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葬(一)(一)
玲王的初戀生於夏天,同時也死於夏天。
而在今年夏天,他久違回到這個埋葬了他初戀的地方,去參加一個悼念他人的喪禮。
這輛平穩地駛在車路上的黑色轎車是御影車庫裡最舒適的一輛,是御影父母為了不讓心愛的兒子在這條通往鄉下地區的路程上有太多疲累而特別挑選的,以這輛轎車作為一個鮮明的媒介,車內與車外徹底被劃分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車窗外緩緩展開一幕又一幕的田園風光,稻田、農舍、不知名的神龕、立於路邊的石製小碑,它們組成了一幅長而單調得經典的畫面,若是作為一部日本恐怖電影的開始,說不定還能被電影專業的導演評為一個中規中矩的合格分數,然而以一段旅途的角度來看,他絕對要拿出一個不滿意的評分。
坐在轎車後座的大少爺,御影玲王,他發出了就坐後第十次的嘆氣聲,平常坐在車上的他理應使用平板電腦來查看股票或進行一些投資操作,然而在穿過那條通往鄉下地區的隧道後,任何與現代科技有關的電子器材都無法接收網絡,讓玲王不得不放下平板電腦,百般無聊地盯著車窗外的景色打發掉白白浪費的時間。
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呵了一口氣,讓上面凝結一層迷濛,然後伸出指尖寫出「無聊」的片假名。玲王眨了眨紫亮的雙眸,他身著的這套昂貴黑色西裝映襯得他的紫髮紫眸格外艷麗奪目,這是陪伴丈夫遠在海外談生意的御影夫人指示傭人為這次喪禮挑選出的「戰衣」,莊重而不失財閥的威嚴氣勢。
可惜,這身黑漆漆的裝束與玲王此刻的心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無聊。
是的,這次旅程比起任何商業性質的行程還要無聊,玲王無法理解,為何要讓他千里迢迢地從東京趕來這個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參加一名只聽說過兩次的遠親的喪禮。
按照日常習慣,玲王的出行司機都是由熟悉的老婆婆去擔當,但是擁有行軍經驗的老婆婆需要為御影夫婦二人護行,所以這次為玲王開車的是另一名傭人佐藤先生。
“佐藤先生...”玲王久違地開口,主動向司機搭話,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解和疑惑,“我們有必要親自來這個地方嗎?寄一封慰問信,或者送一個不錯的花園,難道還不夠誠意?”
雖然玲王的話聽起來有種有錢人的傲慢,但只有懂事的人才明白,即使對待有生意合作往來的伙伴,御影集團的大人物也不一定能夠騰出時間前往一個遙遠的地方,當然這個「大人物」也包括身為御影集團唯一繼承人的玲王。
玲王只是出於理性思維提出感到違和的地方,他覺得比起到鄉下地區參加喪禮,他的父親應該會安排他再上幾門外語的課堂。
坐在駕駛座上的佐藤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玲王一眼,儘管比不上老婆婆,但是他為御影家服務了超過十五年,也算得上見證玲王從蹣跚學步的幼兒成長為如今有著校園王子殿下稱號的俊美少年。
面對玲王的疑問,佐藤在開車的同時以溫和的語氣回答,“玲王少爺,這位逝世的遠親,雖然一直都與御影集團沒有生意和利益上的往來,也和老爺夫人不熟,但是在這個鄉下地區,他是一方的地主,他的直系親屬已經在那片土地上延續了數代,擁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和威望,相信老爺是重視著這一點,所以認為要讓少爺你來代表他們表達敬意。”
玲王「嗯」了一聲後,便轉頭再次望向窗外。
他不是不相信佐藤的說法,只是玲王覺得對於重視利益的御影家族來說,這個地方肯定存在著值得親自到訪的原因,而不是為了空泛的所謂敬意,畢竟這些詞匯對於他們來說實在過於抽象而遙遠。
拋開這個問題不管,隨著車輛深入鄉間,某種奇異的熟悉感開始在玲王的心裡靜悄悄地滋生,不是對這個地方,而是對一種能夠觸動到他記憶深處某根弦的氣氛。
十年前,同樣是在這個鄉間,也是為了參加一場喪禮,玲王遇上了那個與別不同的他。
這是只屬於玲王一個人、連父母或貼身傭人也不知道的秘密,他曾經談過一段初戀。
這段不為人知的初戀開始於在一個散發著焚香氣的夏天,如夏季急於求偶的雄蟬,壽命短暫,在死去後只會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處靜靜地腐爛,不留半點確實存在過的證據。
那時候的他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也是和現在一樣覺得這些喪禮儀式繁瑣且無聊,但那時需要著監護人的他有父母陪同,無法肆意妄為表達自己的無聊。
穿著由母親挑選的黑色小西裝,坐在大人們之間,玲王聽著和尚主持低沉單調的誦經聲,只感覺時間漫長得永遠不會完結一樣。這簡直是由許多的無聊元素組成的苦悶地獄,古老的和式木製房屋、鋪著榻榻米的大房間、一致地坐在軟墊上靜默的參加者們...他們嚴肅板正的表情都像人偶一樣,一點兒人類的生氣也沒有,這使得作為在場唯一小孩的玲王覺得,他在這個場所是無法質疑的異類。
聞著在空氣中弥漫著的線香氣味,在那樣壓抑的環境下,玲王遇見了那個與別不同的男孩,一個和他一樣穿著不合身黑色衣服、有著一頭毛茸茸的白髮,像柔軟的初生小白犬的同齡人。
“我是御影玲王,你叫我玲王吧,你叫什麼名字?”
白色的頭髮很罕見,烏黑的眼珠子又大又亮,對玲王主動外向的自我介紹流露出略顯羞怯又好奇的目光,那時候作為御影集團小少爺的玲王想要什麼就能夠得到什麼,所以年少輕狂的他在觸及那孩子濕潤無言的視線後,他想的第一個想法是...
啊,真想養一隻和他一模一樣的小狗,然後天天寵愛他、溺愛他,讓那雙黑珍珠般的眼眸除了自己,就容不下其他人。
事實上,還只是小孩子的玲王就已經擁有許多正常的成年人都望塵莫及的聰慧頭腦,單是作為培養手段而進行的股票投資,他便坐擁著可以額外多養一個人的私人財產,所以從物理手段來看,玲王是絕對有能力可以養多一個人。
不過作為大財閥的繼承人,從財力方面玲王有著可以為所欲為的權利,但是比起三觀仍然處於可塑性階段的小少爺,玲王的父母自然不會同意兒子突然異想天開地希望飼養一個人的慾望。
要是兒子想要的是玩具倒也作罷,他想要多少儘管買來,但是觸及道德層面的人類是萬萬不可,一旦在這方面處理不當,恐怕會為兒子的將來落下扭曲的種子。
說回正題,白髮男孩在聽到玲王的自我介紹沒有立刻答話,只是不發一言地凝視著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有著華貴紫髮和紫眸的漂亮孩子,見對方沒有放棄理會自己,依然等待著自己回應,他這才慢慢張開可愛的小嘴巴,上來便是警告性濃厚的忠告。
“在這樣的場合,不可以將自己的名字隨意報上,一個人的名字等同於他的命脈,萬一被不懷好意的邪祟知道你的名字,你的人生就會完蛋了,你會被捉到另一個世界。”
正常七、八歲的孩子聽到這種話都會嘩嘩大哭,留著眼淚和鼻涕跑到父母身邊尋求安慰,然而玲王不以為意,很冷靜地回了他一句吐糟,“哦,但是我都已經將名字報上來,你是不是要將我捉到另一個世界去?”
白髮男孩眨了眨眼,腼腆地做出了摸頸側的動作,“嗯...這樣也太麻煩了…你的名字寫法沒有暴露出來,還不算最糟糕的情況。”
“哈哈!定義很含糊哦,那麼你的名字呢?白白的小狗。”
“父母聽到孩子被這樣叫會哭的啊...”面無表情卻很有意思的白髮男孩像是招架不住玲王的熱情,還是與他交換了自己的名字,凪誠士郎。
之後他們是怎樣開始交談,玲王又是怎樣拉著凪的小手偷偷離開喪禮會場,溜到外面去玩,他已經記不清了,玲王記得最清楚的只有彼此對視時所感受到的共嗚感...他很肯定,他和凪都從對方的眼神裡見到同樣的無聊和一種想要逃離的沖動。
那時候的玲王迷凪迷得到了鬼迷心竅的程度,和同齡的孩子作伴時,他從未展示過如此旺盛的興趣和佔有慾,與凪相處的短暫時刻,喪禮沉重、遠親的離世,這些屬於大人世界的事情,都被拋諸腦後,而凪則成為了和玲王共享這份逃亡時光的秘密伙伴。
成為初戀的原因?
啊,在意識到必須回到父母身邊、否則會很麻煩的分別時刻,當時的玲王順應著對凪的喜愛和沖動,一把捧住了他糯軟白嫩的小臉,吧唧一口往他的小嘴上親,自作主張地奪去了凪的初戀。
“我會回來找你的!你要等我!凪!”
單戀?
才不是啊!在親完凪後,他的臉可是紅得非常厲害,簡直是一團草莓餡料的大福,可愛得玲王從此以後見到大眾風評都說「可愛」的女孩子都會反應平平,覺得她們呈現在容姿皮囊上的可愛都無法與凪的可愛相提並論。
可惜玲王抱有遺憾,他和凪之間的事情存在著不如意的地方。
向凪告別後他回到喪禮舉辦的會場,玲王依稀記得自己被母親略大責備地拉回身邊,至於凪的行蹤,在喪禮結束、返回東京的車程上,他曾經嘗試向父母問起那個孩子是誰,是那一家的親戚,但御影夫妻只是敷衍地搖搖頭,表示參加遠親喪禮的人實在太多太雜,其中有不少是與御影集團無關的人,無法確認玲王說的白髮男孩是誰。
其實父母的意圖非常明顯,他們不會容許御影集團的未來繼承人和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有著過於密切的往來。
在回到那個由霓虹燈、百貨公司、社交晚宴構成的東京後,玲王立刻投身到繁忙的學業和豐富的都市生活,很快就將這段小小的插曲放入記憶的深處,珍視著直到此刻,才願意翻出來回憶。
車子輕輕顛簸了一下,細微的搖晃衝擊將玲王從回憶中喚醒,他眨了眨眼,再次將注意力放到窗外的景色上,然後他發現現在距離目的地已經愈來愈近,相信很快就可以下車。
這個鄉下地區似乎還是十年前的老樣子,無論是附近的建築物還是遠處山坡上那片獨特的樹林,都依然是記憶中殘留著的模樣。
“啊?”
突然,好像在綠油油的田野裡遠遠地看見了一名白髮男性的背影,玲王本想著再仔細看清楚,但轎車的速度實在太快,在眨眼間的時間就把那片田野甩於車後,變成小小的綠色色塊。
一股奇異的、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期待感,毫無預兆地從玲王的心底裡湧起。
不知道這次的喪禮,會不會再次遇到凪?
如果能夠遇到他的話,現在十七歲的他,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彼時,稍微陷入想像中的玲王還未意識到,當年匆匆陪著父母前去參加喪禮的他沒有被告知一件僅有當地人才知道的事情。
十年前的那一天需要舉辦的喪禮,並不只有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