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CRPG】卡塔斯托菲故事的主角是一只森林里的奇兽。它有一身蓝灰色的皮毛,白天晒了太阳,夜里就散发出耀眼白光,如披着月光的雄狮一般。它有一双溪流般透彻的蓝绿色双眼,如沙漠中的不涸泉水,甘美诱人。
白兽曾是女神的坐骑,只因在巡游时被民众泼上脏水,便被女神抛弃,流浪凡间。
然而,因为它那身耀眼的皮毛,就连刚出生的盲鼹都能知道,土地窸窣时漏出的白色幽光就是那只白兽。因此,它从捉不住猎物,终日饥肠辘辘。
如果动物们会用故事来吓唬孩子,白兽必然是那个可怖却愚蠢的主角。
每当月亮升起时,白兽便踏上月光照亮的林间小路,寻些果腹的树莓和野菜,或是寻些药草带回家。如若月亮被云层完全裹住,它就成了森林中的月亮,映得四周光彩迷蒙。许多食肉野兽见了活着的月光,便常常追捕它,在它身上留下许多伤口。
女神曾说过,每当受伤时,同伴总会向它伸出援手。要放在以前,女神就是那个会在它受伤时用魔法治愈它的同伴。但现在再也不会了。
“要是我有同伴,那该多好呀。我们可以并肩作战,一起舔舐伤口。”白兽想。
或许有谁听到了它的祈祷。
某天,它被野兽咬得伤痕累累。好容易逃了出来,却又昏死过去。直到再次睁眼,它竟看见一堵墙横在自己面前。
白兽刚闻了闻“墙”,就看见它动了起来。它被光照亮的轮廓仿佛溪流蜿蜒,举手投足都如同森林在颤动。巨兽实在太大了,大得仿佛它就是这片土地本身。白兽看不见它的头尾,只见巨兽用尖爪插了些猎物来,像是要给自己。
“它救了我!或许我能跟它当同伴!”白兽高兴地嚼着猎物,这样想着。
巨兽用尖爪轻轻地拨走了白兽毛里夹着的药草。或许它救下白兽,是为了让白兽给它寻些药草来。白兽觉得作为同伴,这是它应做的。
于是从这天开始,白兽和巨兽一起生活了很久。久到森林的树木荣枯数载,久到雾凇凝华又坠落,久到它们都互相习惯了互赠猎物和药草,以及睡着时听见互相的心跳。
……
但很久却不是永远。
白兽在某天衔着药草回巢时,看见了死去的巨兽。
一个猎人正在扒下巨兽心口的皮。
药草沉重地落地。
白兽几乎是立刻呲着牙伸出爪扑向猎人,却被一张巨大的网罩了起来。猎人拿着巨兽的皮肉,兜着白兽就回家去了。
白兽被关进了铁笼,塞进了地下室。四周除了各种动物的尸体,就是动物制品和猎具。它的皮毛是这儿唯一的光源,但映亮周围后,看见的再也不是蕨丛或莓果,而是狰狞的熊头和鹿角。
白兽很难过。它不仅没能保护巨兽,连自己都要被猎人杀了。
地下室门哐哐作响,进来的却不是猎人,而是个年轻的女孩儿。女孩儿一眼就看到了白兽,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来,塞了它一些干硬的面包屑。
就这么过了几天,每当猎人下来,就只是瞥一眼白兽。而每当女孩下来,就会带些吃的喝的,帮它打扫笼子,不像是要杀它。偶尔女孩儿跟猎人一起下来了,就会在白兽面前争论起来。
就这么吵了几次,最后以女孩儿的咳嗽声和猎人举起双手投降结束。猎人把钥匙递给了她,她立刻就打开了白兽的笼子。
她抱着白兽的脖子,高兴地蹭来蹭去。白兽只是坐在原地,眼睛睁得滚圆。
“她不仅拦下了猎人,还救了我。或许她是想和我做同伴?”白兽怔怔地想着,巨兽倒地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女孩儿带着白兽出了地下室。上面是一间木屋,外面还是熟悉的森林。木屋简陋得很,四处漏风,也不见什么家具物什,只有一个个空药瓶。风轻轻流过树梢,晃起了树叶,女孩儿就像被风刮落叶的银杏般咳了起来。
于是白兽自那天起,就天天从森林里带回给女孩治病用的药草,趴在她身边给她取暖。看着猎人用粗糙开裂的手劈柴剥皮做箭,与女孩儿聊着天。
女孩儿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了,猎人紧皱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渐渐在木屋中置办起了各种家具。女孩儿也总喜欢抱着白兽,与它一道去林间散步,为猎人带些礼物回来。
白兽很喜欢与女孩和猎人依偎在一起。在女孩枕在它毛乎乎的肚皮上,它舒服得直咕噜时,觉得三人或许能生活到永远。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还没过几场大雪,就被一阵马蹄声踏乱了。
白兽听到了“三年的税金”、“抵账”之类的音节,却不知它们意味着什么。
它只记得自己被许多长戟锁在地上,装进了另一个笼子。女孩儿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却被人一把撂倒在地,逐渐被泥石流般的人群吞没。猎人被几个高大的人摁住四肢,硬是没能挣开。他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眼睁睁看着女孩和白兽离他而去。
白兽不停地撕咬着笼子也于事无补。他只能在嘶吼中看着女孩伸出的手被拉进人群,渐渐垂下。
或许这群人没有直接杀了猎人和女孩,又或许它们是为了抓自己来的。如果自己被抓能救下女孩,也是尽到了同伴的责任吧。
于是白兽不再挣扎,连着笼子被塞进了马车。
……
最终,它被带到了富丽堂皇的房子里。那儿满是金银镶边,珍木雕刻,室内摆满了争奇斗艳的艺术品。白兽被簇拥其中,月光般映得万物熠熠生辉。
一个干练的领主常会带各式各样的人来看白兽。他会让仆人推着车送来吃的,然后亲自喂白兽吃。
渐渐地,食物从肉排换成了活兔。一开始,白兽还会犹豫一会儿。直到三天后都没有其他食物送来,白兽就咬断了它的脖子。而领主对此颇为满意。
“或许他是在教我狩猎。他应该是想让我成为他的同伴,成为他狩猎的助力。”白兽舔着嘴边的血迹,心想。
于是白兽在领主带着它去狩猎时,总是用它的光辉驱赶猎物,然后由伯爵一箭毙命。若是有漏网之鱼,白兽的尖牙利爪也能撕开它们的喉咙。
偶尔白兽被猎物所伤,领主才会有些许慌乱。他会将那猎物一击毙命,惴惴不安地检查白兽的伤势。第二天,白兽总会在食物里尝到与猎物味道一样的肉糜——定是领主为了泄愤剁的。
白兽见到的人愈来愈多,也逐渐能听懂人话了。它总是在自己的笼子里呆着,抑或是跟随领主左右,将一切映得蓬荜生辉。它总能听到人们对它的赞叹与畏惧,就像从前跟在女神边一样。
但它并不觉得领主是一位和女神一样的同伴。当白兽站在国家的比武大会上时,这种朦胧的异样愈发清晰。
领主命令白兽向其他参赛者露出獠牙。白兽只迟疑了一下,便照做了。于是场上鲜血横流。
“为什么这位同伴要我去狩猎他的同伴呢?”白兽困惑地想着。
但在这儿,没人会回答它的问题。在赛场上的所有人,都会向它和领主拔剑。为了保护领主,也为了遵循领主的指令,白兽不断撕咬着。直到最后一个参赛者负伤退场,白兽便站在领主面前,扬起了沾满鲜血的脖子。
正是这时候,它看见了坐在城墙上的人,而那人幽绿色的眸子也跟它对上了视线。
那人穿着精编繁织的沉重绿色长袍,斗篷沉重笔挺地垂着,身周有几个侍卫。那应该是这个“国家”的“国王”——领主说过,那是弹指间能决定许多人生死的人。
那人看起来虽然并不高大,但能够驱使比巨兽还庞大的人群。或许他会比巨兽更为强大?
国王一手持剑,一手执杖进了场,自信得仿佛一头龙。他先是恭贺了领主取得冠军,又戏称领主过于依赖白兽。是否够格当这个冠军,还得与他真刀真剑一场。
于是白兽第一次看到领主像一只野兽露出獠牙般拔出了剑。
两人在场内拼杀三天三夜,风云变色,气动山河,连看客都已逃去了远处。白兽数次从国王的身后找到破绽,但每每冲出想要出手,就被魔法护盾拦了下来。直到它焦急地跃起,被国王用一道闪着绿光的魔法击飞,才倒在场外动弹不得。
它于是试图嘶吼,却发现声音并不像自己发出的。它于是想要起身,却发现连四肢都不像自己的。
它看着自己在血泊中的倒影,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了人形。
……
最后,国王伫立于云间缝隙投下的光中,只剩残垣断壁的竞技场上。他的利刃架在了力竭的领主肩头,一如曾经册封时的仁慈之剑。而领主只是看着白兽的方向,悲戚地闭上眼。
这与平时的领主相差甚远。领主和白兽之前的同伴都不一样,做事心狠手辣。但凡有人觊觎白兽的,都被领主带到它面前亲手砍下了头,再让白兽啜饮他们的鲜血。
白兽因此有些畏惧领主,却不想让领主也被砍掉脑袋。
国王居高临下地看着白兽。它正如初生的小鹿一般,用人类的四肢在血泊中向他爬来。于是国王放下了剑,转而将领主一脚踹倒在血泊中。
领主被关入铁笼,送上囚车。
而在这没有胜者的大赛末尾,国王带走了白兽。
白兽被安置在空中花园,一如那些珍禽异兽。只是国王没有把白兽关进笼子,也没有让白兽做什么事。他每天亲自给白兽送来食物和药,教它说人类的话。
白兽学得很快。它学会了“同伴”这个词怎么说,于是它便问了:
“陛下。您是我的……同伴吗?”
“当然。为什么这么问?”国王正把玩着魔法,看起来对白兽的提问兴致盎然。
“女神说过,同伴、会帮我。”白兽说得磕磕巴巴的。
而且国王从未从它身上索取什么。这让白兽觉得很古怪——曾经成为同伴的人,无一例外都想从它身上得到些什么。
国王笑得温和,隔着手套摸了摸白兽的耳朵。
他什么都没说,但白兽觉得能理解国王想说什么。
在那之后,国王开始教白兽魔法。待白兽学会了变回兽躯,他又教了宫廷礼仪、政治和智慧。白兽开始为国王沾染上罪孽和荣耀,为国民开辟与洒下希望,为贵族开拓更远的道路。最终,在这片环山与海岸之间,国家再无威胁。它又化作巨型兽态,在海岸打下深水桩,协助建造了深水港口。
白兽成了国王身旁的宫廷魔法师。它深红的法袍总是沾着血渍和花瓣。
它成了一把利刃,一个贤臣。一个幕僚,一个工具……一个同伴。
白兽毫不质疑,也无犹豫。国王确实是一位强大的同伴。白兽站在他的身旁,觉得没有任何威胁能动摇他。
……
然而四季流转,时光荏苒,国王的胡须还是添上了花白。即便强大如国王,在时间面前,还是弯下了脊背。
而白兽只是静静地漫步在时间中。它看着国王的脚步日渐慢了下来,它却还是那么轻快。
正因人类寿命短暂,因此在驾驭整个国家时,总得有人接任这个掌舵人。而人们深信,曾经的掌舵人们留下的后代,也一定能担此重任。
然而,大公主远嫁,二公主从商,三王子从农。四公主和五王子尚幼,却也无心从政。
只有白兽依旧站在国王的身旁。
人们纷纷向白兽簇拥而来。他们或欣赏白兽的贤明精准,或被白兽的狠厉果决折服,抑或是察觉它青春常驻,定能长久统治国家。
唯一的问题是,白兽并非王室血脉:它甚至不是人类。
国王什么都没做,只是默许了这一切。
他时常在卧室阳台上,向伫立在旁的白兽招招手。当它猫儿般依偎在他怀里时,他便指向远方的街道与灯火,让白兽看看那些为生活挣扎、享受、悲叹、狂喜的鲜活生命。
然而,正是这些人们,这些构成了整个国家的人们,这些最灿烂美丽的生命,正在被日渐动荡的政局扰乱、侵蚀、残害,沦为动荡中的牺牲品。
直到有一天,他们再也等不了王室决定新的继承人,揭竿而起。
领主被人暗中接出,与反对派一同私通敌国。他挑起了战争,而国王未曾抵抗。
时隔多年,领主的獠牙终于还是迫近了国王的脖颈。
大军压境之时,国王只是放下了他最爱的茶,命令白兽带他去了空中花园。
……
战火染红了层云,间隙中漏下的光映亮了血雾,将白柱与植物染成鲜红。国王拄着他蒙尘的法杖,遥望街道上的血海。
“白兽,你是我的同伴。”国王隔着手套,一下又一下地摸着白兽的耳朵。
“是的,陛下。”白兽肯定道。
它曾经觉得同伴是饲养和治愈,是扶持与协助,是爱慕与拯救,是利益与纠葛。但现在它觉得,同伴并不能被简单定义。
它渴求一位同伴,于是它便有了一位位同伴。它依恋于同伴,于是它又失去了一位位同伴。
于是它如履薄冰,勤耕不辍。但即便是它最为坚韧、强大的同伴,此时也被时间所征服。
它突然意识到,同伴应是对等的。被沾染上凡尘的它,在凡世间没能寻到与它一样的同伴。
它在时间中走过,在众多生命间走过,被许多伸出的手擦过,却从未能停下脚步。
“我亲爱的白兽。”国王轻声说道,“我的同伴,你没有错。”
“但我并非您的同类。”白兽垂着耳朵,“您无法与我共同迈过时间。因我在此,敌国便有了战争借口,吞噬您的国度。”
“朝代更迭于你而言也只是白驹过隙。”国王答道,“走下去,你定能找到答案。”
敌军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国王用尽全力抓着卡塔斯托菲的手拔出佩剑,引向自己的脖颈。
“活下去,白兽——从今以后,你就叫卡塔斯托菲。”
这是它的新名字。是同伴送给它的第一件能永远带着的礼物,也是它找到过同伴的证明。
卡塔斯托菲沉默着实现了同伴最后的愿望。
而这次,血花染红了多褶领巾,刺痛了它的胸口。
……
敌军涌入花园时,只看到了国王的尸首。
这个国家沦为了附庸。而白兽的名字,自然从史书上被删去了。
……
多年以后,卡塔斯托菲的传说依然流传。它是带来灾难的兽,也是对同伴毫无保留的爱。
不知过了多久,它又遇到了新的同伴。
而这次停在它鼻尖的,是一只翅膀破碎的夹竹桃天蛾。
卡塔斯托菲看着它,就像巨兽注视着以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