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eon】圣诞礼物Chapter 1
你会为你的圣诞假期准备什么?
丰富的食材,一颗挂满礼物和装饰物的圣诞树,红绿相间的彩灯花环,设计上可能没有新意但足够花哨的圣诞毛衣,还是……一个孩子?
杰克·克劳萨蹲在沙发旁边,试图给一个看上去还没超过三岁的脏兮兮的女孩喂一点蜂蜜蛋糕,但女孩直接伸出灰黑的双手抢走蛋糕盘子,并一头扎了进去。她发色枯黄,脸上几乎瘦出凹陷,克劳萨猜测她应该饿了很久。
“杰克?”
“是我,艾普莉。”
“你现在方便吗?我家厨房的电路好像出了点问题,我们需要你来看看。”
“现在恐怕不行,女士,我有别的活儿,”克劳萨打开一盒牛奶,“如果你不太急的话,我两小时后再去。”
“当然,帮大忙了,杰克……我现在出去订餐,我女儿妮娜和她丈夫会在家等你,晚餐之前你能到就行。”
克劳萨挂断电话,转头发现女孩正试图用舌头舔盘子,他立刻冲过去把盘子夺下来,然后将一小盒牛奶塞进女孩手里,指着上面的吸管:“会用吗?”
女孩茫然地抬头望着他,然后一口咬在吸管上,将它咬成了两截。克劳萨深吸一口气,拿回牛奶盒,把盒子的边缘折起来剪开,再把牛奶倒进杯子里重新递给女孩。
距离圣诞节还有二十天,街道上的商店已经迫不及待地贴出了圣诞优惠价格单,但克劳萨没有什么过节的心思,他的工作很忙。北达科他州的冬季寒冷而干燥,室外最高气温不到25℉,社区里许多居民家里的水管或电路防冻设施失灵,而克劳萨是这里唯一能够全天候上门工作的修理工。今天早上在下大雪,罕见的低温迅速蔓延整个城市,整整一个上午,克劳萨几乎没有停止过工作,一直到午饭时间,他才有空整理房间,然后准备出门丢厨余垃圾。
他住在这儿快半年了——一个老旧但设施齐全的中型社区,房东是一对退休后搬到西雅图工作的工程师夫妇,这房子荒废了一年多,因此租金很便宜,许多家具是克劳萨搬进来之后重新布置的。圣诞节前镇上的大部分商店都有优惠活动,克劳萨决定丢完垃圾就去看看有没有价格合适的茶几,房东留下的茶几桌面上已经产生了裂缝,他没有合适的修补工具。
垃圾回收站在社区最南侧,克劳萨拖着两个装满垃圾和建筑废料的大垃圾袋,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南走,雪还没有停,社区工作者不会这个时候来扫雪。当然,正常情况下,也没人会冒着大雪出来丢垃圾。
但今天克劳萨想错了,垃圾回收站不止他一个人来光顾,克劳萨刚打开垃圾桶的盖子,就听见垃圾分类标牌后面有动静,紧接着有不明生物窜出来,抓住他左手里装满厨余垃圾的塑料袋想抢走它,但这小东西的力气和它的身形一样小,发现抢不过之后就迅速跑开了。克劳萨觉得那个身形像是人,尽管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抢夺一包垃圾,但他还是决定循着雪地上的痕迹去看看。
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
应该是女孩,偏长的枯黄色头发散落在肩头,穿着一身条纹棉布制作的单薄衣裤,她躲在社区垃圾回收中心的树后,赤着脚踩在一块沾满煤灰和泥土的泡沫板上,像一只踩着自己的尾巴来避免肉垫冻伤的流浪猫。也许是发现克劳萨在靠近她,她显得很警惕,还抓起一团混着泥土的雪想要砸到克劳萨身上,袭击失败,她被克劳萨拽住衣领后面拎了起来。
“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克劳萨摘掉小孩头发上的一片树皮,“你的家人呢?”
小孩毫无反应,只是悬在半空中晃晃小腿,瞪着眼睛盯住克劳萨的脸。克劳萨意识到她好像不会说话,或者是因为天气太冷,小孩的大脑被冻得反应迟钝。克劳萨脱掉自己的外套把小孩裹起来,对方没有挣扎,他觉得他现在应该去找一台电话打给警察局,但刚走十几步就停了下来。
理智告诉克劳萨,他应该把这个陌生女孩送到福利院去,或者至少应该报警,但不管是福利院还是警察局,都必然会要求他登记身份,并让他出示文件证明他不是女孩的生父——这对克劳萨来说很不利,他的身份是假的,而且鉴定要花一大笔钱。
他不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幼儿结束他短暂的自由生活,甚至打乱他今后的计划。
“别乱动,”克劳萨把吃完东西的小孩抱到腿上,他咬着一根从邻居送的饼干盒子上拆下来的丝带,试图把女孩的头发梳整齐绑起来,“我得帮你找件衣服……嘿!小鬼!别再踢我了!”
——
里昂·S·肯尼迪坐在一家韩国人开的咖啡厅里,桌子上只有一杯免费提供的大麦茶。这是他休假的倒数第二天,直到两个小时之前,他都还以为他能安稳地度过这次假期,但克莱尔和她的电话显然不这么认为。里昂望向窗外,克莱尔的车还没到,他不知道要不要帮她先点一杯饮料。
“你这么早就到了。”
里昂回头,发现克莱尔气喘吁吁,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你怎么了?”
“我的车坏在半路了,而且叫不到车——你怎么会选一个这么偏僻的度假村,”克莱尔一把抓起里昂没动过的大麦茶灌下去,然后坐在他对面拉开背包,“这事儿很急,我需要你帮我找人,一个孩子。”
“找人是警察的事,”里昂从克莱尔手里接过照片,上面是一个目光呆滞的金发女孩,看上去最多四岁,“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他们不是合法公民。”
“什么?”
“准确来说,应该是没有合法身份,而且他们也不是普通的孩子,”克莱尔顿了顿,“他们是……实验室里被淘汰的试验品,还没来得及被销毁。”
“所以他们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距离这里三十五英里,有一个地下生物实验室仍然在运行。这些小孩有些是人工胚胎,有些是弃婴,档案里称他们为‘生物垃圾’,他们身上被种植了新病毒,但都没种植成功,”克莱尔的声音渐渐变低,“我们找到了大部分人,只有一个女孩不见了。”
“就是照片上这个。”
“对,我们得找到她,让她和别的孩子一样,确认身体指标合格之后,给她安排一个合适的领养家庭。不过孩子们的体检报告结果还没出来,他们都在医院。”
里昂被“生物垃圾”这个词恶心得有点反胃,他拿起桌上的点餐牌,想喝点什么东西把这股恶心压下去:“她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名字,是人工胚胎,我们没在实验室找到她亲人的档案。她只有一个编号,S757,但最好不要用编号称呼她,我们发现这些孩子似乎对编号应激,”克莱尔又掏出一个写着数字的牛皮纸袋,是“S757号实验对象”的不分档案,“我把她的重要资料都复制了一份给你,希望有用。”
“你喝饮料吗?这家店无酒精。”
“下次吧,我得赶时间回去看看那些孩子们的体检状况,”克莱尔像刚才一样急匆匆地抓起包,“我们实在忙不过来了……对不起,又占用了你的休假。”
里昂来不及说什么,克莱尔已经跑出了店门外,留给他只有一张照片和一份档案复制品。里昂的目光落在克莱尔留下的空杯子上,其实谁还会在乎什么狗屁假期呢,他跑到北达科他这个偏僻得叫不到出租车的北方小镇,就只是想安静地看几天雪景,装作自己还能和正常人一样享受生活,但总是有更多的事比雪景重要。里昂要了一杯双份糖的热拿铁准备打包带走,雪还没停,步行回到酒店要两英里,他希望这杯咖啡不要冷得太快。
Chapter 2
当克劳萨站在商店货架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的所有计划全被这个像幼兽一样的陌生女孩打乱了。
他不是为了当一个修理工才在北达科他隐姓埋名生活的,今天的购物计划也不是给那小鬼买睡衣和儿童内衣,他应该买些工具,改造他放在地下室的一些武器,然后补充水管和铜电线的库存,以便他维持当前的身份。然而购物清单从他出门的那一刻起就被替换了,他好不容易把女孩的头发梳整齐,然后发现她身上的衣服破烂得连修补都无从下手,于是现在不得不跑到商店里来,却更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不知道女孩的具体年龄,不知道她的衣服尺码,不知道她是否携带疾病以及需不要治疗,也不知道她是否有动物蛋白过敏。儿童服装店的分类实在太细了,他几乎看不懂标签,只能大致想起女孩的身形,选出一白一黄两套纯棉睡衣和几条儿童均码内裤,总得让那孩子在房间里有合适的衣服穿。
“共计六十五美元,先生。”
这么几块布要六十五美元,克劳萨特意翻看了价格签,没算错,但还是比成人的衣服贵多了。售货员贴心地问他是否需要童装专用洗涤剂,克劳萨接过促销广告,十几分钟后,他把零钱揣进兜里,拎着满袋子的童装洗剂、儿童沐浴乳、儿童润肤乳、儿童牙膏和儿童牙刷,推开了商店的门。
一百四十五美元,克劳萨觉得他被骗了,但购物小票上的数字加起来确实是这么多。
克劳萨一边走路一边看购物清单,看到润肤乳时忽然想起那小鬼的手脚都有冻伤痕迹,而他忘了买冻疮膏。小孩似乎没怎么感觉到疼痛,现在正在他书房的沙发上睡觉。克劳萨给小孩洗澡废了很大劲,那孩子好像从来没见过热水似的,泡在浴缸里半天不肯出来,最后被克劳萨用毛巾包住,强行提起来擦干,然后裹着克劳萨的一件短袖上衣被塞进沙发里的薄毛毯。
除此之外倒是没看到其他外伤,这小孩怪幸运的,克劳萨想,如果遇到的不是他就更好了。他折返回去找药店,雪渐渐停了,希望小孩现在还没醒。
想照顾一个幼儿不是容易的事,克劳萨的住所里只有一个卧室和一间书房,其他房间都被当作了杂物间,他必须得清理出来一个儿童房,换上颜色清新的壁纸,给所有家具加装防撞角,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需要在客厅里圈出一个儿童活动区。儿童用的餐具和成人规格不一样,那小孩好像也不会用餐具,恐怕要从头教她怎么用勺子,还有……
越想越头疼,克劳萨觉得他需要一个房间改造计划、一张新的购物清单和一笔足够支付这些新家具的钱,不管哪个都很难立刻解决。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才想起艾普莉的电话,总得先完成工作,不然艾普莉一家今天恐怕没法做晚餐了。克劳萨冲进房间,发现女孩还蜷缩在毯子里睡得很沉,于是松了一口气,他轻手轻脚地放下购物袋,拎起工具箱出了门。
“不是厨房电路的问题,是电闸,”克劳萨掏出螺丝刀,“但不是什么大问题。”
“今天能修好吗?”艾普莉很焦急,“我们晚上还邀请了朋友。”
“很快就能修好,不过你们有绝缘胶带吗?”
等克劳萨结束工作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家里没有开灯,女孩醒着,坐在毯子里一动不动地看他,也许是发现了克劳萨对她并没有恶意,她变得很安静,灰蓝色的眼睛像玻璃弹珠一样圆圆地瞪着。克劳萨莫名有点愧疚,说不定比起儿童牙膏,他更应该带点玩具回来。
“你饿了吗,”克劳萨用温水洗过手之后才去摸女孩的头顶,“你得等我一会儿。”
这句女孩好像听懂了,她点点头,然后转向书房敞开的门,但仍然坐在那儿没有动。
克劳萨一边烧开水一边打开网页查找“0~3岁幼儿食谱推荐”,最先跳出来的网页是北达科他州儿童救助与保护机构的官方网站,里面提供了详细的营养食谱。角落里有一个“联邦最新救助政策解读”的链接,克劳萨抄完食谱之后点击链接,发现里面是一些去年年底发布的婴幼儿家庭补助政策,克劳萨一目十行地往下读,终于找到一条与现金补贴直接相关的内容——
“北达科他州每年为抚养六岁以下儿童的家庭提供一千美元的补贴(限母亲领取)。”
克劳萨看到括号里的内容后冷静地关掉网页。
算了,存款应该还能再撑一阵子,克劳萨把鸡蛋放进锅里,今天来不及买儿童餐具,明天去商场之前,他得给小孩量一下身高和体重,这样能顺便买点适合她穿的衣服。
但他很快遇到了下一个难题,给小孩量身高和肩宽,和给流浪猫剪指甲的难度基本相当。可能是因为不喜欢尺子,又或许是因为站在软趴趴的沙发上很累,女孩总是弯着膝盖想要坐下。克劳萨拎着小孩的衣领试图让她配合,又担心勒伤她,不敢用力,结果就是女孩真的一屁股坐下来不肯动了。
“你能不能站直了!”克劳萨有点不耐烦了,他放下卷尺,握住女孩的一只胳膊,“站直!”
女孩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突然凶狠地注视克劳萨,然后扑向他的手臂,张开嘴狠狠咬住克劳萨的手腕。克劳萨没想到一个三岁小孩的乳牙有这么尖,他痛得皱了下眉,用被咬的那只手掐住女孩的下巴迫使她松嘴。
这不对劲,克劳萨盯着手腕上浅浅的血痕,这小孩似乎听到“站直”就会有应激反应,这可能是她以前听到过的命令。任何正常的家庭都不可能凭空养出一个三岁还不会说话——至少看上去应该有三岁——且只对命令语气有反应的孩子。
她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给女孩量尺寸买衣服的计划失败了,她完全拒绝合作,而且似乎很愿意穿着那件新睡衣在房间里乱跑。家里有一些干净的旧衣服,可以修改成女孩可以穿的尺寸,但童装的布料标准和成人服装应该有差异,克劳萨站在衣柜前面摸下巴,他最多可以给这个小孩改出几件外套和软底鞋,至于贴身的那些,他没办法解决。
这意味着他仍然得去超市的童装区逛一圈,而且还得带着小孩去试衣服,希望这些店铺在圣诞节也有促销活动,不过现在他没时间。克劳萨放下电话,这是他今天第四次出门,社区活动中心停车场的电动门感应失灵,他们又找不到修理工了。
连续一周,克劳萨工作之余都在给女孩改衣服和整理房间。他在二手市场买了一台缝纫机和一张儿童床,下周他会再买点木料和膨胀螺丝,把客厅角落堆报纸和杂志的地方改成儿童活动区,用栏杆围起来。给外套填充棉花和制作软底鞋是最麻烦的两件事,克劳萨差点被缝纫机扎穿手指,但总算给这小鬼弄出来一套能出门的衣服。
“这是您女儿吗?”
“是,”克劳萨瞥了导购员一眼,她似乎在打量他牵着的小孩,“这是我女儿……莱昂娜。”
“她真漂亮,但是她太瘦了,”导购员蹲下来摸摸小孩的脸,差点被咬到手指,“哦!”
“莱昂娜几个月前病了,她刚出院,”克劳萨把小孩往身边拽了拽,“抱歉,她最近对谁都这样。”
导购员立刻面露同情,她帮克劳萨放稳了购物车里的一瓶牛奶:“您在给她选衣服吗?这边是8岁以上儿童推荐区,应该不适合莱昂娜。”
“那适合三到四岁孩子的衣服在哪里?”克劳萨不太想和这个导购员有过多交流,“莱昂娜还有五个月就四岁了。”
克劳萨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会蹦出“莱昂娜”这个名字,也许是因为她的金发和蓝眼睛总让他莫名想起某个人。而就像他想到的那个人一样,他只需要把“莱昂娜”养到体重正常、面色红润、活蹦乱跳,然后送到镇上的福利院附近,装作她是走失的普通小孩,她也许会被送到一个好的领养家庭,而且没人会查到克劳萨头上。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为莱昂娜做得越来越多,就好像她不会离开他一样。
“这个牌子的冰甜白葡萄酒呢?货架怎么是空的。”
“有,在库房里,我们还没来得及补充货架,您可以稍等一下吗?”
里昂背着行李包闯进超市,他觉得这几天的运气实在差到难以形容。要找的女孩没有任何踪迹,紧接着连日的大雪压垮了他居住的酒店附近的电缆,备用电源只能支撑48小时,冰冻灾害又导致道路被封,里昂只能一路步行,手机没电,他想在附近的电话亭给克莱尔打个电话,又发现身上没有硬币。等到他终于走到下一个镇找到住处以后,他决定买点酒,这样好歹能睡个好觉。他站在货架前面抓着头发等,忽然发现前面零食区有个小孩看起来很眼熟。
金黄色的头发,三岁零四个月,身形瘦小,里昂从口袋里摸出克莱尔给他的照片,越看越觉得像,但她穿着厚厚的灰色棉袄,他不敢马上确认。里昂加快了脚步,他决定近距离观察一下那是不是他要找的“S757号”实验体,但他才刚蹲下来想看小孩的脸,对方就被另一个人抱了起来。
“抱歉,”里昂以为是孩子的家长,“我……”
“先生,您要的白葡萄酒……先生?人呢?”
Chapter 3
如果这世上有鬼,里昂一定觉得他就是在大白天见鬼。
尽管就发生在眼前,你也不能要求一个人马上相信,他曾经亲手杀死的人现在抱着一个小孩站在他面前,还推着一辆装满童装和儿童玩具的购物车。克劳萨和里昂对视了几秒,然后转身从货架上挑了一包奶酪棒放进车里。
“这是你女儿吗,”里昂的喉咙仿佛被堵着,但他还是问了,“你……你结婚了?”
“嗯,”克劳萨仍然在看货架,“我女儿。”
售货员就在不远处,克劳萨不想做过多解释,购物车里添了几盒蛋奶饼干,女孩趴在克劳萨肩膀上,疑惑地回头看里昂。
“你住在这附近吗,”里昂觉得太沉默不好,“我想问……”
“出去再说,”克劳萨单手推着购物车绕过里昂,“她累了。”
“我帮你结账。”
“前面有自动收款机。”
“我是说,”里昂抢过购物车的把手,“我来付账,克劳萨。”
克劳萨挑眉:“你付账?”
里昂忽然冒出一股奇怪的怒火来:“给你女儿的见面礼。”
如果莱昂娜会说话就好了,克劳萨单手抱着小孩慢悠悠地跟在里昂身后,他觉得这孩子就该叫莱昂娜。出于某种久别重逢的恶趣味,他很想看看里昂听见莱昂娜对他说“谢谢里昂叔叔”时的表情。
里昂走路很快,像是赌气,在克劳萨眼里,他跟当初在训练营里被教训得狠了就故意用叉子把餐盘戳得叮咣乱响一样。队伍排了很长,里昂想和克劳萨说话,例如他为什么会活下来,什么时候结婚的,他的妻子在哪里,他女儿叫什么、多大了、有没有上幼儿园——但这样问显得他很在乎克劳萨似的,不好说在这种场合谁更难堪。里昂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瞄着克劳萨的“女儿”,那小孩很安静,和克劳萨一样的浅金色头发被一条紫色丝带整齐地绑在脑后,一个小小的马尾辫。
他从来不知道克劳萨还会给小孩绑头发,至少在这一刻,克劳萨看起来是个好父亲。
这是里昂今年度过的最漫长的25分钟,里昂一度以为他会因为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活活憋死,刷卡时卡片差点从手里脱落。克劳萨抱着快要睡着的莱昂娜,看里昂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塞进购物袋,有点好笑,这小子平时一定还是那么懒,就像从来没干过活儿似的。
不过幸好里昂在,克劳萨没有买车,想一个人拎走这么多东西还挺费力气的。
“要我帮你送回家吗?”
“你有车吗?”
“没有,”里昂顿了顿,“我是从上一个城镇走到这儿来的,雪太大了,我叫不到车。”
“那你得再走两英里。”
“这么远?”
克劳萨把手指放在嘴唇前:“小点声,莱昂娜快睡着了。”
里昂攥着拳头深呼吸,室外气温很低,干燥的冷空气让他觉得鼻腔一阵刺痛,但他还是放低了声音:“你一个人照顾你女儿吗?你妻子呢?”
“我没结婚,所以我没有妻子,莱昂娜也不是我女儿,”克劳萨把小孩衣服上的帽子掀起来,盖住她圆圆的小脑袋,“超市里人太多,我不想惹麻烦。”
里昂怔住:“那这个小孩是哪儿来的?”
克劳萨瞥他一眼:“捡的。”
里昂停下脚步,把刚刚收起的照片重新攥在手里:“等一下!你听我说——”
他绕到克劳萨面前,想把“S757”的照片给克劳萨看,但他忘了雪天的危险,脚下踩到结冰的路面,于是向后一仰,带着购物袋一起摔在地上。里昂痛得眼冒金星,克劳萨这会儿却绅士起来,他放下购物袋,腾出一只手弯腰伸向里昂。
里昂犹豫片刻,还是抬手握住了克劳萨。
“不管你想问什么,莱昂娜很困,而且她醒来就要吃饭,”克劳萨抓起购物袋继续往前走,“如果你有空的话,回去再说。”
里昂只好爬起来拍掉裤子上的雪,亦步亦趋地跟在克劳萨后面,风雪渐渐小了,但将近两英里的路程还是很难走,而克劳萨应该也没打算再帮助他一次。等他终于把购物袋放在克劳萨住所的地板上时,女孩醒了过来。
“你能看她一会儿吗,”克劳萨一边脱外套一边往厨房走,“我得去准备晚餐。”
完全不是商量的语气,里昂和莱昂娜并排坐在沙发上,两双蓝眼睛带着同样的疑惑不解,女孩抬起小手揉揉眼睛别开脸,自顾自地玩起沙发上的积木玩具。
“你是嫌弃我吗,”里昂有点泄气,“你叫莱昂娜?”
女孩没理他,里昂又拿出照片想和莱昂娜的样貌对照,忽然想起他已经罢工的手机。
“我能在你这儿给手机充电吗?”里昂转头问厨房里的克劳萨,他好像在切蔬菜,“我可能要给市区的酒店打电话。”
克劳萨没回答,里昂当他默认,他想克劳萨也不至于那么小气。他把充电器插在台灯旁边的插排上,勉强给手机开了机——它被冻得像个冰做的砖头似的。女孩似乎以为里昂掏出来的是玩具,好奇地凑过来看,嘴里发出意外不明的“吚吚呜呜”的声音。
“你说什么?”里昂凑近女孩,“我听不清。”
女孩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过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克劳萨正端着一碗盖着蔬菜和鱼肉碎的面条往这边走,他看了看里昂,然后坐在沙发另一边。女孩闻到食物的香气就放弃了新玩具,她皱皱被冻得有点发红的鼻头,克劳萨正要把晚饭递给莱昂娜,而电话偏偏在这时响起来。
“我去接电话,”克劳萨把碗塞给里昂,“看着她吃饭,别让她把碗掀到地上。”
里昂想说我也很饿,克劳萨没空听,电话那边好像很焦急地想让克劳萨去帮忙。他轻叹一声,把碗端到女孩嘴边,女孩却紧抿着唇,死死盯住里昂的手。
“你不想吃吗?”里昂舀起一块土豆递到女孩嘴边,“莱昂娜……”
女孩抢过了里昂手里的勺子,土豆块掉在地上,碗里的汤汁飞溅出来,沾在两个人的衣服上。里昂不知道要不要去清理地面,他担心莱昂娜端不住这么重的玻璃碗,而女孩还在碗里乱戳,他完全制止不了。
“克劳萨!”里昂有点崩溃,“她要怎么吃饭?”
克劳萨刚刚放下电话,回头看见里昂身上沾着几片菜叶,一时哭笑不得:“你为什么要自己端着碗?”
“我想喂她吃饭,”里昂面露尴尬,“但她抢走了勺子。”
“你可以把碗给她,”克劳萨回到厨房,把热好的牛奶倒进吸管杯,“她会把碗放在腿上自己吃饭。”
“可她会把碗里的食物都戳烂,”里昂把碗放到一边,拿起纸巾擦擦莱昂娜衣服上的汤汁,“那样会把碗掀翻的。”
“她不太会咀嚼,戳烂之后她至少能吃进去,”克劳萨搬过一把椅子,从里昂手里接过碗,“或者像这样,你来帮她。”
里昂看见克劳萨用勺子把碗里的鱼肉和面条搅拌成一大团,然后把它们全都捣烂,再舀起一小勺送到莱昂娜嘴边。女孩像警惕的小猫似的,爬过来双手撑在椅子边缘低头皱着鼻子嗅了嗅,又回头狠狠瞪了里昂一眼,突然一口吞掉了勺子上的食物。克劳萨把碗和勺子一起放在茶几上指给莱昂娜,她很快握着勺子柄开始大口进食,胃口很好。
“莱昂娜不信任你,”克劳萨把牛奶也放到莱昂娜手边,“她不是士兵,你得对她有耐心。”
里昂愣了一下,不确定克劳萨这句话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金发女孩坐在桌边一声不吭地吃饭,里昂不自觉地盯着她看,他觉得莱昂娜的头发有点长了,也许应该去买点漂亮发绳和发卡,但克劳萨有那个耐心给她编发辫吗。
“你的晚餐在厨房,自己拿,”克劳萨将摘下来的围裙挂在墙上,“我去给莱昂娜洗衣服。”
Chapter 4
多年以后,里昂回想起他和克劳萨在北达科他的重逢,仍然觉得很费解。
沉默的餐桌两边,两个人各自拿着叉子吃蘑菇肉酱面,里昂才吃上今天的第一顿饭,他很饿,但突然没了胃口。
他有很多问题要问,每一个问题都比吃饭重要,克劳萨是从哪儿捡到“莱昂娜”的,她为什么攻击性这么强,克劳萨真的收养她了吗,他知道这个小孩的来历吗——还有,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过得好吗。但克劳萨似乎对他漠不关心,像冬天捡了只饿肚子的鸟一样,随手给里昂分点食物,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小孩身上。
“我在找一个小孩,”里昂还是决定先问出口,趁着克劳萨还没离开餐桌,“一个三岁多的女孩,和你女儿……和莱昂娜长得很像,但是比她瘦一点,我不确定是不是她。”
“你找她干什么。”
“她……”
里昂顿住,他不愿意用“生物垃圾”来称呼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用“实验品”来形容好像也很冷血。克劳萨瞥他一眼,认定里昂暂时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于是起身端走吃空的餐盘,莱昂娜的衣服正在烘干,他得去收拾他新安装的折叠衣柜。
“她身上被注射过某种病毒,来自安布雷拉的地下实验室,”里昂双手抓住自己的餐盘,“如果莱昂娜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小孩,克劳萨,我得带走她。”
“然后呢?你们会把她怎么样?”
“确定她身体状况没问题后,会有人给她找合适的领养家庭。”
克劳萨把餐盘塞进洗碗机:“没问题的标准是什么?”
“这我不……”里昂忽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他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你想利用她干什么?”
克劳萨似乎被里昂紧张的表情逗笑了:“我利用她?”
里昂的指甲抠进手心的肉里,他不敢把目光从克劳萨脸上移开:“不是吗?”
“在你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莱昂娜是什么人,”克劳萨转身开始收拾厨房,这解释很多余,他不想看里昂那双愚蠢又滑稽的眼睛,“我在雪地里捡到她,那时候她在垃圾回收站旁边找吃的,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还光着脚,快冻死了。那时候你们这些人在哪儿?”
“……对不起,我不知道——”
“就算我真想做什么,我也没无耻到利用一个三岁小孩的地步。”
里昂张了张嘴,他觉得应该解释几句,或者道歉,但大脑里闪过的词汇连不成完整的句子。他扶着餐桌边缘重新坐下,双手的手指绞在一起:“她身上的病毒没能存活,如果不出意外,她和普通小孩没有区别。”
“她不会说话。”
“救助中心会帮她的。”
“如果你带走莱昂娜,”克劳萨扯下一张厨房纸,“你会告诉救助组织你是从哪儿找到她的吗?”
按照规定,里昂当然应该如实上报,但他不确定“杰克·克劳萨”这个名字该不该出现在报告书上,这似乎会给他们两个人带来不同的麻烦。里昂还在犹豫,他听见克劳萨嗤笑一声,像那些年在训练营里克劳萨目睹他摔倒一样。
“我可以说我是在这个社区的救助站找到她的,”里昂垂着头闭上眼睛,“我不会提起你的事……只要你什么都别做。”
餐厅里安静到能听见人的呼吸声,莱昂娜在克劳萨刚装好不久的儿童床上睡觉,浑然不觉自己差点成为一场冲突的中心。女孩浅金色的头发散落在布满草莓图案的小枕头上,身上盖的毯子是克劳萨用夏天的薄被消毒后改造的,她瘦弱苍白的小手紧紧抓着毯子边缘。
“雪停下来之前,你不能带走莱昂娜,她身体还很虚弱,”克劳萨轻轻关上莱昂娜的房门,“你可以现在就走。”
“……克劳萨。”
“还有事吗。”
“你应该解释,”里昂尽量放低声音,“你不能当作我们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是说你在西班牙杀了我一次,还是说你以前在军营里那些蠢事?”
“明明就是你——”
克劳萨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越是这种时候工作就越忙。他绕开里昂抓起话筒,对面是社区的消防设施负责人:“杰克?你现在有空吗?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你们的电路出事了吗?”
“不……我们有两辆消防车的发动机有问题,斯旺队长从市区请了维修师,但刚刚通往市区的道路突然坍塌,维修师没办法过来,你能帮忙看看吗?”
“坍塌?”
“是的,就在半小时前,而且高架桥也封锁了,因为大雪。”
克劳萨在里昂开口之前放下电话:“你留在这儿,里昂,我只有一把钥匙。”
“但我预订的酒店在市区,”里昂听见了电话内容,他忽然想笑,“就算你不说,我现在也走不了。”
克劳萨从里昂的声音里听出一点莫名其妙的兴奋,两个人对视将近一分钟,克劳萨终于松口:“随便你。”
“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家吗?”
他没办法说不能,气温还在不断降低,克劳萨没兴趣把里昂从这房间里丢出去做什么生存训练,镇上的旅馆几天前就不再营业了,老板们早早给自己放了圣诞假。里昂问他能不能借用浴室,克劳萨已经走到玄关穿外套,当没听见似的,抓起放在鞋架边的工具箱打开门。
很难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道路坍塌和罕见的低温天气把里昂困在这里,让他与一个差点成为生化武器的小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这里的主人曾经被他亲手杀死,尽管他们过去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糟。浴室里水汽氤氲,里昂对着玻璃隔板抹掉脸上的水,外面挂着一大一小两条白色浴巾,小的那条应该属于莱昂娜。
里昂踌躇片刻,还是把克劳萨的浴巾裹在自己身上。
手机才充满电,克莱尔没带给他什么新消息,上一次通话时,克莱尔告诉他救助中心里现在有四十多个小孩,最大的也没超过六岁,而他们只有四个人在工作。
“你找到S757之后能过来帮我两天吗,里昂,”克莱尔在电话另一端叹气,“这里几乎没人会带小孩。”
“我看起来很像幼儿园老师吗?”
“至少你能帮忙搬物资?然后帮我发给他们……梅琳!那边是不是有小孩在打架?”
如果是克劳萨在那儿就好了,里昂一边穿衣服一边想,克劳萨当然不是幼儿园老师,但只要他站在那群小孩中间,就一定没人有胆量打架。他偷偷推开克劳萨给莱昂娜布置的儿童房,小孩还在睡觉,她翻身侧躺着,手里抱着一只深棕色的毛绒小熊。他想克劳萨应该很适应这个“临时父亲”的角色,至少表面上看,莱昂娜被他照顾得很好。
“怎么样,”里昂听见开门的声音,“那些坍塌的道路。”
“雪停之前没人会来修路,桥面至少封锁五天,你暂时别想走了,”克劳萨看见里昂正在打开起居室的柜子,皱了皱眉,“你在找什么?”
里昂还在柜子里乱翻:“你没有电吹风吗?”
“没有,我不用。”
“……你能保证莱昂娜也不用吗?”
克劳萨难得语塞,他不清楚头发自然风干和电吹风吹干的区别,他只给莱昂娜准备了干发巾。里昂蹲在沙发旁边开始翻他的行李包,他记得他从酒店带出来一个便携式折叠吹风机,但忘了放在什么位置。
“你为什么不清理浴室地面上的水?”克劳萨的声音从浴室里传过来,闷闷的,“还有你掉的头发。”
“我等下再去扫,我要先吹头发——”
电吹风的插头和插座相接的瞬间,房间里的灯忽然全部熄灭,里昂下意识想去摸武器,却看见克劳萨提着拖把气定神闲地迈出浴室,然后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只手电筒。
“你慌什么,”克劳萨踩着矮凳检查嵌在墙壁里的电闸开关,“没有跳闸,可能是电路出故障了。帮我把工具箱拿来。”
里昂定了定神:“你的工具箱在哪?”
“在门口,”克劳萨听见手机短信提示音,“等一下。”
“各位市民:受暴风雪极端天气影响,俾斯麦市北部大部分地区出现断电、断水、天然气管道破裂等问题,应急管理部门已在加紧执行雪灾应急救援及管道抢修计划,请各位市民做好准备……”
“是谁的消息?”里昂警觉起来,“你在看什么?”
“这房子的电路没问题,是外面断电了,”克劳萨把手机丢给里昂,“我去检查燃气。”
“断电的话取暖怎么办?”里昂只匆匆扫了一眼,手机上又跳出来一条低温预警,“气温不到-4℉……那孩子会冻坏的。”
不幸中的万幸,燃气没断,他可以等白天把电源接进去勉强用几天,但取暖确实是大问题,雪越下越大,现在已经没过了半扇门,房间里的温度很快会降下来。
“地下室有备用电源和人力发电机,但是撑不了多久,”克劳萨抓起茶几上的钥匙丢给里昂,“我去找电热毯,至少今晚莱昂娜有得用。”
“好吧,”里昂双手接住钥匙,把枪收进行李,“你有几条电热毯?”
这问题显然在克劳萨应急方案的盲区,两个人面对面无言对视,半分钟后,克劳萨钻进卧室打开衣柜顶层的储物区,里昂摸索着把钥匙插进地下室的门锁。
唯一的电热毯给了莱昂娜,备用电源和小发电机没办法支撑两个房间的取暖设备,里昂刚洗过的头发还没干,他坐在克劳萨床上,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攥住发尾挤水。克劳萨正在客厅里给沙发铺毛毯,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给里昂住。
“你确定你要睡在沙发上,”里昂踩着毛线拖鞋走到门边,“不会冷吗?”
克劳萨拎着还没铺开的毛毯边缘回头,他想起他才是这屋子的主人。
房间里的温暖和时间一起缓缓流逝,除了挤在同一床被子里汲取彼此的体温之外,他们想不到更好的方式来保暖。克劳萨的呼吸黏着里昂的头发,后者抬头时额角刚好擦过克劳萨的下颌,没刮干净的胡茬硬硬地扎在他脸上。
“你的刮胡刀也没电了吗,”里昂忍不住抱怨,“你可以用我的。”
“我没有电动刮胡刀。”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明早我得去社区服务站。”
“那你得控制一下,别太久,”里昂才把半只手伸进克劳萨的裤子,忽然反应过来,“你家里有安全套吗?”
Chapter 5
和前任上床不是什么新鲜事,克劳萨也不算是他的前任——里昂还没天真到会认为他们以前上过几次床就算是谈过恋爱,只不过在没有暖气和光线的夜晚共处一室的两个人无事可做。里昂摸索着解开睡衣,他早想到克劳萨家里不会有避孕套和润滑剂之类的东西,克劳萨在这方面需求一向不太高,如果他没变的话。
不过没关系,他们以前也没怎么用过。克劳萨从来都不是体贴的情人。
卧室不大,除了一张床、一个五斗柜和一个贴着镜子的旧衣柜之外没有其他摆设,喘息声和肉体撞击的声音都异常清晰。窗外朔风肆虐,在一米厚的积雪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再迅速被新雪覆盖,里昂被窗外的声音短暂地吸引了几秒,很快又被下体轻微的胀痛感拉回注意力。
“为什么要住在这儿,”里昂靠在克劳萨胸前调整呼吸,“我以为你就算活下来也不会回美国。”
“不是我想回的。”
“你那时候骗了我吗,你没有死。”
“我确实以为我会死,你以为我想一睁眼就在北达科他吗,”克劳萨把里昂伸出来的手臂塞进被子里,“如果不是因为你捅我那一刀的伤痕还在,我差点就变成有有神论者了。”
“……很疼吗。”
“我不记得。”
这是句废话,克劳萨用一句谎言回答了这句废话。克劳萨又不是没有痛觉神经,但每次在梦里重现那一幕时,里昂都觉得他感受到的疼痛并不比克劳萨少。
“等等,你是说你醒来就在这儿?”里昂才意识到克劳萨刚才那句话的重点,他差点坐起来,但房间里的温度迫使他躺回去,仰着脸看克劳萨,“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克劳萨稍稍收紧手臂,没有回答的意思。如果是以前,里昂会想尽办法刨根问底,而现在他似乎完全能接受克劳萨的沉默,棉被外面的空气渐渐冷下来,里昂往被窝里缩了缩。
“今晚最后一个问题,”里昂半张脸埋在克劳萨怀里,声音不太清晰,“莱昂娜这个名字是你给她起的吗?为什么?”
“这是两个问题。”
“你就不能都回答吗?”
克劳萨伸手掖紧里昂那边的被角:“你可以把它当成开放性试题,自己想答案。”
“我都十多年不上学了还要做家庭作业,”里昂困得有点神志不清了,但还是忍不住抱怨,“你真……混蛋。”
看来这些年过去,里昂骂人的词库始终没有更新,克劳萨本想嘲笑他两句的,在听到里昂轻微的鼾声之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和里昂的相处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不知道是因为大雪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无论如何,他暂时不想打破这种平静,谁知道他们能不能坚持超过二十四小时。
“信号断了,克莱尔,”儿童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小跑着追上来,“我们和外界联系不上。”
克莱尔紧紧握着无线电对讲机,她开始后悔为什么没给里昂一个:“通信公司有说什么时候能抢修完毕吗?我们需要医疗物资。”
“雪停之前不会有人来的,现在怎么办?这些孩子随时可能……”
“先把他们分开两组,隔离人工胚胎的那部分,”克莱尔单手捂着额头,“只要他们不出事,那就应该还可控。”
凌晨四点左右,大雪短暂地停了两小时,但在日出之前,更大的雪飘落下来,暴雪预警再度升级。由于通讯设备无法正常运行,里昂一无所知地睡到自然醒,克劳萨正在厨房摆弄便携燃气炉,备用电源的电量正在告急,他至少得把莱昂娜的早餐准备好。
“这个壁炉能用吗,”里昂把克劳萨的厚外套裹在睡衣外面,蹲在起居室的壁炉前,“太冷了。”
“能用,”克劳萨终于接好了燃气炉的线,他有点生疏了,“但你去哪儿找木炭?”
里昂想起某座已经沉没的小岛上的帐篷:“我以为你这种人多少会存一点。”
克劳萨一边丢鸡蛋壳一边回头:“我这种人?”
“好吧,没有就没有,”里昂叹气,“有其他能烧的东西吗?”
“后院有一些木头,如果你肯出去扫雪。”
里昂转身拉开窗帘,积雪已经没过窗台,如果通往后院的门还是朝外开的,他连出去都很困难。儿童房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莱昂娜抱着她的玩具小熊站在地板上揉眼睛,她还不太会自己穿袜子,左右脚的袜子一长一短地挂在脚踝上。
“她好像饿了,”里昂蹲下来想抱起莱昂娜,但刚伸出手,脸就被她的小熊砸中,“嘿!谁教你打人的。”
莱昂娜双手紧紧抓着玩具,像一只被吓到的小狗微微龇牙,里昂很纳闷,昨天在超市里克劳萨抱莱昂娜的时候,这小孩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能保证你不跟莱昂娜打起来吗?”克劳萨单手端着餐盘,他觉得现在这里有两个小孩,“看着她把饭吃完,我出去扫雪。”
“我会跟她打起来?”里昂难以置信地指着小孩的脸,“你在开玩笑吗?”
克劳萨懒得跟他说话,或者是因为担心自己一开口就笑出声,他记不清上一次看到这种能让他笑出来的场面是什么时候了。醒过来之后,克劳萨的记忆力其实时好时坏,上个月才稍微稳定一些,但里昂出现之后,这种稳定似乎又在被打破的边缘。
他再度睁眼发生在四百四十一天之前,他斜躺在一个椭圆形的玻璃容器里,四周没有窗户,铺满隔音材料的墙壁上泛着惨白的光,他身边只有一群穿着无菌防护服的人走来走去。肌肉和关节都很僵硬,克劳萨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大脑是混沌的,隔着透明的防弹玻璃罩,他勉强能看到墙上挂着一些写有“基因组实验”等字样的工作表,玻璃罩旁边有监控仪在运行,但过了一段时间才监测到他的心跳。
经过灯光从亮起到熄灭的十七次循环,克劳萨才终于想起自己的名字,但让碎片化的记忆完整起来,他花了整整三个月,当然,是在实验室里的所有人都消失之后。
克劳萨的铲雪工具只有一把铁铲,很简陋,毕竟没人会在这么小的院子里用挖掘机或是铲雪车。他在这儿堆积了一些原木,不过不是用来当柴火烧的,人总是要学会变通,眼下生存显然比其他的事更重要,何况这里还有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孩。
房间里意外安静,克劳萨搬着大块木头回来的时候,发现里昂正坐在沙发上抱着莱昂娜,试图教她玩“剪刀石头布”的游戏,茶几上的餐盘已经空了。
“看,我没跟她打起来,”里昂举起莱昂娜的一只手,“我们现在是好朋友。”
莱昂娜也跟着张嘴,发出一个不太标准的音节:“朋友。”
“你在教她说话?”克劳萨把壁炉旁边的杂物清理走,准备点燃木头来取暖,“同龄人就是更容易交流,是不是。”
“莱昂娜还不会拼写,你应该先教她认字母,”里昂让女孩站在自己腿上面对克劳萨,他发现只要不从正面抓莱昂娜的胳膊,她就不会攻击人,“等等,你刚刚说谁和谁是同龄人?”
“我说过吗?”克劳萨点燃一张旧报纸丢进壁炉里,还好,他两个月前打扫的烟囱现在还能用,“你听力下降了,里昂。”
“幸好克劳萨不是你父亲,莱昂娜,”里昂低头捏着莱昂娜的脸小声嘀咕,“别遗传他的性格,这太坏了。”
“总好过遗传你的脑容量,”克劳萨站起来拍掉手上的灰,“正好,你也不是她父亲。”
“这句我没听错!”
“去把冰箱打开,你今天只有烤土豆吃。”
“我们就这样在一个现代化国家过原始人的生活,”里昂抱起莱昂娜让她坐在自己肩膀上,慢慢挪到厨房打开早就断了电的冰箱,“土豆……这里只有四个土豆,我能把你储存的这些肉也扔进壁炉里烤吗?”
里昂没看懂克劳萨复杂的眼神,直到他看见克劳萨从地下室拖出一个烧烤架。
“这是现代社会,里昂,”克劳萨撕掉肉制品上的保鲜膜,然后拿起菜刀,“我们没在看原始人纪录片。”
莱昂娜把小熊放在里昂头上,克劳萨好像听见她在笑,和壁炉里木头燃烧的声音应和着,中间夹杂着几声里昂的肠胃的抗议。克劳萨把肉片切薄了一点,肉里的血红蛋白沾在他的手指上,再被几乎要结冰的自来水冲进水槽。
Chapter 6
克莱尔蹲在装着安全栅栏的床旁边,给一个熟睡的小孩包扎小腿上的伤口。这里有十五个孩子,加上尚未找到的“S757号”,被用作病毒实验的“人工胚胎”一共有十六人,尽管实验室培育的尚未命名的病毒在他们身上并未存活,他们的身体器官表面看上去也一切正常,但体检指标推翻了这个结论。
“视力,听力,还有反应速度,都和这个年龄的孩子不符,四岁以上的这几个孩子,嗅觉也要灵敏一些,”体检中心的医生把新的数据递给克莱尔,“但他们的骨骼发育却比一般的孩子迟缓,至于为什么他们总是互相攻击,我怀疑是人工训练的结果。”
“那他们长大后……能和普通人一样吗?”
“不好说,像他们这样在实验室里长大的人工胚胎,很可能进行过基因改造,除非……你能找到基因来源。”
“其他孩子没有这种现象吗?”
“至少目前没有。”
信号仍然没有恢复,雪总是在断断续续地下,道路抢修工作变得异常困难。克莱尔收好急救箱,走到窗边看道路上经过的铲雪车,不知道里昂在哪里,这么恶劣的天气,“S757号”真的还活着吗。
“不,不是这样拼的,”里昂费了很大力气才从莱昂娜手里抽走字母卡片,“要把F放在R前面,这样,F-R-I-E-不要咬卡片!”
“她咬不坏。”
“你太信任你买的童书套装了,克劳萨,”里昂举起字母“D”的卡片,它的右上角多了一圈牙印,“她的牙就是一排订书机。”
“那你去踩发电机,”克劳萨摘掉脖子上的毛巾走过来,“我来教她拼写。”
里昂站起来伸懒腰:“你要给她念绘本吗?但我还没拆封。”
拼写卡片和绘本套装还是上次在超市顺手拿的,克劳萨看过州救助中心推荐的一些儿童心理学相关书籍,认为把莱昂娜送走之前,得尽可能缩小她和普通小孩之间的差距。里昂坐在人力发电机上蹬脚踏板,他一直以为这玩意儿只是一台健身器材,没想到它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四天来他们就靠这台发电机勉强维持生活,好在后院的木头还没烧完,房间里不至于太冷,这期间他们试图在门前清理出一条能走的路,但第二天又会被新下的雪盖住一半。天气仍然没有转晴的迹象,里昂一边踩发电机一边想,等到通讯信号正常,他一定要给克莱尔打电话,他几乎能确定莱昂娜就是“S757”。
但是……他真的要送走莱昂娜吗。
里昂回头望向克劳萨,金发女孩正坐在他的臂弯里听他念绘本里的故事,女孩长着和克劳萨一样的浅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任何人看到这一幕都不会怀疑他们是亲生父女。莱昂娜很聪明,反应也很快,短短几天已经能顺利地读出卡片上的字母,里昂产生了一点错觉,好像他、克劳萨与莱昂娜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不应该有人来拆散他们。
“你该午睡了,莱昂娜,”克劳萨把绘本放到一边抱起小孩,起身之前还拣起了沙发上的羊绒毯,“别看太久。”
莱昂娜点点头,趴在克劳萨肩膀上打哈欠,眼睛却在看里昂,对视的瞬间里昂愣住几秒,发电机的踏板空转了一会儿。
不能再想这个问题了,里昂离开了发电机,他觉得他应该换一件事做,以便让那些不理性的想法从大脑里消失。他想起前天失败的铲雪经历,也许出去呼吸冷空气是个好选择。
克劳萨一直把铁锹放在地下储存室,门没有锁,里昂裹进外套,举着应急手电筒推开门,地下室应该没多大,他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
“你这是干什么,”克劳萨缓缓举起双手,“现在你想起来要逮捕我了吗,肯尼迪特工。”
“你住在这儿是有目的的,这里远离华府,你以为不会有人发现你的计划,”里昂把几根被他剪断线的瞬发电雷管举到克劳萨面前,但没有放下枪,“别告诉我这也是你做修理工作需要的工具,”
克劳萨不动声色地看着里昂。
“我想起来了,你只说你不会利用莱昂娜,但没答应我什么都不做,”里昂的枪口往前挪了半英寸,“我不能让莱昂娜继续住在这儿,我要带走她。”
“然后呢?”克劳萨的目光挪到那些废弃雷管上,他注意到里昂的手并不稳,“把我交给美国政府,还是杀了我?”
“我会阻止你犯错。”
“你为白宫做的事就是正确的事吗?”
里昂正不知道要怎么反驳,儿童房里忽然传来重物坠地声,两个人几乎同时变了脸色,紧接着又几乎同时冲向莱昂娜的房间。儿童床边的防护栏没有关紧,小孩从床上摔了下来,也许是摔疼了,她坐在地上茫然无措地吸鼻子,眼泪不停地涌出眼眶,但手里还紧紧攥着玩具小熊。
“她为什么不会哭出声,”里昂跪在地上抱住莱昂娜轻轻拍她的背,“她之前也会这样?”
“我不知道,莱昂娜之前没有哭过,”克劳萨难得窘迫,他那本儿童心理学的书还没看完,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实在不是他擅长的,“也许应该把她抱回床上?”
“她是不是受伤了,”里昂小心翼翼地卷起莱昂娜的裤脚,发现她的脚踝红红的,“这是肿了吗?”
事实证明莱昂娜确实扭伤了脚,克劳萨把莱昂娜抱回儿童床上时,胳膊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脚踝,小孩痛得尖叫一声,然后用头使劲撞克劳萨。里昂只好跟过去轻轻抚摸莱昂娜的头,不管小孩能不能听懂,他不断地重复“不会有事的”,一直到莱昂娜渐渐安静下来,小手仍然抓着里昂的衣袖。
“我应该检查防护栏的,”克劳萨在急救箱里翻找,没有任何消肿或是镇痛的药膏,“你的行李包里有药吗,里昂?”
“没有什么用得上的,只有创可贴和绷带,”里昂不敢松开莱昂娜的手,只好抱着她走来走去,“你住在这儿这么久,连治疗外伤的外用药都没有吗?”
“我有碘伏就够了,平时我不会那么不小心。”
“摔伤又不是莱昂娜的错。”
“我没说是她的错,好吗,”克劳萨把毫无用处的急救箱放回原处,“我们去社区服务中心,看看能不能从急救室借到药物。”
“现在吗?我去换衣服,”里昂把哭泣的小孩塞进克劳萨胳膊里,“你抱抱她,她一定很痛。”
克劳萨左手抱着莱昂娜,右手忙着熄灭壁炉,雪已经停了,尽管积雪仍然很厚,但邻居们正三三两两地出来铲雪,大家都不希望道路结冰更加严重。有人注意到了克劳萨抱着的陌生小孩,邻居梅琳达单手撑着铁锹朝克劳萨打招呼:“下午好,杰克,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社区服务中心的急救室有没有儿童外用药,我知道现在药店没法营业,”克劳萨把莱昂娜的帽子扣紧了点,“或者你有别的好主意吗,梅琳达,她脚踝扭伤了。”
“是这孩子吗,我家没有这么小的孩子能用的药,不过社区服务中心还有一小时就关门了,你们得快点儿,”梅琳达迟疑片刻,“这是谁的孩子?”
里昂和克劳萨几乎同时回答:“我的。”
梅琳达才注意到克劳萨身后的陌生男人,先是皱紧眉头,继而恍然大悟:“你们两个……都是她父亲?哦,那你是杰克的……”
话没继续说下去他们就离开了,因为莱昂娜看起来很不舒服,里昂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梅琳达的表情似乎意味深长,他小跑两步靠近克劳萨:“你那位邻居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应该和她解释吗?”
“怎么解释,说你不是莱昂娜的父亲?”克劳萨稍稍侧头,“那样她马上就会报警,我们的麻烦可就来了。”
“我是觉得,呃,她好像误以为我们的关系是——”
——我们什么关系?
突如其来的沉默,里昂觉得在寒风里应该闭嘴,过低的气温使他感到呼吸都快被冻住。克劳萨放慢脚步,余光瞄见里昂紧抿的嘴唇,总觉得和莱昂娜不肯吃蔬菜的时候很像。
乌云似乎有散去的迹象,云层里隐约有阳光从缝隙里透出来,白茫茫的雪地显得有点晃眼。里昂抬头呼出一口白气,事情的发展好像开始不受控了,但他又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Chapter 7
“这是你的女儿?”
“嗯。”
“那是你男朋友吗,”社工奈德递给克劳萨一杯水,“以前没见过他。”
“……算是吧。”
“难道是前任?以前你女儿是他在带吗?”
克劳萨灌下去半杯冰水,没有否认,奈德以为他承认了,于是理解似的拍拍克劳萨的肩膀:“跟前任复合是挺难的,祝你好运,杰克。”
里昂并不知道克劳萨在跟那个棕色皮肤的亚裔中年人聊什么,他蹲在椅子旁边安抚莱昂娜,这次她很乖,一动不动地靠在里昂身上,也没有哭。帮莱昂娜处理扭伤的是一位年纪稍大的女社工希娜,她曾经是儿童医院的护士,在里昂满脸紧张的时候,她塞给了莱昂娜一块巧克力,小孩很快安静下来。
“应该没有骨折,但肿得比较厉害,儿童的恢复能力要强于成年人,你们可以观察两天,如果还没有消肿,最好去儿童医院让医生看一看,”希娜把女孩的裤脚放下来,摸摸她的头发,“你女儿和你很像,里昂。”
里昂咳嗽一声:“呃,对,大家都这么说。”
“我不是故意打探个人隐私,先生,但这个社区的人都很关心杰克,他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的修理工,”希娜收好急救箱,把剩下的外用药递给里昂,“你之前和他分开了吗?”
“不是我想分开的,”里昂抱着莱昂娜站起来,他得想办法绕过这个话题,“总会有一些……怎么说来着,应该叫不可抗力。”
“你打算和他同居吗?说实话,单身育儿总会遇到这样或是那样的难题,有个可靠的人帮助你未必不是好事。”
“我还没想好,”里昂觉得耳朵有点热,“而且我总得听莱昂娜的意见吧。”
“莱昂娜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是……克劳萨,在我们决定领养孩子的时候。”
希娜面露讶异:“你跟自己的前任这么生疏?”
“我不喜欢叫他杰克,他大概也不喜欢听,”这倒是事实,就算是当初在训练营里也没什么人敢叫他杰克,“谢谢你,希娜,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的。”
“我忘了说,儿童的皮肤比较脆弱,不要因为她说疼你们就盲目冷敷。”
“这些药每天用几次?”
“两次就可以。你们家里有备用电源吗?”
社工们给莱昂娜送了一些糖果,克劳萨抱起熟睡的小孩,擦掉她脸上因为吃糖流的口水。里昂这次跟克劳萨并排走在一起,雪地上留下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我们应该谈谈,克劳萨,”里昂低声说,他不想吵醒莱昂娜,“不是拿枪指着对方脑袋的那种。”
“谈什么?”
“我觉得你……”里昂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你想不想买辆车?你总不能去哪儿都靠步行,这样很不方便,尤其是带着莱昂娜。”
他本来应该问克劳萨愿不愿意做莱昂娜的合法监护人——他总是这样,到关键时刻就会忘记他到底该做什么。克劳萨没想到里昂连脸都憋红了就只是想问他要不要买车,他倒不是没考虑过,只是捡到莱昂娜之后,他有限的积蓄都花在了儿童用品上。
“你说过你想送走莱昂娜,”克劳萨加快了脚步,风似乎变大了,“现在却说我应该买一辆车用来照顾她。”
“我只是想让莱昂娜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如果她只有在这儿才安全,那她留下来也没关系,”里昂顿了顿,“当然,我说了不算,我们得送她去体检,然后……”
不知道是哪个词让莱昂娜瞬间惊醒,她瞪着眼睛,久违地用惊恐且充满攻击性的眼神望向里昂,然后死死抓住克劳萨的衣服大叫。里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路边扫雪的邻居们纷纷望向他们,里昂手足无措,他想摸摸莱昂娜的头发,他之前就是这样安抚女孩的,这一次却失效了。女孩躲开了里昂的手,甚至想要挣脱克劳萨的手臂逃跑,克劳萨轻轻拍着莱昂娜的后背,把自己的手指放在她的手里握着,几分钟后,莱昂娜渐渐安静下来,但脸上仍然是害怕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里昂只好和莱昂娜稍微保持一点距离,“她为什么在害怕?”
克劳萨脸色不太好看,他想起给莱昂娜量衣服尺寸时,莱昂娜在他手上狠狠来了一口:“你不能对她用命令的语气说话,她会应激,然后攻击人,但你刚刚没说这种话。”
两个人站在尚未扫净的雪地里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加快脚步,现在他们必须得坐下来好好谈谈,为了莱昂娜,也为了他们自己。
起居室的角落里,克劳萨用自制的木栅栏给莱昂娜围起了一个铺着羊毛地毯的小小的活动区,里面还有一些尚未完工的手工玩具,以及几个毛绒娃娃。克劳萨把女孩放到地毯上,为了防止她受凉,又从儿童房里找出她最喜欢的小毯子,并重新点燃壁炉。
“我们在这儿说话,莱昂娜听不见,”克劳萨站在案板前,拆开一包卷心菜的保鲜膜,“把你对莱昂娜的了解全都告诉我。”
“我知道的不多,”里昂想给克劳萨帮忙,但他又帮不上什么,只能站在燃气炉旁边抱着手臂,“我只知道她是一个……人工胚胎,我不太理解是什么意思,但至少证明她应该没有法律上的双亲。她在安布雷拉的实验室里被编号‘S757’,身上被注射过某种实验室病毒,效果未知,在她身上没有生效。按照残存的实验室资料,她和另外一些孩子都被记录为‘生物垃圾’,应该是要被……”
里昂没有说下去,他觉得很残忍,克劳萨正在切菜,回头望向里昂:“继续说。”
我也很讨厌命令语气,里昂忍不住想,这一点他能理解莱昂娜。
“实验室被捣毁后,这些孩子从实验室跑出去失踪了,救助人员找到了大部分,只有莱昂娜始终没被找到,我才会到这儿来,本来我应该在休假,”里昂捏捏拳头,“然后她被你捡到,再然后,你都知道了。”
“所以她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实验室里。”
“应该是的。”
鸡蛋在煎锅里渐渐鼓起一个半球形,里昂觉得肚子有点饿,克劳萨把半片火腿塞进里昂嘴里:“我想和莱昂娜在实验室里的经历有关,至少我们知道没人教过她说话。”
里昂忽然笑了一声:“现在有人教她,不是吗。”
“如果病毒在她身上生效了,她会怎么样?”克劳萨不想回应里昂突如其来的乐观,“别告诉我你没想过,你的工作就是和那些玩意儿打交道。”
气氛似乎不太对,里昂想要阻止克劳萨说下去:“我……”
“我曾经也是。”
里昂顿觉本就不够温暖的房间更冷了一些,他应该安慰克劳萨,但克劳萨说不定会嘲笑他,他很早就经历过,彼时克劳萨还是他的上级兼任教官。里昂慢条斯理地嚼碎被煎得半干的火腿片,吞咽的时候,喉咙里有点发痒。
“所以,你同意把莱昂娜送去体检,”里昂的目光跟着克劳萨移动,他在准备煮蘑菇汤了,“如果她和普通的孩子一样,你……愿意收养她吗?”
克劳萨低头切蘑菇丁:“你不打算问问你那些同事和上司的意见吗。”
“我会帮你争取的。”
“也许他们更希望我躺在坟墓里,而不是毫无预兆地活过来,再成为一个差点成为生物武器的女孩的父亲,”克劳萨把奶油倒进锅里,语气平静得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你用什么来说服他们?你连我都说服不了。”
“我现在不是你的学生了,克劳萨,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想着给我上一课,我还是小孩吗?”里昂忽然夺过克劳萨手里的汤勺,挤到克劳萨和锅台中间,几乎是逼迫克劳萨看他,“如果我说我一定能做到呢?”
克劳萨只能低头,发现里昂的眼角有点发红,他想也许现在不应该说话。
“求你了,克劳萨,再相信我一次,”里昂抬起手抚摸克劳萨的脸,拇指指腹停在他眼睛下面的疤痕上,“我会让莱昂娜留下来的,也包括你。”
锅里的汤正逐渐沸腾,在他们更进一步之前,克劳萨放开里昂的手臂,转头去看他的汤锅。里昂故作冷静地从灶台旁边挪开,外面的雪灾还没结束,他们不能再人为制造火灾了。
Chapter 8
里昂后退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床头柜上的台灯,他紧张了一下,进卧室之前他还在想今晚绝对不能吵醒莱昂娜。卧室空间有限,里昂的毛衣已经被克劳萨掀开一角摸了进去,毛衣也是克劳萨的,给莱昂娜买衣服的时候,克劳萨顺手买了一件打折的圣诞毛衣,穿在里昂身上不到十个小时又被丢到床脚。
“你干什么,”里昂拽住克劳萨的胳膊,他的嘴唇刚从克劳萨嘴角移开,呼吸还没有调整过来,“你要去哪儿?”
“我没看莱昂娜的被子盖没盖好,”克劳萨低头吻里昂的眉尾,“我很快回来。”
里昂倒在床上摊开双手看天花板,过了几秒才想起打开被子钻进去。供暖尚未恢复,里昂双手捂住眼睛,手心里还有克劳萨身上的温度,幸而在余温冷却之前克劳萨就回来了。
“莱昂娜怎么样?”
“睡得很熟。”
“你想好了吗,”里昂往克劳萨那边靠了靠,“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收养莱昂娜?”
他没得到回答,克劳萨剥夺了他今晚剩余的全部发言机会。里昂重重地喘了几下,又很快发觉耳边的喘息声不只是他自己的。
窗帘是敞开的,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的光又透过玻璃倾泻进来,照在皱成一团的被子上。里昂枕在克劳萨的肩膀上昏昏欲睡,后者微微眯起眼睛,他听到了微弱的电流声,接着有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他想起断电之前,起居室的灯没有关。
也许应该去关灯,克劳萨低头看看里昂散落在脸上的碎发,但现在他不想离开这个房间。
“通电恢复了?”里昂站在卫生间里,披着克劳萨的睡衣刷牙,“你怎么不告诉我。”
克劳萨正在铺床,听见里昂含糊不清的声音,也没停下手上的活儿:“凌晨那会儿你睡得跟猪一样,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得告诉克莱尔,”里昂装作没听到克劳萨的比喻,“我们送莱昂娜去体检。”
“里昂。”
“别告诉我你反悔了。”
“你最好别让你那些好同事知道我在这儿,”克劳萨无视里昂紧张的目光,拣起地上的衣服,准备塞进洗衣机,“等你确定莱昂娜不会有事,我再考虑下一步的准备。”
里昂把牙刷丢回杯子:“所以你确定要领养莱昂娜了。”
“前提是——”
“没有别的前提,克劳萨,”里昂向外走的脚步忽然轻快起来,他几乎要笑出声了,“剩余的所有问题都由我来解决,但你不能反悔。”
成功打断克劳萨的发言简直称得上是里昂今天最快乐的事,莱昂娜刚刚起床,里昂自告奋勇去帮她热牛奶,除了差点儿打翻奶锅之外,一切都很顺利。这个年纪的小孩的记忆力还不是很好,昨天的不愉快似乎已经被莱昂娜忘得一干二净,她坐在里昂旁边的椅子上用勺子吃蛋卷,她现在也不那么排斥吃蔬菜了,只要别让她看见完整的菜叶。
“克劳萨先生,你现在忙吗?我是尼可洗车行的前台,前些天的雪灾把我们的好几条水管都冻裂了。”
“你们有备用水管吗?”
“没有……呃,您还能帮忙做一下水管保暖吗?需要维修的水管型号是……”
里昂嘴里咬着枫糖吐司,看见克劳萨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准备出门。他抱起莱昂娜放在自己腿上,一边给她擦嘴一边问克劳萨:“你要出门工作?”
“洗车行要修水管,”克劳萨拎着工具箱推开门,他得在午饭时间之前完成工作,希望建筑材料店现在开着门,“你记得带莱昂娜去社区医院检查脚踝。”
“社区医院在哪儿?”
“出门向东直走,在商业区中心附近,你会看见路牌的。”
坍塌的道路尚未修复,里昂在陪莱昂娜去医院的路上听见邻居们说,现在通向市中心的路只有那座还没把积雪清理干净的桥。手机上的未接来电全是克莱尔的,里昂坐在诊室里盯着手机屏幕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不回电话。
“处理得很及时,但她可能要至少两周才能正常走路,”医生递给里昂一张诊断书,“下雪天尽量少带她出门,在雪地或冰面上摔伤很危险。”
里昂发现莱昂娜一直攥着衣角,当医生伸手的时候她转过身抱紧里昂的胳膊,完全拒绝与医生面对面。离开医院时里昂才想起,莱昂娜可能会害怕药水味或是医生的无菌服,但小孩今天一点儿也没在脸上表现出来,更没有出现攻击行为。
“还有什么疑问吗?先生?”
“不,没有了,”里昂回神,抱起莱昂娜准备去拿药,“谢谢你,医生。”
说不定克莱尔能解答他的疑问,里昂抱着莱昂娜在路上边走边想,莱昂娜和实验室里的其他孩子又不同,她现在和克劳萨像父女一样亲密,或者说她几乎只信任克劳萨。但克劳萨或许比莱昂娜更难被接纳,想和五角大楼谈条件,一个孩子不能作为决定性的筹码。
“里昂?”
“克莱尔,”里昂被雪地反射的阳光照得恍惚了一下,“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桥上通车了吗?”
“只有一条车道通车,我跟着运送救灾物资的车一起来的,幸好你还在这儿,”克莱尔注意到里昂怀里抱着的金发小女孩,“这就是‘S757’吗?你找到她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她叫莱昂娜,”里昂下意识反驳,“别用那个编号称呼她。”
“你还给她起了名字,”克莱尔稍稍靠近女孩,朝她伸出一只手,“你好,莱昂娜。”
里昂咳嗽一声:“不是我起的。”
“不是你?”克莱尔面露疑惑,“但这不就是……你的名字吗。”
“说来话长,我们先带她回家,外面太冷了。”
克莱尔本想把背包里的调查结果给里昂看——这个叫莱昂娜的女孩经历过基因改造,她很可能拥有某种特殊能力,或是感官比一般人更敏锐,这样的孩子不能交给普通家庭领养。但里昂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孩子身上,好像他已经把莱昂娜当成了家人似的,克莱尔不知道要不要在这种时候当面告诉他。
“你要带我去哪儿,”克莱尔越走越觉得奇怪,再往前就没有商业区了,“你没住在酒店?”
“我住在一个……老朋友家里,是他在这个社区里发现了莱昂娜,”里昂低头看看手表,这个时间克劳萨应该还没回来,“他和这孩子相处得很好,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正式收养莱昂娜。”
“哇哦,”克莱尔表情夸张,“你在北达科他还有老朋友。”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克莱尔。”
“总得先告诉我是什么事吧,”克莱尔故作轻松地耸肩,她还没见过里昂这么严肃,“是关于莱昂娜,还是你自己?”
“都算,还包括我的老朋友,”里昂站在门前从兜里找到克劳萨给他的备用钥匙,“你应该送莱昂娜去体检,毕竟她来自实验室。但在拿到领养文件之前,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莱昂娜是被谁找到的。”
“为什么?”
“这是条件,否则我不会让你带走她的。”
“你可能没搞清楚,里昂,”克莱尔紧跟在里昂身后,“这些孩子,我是说包括莱昂娜,他们都不是普通的小孩,他们被安布雷拉的生物工程师用——”
她愣住了,里昂也停下来,只有莱昂娜挣脱了里昂的手,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然后扑进房间里另一个人的怀里。
“你说莱昂娜被生物工程师怎么样了,小姑娘,”克劳萨揉了揉莱昂娜的后脑勺,然后抱着她站起来,“解释清楚。”
“你就是……里昂的老朋友,”克莱尔有点犹豫,她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位“老朋友”,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可能很危险,“我叫克莱尔,我听里昂说你想领养莱——”
“你应该把你刚才的话说完,”克劳萨的目光停在克莱尔的手上,如果他没猜错,她应该带着枪,而且就藏在身后,“要领养一个小孩,总得先了解她,你说呢,克莱尔。”
Chapter 9
不应该和恐怖分子坐下来谈判——这是克莱尔·雷德菲尔德听到“杰克·克劳萨”这个名字之后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莱昂娜坐在小活动区的地毯上搭积木,这个距离不能保证她听不见大人们的谈话,他们只能尽量把声音放低。
“我真不明白,里昂,我以为你会带走S7……带走莱昂娜然后逮捕他,”克莱尔趁着克劳萨去倒水小声说,“还是说,你在和他谈什么我不知道的条件?”
“克劳萨没有恶意,”里昂有点心虚,“而且确实是他发现了莱昂娜,如果没有他,莱昂娜可能已经冻死在雪地里了。”
“他威胁你要领养莱昂娜?”
“没有,是我想让他——”
“咖啡加糖吗,克莱尔。”
克莱尔冷静地接过咖啡杯放到一边:“不用了,谢谢你。”
三个人围坐在茶几旁边面对着一个装满圣诞糖果的零食盘,桌面上的裂缝还在,克劳萨没有多余的钱置换家具。里昂坐在克莱尔和克劳萨中间,他头一次觉得这里太拥挤了,以至于他感到呼吸困难。他往克劳萨那边挪了挪,后者纹丝不动。
“能说一下你是在哪里找到莱昂娜的吗,克劳萨先生,”克莱尔试图找回工作状态,起码得把调查结果整理完,“里昂说她差点儿在雪天冻死。”
克劳萨瞥了一眼克莱尔的记录本:“在这个社区的垃圾回收站。”
“她当时身上有伤吗?”
“有部分冻伤。”
“她有没有什么异常行为,”克莱尔咳嗽一声,“比如,对某些词汇反应激烈,或者有攻击性行为,某些感官的敏锐度异于常人,还有……”
“你不是莱昂娜的医生,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里昂在下面轻轻拽克劳萨的衣服下摆:“你答应过我,克劳萨。”
气氛并没有因为里昂的劝告而缓和,克莱尔的笔尖差点在纸上折断,克劳萨的语气恶劣得太明显了。她闭上眼睛稍稍叹气,然后转过身正视克劳萨,一字一顿:“你想怎么样?”
克劳萨往里昂的咖啡杯里丢糖块,几乎完全不看克莱尔:“交换情报。你告诉我莱昂娜的全部信息,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安布雷拉在俾斯麦的地下实验室都有什么。”
克莱尔感到忍无可忍:“你不觉得你是在绑架莱昂娜吗?她有选择权,她不一定会选择你做监护人!”
也许是声音大了一点,莱昂娜放下玩具,趴在栅栏旁边向大人们这边望,眼睛里充满疑惑。克莱尔看看克劳萨又看看莱昂娜,除了大小之外一模一样的两双眼睛从两个方向同时盯着她,她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等等,克劳萨为什么会知道实验室就在俾斯麦本地。
克莱尔又回头看莱昂娜浅金色的头发,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别吵架好吗,”里昂在克劳萨开口之前迅速站起来,然后拉住克劳萨的一边衣袖,“你等一会儿,克莱尔,让我先和他谈谈,你能帮忙照看一会儿莱昂娜吗?”
克莱尔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回应,克劳萨已经被里昂扯进了房间,她只好放下记录本,走到小孩的活动区旁边,蹲下来看她摆弄拼图,并试图给她帮帮忙。
“你怎么回事,克劳萨,”里昂反手关上门,“我们说好的你却出尔反尔,莱昂娜得去体检,我们确定她身体健康之后你就正式领养她,你不能做一个不讲道理的父亲。”
“克莱尔未必会听你的建议,里昂,”克劳萨想绕开他,“我不会和美国政府谈判的。”
“为了莱昂娜也不行吗?”
“不行。”
“为了我呢?为了我和莱昂娜,”里昂快走两步展开双臂拦在克劳萨面前,“我们两个人。”
听上去太自以为是了,里昂刚把这句话说出口就开始后悔,但克劳萨竟然真的停了下来,他以为克劳萨又要嘲笑他一番,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从来也没听过克劳萨讲过几句他爱听的话。
“你应该很清楚,为什么克莱尔会先盘问我,你以为她仅仅是想了解莱昂娜的状况吗,”克劳萨低头贴着里昂的前额,“真正需要一个合法监护人的不是莱昂娜,是我,克莱尔知道我是谁。”
“但我还在这儿呢,我不是以前的我了,他们总得问问我的意见,”大概是这样吧,里昂想,先说服克劳萨再想办法,“克莱尔只是和你不熟悉,她会明白的。而且,呃,你之前还说莱昂娜不够信任我,你觉得她会信任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吗?你这是抛弃莱昂娜。”
“哦,”克劳萨笑了一声,“长进了,你想用道德来绑架我。”
“为什么你就不能承认莱昂娜需要你呢,”里昂觉得那笑声很刺耳,他气得语无伦次,“她需要你,我也需要你——你是个失败的教官,克劳萨,你根本没有教会我一切,至少你没让我学会怎么才能像你一样心硬得像石头!”
“石头不一定都是硬的。”
“克劳萨!”
如果不是距离太近,里昂的拳头应该会很顺利地砸在克劳萨脸上,可惜事与愿违,他反而被克劳萨按住手腕拧在了身后。是里昂先动嘴的,克劳萨自认为是受害者,一个谁也没享受到的超过两分钟的吻,里昂的牙齿磨破了克劳萨的嘴唇。
“我不能再让你消失一次了,”里昂因为嘴里的血味变得清醒了一点儿,“这不是谈判,完全是我的个人需求,我不能……我不能付出两次同样的代价,克劳萨。”
克莱尔坐在地毯旁边陪莱昂娜念绘本,她听见卧室上锁的声音,但很快被莱昂娜催促的不满声拉回心神,只好继续低头念故事。她发现莱昂娜和实验室里的其他孩子不一样,她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专注力也接近一般的三岁儿童,并且不会攻击陌生人,至少没有攻击她。除非莱昂娜不是“S757”,否则她很难不承认这是克劳萨悉心照顾小孩的结果,克莱尔心情很复杂,她似乎必须认同里昂是对的。
但她要怎么解释呢,一个数年前就已经被登记死亡的恐怖分子,和一个情况未知的特殊女孩,让这两个人成为合法父女,怎么听都太疯狂了。
“你们在房间里干什么?”克莱尔的语气平静了很多,“谈了将近一个小时。”
“那不重要,”里昂弯腰把莱昂娜抱出来,她的午餐时间快到了,“克劳萨要去准备午餐,莱昂娜得按时吃饭。你要留下来一起吗,克莱尔。”
“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里昂低声说,“你觉得克劳萨的身份很敏感,所以不适合领养莱昂娜,但交给普通家庭难道不是更危险吗?莱昂娜是实验室里长大的孩子。”
“而且还是人工胚胎,”克莱尔有点泄气,“你知道吗,里昂,像莱昂娜这样的孩子有十几个,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很糟,他们一个字母也不会说,而且总是相互攻击,几乎无法信任任何人。先不要说找领养家庭,想让他们和普通的小孩一样都非常困难。”
“所以你也承认,让克劳萨领养莱昂娜是最优解。”
克莱尔沉默不语。
“我觉得交换情报不是坏事。”
“但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再做出……以前那样的事,”克莱尔觉得说出来有点不礼貌,“除非他有监护人,或者处于政府监视下才行。”
“你看,”里昂微微耸肩,“你都给出解决方案了。”
“难道你想——”
“我们先陪莱昂娜吃午饭好吗,”里昂握住莱昂娜的右手朝克莱尔挥了挥,“她的脚踝刚刚受了伤,我们得让她开心点。”
这就是跟带孩子的人聊天的坏处,克莱尔想,他们总是把孩子放在第一位,哪怕有天大的事也不行。她想起自己刚刚的猜测,忽然叫住里昂,后者疑惑地回头,然后看见克莱尔从包里掏出一支一次性采血针。
“你要给莱昂娜采血吗?”里昂不解,“现在?”
“不,给克劳萨,”克莱尔握着采血器深呼吸,“为了莱昂娜和你,他会同意这个小小的请求,对吧?”
Chapter 10
克劳萨正在收拾行李,尽管他好像也没几样要紧的东西,行李箱里大半是莱昂娜的衣服、绘本和玩具。里昂跪在地上给莱昂娜拉上衣的拉链,也许是衣服穿得太多,也许是莱昂娜最近真的有长胖一点儿,他花了很大力气。
“每天上午九点是探视时间,最长两个小时,”里昂终于整理好了莱昂娜的衣服,站起来的时候有点缺氧,“我相信克莱尔真的尽力了,但莱昂娜必须得和其他孩子一样接受全面体检和观察,为期一周,然后我们就接她回家。”
“不许给她带那么多零食。”
“有一部分是我吃的。”
克劳萨合上行李箱的动作停了半秒。
“我告诉克莱尔你会留在这儿等消息,到第一次探视之前,没人知道你会去看莱昂娜,”里昂以为他在担心安全问题,“我只是想,如果你真的留在这儿,莱昂娜好几天看不到你,可能会焦虑,她还那么小。”
“你是不是看了我床头的书。”
“就一页,你夹书签的那页,”里昂补充道,“讲儿童心理学的那本。”
下一页就是如何缓解儿童分离焦虑,而你多一页都看不下去。克劳萨忍住没说这句,他总觉得他说过很多类似的话,只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事。里昂放下行李,蹲下来抱起莱昂娜,克劳萨顺手将里昂的包挂在自己的行李箱上。
“我们是不是应该给莱昂娜买一辆有辅助轮的儿童自行车,”里昂上车之前看见附近邻居家的小孩正骑着车和狗一起玩,“她会喜欢吗?”
“车钥匙给我。”
“这是我借的车。”
“莱昂娜还没坐过车呢,”克劳萨强行从里昂手里抢走车钥匙,“我可不想她头一次坐车就经历晕动症。”
“那你要不要给莱昂娜买自行车?”
克劳萨从里昂手里接过莱昂娜,让她看路边正在骑车的小孩:“你想要和她一样的车吗?”
莱昂娜咬着手套点点头,里昂露出一个很得意的表情。
“等莱昂娜体检结束我们就带她去商场,”里昂打开车门,等莱昂娜坐进去之后帮她绑好儿童安全座椅的绑带,“最好再买个滑板。回来之后你能清理一下院子吗?我们还可以在室外给她搭秋千……”
克劳萨差点忘了在红灯前刹车:“你做事总得有个规划吧,里昂。”
“这就是在规划,”里昂居然认真思考起来,“把那些水管都搬到杂物间去,院子左边可以放一个秋千,右边放滑梯吗,或者做一个小花园,莱昂娜喜欢安静,说不定会对种花感兴趣。”
里昂在后座叽叽喳喳个没完,莱昂娜用她能掌握的简单词汇接里昂的话,克劳萨瞥了一眼后视镜,早就说过这两个人完全是同龄人。但里昂的考虑又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冬天总会过去,俾斯麦的春夏更适合户外活动,而且院子里堆满管材对儿童来说并不安全。
可他留在这儿生活的目的是什么来着,克劳萨一瞬间又有点恍然,幸好他很快恢复理智,没让车在他走神的两秒内酿成什么事故。他决定暂时忘掉地下室里那些被里昂破坏掉的雷管,以及他尚未完成的仿真枪改造工作,没有任何事比莱昂娜更重要。
酒店是里昂预定的,他们的房间是家庭套房,有一张自带护栏的儿童床,是留给莱昂娜的。克劳萨负责整理他们带来的行李,里昂则带着莱昂娜去找克莱尔,这看起来像是某种家庭旅行,只是旅行地点太单一了。
克劳萨给儿童床铺上一张印满橙色雏菊的床单,莱昂娜很喜欢这个图案。
“这是什么?”
“你答应和克劳萨进行情报交换,这是他写的总结,关于安布雷拉的实验室,”里昂攥紧信封,“说实话我也没看过。”
克莱尔感到很意外:“你没问他?”
“他如果想说,会告诉我的。”
“好吧,这是因为有你,里昂,”克莱尔垂下肩膀,“克劳萨不会每次都有这种特权的。”
克莱尔把准备好的“S757号实验体”的完整档案副本交给里昂,然后从里昂手里接走信封,迫不及待地拆开,阅读速度几乎一目十行。里昂正在和体检医生说莱昂娜脚踝受伤的情况,转身却对上克莱尔写满不可置信的眼睛。
“你怎么了?”里昂在克莱尔眼前晃晃手掌,“克莱尔?你还好吗?”
“你至少知道克劳萨在那个实验室生活过,”克莱尔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单词来,“对吧?你了解多少?”
“不太多,他好像不太愿意提这些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里昂想,“他写了什么?”
“我觉得我的猜测可能会成真,但基因检测没有那么快出结果,”克莱尔决定避免直接告诉里昂,“你得多等几天,里昂,如果我的想法真被验证的话……像你说的那样,让克劳萨领养莱昂娜是最优解。”
里昂一头雾水,他想让克莱尔说清楚,但对方已经抓着信封冲上楼了。莱昂娜已经被医生带走,里昂隔着玻璃看见小孩回头,还朝他摆了摆小手,里昂莫名有点难过,医生没有穿白大褂,这倒是让里昂稍感欣慰,莱昂娜没有表现出害怕。
“你这是什么表情,”克劳萨刚开门就看见垂头丧气的里昂,“莱昂娜的体检不顺利?”
“不,我只是……”里昂想了想,决定先不把克莱尔奇怪的态度告诉克劳萨,“现在还不到十一点,我们要二十多个小时之后才能再见到莱昂娜。”
克劳萨没做什么回应,转身继续整理他给莱昂娜带来的玩具,有一部分明天要送到救助中心去,不然小孩在那儿的生活就太无聊了。里昂坐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儿童绘本,这个故事还没念完,上次他才念到一半,莱昂娜就靠在他手臂上睡着了。
“你睡了吗,克劳萨?”
“……”
“好吧,”里昂小声嘟囔,“我真的睡不着。”
“我没睡。”
现在是凌晨一点,里昂始终没能进入正常的睡眠状态,他想到送莱昂娜去救助中心时忘了带着她平时睡觉最喜欢抱着的毛绒小熊,不知道莱昂娜今晚能不能睡个好觉,那毕竟是陌生环境。克劳萨翻过身来和里昂面对面,是个人都能感觉到里昂现在很焦躁:“你在想莱昂娜?”
“克莱尔跟我说过一些事,”里昂把脸埋进克劳萨怀里,“那里有十几个小孩,和莱昂娜一样是实验室的人工胚胎,他们也不会说话,感官和别的小孩不一样,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糟糕,也不能和人正常交流,很难找到合适的领养家庭。莱昂娜现在就和这些无家可归的小孩在一起,我怕她……”
“别想太多。”
里昂停住话头,他发现克劳萨正握住他的右手。
“莱昂娜不是那些小孩,她不会无家可归的,”克劳萨一点点掰开里昂攥得发白的手指,“她有我们。”
里昂闷闷地应了一声,反握住克劳萨的手:“她有我们。”
一个注定难熬的夜晚,最后他们不得不依赖手机软件里播放的助眠白噪音协助入睡,醒来时两个人正抱成一团,没拉紧的窗帘中间,阳光从缝隙里溜进来照在他们的床铺上。
“你先前可没说他会来,里昂。”
里昂和克劳萨才踏进救助中心的大门就碰见了克莱尔,她脸色不太好看,前一天晚上她在熬夜工作。克莱尔的目光包含着警告的意味,克劳萨不以为然,用眼神示意里昂把他们带来的帆布袋打开。
“我们来给莱昂娜送一些玩具,她不抱着她的玩具小熊很难入睡,”里昂把袋子递给克莱尔看,“而且克劳萨未来会是莱昂娜的父亲,我觉得他应该被允许探视。”
不提到“父亲”这个词还好,克莱尔的眉头几乎皱作一团,好半天才舒展开:“上二楼左数第一个房间,我会让医生带莱昂娜过去,她表现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但你看起来有别的话想说,”里昂注意到她的表情和昨天很像,“我昨天就想问你,克莱尔,你有什么发现是不能和我们说的吗?”
“……里昂。”
克莱尔想挪开视线,但却恰好和克劳萨的目光对上,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如果你不方便,”里昂意思到气氛不对,“或者,莱昂娜出什么事了吗?”
“不,我说了她很好,但是,”克莱尔深呼吸,正式的基因检测报告明天上午就会出,而初步结果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测,她实在瞒不了多久了,“如果我说……克劳萨先生不需要等到收养莱昂娜,才获得‘父亲’这个身份呢?”