Kyo捏了捏Aster抓着他的手,放轻了声音,说:“我明白的。对不起,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我保证。”
    Aster露出了相当欣慰的笑容。“谢谢你。Kyo。只是……我必须得说,你知道,这一切对Ren来说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
    Kyo几乎就要完全滑落到地毯上了,他点了点头说:“嗯。Aster,我觉得我也有不能和会唱歌的男人共处一个屋檐下超过三分钟的症状,我今天可以在你这儿睡吗?”
    Aster大呼小叫了一阵子什么关于他也会唱歌的事情,但最后还是答应了。Kyo只觉得很温暖,空气很香,手里的长绒很柔软,一切都和家里截然不同。他和Aster做过不止一次同谋,拥有共同的秘密让他感到安心。


    在高中家长会谈上,Kyo的老师曾这样评价他:“他非常聪明,脑子转得很快,在喜欢的事情上也非常努力。只是有些时候,他会有点太……坚持不懈了。哪怕是错误的事情也会做到撞上南墙为止。”他的这一特点日后被他的心理咨询师进一步定义:”我注意到你不是很喜欢放弃。哪怕是在意识到这行不通之后。这是出于自尊心吗?还是因为不肯放弃希望?”对方稍微迟疑了一下,因为Kyo正露出不打算合作的笑容,但他还是说了下去:“或者,是出于自毁倾向?”
    或许是因为所有人都害怕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或许是因为提出这个问题的咨询师要价太高,他后来就没再去心理咨询了。这一习惯被他认知但没有被纠正,于是在寻找Ren这件事上他也毫不抱期待和希望地,近乎麻木地坚持了下去,比起想要真的找到对方,似乎更多地只是因为不想承认自己错了。
    于是他真的找到了,在大学开学一个月后,他终于在社交网络上锁定了一个账号,这时候距对方突然离开,已经过去了三年半。得到具体的地址信息是初秋的一个早上,天气很差,天上稀稀拉拉地落了几点雨。Kyo正在爬楼梯,把脏衣服带去宿舍地下室的洗衣服。他的手机凶猛地振动了起来,他花了一点时间腾出手,想去按下耳机上的接听键时手肘狠狠打在了楼梯栏杆上。他痛得倒吸一口凉气,Aster在电话那边说:“我可能找到他了。”
    Kyo抱着他的洗衣篮站在楼梯间里,酥麻的刺痛感从他左手的尺神经上传来,他努力掩盖声音里的疼痛,因为这事实在有点滑稽。于是他回答对方:“好的,你能发给我吗,我在洗衣服。”
    Aster显然有些惊讶,但他很快说服了自己什么,善解人意地同意了。Kyo挂掉电话抱起洗衣篮,走下楼梯,把衣服倒进一个空着的洗衣机,投了币又定好了时间才拿起手机。Aster发来一个社交网络的截图,以及隔壁州的某个城市地址,“他在这里工作。”Aster迟疑地补上一个问题。“你真的确定吗?”
    这已经是他们做这件事的三个年头,之前不是没有找错过。开了五个小时的车,却发现对方只是同名,或者恰好和Ren拥有同一件外套。找人这件事在电影里往往需要许多炫酷的黑客技巧,但实际上更多地需要耐心和琐碎枯燥的重复工作,和一些并不艰深的电脑知识。这一次抓到猎物的过程和之前也没有什么不同。一个人无论如何总得拥有一个社交网络账号。而Kyo上个月在翻自己家储藏室时找到了他继父上一段婚姻的离婚文件,意外地发现Ren实际上还有个姐姐,和他的生母一起住在Ren七岁时离开的那个国家。用真名成功地定位了其中一个人的求职网页账号,顺藤摸瓜就能找到更多的社交媒体内容,然后是更多的信息,她照片文件上的地址信息,和她有交集的其他人的账号……几个小时零零碎碎的无聊浏览之后,Kyo已经知道了她牛仔裤的尺寸、她大臂上即将被一场激光小手术削去的痣,她前男友的朋友是一个超级贱人,还有她曾经在三年前在机场吃过的一个全世界最难吃的三明治。那一天她并没有坐飞机离开她当时所在的城市,也没有提及她是去接谁。那之后的第三天她转发一家本地快餐店的旧版招牌并提及了一个账号,没有解释也没有后续。Kyo在前天半夜两点点开了那个账号,只花了五秒钟就明白他找到了Ren。
    之后的精准定位交给了他更擅长电脑和违法的高中学长。Aster很惊讶,并始终将信将疑,但并没有拒绝帮忙,之后也问Kyo如果去找人的话需不需要他同行,但没有得到回复。Kyo当天晚上开着租来的车带一些必需品开上州际公路时,那筐脏衣服依然躺在投币式洗衣机里面,他那之后再也没见过它们。


    他家所在的这镇子还是太小了。尽管Kyo在Ren回家后已经努力地避开一切会导致他与对方碰面的场合,为了不回家甚至开始任劳任怨地为家里跑腿,最后他还是抱着花束撞上Ren,甚至于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个人都不感到多么意外。又或者这当然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他在邻居家老人突然叫住他的时候就该明白,这一切都是阴谋。如果有善良的老人平白无故拜托你帮忙,在下雪不能出门的新年前夕为他不久前去世的狗献一束花,且作为报酬塞给你一整袋手制巧克力饼干的话,千万要提高警惕。
    这或许是他自己活该,Kyo又想,看着Ren从他也要去的那个小小的坟墓前面站起来,毕竟连这条狗活着的时候都跟Ren关系更好,这个镇子当然会站在他哥哥那边。Ren鼻梁上依然拿胶布贴着那块绷带,看到Kyo走过来,对方露出了一个有点局促的微笑,似乎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任何人。
    三块巧克力饼干的糖分顺着Kyo的血管抵达大脑,使他比更平静和温和了一点点。它们的确很好吃,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上钩。于是Kyo没有像平时那样看到他哥哥的瞬间掉头就跑,而是径直走了过去,按照约定把花放在了墓碑前。墓园的小径被融雪弄得脏兮兮的,但这一小块四周都十分干净,似乎刚刚被打扫过。Ren正不自在地背着手,原因昭然若揭,如果要寻找毁尸灭迹的同谋,那这家伙显然是一个非常坏的人选。
    Kyo没有说话,他们两个静静地并肩站了一小会儿。小小的石头墓碑被做成了宠物生前的样子,名为Emiley的喜乐蒂牧羊犬此时正趴在地面上,安静地抬头看着前来探望的两人,鼻头上沾着融雪,依然湿漉漉的。医生建议Kyo应该尽量少暴露在可能的过敏原中,所以不管Ren有多想要,他们都从来没养过狗。八岁的Ren眼巴巴地盯着邻居的狗看了一个星期,虽然没能改变任何一个成年人的决定,但终究打动了这只脾气很好的小狗。她走到篱笆旁边,示意Ren可以隔着栅栏摸摸自己。这场面实在闻者落泪。邻居在注意到他们之间可怜巴巴的友谊之后,忍不住向他们的父母提出愿意雇他们的大儿子替他们遛狗。他们成了很好的伙伴,几乎所有人都曾经见过Ren和Emiley一起在街上并排走着,人和狗看起来都十分满足。
    Kyo始终不擅长应对动物,在Ren离开后就更是如此,每当遇到邻居带着狗时都尽量避开,尽管Emiley依然很高兴能看到他,每一次撞上他时都会凑过来舔舔他的手心,随后又摇着尾巴疑惑而兴奋地四处张望,期待住在旁边人家里更大只的那个人类或许也会一起出现。
    感到沉默终于开始变得有点难以忍受,Kyo只好先开口,没头没尾地说:“是心脏病。安乐死的时候他们说,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很了不起了。”
    “嗯。”Ren闷闷地应了一声,想必早就知道。“我很抱歉。”
    “她应该会原谅你吧,狗不都是这样吗。”Kyo感觉他的血糖缓缓回落,差不多想要离开了,“……我先回去了。”他转身想走,被Ren拉住了胳膊。
    “等一下……我也想对你道歉。Kyo,我很对不起你。”
    “我还没得心脏病呢。”Kyo笑了笑,用冷淡地眼神示意对方松手,“等他们也决定给我上安乐死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Kyo几乎能感觉到身在天堂的喜乐蒂正和他面前的高个子人类一起向他投来受伤而无法认同的眼神,这个缺德的笑话让他真的有点想笑。而Ren几乎是在哀求他了:“别这样……我想跟你谈谈,想知道这些年你做了些什么,你怎么样?爸妈说你好多了,但是我想听你说。”
    他六岁之后就被自己封印的那部分反社会的大脑几乎是立刻想出了一个回击,于是Kyo真的笑了起来,回答他说:“你是担心这个吗?我确实不怎么住院了,但是我应该还是活不过你的。你甚至都不吃肉,肯定能健健康康地看到我入土。”
    “Kyo……”Ren看起来马上就要哭了,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才能说下去,“如果你不想讲,听听我要说的可以吗?我离开家之后做了些什么,你至少应该也好奇过吧。”
    Kyo用力甩掉了对方抓着他的胳膊,近乎冷酷地摇了摇头。他说:“不用了。我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老兄,你以为现在还是90年代吗?我知道你的账号,我知道你在哪儿。对了,Aster不是和你见过面吗?其实是我先找到你,才打给他的。我什么都知道,我们可以不用再说了吗?”
    Ren看起来错愕又吃惊,不得不花了几秒钟才消化了这一信息,问:“……那你为什么没有来见我呢?”
    “因为我不想。”Kyo干脆地回答,“怎么?我以为你是想要个人空间才一个人跑出几千公里的呢。”然后他又笑了,歪了歪头结束了这段对话:“别太自我意识过剩了,觉得你是唯一一个可以抛弃一切,又在方便的时候觉得可以把一切捡回来的人吗?就像你放弃我们一样,我也一样是放弃了你才没有露面的。”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开了,满意地听到Ren这一次没有追上来。他感到有点抱歉,更多的是为了不得不在场而听到这一切的Emiley。


    Kyo十九岁时拥有的那部破手机花了半分钟才成功打开了地图,结结巴巴地说开车到Aster发来的地址差不多要二十个小时。它在下面体贴地指出本市与目的地之间有航班,只需不到三个小时就可以抵达,票价淡季最低只需……
    他关掉了地图,抱着从加油站商店里买来的食物和水回到车上。他离开大学已经是昨天的事情,第一次开长途车多少有点累人。咬着一根能量棒,他又打开了之前的那个社交账号。
    没有更新,最新的一条动态依然是两天前,账号的主人在手机镜头前弹了一段贝斯,画面中只露出两只苍白的手。再往上翻,多数时候只是些没什么所谓的生活记录。哪怕找最出色的刑警来做心理侧写,也只能判断出账号的主人是年轻的男性,看起来身体健康,心灵充实,挣得不多但工作稳定,对恐龙火车一类的东西抱有超过平均成年男人的喜爱。许多细节都对得上,但账号的主人很少在照片里露出身体部分,大多数时候只能看见他与乐器的合照。Kyo知道这就是Ren。
    他把时间线再往上翻,这个账号上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直到两年前才又一次恢复更新。在这两年里,Ren大多数时候都在漫无目的地公路旅行。他的破车只花了半年就坏在了某个沟里,他背着包括一把吉他在内的全部家当四处搭车或租车地继续旅行,偶尔在城市里停下,也是在街边攒够了旅费或找到了愿意搭他一程的人就立刻离开。之后他的吉他在街边的一场斗殴中被踩出一个窟窿。他不得不在那个城市逗留了一阵子,在餐厅和酒吧里弹钢琴,随后一个饱受关节炎困扰的善良老人提出愿意打折出租家里的次卧给一个勤快的年轻人。Ren于是留在了那里,几个月前刚刚签了一家唱片公司,事情好像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很快这些就都无所谓了。Kyo又把时间翻回去,注意到对方也曾经来过Kyo大学所在的城市,并开车前往他现在的住地。两年前的Ren拍过一张汽车旅馆的照片,说久违地睡在床上感觉还不错,谢谢你,棕榈泉。Kyo举起手机,同样的招牌在他前挡风玻璃的右上角,离他只有三百米的地方闪着昏暗的霓虹灯。
    那天晚上他也在那里住了下来。前台的女人十分不耐烦,床很硬,洗手间的地板上躺着一根长长的金发,第二天的早饭看起来已经被重新加热过不止一次。Kyo离开时觉得浑身上下没有哪个地方不痛,无论如何都无法对棕榈泉说出谢谢你。
    沿路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风景,很少有人选择驾车在这两个城市之间往返,于是尽管Kyo并没想着要和曾经的对方同路,但这里只有唯一一条主要的公路可以走。因为荒凉和冷清,四周的商家和景致也几乎和两年前没有变化。两年前的Ren看起来始终很开心,加油站里的一个破冰激凌机器,一棵尤其高大的郁郁葱葱的树,路过一列钻出隧道的火车都能让他乐上半天。Kyo别无选择地踩着他哥哥的脚印往前走,轮到他的时候,冰激凌机已经坏了三个月,那棵树几星期前被闪电击中,原地只留下漆黑的树干,铁轨倒是仍在原地。Kyo甚至下车去走近看了看,从照片来看,的确是Ren也曾经看过的那段铁路。他蹲下身摸了摸它,铁轨冰凉粗糙,感觉很熟悉,让人想起黑暗里的疼痛。他在那里待了几分钟,直到感觉手下的铁轨微微震动,有风从漆黑的隧道里面吹来。就在这里躺下的念头实在太有吸引力,他慌忙逃走了。
    那天晚上他睡在车里。或许是确信无疑的心情太过强烈,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他梦到了他哥哥。他和Ren小时候一起被父母送去夏令营,营地里教他们用小小的斧子劈柴火。Ren总是偷偷把他的那份也做掉,直到Kyo说他也想试试看。于是他们在一个晚上悄悄溜出去,用小小的斧子试着劈开一块花纹奇怪的石头。
    这是全世界最蠢的主意,Ren也是全世界最蠢的哥哥。石头飞溅开来,锋利的碎片在Ren的额头上划开好大一个口子。血哗地涌了出来,把他们两个都吓坏了。Ren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血沿着他的下巴滴到手上才开始觉得有点委屈。他抓着Kyo的手说好痛,看起来很快就要哭了。Kyo急中生智,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没事的,痛的时候只要告诉月亮,它就会把痛都带走的。Ren很惊讶,一时间忘记了哭,郑重其事地照做了。Kyo不安地等着他自己随口的谎言被揭穿的一刻,他的哥哥却惊奇地转过头来笑着说:“真的不痛了!月亮是你的朋友吗?”
    那一刻Kyo几乎比他更惊讶,几乎真的以为自己是魔法使,是被选中的孩子。事后Ren对大人说是自己带着Kyo出去玩,天黑摔了一跤,他被骂得狗血淋头,脑袋上缠了几个星期的绷带。但Ren十分高兴,因为他和Kyo的关系短暂地好了起来,他雀跃不已,以为终于赢得了对方的喜爱。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某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Kyo在夜间又一次因为疼痛浑身大汗地痉挛着醒来,颤抖着想要向窗外的月亮求助。但什么都没发生,魔法没有在他自己身上生效,月亮只是如之前几千万年一样静静地遥远地无动于衷地注视着他们,一言不发。
    Kyo在彻底的失望之中哭了起来。Ren被他弄醒,爬下床熟练地打开灯按响他们床头的呼叫铃,问他哪里痛。Kyo感觉嫉妒比疼痛更难以忍受,Ren抢走了他的房间,他的家,他的妈妈,现在连月亮也从他这里抢走了。Ren伸手过来想拨开他头顶被汗水浸透的发丝,Kyo狠狠地在他的食指上咬了一口。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Ren从高中起手上就总是戴满了丁零当啷响的戒指,其中最大的那一只几乎包裹住他的整根食指,只有在演奏乐器的时候才会摘掉,像那个账号最新的那支视频里那样,露出上面犬齿形状的陈旧疤痕。
    第二天早上,Ren发了新的动态,他说他前一天晚上睡得不好,梦里下雨,低沉的雷声轰隆隆响了整晚,始终感到心慌。Kyo眨眨眼睛,感到身体深处有哪里心灵感应似的隐隐作痛,握着手边纸袋里的东西在后座上咬紧牙关蜷缩了起来。
    之后他加快了车速,把油门踩到底,只在接近城镇和限速标志时稍稍放慢速度。并不是怕死,只是不想被警察叫停。他想,至少要在干净衣服用完前抵达目的地。于是在第三天天黑之前,他终于到了。


    或许在一只无辜的动物的坟墓前彻底关系破裂对于Ren来说不可接受,又或者他的小狗朋友的在天之灵事后还是给了他力量,他只消停了短短十几个小时,就又攒够了纠缠Kyo的精力,找到机会就跟在他弟弟后面,像一条太长又太吵的尾巴。
    他们总得一起上桌吃饭。Kyo不胜其烦,最终在早饭餐桌上,对方第七次提出想要谈谈,说事情不能就这样收场的时候破罐子破摔地说好吧,好吧,我们约个时间,明天凌晨三点钟在华夫饼店,我们谈谈,一了百了。作为交换,你现在跟我保证在那之前都不会再跟我说一句话,行吗?
    Ren看起来很高兴,想要说点什么,又立刻刹住了,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于是Kyo拿回了他想要的安静,埋头回到盘子上去和他的鸡蛋培根薯饼战斗。Ren仍然不愿离开,坐在桌子另一头,面前摆着一杯冰水,不安地用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个没完。Kyo几乎已经习惯了近些天在他脑海里不停搅和的这些小习惯,坚持要翻出他记忆犄角旮旯里的陈芝麻烂谷子。他现在也记得起来,这是一个老毛病。Ren在紧张的时候会拿食指的指尖哒哒敲出一段枯燥的旋律,像一只焦虑的啄木鸟。这个坏习惯对方从小就有,一度发展到了磕裂指甲出血也感觉不到疼痛,要被人提醒才能停下的程度。
    上一次Ren用莫斯电码打出一段发信者和收信人都只能解读出焦躁情绪的信息,他还只有十七岁,坐在候诊室的轮椅里,十几分钟前刚爬树摔断了腿。而他们的双亲几分钟前打来电话,表示两人都正主办重要得没法缺席的会议。Ren在电话里对着几乎急得哭出来的母亲连连道歉,坚称他自己没事的,“有Kyo在这里就足够了”。挂掉电话之后,Kyo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就足够了对吧。因为我已经准备好把你丢在这里一个人离开了。”
    Ren往他的轮椅上缩了缩,装作可怜的样子朝他弟弟眨了眨眼睛,说:“当然了,Kyo,你想走的话就走吧。我猜哪怕我手断脚断,也总可以打个uber回家。”如他所愿,Kyo发出一声充满怨恨和抓狂的叹息,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医疗系统一如既往的效率低下丝毫也没让Kyo感到惊讶。离家最近的医院实际上就是他们搬到这里的原因,而作为它的常客,Kyo七岁前在这里花掉的时间恐怕比待在家里的时间还要长。于是他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对于一般人来说,在医院面对自己未卜命运实际上是很吓人的一刻。Ren一句话都没有说,而他平时就算是在疼痛中也总是在笑。有一瞬间Kyo甚至想安慰对方,想说没事的,你已经笨到没有摔得更傻的可能性了,所以不用担心。或者甚至,如果他开口时感觉更心软些,他说不定可以不夹枪带棒,仅仅是说,别害怕,你会没事的。但是最后他只是抽了Ren的手背一记,对方吃痛地收回手,Kyo冷酷地提醒他弄坏了东西要赔,又补充说,如果你有哪里痛得不得了,应该让医生知道。
    而Ren只是抱歉地笑了一笑,说不用担心。那一天他沉默得吓人,Kyo一度以为他是真的摔断了哪个要紧的地方,但检查结果奇迹般地理想,除了左脚脚踝的软组织挫伤以外,Ren身上只有几处不要紧的擦伤。他们姗姗来迟的父亲终于在天黑之后开着车来接他们,在停车场里找到了推着轮椅的Kyo和打着石膏抱着处方药的Ren。看到他们俩难得团结互助的样子,他们的父亲忍不住笑了,说难得看到你们换了位置。
    回家的路上,他们的父亲在驾驶座上问Ren还有没有哪里痛,他哥哥累坏了,几乎已经睁不开眼睛,但还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说很痛,但Kyo从小就来这里,一定比我痛得多吧。他从来也不哭,我几乎没法想象那有多难受……然后他睡着了,失去意识前不忘抓住他弟弟的手。而十五岁的Kyo如遭雷击,终于太迟地意识到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的哥哥今天在候诊的几个小时里保持了高水准的安静,除了因为讨厌等待,也是因为Ren第一次和他换了位置,明白了坐在椅子上等着确诊是多难受的事情。而且Ren甚至难得聪明起来,明白Kyo绝不会领情,任何轻率的词语都只会被视作怜悯,触怒他骄傲而敏感的青春期的弟弟,于是什么也没说。Kyo盯着他哥哥睡着的脸,想象着过去几个小时里对方脑子里发生的所有的斗争,感觉被捉住的手心烫得吓人,感觉自己几乎要被善意杀死。
    于是二十一岁的Kyo在他哥哥越来越烦人,几乎要敲出下一首原创曲的哒哒声中思考再三,觉得这家伙就算不说话果然还是无法忍受。他匆匆咽下最后一口早饭,没把盘子放进洗碗机就匆忙回房间锁上了门。


    Kyo十九岁的时候说不定更有责任心。到达Ren所在的城市的时候,他先还了租来的车,把自己带来的其他行李丢进了垃圾桶,把棕色的纸袋塞在外套里侧的口袋里。做完这一切,他依然无可避免地感觉心跳加速。他给Aster发了酒吧具体的地址,跟对方说了谢谢。对方立刻回复了许多条,几分钟没有回复后又打了电话过来。Kyo按掉了电话,关掉手机,步行走向那家酒吧的大门。
    稍微迷了一会儿路,等到他终于找到地方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被保安拦住时他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对方仅仅是怀疑他的年龄而想要检查他的驾照。他被放了进去,室内如他预料的一样昏暗。
    酒吧并不大,只往里走了几步他就看到了那架钢琴,他耳边响起雷声一样低沉洪亮的耳鸣。他哥哥坐在钢琴后面,灯光从他头顶照亮酒吧唯一明亮的一角,他垂着眼睛,白色的西装闪闪发光,从未如此陌生和遥远,好像一个他妈的天使。Kyo在几小时前还幻想着或许Ren有什么不能言说的苦衷,是为了逃避杀手组织的追杀,为了祸不及家人才离开。但现在他又看见了Ren,对方毫发无伤,甚至光彩照人,他哑口无言,终于头破血流地撞上南墙。这事实终于板上钉钉地被证明:他的哥哥是作为一个成年人,以自己自由的意志选择了离开他们的。Kyo只感觉浑身发冷,又有些想要发笑。
    他在这之前花了那么多力气去下这个决心。从五岁起他几乎每个晚上都祈祷,希望他哥哥是个虚伪的恶人,希望他的光鲜皮囊是装出来的假货,希望他每个晚归的周末晚上都是在街上虐杀未成年少女。这些祈祷在他小的时候从未得到任何回应,不管Kyo如何试探如何恩将仇报,将对方视作入侵者和敌人,Ren始终向他投以几乎像是无条件的包容和爱。他整个童年都不得不像松鼠在秋天积攒松果一样搜集着一切恨他哥哥的理由,无数次试图说服自己把他一切的不幸和痛苦都归罪到Ren的头上。他在一千万次的失败之后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没有办法真的恨他,哪怕他的明亮的爱让他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作痛。但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小时候的祈祷跨越几个光年终于传入了神的耳中。于是他的愿望实现了,Ren毫无预兆地远走高飞,终于变成了全世界最差劲的哥哥。
    Kyo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活很久,但这个恶劣的玩笑真正让他几度感觉活不下去。而伸出援手的恰恰是还是他从小练习的技艺,他恨起来总是比爱要更得心应手。他没有血缘却还是硬挤进他人生的哥哥,拥有健康的身体漂亮的脸动听的声音,拥有他没有的一切被所有的人爱着,却又把他们所有人都抛弃了的家伙。他恨Ren早上可以轻轻松松地起床,可以哪里都不痛地入睡,可以度过一整天而没有一秒钟因为恨自己而感觉活不下去。他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些Kyo挣扎着痛苦地搞砸的事情,像外星人在真空中看笨重宇航服里挣扎着求生的小小人类,困惑于对方为何坚持要做呼吸这样麻烦繁琐的工作。
    在这之中他最讨厌的是Ren能撒谎不眨眼,说他为他弟弟骄傲,说他真的相信Kyo是最好的人,他弟弟值得世界上的一切的好事,最后大大方方地说爱他。只因为Kyo也感受到同样的爱,但这爱在他的身体里却像硫酸岩浆一样灼伤他的五脏六腑,带来不要命也不好受的零碎折磨,像他患上的又一种原因不明而无可救药的罕见病。
    他恨他哥哥也恨他自己,于是恨意代替血液支撑起他的身体运转。他终于有了无论如何也想完成的事情,那就是杀死他们两个。现在他终于离他的目标一步之遥,外套口袋里上了膛的手枪被他的手心捂热了,暖得像他自己的又一块金属肢体。
    然后Ren说话了。他先笑了一下,这个熟悉的小动作让Kyo感觉像后脑吃了一记重击,或许对方的守护天使此刻真的在他头顶挥舞大棒,试图阻止他伤害自己的保护对象。Ren说:“接下来这首曲子是我在高中毕业舞会上弹的曲子。那一天我想弹给他听的人没有来。今天他也不在这里,我依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真的弹给他听……但再不弹我就要忘记了。”Ren又笑了,黑暗里的人群也跟着他笑起来。“所以接下来是我写的歌,献给不在场的某个家伙。”
    前一天没碾过他的火车此刻轰隆隆开过他的耳边,写给他的歌的碎片被谁用天使的喉咙吹进他的耳朵。太多种的声音里Kyo依然听见他的决心和死志破碎,像河面于春天破碎的坚冰。口袋里的手枪感觉到他松动的杀意,怨愤地以坚硬的棱角硌伤了他的手心。他意识到如果再在此处多待几分钟,支撑着他活下来的恨意就要完全融化,他就会被抽去脊梁,像一夜之间融化在院子里的雪人一样什么都不剩下了。第一千万零一次的失败之后,Kyo转身落荒而逃。


    活过了十来架手术和三四次自杀企图,Kyo二十一岁了。他依然不是全世界最健康的人,但他的身体和心灵不再因为疾病或者青春期时不时激烈地想要杀死他,终于还是有惊无险地长大成人了。他会开车,会洗衣服,会缴水电费,会在做小组作业时与人合作,在朋友和恋人分手或者狗死掉的时候忍住嘴边的机灵笑话不说出口,已经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人,掌握了一个人活下去需要掌握的一些哪怕卑鄙的技巧。他甚至学会了如何平静地处理大部分的家庭关系,不再试图阻止他妈妈往所有健身房会员卡里充进她永远也用不完的钱,甚至会夸奖他父亲邮购的那些注定不会被沾湿的钓鱼器械。这些互相容忍使他们家的气氛变得前所未有地好,他也十分确定这样的放任自流和视而不见一定也在他们修复与Ren的关系时起了极大的作用。
    所有人都急着要消弭一切的误会与伤害,等不及要在团圆结局里喜极而泣地拥抱和解。于是没有人仔细问起这一切的始终,害怕意识到Ren或许也出于什么难以言喻的理由而不得不离开,害怕自己兴许对此也负有责任。或者说,正是因为隐隐意识到自己也负有责任。
    Kyo想起他找到的那个账号,他十九岁的时候曾以它为线索,走过Ren也走过的路。但只要再留心些翻找,就能发现这个账号并不是在他消失之后才开始更新。Ren从更小的时候就开始在这里记下一些事情,通常是他感觉到疼痛的瞬间。这些时刻包括不小心在课本崭新的纸页上割开了指尖;前些天磕裂的指甲被校医数落着重新消毒包扎;在亲吻某个说喜欢他的女孩时想起了他十多年没有再见过的生母与姐姐,意识到自己几乎忘记她们的名字;Kyo和他吵架,当天晚上他又梦见七岁时继母酒后抱着他哭泣不止,说我也想要给你平等的爱和关注啊,可是Kyo那么小,他又总是生病。每一条的最前面他都写上了收信人:致月亮。他在这一系列记录的最后说,我见到了我的生母和姐姐,她们都很亲切,说依然将我看做家人。可是我依然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好像到哪里都只是暂时造访,好像我不来自地球的任何地方。我觉得不太对劲,似乎漏掉了很多东西。抱歉我这么任性,抱歉但是,可以把我的痛还回来吗,月亮?
    Ren就是消失在这一天之后。Kyo想象他的祈祷传入了对他有求必应的神耳中,于是他七岁起时每一次交给了月亮的疼痛化作流星燃烧着坠向他,有宇宙人终于以此为信号找到了他们流落在外的族人,开着飞碟连夜接走了不仅和Kyo没有血缘,跟这世界上的任何人也都没有血缘的哥哥,带他回到他真正的家人身边。
    Kyo喜欢这个想法,这个童话故事能让他也不必开口去问Ren那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接受他哥哥其实是外星人,他就也可以不用正视所有人在对方身上造成的,他同样有份的痛苦。只是开开心心地接受对方现在回来了的事实,然后他们就可以做回又远又近的亲人,每年只在感恩节和圣诞节见到对方两周,其他时间像世上的其他大人一样,埋头忙于自己的问题,甚至找不出时间来恨对方。Kyo甚至在赴约之前打了小小的腹稿,打算在凌晨三点的华夫饼店,这一所有奇迹和魔法发生的场合向对方背诵,我原谅你了,兄弟,我们之间没事了。保重好吗,别再吓我们了。然后兴许再忍受一个拥抱,他就再也不用在名为Ren Zotto的项目上再花时间精力或者情绪,去享受稍有原生家庭阴影但总还过得去的人生了。
    但是最后他在夺门而出之前说出口的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


    Ren又一次,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在他的身后追他,Kyo戴起兜帽快步走着,试图不听对方说什么就把他甩掉。一年多以来他始终只当Ren已经死了,死不见尸。他现在竭力想要重新相信这个说法,想要否定现在发生的一切,只当做是一个活人的鬼魂对他纠缠不休。一个不巧,他在脚边融雪和杂物混成的垃圾冰沙上滑了一下,对方趁此机会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进了怀里。天上又恰如其分地在这个时候下起大雪,21岁的金子镜在心里大笑起来,觉得这个俗套的三流电影高潮实在滑稽,更滑稽的是他的人生在这几日好像变成一个无聊的电影片段混剪,标题就是影视剧里那些看多少次也让人流泪的和解与原谅。为了反抗这一强塞进他手中的台本,他大喊着用手肘去撞对方的肋骨:“你为什么非要活过来?”
    Ren发出一声吃痛的呜咽,但依然没有放开他,又开始说一些Kyo已经听过太多遍的废话,例如你听我说,例如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Kyo发出一声嗤笑,反问他:“你知道吗?那你说啊?我到底为什么生气?”
    对方一下子愣住了,Kyo趁着这个空挡向后踢了他的膝盖一脚,敏捷地逃开了。他们在凌晨三点华夫饼店后面的停车场里,这是Kyo的主场。就算他们打起来,他也不觉得自己会输。Ren会害怕真的伤到他,而他不害怕。至少今天晚上不害怕。
    Ren看起来真的很痛,好像终于生气了。他抬起头来,呲牙咧嘴地问:“确实,我不知道。那你能告诉我吗,你他妈到底在生什么气?到底还想要我做什么?”
    Kyo很高兴看到对方终于失去了冷静,他早受够了所有谅解和重归于好的流程,非常荣幸可以跳出Ren的朋友的行列。这样一来,他至少是对方人生里最混蛋的人了。他不再感觉自己是二十一岁了,他感觉自己还是十九岁,可以开车几百公里去杀人去自杀;或者他只有十七岁,而Ren从未离开,依然摔断了腿打着石膏,他又可以去扎他的轮椅轮胎;又或者他还是只有五岁,第一次对峙他一生的敌人,抱着毛绒玩具只比他高一头的这个男孩即将侵略他的人生,而这位入侵者是所有敌人里最糟糕的一种,是真诚地爱着你的那一种。想要和对方和平相处的计划终于破产,他忍不住要往上面再添一把柴。
    他说:“我生气是因为所有人都太他妈爱你了。你消失了五年,回来只要说几句话,嘭的一声,所有人就又被你迷住了,哭着来亲你的脸,说只要你不再离开,他们什么都愿意做。你的朋友,就连我的朋友都当你是耶稣基督,所有同时认识我们两个的人都跟我说他们不会选一边站。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是因为如果一定要选一边,他们一定不会选我。哪怕我是那个五年里从来没消失过的人。连他妈路边的鸟、街上的野狗都喜欢你,你走之后,那群见鬼的鸟天天在我车挡风玻璃上拉屎。天上甚至为了你下雪!这都第二场了,你知不知道这城市已经十年没有下过零度啊?天气预报全疯了,气象学家马上就要组团来这开会,所有人都他妈以为要世界末日了,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其实只是因为你回来了。为了你回来,不要说下雪了,天上下刀子都可以。我算明白了,这世界就是围着你转的,你离开了,这里的一切就五年没有变过,时间都他妈不流逝了。连月亮都是你的。但是去他妈的吧,我不在乎了,这世界是你的就归你吧,随便了。只有一样东西你得不到,全世界只有一样东西是不会给你的,那就是我的爱和原谅。”
    千真万确的大雪落在Kyo的头发上,让他因为情绪激动而发着烫的身体里打了个激灵,他于是冷静下来,放慢了语气说了下去:
    “实际上,我的世界没有你也运转了下去。我甚至治好了病,交了新的朋友,有人说爱我。甚至有过那么一秒钟,我感觉幸福,感觉安全,温暖,感觉我被人深爱着,是自由的。可是他妈的,我只来得及为此开心一秒钟,下一秒钟,我想,或许这就是Ren感觉到的。或许他每一天都像我一秒钟这样幸福,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可以做到所有那些我做不到的事情。想到这里,我恨得浑身发抖。就是因为你,我永远只能幸福一秒钟。但是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擅自受伤又擅自好了起来。这怎么公平呢?”
    他在句子的最后几乎带着哭腔冷笑了起来,终于为对方死去的五年致完了悼词。察觉到Kyo身上的斗志渐渐消退,Ren意识到或许终于来到了他的回合,于是扑了上去。他用力地捉住他张牙舞爪的弟弟,提高了声音说: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好吗,Kyo。我知道我是个幸运的混球,我伤害了所有的人,他们中很多都是善良的宽宏大量的人,愿意原谅我。现在我说这些话,也只是出于自我辩护。但是我也和你想过一样的事。我一个人的时候过得并不轻松,我在大学混得也不好。我真的学不会数学,无论如何也他妈的学不会。那一年多我一想到要做数学就头痛得什么都干不了,后来连本来能做到的事情也做不到了。我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谁能帮我。所以我逃走了。这是一件蠢事,在我做过的所有蠢事里面也是最蠢的一件。我差点死在外面,差点死掉的时候,我也和你想过一样的事情。我想原来Kyo每天就是经历着这样难挨的事情吗,你当时还那么小,这么痛,居然还能那么有精神地每天骂我。你说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你知道这是胡说八道。我大学的时候在床上想着所有所有我搞砸了的事情,它们写下来比词典还厚。其中第一条就是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哥哥。我煮饭搞得你食物中毒,我教你考试复习害你不及格,我带你骑自行车摔到沟里……你讨厌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是你依然没有杀我!只为了这件事我就为你骄傲了。”
    Kyo听到贴着他的身体,对方的胸膛下面唯一一颗心脏有力地跳动,Ren的皮肤也正在雪中发烫,而对方正微微地颤抖着用易朽的人类的身体艰难地拥抱着他。Ren一开口就把Kyo在五年中为他想象的立场一一击碎了,他不是众人爱戴的王子,不是受难的圣者,不是怀着沉重过去的深沉旅人,又或者他是他们所有人,但在这所有的一切的同时也是他哥哥,早上起不来床,上课到学期最后一周,还是背不下课程表。Kyo感觉久违了的爱和善意又一次打在他身上,他记得他自己曾多少次在这光明的可能性面前生出嫉妒与叛逆之心,挣扎着拒绝被对方驯服,但忘记了这劝诱他归顺投降的声音并不来自千万个遥远的太阳,而恰恰是因为出自一条血肉的声带才难以拒绝。他已经千千万万次地确认了Ren不是外星人也没被神选中,用指甲用牙齿用眼睛,一次又一次将对方切开割裂撕破确认过里面不是机械也没生着两颗心脏。只是他永远不能信服,永远不能相信自己是被这样区区一个活人打败,这个人和他唯一的区别仅仅是能吃得下西蓝花和胡萝卜。
    而就是死者本人这些胡言乱语的、滑稽的蠢话,把他花了那么久那么痛苦地建起的恨意的坟茔击碎了。Kyo觉得Ren是全世界最笨的傻瓜,而之前跟Ren郑重其事地生气的他自己显得比对方还滑稽。他没想到他下过的一万次狠心没让他成为故事的魔王,而仅仅是让他看起来像短视频里对自家跑丢的狗愤怒大骂五分钟的搞笑路人。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最后的最后21岁的金子镜终于大哭了起来。并不是因为原谅了他哥哥,也不是出于委屈,而仅仅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做了太多的无用功,仅仅是因为他感到孤独。他在和Ren无休无止的战斗中长大了,于是在对方离开后,漫长的不在场中也始终无法习惯一个人。只有继续对过去的破碎的幻影继续攻击,却节节败退,几乎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连真正找回对手的勇气也失去了,几乎忘却对方不止是他脑海记忆里的幽影。如今阳光下活生生的Ren终于又一次回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不得不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意识到,他在之前的五年中屡战屡败,碰得头破血流,仅仅是因为他脑海中的哥哥将永远不可战胜,而此刻面前不可理喻、根本没法沟通的正呼吸着的真正Ren才是他唯一可以打败的对手。他之前害怕承认,但他想念这个Ren想念得要命。
    Ren把他搂得更紧了一点,又像安慰小孩一样拍了拍Kyo的背,跟他说不怕不怕,没事没事。Kyo稍稍松了口气,又立刻为对方的居高临下感到怒不可遏。新鲜的斗志像血液一样流遍他的四肢百骸,他久违地又感到力气回到身上,于是抬起手用力去打对方的额头,抽噎着大喊大叫起来:“谁说我没有杀你了?我的枪现在还藏在房间地板下面,你晚上最好睁一只眼睛睡觉。”
    Ren瞪圆了眼睛,对于Kyo有枪,Kyo曾经真的试过杀他,和Kyo居然能在这么短的一秒钟之间就从哭泣中振作起来打他这几件事,不知道应该先为哪个感到惊讶。然后他21岁的弟弟又一次散发出他所不熟悉的凛冽气质,顺势伸手拧住了他的领子,用那张还挂着泪痕的娃娃脸贴着他的脸,以完全不像五秒钟前还在呜咽的冷静声音发出了严肃的死亡威胁:“如果你再敢跑,我就不会再饶你了。哪怕要到宇宙的尽头我也绝对会杀了你。”
    Ren寒毛倒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五年里唯一一个成长了的人。但熟悉的好胜心也让他忍不住兴奋起来,于是凑过去在对方近在咫尺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果不其然,刚才还占上风的Kyo立刻惊慌失措地松开他,跳出几米外,涨红了脸开始用脏话大喊大叫,最后从旁边车上的积雪上团了一个雪球,丢到他哥哥大笑着的脸上。
    雪停了。几公里外Aster正为他一生中第二次见到的大雪挑选照片滤镜;Maria在梦中念叨着她仍然犹豫是否该购买的防滑轮胎;一棵橡树祈祷着自己新发的枝丫不会再经受突然折断的无妄之灾;天堂的某只喜乐蒂牧羊犬则为自己生前结识的人类又重新开始打闹,愉快地摇摇尾巴;月亮高悬在停车场上方,照着明天一早就会融化的薄薄积雪,为自己不必在这个故事中也伸出援手而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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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yhapssss

    MEMO二十七岁的成功人士Kyo Kaneko在雨里捡到了一个落魄的街头驻场歌手,并发现他是他的高中同学。
    豌豆公主/Diamond GlitterTrigger Warning:轻度暴力/性描写
    架空。和主播本人身份经历没有任何关系,所有不来自nijisanji的设定都是我胡编的。

    十六年前你含着金勺子出生在这个城市数一数二富有的家庭里,父母计算得当,感情恰好在生下你后才破裂。他们的婚前协议写得周全,巨额财产顺顺利利地被分割。离婚后两人都表示愿意抚养你,你又恰好患有一种罕见而难以治愈的先天疾病,于是既不用为天价的医疗费担忧,又不必承担多少继承家业的期望,可以说是投胎技术一流。就这样,你一路作为两位富豪体弱多病的独生子长大,因为命实在太好,直到高中都没有过任何一个真正的朋友。
    然而高中就算对你来说也是险恶的,不和任何人搭伴实在很难生存下去。你本来已经打算好了能请多少病假就请多少,可开学第二个星期,Ren Zotto在班会上坐到你旁边。他笑着问,你就是Kyo吗,终于见到你了。你回应他实在不算热情,但他自那之后不断以善意轰炸你。体育课上他举手要和你一组,哪怕不带着你他只要十分钟就可以做完练习去休息;午饭的时候他坚持和你一起躲到美术教室,并对你挑出不吃的蔬菜指指点点;全校集会的时候他非要站在你身边,到了学校乐队出场表演的时候就悄悄地做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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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yhapssss

    MEMO架空,伪骨科。
    Trigger warning:Ghosting/家庭成员突然失踪

    Ren在大学二年级开学之前突然决定休学,他和所有的人告别,刚开始没人觉得不对劲。但他从此人间消失,五年间渺无音讯。五年后他又一次回到家里,试着修复被他破坏的一切。所有人都用眼泪和拥抱迎接了他,除了Kyo。
    Kyo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他们甚至在华夫饼店后面的停车场打了一架。
    垃圾冰沙*和主播本人身份经历没有任何关系,所有不来自nijisanji的设定都是我胡编的。

    Ren回家的时候Kyo正在看着锅里的炖菜。白色的浓稠奶汁裹着各色蔬菜在铸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泡泡,他一手举着勺子一手拿着手机,三心二意地履行着母亲十分钟前的嘱托:别让任何东西着火好吗。Maria在他们的小群里发了一张照片,她在高中校长室里把脚翘在桌子上,配文说“做到了!我就知道圣诞节第二天绝不会有人留在学校里。”Kyo笑了,发出几张表示赞赏的图片表情。Aster在群里问Kyo回来了吗,他说他们该出来见一面。在Kyo回复之前就被他妈妈的声音打断了。
    一声短促的,充满喜悦的尖叫穿过前门从院子里传来,随后飞快地被带着泪水的呜咽淹没,好像有人在那里被一道欣喜的闪电击中。他爸爸在餐厅里喊发生了什么,接着是匆忙的脚步声,伴着更多的惊叫和呜咽。最后的最后错过了圣诞节的不速之客终于发话,他哥哥久违了的声音在院子里五年来第一次响起,他说,求你了妈妈,别晕过去,学校教我们CPR的那节课我睡着了。有人破涕为笑,狠狠捶了他两拳。与此同时,好像这一切还不够糟一样,天上下起了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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