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过且过》(下)青春期的孩子总存在着许多难以捉摸的心思,自从天祥院英智上高中以后,青叶纺就常常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受制于家教和规训,天祥院英智很少像同龄人那样,放学后有大把的时间和其他同学一起游玩闲逛,纺也没看见过他和朋友们有什么亲密的往来。但是学校老师和同学们给他的评价几乎全是一水儿的好:天祥院君头脑聪明,性格温和,人缘很好,等等等等。头脑聪明确实是事实,至于性格温和……纺在心里给这个说法打了个问号。
和天祥院英智相处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摸熟小少爷的性格。出身名门财阀的孩子,从小受到良好的教养,天祥院英智身上自然流露出一种清贵的气质,他并不会轻易表现出生气或骄纵的情绪,但如果是成心折腾人的时候,那就不一定了。光是从前想办法改小朋友挑食的毛病,纺就不知道头疼了多久。
味道寡淡的不吃,不合心意的不吃,有时英智君只是悄无声息地把一片不喜欢的蔬菜从碗里剔出去,有时他放学回到家看一眼餐桌,说了句“不想吃”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前一种情况是可以被理解并宽容的,后一种不行,不好好吃饭对身体不好。纺免不得又把英智君的房间门敲开,耐心地开导、或者说是和小英智拉锯一番。诸如此类的事情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岁月里发生过许多次,小到对于电视里某个故事情节的争论,大到对于天祥院家的态度分歧。问题不同,结果大抵是相同的:总是纺无奈地笑着认输,然后从客厅的茶柜里拿出糕点来,问英智君要不要吃点点心。
从那时起,天祥院英智难以对付的性格就已经初露端倪:没长大的小孩子急欲展示自己远超世俗的成熟和洞见,这令他有时过于沉默,有时却会一口气抒发过多偏激的心绪,面对想做或不想做的事情时,他又格外地固执己见,总之难沟通得很,和“性格温和”这几个字沾不上一点边。
青叶纺的一贯风格,是从不想自己想不明白的事,对于英智君性格以及情绪上的反复,他总是一笑置之,毕竟日子还是要过的。他了解英智的读书嗜好,书店每次进新书时,他会给英智带回装帧精美又符合英智阅读喜好的译本;闲下来的周末,纺会兴致勃勃地在家烤小熊饼干,每只小熊被他用果酱点上蓝色的眼睛,他把饼干们包装好,系上漂亮的绸缎结送给英智君;下班以后的晚上,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休息,沙发上偶尔会长出一枚英智君。
这样的境况即使持续到天祥院英智上高中时,也没有变。纺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再一低头就发现天祥院英智已经枕在他的膝盖上,纺用手轻柔地梳英智君额前的头发。
他惊讶地发现,随着年岁的流逝,英智君真的长大许多,他的身体曾经能被纺完全环抱住,现在已接近于成年人的体格,容貌比起可爱毋宁说美丽,纺常常要为此晃好一会儿神。
英智抬起手,伸出手指在纺面前挥了几下,“纺先生?”
“啊,”纺被他拉回注意力,低下头看他,“怎么了,英智君?”
“在想什么?”
“哈哈,没有什么。”
天祥院英智没有再问,显然不打算深究这个问题。纺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弄得英智有些烦乱,他握住那只手,稍稍用力,把纺的手臂揽过来,抱在自己怀里。
“英智君好像有心事。”从头顶传来一道笑音。
像温水一般柔和的,无论何时都只会令人感觉到安心的声音,你对他永远不必心生疑虑,也不用担心他会离你而去。天祥院英智的心情在温水里逐渐懈怠,他闭上眼睛,缓缓地说,“今天……”
“今天?”纺顺着他的话问。
“收到了一封情书。”
“欸!”纺很惊讶。他故意拖长了一点尾音,却没等到英智接话,只好又开口问,“然后呢?”
几秒钟的时间过后,英智说,“没了啊。”
他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封从他的鞋柜里掉出来的情书,以及今天放课后的夕阳,下午五点钟,天祥院英智按照信里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来到学校后庭那棵大樱花树的下面,有一名同样穿着高中生制服的女生正在树下忐忑不安地等他。
“是英智君的同学吗?”纺的问题充当了回忆的背景音。
“好像很面熟,但是没有更多印象了。”
“叫什么名字?”
“不大记得。”
“……这样的答案,会不会有些冷漠了呢。”纺哭笑不得,“那,英智君的反应是什么?”
“虽然没有感受到「喜欢」,但是对她说了谢谢。”
“是我的话,如果知道英智君是这样的看法,肯定会很伤心的。”
“我不明白。”
“嗯?指什么?”
英智没有回答。
他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几个小时前的记忆仍然在眼前播放,他好像仍能看见、鼓起勇气向他告白的女生那像苹果一样红彤彤的脸颊,然后那脸颊又倏然模糊,变成此刻正在和他说话的人的笑脸。
为什么她会喜欢上一个几乎和自己没有交集的人?他并没有感受到所谓的「喜欢」,为什么对方会因此伤心?他不缺乏被人喜欢被人爱着的经验,天祥院家的管家仆人们会偷偷地给他塞糖果和玩具,这是怜惜的喜欢;学校的老师会给他额外的关照,这是欣赏的喜欢;社交场上天祥院家的宾客会讨好地夸赞他,这是谄媚的喜欢。他不解地问她,「那么,是哪一种喜欢呢?」他想弄清楚这个问题,来决定他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她。女生咬了咬唇,磕磕绊绊地说,「都不是的……是、是像恋人那样的喜欢。」
这个答案令天祥院英智茫然。恋人般的喜欢是指什么?他做了什么,竟会令她产生这样的感情呢?女生似乎对于他冷淡的反应早有预期,她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说「我会等您的回应的。」说完便匆匆转身离开,只留下英智一个人,他凝望着那道在樱花浮动里逐渐消逝的背影,若有所思。
“纺先生呢?”他忽然问。
“欸,怎么会扯到我?”
“是你的话,会怎样处理?”他睁开眼,烟烟霞霞的樱花花瓣消散无踪,眼前出现的是相伴数年的人的脸。
纺推了推自己脸上的眼镜框,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色,“我吗……”
“会答应吗?”
“是我的话……”纺想了想,“说不定会不忍心拒绝。”
“听起来像是有过这种经历呢。”
“哈哈,算是吧。”
“初恋?”
“英智君,桌上有洗好的草莓,我拿给你吃♪”纺笑着拍了拍英智的额头。
“……”
纺起身,英智随着他的动作坐起来。对于纺转移话题的行为,英智显然并不满意,他还没来得及出言抗议,一颗鲜红饱满的草莓就被递到了他的面前,英智抬头看清那颗散发着清甜香气的草莓,纺已经贴心地帮他去掉了顶端的萼片,英智张开嘴,等着草莓主动落到他的舌尖,草莓果肉在味蕾上炸开酸甜的汁水,令人连情绪都跟着一起不可名状起来,无从定义。
“真是的,”纺喂完他,哭笑不得道,“英智君还是像小孩子一样。”
他把装满草莓的玻璃果盘递给英智,英智就不再说话了,抱着果盘沉默地吃草莓。
……当然,比起「像小孩子」,不如说在纺心中,英智君一直是那个需要自己安慰照顾的小孩子,从来没长大过。纺宽慰地凝视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客厅,准备回到自己房间去,接着处理白天时没做完的工作:书店的工作他做得得心应手,最近他时常帮着老板做各种各样的营销方案和组织志愿活动,还颇受老板的重用,要忙的事自然就更多。
好在英智君到底不像小时候那样黏人,他可以多腾出点时间放在工作上……凌晨一点多的时候,纺的这个想法被一阵敲门声打破了。他深感意外地打开门,发现穿着丝质睡袍的英智抱着个枕头站在门外。
“怎么了,英智君?”纺问,“这个点还没睡吗?”
英智抱住枕头的手紧了紧,目光也低了下去,“……做了噩梦。”
这是天祥院英智惯用的撒娇方式,或许本人并没有察觉,纺却已经习以为常。纺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侧身把英智让进来,后者轻车熟路地进门,抱着枕头熟练地往床上一扑,钻进纺的被子里,过了一会儿他从被子里探出脑袋,说,“冷。”
他说冷也未必是真冷,仍是撒娇罢了。纺按着门框失笑,应声道,“就来了。”这下无论多要紧的工作,也比不上天祥院小公子要紧了,纺简单地收拾几下,草草结束了做到一半的工作,安歇下来。关了灯的卧室里,柔软的床上,纺感觉到英智君朝着自己的方向偎了偎。
纺心想,英智君睡不着,一定又要问他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可他等啊等,迟迟没有等到对方开口,反而是纺先等困了,他在过分柔和的氛围里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英智君的声音,英智君的声音带着些许青稚且犹疑的迷茫,他说,纺先生,我不明白。
纺开口应道,“什么?”他努力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醒冷静,以此放任自己的意识进入沉眠。
黑暗聆听人类最难以宣之于口的言语,比如恋人间的爱语,深藏心底的秘密,或者懵懂又原初的疑问。英智沉吟片刻,说,“……什么叫做「恋人」那样的喜欢呢?”
他看过无数的书,无数的作家以他们理解的方式描绘爱情与痴恋,他对这个词并不陌生,但降临在自己身上时,他却并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纺先生低低地“唔”了一声,应该是在示意他接着往下说。英智想了想,又道,“她说,并非是朋友那样的感情,也不是亲人。”
“嗯……”
“除此之外,却至关重要的感情……”说出这个答案令天祥院英智心生一种罕见的不确定。
这样的感情,他好像只在一个人那里体验过,就是——
“……”
天祥院英智没把这句话说完,因为他听见青叶纺平稳的呼吸声,他转过头,在黑暗里凝视着看不清轮廓的侧脸。
第二天,纺被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闹铃吵醒,他猛地坐起来,三两步越到桌前去关闹铃,再一回头看床上,已然空空荡荡,哪里还有英智的身影。
倒也正常,说不定是今天英智君今天轮到值日,提前起床去学校了。
但是怎么毫无声息?难道是自己睡得太昏沉,什么响动都没听见吗。
总不会是幻觉来的吧,昨晚英智君的来访只是一场梦。纺自言自语,他仍像平常一样洗漱,上班去了。
09.
之后一段时间,纺曾旁敲侧击地问过英智几次他青春期的恋爱烦恼问题,但得到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回复,纺也就不再问了。青春期的孩子嘛,总要有一些自己的秘密,纺决定给予英智君绝对自由的个人空间,可他总隐隐感觉,英智君虽然黏着他的时间不如以前长,对他的事情却比之前上心得多。
小时候的英智君只会拉住纺先生的手臂,让纺先生带自己去什么什么地方玩,吃什么什么想吃的东西——每个月初,天祥院家会固定往英智的账户里打一笔令人咋舌的汇款,作为他的生活费——小公子向来只管自己玩得开心,不太顾青叶纺本人的死活,说实在的,青叶纺感觉这样的英智君还好哄好养一些,英智君本身就是个优秀聪明的孩子,只要注意别让他长歪了学坏了,相处起来其实挺舒心。升上高中的英智君不再成天见黏着他了,却时不时就会发个短信或电话给纺,「什么时候下班?」「接你。你现在在哪?」「要和朋友出去吗?嗯,好……是我认识的吗?」纺虽然觉得有些反常,不太习惯来自于英智君的关心,到底心里还是欣慰的情绪更多一点:英智君成长为了一个十分绅士有礼的孩子。你怎么能忍心拒绝这样一个好孩子的体贴关怀呢?显然纺是不忍心的,所以他乐呵呵地全盘接受了英智君的好意。
直到他发现,英智君的好意渐渐到了一种他承受不住的地步。比如下班以后,小公子的豪车会大剌剌地停在书店前接纺回家,纺顶着同事们羡慕或惊诧的眼光上了车,苦笑着让英智君行事不要如此张扬,英智笑着称好,一转弯却让司机开车去了价格昂贵的料亭;再比如他一回到家,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摆着一部没有拆封的时下最新款智能手机,发票上赫然签着天祥院英智流利漂亮的签名;比如纺因为工作原因近视度数日渐加深,晚饭时还无意中和英智君提到此事,三天后他就收到了一副贵金属镶嵌天然水晶镜片的眼镜。纺捧着眼镜沉思,这段时间的英智君到底是怎么了。
深思熟虑一番后纺认为,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指向同一个事实:因为逐渐拥有了自由支配金钱的权利,英智君正在毫无顾忌地乱花钱。虽然小公子本就家境优渥,消费水平也远不是寻常人可比,但纺仍以为有必要好好和英智君探讨一下金钱观的问题——至少不要让英智君再为自己乱买东西。当天晚上他把英智喊住,为这段时间以来英智君送给自己的礼物而道谢,十六岁的高中生笑着聆听纺先生说的话,并且颇有种为此自满的意思,他理所应当地接受着纺先生对他一贯的夸奖,纺先生却话音一转,道,“但是,我其实并不希望英智君为我这样破费,你有这样的心意,我已经很感动了哦。”
这话在天祥院英智听来,未免就有些刺耳了,“纺先生不喜欢吗?”
“不是——”
“你不需要那些东西?”
“不是那个意思,”纺温和地否定了,“我只是希望,英智君不要花太多没必要的钱,毕竟等以后,你回到天祥院家时……”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英智君的脸色。小孩子有种天生的叛逆,你越想让他认为什么好,他越是对什么感到排斥,过去的几年里,天祥院英智一直在这样的叛逆中长大,他厌烦重复着虚假的社交辞令,在宴会的中心被当作稀奇的小宠物一样接受旁人的逗趣、吹捧或观赏。正是这个原因,每次提到天祥院家,英智君总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然而今天,纺却没从英智的脸上看到和以往一样明显的抵触情绪,他判断为英智君成长了,已经逐渐明白了许多道理。
从小时候起,青叶纺就是一个母亲以及老师眼中的好孩子,他的成长中几乎不存在叛逆期,他自然也就无法理解叛逆期少年的心态转变,以至于也察觉不到,天祥院英智此刻掩盖于不动声色之下的情绪与往日有什么不同。纺于是继续谆谆教导道,等英智君以后步入社会如何如何,要继承天祥院家的事业又得如何如何,云云。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今天可真是了不得,往日的英智君要是听到这里,肯定早就忍不住把脸一拉转身走人了,可见英智君最近的变化真的很大。
“等到那时候,纺先生也会在我身边吗?”纺的话说完一会儿之后,英智冷不丁地问道。
纺一愣,“我吗?”
他抱着臂,很慎重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母亲的年纪也上去了,可能以后会陪着她回到乡下的老家去吧,”纺边想边说,“等到那时,说不定我会考虑自己开一家书店呢♪”
“还有呢?”
“英智君如果不问,我还真没怎么想过未来的事呢,”被挑起了从没思考过的话题,纺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虽说我也到结婚的年龄了,但目前也没有碰到合适的女孩子,交给缘分吧,说不定——”
“够了,”英智兴致缺缺地打断他,“都是些无聊的事情……我不想听。”
步入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常会产生一种酸胀而潮闷的思绪。如果是站在十年后往前看这段时间,彼时的天祥院英智可能会尴尬与不堪回首,但却无法遗忘那段过分鲜明的记忆:纺的声音仍然是数年未改地温柔,但却像是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了过来,令他感到一种灼烧灵魂的烫痛,而这烫痛的起因却是毫无道理的,他以为纺会永远陪伴于自己身边,而没有想过对方设想的未来与自己可能毫不相关,这种难堪无异于遭受到来自爱侣的背叛,可纺先生显然不是自己的爱侣,他是、他是——他该被定义成什么呢。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天祥院英智把自己这段难堪的初恋定义为一种占有欲。纺是被他摆在床头数十年的一个玩偶,这个玩偶残旧,丑陋,落满灰尘,针脚歪歪扭扭,他总觉得这个玩偶不如橱窗里崭新精致的娃娃好看,如果他想,他可以随时丢了它,可又不愿它被别人捡了去。那时他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明白爱虽然不意味着占有,但总与占有息息相关。
而占有欲从滋生到满胀的那段时间是最难熬的,他常会做乱七八糟的梦,他梦到自己某天回到家,纺围着围裙,在厨房给他煮下午茶点心用的覆盆子果酱,阳光明亮而温暖,又梦到他身处于不知何处的教堂,他站在彩窗斑驳的光影里,沉默地看着纺牵着与他定下结婚誓言的新娘,受到所有人祝福的一对新人在祝祷与掌声里接吻。每当他从这样混乱的梦境里醒来一次,纺半夜揉着眼睛把英智君迎进自己卧室的次数就会多一次。
“英智君真是长不大呢。”纺便乐呵呵地说。
英智抱着被子也不回答他,一会儿就睡着了,好像这么多年生活下来,身体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只要在纺的气息里入睡,下半夜就总能得到无梦的好眠。纺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轻轻地抱过被子里的英智君,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
抱住天祥院英智的瞬间,青叶纺忽然意识到:以英智君现在的体格,自己已经无法将他整个地抱在怀里。
10.
自那以后,天祥院英智想要逃避的又多了一个地方,从前他只想逃离天祥院家,现在他还想逃离他和纺共同生活的所谓的「家」。比起这两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学校的生活反而更加自由自在,他时常在学校的图书馆呆到晚上闭馆,放任自己的思维被浩瀚的书海占据,好无暇顾及其他。可当他看见担任图书委员的同学们在书架间穿梭时,当他的手抚上精装书厚实而带有油墨香气的封面时,天祥院英智仍会无端地联想到反复出现于他生命中的某个人,这让他更加无法忍受死水般令人窒息的现实生活。青春期的思绪于是形成一个死循环,逃离不出也摆脱不掉。
时推日转,春天烟霞般的樱花早已次第开落,忽然某天却有一片花瓣落到他的桌前,那片花瓣将他从上世纪战火弥漫的烟草气息里唤醒,回到现实。天祥院英智抬起头,在图书馆明净的光亮里看清对方的轮廓,一个长相颇熟悉的女孩子,她引起了他对一份未知感情的长久的疑问。她看着英智,忐忑地把刚刚英智没有听清楚的话又问了一遍。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天祥院同学是不是已经和别人有约了呢?”
“……”
英智的思维空白了一瞬,说实在的,他不记得对方叫什么名字了,但是一贯的好修养让他保持了对女士的礼貌,“没有,”他笑着说,“请坐吧。”
“嗯。”女生红着脸用力地点点头,拉开椅子,在天祥院英智的对面坐下,引来过路学生们频频的目光。
日常礼与对话时的讲究,交际舞上应当把握的分寸,这些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族风范的气质令天祥院英智在学院的各种八卦讨论里拥有相当高的人气,但真正敢于接近他的人却不多,因为他举止温和却与人淡漠的性格,也因为他远比一般学生更为显赫的家世。天祥院英智对此心知肚明,也正因此他不讨厌这个主动向自己告白、又主动接近自己的女生。对于她的回应,天祥院英智早在女生约他见面的一个星期后就已经说明白: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对你没有名为「喜欢」的感情。
他拒绝得很直接,他本来也不知道怎么委婉地顾及别人的心意,天祥院英智本以为这件事到此就是终点,但人的感情原来并不是一件「事情」,很难三言两语就截断。那个女生并没有过多地纠缠天祥院英智,只是偶尔在图书馆遇见时,她会和英智聊上两句,闭馆时两个人同行一段路。这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情感范围的相处,恰不至于让天祥院英智感到不舒服,又足以令他压抑的心绪得到短暂的抒解。作为对这份好意的答谢,天祥院英智往往会在走出校门后邀请女孩坐上自己的车,先绕一圈路把她送回家,自己再回去。
这样的相处模式对天祥院英智来说是轻车熟路,他在社交场上遇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贵族小姐们时,便是遵循着此类礼节。可是在青春情愫烦躁涌动的高中学生群体里,这事儿就滚进了新一轮非常有聊头的八卦谈资,一时间学校里流言四起,关于那个某某班的天祥院君和谁谁谁谈了恋爱之类,是真的,我还看见过他们在咖啡馆里约会……七嘴八舌,越传越真。流言中心的英智听见了这些八卦,倒不生气,只是失笑,他早已习惯了外界对自己过多的关注,对此不甚在意,倒是这些流言对女孩子的影响更加恶劣,他因此试着动用起自己家在学校里的关系网,成功遏止住了越传越离谱的流言蜚语。
他握着名为权力的剑,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掌握着何等强大的力量,这力量足够操控一切言语,乃至人心,即使是天祥院英智,此时也难免要为此自满,以为自己自此便能任意操纵一切。办这件事的时候,他心里有种玩笑的猜想:要是让纺先生知道这事,准又要碎碎念一些有的没的,但他的最后一句话绝对会是“不过英智君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很厉害哦!”
但事情并没有按他预料的那样发展,或许是因为学校里的流言传到了天祥院家,或许是因为他动用了权力关系被天祥院家发觉,这件事在青叶纺知道之前,就先传到了天祥院先生以及理惠夫人那里。久经商战和家族权力斗争的夫妇自然不至于为了一点闲言碎语大惊小怪,只是这件事却提醒他们,有些事情不得不再和自己的儿子重申一遍。某个星期五的晚上天祥院英智放学,按照这周预定的计划返回天祥院本宅居住,仆人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长桌晚餐,餐桌上首坐着一个身着和服、面容威仪的女人,他的生身母亲,天祥院理惠。
英智低下头向母亲致礼,得到理惠的首肯后方才落座。他和母亲平时见不着几面,所谓的母子情谊只能说是比陌生人稍微熟络一点。两个人沉默地用完晚饭,各自回房,晚上有仆人敲开了英智的房门,说是夫人有请,请少爷到茶室去。
理惠并不是什么温婉柔和的传统妇女,她找英智自然也不是为了叙什么母子深情。英智甫一坐在理惠面前,理惠半句寒暄都没有,开口便问,“你在学校里认识的那个女孩子,你选定了她么?”
她这样问,显然是已经把英智近期做的事调查了个清楚,英智回答,“无端的谣言而已。”
天祥院理惠的目光淡淡地落到英智脸上,“嗯”了一声,又道,“你了解她的家世吗?”
“只是关系一般的同学,”英智继续回答,“没聊过这方面的话题。”
“我倒是收到了一份她的资料……”理惠拖长了话尾,见英智没有接话,她便接着说了下去,“只是普通的公司职员的女儿,好在运气不错、考了个好学校。”
“嗯。”
理惠注视着英智,社会阅历浅的年轻人是很难掩饰得住自己的真实想法的,三言两语间她已经确认,儿子确实对那个小姑娘没什么兴趣,这样便好,一文不值的婚姻因为一文不值而标榜自己追求自由和爱情,而自由和爱情又会在婚姻的枷锁下泯灭,终致一无所有,谁面临这样的绝境而不避而不及?婚姻只是能够使资源利益最大化的一种合法手段,必须及早提点儿子、好让他认识到这一点才对。自觉尽到母亲职责的理惠心下满意,至于适合英智的联姻对象,她心中其实早已有所想法,有两家合作伙伴家的女儿都不错,教养良好,优雅大方,她回头和丈夫商议一下,给英智安排介绍。她向英智说出家族——当然,主要是指她自己以及英智的父亲——的这一系列安排打算,英智不说话。
他人坐在天祥院理惠面前,实际上已经开始走神了,母亲的言语像是蒙上一层密不透风的铁网,令他逐渐喘不过气,他的心里却有青绿色的新芽正在穿过铁网,悄无声息地生长。见他长久沉默,眼神空茫,理惠知道这是天祥院英智短期内听不进去的一个话题,也罢,以后再谈。
她想问的其实还有另一个问题,“英智,你预备什么时候搬回来住?”
那棵青绿色的新芽瞬间被扼紧,他的心也感受到同样被扼紧的窒闷。天祥院英智面不改色地说,“我很习惯现在的生活。”
“这样的话你说了很多遍了,”天祥院理惠皱着眉头,“你已经大了,还准备像玩家家酒一样,一直让纺君照顾着你吗?”
“把年幼的孩子丢给别人照料,等他长大了,不需要费心了,这时才现身,对他摆出一副父母的威严来指手画脚,”天祥院英智笑着说,“如果这就是所谓「成熟」父母的做法,那还不如一直「玩家家酒」比较好吧?”
“英智!”天祥院理惠凌厉地喝了一声。
“对不起,母亲,”英智神色未改,他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我失言了,说不定是因为太累,已经开始胡乱讲话了吧。”
天祥院理惠哪会真相信他这敷衍至极的理由,到底是久经摔打,知道这已经是英智拒绝与她再沟通的直接信号,她揉着眉头,随意挥了两下手,让英智退下。英智冲着她轻轻鞠了一躬,起身,面无表情地出了茶室。
他穿过走廊,宽广的客厅,一路上迎面遇到的佣人都跟他行礼问好,少爷,小少爷,小公子,晚上好。每一声问好都让他更心烦意乱,天祥院英智上了二楼,在预备推开自己的房门时,他看到那不是装潢古雅宽厚的套间,而是过分空旷却被铁网紧密包围的牢笼,他咬了咬牙,放开门把手,径直又下了楼。
天祥院家的路他还是熟悉的,穿过门厅走出大门,沿着坡道走上十分钟就能离开天祥院家的私宅范围,到达一般居民区,路上可以打到普通的计程车。天祥院英智的计划实施得很成功,坐上计程车的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安心感,计程车朝着他熟悉的方向一路飞驰而去,又是十分钟以后,当司机伸着手冲他要打车费的时候,天祥院英智的安心感消失了。
他是临时决定逃离天祥院家的,没来得及换衣服,身上还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兜里正是一个子都没有,有一个事实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虽然天祥院家坐拥日本全国过半财富资产,但是天祥院英智现在付不起打车费。
很丢脸,灰溜溜地站在街边,借出租车司机的手机给纺打电话,让纺来接自己。
纺从接到电话到下楼也就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他四处张望,终于发现了路灯底下正在发呆的天祥院英智,他三步并两步跑过去,第一眼注意到的是英智单薄的居家服,纺赶忙脱下自己的外套,把蔫了吧唧的英智君包上,免得他在气温降低的夜晚着凉,包完了他又向出租车司机道歉付钱。司机大哥也没介意,收完钱扬扬手,这事儿就算过去了,等他把车开走之后,纺转过头看英智,英智正紧紧地裹着纺披给他的外套,似乎在轻微地颤抖,纺的瞳孔猛然缩紧,他拉过英智的手臂,把人往自己怀里抱,借此提供给英智君更多的温暖,“英智君,你不是回家了吗?”纺的声音里带着慌张,以及掩饰不住的担忧,“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呢?”
天祥院英智沉默了一会儿,任由这份温暖抵住他的心脏,蔓延到全身,他闭上眼,低声地开口,“纺……不,纺先生,我……”
“好了,”纺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松开了怀抱,“英智君,有什么话我们先回去再说,你这样晾着会生病的。”
青叶纺说完,拉着天祥院英智就走,两个人回到居住数年的公寓里。天祥院英智回本家居住的周末,青叶纺的安排与平常并无不同,自己做些足以饱腹的食物,剩下的时间要不是看看喜欢的书,要不就是做点小编织,纺最近很热爱编织,他自己勾了一些小花小动物,送给书店里的幸运读者,很受读者们欢迎。此时客厅的桌子上正散落着几卷线,显然纺是一接到电话就放下了活计,下楼去接英智了,还没来得及整理。两人一进门,纺就去找了件厚实的外套,让英智先披上,他自己则进了厨房,给英智君烧一些热茶。
迟钝如青叶纺也不可能猜不出来,英智君定然是和家里起了什么矛盾。刚刚见到英智君时,他目光摇动,好像有什么话想要和自己说,可这一会儿又无论如何不肯讲了。英智不肯讲,纺也不强求,他打开手机,找到理惠夫人的通讯号码,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英智君在他这里,请理惠夫人不用担心。
过了好一会儿,天祥院英智才算缓过来,他捧着纺泡给他的加了方糖的热红茶,开始和纺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客厅里纺做到一半的织物,但却完全认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他好奇地走过去,拿起它问纺,“这是什么?”
纺从厨房里出来,笑着回答道,“哈哈,好像有点难认出来?我准备缝一个御守。”
“英智君不是经常容易做噩梦吗?我问了母亲,她说做一个御守陪伴在英智君身边,或许会管用。”
天祥院英智的手指在抚摸过亮丽的缎面时轻轻一顿。
“纺……”
“毕竟英智君长大了,”纺没有察觉到他称呼上微妙的变化,继续热情且亲切地说,“等以后——呃,我是说——”
他本意是想说,等以后等英智君离开自己,回到天祥院家,他也希望这个御守能代替自己陪伴着英智君,幸福美满,一世安宁。可即使是不读空气如青叶纺,也意识到此时提到有关天祥院家的话题并不合时宜,好险啊,差点就脱口而出了。他话说了一半断在嘴边,嗯嗯呃呃了好几声,都想不出临时把话题岔到哪里比较好。倒是天祥院英智,看着青叶纺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瞬时就把他没说出口的话猜出了个大半。
“等到以后,我早晚是要回去的,对吗?”他平静地接下青叶纺的话。
纺忐忑地看着英智,从那双天蓝色的瞳孔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恍觉时移世异,英智君不是从前那个好懂得很的小孩子了,那个小小的英智君、无论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闹别扭,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面对着面前俨然已经成长到与自己般高的少年,纺已经完全摸不透现在的他在想什么。
但看起来不像在生气,既然是英智君主动接下的话题,那他们这次应该可以和平地聊下去吧。纺抱着这样的推断,谨慎地开口,“嗯……或许英智君现在还没有体会到他们的苦心,但是我相信,无论是理惠夫人,还是英智君的父亲,他们一定比英智君想象中的更加爱你。”
“他们给了我普通人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起点,保我安稳富足地成长到现在,”天祥院英智说,“出于利益也好,亲情也好,于情于理,我没有理由怨恨他们。”
“对对,就是这样,”纺很欣慰,他肯定地笑道,“果然,英智君是善良的好孩子♪”
“我愈长大,愈明白我体内流的的确是天祥院家的血,我和他们并无不同,会因为掌握了些许权力而沾沾自喜,也因此更加抵触被高高在上地规划好的人生和感情。”
“纺先生的到来,也是早就被规划好的,我无法选择,在我六岁的时候不要遇到你。”
纺在心里轻轻地说,其实是五岁。想起那时的记忆,面前的英智君又忽然变得可爱起来,纺于是很慈祥地看着他。
“但是,这么多年的相处,反而让我不确定了。”
天祥院英智在真诚地为这个问题感到疑惑,判断某人对自己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这事本身如同雾里看花一般不真切,可哪怕一时堪不破,时间日久,总有云消雾散、双目清明的一天,青叶纺的感情则似乎数年如一日,完全无法被时间证明或证伪。纺先生是天祥院家花了钱找来照顾自己的人,可天祥院英智却迟迟确定不了他的身份,不是仆人或管家,不是养父或老师,不是哥哥或朋友,这个问题找不到答案本来也无关痛痒,毕竟他们这样囫囵着过了许多年,直到一份任性且轻慢的妄心开始悄然滋长,它便忽然变得格外刺眼了起来,变得不容忽视。
天祥院英智问道,“你留在我身边这么久,是为了攀附天祥院家吗?”
更多的问题他便问不出了。他指望着问出一个隐约又不至于交托出全部自己的问题,再由青叶纺告诉他所有困惑已久而解不明的答案:除却世俗定义的每一类社会关系外还剩下哪一类,除却种种复杂又都不贴切的感情外还留下哪一种。气氛有着微妙的改变,在天祥院英智的眼里是剧变。平日总是温和好脾气的纺先生在听到这个问题后愣住了,他意识到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是在给他们此前数年甚至此后所有的未来做出一个宣判式的答案吗?他的目光坦诚地望进自己的眼底。他动了动嘴唇。他困惑地,惊讶地笑着说,“我没有过那种心思呀。”
这个答案令天祥院英智措手当场。用权力和利益去指摘一份感情的纯粹性,这对任何一个竭力捍卫它的少年人都能造成致命的打击,是最能刺痛对方也最见成效的攻击方式。即使如此,也不足以掏出一个成年人的心里话吗?在对方看来依旧如此无关痛痒吗?成年人。可恨的成年人。
天祥院英智保持着沉默,他在等着更多的解释,而不肯接受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打发。过往数年的时光凝聚成一条湍急的河流,他始觉其难以捉握,纺却将其轻轻放下了。这怎么能?他漫长的消极的苦闷到底是因什么而起,他日日夜夜的心动与眷恋又该如何纾解?他觉得眼前一片空茫,原来迷雾的背后是什么都没有。不知道。有什么声音在冲着他窃窃私语,你想要的答案纺先生也不知道,要确认了才好。
在接连喊了几声“英智君”、对方却都没有回应以后,青叶纺的表情转变为了担忧。从他把英智君接回家开始,英智君的情绪就一直有些怪怪的,或许他今天和天祥院家发生的冲突真的比较严重。总之,先把英智君哄睡了,明天联络理惠夫人问一下吧。纺打定了主意,准备去浴室给英智放洗澡水,让他洗完澡好好休息一个晚上。他像平时一样,把英智君揽到自己怀里,安慰地抱了抱他,却察觉到对方的身体仍然在颤抖。
“英智君,你还冷吗?”他轻声问。
“嗯。”天祥院英智低低地回答。
“那我——”还没等纺把话说完,他的嘴唇猛然被什么东西覆上,青叶纺睁大眼,在压向自己的躯体的重量下往后趔趄了两步,然后又被回抱住,继续这个意外又磕磕绊绊的吻。
欸……?
欸!?
青叶纺脑海里顿时席卷过许多乱七八糟且毫无逻辑的想法:英智君学坏了?还是说这是什么新的撒娇方式?现在的孩子们表达亲密和依赖的方式已经开放至此了吗!?没谈过恋爱的高中生吻技真的很烂,初恋谈了大半年才只敢牵牵女孩子的手的青叶纺也没好到哪里去。针织物的半成品掉在地上,谁都分不出闲心再去管它,纺用力扭开头,从窒息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亲吻里躲开,气喘吁吁地说,“等一下,英、”这太奇怪了。可他的抗议来不及脱口而出,很快就又被扳正头颅,继续接受几近于发泄的亲吻。
如果说青叶纺有从这一晚的突发事件中学习到什么经验,那就是溺爱小孩要不得。他一个正值盛年的成年男性,身高将近一米八,论体格怎么也得比只来得及长了个子的天祥院英智强壮,这么弱小的一个天祥院英智,哪有他打不过的道理。可那是他又喜欢又心疼的孩子,是低落的、正在从他这里渴求接纳与安全感的英智君,纺实在舍不得,也狠不下心。他犹豫着犹豫着,就把拒绝的机会给错过去了,视野畸变地晃动,纺控制不住地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沙发里,没等他直起身,英智已经压上来,双腿夹住他的腰,跨坐在他的身上。
刚刚结束完一个吻,两个人都脸色潮红,青叶纺抬手,抹掉自己唇角因为接吻而流下的唾液,他眼神迷离地看向英智,支支吾吾地说,“这、这种事情、”对未成年的高中生而言是不行的吧!
他想说许多可以用来规劝英智君的话,这些话全都挤在一起,他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最后纺口不择言道,“至少、等成年了再——”
“纺。”英智轻轻地说。他伸手,指尖划过青叶纺的脸颊,再往上,他轻而易举地摘下了纺的眼镜,随意地往地毯上一扔。
他在试探,在以一种无声的姿态进行询问。如果——如果纺先生表现出了哪怕一丝的抗拒和厌恶,他一定不会继续做下去。本来是这么想的。天祥院英智眯起眼,看向屈身在自己身下的青叶纺。柔软鬈曲的短发,闪着泪光的眼睛,因为接吻而红润微肿的嘴唇,就好像……是在期待着些什么一样。这一切使他忽然想起,遑论是今天,从他认识青叶纺那天起,他就从来没从纺那里承受过「抗拒」和「厌恶」这两种情感,纺给他的是几乎没有底线的包容。
拥抱,接吻,摘掉他的眼镜,给他暧昧的性暗示,都是可以被允许的。
那么,做到哪一步他才会喊停呢?
英智俯下身,贴近纺的脸颊,温热的鼻息在亲密的距离之间交换,青叶纺动弹不得,他仿佛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那双好看的湛蓝色眼睛,一定会使用什么摄人心魄的法术吧。那道温柔的悦耳的声音,是在念什么令人逃离不了的咒语吗?纺定定地凝视住英智,天祥院英智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一种幽深的痛苦,像是小时候每一次讨要零食与玩具时的表面装作懂事、实则以退为进,像是在对他说“你拒绝我吧”,同时又在说“你要是拒绝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青叶纺对这样的示弱毫无抵抗能力,即使明知道这是故意的坏心思,纺还是狠不下心推开他,就像无法拒绝一只被雨淋湿的可怜巴巴的小猫。突如其来的强制爱于是变成了一场激烈的合谋,葬送了青叶纺对自己未来感情生涯的所有规划。
一个多年以来洁身自好的大龄童贞,哪怕命中注定的配偶迟迟没有出现,纺也郑重地等待着她,他打定主意把第一次留给和他共度婚姻的姑娘,在结婚仪式结束的当晚与她亲密地结合。再也没有那样的可能了。他的第一次疼痛和缱绻欢爱被英智君留在了他家的沙发上。昏暗,生疏,乱七八糟。
他觉得这一定有哪里搞错了,他明明是英智君的、的——呃,哥哥,他觉得用哥哥这个形容比较贴切,但是英智君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他甚至不肯喊自己一声纺哥哥。会有人和自己的哥哥做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吗。青叶纺飞速地思考起一些有的没的,好像这样就能催眠自己,他和英智君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单纯很美好,并没有正在经历一些即将无可挽回的事情。他目光散乱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显然,他的自我欺骗阻止不了飞速沉沦的事态,家居服纽扣被轻巧地解开,英智低下头,用牙齿厮磨他的胸前,快感的电流袭击了青叶纺的大脑,刺激得他一下子什么都想不了了,被亲吮乳头的酥痒与快乐令纺错觉压在自己身上的不是青春期的少年,而是那个他能够轻松抱起来的小朋友,他们不是在做什么越界的事,只是像所有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玩乐嬉戏。纺抬起手,揉了揉伏在自己身上金黄色的脑袋,他轻飘飘地胡言乱语道,好孩子,好孩子,真乖啊……在把我当母亲一样眷恋吗?
天祥院理惠的脸孔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天祥院英智恨恨地咬了他一口,青叶纺疼得乱吸气。红色的突起因为被咬的疼痛而委屈地颤抖,英智含着它含糊地道,“你要是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嗯……嗯……”纺咬着唇,听不出是答应还是呻吟,当一件事情陷落为情事,那随之而来所有的行为都像是爱抚与调情,他很努力地寻找能够摆脱眼前处境的方法,但他做出的所有也不过是轻轻地抚摸着英智君的脸,再被握住手掌,十指相扣。青叶纺阻止不了,只好任其发生,为了避免使气氛变得更僵硬,接下来他果真没有再多说什么,纺频繁地出声,都是实在忍不住的生理性的叫喘,还有断断续续地喊“英智君”的尝试。
他准备等过了今晚再好好地开导英智君。小孩子嘛,总是要任性闹脾气的,生理需求……也是有的。难道是到了所谓的思春期?哎呀,这要如何开导才行。事实上哪怕纺如此顺从、顺从到几乎是纵容了,也没能想出什么开导的好方法。他与英智君之间存在的种种可能的关系渐渐地坍缩,在他的身体纳进了天祥院英智的全部欲望以后,就只剩下了情人这一个答案。他年轻的小情人既不体贴也不温柔,亲吮、啮咬,吻得他身上一片红红紫紫,又带给他残忍的撕裂的疼痛,纺痛得眼前直发黑,一片黑光之中,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回忆。冬天的雪夜里他抱着小英智一起在被炉里取暖,给他剥橘子讲故事。去游乐场玩一整天回来累得走不动路,两个人回到家就瘫倒了,挨在沙发上囫囵地睡在一块。记忆里会乖乖地仰着头喊自己“纺先生”的小英智,和现在扣住他的手、在他身体里肆意进出的英智君重合在一起,纺分辨不出究竟哪一边才是真实。他想自己或许是软弱的,他不去责难给他带来这种割裂感的天祥院英智,而先归咎于自己,当他任由英智君予取予求时,就应该预料到自己会有被随意摘取品尝的这一天才对。身下的疼痛与抽插一次次地撞散他的理智,最终还是原始的快乐与对情欲的渴求占了上风,纺颤抖地抬起头颅,迎接今晚与英智君的又一次接吻。
这份失控的疯狂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生涩的欢爱之后,沙发变得湿塌塌的,没有办法睡,还是纺拉了拉英智的手,哑着嗓子说,会着凉的,英智君,回房间去吧。他的英智君又变成了那个安静的好孩子,他乖巧地同意了这个提议,跟着纺一起回了卧室。
结果是青叶纺在自己的床上又迎来了一次痛苦而快乐的性高潮。
11.
阳光从窗帘紧遮的缝隙里漏进几缕,将房间照得半昏半亮。青叶纺睁开眼,神思恍惚,意识朦胧之中他仿佛记得,自己做了个又长又奇怪的梦。
怎么会梦到和英智君做出了不应该做的事呢,还做了不止一次,这是多么卑劣的潜意识啊,自己真是个内心阴暗的成年男性。纺在内心唾弃自己,他正准备起床,发现自己右半边的身体麻得动弹不了。视觉,触觉,痛觉依次苏醒,其实无需转头去看,纺也能通过肌肤相贴的触感感受到,他的肩侧被枕住,手臂被与自己同样浑身赤裸的枕边人抱在怀里,柔软的金色发丝依依不舍地散落在自己的颈窝。
全身酸得没有力气,身下传来阵阵因为被过分撕裂和捣弄而造成的肿痛,同时伴有液体温暖且滑腻的流动感。一切的一切都在提示着纺一个无法逃避的现实:他被英智君睡了。
好的,这是事实,不是做梦。青叶纺心如死灰。
被睡了,但是他的心里却产生一种睡了英智君的悲凉。
纺眼神死掉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儿,仿佛看到了这段不伦关系没有出路的未来,看到理惠夫人皱着眉对他说,纺君,我真是看错你了,算了,给你两亿日元,离开我们家英智。
然后这钱无论他拿还是不拿,他都会在告别理惠夫人后回家的半路上、被天祥院家雇佣的杀手杀人灭口。
哪怕抛弃现实因素,单从道德层面上来说,这件事也说不过去。自己精心照顾带大的漂亮小团子,纺把他当成已经融化进自己生命当中的一部分,却做出了这么越界的事情……做完了再才回过头想这些,是不是太虚伪了呢。
年轻的瘦削的身体紧紧地依偎着他,规律的心跳声透过肌肤传过来,令青叶纺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觉,仿佛他在随着英智君的呼吸而呼吸,自己的心脏是为了英智君的生命而跳动。他凝视着那张安静的睡脸和光洁的颈侧。
真好看,他想,不用做任何事……只要能长久地、静静地凝视着这样一张脸,自己就会感到很幸福。
唉。
多想无益,纺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臂从英智的怀抱里抽出来,给他替换上一个软乎乎的玩偶抱枕,然后轻声轻气地下了床去洗澡,忍着痛清理灌满自己身体的情液。等他清理完出来,拿着手机看时间,刚唤醒屏幕,锁屏界面上就弹出来一条来自天祥院理惠的简讯,理惠夫人:我知道了。
这个缩略信息显示吓得纺差点没拿稳手机,他心脏突突狂跳地解了锁,按开简讯界面。
「致 纺君:
我知道了。这孩子心气高傲,又不服管,你帮我多照顾一些他。」
纺松了一口气,他想起来,这条简讯应该是昨晚自己发短信向理惠夫人报平安后,理惠夫人回复自己的,并不是指知道了些别的什么。青叶纺做贼心虚,回了个“好的”就没再说别的,毕竟说多错多,任何一个家长如果知道自己家孩子被人照顾着照顾着照顾到床上去了,后果恐怕都很严重。当然,理惠夫人还不知情,暂时不需要去考虑她知道这件事以后的后果,当下可是有一个更紧迫的问题摆在眼前,那就是该怎么去面对现在的英智君。
天祥院英智的生活很规律,周内十点睡六点起,周末有时会起晚一些,但八点前基本上也就睡醒了,今天破天荒地睡到了中午十一点多。然而虽然他难得紊乱一次的生物钟给了纺十分充足的思考时间,纺也并没有思考出应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现在的英智,他思维机械地从冰箱里取出了蔬菜和肉,开始做早午饭。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他忙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十一点多的时候,天祥院英智揉着眼睛从他的卧室里走出来,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纺的睡衣。
英智一觉睡醒发现找不到人,原本餍足的心情顿时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不悦,然而等他转了一圈,在厨房里看见青叶纺的时候,这层不悦便消失了,他好奇地盯着纺忙这忙那,尤其是看见纺走路的姿态在疼痛的影响下时不时地显露出些许的蹒跚,这令他更加产生出一种赏玩的满足,这是他亲自打在纺身上的烙印。
他没有从言语上问出口,青叶纺却以实际的行为作出了回应:我听到了你全部隐秘的贪欲和感情,我也愿意用我全部的身体与灵魂容纳你。他只需要得到这样的答案就够了,这足以让他那颗躁动的、多疑的、反复无常的心得到——他以为是长久的——事实上却只是短暂的安宁。
一切都是刚刚好,他心情松弛地转身离开,进了浴室洗漱,出来的时候,纺已经在餐桌上放好了简单的餐食,煎鱼排,荷包蛋,高丽菜卷。见英智睡醒,纺笑着冲他招呼道,“来吃饭吧,英智君♪”这就是青叶纺冥思苦想出来的答案,他决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以从前那样的态度对待天祥院英智。
“嗯,早上好呀,纺。”
“纺……吗?”纺吓了一跳。
这样随意又亲近的称呼,被英智用在比他年长十多岁的成年男性身上,未免太显失礼,如果是以前的纺,说不定还会开口认真地纠正他一番,但现在青叶纺人都给他睡了,实在是张不开口去与英智争辩称呼上这些小小的僭越,纺最后决定由着他去。
这顿饭吃得纺提心吊胆的。不同于前段时间刻意的冷淡和回避,不同于闹脾气时的傲慢和乖张,不同于昨天晚上的脆弱和落寞,今天的英智君心情似乎极好,露出的笑容可以称得上是温和。这太吓人了,纺一边吃饭,一边试图从英智的态度里琢磨出他真正的想法,他盯着英智,后者亦很坦诚地回望他,试探的气氛在餐桌上悄然地流动。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再提天祥院家的事,纺对此感到很满意,这样就好,正值青春期的男子高中生年轻气盛,就算真的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也是情有可原,自己理应包容,过去就过去了,就此揭过吧。然而他以为的揭过是他单方面的以为,他可没有问过天祥院英智是不是这样以为。因为双方理解不对等造成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当天晚上准备回卧室休息时,英智看着纺,眼神里流动着熟悉的光彩:每次他抱着枕头跑到纺那里蹭睡时,都是这样的眼神。纺却犹豫了,他现在急需得到一个好好梳理自己内心的夜晚,英智君的眼神,英智君的笑容,无时无刻不搅得他心烦意乱,只要英智君在身边,他或许就永远看不清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当他开口准备拒绝英智的时候,英智好像预感到了自己会得到的答案,眼神一下就变了,变成一种熟悉的落寞,以及惹人心疼。
青叶纺没有养过小宠物,此刻却体会到一种类似于抛弃幼猫的不落忍。他在不落忍之下把英智君让进了自己的卧室,然后……重蹈了前一晚的覆辙。
那之后的几天,青叶纺上班时总有些心不在焉,同事和店长都来关心他,面对大家热心的问候,青叶纺实在很难说出真实的原因。“我被养了将近十年的孩子给睡了……”这种话,说出去会被别人当作变态的吧。换种表达方式好了,我家小孩最近很黏我。
大家当了那么久的同事,自然都清楚青叶纺家是怎么个情况,当即乐哄哄地讨论起来,这个说“他是不是闯祸了,黏着你撒娇”,那个说“孩子长大了,知道爱你了”,还有的说“不会是缺少母爱了吧?纺君,你该结婚了。”于是八卦的话题又转移到大家的婚姻大事上。
这些跑火车似的猜测没一个靠谱,纺苦笑着在轻松的氛围里附和大家的话,不过,好像有一点说得有点道理,青叶纺开始深思。
英智君最近种种反常的表现,似乎都与自己、以及和理惠夫人之间的冲突息息相关。想来英智君从小就没怎么和母亲相处过,没有得到正常家庭的亲情,他一定是一股脑儿地将这种眷恋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这下前因后果都对得上了,纺认为自己的猜测十分有道理。
可是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他自己也不能算是在很健全的家庭里长大的,英智君想要的眷恋……自己该怎么给他?
纺很忧愁,下午做完新书的展板以后,他在书架间来回踱步,试图从店藏的书籍里找到他想要的答案。他逛得眼花缭乱,终于找到了一本书,书里描写的情况和英智君几乎完全吻合的,纺看了觉得有点道理。没安全感又亲情缺失的小孩要疼,要哄,要抱着他反复地说“我不会离开你,我永远爱着你。”青叶纺惊呼原来如此。
书店员工买书有特惠,内部人员一律打八折,他拿着书煞以为是地快步离开,去收银台结账,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离开的是时下在女孩子们中最为火爆的耽美漫画区。晚上他拿着这套说辞如法炮制,英智君进入他的时候,他就凑过去,在英智君耳边认真地胡说八道了一番,效果立竿见影,天祥院英智怔了一会儿,纺看见他的眼睛里似乎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这神情给青叶纺看得心疼极了,他的双手被按着挣脱不得,于是他用嘴唇吻上去,把那些眼泪吻掉。他隐约发现书上讲的办法没什么用,不仅没有让情况好转,他们之间的关系反而越来越奇怪了,不知道多少次他们相对无话,晚上吃完晚饭各自回屋,第二天早上天祥院英智从青叶纺的房间里出来,神态自若地系自己的衬衫扣子。
他们两人的身份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从前的青叶纺既像兄长又像老师,总站在一个引导者的位置上,这个结构简单的家里所有事情都由纺来打理,现在则不同,天祥院英智通过某种不言自明的方式证明了他比青叶纺拥有更多的主动权,自然就成为了宅邸名副其实的主人。
天祥院家他说不回就不回了,本家的仆人只准在他允许的时间内过来洒扫清洁,而能抚平他内心因动情而产生的隐痛的人朝夕陪伴在他身边。天祥院英智已经完全摸清楚了纺先生的软肋,青叶纺那份经不住撒娇的心软就是他最大的死穴,这一点被天祥院英智拿捏住,然后无限地放大利用,如果说这就是所谓的爱情,那他自信自己已经解明了其中全部的奥妙,人心么,说到底也只是这样能被简单操纵的东西而已。
天祥院英智最志得意满的这几个月,纺的内心却弥漫着一种几乎是愧疚的心情。被生身父母寄予厚望的孩子,天祥院家族最受期待与嫉恨的继承人,多么年轻而热烈的生命,自己非但没有尽到任何管教他引导他的指责,反而抵挡不住地和他沉沦,毫无节制地给予他那份潮湿而柔软的快乐。就在他最焦头烂额、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的时候,理惠夫人主动联系了纺,想要和他见面聊一聊。该面对的总是要去面对。抱着这样的决心,纺在某个工作日的下午赴了她的约,前往天祥院家的本馆。
青叶纺来天祥院家的时间不多,但他为人随和,和英智结识的时间又长,宅邸里不少仆人都认得他,他们纷纷热情地迎接青叶纺。“好久不见呀,青叶先生~”穿着可爱女仆装的女孩子提着裙子,轻轻地向纺行礼。
“你好呀,千子小姐。”纺笑着和她打招呼。
“您要找理惠夫人吗?”千子小姐热情地回应他,“我带您去。”
她带纺穿过宽广的回廊,天祥院理惠正在会客室等他。女人在自己家中仍显出待客的从容与庄重,她身着深红色的礼服裙,优雅地请青叶纺在自己的对面落座。面对理惠夫人的寒暄,青叶纺的态度却显得郑重许多。他向理惠夫人道歉,“对不起,我还没有告诉英智君。”
他还没有告诉英智,等待英智高中毕业以后,自己陪伴在他身边的这份职责也要就此结束了。这个决定是在天祥院英智升上高中时,由天祥院夫妇所作出的。天祥院家从前的话事人是老爷子,现在则是天祥院先生与理惠夫人,他们从老爷子的众多子嗣里争取到了最多的财富和产业,未来准备将它们全部交到自己天资聪颖的儿子天祥院英智手中。为此天祥院英智还应该得到更好的教育与更加开阔的眼界,私立的贵族高中以及周末请到家里上课的私教老师远远不够,他们准备送英智出国留学,凭借他们雄厚的资金背景和天祥院英智优异的成绩,任何一个国家的顶尖学府都会向天祥院英智敞开大门,而在这样的规划之中,没有青叶纺能容身的余地。
这样的安排,青叶纺一早就知道,没告诉英智却是出于难以宣之于口的私心。当他不知道英智君对他有着比他想象中更高程度的依恋时,他舍不得告诉,总想着过一天,再过一天,让离别不要那么快地被摆上台面,他就可以再晚一天面对这个事实。当他发现了那个孩子稚嫩且青涩的情意时,他愧于告诉。
他心里交织着愧疚和贪恋,特别是当他安静地坐在英智君对面,听英智君侃侃谈论对未来的计划时。他说自己学校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无论是通过考试途径或者学校推荐,都有很大的概率能进入他心仪的大学,那时他们可以再搬去别的地方住,他设想的未来里,把纺也捎带上了。纺期待地听着,然后雀跃地附和,等到夜晚降临了,他又汗水淋漓地抱着天祥院英智,在英智君耳边说起他从另一本书里看来的爱语。
天祥院英智以为纺是不忍心拒绝自己种种过分的请求,殊不知那纵容里更多地蕴含着赎罪和补偿的意味。只是风起于青萍之末,一开始刻意去回避的问题,越往后拖只会越严重,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可以预料到其量级的巨型炸弹,青叶纺想找个时机说,但却总找不到合适的时候。
理惠夫人叹了口气。她并不知道这其中曲曲绕绕的内情,只是感叹道,“那孩子比我想象中的要喜欢你。”
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生活在一个言行举止无时无刻不受人审视的环境里,拥有再多的财富,也始终是不自由,对于连财富与权柄的意义都不理解的孩子来说,他的眼前更是只有一片荒芜,”理惠夫人继续说,她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我心软了,希望他至少比从前的我拥有更多,也不知道这份私心有没有害了他。”
“请您不要这样说。”青叶纺轻轻地摇摇头。
“英智君很有主见,因为年轻而锋芒毕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璀璨夺目的生命,”纺说,“他会成长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人。”
“那也有赖于纺君这么多年的心意。”天祥院理惠话带赞赏地向纺多年来的付出致谢。虽然天祥院家每个月都付给纺丰富的酬劳,但能数年如一日这般贴心地照顾天祥院英智,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理惠闲聊地问,纺君也毕业许久了,对以后的规划有什么打算?
纺哽住了一下。
理惠慢悠悠道,她其实相当看好纺的才能,这些年对英智也算尽心尽力,天祥院家不会亏待忠心的人,等以后英智继承了家位,身边也还缺一个管家的——
她话音未落,纺笑了笑,说,“我想,不用了。”
“谢谢您。”
他并不贪图天祥院家的财富与名望,当时对那个孩子伸出手,泰半是因为纺从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令人心生恻隐的寂寞。这段梦一样纷繁绚丽的旅途本就是上天赐予他仅此一次的宝贵回忆,等到英智君从他的生命中离开,他将重新回到他那灰暗的,一成不变的人生中去,对此青叶纺早已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
不过他还有一件事要麻烦理惠夫人,那就是距离英智君高中毕业也还有几个月,他还没找到适合租住的房源,他尽量在英智君毕业之前找到。
如果他迟迟没找到房源,可以请理惠夫人宽限他一段时间,让他找到其他住处以后再搬走吗?
理惠笑着打断他,“哪用这么麻烦,这房子原本我就打算送给你,反正也只是一处闲置不用的房产。”
她已经让律师拟好了赠与合同,天祥院理惠以个人名义,无偿将名下此处房产赠与青叶纺。
在合同上签个字就行。
那之后他们又聊了些其他的,其实理惠夫人约纺见面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了解一下英智的近况,确保他能按照天祥院家安排给他的人生顺利地结束学业。结束与理惠夫人的对话后,纺便告辞离开。在回到他和英智君共同居住的「家」之前,纺在心里反复思考,要怎么开口和英智君说。
无论他怎样逃避,不想去看见,所谓的现实仍然会无情地来临,罔顾他的自欺欺人。
如果英智君知道这一切,会是什么反应呢。怨也好,恨也好,从此再也不想见到自己也好,无论英智君有什么反应,他都会接受。
这是他贪心地爱着英智君的报应。
12.
纺想好了对英智君的说辞,也想好了应当铺设的场景和铺垫,然而现实世界的发展往往不如人意,正当他踌躇几天、好不容易准备鼓起勇气对英智君坦白时,却意外接到了自己一个朋友的电话。
高中时期坐在他邻座的女同学,多年不见,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名初露头角的全职作家。她两年前搬家到附近,来书店买参考书籍时恰好碰见了纺,自那以后两人就常常保持着联络,她让纺帮她订购指定某版次或译本的书籍,到货后她便来店里取——至于曾经被青春期的孩子偶然撞见、那孩子还因此暗暗地吃味了一番的事,纺就全然不知了。
她在电话里告诉纺,她的新书即将付梓,为了感谢成稿期间纺对她的帮助,她想将新书的第一场签售会定在青叶纺供职的书店,不知道可不可以。纺既惊又喜地祝贺她,不过签售会的协调和场地布置可是项大事,他得先去找老板商议一番。
这种能够为书店增添客流量与讨论度的事,没有拒绝的理由,然而这也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为了不辜负这次美好的企划,纺不得不紧张地忙碌起来,一时便无法顾及上英智君的事。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有着天祥院家的打点,不至于疏忽到哪里去,何况类似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这十几天以来,青叶纺天天早出晚归,有时要忙到凌晨才回来,和英智君几乎见不着面,以至于当某天深夜他回到家,发现家里灯火未熄时,他先涌现的心情不是惊诧,而是温暖与怀念。
每天早上出门前,他都会先绕到英智君的卧室去,他要看一眼那张安静的睡脸,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一个吻才肯安心。他分不清这是不是一份稳定而微弱地腐坏着的情意,也没想过那孩子心中是否会因此产生欢喜和眷恋。他只是给予,他只是想念。
在客厅里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青叶纺习惯性地产生忧愁。
“还没睡吗,英智君?”他皱着眉头叹息,“明天会——”
没等他说完,迎面的那双平静而冰冷的眼便令纺不自觉地噤住了声。
青叶纺是一个善于粉饰太平与自我镇痛的人,任何的冲突和龃龉在他心里仿佛都留不下痕迹,若让他去回忆当年这次争吵,他一准会打着哈哈笑着说,“时间太久了,我早就记不清了呀。”至于是否真如他所言一般,那恐怕是只有纺才清楚的事。另一位当事人显然不是这样。在飞机的舷窗里,在深宵的残梦中,在异国的月光下,天祥院英智常常会回想起这一晚,所有的疑惑与愤怒都找不到出口,最终被消化为一片惊惶的茫然。想要知道纺瞒着他的事情并不难,只需要状似无意地与会与固定时间到来的仆人女佣们——比如千子小姐她们——聊一聊,一直蒙罩于他眼前的那片无知的帷幕便苍白地揭露。
「纺先生没有和英智少爷说过吗?」千子小姐略带惊讶的声音还萦绕于耳边,「夫人已经替您安排好一切了呢。」
「很、很抱歉,因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还以为您也……」
「哈哈,我开玩笑而已,千子小姐,你被我骗过去了呢♪」
「什、什么啊,吓我一跳,」千子小姐惊魂甫定地松了口气,「少爷您还真是喜欢捉弄人。」
对于家族做出的决定,天祥院英智的内心深处冷静无比:他明白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性,也为其发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那个能让自己多年来一直依存喘息的角落,那个能让自己信赖拥抱的人,竟连这份存在也是假的么?他一直毫无负担地享受着、着——一份伪造的感情,偏又耻于提爱,这个字眼意味着尖酸,占有欲,不理智,以及落于他人下风——这足以冲垮他所有的安全感。
“纺,”英智平静地开口,声音里甚至不曾蕴有怒气,“你一直知道所有事情。”
像从前那样吧,给出能将人溺毙其中的温暖,证明你爱恋的纯粹,做什么都好,不要承认,不要道歉。
“英智君……”纺垂下眼眸,他已经明白英智知道了一切,“……对不起。”
哈。
“你对不起我什么呢?”英智笑着看着他,“没有把这份为了迁就我而演绎的剧本一直完成到最后?然后在谢幕之前,面对着一无所知的我心生同情?你在为产生了那种廉价的同情而愧疚吗?”
“不是——那样的,”纺脱口而出,他感到忧惧,为英智从来没有显露出来的情绪,“我只是不希望成为英智君的负担。我想让你得到更好的东西,为此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我——”
“够了。”不顾对面流露出创痛的目光,天祥院英智冷漠地打断了他,“你还在说这种话吗?真是冠冕堂皇的说辞。”
“你终归是和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青叶纺。”
人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往往很难记得清楚自己到底脱口而出了些什么,在天祥院英智的记忆里,他指摘青叶纺的话还有更多,后来都记不太清楚了,或者说是不愿再想起。他回忆里最清楚的始终只有那张温柔而落寞的脸,看起来既虚浮又憔悴。他当时为什么毫无留意,偏要等到几似荒谬的无理取闹过去后才发现,他或许伤害了一个真心爱着他的人。那晚的争吵由天祥院英智单方面挑起,又由他单方面终止——他打了一场远似失败的胜仗,看一切都笼罩在冷淡的灰光里,毫无辉煌可言。后来他难以面对自己这场滑稽幼稚的胜利,选择了离开。
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到哪都委屈不到他。他回到天祥院家,有无数人为了伺候好他而殚精竭虑,他在学校上课,老师和校长对他的成绩和考核赞不绝口。他把青叶纺从自己的生命里一键删除,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高中的学业结束后,天祥院英智不出所料地收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清晨他于半梦半醒中恍有幻觉,有人在轻轻地和他告别,「英智君,我先出门了哦。」而后谁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吻?天祥院英智猛然惊醒,过分宽大的空间里空空荡荡。
离开日本登上飞机前的一刻,他刻意拧紧的记忆闸门不知不觉地松动了,从额头上那个如梦似幻的吻开始,天祥院英智回想到一盏不起眼的水晶八音盒,一片缝到一半的御守,被炉里的橘子酥脆的小熊饼干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儿童绘本,汗水淋漓里一双极尽温柔的枯叶色眼眸,于何时,于何地?他的眼底跳动着某种可以被称呼为爱的光辉,他伏在自己耳边说,「英智君……无论多久,我会一直爱你的。」天祥院英智于舷梯上停住了一瞬。而后他迈步,头也不回地进了飞机舱门。
等飞机落了地,天祥院英智打开手机确认接下来的行程,一条邮件不知什么时候飞进了他的邮箱,令他心头一跳。
「致 英智君:
久未联络了,英智君!听说你要离开日本去留学了,一路平安。
要照顾好自己呀。」
天祥院低着头摆弄手机。联系人……选中……加入黑名单……完成。
半个小时以后,坐在前往别墅区的私家汽车上,天祥院英智又把他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远在另一个国度的青叶纺则完全不知道他在英智君的黑名单里转了一圈又被判了无罪释放这件事。在外人的角度来看,现在的青叶纺已经算得上是一个人生赢家。他在筹备作家小姐的签售会时展露了出众的才华,被老板从普通的店员提拔上来,现在做着管理岗位的工作。完成了照顾天祥院英智的任务,他拿到了一笔不菲的报酬,那笔钱现在就躺在他的银行卡里,足够他下半辈子衣食不愁。青叶春枝也因此和天祥院理惠熟络起来,得到了不少便利,这些年的事业一直顺风顺水。
上了年纪的人,钱赚够了,也就想着回家了。青叶春枝数了数自己账上的钱,决定离开东京回老家去,开个小铺子安养晚年。动身前她去见了一次纺,问纺以后的打算。
“我啊……”青叶纺微笑着说,“母亲,我还想再在这里留几年,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
13.
青叶春枝一直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跟其他家的孩子都不一样。
和那些调皮、跋扈,成日地惹事打架的孩子比起来,纺总是温温和和的,从不去争去抢,有时存在感淡到几乎透明,他也不在乎。纺过分地成熟。
然而人活着,有时总是要靠着一些幼稚和冲劲去攫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达成原本遥不可及的愿望,这是人能创造出的最微小而了不起的奇迹。过分成熟的人先天就不具备这种幼稚和冲劲,他没有想要的东西,也没有想达成的愿望。学校的图书室缺少图书管理员,他觉得能够帮助到同学们找到想要的书也不错,这个想法延续到了他毕业后的专业和工作选择。母亲需要他出现在一些社交场合聊充场面,他觉得能够帮到母亲的忙也不错。因此,当天祥院英智机缘巧合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觉得,啊,能够照顾这样一个可爱又孤单的小孩子也不错。这只是他生命中诸多无意义任务的其中一项。
青叶纺习惯于从满足别人的需求中获得生存下去的动力,而他自己本人却如同无形状的水,无论怎样都可以。可是在和天祥院英智数年的相处里,那个名为「青叶纺」的轮廓渐渐地变得清晰了起来,他因为被爱而苏醒,因为被需求而产生了期待与希望。青叶纺很早就接受了天祥院英智终有一天会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的事实,他不强求相聚与别离,只要这个人仍然存在,无论存在于世间的哪个角落,纺想。
他都可以为了这一瞬间希望的火光,而感到永恒的幸福。
每当他想念英智君时,他就会给对方的邮箱里发送一封电子邮件,纺并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变更邮件地址,英智也从来没有给他回过信,但纺不在意,只是继续地想着,写着,从逢年过节的问候,到自己日常生活中想要分享给英智君的琐事,他可以靠这样单方面的联系,把自己心里的情感长久地延续下去。
这似乎已经成了青叶纺生活的惯性,他还住在和天祥院英智共同生活了许多年的公寓房里,或许某天晚上回家时他还会不期遇见一盏温暖的灯光;他还保持着英智君在此居住时的一切陈设装饰,唯一的变动是他把英智君常爱翻阅的几本书收了起来,防止书本在阴闷的梅雨季节里受潮变色;他还在书店忙碌地工作,为了新书的展销和大大小小的活动熬夜到凌晨,两年后升任了书店的店长。
他已经不再盼望任何不切实际的事,可他仍然等待着,等待着时光在流变中失序,等待着书店门口的风铃声响起,把多年前会莽撞地闯入店门的孩子带回他身边。
他等了一年又一年,就好像——
14.
六年后某个雨意冷淡的初春,青叶纺正在为查阅某批旧书的库存而焦头烂额,他急切地往书库的方向去,却在转过书柜的拐角处,撞见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影,他竟不大敢认。纺猛然顿住脚步,世界在那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英、英智君?”
15.
就好像所有固守,都是为了此刻能够与你重逢。
……
嗯……
重逢以后不小心又滚到一张床单上了也算吗?
16.
冗长的回忆到此结束,天祥院英智盯着自己盘子里的煎蛋和切片吐司,恍惚觉得这氛围似曾相识。
情爱缠绵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两个人一起吃早餐,何其相似的情景。只是那时的他心里怀着充盈的情感和对于灵肉合一的餍足,现如今却已体会不到那份单纯,他和纺之间已相隔了太多空白,导致他看现在的青叶纺,总不如看当时的纺先生那般看得清。
“那时也是同样……”他喃喃低语道。
如果以现在的心态去处理他们六年前无疾而终的感情,或许会比那时好上许多,至少不会有那么多愤怒和惊惶下的口不择言,也不至于在多年后的今天,此时此刻,他仍然抹不开脸和纺把话说开。
“嗯?”他说话的间隙,纺已经把自己那份煎蛋盛好装盘,“英智君,你刚刚有说什么吗?”
天祥院英智沉默了片刻,微笑道,“没什么。”他拿过手边的蜂蜜红茶,浅浅啜了一口。
纺端着装好盘的早餐,坐到餐桌对面。英智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起伏,心里生出一个疑问,纺昨晚并没有喝太多酒,一夜……准确来说是半夜的睡眠过去,为什么他还像是一副没醒酒的样子。
纺投向他的视线带着笑意,看得他有点坐立难安,很难想象有人能在这种氛围里正常地吃早餐。英智放下手里的红茶杯,主动接续上刚才的话,“我只是在想,如果人在生命的某个时刻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或许就会迎来截然不同的结局。”
被文学反复歌颂的,亘古地存在于广泛概念之中的情意,只有在被人不经意地拾取到的那一刻才会显得如此忽如其来,然后融进余生,化为骨和血。当他重新拥抱住青叶纺的那一刻,二十三岁的天祥院英智认了,好吧,这或许是爱情。
如果如今的自己仍会为之悸动不已,他是不是有资格,再去触碰它一次?
“比如什么样的事呢?”纺问。
“好比……昨天的那场婚礼好了,”英智想了想,道,“我的那一门堂兄。有一瞬间,我很羡慕他。”
“嗯?”
“纺猜猜,女方的身份是什么样的?”
“以英智君家族的势力,”纺认真地猜测道,“嗯……大臣的女儿,或者名门世家的小姐吗?”
像是已经预料到了他的回答一般,英智摇摇头,否认道,“不是哦。”
“她的背景很平凡,父亲是普通的公司职员,母亲在便利店打工……非常普通的家庭。”
纺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欸”一声作为应和。
“这样的婚姻,从家族层面上来讲毫无助益,没有丝毫利用价值。但是因为那个哥哥本身也资质平平,经商或从政的才能都有限,算是家族的一颗弃子吧。”
“当然,即使身为一颗弃子,凭借天祥院家的声望,他照样可以寻找到更好的联姻对象,或许有朝一日他还可以借妻子家的助力翻身——就像我父亲也是为了巩固他不稳固的地位,而娶了他并不爱的我母亲一样。”
“生在英智君这样的家族,虽然衣食无忧,却比旁人要身不由己得多呢。”纺道。
“呵呵,或许吧。总之,他没有选择那样的路,而是选择了读书期间一个与他两情相悦、却毫无背景的女孩子,他的父母以及家族的长辈都没有反对,这或许就是弃子的自由吧?”
“我从没有想过让自己成为弃子,这就是我的自私、软弱、可鄙之处,”英智道,“那时的我在想,我要足够强大才能挣脱那份桎梏,我可以过我想要的未来,和我选定的人共度余生,那时的我想要选择你。”
“现在的话,我也……”
英智说着说着,忽然收住了声。
如果那时的他以更成熟的方法处理这件事,如果他能给予那份爱更坚定的信任,他们的结局会不会完全不同?那他们是不是就不必蹉跎这六年的时光,而可以于此刻坚定地握紧彼此的手?
他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往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纺能帮他接续上那个答案吗,补上这片由他们共同造成的空白。
“英智君非常优秀,”纺赞叹道,“理惠夫人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弃子」什么的,完全是英智君在多想。”
“……”
沉默片刻后,英智说,“我觉得那不是我刚才说的话的重点。”
纺流露出一个迷茫的眼神,英智补充道,“我是在说你。”
纺愣了愣,“我?”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好像没怎么……哦,可能年龄大了吧?我最近总是觉得很疲倦,熬夜久了也会头疼,头发倒是没怎么掉,呵呵,这大概是唯一值得庆祝的——”
天祥院英智从餐桌前站了起来。
他早该知道的,和青叶纺沟通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萦绕多年不曾远去的追恋与思念?昨晚的温存?想要爱火重燃的悸动?不存在的,埋了算了。青叶纺慌张道,“等一下,英智君?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茫然无措的样子不像在装傻,天祥院英智揉了揉眉心,看起来仍然显得很温和,他镇定道,“没有。”
“那么,纺先生,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纺:……呃。
纺:注意身体,早睡早起?
天祥院英智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冷淡。
“是吗,我知道了,”他不痛不痒道,“谨遵先生教诲。”
天祥院英智起身离开,把纺震惊和疑惑的询问都抛诸脑后,他拎过衣帽架上的风衣转身出门,整套动作下来流畅无比,毫无眷恋,只留给纺一道门锁被摔上的落合声。青叶纺目瞪口呆。
他……把英智君惹生气了吗?
他赶忙追出门,小伙子走得挺快,楼道里已经没有英智君的身影了。纺又扭头回家去,摸了自己的手机给英智打电话。忙音响了三声以后,通话被接了起来。
纺:英智君。
英智:……
英智:什么事?
纺:那个……你早饭还没吃完。
英智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他快步走出了公寓楼,并且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他在路边随便拦了辆计程车,打车回天祥院家,到了地方以后,天祥院英智没找到自己的钱包。落在纺家了。
好吧。掏出手机付账时,他默默地修改了一下决定。下一次。下一次是最后一次去纺家。
17.
上午八点半,纺吃完了早餐。他也发现了英智君忘在他家的钱包,只是那孩子想必还在气头上,纺于是没有急于联络英智。
等英智君主动打电话吧,纺想。如果英智君还会来,自己就把他留下来,招待他吃晚饭。
反正婚姻啊,爱情啊,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了,他这辈子不会再爱上别的人,所以有足够的时间用来等待。纺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总之能看一会儿是一会儿,能抱一天算一天。这叫什么来着,得过且过?
得过且过吧。他一边收拾着碗盘,一边在心里不紧不慢地想。
英智君以为自己没有听懂他的话,所以气得跑掉了。
性格又坏,阴晴不定,咬人咬得很疼,嘴也一点都不甜。
奇怪的,可爱的孩子。
他不自觉地伸手,抚摸上昨晚被留在自己颈间的吻痕。
纺轻轻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