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787.
崔文鹤立在那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这是他来扬州后的第一个元宵,他不晓得他为何要走出屋子,走进这人来人往的喧嚣里,也不知他为何要去买这小孩儿的玩意。他看着手里那粗制的狸猫面具,街边五文钱一个,往脸上一罩,便好似这一切的尘世熙攘都与他无关了。
“嘿!这位小兄弟,怎的一个人来逛灯会?”街边的小贩将他拦了下来,“来瞧瞧新扎的花灯不?我这可是请道长高人题的谜面,一般人他猜不出来。今个是元宵节,咱俩都讨个吉利,我只收您一两银子一盏,猜对了,嘿嘿……”
贩子自身后掏出一红木锦盒,将其中一只玉雕貔貅现给崔文鹤瞧,立马又收了回去,“您若猜对了,这宝贝也归您。您就说,这一两银子花的值不值?”
崔文鹤对那玉貔貅倒不甚在意,若能买得好乐趣,他也不吝啬这一两银子。
那贩子收了银子,乐呵呵便将高悬的锦灯笼摘下呈给崔文鹤,崔文鹤将谜面翻转上来,上题八字——盏中寂寥、惊鸟之弓。
崔文鹤便明白了这贩子何故敢将不菲的玉貔貅作头奖,果真不是白叫人拿去的。
“一盏残月夜,万树惊弓鸟。是残月。”
崔文鹤闻声回头,方才说话的正是面前这戴着梅鹿面具的男人。他着着一身明黄色锦袍,一面空白的竹扇在他胸前缓缓地摇。
他收了扇,执着扇探过来挑去了崔文鹤面上的面具,那面具自崔文鹤头顶“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崔文鹤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才发觉自己靠着床头想事想睡了去。他拾起地上的狸猫面具,收进橱柜里,干脆披了外袍起夜去。
他掌着灯,路过杨燕的屋子,却见里头还亮着微弱的烛光,便轻轻叩了叩门,道:“杨燕,怎的还不睡?”
只听里头传出一阵手忙脚乱的翻书声,即便熄了灯。
崔文鹤这才想起他前些天是与杨燕定了腊月初一检查他的功课,正是明天。他笑了笑,又掌着灯离开了。
次日吃了午饭,崔文鹤便把杨燕叫进了书房。杨燕自觉他看得还算不错,可临了到了崔文鹤面前,脑袋里却空地比一张白纸还要干净。崔文鹤心里知道杨燕是不笨的,只是有些拘谨,便起了话头引着他:“第一回我问你的问题,你还记得吗?”
杨燕点点头。
“那我如今再问你,你还觉得令尹子文和陈文子算仁吗?”
杨燕说:“不算。”
“那你说说,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为何他却当得上先生一句仁呢?”
杨燕受了崔文鹤点播,思绪渐渐活络起来,当即便道:“因为先生说仁,不是他这件事做得好,那件事做得好就能算了,是,是要他……所有事都要做好!”
这话说出来杨燕自己都要觉得脸红了,他抬头去看崔文鹤,崔文鹤倒没笑话他,只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所以说,令尹子文和陈文子只能说是‘忠’,是‘清’,不能说是‘仁’……管仲他,虽然没跟着公子纠一起死,但他却让天下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这比那些跟着公子纠死的人强多了,所以先生觉得他是‘仁’的……”
崔文鹤点点头,又道:“好,我再问你,你觉得何为成‘仁’之道?”
杨燕思索了片刻,嘴里细细簌簌默念了两句,掰着手指头数道:“恭,宽,信……敏,惠。”
“这五字虽已大致概出了先生眼中的仁人,但这也只能算近仁。仁之大者,是无法用三言两语蔽之的。一人是否称得上仁人,只可从他之生平中窥探出一二。”
言罢,崔文鹤才发觉自己与杨燕说的太多了。他能说出“恭宽信敏惠”已是难得,去学堂读书不至于和同人差得太过这便够了,太过苛求反而要适得其反。
杨燕原还为他答的这五字沾沾自喜,现下只垂下了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而少顷,屋里却响起了抚掌之声,杨燕抬头,便见崔文鹤抚着掌对他笑道:“杨燕,始可与言诗已矣!”
杨燕记得,这是先生夸奖子贡时说的话,崔文鹤说这话,便是认可他了,于是笑容便如雨过天晴般浮上了面。
谁知崔文鹤看着却比杨燕还要高兴,说着要奖励杨燕,便问他想要些什么。杨燕想了半天也没想着,便问崔文鹤能不能先欠着。
“自然可以。”崔文鹤坐到桌前掭了墨,在纸上写道“驷马难追千金一诺”,末了盖上大红的印鉴,裁下来交予杨燕。
“日后你只要凭这字条,什么我都能答应你。”
杨燕点点头,将墨迹吹干,折了三折收进了衣襟里。
临近了年关,崔文鹤却又收到余淼来信,说上头临时给他派了差事,今年过年怕是来不了了。杨燕听了这消息郁闷了老些天,崔文鹤往他手里塞了把干果,道:“好了,明年我定把他叫来。他这人说话不讲信用,我们到时候罚他。”
杨燕愤愤地往嘴里塞了两粒干果,窃窃私语:“罚他绕着扬州城跑三圈,我不听话的时候我爹都这么罚我……”
还是叫崔文鹤给听见了,乐地他手里的茶盏“咯咯”响,道:“好,你说的算。”
小孩的脑袋不记仇,没过几天连余淼是谁都要不知道了。现下杨燕不用读书了,崔文鹤给他找了个新差事——替崔文鹤包药。便是将崔文鹤在黄纸上称分好的药材包折起来,摞在一块儿,再用麻绳扎成一提。崔文鹤原想把抓药这活儿也叫杨燕一齐包了,想想又有些太难为他,便只叫他先做些简单活儿,余下的日后得了空再教他。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杨燕想,那读书的时候是逝者如溪流,不用读书的时候是逝者如大江。直到某日傍晚崔文鹤将大门落了锁后,与杨燕说,明日咱们不看病了。正扫洒着前堂的杨燕还愣了神,心说小叔不看病了是什么意思,小叔要走吗,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哦!明儿个便是除夕日了!
去年贴上的门神和门联经了一年的风吹日晒已斑驳了颜色,崔文鹤却还将它们仔细揭下收好,年年如是。崔文鹤丹青平平,门神画是街市上买来便用的,但门联向来是他亲笔来题。大红的正丹纸在桌上铺张开来,粗毫掭了金粉墨,杨燕趴在桌边,盯着崔文鹤的手看,只见崔文鹤左手捞着袖,右手腕动笔走,纸上龙游鱼跃。杨燕接过新写好的门联,将墨吹干,翻过来在背面糊上糨糊,踩着梯子将它贴在了菡毓堂的黑漆大门两旁。
杨燕退后两步,只见那门联写着:碧水濯净三分月,清风拂皱一湖春。
檐下的白纸灯笼也换成了崔文鹤新扎的大红圆灯笼,檐角插上了新鲜的柏枝和缀着红果的冬青枝。杨燕问崔文鹤这是什么意思,崔文鹤说,柏树与冬青能历严寒而不凋,度千年而不倒,取其枝叶插于檐上,屋里的人便能长寿长青。
收拾了门面,崔文鹤与杨燕将菡毓堂里里外外都扫洒了遍,又张罗着杨燕去把他屋里的被褥书本都搬去院子里晒,不能叫去年的霉气留到新年。
此时,林巧儿喊着小崔哥哥跑了进来,崔文鹤正翻着地上的药材,闻声便抬头道:“巧儿,你家里收拾好啦?”
林巧儿嘟着嘴,说:“没呢,我爹娘嫌我碍事,把我赶出来了,我只能来找你玩儿啦。”
崔文鹤笑着继续翻他的药材,说:“我现在可没空陪你玩儿。哎,你带你燕哥哥和别的小孩儿玩去吧。”
林巧儿还有些不乐意,崔文鹤搁下耙子去了楼上,而后将一串用大红绳串成鲤鱼样的压岁钱塞到巧儿手里。林巧儿拎着那串压岁钱直瞧,喜欢地紧,喊了声“谢谢小崔哥哥”,便转头对杨燕说:“燕哥哥我们去玩儿吧。”
杨燕好似在走神,听见林巧儿喊,便回了神,扯着竹竿上不能更平整了的被子,说:“不,不了,我还没收拾完……”
崔文鹤说:“杨燕,你去吧,这儿我来收拾就成了。”
“哎呀走吧!”
于是杨燕不由分说地便被林巧儿拉出了菡毓堂。
而还没走出多远,杨燕又被崔文鹤叫了回去。崔文鹤手伸进袖里掏了掏,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杨燕衣兜里,拍了拍他,叫他去吧。
杨燕跟在三蹦两跳的林巧儿后头,把手伸进兜里去摸,用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捻,一,二,三……里头躺着十个温热的铜板。
那几个小孩儿正围在沙地里玩蛐蛐儿呢。林巧儿把他们一个个从地上拍起来,一把把杨燕推到他们跟前,说:“他叫杨燕,以后就和我们一起玩啦!”
他们盯着杨燕,好像在看家里老母鸡新孵出的小鸡崽儿,直到其中最高的那个说了声“我叫袁茂材”,旁的才纷纷自报了家门。
一个男孩儿叫罗平,另一个女孩儿叫田玲玲。
杨燕不知说什么好,只又重复了一遍:“我叫杨燕……”
“你是哪家的小孩儿啊?”那叫罗平的男孩儿捏地手里的蛐蛐儿吱吱直叫,问道。
“我是,是崔文鹤的……”
“啊!”田玲玲突然惊叫了一声,“小崔哥哥是你爹?”
“不是,不是,他是我小叔。”
田玲玲拍着胸口呼了口气,惊魂未定:“吓死我啦……”
“你吓什么啊?崔哥哥就算成亲了也不会娶你的!”罗平说着把手里的蛐蛐儿往田玲玲鼻子上招呼,吓得田玲玲又惊叫一声躲到了袁茂材身后,复又绕出来去打罗平。
“好啦好啦你们俩。”袁茂材把这俩人拎着分开,又对杨燕说,“杨燕,走,跟我们玩蛐蛐儿去。”
往日在军营里别的乐趣没有,青骓牧场上的蛐蛐儿杨燕倒真没少抓,可按理说到了这个季节,野地里的蛐蛐儿都该差不多死绝了,不晓得他们是哪儿找来的这样活蹦乱跳的蛐蛐儿。
“啊?”罗平听了,笑得像稻田里的花鸭子,“这天儿哪能抓到蛐蛐儿啊?这是我爹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我给借来玩玩,你可别说漏了嘴了!”
说罢又扭回头拿草梢子去逗他那蛐蛐儿。谁知杨燕却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路小跑,没进了一旁的草丛里。余下的四个小孩儿面面相觑,罗平问:“他干嘛去啊?”
林巧儿说:“我也不晓得啊。”
说着林巧儿也从地上爬起来,拚了拚沾满了沙灰的新裙子,喊着“燕哥哥等等我",也跟了过去。
只见杨燕蹲在草丛里,左翻右翻地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林巧儿也蹲下来看,但除了一簇簇枯黄的草帮子啥也没看着。
“燕哥哥你找什么啊?”
“找蛐蛐儿啊。”
“啊?冬天哪有蛐蛐儿啊!你不会没捉过蛐蛐儿吧!”
“有的。”
说着他把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林巧儿翻了个白眼,她倒要看看杨燕从哪儿给她变出个蛐蛐儿来。
杨燕专往那紧促的草帮子里去扒,扒了好一会儿实在是找不着,又去翻树根底下的石头块儿,也没有。林巧儿看得有些不耐烦了,要拽着杨燕回去,杨燕却突然从旁捡来根枯枝,照着一个约手指粗细的洞口往下挖去。越往下挖那洞口越发大个,还没挖到底,便见一抹残影从洞里闪了出去,杨燕眼疾手快,丢了树枝扑上去,将那东西按在手掌之下,接着便将一只踢腿蹬脚的蛐蛐儿递到了林巧儿眼前。
“呀!”林巧儿接过那蛐蛐儿翻过来又翻过去地看,爱不释手,杨燕抿抿嘴,说:“送给你吧,我再去找一个。”
“哇!燕哥哥你真好!”林巧儿高兴地去拽杨燕的衣袖,吓得杨燕连忙躲开了。
可找了半天再也找不到第二只蛐蛐儿了,林巧儿手里那只蛐蛐儿仿佛便是扬州城最后的一只蛐蛐儿了。杨燕叹了口气说:“算了,我们回去吧。”
都等不及走到伙伴们跟前,林巧儿便高举着手里的蛐蛐儿喊道:“快看!我们抓到蛐蛐儿啦!”
那三个小孩都瞪大了眼围上来看,果真是货真价实的活蛐蛐儿,田玲玲问:“你们这蛐蛐儿哪来的呀!”
“都说了是抓到的啦!是燕哥哥抓到的!”
他们便又转头去看杨燕,羞地杨燕挠了挠头。
田玲玲还欲再问杨燕是怎么抓的,却被罗平截断了话头。
“正好啊!现下我们有两只蛐蛐儿了,可以玩斗蛐蛐了!”罗平说着把他的蛐蛐儿从缸里捡出来,举到杨燕面前,“喏,瞧见了没?我这只可是黑头将军,你那只叫什么啊?”
杨燕见他那蛐蛐儿肚上一抹黄,便说:“我的叫肚里黄。”
“哈哈!什么肚里黄肚里红的,在我黑头将军面前都是无名小卒!我数三下,我们一起放。”
两只蛐蛐儿齐齐落尽缸里,刚站住了脚便扇动着翅膀吱吱地叫。
罗平拍着缸子喊道:“黑头将军!咬他!咬死他!”
林巧儿喊道:“肚里黄!快踢他!”
田玲玲喊道:“咬它!踢它!”
罗平捅了田玲玲一肘子,田玲玲哎哟一声,嗔道:“你干嘛呀!”
“你咬谁踢谁啊!你站哪边的啊!”
田玲玲白了两眼,又喊道:“黑头将军!黑头将军!”
杨燕却在一旁一声不吭,这群小孩儿们的叫嚷声真是比天策们晨练时喊的号子还要震耳欲聋。他想,蛐蛐儿又听不见,不晓得他们在一旁瞎叫唤有啥用,他只拿个树枝引着肚里黄去进攻。
可这腊月的蛐蛐儿纵使还活着也已是油尽灯枯,又哪里是那黑头将军的对手,没过上几招肚里黄便被黑头将军咬翻在地了。往常斗蛐蛐儿还鲜少有被咬死的说法,居下风的蛐蛐儿常常见自个儿性命堪忧便跳出缸子去了,而肚里黄却仰翻在地上,竟是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被黑头将军活活给咬死了。
“耶——!黑头将军赢喽!”
罗平把黑头将军从缸里捉出来,掐着嗓子“呔”一声嚎道:“将军我大胜归来也——”
袁茂材踹了他一脚,骂道:“差不多得了你!”
杨燕既将肚里黄送给了她,那肚里黄便是她的蛐蛐儿了,她的蛐蛐儿输了,林巧儿觉得自己丢了好大的面子,推了杨燕一把,气不打一处来:“呀!燕哥哥!都怪你,你怎么不给肚里黄加油呀!你看,输了吧!”
杨燕不吭声,把肚里黄从缸里捞出来,放在手心里,它的腿还一下一下地抽动着,不一会儿彻底没动静了。
杨燕跑去角落里,拿树枝刨了个坑,将肚里黄埋了进去。
“卖爆竹嘞——爆竹——满天星嘞赛月明——九龙如云嘞吐金菊——”
此时,一个卖爆竹的行脚商挑着担子吆喝着,从小孩儿们身后走了过去。
每年除夕夜里那一下的爆竹哪够小孩儿们放的?什么满天星、吐金菊,听得人眼睛都直了,手里的黑头将军哪还有半点意思?袁茂材招招手,示意大家伙儿凑过去。
“哎,咱们一人掏一点钱去买爆竹,买来了一起玩,怎么样?”
小孩们连连道好。
袁茂材先掏了掏兜,掏出三个铜板掯在地上。
田玲玲把两只兜都翻出来了,也只掏出两个。
罗平掯下四个铜板,手里的黑头将军吱吱直叫。
林巧儿神秘兮兮地跑到一边儿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一下掯出来五个!她感到伙伴们的目光打在她脸上,方才斗蛐蛐儿丢的面子瞬间挣了回来。只是小崔哥哥扎的鲤鱼是真难解……
最后,大家的目光都落到了杨燕身上。
杨燕拈着口袋里十个铜板,而后伸了出来,大家伙儿都盯着他握紧的拳头。
一,二,三……最后竟掯出来六个!
“杨燕!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杨燕局促地笑笑,只说:“我,我自己攒的……”
小孩儿们倒也没去追问,袁茂材便拿着这二十文钱去买回了爆竹,田玲玲家离这儿最近,她回家拿线香去。
那些爆竹还等不及被袁茂材放到地上便被一哄而上抢了个精光,杨燕不爱争抢,到最后杨燕竟是玩的最少的。二十文的爆竹不出一会儿便放完了,几个小孩儿还意犹未尽地。
杨燕见天色渐暗了,拉了拉林巧儿说:“我想回去了……”
林巧儿显然还没玩过瘾,摆摆手说:“你先回去吧。”
杨燕却还不走,林巧儿便回头看他,杨燕说:“……我不认得路。”
“……”
林巧儿刚要发作,却转念一想,她好像也该回了,要不然一会儿爹娘该来揪她耳朵了,便顺势给自个儿找了个台阶下。
“哎呀你真麻烦。好吧好吧,我带你回去。”
林巧儿与那三人招呼了一声,便领着杨燕回了家。
方到了菡毓堂大门口,杨燕便闻见了那从伙房飘出来的米饭和炊烟的香气。那一刻,杨燕隐隐感到,爹娘似乎就在这里头等着他回家,只要他踏进这扇大门,便会有人对他说一声“小燕,你回来啦。”
杨燕快步踏进门,跑去了伙房,崔文鹤正坐在灶膛后烧着火,还没注意到他。
杨燕说:“小叔,我回来了。”
闻声,崔文鹤才抬头来看他,道:“哎,杨燕,你回来啦。和他们玩得开心吗?”
杨燕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便好。回来地正好,吃饭了。”
8.
崔文鹤拉着杨燕去洗净了脏兮兮的脸和手,又赶着他去楼上,叫他换上上回裁的那身圆领袍。那衣裳崔文鹤已事先用檀香熏过摆在了他的床头,那香味熏地杨燕一面穿一面打了三个喷嚏。下来时崔文鹤也已换上了檀香熏过的新衣裳,只不过崔文鹤连过年的衣裳都这样简朴,若不是那棱角分明的褶子,杨燕还道这是他的旧衣。
杨燕刚要往饭桌上跑,又被崔文鹤拉了回来。崔文鹤领着杨燕依次祭过了门神、灶神、药王,才终于开了年饭。
杨燕扫了一群桌上的菜,除了平日也有的清蒸鲈鱼、红烧肉、青菜豆腐羹外,还有桂花酒酿的汤圆,盖着红福字的白面饼,外头一层叫油炸地金黄,以及一碗白色长条样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旁边还摆了碗红糖。
往年的除夕杨燕都是与天策府的叔叔姨姨们在伙堂一块儿过的,他们把桌子拼成一长条,闹哄哄地挤在一起,菜是用木盆一盆一盆地往桌上端,而现如今只剩下了他与崔文鹤两个人,桌上的盘子也是一只手都数地过来,倒叫杨燕突然有些不习惯,静地有些不像过年了。
杨燕夹了两口红烧肉,总觉着这桌年饭似乎是少了点什么,他看着面前空落落的碗才忽地想起来,过去他爹怕他吃菜吃饱了不肯吃饺子,总是会先给他盛一碗饺子在碗里先。
“小叔,咱们不吃饺子吗?”
“江南过年不吃饺子,”崔文鹤指了指那碗白色长条,“我们吃年糕,年年高升。我忘了,你是中原人,你若想吃,我便给你下一点?”
杨燕摇摇头,说没关系,去夹了一块那年糕,他看了看一旁那碗红糖,又看看崔文鹤,崔文鹤点点头,他便将年糕在那碗里滚了一圈,沾了满满的红糖。因沾了红糖,吃起来倒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寡淡无味,只是里头瓷瓷实实的,吃着比饺子还要顶饱,杨燕吃了这一块,便不再去碰那碗年糕了。
杨燕又去夹那炸白面饼,里头是猪肉韭菜的馅儿,只是怎的和他以往吃的饼不一样,饼皮是黏牙的,崔文鹤说这不是饼,这叫馃。
杨燕问:“馃是什么意思?”
这还真有些为难崔文鹤了,他想了想,便说:“你便当它是加了糯米粉的饼吧!”
崔文鹤又夹了两口菜,便搁下筷子,去伙房里拎来一只冒着热气的酒壶和两只酒杯,他斟了满满一杯推到杨燕面前,那热气便裹着草药味和热酒味钻进了杨燕的鼻孔。杨燕问:“这是什么?”
崔文鹤说:“这是屠苏酒,能强身体辟邪瘴,来年便无病无灾了。”
杨燕点点头,拿起那酒杯便要往嘴边凑,却被崔文鹤按住了手腕。
“你还没到喝酒的年纪呢,但规矩不能少了,我只给你倒一杯叫那酒气祛祛身上的邪秽。”
杨燕扁扁嘴,只得把那酒杯推开到一边,去舀那酒酿汤圆吃。
吃完了年饭,杨燕帮着崔文鹤收拾了桌子,两人便搬着一大一小两张椅子坐到了庭中。此刻已有富庶人家等不及先放起了烟火,他们都不愿叫自家的烟火被旁的抢了风头,竟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放,把夜照地恍如白昼,倒叫他们这些小家小户白捡了一场通宵的烟火看。
杨燕叫冷风吹地打了个喷嚏,扭头对崔文鹤说:“小叔,我有些冷。”
崔文鹤便上楼将杨燕的棉被抱下来,将杨燕裹了个严实,而后又背着手,叫杨燕把手摊出来,神神秘秘地。杨燕把一只手从棉被里探出来,崔文鹤从身后将一串压岁钱放在了杨燕手里。杨燕的这串压岁钱扎成了龙的样式,比白天崔文鹤给林巧儿的那串鲤鱼还要大,还要好看。
“新岁如意,杨燕。”
杨燕将另一只手也从棉被里伸了出来,将那压岁钱捧在手里,说不出的喜欢,而且他便是属龙的。
“你是属龙的不是?今年该是你的本命年。”
“你怎么知道我是属龙的?”杨燕问。
崔文鹤坐回椅子上,道:“我问余淼的。”
“杨燕,收了压岁钱该说什么?”
杨燕这才反应过来,道:“谢谢小叔!”
杨燕这声小叔叫地崔文鹤欢喜,他不禁回想起他刚见到杨燕那会儿,杨燕连正眼看他一眼都不愿意。他想只要待那春风吹起,这世上便没有过不去的严冬,没有化不开的坚冰。
“小叔。”
“嗯?”崔文鹤回了神,扭过头去。
“为什么林巧儿比我小却叫你哥哥,我要叫小叔啊?”
崔文鹤倚着扶手,俯身凑到了杨燕眼前。明亮的烟火照亮了黑夜里崔文鹤的半边面容,杨燕的眼睛不晓得该往哪儿放了,他顺着亮光从崔文鹤的眉峰、眼尾,一路游走到鼻梁,他忽然发觉崔文鹤五官的轮廓像极了蜿蜒的小秦淮河,一想到这儿,杨燕竟没由来地不敢出气了,他的心里荡漾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
而还不等杨燕生出更多异样的情愫,脑门上便挨了结结实实一脑蹦儿,那点旖旎之情瞬间被敲散地无影无踪了。
“我既收养了你便是你的长辈,你跟巧儿一样叫我哥哥,像什么话?”
杨燕揉着脑门不敢反驳,心里却是不服气的,他想,你分明只大了我八岁,明摆着是要占我便宜。
远处的烟火已换了个样式,似是真能一直放到天明。崔文鹤与杨燕人手攒着一把零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后来杨燕有些熬不住,两眼皮开始打架了。
谁知此刻崔文鹤的身边却凭空多出来张椅子,椅子腿磕在石砖地上的声音叫杨燕瞬间清醒了过来。叶澹甩着衣摆把椅子拚地啪啪响,才款款落了座,二郎腿一翘,竟是如回了自个儿家里一般,连招呼也不与崔文鹤打一声。
崔文鹤似是早习惯了,又或是在意料之中,往嘴里捡了瓣胡桃仁,缓缓道:“今儿个是除夕,叶少爷没有家人要陪吗?”
闻言,叶澹失了笑,乐道:“文鹤,你这嘴真是毒。那劳什子年饭吃地我拘束地很,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透口气,还是你这儿清净自在。”
崔文鹤倒是没那意思,只哼了一声,也没赶他走。
这会儿不管是叶澹来了还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挡不住杨燕的睡意了,没一会儿便从那棉被堆里响起了小猫似的鼾声,崔文鹤轻笑了两声,把他连人带被子搬回了房里,并将那串压岁钱压在了他的床尾。
崔文鹤回到庭中时,见叶澹正吃着他的零嘴,他也懒得与他计较,靠回了椅背上。只剩下他与叶澹了。
叶澹将兜着零嘴的手向崔文鹤那边伸了伸,道:“想吃吗?我出个灯谜叫你猜如何?你猜对了便给你。”
崔文鹤不作声。
叶澹却自顾自地将谜面抛了出来:尤见斜枝花满头,欲讲还休。
尤见斜枝便是龙,欲讲无言便是井。龙井。
崔文鹤的耳边突然又响起了那日元宵的喧嚷,和那个鹿面男人的声音。
“绿染龙波上,香搴谷雨前。在下可否有幸,请先生至寒舍小酌一盏明前龙井呢?”
崔文鹤明明心里已有了谜底,却不说话,他扭头看着身旁的叶澹,他也不晓得自己面上现下是何表情,反正这黑漆麻乌的夜里也没人看见,他对叶澹说:“还给我。”
叶澹没懂,侧着头问:“什么?”
“把叶铮还给我。”
叶澹那边没声儿了。
藏剑到了叶澹这一辈从水旁,而叶澹却不喜欢这个“澹”字,曾还因此出言不逊挨过老爹的揍,他便私下里自号“铮鸣剑”,知道这个的人都叫他叶铮。叶澹怕传进老爹耳朵里又要招来打,因此鲜少有人知道铮鸣剑,他已经许久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只听见啪嗒、啪嗒两声,接着便有东西哗啦啦落了满地,一枚胡桃滚到了崔文鹤脚边。
“好,还给你。”
叶澹细细簌簌地站起了身,崔文鹤回过神时,他已到了自己面前,高大的身形遮住了远空上闪烁的光,在崔文鹤的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叶澹俯下身,两手撑在了圈椅两侧的扶手上,将崔文鹤囚在他两臂之间,叫他无处可逃,崔文鹤甫一抬头,便被那扑面而来的吻夺去了呼吸。
他不急着去占有崔文鹤,而是含着崔文鹤的唇吮吸,直把崔文鹤吻地呼吸凌乱自己张开了嘴,他才趁虚而入,绞住了他的舌。
叶澹离开了他的唇。崔文鹤的胸膛里荡漾着悠悠的小秦淮河水,他闭上眼,咽了口唾沫,重重呼出一口气,复又睁开,声音轻若微尘:“再亲一下。”
这回不待叶澹吻下来,崔文鹤的唇便自个儿追了上去,也不知心急的是谁,抑或是两人都失去了耐性,这个吻抛却了从容的掩饰,赤裸裸的欲望坦露在外。
叶澹的扇子已抵在了崔文鹤的胸口,稍稍一倾便能挑开崔文鹤交叠的领口,而就在那扇柄要滑进衣襟之下时,崔文鹤却使出浑身力气将叶澹推开了三步远。
“够了……”
叶澹一脚踩在了地上的干龙眼上,险些栽倒过去,手里的竹扇也脱了手。他将将稳住身形,喘了两口粗气,嗤嗤地笑起来。
他笑够了,便踢开脚边的龙眼,连落了地的竹扇也不去捡了,两步便跨到了崔文鹤跟前。他两指捏住了崔文鹤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来与自己相视,道:“可我却还没够。”
没有给崔文鹤留下任何逃脱的机会,叶澹一把便将他从椅子上抱起扛到了肩上,他健步如飞,向楼梯疾走而去。
“叶澹!你干什么!你放肆!”
崔文鹤有些急了,他没曾想过叶澹竟会如此对他,他愈来愈明白,原来他自始至终都不了解那鹿面之下真正的叶澹,他所迷恋的不过是一个名叫叶澹的幻影。
他捶着叶澹的后背挣扎着,可叶澹像是一堵墙,圈住他双腿的手臂如铁钳一般,叫他一点动弹不得,叶澹这回是铁了心的不放过他。
上了楼,崔文鹤惮于在楼上睡觉的杨燕,不敢再挣出动静来,只得任由叶澹破开他的房门,将他扔在了被褥上。崔文鹤再不动弹了,他张着嘴喘息,像滩涂上濒死的鱼。
叶澹没有点灯,黑暗中,崔文鹤借着透进窗户的那点月光,看见叶澹送了领扣,腰带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他单膝跪在床沿,俯身过来解他下裳的结扣,崔文鹤抬手照着那黑影便是一巴掌扇了上去。
“杨燕在隔壁!”
谁知那叶澹竟是丝毫不理会他,两三下将他从竹箨般的衣物中剥了出来,手下炙热的躯体将崔文鹤的口是心非揭露无遗,叶澹哼笑一声,低头便咬上了崔文鹤滚动的喉结,从耳垂一路吮到了颈窝。崔文鹤惊叫一声,出口的呻吟如喷涌的泉水一般如何也捂不住,他只得拿另一只手去推搡叶澹的肩,却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
崔文鹤的体温蒸着他衣上的檀香和发上的草药香,叫叶澹浑身的血都冲到了下半身。叶澹直起身一掌拨开了崔文鹤掩在唇上的手,捞起他两条腿折上去,隔着层亵裤拿他胯下那铁一般硬的阳茎去顶崔文鹤腿间的软肉,直惹得崔文鹤发出崩溃的叹息,却仍不善罢甘休,只更大力地往前顶去。
“你怕他听见?嗯?”
崔文鹤不答,复又抬手掩住了唇。
“你掩什么?”叶澹再一次拍开崔文鹤的手,一掌抽在他大腿的软肉上,“叫大点声。”
他已将邦硬的阳茎从亵裤里掏了出来,顶在崔文鹤洞口要进不进地折磨他,贴到他耳边喷着热气,“让他看看,他的小叔……嗯,在我床上是怎么……”
崔文鹤再听不下去了,他伸手往身下探去捉到叶澹的阳茎,便引着他将他整个吞吃了进去,余下的话便都被崔文鹤的吻给堵了回去。
响彻云霄的鸡鸣将崔文鹤唤醒,周边已有人家放起爆竹了。
崔文鹤坐起身,皮肤接触到冰凉的空气冷得他一哆嗦,叶澹已不见了人。他没在床上找到自己的衣裳,低头一看全落到地上了。他俯身捞起他的衣裳穿戴整齐,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崔文鹤路过杨燕的屋前,又两步退回去,他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杨燕仍酣睡着,一团被窝在床上均匀地伏动,崔文鹤又轻轻合上了门。
崔文鹤从库房里取出两卷挂鞭,在庭院里铺开,正好绕着庭院一圈。他用线香引燃了火线,不一会儿庭院里便炸开了噼里啪啦的巨响。
藏剑叶家是大氏族,直的旁的亲戚数都数不清,叶澹又是长子,大年初一跟着他老爹是走不完的亲戚的。崔文鹤在扬州孑然一身,他哪儿也不去,倒是有许多来给他送礼的病人登门拜访。
鸡鸣时分那震天响的爆竹声也没把杨燕吵醒,他睡到日上三竿,从楼上下来时见崔文鹤独自一人坐在前堂,在案上写着什么。
杨燕凑过去,问:“小叔,我们不去拜年吗?”
崔文鹤停下了笔,笑道:“我的亲友都不在扬州,这儿我只认识叶澹,我们去给他拜年好么?”
杨燕连忙摇头,崔文鹤笑得乐呵。
杨燕去搬来条椅子,爬上去趴到了崔文鹤手边。崔文鹤垂着头,大抵是嫌长发遮了视线,便用木簪随意地挽在了一起,露出一截常年掩在长发之下的素白的脖颈。杨燕看见崔文鹤的后颈上似是有一块红痕半隐在衣领之下,他心想这样冷的天也会有蚊子吗,却也没多想,转而去看崔文鹤笔下写着的东西。
“小叔你在写什么?”
“拜年贴,问候远方的亲友。”
“哦,你写给谁?”
“给我的师父,师兄弟,余淼,还有……”
此时大门口却响起了叩门声,打断了崔文鹤的话,他与杨燕抬头去看门口,竟是叶子在门外躬身行了礼。倒没见叶澹人,想来这新旧岁交之际他定是忙得不可开交。
“少爷差我来给先生送新年贺礼。”
说着招招手,两个叶家的小厮便将一厚棉布包裹的大物件抬了进来,放在了地上,叶子上前揭开来,原是一柄玄铁长枪。叶澹办事倒是迅速,那枪也真是好枪。藏剑山庄出来的东西自是没有次品一说,此枪长有九尺五寸,重有七十八斤,枪身雕有蟠龙吞月图纹,枪尖在日头下闪着刺眼的寒光。
杨燕仍计较这枪是叶澹给的,不肯要,直到一旁的崔文鹤磕了磕茶盏,呡一口,说:“收下吧。”他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若非习武之人是决计扛不动这般重量的家伙事儿的,得亏了有叶子在,否则他们俩便只得叫那枪就这般躺在堂下了。
叶子走后,杨燕对崔文鹤说:“小叔,我也想写拜年贴。”
崔文鹤笑道:“好啊,你要写给谁?”
“我爹……可我怕写不好被我爹笑话,小叔你能替我写吗?”
崔文鹤却摇摇头,把笔和纸推到杨燕面前,道:“这是你的家书,我不能替你写。”
杨燕仍有些为难,崔文鹤又道:“你写吧,我看着你写,不会写了我教你。”杨燕于是才拿起了笔。
爹,新岁如意……
才没写几个字,杨燕却又突然害了羞,抱着纸笔跑上了楼,丢下一句:“小叔!我还是自个儿写吧!”
爹,儿很想你。
儿现和一个叫崔文鹪的哥哥住在一块儿,他是个大夫,从万花谷来,看病特别厉害。他只比我大八岁,却要我叫他小叔,我不服气,他还打我。不过他待我很好,儿刚来扬州的时候生了病,是他给我治的病,他还教我念书,他教我读「论语」,我学到了很多,他还记得我是ㄕㄨ龙的,昨天他还给了我一串象龙一样的压岁钱。
爹,儿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人看不起我,特别是一个叫叶ㄉㄢ的坏人,他骂我是狗,还一直来烦小叔,小叔也赶不走他。不过小叔说了,我以后要长得比他高,比他壮,登我长大了我也和爹一样去当兵,回来以后把他打趴下!
爹,我总觉得你和娘一直在我身边看不到的地方看着我,之前我生病的时候我还看到娘了,你们放心,儿会好好的。
爹,新岁如意。儿在这儿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我。
小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